——浩一君。

她知道那位女摄影师和他的关系很亲密,两个人经常一起去酒吧,喝到很晚。但她认为这都是为了工作。由美子就是这样欺骗自己的。在许多童话中,英雄也是和没有名气的乡下姑娘结婚的,这并不奇怪。我和纲川君是因为高井和明的亡灵才联系在一起的。

但 这都是没有用的想法。星期日的那件事,他事先根本就没有和由美子商量,纲川准备让记者采访,这让有马义男和塚田真一都生气了。这一次,他是利用由美子再次 把他们给骗了。从头到尾,由美子都是他的一个棋子。和纲川商量计划并配合行动的都是那位女摄影师。在听到她叫他为“浩一君”的那一瞬间,由美子终于明白 了,她不能再陷入这种暧昧的关系中并自欺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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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

他把由美子扔在这里,走了。

门铃响了,由美子慢腾腾地仰起脸,回头看着门的方向。

门铃又响了,好像很不耐烦,在催促着她。在由美子从地上站起来,向门口走去的时候,门铃又响了好几下。

她把门打开,从差不多也就十厘米的 缝隙中,她看到了那位女摄影师的脸。她的两只眼睛上下打量着由美子,然后伸出手,把门从外面推开了。她上身穿着一件带有许多口袋的短马甲,下面穿着一条紧 身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尖头的长统靴,正非常不礼貌地放在屋里面。她用一只手扶住门,好像很生气似地撇着嘴,斜着眼看着由美子。

“你没事吧?”她问。听她的口气,应该是没事。

由美子没有说话,她想从的胳膊下穿过去,到走廊上。但是胳膊马上就被她抓住了。

“纲川君早上出门时因为担心你的情况,让我来看看你。因为你一直闷闷不乐地待在这里。所以,我就来了。另外,我也知道你不会喜欢我的。”

由美子回过头特地问了一句:“纲川君?”

“是的,我是受浩一君的委托。”她答道。由美子的心又痛了起来。这是一场不会取胜的战斗。

这位女摄影师啪地一下把门关上了,和由美子堵在门口,然后两手叉着腰,非常快地说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无论浩一君和谁交往,你都会以为是恋人关系,你没有乱说的权利。”

由美子还是没有说话,眼睛看着脚底的地毯。

“你想装出一副可怜样,让大家都同情你,这是办不到的。就连浩一君都说你太霸道了,最近都有点厌烦你了。”

她越说越快。

“你一定会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睁大眼睛,好好面对现实吧。”

由美子抬起头看着她。对方有点害怕,这让她有点吃惊。

“啊,什么?”

“今天这些话,是纲川君对我说的?让你来转告我的?”

女摄影师闭上了嘴巴。看到由美子追问自己说过的话,还像是穷追不舍似的,她的脸一下子变白了。

由美子又重复了一句:“是让你来转告我的吗?”

“他——可不是那么迟钝,你是知道的?所以你才这么依靠他。”

由美子把门打开:“请你出去。”

“由美子,你”

“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请你出去。”

“那好吧。”她咕哝了一句。然后,她把手伸进众多口袋里的最里面的一个口袋里,拿出了一封信。

“这个,”她把信举到由美子的鼻子底下,“这是送到服务台的,给你的信,好像是你母亲写来的。”

由美子接过信,是一封让旅馆转交给她的信,邮票也贴得歪歪扭扭的。翻过来看看寄信人是谁,只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小字“母亲寄。”

她把女摄影师赶走后,关上门落了锁,然后回到床边,把信拆开了。信封很厚,里面好像不光是信纸。

由美子把信封倒过来晃了晃,有两张照片掉在她的膝盖上。很奇怪的照片,整个都比较模糊,而且上面的内容好像是一封信。由美子把它拿近了看。

不是像信,它真的是一张从信的上面拍下来的照片。这是一张竖着写的便条,因为表面太光滑,所以看不清上面的文字。由美子皱起了眉头。这是……越往下读,由美子觉得脚底在摇晃。她抓住床罩,勉强支撑着身体。

这是……到底……

她一把抓过信封,伸手掏出了里面的东西。只有一页,是一张复印纸,写的歪歪扭扭,是横着写的。

高井由美子:

正视现实!

