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阅读本页时间:-
第十一章
很多事情来得又急又快,感觉起来甚至比光的速度还快,但我明白这不是客观事实。“客观事实”这个词是我通过网上的一本书了解的。书上说,“主观事实”是个人感受到的事情。就我的感受而言,很多事情快到让我看不见,而且在我意识到之前,这些事情就已经发生了。就像是在一片漆黑之中,黑暗的速度总是比光的速度还要快,因为黑暗永远捷足先登。
我坐在电脑屏幕前面,试图从中寻找规律。寻找规律是我的生存技能,相信规律,并且相信规律的存在是我的信条,这也是我之所以是我的原因。那本书的作者写道,人的个性由遗传、背景和环境所决定。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童年时,我在图书馆找到一本介绍刻度尺的书,里头包括了最小和最大的刻度尺,我认为那是图书馆里最棒的一本书。我不明白为什么其他小孩不喜欢那些没有结构,只阐述人类的混乱感情和欲望的故事,也不明白为什么阅读一个虚构出来的男孩参加虚构的垒球队,会比知道海星或星星出自同一规律更重要?
从前的我认为,抽象的数字规律比抽象的关系规律更为重要。沙粒是真正存在的东西,星星也是真正存在的东西,这些都让我产生温暖和舒服的感觉。我身边的人不仅难以理解,也不可能理解。而那些书中的人物让我毫无感觉。
现在的我认为,如果人更像数字的话,要了解他们就更简单。但现在的我也明白,人不可能像数字,以每个人在他人眼中的形象为例,因为人是混乱而易善变的,而且日日甚至时时与其他人互动,而有不同的面貌。我不是一个数字,对调查我车子受损情况的警察而言,我是亚兰戴尔先生,而对丹尼而言,我是罗尔,虽然丹尼也是个警察。对汤姆和露西亚而言,我是击剑手罗尔;对奥德林先生而言,我是他的属下罗尔;对常到社区救助中心的艾米而言,我是得了自闭症的罗尔。
思考这种事情让我头晕,因为在我的心中,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人,而不是分成三个或四个或十二个人。我就是罗尔,是在蹦床上跳跃、待在办公室里、与汤姆对击、或者因为凝视着玛乔莉而心生温暖的同一个罗尔。这些感觉在我心里回荡,仿佛覆盖在大地上、被风吹动的光与影;而山峦依旧如故,不论是否笼罩在云影中,还是沐浴在阳光下。
云朵掠过天际的景象好像时光悄然飞逝,我却从中看到了某种规律……云朵在晴空的一边聚集,在山脊另一侧的天际消散。
我思考着击剑俱乐部的规律,今晚砸破我挡风玻璃的人,显然知道上哪儿去找这块他想砸的挡风玻璃,因为他知道我会到汤姆和露西亚家,也知道我的车子是哪辆。他就像云朵,在山脊聚集而成,被风吹至天际,不论我去哪里,他都随后跟至。
当我思考着一眼就能辨识出我的车子以及知道周三晚上我的行踪的人,可能人选就缩小了许多,所有的证据指向一个点,某个人的姓名呼之欲出,但我认为不可能是这个人,他是我的朋友,没有人会砸破朋友的挡风玻璃,即便他对汤姆和露西亚不满,他也没有理由迁怒于我。
作案者一定是别人。即使我擅长规律分析,即使我反复谨慎地思考,我还是无法信任自己的推理能力能够判断人类的行动。我不了解正常人,他们的行为举止不会总是符合常理。作案者一定是别人,这个人不是我的朋友,他不喜欢我,而且对我感到不满。我得找出其他的规律,不是我刚思考出来的、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规律。
※※※※※
培特·奥德林检查公司最新的通讯录。公司目前裁员的幅度不大,还不足以引起媒体的注意,但他认识的员工中,至少有一半已经不在最新的通讯录里,这事很快就会传出去,人力资源部的贝蒂提早退休,会计部的莎莉……
问题是,奥德林必须让情况看起来像是无论他做了什么,都是在帮克瑞修。一想到要与克瑞修对立,奥德林的心里就充斥着冷冰冰的恐惧,使他很难展开行动。奥德林不敢越级上报,他不清楚克瑞修的上司是否知道这项计划,也不清楚这项计划是否只是克瑞修的意思。奥德林不敢向任何一个自闭症员工透露这件事,天知道他们能否了解保密的重要性?
