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逢周日,地铁系统不会按照平日的时刻表发车,然而,对少部分人而言,周日是个神圣的日子。如果不开车,我抵达教堂的时间不是很早就是有点晚。迟到是不礼貌的,对神的无礼是无礼中最大的无礼。

当我抵达的时候,教堂里非常安静。我做礼拜的这间教堂,有一场晨间举行的礼拜,但没有圣乐伴奏,另一场礼拜是在十点半举行,那场礼拜有圣乐伴奏。我喜欢早些到,然后坐在朦胧寂静的教堂中,观看光线在彩色玻璃窗上游移。此刻,我又坐在朦胧寂静的教堂中想唐恩和玛乔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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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多想想上帝的。这间教堂的一名神父说过“将你的心专注在上帝上,你就不会铸下大错”这样的话。但当唐恩的枪管的末端对准我的那幕景象浮现在我心中时,我很难将心思专注于上帝。唐恩的枪管又圆又黑,好像一个黑洞,我能够感受到它的吸力,那个洞口的另一端好像有千万个人想把我拉扯进去,拉进那永无止境的黑暗里,而那里除了死亡以外,一无所有。

 

我不知道人在死亡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四处林立的雕像提供给我部分答案。有人强调,品德高尚者死后会得到救赎,同时可以进入天堂;有人则说,要进入天堂,你必须成为上帝的选民。

 

我不认为死亡这件事是可以用言语形容的。到目前为止,每当我想到死亡,总觉得它就像一道光,既复杂又美丽,像航天员拍摄的照片,或从太空望远镜中取得的影像,每种颜色都有不同的波长。

 

但在唐恩攻击我以后,我看到比光还快的黑暗从枪管里奔窜而出,试图拉我进入里面,黑暗的速度永远超越光的速度。

 

然而,此刻,我就在这里,坐在座位上,坐在朦胧寂静的教堂里,而且活得好好的。光线穿过古老的彩色玻璃射在圣餐台上,辉亮饱满的颜色铺陈于圣餐台的桌巾、桌台本身和地毯之上。由于季节的因素,在礼拜过程中,光线向左射入教堂的深处。

 

我吸口气,嗅闻蜡烛的蜡味、晨间礼拜的微弱烟味、书本的味道。这让我知道,我们的教堂还使用纸印的圣书和圣歌集,以及用木头、布料和地板铺成的干净场地的味道。

 

我还活得好好的,这让我置身在光线之中,这次,黑暗的速度不像光线那么快,但我感到心神不宁,好像黑暗正在追逐我,从看不到的地方,逐渐迫近我。

 

我坐在教堂后面,身后是开放的空间,令人更加未知的境地。通常我不会为此感到困扰,但今天我希望身后有一道墙。

 

我设法将全副精神集中于光线,注意到彩色光柱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慢慢往下移动并交错成影的情景。不到一个小时,光线移动的距离,就已经可以让每个信徒看见,但真正在移动的不是光线,而是这个星球。但我刻意忘掉此事,同时以每个人会用的字眼,描述每次我想起地球真的会转动时,那种无比震憾的感受。

 

我们总是绕着光旋转,然后又背着光。这是我们的速度,而非光或黑暗的速度,这样就产生了白天和黑夜。那么,将我和唐恩引入黑暗之境,让他想伤害我的,究竟是我的速度还是唐恩的速度?我的速度是否救了我?

 

我又设法将全副注意力集中在上帝身上,光线退到足以凸显木架上的铜十字架,这个黄色金属发出的光泽,对应着背后的紫色阴影,这幅景象是如此地醒目,我不禁屏气凝神了好一会儿。

 

在教堂这种地方,光的速度总是快过黑暗,黑暗的速度甚至无关紧要。

 

“原来你在这里,罗尔!”