这张照片是高井和明所留遗书的一部分。在遗书里面,高井已经完全承认并坦白了他和栗桥浩美一起犯下的罪行。他们在车祸中死去,至少对高井和明来说,这是一次已经觉醒的自杀。对高井而言,他只有用死,才能补偿在栗桥浩美逼迫之下所犯的罪行。

这 封遗书是寄给纲川浩一的,他一直把它藏了起来。他从开始就知道这起案件是栗桥和高井两个干的,但他隐瞒下来了。我一直在纲川周围寻找机会,终于成功地拍下 了这两张照片。不用说,底片在我手里,即使你把照片处理了,这个事实是无法抹杀的。我要是把真相说出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你和纲川都会恢复原样吧。把 这封信给纲川看。我想和你们做笔交易,你们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如果你们要继续演戏欺骗大家的话,将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没有写信人的姓名,也没有日期。

信从由美子的手中落了下来。她喘了口气,整个身体都跌坐在地板上。

直面现实。

她一个人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她的眼前全是信里的内容,它们分成一个又一个,然后又联成一体,都好像在竭力地嘲笑由美子。她突然想到——也许自己丧失了理智——可能是自己做了一个噩梦。

但是,当她低下头时,那封信还在那里。我和我的手正死死地抓住它。脚下面的两张照片,正面朝上掉在地上。这些确实存在着,无法丢弃,无法消失。

直面现实。

哥哥承认了犯罪事实而留下了遗书。浩一君知道这件事。

门铃又响了,但不像刚才那样急促了,门铃不紧不慢地响着,两次,三次。

由美子看了看床边的数字钟,已经半夜了。由美子呆坐在这里,时间已不知不觉过去了。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还听见有人叫她,由美子,由美子,你在吗?能把门打开吗?

是纲川,从外面回来了。

由美子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个人。一个由美子想跑过去打开门,扑到他的怀里大哭一场。另一个由美子想藏在这死一般的沉默中,悄悄地收拾好东西,从他的身边离去。

但去哪里呢?有去处吗?在这种情况下,由美子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可去之处吗?

警察?报社?还是前烟滋子家?要是她听了这些话——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因为这些照片和这封信就是最好的证据。前烟滋子是对的,而成为她的消息来源和判断依据的警察也是对的,高井和明真的就是杀人犯。拿着证据跑去的由美子可能会被前烟滋子赶走吧。

但由美子又能怎么办呢?

前烟滋子毕竟还是旁人,她和这起案件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是进行采访完成报告文学的写作,这只能增加她的功劳,而不能保护由美子的人生。

“由美子,你睡了吗?”

纲川在叫她。由美子抓着床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她拧了拧门把手,这个门为什么这么重呢?像是在说不许开门。门都有自己的想法,虽然不会有这种愚蠢的事情。

纲川睁大了两眼盯着由美子的脸,由美子也看着他。从正面看他的眼睛,就好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了。

“请进。”由美子刚说完,纲川就问她:“你不要紧吧?”没有任何不谐和的声音。

“请进,有件东西想让你看看。”由美子说完就转过身背对着他,“信——来了封信,还有照片。”

想一个人离开这里的由美子像个幽灵似地静静地、悲哀地看着屋里,她把信递给了纲川。

很长时间、很长时间的沉默。

看完这封身份不明人寄来的这封信后,纲川浩一坐在由美子房间里的沙发上,手托着腮,一直没有说话。以前他回来的时候,看上去都很疲劳,但现在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由美子离他远远的,坐在床上,等着看他能说些什么,是笑出声来,还是气得满脸通红。

纲 川可能也在想些什么?对今天的这件事,他可能也在想些什么?数字钟在报告着时间的经过,由美子盯着钟,突然想到,如果就这么不说话消磨时间的话,那封信和 照片也不会消失,更不会忘了这件恐怖的事情,社会上的人也不会都忘了,所有问题都能解决,有个明朗的明天。和事实抗争,逆潮流而动是很辛苦的。如果松口气 就这么着的话,也许会有一个不错的结果。