奥德林确信,克瑞修尚未向上司明确呈报过这项计划,因为他希望自己被视作是个解决问题的人,是个具有前瞻思考能力的优秀经理人,可以有效率地管理他的帝国,他不会提出问题,也不会要求许可。如果这项计划曝光,势必影响公司的形象,那么,公司高层将会获悉此事。克瑞修要求属下不得宣扬、不得泄露、不得说长道短,但这项要求不够聪明,因为他不能堵住每个属下的嘴巴。
如果克瑞修因此下台,那么奥德林也会被视作帮凶,奥德林就会因此丢掉饭碗。
假如将A部门员工全部转成研究对象,公司将付出什么代价?公司必须让他们休假以便进行实验、治疗,但是会休多少天?公司会利用他们可休的年假和病假来进行实验,还是会提供额外的休假?假如公司需提供额外的休假,他们的薪水如何计算?A部门员工的薪水该怎么解决——他们的薪水是否从A部门的运作经费或研究部支出?
克瑞修是否已与人力资源部、会计部、法务部或研究部的人做了某种交易,交易的内容又是什么?奥德林不想一开始就用克瑞修的名字询问员工薪水的事,他想看看克瑞修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那些部门会有什么反应。
莎莉仍待在会计部里,奥德林给她打了一通电话。
“莎莉,如果要将某位员工调至别的部门的话,要进行哪些程序?”奥德林开口说,“我是否要把他从名单中除名?”
“公司已冻结人事调动。新的管理高层……”奥德林听到莎莉吸了口气,“你没收到备忘录吗?”
“我想我并没有收到。”奥德林说,“那么,如果我们有员工想参加一项研究计划,他们的付薪部门不能直接转至研究部吗?”
“哎呀,不行!提姆·麦当诺——你知道的,那个研究部主任——会立刻找你麻烦的。”不一会儿,莎莉又说,“什么样的研究计划?”
“某种新药之类的东西。”奥德林说。
“哦……无论如何,如果你的员工想参与研究计划,他们得以志愿者的身份加入,假如他们参加的研究计划需要夜间会诊,每天的津贴是五十美元,不需要夜间会诊的则是每天二十五美元。津贴的最低额度为两百五十美元。当然,需要夜间会诊者,他们将获得食宿和各种必要的医疗协助。你不能用津贴和医疗协助诱使员工接受药物实验,道德委员会曾声明这些实验不应该以金钱为诱因。”
“嗯……公司还会付他们薪水吗?”
“条件是,他们必须在职,或者,他们是利用休假期间接受药物实验。”莎莉说,她轻声笑了几下,“如果我们能让每个员工变成研究对象,只要支付他们津贴,公司就可以省下很多钱,没错吧?会计方式会变得更简单——无须支付社会安全税或失业保险,也不用让州政府代扣。谢天谢地,他们不能这么做。”
“我想也是。”奥德林说。那么,他想知道,克瑞修打算怎么处理薪水和实验津贴的问题?支付研究经费的人是哪个部门?克瑞修以前为什么从未想过这项研究?“谢谢你,莎莉。”奥德林迟迟地说。
“祝你好运。”莎莉回答。
奥德林根本不知道疗程会持续多久,也忘记了克瑞修给他的文件中是否提及这点。奥德林仔细地检查和阅读文件,如果克瑞修没有安排研究部支付A部门员工的薪水,然后他将这些工作了几年的技术员工调作低薪的实验室老鼠。那么,即便这些员工无法在一个月内恢复正常(这是这项研究计划最乐观的预估),这也将为公司省下一大笔钱。奥德林算出了一个数字,看起来确实是一大笔钱,但公司即将面临的诉讼风险,远比这笔钱高出许多。
除了资料供应室的马库斯外,奥德林不认识研究部更高层的主管,至于人力资源部……贝蒂已经离职了。他试着回想其他员工的名字:保罗、德博拉……保罗的联系方式还在通讯录里,德博拉的已经不在了。
“动作快一点。”保罗在话筒的另一端说,“我明天就要离开了。”
“离开?”
