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分钟后,其他学员陆续出现。我们走向后院,开始做热身操、穿戴装备、捉对比赛。在比赛之间的空当,玛乔莉就坐在我身边,这让我觉得很高兴,甚至想抚摸她的头发,但我不敢。我们没怎么聊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问我是否修好了挡风玻璃,我说修好了。

我看着玛乔莉与露西亚对击,她比露西亚高大,但露西亚的身手很好。当玛乔莉移动身体的时候,她的棕色头发在肩膀上翩翩起舞。而露西亚将自己的浅色头发绑成马尾。她们都穿上了白色的击剑护套,因为露西亚的多次击中,玛乔莉的白色护套很快就留下了棕色的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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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与汤姆对击时,心里还在想着玛乔莉,这让汤姆很快就击杀了我两次。

 

“你没有集中注意力。”汤姆对我说。

 

“抱歉。”我的眼神飘向玛乔莉。

 

汤姆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对我说:“罗尔,我知道你心事重重,但练习击剑的理由之一,就是暂时抛开心事。”

 

“你是对的,抱歉。”我收回目光,专心应付汤姆和他的剑。当我集中注意力时,我就能看穿汤姆的攻击规律——漫长而又复杂的规律——而且,我可以挡开他的攻击。低、高、高、低、转身,低、高、低、低、转身……汤姆每五次攻击之后,就转身一次,而且还改变攻击顺序。现在,我可以从容地应付汤姆的攻击,并随着他身体的移动而移动。最后,我设定了我最喜欢的攻击方式,给了汤姆狠狠一击。

 

“哇!”汤姆说,“我以为自己已经把攻击规律排得很随机——”

 

“你每五次的攻击中,就有一次转身。”我说。

 

“该死。”汤姆说,“我们再来一次。”

 

这次,汤姆在经过九次攻击之后,才有一次转身,接下来则变成七次——我注意到,汤姆总是在发动奇数次的攻击后,会有一次反身回击。我耐心地确定汤姆的攻击规律。果真如此,九、七、五,然后又回到七,就在这个时候,我向斜上方跨出一步,再次击中汤姆。

 

“这回,我不是在第五次攻击的时候转身的啊。”汤姆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没错,但你是在发动奇数次的攻击之后。”我说。

 

“我的脑筋没办法转那么快。”汤姆说,“我无法边击剑边思考,你是怎么办到的?”

 

“虽然你的身体在动,但你的攻击规律没变。”我说,“这个攻击规律在我看来,和刚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所以很容易就被我看穿。”

 

“我从没那样想过。那么,你如何计划自己的攻击?你的攻击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吗?”

 

“有,但我可以从一种规律迅速切换到另一种……”看得出来,汤姆不太理解我的话,因此我试着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当你想开车到一个目的地,你知道有很多路线可以到达那里,那么你就会有多种选择,但如果有条路被封死了,你就得换条路前进,因此会有不同的规律。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吧?”

 

“你把路线当做规律?”露西亚说,“我认为路线只是路线——而且,从一条路转到另一条路,常常令我头疼,除非两条路之间只相隔一个街区。”

 

“我是个路痴。”苏珊说,“对我而言,地铁真是一种恩赐,只要按照指示就能到达我想去的地方。过去,如果我得开车去什么地方,我经常会迟到。”

 

“所以,你的大脑可以记住不同的击剑规律,而且可以在规律之间随意切换?”

 

“但是,我多半的时候是根据对手的攻击作出反应,顺便分析对手的攻击规律。”我说。

 

“这足以解释从你开始练剑以来的攻击风格。”露西亚似乎很高兴,我不了解为什么这件事会让她那么高兴。“与其他人的初次交手,你没有时间分析他们的攻击规律——你的技术也还没达到可以边思考和边击剑的程度,对吧?”

 

“我很难记住别人的攻击规律。”被别人指出我的大脑如何运作,令我觉得很不自在。

 

“这不重要,你已经是个击剑高手了。”

 

这天晚上的时间过得很快,我和几个学员练习,在练习之间的空当就坐回玛乔莉身边——如果我们同时有空的话。我还会倾听从马路那边传来的声音,有时会有汽车经过,但声音和平常一样,至少在后院里听来是这样。

 

击剑结束后,我走出屋子到我的汽车旁边,挡风玻璃没有被砸碎,轮胎也没漏气。

 

“警方后来有没有回复你,关于挡风玻璃那件案子的侦办情况?”汤姆问,我们现在都在前院。

 