那个数字钟又闪了一下,已经午夜一点了。

就在这时,由美子听到了一个声音,好像是有人在说话,可能是隔壁房间的人吧——她左右一看明白了。

那是低着头,用紧握的拳头捂住嘴的纲川的笑声。扑哧,扑哧,他的眼角都笑起了皱纹。这种非常温柔的笑容是让由美子喜欢他的特征之一。

她叹了口气对他说:“你觉得这很好玩吗?”

纲川还在怪怪地笑着,那封信和照片也都摊在咖啡桌上,他看着它们在笑。

由美子从床上下来,走到他的对面,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纲川可能是不想让由美子看到他的脸,他低下头弯着腰仍然在笑。

“真烦人,为什么这么奇怪?我刚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心跳都快停止了。”

纲川叹了口气啊了一声。人遇到奇怪的事情时笑得太厉害了,可能都是这个样子吧。他换了换脚坐正了,高兴地看着由美子。

“由美子,你觉得照片上的这封遗书和遗书中的内容,真的是和明写的吗?”

这个问题让由美子觉得很意外。由美子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这个……”由美子拿过照片,又认真地看了一遍。但是,她看不清楚,因为字太小了,只能看断断续续的内容。所以,她非常坦率地回答纲川。

“我哥哥的字很不好看,而且是非常不好看,他在有人订外卖登记时所写的字,我和母亲都看不懂,我们对这个很不高兴。”

纲川看着照片得意地说:“这个字也非常不好看,由美子,你不要有任何怀疑,这个是和明写的。”

事实上,因为刺激太大了,由美子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那么说,这是个恶作剧了?这个、遗书可是个麻烦的东西?”

纲川没有回答,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我哥哥不会写这种遗书的,到底是谁恶作剧,把信送到这里来的了?送到旅馆的服务台,而且寄信人是我的母亲。他认为这么写的话,我一定会打开看的。”

纲川看着由美子,他只有眼睛在动,目不转睛,就像是在观察一只非常有意思的动物。然后他说:“这个、是真的。”

在他的微笑的感染下,由美子也在笑,但听了这句话,她的笑容僵住了。

“这封信的内容是真的,从头到尾都是真的。”

照片从由美子的手中落了下去,但她感觉信还在手中,她抗议似地扭着身子。

“怎么……”

她的呼吸很困难,而且像站在沙地上,越陷越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是在和明他们在‘绿色公路’上出车祸的第二天收到他的遗书的。”

纲川说,他像是说台词。他不再看由美子了,而是盯着窗户的方向,像是很刺眼似地眯起了眼睛。

“看了之后,我大吃一惊。因为新闻已经关注这件事了,所以我也知道事情的经过,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我手里拿着一份非常意外的证据。”

“但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

“没 有马上去警察局?”纲川反问了一句,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因为我认为,即使我不去,那两个人也一定是连环绑架杀人案的罪犯。从开始,所有的新闻节目都下了 结论。即使我不特地把这个东西送去,也已经足够了。而且,我如果送去的话,将会有媒体缠着我,警察找我了解情况,也挺麻烦的。弄得不好,那帮无能的警察说 不定还会认为我和这起案件也有关系。”

由美子脑子里想的,嘴里想说的只有一个想法,只有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想把这封遗书忘了,”纲川淡淡地说,“就在我这么想这么做的时候,我通过报道得知案件的调查满是漏洞,根本没有和明的物证,也没有发现两个人作案所使用的藏身之处。因为没有进行声音鉴定的材料,也无法确定给HBS特别节目打电话的人的身份。他们想尽了所有办法。”

纲川用比较坚决的口气说:“这件事有点意思。”

由美子鹦鹉学舌似地重复了一遍。有意思?有意思?

“由美子,你知道辩论会吗?就是像讨论会那样的?”