“我在百分之十的裁员名单中。”保罗说,奥德林听得出他话中的怒气,“公司没有亏损,也不想裁员,只是碰巧不再需要我的服务而已。”
奥德林出了一身冷汗,下个月可能就轮到自己了。不,也许是今天——如果克瑞修知道今天他做了什么的话。
“我请你喝杯咖啡。”奥德林说。
“好啊,我需要喝点什么,好让自己在无尽的夜晚里保持清醒。”保罗说。
“保罗,听好,我需要与你谈谈,但不是在电话里。”
保罗在话筒的另一端沉默良久,然后才用低沉的语气说:“哦,你,也被……”
“还没,喝杯咖啡?”
“没问题,十点半,在快餐厅?”
“不,提早到快餐厅用午餐,十一点半。”奥德林挂断电话,掌心已经湿透。
“好吧,你要透露什么大秘密?”保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弓着身体,双手靠在接近快餐厅中间的一张桌子上。
奥德林很想找一张角落的桌子,但现在——在瞧见保罗坐在餐厅中间的桌子后,他不禁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惊悚侦探片,角落的桌子可能遭到监视。奥德林也发现,保罗带了一部机器,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拜托,我又不会录音。”保罗喝了一口咖啡,“如果你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或者恭维我,这样反倒会引人注目,让别人以为你一定有个了不得的秘密。”
奥德林坐了下来,他的咖啡都快溢到杯缘了。
“你知道我新部门的主管是刚上任的……”
“董事会成员。”保罗说,他的话中隐约夹带“去你的”三个字。
“他叫克瑞修。”奥德林说。
“走运的浑蛋。”保罗说,“我们的克瑞修先生,名声可真是响亮。”
“没错,你还记得A部门吧?”
“那些得了自闭症的员工?当然啰。”保罗迅速变了个表情,“克瑞修要接管他们吗?”
奥德林点点头。
“这实在很蠢。不是因为克瑞修没有能力接管他们,而是——这实在很蠢。我们六大部门、十四个办公地点、十一处办公室员工的减税得靠他们,对这些员工而言,你的部门虽然是微不足道的,但你的属下,他们每个人的产值抵得上一点五个普通员工;而且,这对公司的名声……”
“我知道。”奥德林说,“但克瑞修不听我的话,他说他们的成本太高。”
“克瑞修认为除了他自己以外,每个员工的成本都很高。他认为公司给他的薪水太低,如果你相信的话。”保罗又喝了一口咖啡,“当他巡视我们办公室时,他与我们聊了一会儿——他知道公司账簿里的每笔获利,也知道避税的花招。”
奥德林注意到,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保罗也没说克瑞修的薪水究竟有多少。
“这点我相信。”奥德林说。
“那么,克瑞修打算做什么?炒他们鱿鱼,还是扣他们的薪水?”
“威胁他们自愿参与一项人体实验的研究计划。”奥德林说。
“你在开玩笑吗?他不能这么做!”保罗瞪大了眼睛。
“他正打算那么做。”奥德林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他说,公司有办法回避任何一条法律。”
“嗯,那倒是有可能,但公司不可能不理这些法律,一定是在暗地里捣什么鬼,而人体实验——要拿什么东西做实验,一种药吗?”
“一种针对成人自闭症的治疗。”奥德林说,“据说,这项治疗可以使他们恢复正常,而且已在灵长类动物身上实验成功。”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保罗瞪着奥德林,“克瑞修试图威逼六大部门、十四个办公地点、十一个办公室的员工接受这项治疗,来进行所谓的人体实验?这会严重损害公司的名声,甚至会使公司赔上数十亿美元!”
“你和我都了解这点,但克瑞修……他有看待事情的独到方式。”
“那么,签名批准这项计划的是哪位主管?”
“我不知道。”奥德林沉默片刻。这是真的,因为他连问都没问过。
保罗不再闷闷不乐地绷着脸。“那个沉迷于权力的白痴。”他说,“他真的以为这样就可以成功扳倒萨缪森?”
