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五晚上,我到洗衣间洗衣服,这样周末就可以轻闲一点儿。我有两个洗衣篮,一个装浅色衣物,一个装深色衣物。我拆下床单和枕头套,放进装浅色衣物的洗衣篮。我妈妈以前用两个浅蓝色的塑料篮分装衣物,她说一个是装深色的衣物,另一个则装浅色的衣物,但这让我困扰不已。我买了一个用柳条儿编织的深绿色洗衣篮,用来装深色的衣物,而装浅色衣物的是用淡雅、有点像蜂蜜色的柳条儿编成的洗衣篮。

我从零钱盒里拿出洗衣服要用到的零钱,外加一枚备用的硬币,以防出现硬币不适用,洗衣机动不了的情况。我曾经为了这种情形而感到生气——明明一枚完美无缺的硬币,却不能让洗衣机启动。有时候,同一枚硬币可以用于自动贩卖机,却不能用于洗衣机或烘干机;有时候,同一枚硬币可以用于洗衣机或烘干机,却不能用于自动贩卖机。这实在没有道理,但世间事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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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硬币放进口袋,把洗衣粉塞进装浅色衣物的洗衣篮中,最后将装浅色衣物的洗衣篮叠在装深色衣服的洗衣篮之上,浅色应压在深色的上面,这样才会平衡。

 

在下楼时,我把两个洗衣篮摞在一起,这样我就可以同时照看好两个篮子。我走向洗衣间,脑海里回响着萧邦的《钢琴序曲》。每个周五晚上,通常只有金柏莉太太会来洗衣间,她的年纪很大,已经是满头的银发,却没有华生太太那么老。我想知道金柏莉太太是否尝试过服用一些延长生命的药物,或者她已经太老了,吃再多的药也不会有效果。金柏莉太太穿着绣了花的淡绿色针织裤,周五晚上天气暖和的时候,她的穿着向来如此。我想着金柏莉太太的装扮,努力让自己忽略洗衣间这浓烈、刺鼻的味道,我不喜欢这种味道。

 

“晚安,罗尔。”金柏莉太太说,同时把洗好的湿衣物放进左边的烘干机里,她总是使用左边的烘干机。

 

“晚安,金柏莉太太。”我对金柏莉太太打声招呼,但没有盯着她的湿衣服。盯着女人洗的衣服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因为衣堆可能有她的内衣裤,有些女人不喜欢男人看她的内衣裤,有些女人则不在乎,这让情况变得很复杂。但金柏莉太太的年纪太大了,我不认为她会希望我看见她塞在床单和毛巾下皱成一团的粉红色衣物,况且我也不想看。

 

“这个礼拜你过得好吗?”金柏莉太太问,她总是问这个问题,我不认为她真的在乎我这个礼拜过得好不好。

 

“我的轮胎被人刺破了。”我说。

 

金柏莉太太停止把湿衣物塞进烘干机里的动作,盯着我看。“有人刺破你的轮胎?是在这里,还是在你上班的地方?”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差别。“在这里。周四早上我到停车场时,四个轮胎全都泄了气。”

 

金柏莉太太看起来有点不安。“在这里的停车场?我还以为这里很安全!”

 

“不能开车让我很不方便。”我说,“我上班因此迟到。”

 

“但是……那是故意破坏?在这里?”金柏莉太太的脸扭曲成我前所未见的样子,那是恐惧、厌恶的表情,接着她似乎生起气来,盯着我,好像我做错了什么,我转头看向别的地方。

 

“我要搬家。”金柏莉太太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轮胎被人刺破,金柏莉太太就想搬家?没有人会刺破她的轮胎,因为她没有车,根本没有轮胎可以让别人破坏。

 

“你看到刺破你轮胎的人吗?”金柏莉太太把部分湿衣服挂在烘干机的槽口,看起来很乱又不太雅观,好像把食物挂在餐盘的边缘。

 

“没有。”我说,然后从浅色洗衣篮里拿出衣物,塞进右边的洗衣机里。我小心翼翼地斟酌洗衣粉的用量,因为倒太多会很浪费,倒太少又洗不干净衣服。我把硬币塞进投币口,关上槽门,并将洗衣机设定在温水清洗、冷水漂净、固定循环,然后按下启动键。洗衣槽发出哐当的声音,自来水从入水口流了下去。

 

“真是糟糕!”金柏莉太太说。她正把其余的湿衣物放进烘干机里,但双手的动作不太平稳,一团皱巴巴的粉红色衣物掉在地板上。我立刻转身将深色洗衣篮的衣服拿出来,塞进中间的洗衣机里。

 

“对你这种人而言,这种情况应该不会造成太大困扰。”金柏莉太太对我说。

 