由美子只是呆呆地看着纲川。啊?什么?

“我在大学时曾参加过几次,非常有意思,我做得很好,从来没有输过。”

“辩论会是一种专门比赛讨论技术的地方,所以在那里所提出的主张,有时会和自己的信念不同。例如,你本人反对安乐死,但在辩论会上,有时也会被安排到拥护安乐死的阵营中去。”

“我想把它应用到生活中——在整个日本,只有我一个人掌握着和明是这起案件的共犯的确凿证据,所以我提出了一个假设,说和明是被牵连进这起案件的被害人,存在着一位和栗桥浩美一伙的真凶X,我想看一看这个假设能不能被社会所接受,我想进行一次挑战。”

由美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听不懂他所说的话。但是,纲川好像连自己为什么说这样的话都忘了。他高兴而又得意地接着往下说:“这 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像一个高高的跨栏。这是因为不仅是那些并不习惯办理连环杀人案的愚蠢的警察,就连舆论都认为他俩就是罪犯。因为大家都认为这些可怕 的杀人犯已经死了,大概不要紧了吧。要想把他们扳过来,需要非常大的力量。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时候开始做。如何让大众陷入一种不安之中,时机是最重 要的。”

所以,我一直在关注警察的调查工作——“这样一来,我认为最合适的机会是那个比警察更愚蠢的叫前烟滋子的女人根据警察的调查情况写报告文学的时候。与其把搜查本部这种漠然的组织当成对手,还不如去反驳个人的意见,这样对民众的影响效果会更加显著。”

由美子想说点什么,但她的下巴都僵硬了,什么也说不出来。纲川看着由美子这个样子,好像安慰似地说:“当然,由美子你们也是很可怜的,”他又补充说,“是和明做的坏事,既不是由美子干的,也不是你父母干的。但日本人有个不好的习惯,即是以家庭为单位进行评价的。虽然和明死了,但是要由你们来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责任。我想把你从被大众愚昧的攻击中救出来。”

由美子终于说话了:“我——我——我真的不相信哥哥是杀人犯。”

纲川靠过来,轻轻地拍着由美子的胳膊:“由美子,长大成人后,无论是家人还是亲友,都不可能了解彼此的内心世界。和明的心里,一定也有你看不透的东西,这些东西,就是前烟滋子的小说也无法进行透彻的分析。因为她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女人都是这样的。”

“前烟……”

“是的,你看过她的小说吧?所有的文章都是用日语写的,基本是照搬美国犯罪报告文学,模仿得很像当然是不错,但已完全脱离了事实,最后只是把自己想写的东西搬到现实中来了。”

由美子抬起头,眼泪滴在咖啡桌上。纲川看着由美子满是泪水的脸,像是一位父亲在哄着自己不听话的孩子一样。

“我成功了。”他干脆地说。

“现 在的形势已经完全转变过来了,整个日本都是我的朋友,就连警察,私下里也相信了我的看法,他们希望真凶X能和我接触。你现在是一个悲剧式女性。你一直闷在 家里都不会知道,你去外面看一看,案件刚发生时,人们把你看成是魔鬼或怪物,离你远远的,但现在他们会走过来拥抱你,他们会说你的悲剧就是我们的悲剧,而 且一定还会有男人希望你马上成为他们的妻子。”

由美子只能盯着纲川,她无话可说,而且她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如 果是因为这位卑鄙的威胁者,你不用担心。”纲川干脆地说,他抓起了照片,“我一定会查出这个人究竟是谁,他不敢把照片送给我,而是送给你,看着似乎非常狡 猾,其实也说明了他是个胆小鬼,连和我交锋的勇气都没有。你不要怕,我一定会制服这个家伙的,因为他的目的只是为了钱。”

纲川好像说出了由美子的内心想法,她已经从心里认可他的意见。所以,由美子虽然内心混乱,但她必须说几句。

“这么说,这是真的了?”

纲川就像曲艺节目中那个搞笑的主持人似地一副大吃一惊的表情。

“真的?”

“这封遗书?”