“萨缪森?”
“另一个新上任的董事,你不知道公司高层的变动情况吗?”
“不知道。”奥德林说,“我对这种事情不擅长。”
保罗点点头说:“曾经我以为自己很有能力,但接到裁员通知单,证明我根本没什么本事。不过,无论如何,萨缪森和克瑞修是死对头。萨缪森削减制造成本,却未惊动媒体注意——但我认为,媒体很快就会留意到。而克瑞修一定会认为,他可以完成一出三幕剧——找几个担心被炒鱿鱼而不敢抱怨公司违法行事的志愿者;神不知鬼不觉地依照自己的意志推动这个计划;最后将所有荣耀归功自己。如果你不采取什么行动的话,那你就是被动的与他同流合污。”
“如果我采取行动,他会马上开除我。”奥德林说。
“公司设有申诉专员,他们还没裁掉这个职务,但劳瑞总觉得自己的位置朝不保夕。”
“我不信任申诉制度。”奥德林嘴巴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将这个建议牢记于心。现在,他还有其他的问题想问保罗。“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他会如何计算他们的工时,如果我的属下真的参加那个实验,我想知道是否有相关法律,允许克瑞修可以要我的属下利用年假和病假进行实验,特殊雇员的相关规定又有哪些。”
“嗯,基本上,克瑞修这个计划是严重违法的。首先,假如研究部发现志愿者有一丝不情愿,他们会立刻停止这项计划,并向国家卫生研究院报告,以免这个政府机构以违反六项医疗道德和公平就业法令为由,对他们施以处罚。现在,克瑞修让你的属下离开工作岗位超过三十天,是这样吗?”奥德林点点头。保罗继续说道:“这样就不是一般的休假,而公司对放公假或进修假有特别规定,特别是针对特殊员工,公司不能因此取消他们的工作年限,或者调低他们的薪水。”
保罗将手指滑过杯缘,继续说:“不过,这样做会让会计部不太高兴,除了让资深科学家到其他机构在职进修外,公司通常不让员工可以不在职并领全薪。而且,如果你的属下都去参加实验,你的部门的生产力将会降至零。”
“我想过这件事。”奥德林喃喃说道。
保罗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凑近奥德林的耳朵。“你真的可以好好修理这个家伙。”他说,“我知道自己的工作是要不回来了,但我还是乐于知道事情的进展。”
“我不想打草惊蛇。”奥德林说,“我的意思是说,我当然很担心自己的工作,但担心的事不只是这些。克瑞修认为,除了拍他马屁之外,我是个蠢蛋、懦夫和懒虫,而且他认为,我是个天生爱拍马屁的家伙。我曾想过捅点娄子,好揭穿他的底细。”
保罗耸耸肩说:“我和你的做事风格不一样,我会站出来大声呼吁。但你有自己的考虑,如果这是你处理问题的方式,那我也不好说什么。”
“那么,我能找人力资源部的谁来安排他们的休假时间?我还可以与法务部的谁谈谈?”
“这种做法实在有点拐弯抹角,而且会浪费很多时间。为什么不趁公司还有申诉专员的时候,找时间跟他谈谈?或者,如果你想逞英雄的话,何不与公司的高层约时间见面,把你那些弱智或者有其他缺陷的属下全部带去,使这件事充满戏剧性?”
“他们并非弱智。”奥德林条件反射一般地反驳,“他们只是自闭症患者,我不知道如果他们掌握到任何违法的线索后,会采取什么行动。他们有权知道真相,但他们若通知媒体,到那个时候这件蠢事就真的会一发不可收拾。”
“那就按照你的方法去做吧,你可能喜欢管理阶层那种高处不胜寒的生活,哈哈。”保罗的笑声有点大,奥德林好奇他是否在咖啡里加了什么东西。
“我可不喜欢。”奥德林说,“我也不认为他们会给我那么高的职位,克瑞修会查出我与公司高层见面,你应该记得那份备忘录所下达的那一连串命令。”
用餐的人渐渐减少了,奥德林知道他得离开了。
奥德林不太确定下一步要做什么,也不知道哪种方法较有成效,他依旧希望研究部能让计划胎死腹中,这样他什么也不用做了。
克瑞修在午后就把计划都弄妥了。
“好了,这里是研究计划。”他把打印出来的文件“砰”地放在奥德林的桌上,“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需要做这些初级测试——脑部扫描,天哪,还有核磁共振影像扫描等等——但研究部说有这个必要,而研究部不归我管。”他现在还没有必要将自己的野心公诸于世。
“安排你的属下参与会议,并与研究部的巴特保持联系,讨论一下进行测试的时间。”
“测试的时间?”奥德林问,“假如测试的时间与他们正常的工作时间有所冲突,那该怎么办?”