“什么事情对我这种人不会造成太大困扰?”我问。金柏莉太太以前不会讲这种话。

 

“你还年轻。”金柏莉太太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没有必要担心什么。”

 

我不明白,根据克瑞修先生的说法,我已不再年轻,已经到了可以判断是非的年纪。我是个男人没错,但这不代表我能忍受轮胎被人刺破的事情。

 

“我不希望别人刺破我的轮胎。”我轻声地说,因为我不知道金柏莉太太会有什么反应。

 

“嗯,你当然不希望。”金柏莉太太急匆匆地说,“但是你不必担心别人叱骂你,我是指其他的男人。”

 

在洗衣间的灯光照耀下,金柏莉太太的皮肤都是暗淡的黄色,但现在她的脸颊却泛着桃红色。

 

我望着金柏莉太太,她的发丝之间露出粉红色的头皮,她的皮肤遍布皱纹,手臂上还有褐色的斑点。我想问金柏莉太太是不是认真的——但我知道她是认真的,因为我在把衣服扔进洗衣机里时,她连笑都没笑一下。

 

“很抱歉让你担心。”说完,我将洗衣粉倒进塞满深色衣服的洗衣机,把硬币塞进投币口。金柏莉太太关上烘干机的槽门,我都忘了她正在把湿衣物塞进烘干机里的这回事了,因为我在不断思考她话中的含意。我的手猛地抖了一下,一枚硬币掉落至待洗的衣物中。我得拿出所有的衣物才能找到硬币,而撒在洗衣槽里的洗衣粉会掉得满地都是。天哪,这该怎么办?我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

 

“谢谢你,罗尔。”金柏莉太太的语气平静温和,这令我感到惊讶,我不认为自己说对了什么话。

 

“出了什么事吗?”当我开始捞起衣物,抖动了几下,好让洗衣粉掉回洗衣槽时,金柏莉太太问道。

 

“我掉了一枚硬币在洗衣机里头。”我一边抖一边对她说。

 

金柏莉太太走了过来,我不希望她靠太近,因为她全身上下都喷了味道浓郁、香气逼人的香水。

 

“你可使用另外一枚硬币,在你洗完衣物以后,掉进洗衣机里头的那枚硬币会被洗得很干净。”金柏莉太太说。

 

我站着不动好一会儿,手中拿着衣物。我可以将硬币留在洗衣槽里吗?我的口袋还有备用的硬币。我把衣服扔进洗衣槽,取出备用硬币。我把硬币塞进投币口,关上槽门,设定洗衣规律,按下启动键。接下来,我又听到洗衣槽发出的哐当声,以及自来水从入水口流下的淅淅声。我觉得很奇怪,从前,我以为自己了解金柏莉太太,因为她是个有规律的老人,和我一样在每周五到洗衣间洗衣服。几分钟前,我以为自己了解金柏莉太太,至少知道她对某件事情感到不安。她为什么知道不用拿出硬币也可以洗衣服?正常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情吗?

 

“使用另一枚硬币比拿出所有的衣物容易多了。”金柏莉太太说,“这样你就不用从洗衣槽中取出硬币,也不用把硬币擦干净。我总是会多带几枚硬币,以防万一。”她露出一抹干笑,“在上了年纪之后,我的手有时候也会抖动。”她停住不语,直盯着我看。我仍在思索金柏莉太太是如何知道的,但也明白她正在等待我的回应,这种场面适合说声谢谢,即便你不太确定为了什么。所以我说了一句“谢谢你”。

 

道谢果然是对的。金柏莉太太笑着说:“你是个善良的人,罗尔,你的轮胎被人刺破,我感到很遗憾。”说完,她看了一眼手表。“我得拨几通电话,你还会待在这里,帮忙看烘干机吗?”

 

“我会待在楼下。”我说,“不会待在洗衣间里,这里太吵了。”之前,金柏莉太太要我帮她看衣服时,我就这么说过。我总是会分点心思注意这些衣服,但我不打算说出我的想法,我知道这是一个合乎社交礼仪却很愚蠢的表达方式。金柏莉太太向我点了下头,微笑着走出洗衣间。我重新检查两台洗衣机的设定,然后走出洗衣间,来到走廊。

 

洗衣间的地上铺着丑陋的灰色混凝土,微微倾斜的地板到洗衣机下方的排水沟。我知道洗衣机下方有道排水沟,因为两年前的某一天,我拿着脏衣物来到洗衣间时,工人搬开洗衣机,掀起排水沟的盖子。排水沟里的味道又酸又臭,令人作呕。

 