“没有。”我说。今晚我不想提到警察,因为玛乔莉就在我身边,我甚至可以嗅到她的发香。

 

“你觉得作案者可能是谁?”汤姆问。

 

“我不知道。”我不想在玛乔莉在我身边的时候,琢磨这种事情。

 

“罗尔,”汤姆抓抓头,“你得认真地想一想,在你练剑的晚上,你的车子被陌生人蓄意破坏,这种事怎么想都很奇怪。”

 

“作案者不是这群人之一。”我说,“你们是我的朋友。”

 

汤姆垂下头来,随即又看着我的脸说:“我认为你得考虑一下……”

 

我扭过头,不想再听汤姆接下来的话。

 

“我找到你要的书了。”露西亚打断了汤姆和我的谈话。打断别人谈话是粗鲁的举动,但我很高兴露西亚这么做,她来得正是时候。

 

当我把帆布袋塞进车里时,她把书递给了我,并让我随时告诉她读书的感想。在街角路灯的照耀下,这本书封面的颜色灰暗,摸起来的感觉像是一块棉布。

 

“你在读什么书啊,罗尔?”玛乔莉问。

 

我的胃揪在一起。我不想与玛乔莉聊那项研究,我不想知道她已经知道那项研究。

 

“塞高和柯林顿。”露西亚说这两个名字的时候,仿佛它们就是书名。

 

“哇。”玛乔莉说,“这本书会对你很有帮助,罗尔。”

 

我不明白为什么玛乔莉只听到作者的名字就知道是哪本书。这两位作者只合著过这一本书吗?玛乔莉为什么说这本书会对我有帮助?或者,她所谓的“对我有帮助”只是一种赞美之词?我不明白玛乔莉话中的含意。我觉得自己深陷在问题的旋涡之中,这些未知的旋涡围绕着我,试图将我淹没。

 

古老的光从遥远渺小的光点,历经了漫长岁月,加速朝我奔来。

 

我小心翼翼地开车回家,比平常更加留意从街灯和红绿灯扫来的光线与光圈。我在稍纵即逝的黑暗中进出,在黑暗中移动的速度果然比较快。

 

当罗尔开车离去以后,汤姆摇摇头。

 

“我不明白……”他停顿了一下。

 

“你想的和我想的是同一件事吗?”露西亚问。

 

“我不愿这么想,但这是唯一的可能。我不相信唐恩真的会做这种事,但除了他,还有谁会那么做呢?他知道罗尔的姓名,所以找得到罗尔的住址;他当然也知道击剑课的练习时间,更知道哪一辆车是罗尔的。”

 

“你没有告诉警方。”露西亚说。

 

“是的,因为我认为罗尔会猜到犯人是谁,毕竟被破坏的是他自己的车,我觉得不需要我再说什么。但是现在,我真希望我已经报警,并且让罗尔提防唐恩。你也看到了,他还把唐恩当朋友。”

 

“我知道。”露西亚轻轻点点头,“罗尔真的很善良,我不明白,他是否真的忠于朋友,还是保持着‘一日为友,终身为友’这种习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唐恩没做这种事也说不定。有时候,唐恩确实是个讨厌鬼和浑球的集合体,但他以前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而且今天也一切平安。”

 

“今晚还没结束。如果我们听到任何风吹草动,为了罗尔的安全着想,我们得向警方报案。”露西亚满脸的担心。

 

“你说得没错。”汤姆打了个哈欠,“让我们祈祷今晚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上周发生的事只是个意外。”

 

回到公寓大厦,我带着书和帆布袋上楼。经过丹尼的房间时,我没有听到任何声响,我把击剑护套放进满是脏衣服的篮子,带着书走到书桌。在书桌灯光的照耀下,书的封面是浅蓝色,而不是灰色。

 

我翻开书。没有露西亚在身边催促,我可以一页一页地专心阅读。翻到“致谢辞”这一页,贝茜·塞高写道:“谨将此书献给杰瑞和鲍伯,谢谢他们”;麦尔坎?柯林顿写道:“谨将此书献给我挚爱的妻子塞莉雅,并纪念我的父亲乔治。”由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荣誉教授、医学博士彼德?巴特雷曼执笔的序,提到了贝茜·R·塞高的中间名字,这个经过缩写的“R”,全名是瑞德罕,麦尔坎·R·柯林顿的“R”,全名则是理查德,所以“R”这个缩写的名字,可能与他们合著这本书无关。彼德?巴特雷曼说这本书是当代知识界对大脑功能研究最重要的著作,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请他写序。