“你说呢?”

“怎么说呢——这确实是真的。”

“由美子,你还想让别人到处追逐着你吗?你的父母好不容易过上了平静的生活,你还想让他们到处流浪吗?更何况你父亲的病很严重,也许不会治愈了。”

我知道,这些事情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但是……“你 心里明白和在现实生活中接受它是两回事,”纲川确实能看透由美子的心思,“如果现在把这封遗书公布于众的话,真相就会大白于天下,这样一来,可以说由美子 有小学生的正义感。但谁又会从这件事上得到好处呢?前烟滋子一定会想方设法上电视的,可是她并没有为由美子做任何事情。”

是的。不管怎么说,前烟滋子也是外人,她不可能代替由美子的人生。这也正是由美子所考虑的问题。

“不 光是这样,你所遇到的情况可能会比当初还要糟糕。例如,你要反对我的看法,想到遗书公开,因为你认为必须要搞清楚真相,你会边哭边讲,但不会有人相信你的 话。你说这些都是纲川浩一干的,但我却说什么也不知道,听说之后大吃一惊,你说他们会相信谁的话?大家只会这么说——做出这样不错的事情,也是个没有用的 女人,纲川从开始就知道事情的整个真相却在撒谎,而她却一直和纲川待在一起,被蒙在鼓里。到了现在才把遗书公开,只是让警察找到了证明高井和明是杀人犯的 确凿证据。她先说出来,至少可通过自己的解释,能让自己的处境好一些!”

由美子的脑子非常迷惑,她在琢磨纲川所说的话——对,是他说的这样子。即使现在把真相公布于众,由美子也不会有一个朋友。

“所以,由美子。”

纲川从沙发上站起来走了过来,蹲在她的旁边。

“你还是把这封信和遗书的事情都忘了吧,可以吗?权当这件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是无法分开的朋友,我们也是另一种共犯。所以,你不要背叛我,也不要离开我,请留在我的身边。我也决不会让由美子受到任何伤害。我们是同志,我们是盟友。”

由美子用手捂住脸,她不想看纲川,也不想让纲川看着她。

这个时候,在由美子的心底里浮现出哥哥那无忧无虑的笑脸。这是一张对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会有丝毫敌意的脸,这是一张值得由美子信赖的脸。

冰冷的寒夜,清澈的夜空,满天都是星星,它们就像是一块导体冰片一样。

因为这是在深夜发生的事情,所以还没有太大的动静,即使是凌晨三点钟,即使发生在市中心。麦哈马旅馆附近的路上几乎已经没有行人了,可能谁也不会马上发现。

但是,声音还是能听得见的。在后来得到详细消息之前,纲川浩一认为第一个发现的人应该是深夜开车的出租车司机。但事实上,旅馆的服务员听到扑通一声之后也非常纳闷,跑出来一看,证实了自己那不好的预感。

去房间通知纲川的服务员非常年轻,可能是去年春天刚招进来的吧,虽然有点惊慌失措,但还是比较清醒的。他的手发抖,脸色发青,这家伙可能都快要哭出来了。不按门铃,直接咚咚地敲门让客人起床,这是严重违反职工守则的,可是他好像把这些全都忘掉了。

纲川本人并不吃惊,因为他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而且事情的发展让他今后的行动将无法按计划实施了,所以他无法入睡,他要设想各种情况。他把房间里所有的为灯都关了,穿着睡衣,就一直坐在椅子上,盯着这黑黑的夜。

好在服务员打开门见到他的时候,他装成刚才一直在熟睡,灯光非常刺眼一样,他还没有完全睡醒。所以他对服务员带来的消息,不能立即做出吃惊的反应——你说什么?出了什么事?不是在做噩梦吧?没有睡醒,对他的掩饰起了很大作用。

“知、知道了,我们赶快去吧,我换下衣服——不,还是赶快下楼吧。”

因为一直是一个人,没有说话,舌头也不灵活了。年轻的服务员都快哭了。

“好、好的,我已经和警方联系了。”他断断续续地说。

“救护车呢?”