走廊的地板铺着大理石,每块大理石都有绿色和米黄色两种颜色的花纹,面积是十二平方英寸,走廊长度和宽度分别为四十五点五英尺和五英尺。铺瓷砖的工人将瓷砖交叉排列,让每块瓷砖的花纹能与下块瓷砖的花纹呈九十度垂直,大部分的瓷砖是以同一方式铺设,其中有八块瓷砖却以相反的方向排列。

 

我喜欢一边凝视着走廊,一边思索着如果把八块瓷砖倒过来铺,可以铺成多少种图案。目前,我只想到三种。有一次,我曾设法向汤姆描述这三种图案,但汤姆无法像我一样可以凭空想象出这些图案。后来,我把三种图案画在纸上给汤姆看,但很快发现,汤姆觉得这种事很无聊。让人觉得无聊是不礼貌的行为,所以后来我就不再对汤姆提此事。

 

我觉得,“想象那八块瓷砖可能铺成的图案”是一件永远也不会令我厌烦的事。当我看累了地板——事实上,我从不觉得累——就再看看墙壁。大厅的墙壁全都涂了漆,其中一面墙以前曾贴过瓷砖图案的假墙砖,这些假墙砖的边长是四英寸。与地板瓷砖不同的是,假墙砖之间留有填补假水泥浆的空隙。因此,每块假墙砖的实际边长是四点五英寸。如果假墙砖的边长是四英寸,那么三块假墙砖就等于一块地板上的瓷砖。

 

我搜寻着走廊的各个角落,检视这些瓷砖之间的接缝,看看有没有任何一条接缝可以爬上墙壁,越过天花板,然后回到地板上,中途不会中断。在这个走廊里,只有一条接缝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完美地一路到底。我常常想,如果走廊的长度增加一倍,就会有两条这样的接缝,但走廊的长度不可能增加一倍。当我再度仔细审视,发现走廊的长度必须增加五又三分之一倍,所有的接缝就能准确地接合。

 

听到洗衣机发出即将停止旋转的提示音后,我从走廊走回洗衣间。我很清楚,从现在开始到洗衣槽的滚筒完全停住不动的这段时间,刚好可以让我走到洗衣机旁边,这好像是种游戏,在洗衣机做最后一轮旋转时,踏出最后一步。左边的烘干机仍在运转着,发出隆隆而不清楚的低鸣。我从洗衣槽里取出湿衣物,塞进空着的烘干机,当我塞完湿衣物,再三确定洗衣槽里已没有任何衣物后,第二台洗衣机也跟着戛然而止。去年的某一天,我研究出减慢滚筒速度的摩擦力和洗衣机发出的鸣响频率之间的关系,我用自己的大脑想了出来,而没有用电脑,这么做给了我不少乐趣。

 

我从第二台洗衣机的洗衣槽取出湿衣物,那枚不小心掉落的硬币果然在洗衣槽底部,我伸手把光滑、明亮、干净的硬币取出并放进口袋里,同时将湿衣物放进烘干机,在投币口塞入其他硬币,按下启动键。很久以前,我经常会盯着卷成一团的衣物,试着找出它们的运动规律——为什么红长袖运动衫的袖子这次会落在蓝睡袍的前面,还绕了一圈,而同样一件红长袖运动衫的袖子为什么下次会落在黄休闲裤和枕头套之间。我妈妈不喜欢我边看烘干机里的衣物起起落落,边咕哝着什么,因此,我已经学会只在脑海里思考这些规律。

 

当金柏莉太太返回洗衣间时,装着她的衣服的烘干机刚好停止运转。她朝我笑了笑,手里拿着一盘饼干。

 

“谢谢你,罗尔。”她把盘子递向我,“尝一块吧,我知道小伙子们——我是说年轻的男人——喜欢饼干。”

 

金柏莉太太几乎每周都会拿饼干下来,有些时候我并不喜欢她带来的饼干,但这种话说出来就太失礼了。今天她带来的是柠檬脆饼,恰好我很喜欢柠檬饼干,所以就拿了三块。金柏莉太太把盘子放在折叠桌上,开始从烘干机取出衣服放进她自己的篮子中,但她并没有在这里将衣物叠好。“吃完饼干以后,记得把盘子还给我。”金柏莉太太说,她上周也说了同样的话。

 

“谢谢你,金柏莉太太。”我说。

 

“你不用那么客气。”金柏莉太太像往常那样回答。

 

我吃完饼干,把饼干屑倒进垃圾筒里,整理好我的衣物后才上楼。我把盘子还给金柏莉太太之后,回到自己的公寓。

 