 

前言回答了我的问题。在贝茜·R·塞高就读医学院之际,彼德?巴特雷曼担任她的讲师,激发她对人类大脑的兴趣,并促使她承诺要以此生致力于人脑功能的研究。对我而言,这些措辞真是文绉绉的。前言解释了这本书的内容,作者著书的目的,还感谢了一堆人,以及协助他们的一些公司。我任职的公司名列其中,令我感到十分惊讶,原来我所在的部门还承接了一些计算方法的研发。

 

我再看一眼版权页上的日期,当作者写这本书时,我还没加入这家公司。我很好奇书中提到的那些旧程序是否还在使用。

 

我翻到书末的词汇表,快速读过一些专有名词定义。现在,我懂了将近一半的专有名词。当我翻回第一章,该章简介了人脑的结构——小脑、杏仁核、海马回、大脑。并且用好几种图解法呈现那些结构——包括上下、前后、左右的各种剖面图。我从未看过介绍人脑不同功能区的剖面图,因此,我仔细地看了几遍。

 

我想知道,为什么人脑的语言中枢位于左脑,而完美的听觉处理区位于右脑,为什么会分得这么清楚?我想知道,从左耳听到的声音,是否比从右耳听到的声音,更容易被大脑解读成语言?

 

视觉处理的部分也同样深奥难懂。

 

在第一章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一个铿锵有力的句子,令我不得不仔细阅读:“撇开生理功能不论,重要的是,大脑存在的目的是为了分析和制造一些规律。”

 

我大口地喘气,甚至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冷战,因为这正是我在做的事情。如果这是人脑的重要功能,那我就不是什么怪胎,而是一个正常人。

 

但情况不可能是这样。我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我一遍又一遍地读这个句子,试着把它纳入我的认知范畴。

 

最后,我直接跳到最后一段。

 

 

由于某些精神疾病,大脑的规律分析或规律制造部分可能会出错,导致大脑根据不正确的数据,进行错误的分析或制造错误的规律。但即便是最严重的认知失调,这两种活动也都是大脑的特征——事实上,其他的动物大脑,即便并不复杂,也会出现上述两种活动。想了解非人类大脑功能的读者,可查阅下列参考书目……

 

 

这么说来,也许正常和古怪的两个部分同时存在于我的大脑。正常的部分在于,我可以分析和制造规律。但是,我会不会也制造了错误的规律而不自知?

 

我继续读下去,等我觉得头晕脑涨,筋疲力尽而停止阅读的时候,几乎快要凌晨三点了。这时,我已经读到了第六章——《视觉处理的计算评估》。

 

我正在慢慢改变。几个月前,我不知道我爱上了玛乔莉;不知道我可以参加击剑比赛;不知道我可以用惯有的方式学习生物学和化学;也不知道我可以变得这么多。

 

童年时代,我曾在康复社区救助中心待过很久,那里有个人常说,身体缺陷是上帝给人们展现信念的机会。我妈妈虽然不会辩解什么,但却抿紧了嘴唇。那个时候,政府正推行一个政策,给予教会经费,让教会为自闭症患者提供康复服务。我的父母只能负担得起我在教会的康复费用。所以我妈妈很担心,如果她辩解什么,他们可能会把我从名单中剔除。

 

但我不认为上帝让坏事降临在人们身上,只是为了锻炼人们的灵魂。

 

我妈妈曾告诉过我,不好的父母才会让孩子们面对艰辛与痛苦,却告诉他们这样会有助于成长。成长与生活已经够辛苦了,小孩子不需要面对更辛苦的事。我想,面对正常的孩子来说,这些话也一样有道理。我看过幼儿学习走路的样子,他们跌跌撞撞,满脸的委屈,这些都说明了学习走路并不容易,如果再往他们身上绑一块砖头,只会让他们更辛苦。学习走路就那么辛苦了,其他的成长与学习不会更轻松。

 

上帝理应是个好父母,人们都称它是圣父,因此,我认为上帝不会把事情变得更困难。我不认为上帝以为我的父母需要挑战或者我需要挑战,而让我患有自闭症。我认为,这很像是有颗石头砸在我身上,伤了我的脚一样,只是个意外。上帝只不过没有阻止这场意外发生,但它没有在幕后策划。

 

意外总是会降临在人们身上。我妈妈的朋友塞莉雅说,大部分的意外是由人们自己的愚蠢行为所造成的,但受意外波及的往往不是那些犯下愚行的人。我认为自己罹患自闭症只是个意外,我妈妈也要求我正视这个事实。

