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下午,克瑞修先生对那项实验性治疗仍未置一词,也许奥德林先生搞错了,也许他已说服克瑞修先生打消那个念头。这个消息在网络上引起一阵讨论——多半是在个人主持的新闻性群组里,但似乎没有人知道,这项实验性治疗何时会应用在人类身上,或在何地进行。

我没有在网络上谈到奥德林先生告诉我的事,虽然他没有吩咐我不要说出去,但公布他的说法似乎不太好。如果克瑞修先生改变主意,而且每个人都变得焦虑不安,他一定会特别生气。克瑞修先生每次来查勤的时候,脸色多半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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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馆的节目名为“探索外行星及其卫星”,这项节目从劳动节那天就开始了,这意味着即便是在周六,参观的人也不会太多。而为了欣赏首场节目,我很早就抵达天文馆,因为就算是在人潮汹涌的时日,欣赏首场节目的人也不会太多。座位只坐满了三分之一,所以,埃里克、琳达和我可以各挑其中一排座位坐,彼此不用靠得太近。

 

圆形露天剧场的味道很怪,不过,这种地方向来就是如此。当灯光渐渐暗了下去,人造天空浮出来的时候,我心中的兴奋之情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尽管在天幕上的这些针刺小孔灯光并不是真正的星星,但也很像那么回事儿。这些灯光并不像星光那般古老,它们并未因为横越数百亿公里的距离而变得柔和,它们只是投影机以不到千分之十的光秒所投射出来的光,但我还是爱得要命。

 

令人讨厌的是,开场介绍还在闲扯一百年前、五十年前或稍早之前人类已知的事实,我希望了解人类现在所掌握的信息,而不是我父母在孩提时代就听过的东西。远古时代的人知道火星上有运河,那和现在知道的又有什么差别?

 

我坐的厚绒布椅上有块粗粗硬硬的东西,我用手指摸了几下——不知是哪个家伙在上面粘了块口香糖或糖果,而清洁用品处理不掉。一旦留意到这个东西,我整个心思就被它占据,我拿起小册子垫在屁股下,隔开那块东西。

 

这项演出终于告别历史,来到了当代。外行星的最新太空探测照片非常壮观,模拟的低空定点飞越几乎让我觉得,我可以飞离座位,进入外行星的重力井中。我希望我能独自进入外层空间。小时候,我第一次看到新闻报导说,人类已经飞进太空,我就立志长大以后要当航天员,但我明白这个志愿不太可能实现。即便我接受最新式的终身治疗,因而寿命得以延长,我仍是个自闭症患者。我妈妈曾说过,改变不了的事实,难过也没有用。

 

虽然未学到任何新知,但这次演出还是令我很享受。演出结束后,我感到饥肠辘辘,我平常用午餐的时间早就过了。

 

“我们可以一起吃午餐。”埃里克说。

 

“我想回家。”我说。因为我家有好吃的肉干,以及不能放太久,否则吃起来不够爽口的苹果。

 

埃里克点点头,转身离开。

 

周四我到教堂做礼拜,在礼拜开始之前,管风琴手在弹奏莫扎特的曲子,曲子很搭庄严肃穆的礼拜仪式,就像穿衬衫、打领带和外加夹克那么搭,虽然两件事不太一样,但整体的感觉就是很和谐。唱诗班唱着鲁特写的圣歌,曲风愉悦快活,我喜欢莫扎特的程度胜过鲁特,但鲁特的音乐我可以不用太花脑筋就能理解。

 

潮湿的冷风自东北方吹来,周一比平常还冷,却没有冷到要穿夹克或毛衣的地步,反而更为舒适。我知道酷热的夏天即将远离。

 

到了周二,天气又转暖了。每逢周二,我都会到便利店采购东西,便利店在周二的时候购物人潮比较少,即便是在每个月的第一个周二。

 

我望着便利店里的购物人潮。小时候,有人说便利店迟早会一间一间地关掉,因为人人都通过网络订购食物,而且还有送货到家的服务。我们隔壁邻居曾用网络订购食物好一段时间,我妈妈认为这是再蠢不过的事,她和泰勒太太经常为此吵得面红耳赤,尖锐的嗓音像两把刀在互刮。小时候,我总以为我妈妈和泰勒太太彼此不合,后来我才明白,成年人——正常人——可以不同意他人的看法,却不会因此嫌恶对方。

 