周六早上,我来到社区救助中心,中心的一名法律顾问将提供咨询服务,时间从八点三十分到十二点,而且每个月都会开设一堂特别课程。今天没有课程,但当我抵达时,社区救助中心的法律顾问梅可莘正朝会议室走了过去。贝利没告诉过我梅可莘是否是上周他们咨询的法律顾问。她涂了橙色的口红和紫色的眼影,我从未向她咨询过什么,但我想在今天问她一些事情,在我下定决心之前,已经有人进了会议室。

 

社区救助中心的法律顾问知道如何帮我们寻求法律协助或者出租公寓,但我不清楚他们是否了解我们现在所面临的问题,他们总是鼓励我们接受那项治疗自闭症的研究,好让自己变得更为正常——尽管他们也会认为,接受仍处实验阶段的治疗过于危险。我终究得和社区救助中心的人谈谈,不过有人已经抢在前面,我可以先等一等。

 

当艾米走过来的时候,我正望着布告栏上自闭症协会、其他救助团体(单亲家庭、青少年家长、求职者)和兴趣团体(爵士舞、保龄球、技术辅助)所公告的集会活动。

 

“哟,你的女朋友好吗?”她离我很远就开始问我这个讨厌的问题。

 

“我没有女朋友。”我说。

 

“我见过她了。”艾米说,“你知道我见过她了,别撒谎。”

 

“你见的只是我的朋友。”我说,“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她同意做我的女朋友的话,你才能那么认为。要知道,她从未同意过。”我没有诚实以对,这点很不应该,但我还是不想和艾米谈起玛乔莉,或听到她说起玛乔莉。

 

“你问过她了?”艾米说。

 

“我不想和你谈到她。”说完,我就要转身离开。

 

“因为你很清楚,我说的是事实。”艾米迅速堵在我面前,“有些自以为正常的家伙,把我们当成实验室的白老鼠,而她就是其中一个,你总是与这种人厮混,罗尔,这样是不对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我每周只见玛乔莉一次——不过,在便利店的那一次,是那周的第二次——所以,怎么能说我在和她“厮混”呢?如果我每周都来社区救助中心,艾米这么做的话,那是不是也可以说我和艾米在厮混呢?说老实话,我很不喜欢这种说法。

 

“最近几个月,你没有参加社区救助中心的任何一场特别课程。”艾米说,“却花时间与你的‘正常人’朋友混在一起。”艾米说“正常人”这个字眼的语气,好像它是个祸害。

 

我没有参加特别课程是因为一点儿都不喜欢。其中一个课程是有关亲子技巧,但我没有小孩;一个课程是教授舞蹈,但他们使用的音乐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一个课程是陶器展示和制陶教学,但我不想用黏土做东西。想到这儿,我就明白,社区救助中心现在提供的课程,能让我感到有趣的简直少之又少。在社区救助中心里,我很容易遇见其他的自闭症患者,但他们和我又不太像,我可以在网络上或办公室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卡梅龙、贝利、埃里克、琳达……我们到其他地方之前,会先到社区救助中心会面,但这只是习惯。除了偶尔要和社区救助中心的法律顾问谈谈之外,我们不是特别需要社区救助中心。

 

“如果你想追女朋友,你应该在同类人中找一个。”艾米说。

 

我看着艾米,她的脸上流露着各种代表愤怒的信号——泛红的肤色、晶亮的眼神、抿着的嘴唇、紧紧咬合的牙齿。我不明白艾米为什么要对我发火,也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在乎我花多少时间待在社区救助中心里。我不认为艾米是自己的同类,她不是自闭症患者,我不知道她的诊断结果,也不在乎这件事。

 

“我不想追女朋友。”我说。

 

“那么,是她主动追你的吗?”

 

“我刚刚说过,我不想和你谈这件事情。”

 

我边说边看向四周,并未见到熟识的人。我原以为贝利今早会来社区救助中心,他没有出现,就表示他明白,他不需要社区救助中心了。我不想站在这里等梅可莘了。

 

我转身就走,心里明白艾米正紧跟在后,我能感觉到阴郁的情绪正从她身上辐射而出。琳达和埃里克进入社区救助中心,在我说话之前,艾米的话就脱口而出。

 

“罗尔一直和那个女孩见面,就是那个研究员。”

 

琳达做出东张西望的神情,她不想听,也不想涉入这种争论。埃里克的目光扫过我的脸,然后看着地板瓷砖的图案,他只听不问。

 

“我告诉过罗尔,她是个研究员,只是想利用他,但他不听。”艾米说,“我见过她本人,她连漂亮都谈不上。”

 

我觉得脖子越来越热,艾米这样批评玛乔莉很不公平,她根本不认识玛乔莉,而我认为玛乔莉比艾米漂亮多了,但漂不漂亮不是我会不会喜欢她的主要原因。

 

“她是否说服你接受新治疗,罗尔?”埃里克问。

 

“没有。”我说,“我们从未谈过那项治疗。”

 

“我不认识那个女孩。”埃里克说完就想转身离开,而琳达早就不见人影了。

 

“你不想认识她。”艾米说。

 

埃里克转过身来说:“如果她是罗尔的朋友,你就不应该在背后说她坏话。”说完,他紧跟琳达而去。

 

我不想留在这里,但艾米可能会跟着我,还有可能会扯更多的话,这会让琳达和埃里克很不高兴。

 

我正要转身离开,艾米果然又扯着嗓子问:“你要去哪儿?你才到这里不久,不要以为你可以逃避这个问题,罗尔!”