“啊,我想该叫。”

“不是想,要赶快叫!”

“啊,是的,对不起。”

年轻的服务员跑出去了,纲川慢慢地关上门,靠在门上。

这里是几楼?最高一层,十一层。这样的话,救护车来了也没有用了,但如果不叫还不好。年轻的小伙子。

他之所以选择麦奴马旅馆作为住处,是因为这里离位于市中心的出版社和电视台都很近,来往非常方便,而且比较安静,小巧玲珑的,他非常喜欢。

和现代的高层旅馆不同,这家旅馆的客房都有窗户,人可以从窗户出去,这也是他决定选择这里的原因。但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时也没有拿定主意是不是一直住在这里。

但结果起了作用的还是这里。

高井由美子跳楼了,从十一楼的窗户跳了下去。

纲川浩一看了一眼拉着窗帘的窗户,在这里,只要拉开一扇窗帘就应该能看得见底下。如果自己也像快要掉下去似地探出身子去,也应该能搞清楚由美子落地的位置吧。

但是,他没有动,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很麻烦。虽然他知道,但觉得很麻烦。不管怎么样,今后会很麻烦,自己的行动必须更加谨慎。自己是不是需要流泪,虽然他不喜欢。

从小,他就能非常随意地表现各种感情,任何一种表情,他都能装得非常像。无论什么场合,都能做到对方所希望的那个样子。有些时候,虽然对方自己没有意识到,但纲川还是能看得出对方在无意识中所希望的内容,他也能事先装得很像。

他想,这可能是天分吧。

但是,只有哭让他很为难,他从来没有试着装哭。

他必须为高井由美子的自杀而流泪,这是一位正义的骑士失去自己所保护的姑娘的哭。可是,如果让别人看出来这是装哭,那还不如不哭。让人觉得自己是个冷酷的人,总比让别人笑话自己装哭要好得多吧。

那 些照片和威胁信已经被他从由美子那里拿了回来,这种东西,怎么能让你拿着呢?今天晚上你先休息吧。说完这些话,他就离开了由美子的房间。她呆呆地坐着,一 点表情也没有,看上去她连装都装不下去了,束手无措,简直就像个用手耍弄的木偶人。要是个木偶人恐怕还要好一些,即使绳子断了,还能剩下个木偶。但用手指 耍弄的木偶人却不同,如果没有人耍弄的话,它就会变成一个空壳。这就是说,她连做个木偶人都是不完整的。

从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死了之后,整个11月份,纲川浩一一直在等待,等待调查的进展,等待被发现的物证,等待目击证词。如果这些东西中有任何一样是针对他的,他都必须迅速地采取恰当的行动。

但 这种等待是非常辛苦的,所以,他写了很多东西,高井和明的遗书也是其中之一,这是在山庄写的。两个人既然以这种方式死了的话,则必须要有一封假的遗书。因 此,他就写了这封遗书。他是为了消遣时间而写的。在冰川高原公路开放之前,而且只要在附近开车就会引起盘问,所以他必须这么不动不动地忍耐着,藏在山庄 里,他有的是时间。

老天帮了纲川浩一。

当他听说在事故现场并没有发现栗桥浩美的手机时,他高兴地叫了起来。如果要调查栗桥的手机记录的话,就会发现栗桥一直在和豌豆进行着联络,这是最危险的证据,但是警方没有发现手机。手机好像被赤井山吞没了。

那 座山庄也不是他的名字,那是他母亲的财产,而且名字和他的完全不同。只要警方不进行深入调查,没有人会发现这里和纲川浩一有什么关系。因为这里是绑架木村 庄司的地方,警察很可能会搜查山庄附近地区,但这里有许许多多的住户和别墅。如果单靠地毯式搜查,他相信自己一定不会被发现的。

他来往山庄的时候,决不会走收费公路,所以任何一个监视探头和ORBIS(自动拍摄违章超速车辆的设备)都不会拍下他本人及他的车。而且,他一直都非常小心,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非常小心。