在别的地方,仍有便利店试着提供送货到家的服务,但在这里,想提供这种服务的便利店却没有生意做。现在消费者可以做的事情是,将订购的货品放在“快速装运”区,那里有条传送带会把一只盒子送至装运道。有时候,我会使用这项服务,但只是偶尔为之。要使用这项服务,就得多花十美分,我妈妈曾说,对我而言,这样的购物经验非常重要。泰勒太太说,若没有这种服务,我在购物时可能会承受很大的压力,但我妈妈说,泰勒太太过于敏感了。有时候,我希望泰勒太太可以当我妈妈,但这种念头也让我感到愧疚。

 

当人们独自到便利店购物时,他们通常看起来若有所思,因而忽略了其他人。我妈妈教过我到便利店购物时应有的礼仪,有很多礼仪我一下就学会了,但我还是不太适应便利店的噪声和杂乱。由于购物者不会停步与其他陌生人闲聊,也会避免眼神接触,我可以盯着他们,而不会招他们讨厌。收银员在收你的信用卡或现金时,照理你应该直视他们一会儿,才是礼貌的行为,但他们根本不在意。与排在你前面的人聊聊天气是礼貌的行为,通常他也会回你几句,但你根本没有必要那么做。

 

有时候,我想知道正常人到底有多正常,在便利店购物时,我常这么想。在上日常生活技能课时,授课老师教我们列一份购物清单,然后直接走到货架之间的过道,边找货品边核对清单。老师建议我们事先研究购物DM阅读 ‧ 电子书库上的货品价格,不要等到人在通道时才来比价。我想——老师所说的事情——就是教我们正常人如何购物。

 

但在我面前挡住过道的男人并没有上过我上的课,他看起来是个正常人,眼睛直盯着一罐罐意大利酱汁,除了比价之外,也细读厂牌商标。在那个男人的前方,有位戴厚眼镜的矮个儿银发妇人,她的眼睛一直想绕过那个男人去看同一层货架的货品。我想银发妇人想要拿我这边的一罐酱汁,而男人挡住了过道,不过,银发妇人不愿意打扰男人。我也不愿意。男人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使得他的额头、脸颊和下巴微微鼓了起来,而且还闪着些许光泽,这代表了他正在气头上。银发妇人和我都明白,衣冠楚楚的男人若在气头上,一旦有人打扰到他,他的火气可能随时会爆发。

 

男人突然抬起头来,瞄到我的目光,他涨红了脸,而且越来越红,也越来越亮。“你是不是想说什么?”男人将购物车推至一边,这样一来,银发妇人的视线被挡得更严实。我朝银发妇人点头微笑,她将购物车推至男人身边,我穿了过去。

 

“实在够蠢的。”我听到那个男人嘟囔着,“为什么这些酱汁罐不做成同样的大小?”

 

我明白这时最好不要答话——虽然心里跃跃欲试。人们在讲话的时候,总是期待别人倾听,照理,我该仔细听别人讲话的,大半时间我也训练自己这么做。但在便利店里,有时候人们不希望听到别人回话,如果你回了话,他们就会发脾气。这个男人已在气头上,我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扑通扑通地跳。

 

我面前来了两个笑闹的稚龄小孩,他们正从货架上抽出几盒调味料。在这排货架的末端有个穿着牛仔裤的年轻妇女,看到两个小孩的胡闹之后,她大声咆哮:“杰克森!米斯提!把调味料放回去!”我吓了一跳。我知道这个年轻妇女不是对我发火,但她的声音让我感到不安。一个小孩高声尖叫后来到我的右侧,另一个小孩说:“不要!”年轻妇女的脸因为生气而挤成奇怪的形状,她绕过我,朝两个小孩冲了过去。我听到一个小孩痛苦地大叫,但我没有回过头去。我很想说“安静,安静,安静”,但这不关我的事,如果你不是家长或者上司,最好不要命令其他人闭嘴。我听到有人讲话,妇女之间的对骂,有人斥责年轻妇女处罚她的小孩,这些声音随即传遍所有的过道。我的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狂跳,速度比平时还快。

 

人们到便利店购物的原因,就是为了倾听这种噪声,观看其他人行色匆匆、乱发脾气和烦燥不安。电话或网络购物和送货服务之所以做不下去,是因为人们宁愿到便利店去观看其他人,也不愿枯坐在家里等待订购的东西送来。但这种服务并非处处行不通,在某些城市,电话或网络购物以及送货服务还是很受欢迎。但在这里……我推着购物车往前走,等到来到酒品专区后,我才明白,我已错过想去的过道,在调头之前,我小心地查看每条过道。