 

在很多时候,我也这么想,只是偶尔我会不太确定。

 

今天早上的天空灰蒙蒙的,云层很低,微弱的阳光驱不走所有的黑暗。

 

我带着午餐,拿着塞高和柯林顿合著的书走下楼去,我可以利用午餐时间看看这本书。

 

我的汽车轮胎没有漏气,新装的挡风玻璃也没被砸破,也许这个素未谋面的人,没有兴趣再破坏我的车了。我打开车门,把午餐和书摆在驾驶座旁边的座位上,然后坐进驾驶座,我在脑海里播放着早上开车时最喜欢听的音乐。

 

只有钥匙转动的咔嗒声,而引擎动也不动时,我就知道出了什么状况:电瓶没电了。

 

我脑海中的音乐慢慢淡去,电瓶昨晚还好好的,电力指针也显示一切正常。

 

我走出驾驶室,打开引擎盖。当引擎盖一开启,就有个东西朝我跳了过来,我踉踉跄跄地倒退,差点儿跌坐在路边。

 

那是个玩具,一种打开盒盖就会跳出来的玩偶,它被摆在装电瓶的地方,而电瓶已经不见了。

 

车子无法启动,我上班就会迟到,而克瑞修先生也会不高兴。我盖上引擎盖,没有动那个玩偶。从童年开始,我就不喜欢打开盒盖后会跳出来的玩偶。

 

现在,我得报警、通知保险公司以及办一些令人乏味的手续。我看看手表,如果我赶去地铁站乘地铁,就不会迟到。

 

我从驾驶座旁的座位上拿出午餐和书,锁上车门,快步走到地铁站。我的皮夹里放着警察的名片,到办公室以后,我可以打电话给他们。

 

地铁很挤,但乘客们都尽量避免对视。他们不是自闭症患者,但他们全都明白,在地铁上不宜做眼神接触,有些人读着报纸,有些人凝视着车厢末端的移动电视。我翻开塞高和柯林顿的著作,阅读说明“人脑如何处理视觉信号”的章节。两位作者撰写此书的时代,工业用机器人只能使用简单的视觉输入来引导动作,除了用提供激光攻击的大型武器外,机器人的视觉功能尚未开发。

 

这一章节深深地吸引了我。我从不知道正常人的大脑里会有这么有趣的感觉处理过程。我原以为正常人只要看见东西,就能自动辨认出来。甚至以为是我自己的视觉处理系统有缺陷,但按照这本书的内容来看——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我的视觉处理过程只是有点慢而已。

 

到站之后,我已经知道该如何走到我们的办公大楼,这样可以省下不少时间。我早到了三分二十秒,克瑞修先生又待在大厅里,但他沉默不语,只是走到一旁。因此,我可以直接走到办公室。我对他说“早安,克瑞修先生”,因为这是种礼节。克瑞修先生嘴巴里嘟哝着也许是“早安”之类的话,如果让我的语言治疗师给他治疗一下,恐怕他的发音会更清楚。

 

我把书摆在办公桌上,走到大厅,把午餐放进小厨房的冰箱里。克瑞修先生此刻站在大厅门口,眺望着停车场,随后他转过身来,瞧见了我。

 

“你的车停在哪儿,亚兰戴尔?”克瑞修先生问。

 

“在家。”我说,“我搭地铁上班。”

 

“你可以搭乘地铁。”克瑞修先生的脸微微露出光泽,“这么说,你不太需要一个专属的停车位。”

 

“搭地铁很吵。”我说,“昨晚有人偷了我的电瓶。”

 

“只有像你这种人,车子才会经常出现问题。”克瑞修先生朝我走近了一点儿,“住的地方附近没有安全停车场的人,真不该炫耀自己有车。”

 

“几周之前,一切都很正常。”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与克瑞修先生争辩,我不喜欢争辩。

 

“你是个幸运的家伙,但看起来好像有人盯上了你,没错吧?三次的蓄意破坏事件,至少这次你没有迟到。”

 

“那些事情只让我迟到了一次。”我说。

 

“那不是重点。”克瑞修先生说。我想知道,除了他不喜欢我和其他得了自闭症的同事外,究竟什么才是重点。

 

克瑞修先生看了我的办公室大门一眼。

 

“你得回去工作了,”他说,“否则——”他转头望着大厅的时钟。现在已超过了正式上班时间两分十八秒。我想说,是你害我迟到的,嘴巴却紧紧闭着。

 