 

我吓了一跳。我畏缩着身体,无意作出响应,甚至不愿对递着礼拜传单的银发妇女微笑。通常,我会留意时间的流逝,做礼拜的人抵达的时刻,这样我才不会被突如其来的事情吓一跳。这名银发妇女朝着我微笑。

 

“我不是故意的。”她说。

 

“没事。”我说,“我刚刚在想事情。”

 

她点点头,然后转过身,迎接其他刚到教堂的人。她身上挂了一个名牌,上面写着“辛西亚·克莱斯曼”。我每隔三周会看到她来教堂发礼拜传单,而在其他的周日,通常她会坐在教堂中间侧廊,在我前面四排的位置。

 

现在,我开始提高警觉,留意走进教堂的人。拄着两根拐杖的老先生,步履蹒跚地走过侧廊,往第一排位置移动,以前他会和太太一起来教堂,但他太太在四年前去世了。除非有人生病,不然左边第三排位置上,总是坐着一起来教堂的三名老妇人。做礼拜的人三三两两地走进教堂,我看到管风琴手抬高了头,在管风琴的键盘上方晃了一下,随后又垂下头,奏出一记软绵绵的声音——圣乐开始响起。

 

我妈妈曾说过,我们不该为了圣乐而去教堂,我上教堂当然不只是为了听圣乐,而是为了学习如何成为善良的人。但能够听到圣乐是我上这间教堂的原因之一,今天管风琴手又演奏了巴赫的乐曲——我们的管风琴手长得很像巴赫。当她演奏巴赫的乐曲时,我毫不费劲地听进了各种规律,我的意识也随着这些规律在脑海里起舞。

 

在现场聆听圣乐,与聆听录音版本,感觉是很不一样的,这让我更能细致地感受自己所在的空间。我可以听到圣乐在墙壁上弹跳,与这个空间形成独特的和声。我在其他教堂听过巴赫的音乐,不知为什么,圣乐和教堂总能形成和声,这真是个世纪之谜。

 

圣乐停止了。当唱诗班和神职人员排列成队,我能够听到身后响起了轻柔的呢喃,我拾起圣歌集,翻到适于宗教游行的圣歌那页。管风琴再度奏起了主旋律,我身后随即发出洪亮的歌声,起初有人的音高不够,也跟不上其他人的拍子,要找出这个人,简直轻而易举,但挑这种毛病是没有礼貌的。当执着十字架的神职人员引领整个唱诗班经过我身边时,我低下了头。他们穿着深红色的长袍和白色短衣鱼贯前进,女唱诗班成员走在前面,然后是男性成员,我听到每个人的歌声。我读着歌词,尽可能放声高唱。我最喜欢最后两名男性成员的歌声,因为他们的歌声低沉,在我的胸膛里回荡不去。

 

唱完圣歌后,还有一场祈祷仪式,我们会共同吟诵祈祷文。我默记了这些祈祷文——我从童年时代就这么做了。除了圣乐以外,我上教堂的另一个理由就是,礼拜仪式是有规律的。我可以吟诵熟悉的经文,不用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我可以或坐或站或跪,或说或唱或听,而无须觉得自己又笨又慢。当我前往别的教堂时,我更担心自己是否在正确的时间做出正确的举止,而不用担心自己是否亵渎了上帝。在这间教堂,礼拜仪式已成惯例,我可以轻易地聆听上帝要我做什么。

 

今天,辛西亚·克莱斯曼是读经者之一,她诵读《旧约·圣经》中的一段,我跟着传单上的经文诵读。仅仅是听或读的话,很难了解经文的意义,同时听和读效果会好很多。我在家已先读过这些经文,教堂每年送的日历上印了这些经文,这也帮助我搞清楚接下来要读什么。我喜欢诵读有应有答的《诗篇》,其规律好像是在进行一场对话。

 

当我们诵读几篇经文和《诗篇》后,接下要诵读《福音书》,我没有料到要诵读《福音书》,而且不是诵读“马太福音”,而是诵读“约翰福音”。当神父大声诵读时,我也跟着专注地诵读。这则“约翰福音”讲的是有个男人躺在西罗亚池边的故事:他想用池水治好自己,却没有人扶他进入池子里,耶稣问他是否真的想治好自己。

 

对我而言,这似乎是个愚蠢的问题。如果这个男人不想治好自己,他为什么要躺在治疗池边?如果他不想治好自己,他为什么要抱怨没有人扶他进入池子里?