 

无论我需不需要买调味料,我总是会来到摆调味料的过道,当通道里的人不多时——今天例外——我会停步嗅闻香气。即便地板腊、清洁液和附近小孩吐出的泡泡糖味道很重,我还是可以嗅闻出调味料和香料混合而成的微弱气味。肉桂、茴香、丁香、墨角兰、肉豆蔻……连名字都很有趣。我妈妈在做饭时喜欢加调味料和香料,她也让我闻一闻,我不喜欢某些调味料和香料,但多半的调味料和香料香到令我难以忘怀。今天,我得购买辣椒粉,我无须停步搜寻,我知道那个装辣椒粉的红白盒子摆在哪个货架上。

 

突然之间,我感觉全身都在流汗,玛乔莉就在我前方,她没有看到我,因为她和别人一样,正在专心地挑选货品。玛乔莉打开了一瓶调味料——我思忖着,不知道是哪种调味料,等到香味飘来以后,我才确定玛乔莉开的调味料是丁香。丁香是我最喜欢的调味料。我立即调过头去,试着留意货架上的食品颜色、蜜饯和蛋糕的饰品。我不明白这些货品为什么会与调味料摆在同一个过道,但它们就是摆在这里。

 

玛乔莉会看到我吗?如果她看到我,她会和我聊上几句吗?我该和她聊上几句吗?我的舌头苦得像根苦瓜。我感觉到有人朝我走了过来,这是玛乔莉还是别人?如果我真的是在购物,我不该抬头看究竟是谁走了过来,但我不想买蛋糕的饰品或樱桃蜜饯。

 

“嗨,罗尔。”玛乔莉说,“想做蛋糕啊?”

 

我转身望着玛乔莉。我从未在汤姆和露西亚家或往返机场的车上以外的地方见过她,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也许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我只是在找东西。”我说。这种场面实在令人难以启齿,在全身流汗的时候,我特别不喜欢说话。

 

“颜色很漂亮。”玛乔莉的口气除了好奇之外没有别的,至少她没有大声笑出来,“你喜欢水果蛋糕吗?”

 

“不……不喜欢。”我咽下喉咙里的一大团空气,“我想……我想这些颜色比味道更漂亮。”我说错话了——味道没有美丑之别——但想要收回这番话,为时已晚。

 

玛乔莉表情严肃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她说,“小时候,我第一次吃水果蛋糕,我原本希望蛋糕尝起来很棒,因为蛋糕看起来很漂亮,在咬了一口以后……我发现蛋糕并不那么可口。”

 

“你……你常来这里购物吗?”我问。

 

“不常。”玛乔莉说,“我来此拜访朋友,她要我顺道帮她买点东西。”她看着我,我再次意识到自己难以启齿,甚至难以呼吸,汗水自我的背脊滴落,我觉得全身黏糊糊的。

 

“你常来这家便利店吗?”她问。

 

“是的。”我说。

 

“那么,或许你可以告诉我,摆着米和锡箔纸的货架在哪儿。”玛乔莉说。

 

在想到之前,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后来才回过神来。“摆着米的货架位于第三个过道,米就在货架的中间附近。”我说,“摆着锡箔纸的货架位于第十八个过道——”

 

“哦,拜托。”玛乔莉的口气听起来似乎很高兴,“你就带我去找嘛,我在这间便利店里绕了快要一个小时了。”

 

“告诉你……带你去找?”我马上觉得自己很笨,玛乔莉的意思就是要我带她去找货架。“走吧。”我推着我的购物车往前走,而购物车堆满农产品的高大妇女立刻白了我一眼。我对高大妇女说“抱歉”,但她推着购物车走了,没有理我。

 

“我会跟着你。”玛乔莉说,“我不想让你被人讨厌……”

 

我点点头,领着玛乔莉前往摆米的过道,由于我们已在第七个过道,离摆米架的过道很近。我知道玛乔莉在我后面,想到这点,我觉得背部暖洋洋的,好像有一道光线正在照耀着。我很高兴玛乔莉看不到我的脸,因为我的脸热热的。

 

当玛乔莉看着米架时——米架上摆着袋装米、盒装米、长粒米和短粒米、棕米以及掺杂其他谷物的米,玛乔莉不清楚她要的是哪种米——我则看着她。玛乔莉的睫毛是褐色的,其中一片睫毛特别长,颜色也特别深,而她的眼珠颜色超过一种,虹膜上的细微斑点,使她的双眸更为迷人。