 

我想我可以甩掉艾米。虽然我不能甩掉工作或弗洛姆医生,但我能甩掉艾米。想到这,我笑了起来,艾米的脸则变得更红。

 

“你在笑什么?”

 

“我在想音乐。”这种说辞很安全。我不想再看到艾米,因为她的脸正浮现出表示愤怒的红光。但她却在我身边打转,设法逼我看她的脸。最后,我只能看着地面。

 

“当别人对我生气时,我就会想着音乐。”我说——有时候,我确实会这么做。

 

“哼,你没救了!”艾米说完,气冲冲地朝大厅走去。我想知道艾米是否有朋友,我从未看过她与别人在一起,这实在很悲哀,但这个问题我也爱莫能助。

 

尽管社区救助中心里人山人海,但外面却十分安静,我现在没有什么计划。周六早上如果不是待在社区救助中心里,我就不知道要做什么。因为我已经洗完衣服,整理过公寓,周六彻底空闲出来了。书上说,我们无法妥善处理不确定性或者计划之外的改变,通常我不会为这种事情烦恼,今天早上,我却觉得很慌。我不认为玛乔莉就是艾米所说的那种人,但万一艾米说对了,那该怎么办?万一玛乔莉对我撒谎,又该怎么办?虽然我觉得玛乔莉不可能撒谎,但我的感觉不可能永远正确。

 

我多希望现在就能见到玛乔莉,希望我们正在做同一件事情,那样的话,我可以看着她,静静地看着她。玛乔莉是否喜欢我呢?我认为她真的喜欢我,只是不清楚她喜欢我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她喜欢我的方式,是否像她喜欢其他男人或者像大人喜欢小孩的那种喜欢?我无从分辨。如果我是正常人,我就会明白,正常人一定明白该怎么处理这些问题,否则他们不可能结婚。

 

上周的这个时间,我还在参加锦标赛,而且乐在其中。就算哪里有噪声、围观的人群和各种奇怪的味道,我也宁愿在那里比赛,而不愿待在这里。我属于那个地方,再也不属于这里。我正在改变,或者已经改变。

 

我决定走回公寓,路途虽然有点远,但室外比先前凉快多了,走过一些院子时,我看到朵朵花儿在这个秋天里绽放着。步行的节奏减轻了我的紧张,让我轻易地听到,那些在脑海中播放着的、用来陪伴步行的音乐。我看到有些行人戴着耳机,他们正在聆听广播节目或者音乐,我想知道那些没戴耳机的人,是否正在聆听心中的音乐。

 

在走回公寓的途中,新鲜面包的味道让我停下脚步。我走进一家小面包店,买了一条刚出炉的面包。一家花店紧邻着面包店,展示着一排排紫色、黄色、蓝色、古铜色和深红色的花,这些花朵不仅投射着波长不一的光线,也散发着欢乐、骄傲、悲伤、安慰,这些感觉多到令人难以忍受。

 

我将这些花朵的颜色和质地记在脑海中,然后带着面包继续往家走,面包的香味与我在沿途上所看到的花朵的芬芳汇聚在一起。路过一户人家时,我看到晚开的玫瑰沿墙生长,直到我走过院子,我还能闻到那一丝丝的幽香。

 

一周之后,奥德林先生和克瑞修先生依旧未对新治疗多说什么,我们也没有收到其他信件,我宁可认为这代表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使得他们即将放弃新治疗——但我认为他们绝不会放弃。克瑞修先生的脸色一直很难看,说话时也气冲冲的。

 

“愤怒的人不会忘记伤痛,宽恕将化解愤怒”是教会本周的布道题目。我认为克瑞修先生一定没有参加过教会的布道,不然他不会这么愤怒。

 

周一时,我们接到通知,通知说周六要开会。我不想浪费周六的大好时光,但那份通知并没有许可我们可以不参加会议。这时,我多希望上周六时,在社区救助中心与法律顾问梅可莘谈谈,不过一切为时已晚。

 