 

上帝从来不会问出这种蠢问题,所以这一定不是蠢问题,但如果这不是蠢问题,它究竟有什么意义?如果我提了这个问题,或者当我生病时找医生拿药时,医生提了这个问题,那么这个问题就会变得很蠢。但在此处,这个问题究竟有什么意义?

 

神父开始布道。当我苦思一个看似愚蠢的问题究竟有什么意义之际,神父的布道附和了我的想法。

 

“耶稣为什么问那个男人,他是否真想治好自己?这个问题有些愚蠢,那个男人躺在池边,等待治病的机会……他当然想治好自己。”

 

没错,我想。

 

“但是,如果上帝不是在和我们玩游戏、或者故意装作愚蠢,那么,你真想治好自己吗?让我们来看一看这个问题的意义吧。首先,那个男人躺在哪里?他躺在人尽所知具有治疗神力的池子边,有个天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飞至池边,搅动池水……那个生病的男人必须趁池水有气泡出现的时候进入池子里;换句话说,那个生病的男人是个有耐心的病人,等待治病的时机出现。人们都知道——他们已被告知——治好自己的方法就是趁池水有气泡出现的时候。进入池子里。他们不想再为自己的病而奔波……只是待在池边,等待适当的时机,他们不仅想治好自己,也想透过特殊方法治好自己。

 

“在今日的世界中,我们可能会说,这些人和那些认为只有专家可以治好其癌症的人,没什么两样。有的人只想去医院指定一名医生给他看病,因为他认为只有这名医生的医术可以让他恢复健康。

 

“所以,这名瘫痪的男人把全副精神集中在治疗池,认为他所需要的协助就是:有人在适当的时机带他进入池子里。

 

“然而,耶稣的问题刺激他思考,他究竟是想进入池子里治好病,还是只想获得特殊的帮助,倘若他不需要池子就能治好病,那他还需要获得那样的治疗吗?

 

“有些布道家在讨论这个故事时,把它当做自我铸成的、歇斯底里的瘫痪——如果那个男人想继续瘫痪下去,他就会瘫痪下去,这是精神方面的疾病,不是身体方面的疾病。但我认为,耶稣问的这个问题涉及到认知,而与情绪无关。那个男人能否超越常规看事情?他能否接受非比寻常的治疗?而这种治疗不仅能治好他的身体,也能彻底治好他的精神、理智和身体?”

 

我想知道,如果那个男人并非瘫痪,而是得了自闭症,那么,他会怎么回答?他还会进入治疗池吗?卡梅龙就会。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卡梅龙在微光之中,俯身进入冒着气泡的池子的情景。不久后,卡梅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琳达,她坚称我们不需要治疗,我们的存在方式并没有错,错的是不愿接纳我们的其他人。我能够想象琳达挤过人群,调头离开池子的情景。

 

有人希望我可以成为正常人,但我自己连想都不想。我想知道,“约翰福音”中那个男人是否有家人,他的家人是否已经厌倦和他在一起,因为他与垃圾没有两样。我想知道,那个男人是否双亲犹在,他们是否会说,“起码你可以试着治好自己”;假如他有妻子,她是否会说,“进入池子吧,试试看,不会伤人的”;假如他有小孩,他们是否因为父亲瘫痪而被其他小孩讥笑。我想知道,有些人来到池边不是因为他们想治好自己,而是因为别人希望他们治好自己,使他们不会成为别人的负担。

 

自我的父母去世以后,我就不是任何人的负担。克瑞修先生认为我是公司的负担,但我不这样认为。我没有躺在池边,乞求别人带我进入池子里,我设法不让他们把我扔进池子里,我不相信这个池子可以治病。

 

“……因此,对今日的我们而言,这个问题变成,我们的生活是否真的需要圣泉的神力,抑或我们只是假装需要?”神父说出了我前所未闻的话,这番话如雷贯耳,我不禁簌簌发抖。

 

“我们是否坐在池边,耐心但被动地等待天使降临来搅动池水,而身边的上帝已准备给我们永恒的生命、丰富的生活。我们要做的只是张开双手和打开心房,接受上帝给的这份礼物?