 

多数人的眼珠颜色超过一种,但这些颜色通常都是同色调的。蓝眼珠可能有两种色调,蓝色或灰色,蓝色或绿色,甚至会有斑点,也可能有两种褐色色调。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当我向州政府申请核发身份证时,申请表格要我填写眼珠的颜色,我试图写下眼珠的所有颜色,但空格不够大,他们要我写“褐色”,于是我写了“褐色”,但我的眼珠岂只褐色而已,褐色只是人们表面上看到的颜色,因为他们很少仔细观看别人的眼睛。

 

我喜欢玛乔莉的眼球的颜色,因为这是她的眼睛,因为我喜欢上面的所有颜色,我也喜欢她头发上的所有颜色。也许玛乔莉在填写申请表格时,会把发色写为“褐色”,但她的头发有各式各样的颜色,种类甚至比眼球的颜色还多。在便利店灯光的照耀下,玛乔莉的发色比在户外还要暗泽,澄色的光泽隐而未见,但我知道它们还藏在她的头发里。

 

“找到了。”玛乔莉拿着一盒米,是易于煮熟的白色长粒米。“接下来,我们去找锡箔纸。”玛乔莉露齿而笑,“我的意思是,煮食用的锡箔纸(foil),不是击剑用的花剑阅读 ‧ 电子书库。”

 

我也朝玛乔莉笑了一下,顿时觉得脸颊的肌肉开始变紧。我知道玛乔莉想找的是什么,难道她以为我不明白,或者她只是在开玩笑?我领着玛乔莉走到便利店中间的过道,这里的货架摆放的是塑料袋、塑料碗盘、筒状保鲜膜、烤箱纸和锡箔纸。

 

“这么快就到了。”玛乔莉立刻挑出她要的锡箔纸,速度比挑米快得多。“谢谢你,罗尔。”玛乔莉说,“你帮了很大的忙。”

 

我想是否该告诉玛乔莉可以到快速结账台结账,她会不会不高兴?可是,她刚才说很赶时间。

 

“快速结账台。”说完,我的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接着,我听到自己呆板而乏味地说:“这个时候便利店里的人太多,结账区的人排得满满的……”

 

“真让人泄气。”玛乔莉说,“有没有哪一头的结账速度比较快?”

 

起初,我不太确定玛乔莉的意思。购物者进出结账台的速度一样快,位于中间的收银员才能决定购物者进出的快慢。玛乔莉静静地等待,没有催促我,也许她的意思是哪排结账台的结账速度比较快,而不是指快速结账台。我知道靠近客户服务台的那列结账台结账速度最快,于是我告诉玛乔莉,她点点头。

 

“抱歉,罗尔,我有点赶。”玛乔莉说,“我和潘姆约好六点十五分见面,现在已经六点零七分了,如果潘姆住得很远,她就不会约这种时间。”

 

“希望你能准时赴约。”我目送玛乔莉轻快地离开过道,她在其他购物者之间灵活地穿梭而去。

 

“你看……她就是这副模样。”有人在我后面出声,我转过身来,发现说话的人是艾米。一如往常的,艾米的脸色很难看:“她没有很漂亮。”

 

“我认为她很漂亮。”我说。

 

“我会看人。”艾米说,“你的脸红了。”

 

我的脸一阵臊热,也许我的脸红了,但艾米没有必要说出来,在公共场合对别人的表情说三道四,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我没有回应艾米。

 

“若我猜得没错,你以为她爱上了你。”艾米的声音充满了敌意。看得出来,艾米认为我心中所想的就是这个,而且她认为我大错特错,因为玛乔莉根本没有爱上我。艾米想这些不三不四的事情,让我很不高兴,但能够了解艾米话中的含意和她的表达方式,却也让我十分开心,多年以前,我还缺乏这种能力。

 

“我不知道。”我试着压低嗓子,保持平静。在过道的另一头,有名妇人原本伸手想取出保鲜盒,听到我和艾米的对话,她停止了动作,转身望着我和艾米。“你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我对艾米说,“也不知道玛乔莉心里想什么,你试着解读别人的心思,却出了差错。”

 

“你自以为很聪明。”艾米说,“就因为你做的工作与计算机和数学有关,可你对人性根本一无所知。”

 