“你认为我们应该去开会吗?”朱依问,“如果不去,他们也许就会开除我们,那该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贝利说,“我想搞清楚他们想做什么,所以我会去开会。”

 

“我也会去。”卡梅龙说。我点点头,其他人也点头同意,琳达看起来很不高兴,但她向来都是不高兴的状态。

 

“听好……呃……培特。”克瑞修缓缓吐出虚情假意的友善语气,奥德林发现,自己很难记住克瑞修的名字,“我明白你认为我是个心肠硬的坏蛋,但事实上,公司的经营陷入困境,制造航天产品确实有其必要,但它吃掉的公司利润,是你难以想象的。”

 

奥德林想,真的是这样吗?在他看来,这是十分愚蠢的行为。因为制造低重力或者零重力加速度传感器的利益,远远少于为其支付的成本。而且比起这个,还有其他更多值得开发、可以用于地球上的产品。如果可以选择,他绝不会赞成生产航天产品。

 

“你的属下是一群顽固分子,培特,认清现实吧,年纪比他们大的自闭症患者早就被人唾弃了,十个里面有九个是这样——别跟我提那个设计屠宰场的女人,不管她叫什么名字。”

 

“她是葛兰德琳。”奥德林喃喃地说,但克瑞修并不理会。

 

“像她这种人,百万人中只会出现一个,我非常尊敬像她那样凭借一己之力振作起来的自闭症患者,但她只是个例外,其他那些可怜的家伙多半是没有希望的——这不是他们的错,对吧?但无论在他们身上花多少钱,都没有产生什么利润。如果那些该死的精神分析学家握有权力,你的属下还是会被划分为有病的人。幸运的是,脑神经学家和行为学家还有点影响力,所以他们很幸运。但……无论你怎么说,他们还是不太正常。”

 

奥德林没有说话,他知道气焰正盛的克瑞修在这个时候听不进任何话。克瑞修把奥德林的沉默当成赞同,于是继续说道:“后来他们发现问题的根源,并在婴儿时期就矫正自闭症患者的问题……但是,你的属下是一群顽固分子。培特,他们陷在黑暗的往日时光和光明的未来之间,进退不得,这对他们很不公平。”

 

生命之中没有多少事是公平的,奥德林并不认为克瑞修知道什么是公平。

 

“你说他们拥有独特的天赋,而且,他们的生产力值得公司为他们备下昂贵的辅助设施,也许五年前是这样——或者两年前;但机器的效率已经迎头赶上,就像过去那样。”克瑞修拿出一份打印好的数据,“我敢打睹你一定没有看过有关人工智能的文章,对吧?”奥德林接过资料,却看都不看。

 

“机器绝对做不到他们所做的事情。”奥德林说。

 

“很久以前,机器不会二加二。”克瑞修说,“但现在你不会聘请用铅笔和纸张来累加成串数字的人,对吧?”

 

只有在停电时,小公司才会发现,负责算账的员工可以用笔和纸计算二加二有多么重要,但提这个一点用处都没有,奥德林想。

 

“你的意思是说,机器可以取代他们?”奥德林问。

 

“轻而易举。”克瑞修说,“嗯……也许没有那么容易,我们得买新电脑,安装高效能的软件……但这些工作只需用到电,而不用买他们用的那些蠢东西。”

 

公司有电费的预算,而且购买辅助设备的那笔预算很早以前就用光了,以后也不需要再添置什么了,但克瑞修根本不考虑这些。

 

“如果他们全都接受新治疗,而且治疗有效的话,你还想用机器换掉他们吗?”

 

“最重要的是……培特,最重要的是,我要做对公司最有利的事情。如果他们能做好工作,并且让公司花费的成本低于购买新机器的成本,我不会让任何人丢掉饭碗,但我们必须削减成本。在市场上,吸引资金投资的唯一途径就是展现公司的效率,公司的股东们不会认为那些奢侈的个人实验室和办公室是效率的一种。”

 

奥德林知道,部分股东认为,增设主管健身房和餐厅是没有效率的,但这从未减损主管的特权,公司高层再三解释,主管需要这些设施来保持巅峰的表现,他们应该享有这些特权,这些特权提高了他们的效率。奥德林并不相信这些说辞,但他也未向克瑞修争辩过什么。

 

“所以,最重要的是,金恩——”直呼克瑞修的名字乃是大胆之举,但奥德林此刻似乎什么都不怕,“如果他们同意接受新治疗,你可能考虑让他们留在公司,不然你就会设法逼他们离职,无论使用合法或非法的手段,是这样吗?”