 

“我相信很多人都想这么做。但此时此刻,还有很多人依旧坐着等待,哀叹天使降临的时候,没有人扶我们进入池子。”神父顿了一下,环视教堂一眼,当他的眼神扫到教友身上时,我看到有人畏缩着身体,有人则露出轻松的表情。“看看你们在每天、每个地方所见到的人,看看他们的眼神,这间教堂也许对你们的生活举足轻重,但上帝应该是你们的生活重心——他无所不在,无时不在,它在每个人身上,在万物身上。请扪心自问:‘我想要治好自己吗?’——如果你们不能回答想要——开始问为什么不能。因为我相信上帝就站在你们身边,在你们心灵深处问这个问题,准备治好你们各种疑难杂症,只要你们准备好治好自己。”

 

我凝视着神父,几乎忘了站起来诵读接下来的“尼西亚信经”的经文。

 

我相信上帝是天父,它创造了天堂和地球以及所有可见和不可见的事物。我相信上帝的地位崇高,因此不会犯错。我妈妈曾经开上帝犯错的玩笑,但我从不认为,如果它是上帝的话,它会犯错。因此,这不是一个蠢问题。

 

我想要治好自己吗?要治好什么呢?

 

我唯一认识的自我就是现在的这个自己——这个得了自闭症,但擅长生物信息和击剑,喜欢玛乔莉的我。

 

而我相信上帝的独生子耶稣基督,确实以肉身形式问池边的男人这个问题。那个男人来到池边,也许是因为——故事没有说明——别人已厌倦他又病又残,也许他乐于整天躺着,但他欲言又止。

 

如果那个男人说“不,我不想治好自己,我很满意现在的自己”,耶稣会作何反应?如果那个男人说,“我没什么毛病,但我的亲友和邻居坚持我一定得来”,耶稣又会作何反应?

 

我无意识但很顺畅地诵读经文,但诵读声、经文、布道词在我脑海里相互角力。我回忆起故乡的一名学生,当他发现我上教堂后就问我:“你是真的相信那档事,或者这只是一种习惯?”

 

如果上教堂只是一种习惯,像生病时来到治疗池边,这是否意味着根本没有信仰?如果那个男人告诉耶稣,他很不想治好自己,但他的亲友十分坚持,耶稣可能仍旧认为,那个男人必须依靠自己站起来走路。

 

也许上帝认为,如果我没得自闭症,我会更完美,也许上帝希望我接受新治疗。

 

我突然打了寒战,我觉得自己已经被接纳——被上帝接纳,被神父和人们所接纳,或者被多数的人接纳。上帝没有摈弃盲人、聋子、瘫痪和疯子,这是人们教我的,而我也深信不疑。要是我想错了呢,那该怎么办?要是上帝希望我成为和别人一样的人,又该如何是好?

 

礼拜的最后阶段,我只是坐在座位上,没有起身领圣餐。教堂的一名引座员问我一切可好,我点点头,他尽管面露忧虑,但依旧让我独处。礼拜结束并唱完圣歌以后,我待在座位上直到其他人都走光了,我才步出门外。神父仍站在门口,与一名引座员谈话,他对我笑了笑。

 

“罗尔,你好吗?”神父迅速而有力地握住我的手,但马上又松开了,因为他知道我不喜欢握手太久。

 

“我不知道是否想要治好自己。”我说。

 

神父的脸皱成忧虑的神色,然后对我说:“罗尔,我不是在谈你——或者像你这类的人,假如你这么想的话,我很抱歉——我谈的是精神治疗,你知道我们接纳你现在的样子——”

 

“你确实是如此。”我说,“但上帝呢?”