我走进办公室,关上大门,我不会补回那两分钟十八秒,因为这不是我的错,一想到此,我就感到有点兴奋。

 

我从电脑中调出昨天的工作成果,美丽的规律再度在我脑海中形成,参数一个接一个地流入,把规律从一种结构天衣无缝地转换成另一种结构。我在许可的范围内改变参数,检查是否出现不必要的转换。当视线离开屏幕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一小时十一分钟。克瑞修先生现在不会待在这栋办公大楼,他停留的时间总是很短。我走到大厅喝水,大厅里空荡荡的,但健身房门口挂了标志,有人待在里头,但我不在乎那里有没有人。

 

我写下待会儿要说的话,然后拨通警察局的电话,并要求调查第一起事件的史塔西警官接听。当史塔西警官接过电话之后,我可以听到背景里的嘈杂声,有人正在电话那边讲话。

 

“我是罗尔·亚兰戴尔。”我说,“两周前,我的轮胎遭人刺破时,你到现场帮忙查案,你叫我如果有什么事情,就打电话给你。”

 

“对,对。”史塔西警官的语气有点不耐烦,好像没有认真听我讲话。“伊莎卡警官跟我提过你的挡风玻璃在上周被砸破的事,我们还没时间进行调查——”

 

“昨晚,我的电瓶被人偷了。”我说,“有人在装电瓶的地方放了一个玩具。”

 

“什么?”

 

“早上我准备出门时,我的车无法启动。我打开引擎盖检查的时候,有个东西朝我跳了过来,那是一种打开盒盖就会跳出来的玩偶,有人将那个玩偶摆在装电瓶的地方。”

 

“请留在现场,我会派人过去……”史塔西警官说。

 

“我现在不在家。”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在公司里,如果我没有准时上班,我的上司会不高兴,我的车放在家里。”

 

“我懂了,那个玩具在哪儿?”

 

“还摆在车子里。”我说,“我没碰它,我不喜欢掀开盒盖就会跳出来的玩具,我只是把盖子盖了回去。”

 

“我很担心这件事。”史塔西警官说,“可能真的有人不喜欢你,亚兰戴尔先生,第一次或许是恶作剧,但这么多次,就是故意为之的了。你有没有想到你身边的某个人……”

 

“就我目前所知,对我不满者只有我的上司克瑞修先生。”我说,“那次我上班迟到时,他就很不高兴。他不喜欢得了自闭症的人,他希望我们接受一种实验性的治疗——”

 

“我们?你工作的地方还有其他的自闭症患者?”

 

我这才知道,史塔西警官不明白这个部门的状况,但他以前也没问过。

 

“我所在的部门,员工全都是自闭症患者。”我说,“但我不认为克瑞修先生会做这种事,虽然他不喜欢我们可以自由开车上班,而且有特殊车位这件事,他认为我们应像其他人一样搭地铁上班。”

 

“但是,所有的攻击都是针对你的车……”

 

“是的,但他不知道我上击剑课的事。”我无法想象克瑞修先生会开着车在市区里乱逛,设法找到我的车,然后砸破我的挡风玻璃。

 

“你还有什么要报告的吗?任何事情都可以。”

 

我不想做不实指控,不实指控是非常恶劣的行为,但我不希望自己的车再遭到破坏,那样的话,我得花很多时间修车,这不仅会打乱行程,也会耗费不少钱。

 

“社区救助中心有个叫艾米?桑德森的女士,她认为我不该与正常人交朋友。”我说,“但她不知道我在哪儿上击剑课。”我不认为作案者会是艾米,但在最近一个月左右,她是克瑞修先生之外,唯一一个对我发脾气的人。事件发展的规律不太符合艾米或克瑞修先生的行事风格,但这个规律一定有问题,因为另一个可能人选并未出现。

 

“艾米?桑德森。”史塔西警官重述这个名字,“你不认为她知道你练剑的地方在哪儿?”

 

“是的,艾米不是我的朋友,但我不相信她会犯下这些案件。”

 

“这些案件或许和某个击剑学员有关?这些学员之中,有没有与你合不来的人?”

 

我突然大汗淋漓。

 

“他们是我的朋友。”我说,“艾米说,他们不是真正的朋友,但他们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不会互相伤害。”

 

史塔西警官嘟哝着一些话,我不知道他嘟哝些什么。

 

“朋友也有亲疏之别。”史塔西警官说,“跟我谈谈上击剑课的这些人。”

 

我先对史塔西警官描述汤姆和露西亚,然后才描述了其他学员,他一一记下这些名字,遇到不知道如何拼写的就问我。

 

“最近几周,他们都去上击剑课吗?”