我知道过道另一端的那名妇人,为了偷听我和艾米的对话,正慢慢靠了过来。我有点害怕。我们不该在公共场合谈这些事情的,也不该引人注目,而该融入人群,让自己的举止谈吐更像正常人。如果我告诉艾米这些,她会更火大,进而高声张扬一些事情。“我得走了。”我对艾米说,“我怕我会来不及。”

 

“来不及什么,来不及约会吗?”艾米提到约会这个字时,声音特大且音调高昂,显示她有意嘲讽我。

 

“不是。”我平静地说,如果保持心平气和,也许艾米会放我一马。“我要回家看电视,我总是会看电视,特别是每逢……”突然间,我想不起来今天是星期几,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我转身离开,就好像我已经说完整句话。艾米笑了起来,笑声有点刺耳,但我没有听到她再置一词。我匆匆回到摆调味料的过道,挑选我要的辣椒粉,然后回到结账区,各列结账台已排了长串人龙。

 

在我排的这列队伍里,我的前面总共有五个人,三女两男,其中一人留着浅色头发,其余四人是深色头发,男人之一穿着的浅蓝色套头T恤,几乎与他购物车里的盒子同一色系。我试着专心想颜色的事,但便利店的嘈杂声和灯光,使得我所看到的颜色与真实的颜色本身已有落差,白昼时所见到的情景也是如此。便利店是个再真实不过的地方,我不喜欢和喜欢的东西都同样的栩栩如生。

 

即便如此,我可以轻易地想我喜欢的事情,不去想我不喜欢的事情。想玛乔莉和海登的《颂主曲》让我很快乐;倘若我想的是艾米,即使只是一会儿工夫,我脑海中的音乐就会立刻走调,乱成一团,逼得我想逃之夭夭。我把全部心思放在玛乔莉身上,好像她是我所分派的一项工作,我脑海中的音乐愉悦地舞动着,曲调越来越轻盈。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待了片刻,半转过身,说话者是刚才偷听我和艾米谈话的那名妇人,她排在我的后面。在便利店明亮灯光的照耀下,妇人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她嘴角上的口红已经变干,露出极为鲜艳的橙色。妇人朝我笑了一下,笑容不够自然,反而有点僵,像是用嘴巴硬挤出来的。见我没有回应,妇人又问了一遍。

 

“我忍不住偷听了一些。”妇人说,“你的朋友满肚子气,她看起来有点……与众不同,没错吧?”妇人露出更多牙齿。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我得做出点儿响应,排在这列队伍的其他人,现在都在看着我。

 

“我无意冒犯你。”妇人说,她眼睛四周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只是……我注意到她的说话方式……”

 

艾米的生活是艾米家的事,不关这名妇人的事,她也无权知道艾米有什么问题——如果艾米真有问题的话。

 

“对你这种人而言,这种滋味一定很难受。”妇人转头瞥看身后正在注视我们的购物者,“咯咯”地轻笑了起来,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笑,也不认为这件事很好笑。“对所有人而言,要维持男女关系确实很难。”妇人说,现在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类似弗洛姆医生向我解释她要我做什么事时才会有的那种表情。“对你而言,情况一定是糟透了。”

 

排在妇人后面的男人露出奇怪的表情,我无法判断他同不同意妇人的看法。我希望有人命令妇人闭嘴,如果我叫她闭嘴,那就太无礼了。

 

“我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妇人扬起眉毛,拉高声音说,她正等待我给出个交代。

 

我想自己无须交代什么。“我不认识你。”我以低沉平稳的嗓音说。我的意思是,“我不认识你,我不想与不认识的人谈起艾米或玛乔莉或其他人”。

 

妇人的脸鼓了起来,我立即转过头去,接着我听到后面有人气呼呼地说:“好啊!”然后传来某个男人的轻声嘟囔:“活该。”我想说话的人应该是排在妇人后面的那个男人,但我没有转身去看究竟是谁。排在我前面的只剩下两个人,我两眼直视前方,不去想什么特别的事情,试着倾听脑海里的音乐,但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回荡在我耳朵里的尽是噪声。

 

当我抱着买来的杂货走出便利店,室外湿热的程度比我进入店里之前还要严重,我闻得出各种气味:糖果纸屑上的糖果、果皮、口香糖、人身上的除臭剂和洗发水、停车场的柏油、公交车排放的废气。我把杂货装进后备箱,然后打开车门。

 