 

“上帝爱你现在和以后的样子。”神父说,“假如我说的话伤害了你,我很抱歉。”

 

“我没有受到伤害。”我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想要谈谈你的想法吗?”神父问。

 

“现在还不行。”我说,我还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是什么,因此,在我确定之前,我不会提出问题。

 

“你没来领圣餐。”神父说。我很惊讶,没料到他竟然会留意此事。“拜托你,罗尔——别让我说的任何事情,影响到你和上帝之间的关系。”

 

“不会的。”我说,“只是——我需要思考。”我转身离开,神父没拦住我。这是这间教堂的另一个好处,教堂就在那里,但它不会常常缠着人不放。以前在念书的时候,我上过一间教堂,那里的信徒老是想介入别人的生活。如果我得了感冒,没去做礼拜,有人会打电话询问原因。他们说他们很挂念我,但我觉得快要不能呼吸了。他们说我既然得了感冒,就需要对宗教培养有如火般的虔诚。他们根本不了解我,因此不会倾听我的话。

 

我停下来转身朝神父走去,他扬起眉毛,等待我开口。

 

“我不明白这星期你为什么谈到那段经文。”我说,“程序表上没列。”

 

“啊。”神父的神情放松了下来,“你知不知道‘约翰福音’没列在程序表上?这很像是一种秘密武器,神父们认为教友有需要时,就可以取出这件秘密武器。”

 

我留意到这件事,但从未想过要问是什么原因。

 

“我为了这个特殊的日子而选择那段经文,因为……罗尔,你对教区事务了解多少?”

 

当别人作出响应,随后却把响应转变成令人难以理解的问题时,我会试着回答问题。

 

“我上教堂做礼拜。”我说,“几乎每个礼拜天都来。”

 

“在这群教友中,你是否有别的朋友?”神父问,“我的意思是,在步出教堂以后,你会花时间与之来往,同时可能谈论别人的教友?”

 

“没有。”我说,自从上过那种会让人窒息的教堂后,我根本不想与教友太过亲密。

 

“嗯,那么,你可能不知道教友之间会对某些议题有所争执,我们有很多新教友加入——他们多半是来自于另一间教堂。那个教堂因为教友之间起了很大的冲突,而导致他们之中的很多人离开。”

 

“教堂起冲突?”我的胃开始绷紧,教堂是不该起冲突的。

 

“当这些教友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既生气又沮丧。”神父说,“我明白,他们得花时间让心情平静下来,同时抚平心灵受到的创伤。我给了他们时间,但他们依旧愤怒不已,而且还在争执之中——与从前那间教堂的教友;而来到这里以后,他们开始与平日相处的教友争执。”神父从眼镜的上缘望着我,多数人的眼睛开始有毛病以后,就会动手术治疗,但神父只是戴了一副旧式的眼镜。

 

我思索神父的话。“那么……你刚刚谈到‘想要治好自己’,是因为他们仍在气头上?”

 

“是的,他们需要有人醍醐灌顶,我想。我希望他们明白,固守常规,不抛开旧有的争论,对甩在身后的人发脾气,并不是让上帝治疗他们生活的方式。”神父摇摇头,俯看地下片刻,然后又望着我,“罗尔,你的神情还是有点沮丧,你确定不能对我说明你的困扰吗?”

 

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对神父谈起这项新治疗,但在教堂不说实话,比在任何地方不说实话,还要来得糟糕。

 

“是的。”我说,“你说上帝爱我们,也接纳我们现在的样子;你也说人们应该改变,应该接受治疗。可是,如果上帝接纳我们现在的样子,也许我们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如果我们应该改变,我们被接纳的这个样子,就是有问题的。”

 

神父点点头,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了他同意我的说法正确,或者他同意我们应该改变。“我真的没有把矛头对准你,罗尔,假如我的说法伤害你,很对不起,我总以为你们适应得很好——甘于生活在上帝施加的限制之中。”

 

“我不认为我们生活的限制是上帝造成的。”我说,“我的父母说,这是意外造成的,有些人生来就是如此。但如果是上帝造成的,改变就是不对的,没错吧?”