克瑞修露出不悦之色,然后耸了耸肩。
“该死,我们会很大方——他们不用补回时间。”
“他们的薪水又要怎么计算?由哪个部门支出?”
“哦,天哪,培特,给我搞定它们!”克瑞修的脸变成丑陋的紫褐色,“去找其他部门帮忙解决这些问题,别光顾着找问题。你不用征询我的意见,尽管放手去做,我会签名批准;好好利用那些文件的授权级别吧。”他朝桌上的文件点点头。
“是的,先生。”奥德林无法逃避地站在桌子后面。过了一会儿,克瑞修转过身,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奥德林微笑着,心想,解决问题?我当然会解决问题,但不包括克瑞修的问题。
※※※※※
当我认为自己了解时,我却不知道自己能了解什么,又误解了什么。
我从网络上找到最简单的神经生物学课本,接着查阅词汇表,先学会相关词汇。我不想在阅读文章时,还要同时翻查字典。词汇表上有多达好几百个我从没见过的字词,而且我也不了解它们的意思。
我得从回忆的深处找到蛛丝马迹。
我在网络上找到为高中生编写的生物学课本,这本书可能适合我能接受的程度。我浏览了词汇表,发现自己认得那些字,虽然有一部分在这几年再也没有见过,但是新字只占了十分之一左右。
我开始阅读第一章,内容简单易懂,但部分内容与我的记忆有所出入。这点我早就预料到了,也不会感到困扰,所以我在午夜之前就读完了这本书。
隔天晚上,我没有按照平时的习惯收看电视节目,我又在网络上搜到了一本大学教科书。那本书的内容实在太简单了,一定是为高中时没上过生物学的学生所编写的。我继续钻研难度更高的教科书,猜测自己究竟想知道什么。但这本教科书把我弄糊涂了,我得先搞清楚有机化学。于是我又在网络上搜出一本有机化学课本,下载了前几章,然后又熬夜读完——而在以往,每逢周五下班后,我都会到洗衣间洗衣服。
周六早上,我们要到园区开会。我想留在家里读东西,但这是不可能的。当我开车前往园区途中,课本的内容在我脑海中嘶嘶作响,一些细小混乱的分子以我尚未理解的规律蠕动着。
我从未在周末的时候去过园区,我不知道周末的交通和平时几乎一样繁忙。当我抵达园区时,卡梅龙和贝利的车子已经停在停车场,不过其他人还没到。
我找到指定的会议室,会议室里面的墙壁是木板装潢,地上铺着绿色地毯,还有两排朝向会议室内侧的椅子,这些椅子上都有垫子,椅背上还铺着玫瑰色打底、带有绿色斑点的布。会议室门口有个陌生的年轻女人,手里拿着一个装了名牌的纸盒。我刚才进来时,她就拿起一张贴有照片的名单看着我,然后说出我的姓名,递给我一个带有别针的牌子,对我说“这是你的名牌,请戴上”。我不喜欢这种别针,因为它会戳破我的衬衫。不过我还是戴上了名牌,走进会议室。
其他人坐在椅子上,还没有人坐的椅子上摆了贴着姓名的文件夹。我找到自己的座位,我不喜欢这个座位,因为它位在前排的右首,但擅自更换位置,可能不太礼貌。我望着前排座位,发现公司是以我们姓氏的字母次序,从演讲者的右边开始排起。
我早到了七分钟,如果把打印下来的课文带来这里,现在还能读一些。在无事可做的情况下,我只好仔细回想那些已经读过的东西,至今为止,我能了解每一篇读过的课文。
当全员到齐后,我们沉默地坐着等待了两分四十秒,然后我听到奥德林先生的声音。
“他们都到齐了吗?”奥德林先生问门口的那个女人,她说都到齐了。
奥德林先生进入会议室,他看起来有点疲倦,除此之外,和平常一样。他穿着针织T恤、棕褐色的宽松长裤和懒人鞋,朝我们笑了笑,但笑得不够真诚。
“我很高兴你们都来了。”奥德林先生说,“几分钟以后,兰森医生会向可能的志愿者解释这项计划的梗概,在你们的文件夹中,有份针对你们的健康状况的问卷,请利用现在的时间填妥问卷,并签署保密协议。”
这份问卷很简单,题型都是多重选择题而不是填空题。当一位穿着白袍的男人打开会议室的门走进来时,我几乎快要填好问券(对于“是否有心脏病、胸痛、呼吸短促、肾病、泌尿困难”等问题,我迅速在‘没有’的选项上打钩),这名男人的衣服上绣着“兰森医生”这样的字眼。