 

“法律没有要求一家公司把自己搞到破产。”克瑞修说,“破产这个概念早在本世纪初就非常流行。如果辞退他们,我们会丧失减税优惠,但这只占我们预算极小的比例。老实讲,那根本不算什么甜头。现在,如果他们同意不用所谓的辅助设施,行为举止像正常员工那样,我不会强迫他们接受治疗,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想尝试一下呢?”

 

“所以,你要我做这件事?”奥德林问。

 

克瑞修笑了起来。“我很高兴你能在这个问题上和我的立场一致,培特,我希望你向属下说清楚,他们有什么选择——要么立即放弃奢侈的设施,要么接受新治疗。如果确实是因为自闭症而使他们需要这些东西的话,就把他们全数开除……”他恶狠狠地用手指在喉咙上比画了一下,“他们不能威胁公司。美国的任何一条法律,我们都有办法找到漏洞或者加以变更。”他坐靠在椅背上,双手叠放在脑后,“你要知道,我们有靠山。”

 

奥德林觉得恶心想吐,参加工作之后,他就知道企业会使的这些手段,但他从未爬到有人敢公然对他明说这些的职位,而且他也一直设法隐藏这样的念头。

 

“我会尝试向他们解释。”奥德林的舌头在嘴巴里打结。

 

“培特,多做少说。”克瑞修说,“你又不笨,也不懒,只是缺少……执行力。”

 

奥德林点点头,离开克瑞修的办公室,来到洗手间擦洗双手,可无论洗多少次,他还是觉得手很脏。奥德林想到辞职,妻子米亚有份收入颇高的工作,况且他们也不打算生小孩,必要的话,一份薪水也足够他们生活一段时间。

 

但谁来照顾他的属下?克瑞修更不可能。奥德林对镜中的自己摇摇头,如果认为那个家伙能提供援助,那只是自欺欺人。奥德林想帮帮那些自闭症患者逃避新的治疗研究,但家族中没有人能支付兄长的居家治疗费用了,如果丢掉饭碗,哥哥怎么办?

 

奥德林回忆了一下在公司的人脉:贝蒂在人力资源部,莎莉在会计部,他不认识法务部的人,因为过去他没有和法务打交道的必要。人力资源部处会处理与特殊需求员工有关的法律问题,如有必要,他们会与法务部的人讨论。

 

奥德林先生邀请整个部门外出用餐,我们来到披萨店,由于员工人数太多,一张桌子坐不下,于是我们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但我们都没有坐在平常坐的地方。

 

奥德林与我们同座,让我感到很不自在,但只能随遇而安。奥德林先生一个劲冲着我们傻笑,嘴里也唧唧喳喳个不停。奥德林先生说,他认为新的治疗项目是个好主意,他不想强迫我们接受,但他认为这个新项目有益于我们。我试图只品尝披萨的味道,不听奥德林先生的谈话,但这实在很难。

 

说了一会儿,奥德林先生才放慢语速。他又叫了一杯啤酒,原本高亢的嗓音也开始变得柔软,好像放进热巧克力里的吐司,听起来更像是我所熟悉的奥德林先生。

 

“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急。”奥德林先生说,“老实讲,健身房和其他辅助设施的花费根本微不足道,我们不需要那个空间来办公,与整个部门的利润相比,它的花费简直是九牛一毛;而全世界像你们这样的自闭症患者,人数还不足以让那项治疗能够获利,即便那项治疗对你们确实有效。”

 

“最新统计显示,光在美国,自闭症患者就高达数百万人。”埃里克说。

 

“是的,但是——”

 

“数百万自闭症患者的社会服务支出,包括为脑部严重损伤者提供的居家设施,这些花费预估每年高达数十亿美元,如果那项治疗有效,这些支出将可以省下来——”

 

“就业市场容纳不了这些新增的人口。”奥德林说,“有些人的年龄也太大了,杰里米——”奥德林先生突然停住不语,脸庞红得发亮。奥德林先生深深吸口气。“杰里米是我哥哥,他患有自闭症。”他说,“而且他的年龄太大了,找不到适合的工作了。”

 

“你有个得自闭症的哥哥?”琳达直视奥德林先生的脸,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这么做,“你从未向我们提过。”知道这件令人震惊的事实,让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我一直以为奥德林先生无法理解我们的想法,但如果他有个得自闭症的哥哥,他所了解的,可能比我认为的要多。

 

“我……不认为这件事情很重要。”奥德林先生的脸依旧红得发亮,我想他没有实话实说。“杰里米的年龄比你们都大,目前住在救助中心里——”

 

奥德林先生有个得自闭症的哥哥,加上他对待我们的态度,我正试图以全新的角度思索这两件事情,因此,我没有发言。

 

“你对我们撒谎。”卡梅龙的眼皮垂下,语气甚为不悦,奥德林猛然扭回他的头,好像有人拉了下绑在他头上的线。

 

“我没有——”

 

“世间有两种谎言。”卡梅龙说,从他的语气判断,我知道他正在引述别人教他的话,“一种是恶意的谎言,说话者故意说假话;一种是善意的谎言,说话者故意不去说明只为真的话。你撒谎,因为你没有告诉我们哥哥是个自闭症患者。”

 

“我是你的上司,不是你的朋友。”奥德林不假思索地说,脸变得更红。之前奥德林先生曾说过,他是我们的朋友。当时和现在的他,哪一个在说谎?