 

神父露出惊讶的表情。

 

“但每个人都希望我尽可能地改变,尽可能地恢复正常,如果这是正确的要求,他们不可能相信这些限制——自闭症——是上帝造成的,这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我需要搞清楚这点。”

 

“嗯……”神父前后晃动着身体,目光绕过我看向远方,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说,“我从未用这种角度想过事情,罗尔。事实上,如果人们认为残障确实是上帝赋予的,那么,在池边等待是唯一合理的反应,你不该把上帝赋予的东西随手扔掉。但实际上——我同意你的说法,我真的看不出来上帝希望人们生来就残障。”

 

“所以,我应该想要治好自己的自闭症,即使根本没有药方?”

 

“我认为,我们想要的就是上帝想要的,微妙的是,多半的时间,我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神父说。

 

“你知道。”我说。

 

“我只知道一部分,如上帝希望我们诚实、仁慈、互助,但上帝是否希望我们寻求每一种药方,好治好我们罹患的各种疾病……我并不清楚,但我猜,或许只有在不妨碍我们作为上帝子民时才可以吧。有些疾病是人力所难以医治的,因此,我们必须尽一切所能医治这些疾病。好家伙,罗尔,你提出非常难以理解的概念!”神父朝我微笑,他的眼睛、嘴巴和整张脸都笑了起来,“假如你去念神学院,一定会变成爱发问的学生。”

 

“我不能念神学院。”我说,“我学不来神学院必修的多种语言。”

 

“这我就不知道了。”神父说,“我会仔细思考你说的话,如果你还想谈下去的话……”

 

这是神父不想再谈下去的信号,我不明白,为什么正常人不能直截了当地说“我现在不想多谈”然后就走开?我马上对神父说,“再见”,然后调头离开。我知道那些隐藏在话语里的信息,但我希望这些信息更合情合理。

 

我站在角落里等车时,也在思考那篇布道词。周日的公交车都会将到站时间延后,因此,我没有错过班车。周日也很少有人搭公交车,所以,我找到可以看窗外行道树的空位,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这些行道树全都呈现古铜色和红棕色。小时候,我家附近人行道上的树,每到秋天会变成红色和金色,但那些树后来死于气温过高;现在,这些行道树虽然会变色,颜色却没有光泽可言。

 

回到公寓后,我开始阅读那本塞高和柯林顿合著的书,我相信两位作者会召唤我谈论这项新治疗,同时作出决定。但我尚未准备作决定。

 

※※※※※

“培特。”话筒那端的人说,但奥德林认不出是谁,“我是约翰·史拉辛克。”电话那头正在说话的人,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奥德林的脑海空白了片刻,心脏开始不规则地跳动,然后加速狂跳。约翰·史拉辛克将军,美国空军的退役将领,这家公司现任的执行长。

 

奥德林倒吸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说:“是的,史拉辛克先生。”一秒钟以后,奥德林心想,也许他应该说“是的,将军”,不过,奥德林并不知道退役将领在民间是否还会使用他们的军衔。

 

“听着,我想知道你能否对我说明金恩·克瑞修正在进行的那项小计划。”史拉辛克的语气像高级白兰地酒那般甘醇、温热和顺口,也非常具有威严。

 

“是的,长官。”奥德林设法整理思绪,因为他没料到执行长会亲自致电。随后,他迅速地解释了那项研究、由自闭症员工组成的部门、公司必须降低成本的原因,以及他对那项计划可能对公司形象造成负面影响的担心。

 

“我明白了。”史拉辛克说,奥德林屏息以待。“你知道的,培特。”史拉辛克以同样放松的语气拉长音调说,“我有点不高兴,你没有在刚开始就向我报告,好像我是新来的人一样,但在问题不可收拾之前,我非常希望了解整个事件的进展。”

 

“对不起,长官。”奥德林说,“我不知道这个情况,只是想按照规定层层上报。”

 

“嗯。”史拉辛格大大地吸了口气,“那么,现在我懂你的意思了,但问题是,在你设法向上呈报,阻止计划进行前,其实还是有时间的,而且你必须知道如何向上呈报。对我而言,你这次的处理方式是没有用的。”