“嗨!”有人向我打了声招呼。我一跃而起,转过身去,原来是唐恩。我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唐恩,我怀疑是否那群练剑的学员都在这间便利店买东西。唐恩说:“嗨,兄弟。”唐恩穿着条纹针织衬衫和黑长裤,我从未见过他穿成这副模样,当他到汤姆家练剑时,不是穿T恤和牛仔裤,就是穿练剑装。

 

“嗨,唐恩。”我回了一句。即便唐恩是朋友,此刻我也不想和他多聊几句,因为天气太热了,我得把杂货送回家,放进冰箱里。我拿起第一个纸袋,放在后座上。

 

“你是在这间便利店买东西吗?”唐恩问。就在我站在车门旁,把杂货袋放进车里之际,唐恩问这种问题,实在是愚蠢至极,难道他以为这些东西是我偷来的吗?

 

“我每周二来这里采购。”我说。

 

唐恩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也许他以为周二到便利店买东西是不对的——但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明天会去练剑吗?”他问。

 

“会。”我把另一个杂货袋放进车里,然后关上车门。

 

“你会参加锦标赛吗?”唐恩瞪着我的方式,逼得我想低头或转身。

 

“会,”我说,“但我现在得回家。”牛奶必须置放于华氏三十八度以下的温度里,此刻,停车场的温度至少有九十度,我买的牛奶可能会变热。

 

“你的生活真规律。”唐恩说。

 

我不知道假规律会是怎样,我想这会不会就是类似真小人那样的语词?

 

“你每天都做同样的事?”唐恩问。

 

“不是每天做同样的事。”我回答,“而是在同一天做同样的事。”

 

“哦,没错。”唐恩说,“嗯,明天见啰,你这个规律的家伙。”唐恩笑了起来,但笑得很奇怪,让人觉得有点不干不脆。我打开车前门,钻进驾驶座,唐恩没有再发一语,也没有转身离开。当我发动引擎,唐恩耸了耸肩,他肩膀突如其来地抽动,好像被什么昆虫叮着似的。

 

“再见。”我礼貌地说。

 

“哦。”唐恩说,“再见。”当我离开停车场时,唐恩仍待在原地,就在我快要转进大街之际,透过后视镜,我看到他还待在那里,驶进大街后,我回头一望,他已经不见踪影。

 

我的公寓比外头安静,但也没有安静多少。我楼下的住户是警察——丹尼·布莱斯,他正在看电视,而且我知道他看的是有现场观众的猜谜节目。楼上的住户是桑德丝太太,她正把椅子拖往厨房的餐桌那里,这是她每晚的例行工作。我可以听到我的发条闹钟发出的滴答声,以及计算机电源供应增幅器的微弱嗡嗡声,当电在循环运转之际,电源供应增幅器就稍稍地变了个音调。室外的噪声仍不断涌入:通勤火车的嘎啦嘎啦声、呼啸而过的汽车声、邻院邻居的说话声。

 

让我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去理会这些声音,可以说是难上加难。如果我播放音乐,就可以压过这些声音,但这些声音总是阴魂不散,好像塞在厚毯子里的玩具。我把杂物放进冰箱里,顺便拂去牛奶纸盒上凝结的水珠,然后开始播放音乐。我不敢放太大声,因为我不能吵到邻居。我播放的是莫扎特的作品,他的音乐对我很有效,我觉得我的焦虑一点一滴地化开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妇人想找我聊天,她不该那么做的,便利店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她不该找陌生人讲话的。在引起那个妇人注意之前,我一直都很安全,如果艾米不那么大声说话,那个妇人就不会理我们了——刚才她就是这么说的。无论如何,我不喜欢艾米,一想到艾米和那个妇人的话,我的脖子就开始发热。

 

我父母曾说,当别人发现我与众不同时,我不该怪罪他们。我不该责备艾米,而该自我反省,想想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我不想出状况,不想做错事,我需要去便利店购物。我到便利店的理由很充分,我在那里的行为也很适当,在过道上,除了站立的位置,我没有占用太多空间。玛乔莉是我的朋友,与她交谈并帮她寻找摆米和锡箔纸的货架是应该的,我并没有错。

 

艾米的行为不对,她说话声太大,引起那名妇人的注意,但就算如此,那名妇人也不该多管闲事。即使艾米说话声太大,也并不是我的错。

 

 
  1. “DIrect Mail Advertising”的缩写,指通过邮递形式将广告直接送给受众的广告形式。——编者注
  2. foil除了“锡箔纸”外,也有“花剑”之意。——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