兰森医生留了一头卷曲的灰发,蓝色的眼睛明亮有神,他的脸看起来很年轻,与那头灰发很不相称。他也朝我们笑了笑。
“欢迎。很高兴见到你们,我想你们都有意参与这项临床实验吧?”兰森医生没有等待我们回答,就继续说道,“今天只是个简报,你们将有机会聆听这项计划的内容、初级测试的预定时程等等。首先,我要简单地为你们介绍一下这项研究的历史。”
兰森医生飞快地读着笔记本电脑里的文章,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自闭症的研究史,而且是从世纪交替之际,研究人员发现与自闭症系列障碍有关的两个基因而谈起。当兰森医生打开投影机,为我们展示一张大脑的图片时,我的大脑因为塞了太多东西而变得麻木。兰森医生用光笔指点不同的区域,他说话的速度依旧很快。最后,兰森医生谈到目前的计划,而且也是从头开始,从研究人员早期针对灵长类动物的社会组织和沟通所做的研究,到这项研究的出现。
“我刚刚介绍的只是背景资料。”兰森医生说,“对你们而言,东西可能太多了,但你们得原谅我的热情。你们的文件夹中有简要的版本,包括图表。重点是,我们的目标在于把患了自闭症的大脑恢复正常,然后用训练婴儿的方法的加强版,来训练你们的大脑,你们大脑的新结构因此可以适当地运作。”
他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水,然后继续说道:“现在,我要谈到本次会议的重点,你们将被安排进行测试——文件夹里有提到这件事——当然,你们会跟医疗团队开更多的会议。把填完的问卷和其他文件交给门口的那位小姐,如果你们获准加入这项计划,你们将会接到通知。”说完,他就转过身,在我和其他人能想到什么之前离开了会议室。
奥德林先生起身对我们说:“请将填好的问卷和保密协议交出来——不用担心,你们将会获准加入这项计划的。”
我才不担心这个。我填完问卷和签署保密协议,并将它们交给奥德林先生后,就离开会议室,没有与其他人交谈。这场会议几乎浪费了整个周六的早上,我想回家继续阅读下载的课文。
我以接近最高限速的速度开车回家,一踏进公寓就开始阅读课文,没有停下来打扫公寓或整理车子。
周日,我也没有去教堂。我一章接着一章地阅读下载的课文,周一和周二上班时,我也带着打印的课文到公司,并利用午餐时刻阅读,下班后,我返回公寓继续阅读课文,直到半夜。阅读而来的信息不断地流入我的脑海之中,越来越清晰,并以章节段落的规律整齐地堆砌起来。我的大脑还有很大的空间可以容纳这些信息。
到了周三,我觉得我已经做好准备,可以问露西亚我应该读什么,好了解大脑运作的方式。我已经参加过生物学一、二级,生化学一、二级,有机化学原理一级的在线测验,我还浏览过神经生物学的书,现在我对这门学科的了解又多了一点,但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读对了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接受治疗之前,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读书,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不对的书上。
我很惊讶于自己以前不曾这么做过。当我开始学习击剑时,读过汤姆推荐的所有书籍,看过他认为会很有帮助的录像带。当我玩电脑游戏时,我也读过游戏说明。然而,我以前从未想了解我的大脑的运作方式。
我不明白为什么,只知道当初想这么做时,却觉得很奇怪,而且几乎确定自己不会了解书中的内容。但其实很简单,如果我再努力一点,或许就能拿到这门学科的大学文凭。当初,我的顾问和咨询师纷纷建议我专攻应用数学,所以,我听从了他们的建议,他们说我具有某种能力,我也信了他们说的话。他们从不认为我拥有能进行科学研究的大脑,或许,他们全都看走了眼。