 

“不是每周都到。”我说。我把能记住的部分都告诉给史塔西警官,哪个学员到外地谈生意,哪些学员来上击剑课,“唐恩换了不同的教练,他对汤姆发了脾气。”

 

“对汤姆发脾气,不是对你?”

 

“是的。”我不知道要如何客观描述那件事,而不会批评到朋友,批评朋友是不对的。“唐恩有时候会开我玩笑,但他是我的朋友。”我解释说,“唐恩对汤姆发脾气,是因为汤姆把一件很久以前他做过的事告诉了我,而他不希望汤姆对我说。”

 

“是不太好的事吗?”史塔西警官问。

 

“是在一场锦标赛中的事。”我说,“唐恩在那场比赛结束后,指点我究竟犯了什么错。唐恩也许想要帮助我,但汤姆认为他不是在帮我。汤姆说,我在第一场比赛中的表现,比唐恩好太多了,唐恩无意中听到汤姆的话,因此对汤姆发了火,后来唐恩就退出了汤姆的击剑课。”

 

“哈,听起来更像一个会刺破你们教练的车胎的理由,我想我们最好揪出这个家伙,如果你还想到什么,请通知我。现在,我会派人去拆掉玩具,我们会想办法在玩具上找到一些指纹,或别的什么东西。”

 

放下话筒后,我坐下来想了一会儿,但感觉不太舒服。于是我想着玛乔莉,然后又同时想着玛乔莉和唐恩。一想到玛乔莉和唐恩可能做恋人并且彼此相爱,我就觉得有点反胃。我知道玛乔莉不喜欢唐恩,但唐恩喜欢玛乔莉吗?我想起唐恩如何坐在玛乔莉身边,如何挡在我和玛乔莉之间并让露西亚赶走的那些往事。

 

玛乔莉是否对露西亚说过她喜欢我?我想,这是正常人会做的另一件事。他们知道某人在什么时候爱上另一个人以及爱得有多深,而不会感到惊奇。他们好像拥有读心术一样,知道某人什么时候是开玩笑,什么时候是认真的,知道什么时候应正确地遣词用句,什么时候可以玩文字游戏。我希望能够确定玛乔莉是真的喜欢我。她对我笑,并以愉悦的声音与我聊天,无论如何,玛乔莉只要不讨厌我,她就会那么做。不过,在便利店购物时,我也看过她对其他人和颜悦色地说话。

 

我的脑海中又浮现艾米对玛乔莉的指控。如果玛乔莉视我为有趣的个案和研究对象,即便这不是她的专长领域,她依旧可能对我笑,并与我聊天,这不代表她喜欢我,而是代表了她的心肠比弗洛姆医生好。然而,即便弗洛姆医生在打招呼和说再见时,总是端着做作的笑容,她的眼睛从来都是很僵硬,不像玛乔莉的笑容。我看过玛乔莉对别人笑,她的笑容总是那么地真诚。无论如何,如果玛乔莉是我的朋友,当她向我说明她的研究时,她应该是在说实话,如果我是她的朋友,我应该相信她。

 

我摇摇头,把这些念头赶回内心深处,然后打开电风扇,让旋转吊饰转动起来。这种时候,我需要借此平复心情。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很急促,脖子上也流着汗水,这全都是因为我的车子、因为克瑞修先生、因为我必须报警所引起的,绝对不是因为玛乔莉。

 

几分钟后,我把注意力转回到工作,我不再琢磨塞高和柯林顿的著作。我会利用部分午餐时间来工作,以补回我花在报警上的时间,但我不会补回克瑞修先生浪费掉的那两分十八秒。

 

我全心投入到错综复杂且美丽的规律之中,等到我吃完午餐时,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二十八分十七秒。

 

我的脑海中播放着布鲁赫的第二号小提琴协奏曲,我家里有这首曲子的四种录音版本,最旧的版本是由二十世纪名叫帕尔曼的小提琴家担纲演出,也是我最喜欢的版本;其他三个版本是由新生代小提琴家演奏,其中有两个人演奏得非常出色,但不够生动;另外一个版本是由名叫艾德里斯?维卡萨迪里柯斯的小提琴家所演出,她去年曾获得柴可夫斯基小提琴比赛大奖,目前还非常年轻,也许在年岁渐增之后,她的演奏技巧会和帕尔曼同样出色。我不知道帕尔曼在维卡萨迪里柯斯这个年纪时的演奏技巧有多好,但她以满腹的热情演奏着小提琴曲,将长长的音符以流畅而令人心碎的乐曲诠释出来。