首先,如果从事故现场和发生车祸的汽车上找不到他和栗桥浩美有直接关系的物证的话,那他就是安全的。几天来的报道,将高井和明寂寞的个人生活和他的视觉障碍都归结为他的犯罪动机,和比他更阴暗的栗桥浩美混在一起以及在后备箱里发现木村庄司的尸体都是对他极为不利的材料。

作为纲川浩一的替罪羊,高井和明比想象的还要合适。

到了12月 份,纲川相信自己是安全的了。警察虽然还在继续调查,但他们从浩美的公寓里发现了照片。他是在一年前把这些照片从山庄带到东京的吧?纲川不是太高兴,他叮 嘱过浩美绝不能把女孩子的物品和衣服拿出去,但后来他也就不再说了。照片都是在山庄的暗室里冲洗的,他拿着底片,所以他也不担心。栗桥浩美性格怪僻,拿着 这些照片有一种满足感。有时候,他看着栗桥的这个样子,还会想可能会有些用处吧,所以也没有想去责备他。栗桥自认为自己是个相当有头脑的人,其实他是个傻 瓜。有时候生气,他也会觉得当时的想法毫无道理。而现在却帮了他很大的忙。日高千秋那起案件就是最好的证明。他认为在条件容许的前提下,有时候是可以按自 己喜欢的方式去做的。但如果不利于控制的话,那也只能放弃。

所以,从事情刚开始扩大的时候起,纲川就一直在想,要尽快把栗桥浩美处理掉。

当栗桥和高井联系上并把他送到赤井山时,纲川就首先想到要让高井顶罪,然后让栗桥浩美自杀。到那个时候,社会上一定会从谈论关于高井和明的话题上转移到比他要坏得多的栗桥浩美身上,认为他的自杀一定和连环绑架杀人案有关系。这就是结果,不是很好吗?

但现实却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都死于车祸,两个人都被处理掉了,省了纲川费事。而且最幸运的是纲川完全置身于案件之外……最好把这件事放一放并把它忘掉,应该这么做,一定要这么做。

可是,好像有点不够十全十美,总感觉到有些不满足。在引起社会如此关注的这起案件中,人们至少应该关注点他,他有充分的权利受到关注,因为他毕竟是案件的当事人。

就在这个时候,他在电视上发现了前烟滋子,读了她的报告文学,连载的第一部分,那个非常感伤的开头。什么“约好的一个绝望的地方”,这成为大家热烈讨论的话题,前烟滋子也受到了大家的关注。但如果让纲川浩一说的话,那只不过是一篇作文。

他生气了,非常生气,如果换成了他,他一定会做得更好。如果这种傻乎乎的女作家都能受到奉承的话,那他自己一定会受到更高的评价。

首先,这原本就是他编写的故事,是他创作的剧本,和前烟滋子没有任何关系,她没有一丁点的权利。她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律师更不是犯罪心理学家,她是一个如果不用老一套的修辞比喻就写不出任何东西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却抢走了他的剧本,他怎么能保持沉默呢?

要把它夺回来——他这么想着。要把剧本抢回来。

可是很无奈,已经晚了,他不能再走和前烟滋子一样的路了,他必须走另外一条路,让这起案件有别的闪光点。

目前最有效的办法是提出高井和明是无实之罪,另有一位真凶X仍逍遥法外。这个想法非常好,一定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大家都想知道事情的后续情况。这是一个没有想到的非常棒的故事……于是,纲川浩一创作了这个故事,像大家所希望的那样创作出来了。

因为他是有这个能力的。

真 凶X,这个人正是纲川自己,但不会有人怀疑到他,这一点他根本没有担心过。是不是这样的呢?如果纲川就是真凶X的话,那他为什么还要为高井排除嫌疑呢?他 应该什么也不说藏起来,让警察媒体直至整个社会都自动认为栗桥和高井是罪犯,让案件就这么结束。真凶有什么理由要和这种现实唱反调呢?