 

“对不起,长官。”奥德林又致歉一次,心脏怦怦作响。

 

“嗯,我想我们及时处理了这件事。”史拉辛克说,“到目前为止,至少这件事还没有曝光,我很高兴知道你在关心属下和公司,我希望你明白,培特,假如有人想对员工进行任何违法或不道德的行动,或者任何研究计划有上述的情况,我绝不宽恕。我的属下想用强迫的手段达成目的,这让我感到非常惊讶和失望。”史拉辛克最后一句话的长度和音调,像钢铁一般坚硬,奥德林不禁簌簌发抖。

 

之后,史拉辛克又拉长音调说:“但这不是你的错。培特,公司要让你的属下接受新治疗,并扬言不配合的话,他们可能会丢掉工作,你得出面澄清。法务部会派人解释这种状况,但我要你通知他们做好准备。”

 

“那是——那是什么样的状况,长官?”奥德林问。

 

“他们的工作会获得保障,只要他们想继续留在公司工作的话。”史拉辛克说,“我们不会强迫员工做什么事,公司不是军队,但我也知道有人并不这么想。他们拥有人权,他们无须同意接受这项新治疗。另一方面,如果他自愿接受治疗也很好,毕竟他们已经通过初步的检验。当然,他们会拿到全薪,资历也可以保留——这是一个特案。”

 

奥德林想问克瑞修和他会有什么下场,但他担心,一旦问了这个问题,会使情况变得更糟。

 

“我会请克瑞修来谈谈。”史拉辛克说,“除了对你的属下保证,他们的权益不会受损外,别张扬此事,这点我可以相信你吗?”

 

“是的,长官。”

 

“别对会计部门的莎莉、人力资源部的巴特或任何有来往的人说长道短。”

 

奥德林感到心虚,史拉辛克究竟知道多少?“不会的,长官,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此事。”

 

“克瑞修可能会打电话给你——他应该会对你相当不满——但别担心。”

 

“是的,长官。”

 

“当这件事情暂告一段落后,我会私下约见你,培特。”

 

“是的,长官。”

 

“如果你能学会与公司体系良好互动,你对公司目标和和员工的贡献——加上你对公共关系等方面的注意程度——可能会成为公司重要的资产。”在奥德林能回应之前,史拉辛克已挂断电话。奥德林深深吸口气——仿佛是很久以来最长的一口气——坐在椅子上盯着时钟,但很久之后才意识到,时钟上的数字在悄然变化着。

 

之后,奥德林趁克瑞修——现在他一定听到了风声——在电话里向自己发飙之前赶往A部门,他感到有气无力和疲倦万分,他希望属下不会对接下来要宣布的事项提出太多问题。

 

※※※※※

从上周以后我就没见过卡梅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他,我不喜欢他的车没停在我的车对面的感觉,也不喜欢对“他究竟在哪里”、“他好不好”这种事一无所知的感觉。

 

屏幕上的符号不断地显示和消失,规律形成又解散,这种情况前所未见,我打开电扇,旋转吊饰开始旋转,以及反光的移动,让我的眼睛感到不舒服,我又关掉电扇。

 

昨晚我读了另一本书,我希望自己没有读那本书。

 

童年时代,作为一个自闭症小孩,别人教导我们认识的自我,只有部分是符合事实,长大后,我发现了这种情况,其实我根本不想知道。我以为光知道怎么应付这个世界就够辛苦了,何况还要弄清楚别人认为我们不对劲的地方。我以为只要外在行为能合情合理就足够了。如果植入唐恩大脑的芯片,使他的行为举止正常,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够正常了?把芯片植入人的大脑中,这算正常吗?人的大脑是否需要植入芯片,好让大脑能管理正常的行为?

 

如果我不需要植入芯片就能看起来正常,而唐恩需却要植入芯片,这是否意味着我比唐恩还要正常?