我把打印下来的课文清单、读过的文章以及在线测验的成绩,递给露西亚过目。
“我得知道接下来我该读什么。”我说。
“罗尔,我得惭愧地说,我很吃惊。”露西亚摇摇头,“汤姆,来看看这个,罗尔用一周的时间,读完了生物系学生四年要读的课文。”
“情况并非如此。”我说,“我只针对某个主题进行阅读,生物系学生的必修课程还包括族群生物学、植物学等等。”
“我强调的是深度,而非广度。”露西亚说,“你从初级的课文一路读至高级课程。罗尔,你真的了解有机合成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从未在实验室做过研究,但有机合成的规律非常明显,它是指化学品的熔合方式……”
“罗尔,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有些群组会附着于相互毗邻的碳环,有些群组却得跳过一个碳环或两个?”露西亚打断了我的话。
这个问题很蠢,我想,群组之所以在某处联结,显然是由于它们的形状或负载的电荷所造成的结果。我可以轻易地在脑海中看到这些群组,看到覆盖在它们身上带着正电荷或负电荷的团状形体。我不想对汤姆说这个问题很蠢,我记得课本上的解释,但我认为汤姆希望我用自己的语言进行解释,而不是像鹦鹉那样重复书上的话却不解其意。因此,我尽可能简洁地解说,没有使用书上的那些字句。
“你只是读了这些书,就了解这个原理——你读了多少遍?”
“一遍。”我说,“某些章节读了两遍。”
“真他妈棒!”汤姆说。
露西亚叹了口气,她不喜欢汤姆使用激烈的字句。
“罗尔,你知道大多数大学生需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学会这些原理吗?”
学习并不困难,不愿学习才麻烦,我想知道为什么多数大学生不愿多花点时间学习,让自己真正了解这些原理。我没有提出这个问题,反而说:“我可以轻易地在脑海中看到这些群组,而且书上附有图片。”
“你有超强的视觉想象能力。”露西亚喃喃地说。
“即便书上附有图片,即便有仿真的动画。”汤姆说,“多数大学生依旧对有机化学很头痛,你只读了一遍就掌握要点!罗尔,你对我们留了一手,你是个天才!”
“也许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技巧。”我说,汤姆的表情吓到我了,如果他认为我是个天才,也许就不会让我继续跟他学习击剑。
“微不足道?简直是胡说八道。”露西亚的语气不太好,我开始觉得我的胃很不舒服。
“我不是在骂你。”露西亚接着说,“每个人都有优点和缺点,也无法整合应用所拥有的各项技巧,譬如物理系学生能在力学上获得高分,却不会在光滑的道路上开车,他们只明白理论,却不懂得将理论与实际相结合。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我明白你所拥有的可是货真价实的技巧,并非微不足道。”
“但我认为,我主要是靠记忆。”我仍然有些担忧,“我可以用很快的速度记住一些理论,标准化测验我也很拿手。”
“用自己的语言解释原理,光靠记忆是办不到的。”汤姆说,“那些在线课文我很熟……罗尔,你从未问过我靠什么营生。”
汤姆说得没错,我没问过他的职业,但我压根儿没想过要问别人的职业。我是在诊所认识露西亚的,因此,我知道她是医生,但是汤姆是做什么的我却一直都不知道。
“你的职业是什么?”我问。
“我是大学教授。”汤姆回答,“化学系。”
“你在教书?”我问。
“是的,我开了两个本科课程和一个硕士课程,主修化学系的学生得修有机化学,所以我了解学生对有机化学的看法,也知道懂得有机化学的学生会怎么描述那些理论,不懂的学生又怎么描述。”
“那么——你真的以为我懂得这门学问吗?”