 

与其他曲子相比,这首曲子使我更易于看到某种规律。巴赫的音乐会增强大部分的规律,但它们增强的规律并不是……“椭圆形的”——这是我想到的最好字眼。这首曲子漫长绵延的乐句,使巴赫的音乐所引领出来的玫瑰花形规律黯然失色,也帮助我找到和发展在其他流动的规律中所发现的长而不对称的要素。

 

这是一首忧郁的曲子。当我在聆听这首绵延起伏的曲子时,脑海中想到的是被夜风吹拂的蓝黑色丝带所遮蔽的星空,那星空在丝带的飘动下时而显现,时而消失。

 

这首曲子时而轻柔,忽而澎湃,有时是小提琴独奏,管弦乐团则轻声伴奏,有时则是并奏。我想,阅读塞高和柯林顿的著作时,这首曲子将是最好的伴奏。

 

我迅速吃完午餐,并在电扇上装了一个定时器,这样随着光线的闪烁移动,我会知道什么时候该回到工作岗位。

 

读了一会儿塞高和柯林顿的书,我听到细微的嗡嗡声:电扇上的定时器响了起来。我闭上眼睛,静候了三秒钟,然后睁开眼睛打开电扇。旋转吊饰和陀螺开始转动,反射着光线,办公室充斥着移动的光影。我放下书,回到工作岗位。稳定摆动的闪烁光线抚慰了我的心灵,我曾听正常人说,这种光线会使人心神不宁,但情况并非如此,这种光线是一种可以预测的规律,我花了好几周的时间才想通这点。我原本以为一定有更简单的方式,但我得调整每个可转动的配件,直到它们以正确的速度转动。

 

我的电话响起。我不喜欢听到电话铃响,因为这会让我分心,无法专注于眼前的工作,而且话筒的另一端还有人等着我马上和他说话。我深深吸口气,当我回答“我是罗尔·亚兰戴尔”时,我只听到听筒那边传来的噪声。

 

“啊——我是史塔西警官。”话筒的另一端有人说道,“听好——我们现在就派人到你的公寓,请把你的驾照号码告诉我。”

 

我把驾照号码详细地告诉他。

 

“好的。不过,我得私下与你谈谈。”史塔西警官顿了一下,我想他在等待我的回应,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他继续说道:“我想你可能有危险,亚兰戴尔先生,做这些事的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当我们的人试图取出那个玩具时,玩具底下竟然装了一个小型炸弹。”

 

“炸弹?!”

 

“是的。幸好我们的人很小心,他们请来拆弹小组,把那个炸弹给拆除了。但如果是你自己取出那个玩具,你可能会被炸断一两根手指,这个玩具也可能被炸到你的脸上。”

 

“我知道。”事实上,通过想象,我几乎可以看到这幕景象。我差点就伸手取出那个玩具,如果我……

 

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手开始簌簌发抖。

 

“我们一定要揪出这个家伙,事发当时,有谁没在你击剑教练的家——”

 

“汤姆在大学教书。”我说,“在化学工程系。”

 

“这会有帮助,他的太太呢?”

 

“露西亚是医生。”我说,“她在医疗中心任职。警官,你真的认为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家伙想伤害我?”

 

“他当然想找你麻烦。”史塔西警官说,“而且这些蓄意破坏事件,似乎一次比一次更暴力,你能不能到警局一趟?”

 

“我必须等到下班后才能离开。”我说,“假如中途离开,克瑞修先生会不高兴。”如果有人想伤害我,我不希望再惹那些人生气。

 

“我们会派人去找你。”史塔西警官说,“你的办公地点在哪栋大楼?”我告诉史塔西警官我在哪栋大楼上班,该从哪个大门进入,以及如何转进我们的停车区。最后他继续说道:“我们在半个小时内会抵达,我们已经采集到指纹,我们需要你的指纹,以便与其他人的指纹进行比较。你的车子里应该到处都是你的指纹,你最近又修车,所以应该有修车工人的指纹。如果我们采集到一组既不是你的也不是修车工人的指纹,那我们就掌握了具体的证据,可以继续侦办此案。”

 

我不知道“警方要找我谈谈”这件事,是否该告诉奥德林先生或克瑞修先生,也不知道克瑞修先生是否因此对我更生气。不过,奥德林先生似乎没有对我发过脾气,于是我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

 

“警方要来办公室找我谈谈。”我说,“不过,我会补回工作时间。”

 

“罗尔!出了什么事?你做了什么?”