 

“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与工作无关。”

 

“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而想担任我们的监护人。”卡梅龙说。

 

“不是这样的。起初,我并不想担任你们的监护人。”

 

“起初。”琳达依旧瞪着奥德林先生的脸,“后来情况有变,这与你哥哥有关吗?”

 

“没有,你们与我哥哥一点都不像,他的大脑……伤得很严重。”

 

“你想让你哥哥接受新治疗吗?”卡梅龙问。

 

“我……不知道。”

 

这番话听起来也不像真心话,我试着想象奥德林的哥哥——那个未曾谋面的自闭症患者的样子。如果奥德林先生认为他哥哥的大脑受到非常严重的伤害,他对我们的真正看法又是如何?他的童年时光又是怎么度过的?

 

“我敢打赌,你一定会让你哥哥尝试看看。”卡梅龙说,“如果你认为这项新治疗对我们有益,你一定会认为,新治疗也可以帮助你哥哥。也许你会认为,如果你能说服我们接受新治疗,他们将回报你,让你哥哥接受免费的治疗?乖小孩,这是一颗糖?”卡梅龙做出了一个哄小孩子的动作来讽刺奥德林先生。

 

“这样说很不公平。”奥德林先的嗓门也大了起来,披萨店里的其他顾客全都转头望着我们,我真希望我没有坐在这里。“他是我哥哥,当然,我希望尽我所能地帮助他,但——”

 

“克瑞修先生是否对你说过,如果你说服我们接受新治疗,你哥哥将可获得免费的治疗?”

 

“我……情况不是这样——”奥德林先生左右张望,脸色大变。我看到他为了欺骗我们、让我们相信他所做的努力。书上说,得自闭症的人容易上当受骗,因为他们不了解沟通的技巧。我不认为撒谎是一种语言技巧,我认为撒谎是不对的,我很遗憾奥德林先生对我们撒谎,却高兴于他撒谎的技术不是很好。

 

“如果使用这项治疗的自闭症患者人数不够多,它的利润基础究竟是什么?”琳达问。我多希望她没有重启先前的话题,但已经晚了,奥德林先生的脸稍稍放松下来。

 

我脑中浮现一种想法,不过还不太清晰。

 

“克瑞修先生说,如果我们放弃辅助设施,他会留住我们,不会逼我们接受治疗,没错吧?”

 

“没错,怎么了?”

 

“那么……他只是想保留我们——这群自闭症患者——的专长,而我们不擅长的部分,他就完全不当回事?”

 

奥德林先生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个动作显示,他感到有些迷惑。

 

“我想可能是如此。”他慢慢说道,“但我不太确定,这与新的治疗有什么关系。”

 

“那篇文章的某个段落所谈的就是利润。”我对奥德林先生说,“不去改变的自闭症的人——生来就是自闭症患者的人并不太多,至少在美国的这种人不多。像我们这样的自闭症患者不够多,但我们所做的某件事情极具价值,如果正常人能做的话,就更加有利可图。”我想起有次在办公室里,我注视着荧光幕里众多饶有意义的符号和美丽复杂的数据图案,却不明所以,困扰许久的情景。

 

“你已经看我们工作了好几年的时间,你一定知道这件事情是什么——”

 

“你们在规律分析和数学上的能力,这点你很清楚。”

 

“不对——刚才你说,克瑞修先生认为,新软件可以把同样的工作做好,一定是别的事情。”

 

“我还是想认识你哥哥。”琳达说。

 

奥德林先生闭上眼睛,不愿碰触我的目光。最后,奥德林先生又睁开眼睛。

 

“你真是……穷追不舍。”他说,“你就是不肯放弃。”

 

我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些图案,光线和黑暗在其中移动打转,图案开始聚合起来,但这样还不够,我需要更多的数据来分析。

 

“为我们解释收入。”我对奥德林先生说。

 

“解释……什么?”

 

“我们的收入以及公司如何赚钱付我们薪水?”

 

“其中的过程……非常复杂,罗尔,我不认为你可以了解。”

 

“请解释一下,克瑞修先生宣称,我们的成本太高,公司获利因此受到影响,公司的利润究竟是从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