“罗尔,你觉得自己懂吗?”
“我想……懂吧?但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了解。”
“我认为你很懂!而且我从未见过可以在一周的时间内就搞懂这些原理的人。你曾做过智力测验吗,罗尔?”
“做过。”我不想谈这件事。我每年都做测验,而且做的测验都不相同。我不喜欢做那些测验。举例来说,其中有一个看字选图的测验,我记得有一回,监考员给我两张图片,一张是湿漉漉的马路上的轮胎痕迹,一张是一栋很高的建筑物的圆形屋顶,要我选出符合“轨迹”这个词的图片。对我来说,后者的圆形屋顶看起来像跑道的看台,所以我选了第二张图,但我却答错了。
“他们是否对你或你爸妈说明测验的结果?”
“他们没有对我的父母说明。”我说,“这让我妈妈很不高兴,他们说不想影响她对我的期待,但他们说我应该可以完成高中学业。”
“嗯,我希望我们知道你的测验结果……你愿意再做测验吗?”
“为什么?”我问。
“我只是想知道。当然,如果你不用做智力测验,就能了解这些原理,做不做智力测验又有什么差别?”
“罗尔,你的记录放在哪儿?”露西亚问。
“我不知道。”我说,“会不会在我的母校?还是医生那里?自我的父母去世以后,我从未返回故乡。”
“那是你的东西,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要回来。”
我以前从未想过这件事,人们会在长大或搬家之后,取回他们的在校成绩单或就医记录吗?我不太清楚自己是否想知道老师或医生会在我的记录上写什么,如果他们写一些不好的事情,和我的记忆不一样,那该怎么办?
“无论如何,”露西亚继续说,“我想我可以介绍你一本好书,接下来你可以尝试读一读。虽然这本书有点旧,但内容没有太多问题,只是很多东西已经广为人知。这本书叫《大脑的功能》,是由塞高和柯林顿合写。我有一本,我想想放在哪儿了。”
露西亚离开房间,我试着思考她和汤姆所说的每件事,我的大脑因为装满了各种想法而嗡嗡作响,好像快速移动的光子正在我的头盖骨里跳跃。
“拿去吧,罗尔。”露西亚回来之后,递给我一本又厚又重的书,封面是布做的,书名和两位作者的姓名用烫金工艺加黑框印在书脊上。我上一次看纸张印刷的书,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本书可能已经被做成电子书,而在网络上流传了。但我不知道上哪儿去找,我是在读医学院的第一年买这本书的,你拿去看看吧。”
我翻开这本书,第一页是空白页,第二页印着书名和两位作者的姓名——贝茜·R·塞高和麦尔坎·R·柯林顿,我想知道两位作者名字中间那个缩写“R”,是否为同一个名字,假如是同一个名字,这会不会就是他们合写这本书的原因?同一页的下方还印着一家公司的名字和日期,我猜这是出版此书的R·史考特·兰斯顿出版社——又出现了一个“R”。在这页的背面,出版社用细小的字体印着一些信息。再下一页印着书名和两位作者的姓名。再下一页则印着“前言”,我开始阅读前言。
“你可以跳过前言和导言。”露西亚说,“我想看看你能不能适应各章节的难度。”
作者为什么在书里写一些人们不想读的东西?写前言的目的是什么?写导言又是为了什么?我不想与露西亚争辩,但我觉得自己应该读一读前言和导言,因为这是书的开端,如果要跳过不读,为什么要把它们摆在前面?虽然这么想,但我还是把书翻到第一章。
第一章不太难,我能了解其中的内容。当我读了大约十页之后,突然发现汤姆和露西亚正盯着我,脸上不禁开始发烫——我在阅读时忘记他们还在身边了,忘记别人的存在是不礼貌的行为。
“感觉如何,罗尔?”露西亚问。
“我喜欢这本书。”我说。
“很好,那就把这本书带回家吧!你想看多久就留多久,我会用电子邮件提供你网络上其他的参考书单,这样如何?”
“好。”
我想继续读书,但听到了外面有关车门的声音,练剑的时间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