 

那本书说,自闭症患者习惯对这种抽象的哲学问题过度思考,思考方式有时候很像精神病患。那本书参考了一些旧书,猜测自闭症患者没有真正的个人认同感,那本书说,自闭症患者确实有自我定义,但他们的自我定义是受限的,而且是由习惯所支配的那种。

 

一想到这件事,和唐恩在保护管束下的改造过程,加上卡梅龙的可能下场,我就感到十分不安。

 

如果我的自我定义是有限的,而且是由习惯所支配的,至少这是我的自我定义,而不是别人的。我喜欢在披萨上撒胡椒粉,不喜欢夹鳀鱼,如果有人改造我,我是否依旧喜欢在披萨上撒胡椒粉,不喜欢夹鳀鱼?如果改造我的人要求我夹鳀鱼,那该怎么办……他们能改造这个吗?

 

那本介绍大脑功能的书说,表示性偏好是天生的感觉处理系统与社会情境互动的结果,如果要求我喜欢吃鳀鱼的那个人,对社会情境一窍不通,却能接触到我的感觉处理系统,那么,他就能让我喜欢吃鳀鱼。

 

我是否会记得我不喜欢吃鳀鱼——我以前不喜欢吃鳀鱼?

 

不喜欢吃鳀鱼的那个罗尔将会消失,喜欢吃鳀鱼的新罗尔将诞生于世,却再也没有了过去。然而,我之所以是我,与我的过去和我是否喜欢吃鳀鱼有关。

 

如果我的需求获得满足,这些需求是什么,真的无关紧要吗?喜欢吃鳀鱼和不喜欢吃鳀鱼的人之间是否有任何差别?如果人人喜欢吃鳀鱼或人人不喜欢吃鳀鱼,这又有什么差别?

 

对鳀鱼而言,差别可大了,如果每个人都喜欢吃鳀鱼,鳀鱼就会被大肆捕杀。对卖鳀鱼的小贩而言,差别也很大——如果每个人喜欢吃鳀鱼,他就会大赚一笔,如果大家都不喜欢吃鳀鱼,那他也赚不到什么钱。但对我而言,这个我究竟是不喜欢吃鳀鱼的那个我,或者是之后会喜欢鳀鱼吃的那个我?如果我喜欢吃鳀鱼的话,我是否会变得更健康或更不健康、更和善或更不和善、更聪明或更不聪明?对其他人而言,吃不吃鳀鱼似乎没什么差别,我认为,很多人根本不在乎喜欢什么:如颜色、味道或音乐。

 

问我是否想治好自己,就像问我是否喜欢鳀鱼,我无法想象喜欢鳀鱼的感觉会是如何,鳀鱼在我嘴里的味道又是如何。喜欢鳀鱼的人对我说,鳀鱼的味道很棒,正常人对我说,身为正常人的感觉很棒,他们无法以对我而言言之成理的方式,来描绘那种味道或感觉。

 

我需要治好自己吗?如果我不治好自己,会伤害到谁?我自己。但我只有对现在的样子感到不舒服时,才需要进行治疗,然而,除了别人说我与他们不是同类人、我不是正常人以外,我对现在的样子并不会感到不舒服。外界以为,自闭症患者不太在乎别人对他们的想法,但这不是实情,我非常在乎,当别人因为我得了自闭症而讨厌我时,我觉得很受伤。

 

即便是除了衣服以外一无所有的难民,别人也不能禁止他们回忆,他们可能感到惊慌失措,但他们还有过去的自己可供比较。他们也许再也尝不到自己喜欢的食物,但他们能够回忆自己喜欢的食物;他们可能再也看不到熟悉的土地,但他们能够回忆自己住在这块土地的情景。他们可以凭借回忆,来比较、判断自己是否过得更好或更坏。

 

我想知道卡梅龙是否记得从前那个卡梅龙,他刚刚进入的世界,是否比被他甩在身后的那个世界还要好。

 

今天下午,我们将与这项新治疗的顾问再度会面,我会问这个问题。

 

我看看时钟,时间是上午十点三十七分十八秒,这个早晨我没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