大家都会这么想的,事实上,人们也是这么想了。纲川进入了一个盲点,这也是他从小就非常擅长的一种本事。无论谁在观察他,他都会把自己放到一个别人无法看见的地方,一个甚至没有必要隐藏的地方。

这一次他干得很漂亮。

作 为和高井和明关系不错的同学,只要去栗桥家或长寿庵看一下,就能马上知道高井由美子认为哥哥是无实之罪的想法,而且她还不想隐瞒这种想法。确实,她也和高 井中学时的恩师——柿崎老师商量过了。柿崎老师出席了高井和明的葬礼,也听她讲了自己的想法。纲川是直接听柿崎老师讲这件事的。他认为这位老师也许会知道 一些情况,于是给他打电话联系,这位老师马上就告诉了他。纲川再一次体会到了学生时代老师对自己的好感和信任。

这时候的柿崎老师已经是另外一所学校的校长了,但他害怕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他好像刚刚做完手术,体力非常差。

—— 高井由美子非常可怜,而如今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你们这些过去的同学,遇到这种事情,有的是帮不上忙,有的是不想帮。但是,你,纲川君,如果可以的话,你 帮些小忙也行,给由美子她们一点帮助。我虽然没有权力要求你这么做,可是我担心栗桥和高井家人的情况,能和我们联系的也只有你一个人了。

我明白,我会尽力而为的。纲川向老师保证说。正因如此,就在由美子和母亲一起离开家躲起来的时候,他也是通过柿崎老师知道了她们的去处。

然后,他就藏在她的附近,等待接近她的机会。他确实没想到自己的运气会那么好。那一天,他跟踪由美子,一直到了三乡市的汽车站,他还没有弄清楚她想干什么。后来,就像前面讲过的那样,他不仅得到了由美子的信任,而且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接近前烟滋子的机会。

最好是一直利用由美子。至少在当初的计划中,如果警察不再寻找真凶X,把栗桥和高井作为系列案件的罪犯移交检察机关的话,他也要把由美子控制在手中。

纲川继续为高井的无实之罪而呼吁,在继续着他的表演。但是,媒体逐渐离他远了,电视台也一样。这样也好,他可以悄悄地稳稳当当地继续着自己的主张,只是媒体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了——他们认为可以不再谈栗桥和高井的问题了。

于是,纲川准备写第二本书了,内容既可以是犯罪问题,也可以是教育问题。如果想让大家都关注这个问题的话,他还是要接近媒体。如果有人问他栗桥高井的案件怎么样了,他可以回答说自己的看法不变;为了一直继续自己的主张,他将继续进行他作为一个作家所应该做的事情。

但在这个过程中,他必须逐渐和由美子脱离关系,他必须非常巧妙地让他们之间有一段距离,但还不能让由美子感觉出来。

这就是他的计划。但反过来说,在这个计划中,在纲川满意之前,想让由美子主动背叛他是比较困难的。

但是,自从星期日那次失态以来,由美子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不是怀疑,也不是责备,但在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失望的色彩。

当然,这种失望和纲川所创作的案件的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关系,由美子还没有那么聪明。这个女人没有自知之明,居然认为纲川是她的。这不是事实,一旦她发现这是自己的错觉之后,她就会开始背叛自己。

这个情节不太高明。

所以,他开始行动了,他给由美子送来了那封威胁信和遗书的照片。

然后他告诉由美子,和明真的是罪犯,他从开始就知道。

她是什么样的反应呢?双方打了个平手。她能相信纲川的话,不再想被社会所关注,为了现在的生活和今后的人生,和过去一样留在他的身边,听他的命令成为他的玩偶吗?

还是选择死呢?

高井由美子选择了后者。

承蒙她的关照,不久的将来,纲川还必须背负起死者的灵魂。

终于听到警车的声音了,虽然还比较远,但还是听到它在清澈的夜空中响着,越来越近。

新的一幕又开始了。纲川慢慢地站起身来,微微一笑。

在这个时候,不能让别人看见他在笑,他必须忍耐着,还要装出一副非常痛苦的样子。在现在这个时候都不能笑,他觉得自己挺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