 

“我的车子出了事。”我说。

 

在我解释之前,奥德林先生就迫不及待地说:“罗尔,别对警方多说什么,我们会派公司的律师陪你,有人受伤吗?”

 

“没有人受伤。”我说,然后听到奥德林先生吐了口气。

 

“嗯,运气真不错。”奥德林先生说。

 

“我只是打开引擎盖,并没有动那个装置。”

 

“装置?你究竟在讲什么?”

 

“我指的是有人放在我车上的那个……那个东西。看起来像是个玩具,打开盒盖就会跳出来的玩具。”

 

“等等,等等……你想告诉我的是,警方找你谈话,是因为有人对你做了什么,而不是你对别人做了什么?”

 

“我没有动那个装置。”我说。

 

奥德林先生刚才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地慢慢渗入到我的脑海中,因为他说话时语气过于激动,使我很难听清楚。奥德林先生刚开始时一定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所以警方才约我谈话。我在这家公司工作时就认识的奥德林先生,居然认为我可能做坏事,我的心情很沉重。

 

“抱歉。”在我解释之前,奥德林先生说,“我骤下结论,以为你做了坏事,我很抱歉,我知道你绝不会做坏事。但我依旧认为,你在和警方谈话的时候,需要找公司的律师陪着你。”

 

“不用了。”我说。

 

我感到一阵寒心,我不想被人当做小孩。我原以为奥德林先生喜欢我,如果他不喜欢我,人品更为卑劣的克瑞修先生更是会很恨我。

 

“我不想找律师,也不需要律师,我没做错什么,有人不断地故意破坏我的车子。”

 

“超过一次?”奥德林先生问。

 

“是的。”我说,“两周前,我的四个轮胎被人刺破,我因此上班迟到。接下来的那个周三,我到朋友家做客,有人砸了我的挡风玻璃,当时我也报警处理。”

 

“但你没有向我报告,罗尔。”奥德林先生说。

 

“是的……我以为克瑞修先生会不高兴。今天早上,我无法发动引擎,因为电瓶不见了,有人在装电瓶的地方摆了玩具。我搭地铁上班,然后打电话报警,当警方检查我的车子时,他们发现玩具下方装了一个小型炸弹。”

 

“天哪,罗尔,这实在是……你可能会受伤,实在很恐怖,你能明白吗?不,你当然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听好,我马上到你的办公室。”

 

在我请求奥德林先生别来我的办公室之前,他已经挂断电话。我的情绪很激动,以至于无法定下心来工作,我不在乎奥德林先生怎么想。

 

我需要在健身房里跳一跳。健身房里没有人,我播放适合弹跳的音乐,开始在蹦床上做大幅度的空中弹跳。刚开始,我跟不上音乐的节奏,之后,我的动作稳了下来。音乐让我在空中飞跃,又把我扯了下来,当我落到弹性布面上,然后再次往上跳跃之际,我可以感受到被绷紧的关节已经放松下来。

 

当奥德林先生抵达之前,我的心情舒坦多了。我全身大汗淋漓,汗臭味扑鼻,但那首音乐在我心里猛烈地播奏,我不再发抖或害怕,这种感觉很好。

 

奥德林先生满脸愁容,他想要走近我身边,但我不希望他那么做。我不希望他因为闻到我身上的汗臭味而感到不愉快,也不希望他碰到我。

 

“你还好吗,罗尔?”奥德林先生问,他伸出手来,仿佛要拍拍我的肩膀。

 

“我很好。”我说。

 

“你确定吗?我真的认为我们应该找律师来,也许你应该去看医生……”

 

“我没受伤。”我打断奥德林先生的话,“我很好,我不需要看医生,也不想找律师。”

 

“我已经通知门口守卫,告诉他警方待会儿会过来。”奥德林先生说,“我得向克瑞修先生报告。”他垂下眉毛,“他现在在开会,当他开完会,就会知道这件事。”

 

大门的门铃嗡嗡作响。获得在本栋大楼进出权限的员工,手中都有一张进出卡,只有访客得按门铃。“我去开门。”奥德林先生说。我不知道现在是进入自己的办公室,还是继续待在大厅。

 

我站在大厅里没有动,看到奥德林先生打开大门,然后与站在门口的人说了几句。我无法判断此人是不是刚刚和我交谈过的警察,等到他越走越近之后,我才看出此人正是史塔西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