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死酷党人

(一)此人

一八七五年二月四日,天气严寒,吉尔默敦山峡谷中积满深雪。然而,由于开动了蒸汽扫雷机,铁路依然畅通无阻,联结煤矿和铁工区这条漫长线路的夜车,迟缓地从斯塔格维尔平原,响声隆隆地爬上陡峭的斜坡,向维尔米萨谷口的中心区维尔米萨镇驶去。火车行驶到这里,向下驶去,经巴顿支路、赫尔姆代尔,到农产丰富的梅尔顿县。这是单轨铁路,不过在每条侧线上的无数列满载着煤和铁矿石的货车,说明了矿藏的丰富。这丰富的矿藏使得美国这个最荒凉的角落迁来了许多粗野的人,生活开始沸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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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这里是荒芜不毛之地。第一批到这里进行详细考察的开拓者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片美景如画的大草原和水草繁茂的牧场,竟是遍布黑岩石和茂密森林的荒凉土地。山坡上是黑压压几乎不见天日的密林,再往上是高耸的光秃山顶,白雪和巉岩屹立两侧,经过蜿蜒曲折的山谷,这列火车正在向上缓缓地蠕动着。

前面的客车刚刚点起了油灯,一节简陋的长车厢里坐着二三十个人,其中大多数是工人,经过在深谷底部的整天的劳累,坐火车回去休息。至少有十几个人,从他们积满尘垢的面孔以及他们携带的安全灯来看,显然是矿工。他们坐在一起吸烟,低声交谈,偶而平视车厢对面坐的两个人一眼,那两个人身穿制服,佩戴徽章,说明他们是警察。

客车厢里其余的旅客,有几个劳动阶层的妇女,有一两个旅客可能是当地的小业主,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年轻人独自坐在车厢一角。因为和我们有关的正是这一位,所以值得详细交代一下。

这个年轻人气宇轩昂,中等身材,不过三十岁左右。一双富于幽默感的灰色大眼睛,不时好奇地迅速转动,透过眼镜打量着周围的人们。不难看出他是一个善于交际、性情坦率的人,热衷于和一切人交朋友。任何人都可以立即发现他那善于交际的脾气和爱说话的性格,他颇为机智而经常面带微笑。但如有人细细地进行观察,就可以从他双唇和嘴角看出刚毅果断、坚韧不拔的神色来,知道这是一个思想深沉的人,这个快活的褐色头发的年轻的爱尔兰人一定会在他进入的社会中好歹使自己出名。

这个年轻人和坐在离他最近的一个矿工搭了一两句话,但对方话语很少而又粗鲁,便因话不投机而默不作声了,抑郁不快地凝视着窗外逐渐暗淡下去的景色。

这景色不能令人高兴。天色逐渐变暗,山坡上闪着炉火的红光,矿渣和炉渣堆积如山,隐隐呈现在山坡两侧,煤矿的竖井耸立其上。沿线到处是零零落落的低矮木屋,窗口灯光闪烁,隐约现出起轮廓来。不时显现的停车站挤满了皮肤黝黑的乘客。

维尔米萨区盛产煤铁的山谷,不是有闲阶层和有文化的人们经常来往的地方。这儿到处是为生存而进行最原始搏斗的严竣痕迹,进行着原始的粗笨劳动,从事劳动的是粗野的健壮的工人。

年轻的旅客眺望着这小城镇的凄凉景象,脸上现出不快和好奇的样子,说明这地方对他还很陌生。他不时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来,看看它,在信的空白处潦草地写下一些字。有一次他从身后掏出一样东西,很难使人相信这是象他那样温文尔雅的人所有的。那是一支最大号的海军用左轮手枪。在他把手枪侧向灯光时,弹轮上的铜弹闪闪发光,表明枪内装满了子弹。他很快把枪放回口袋里,但已被一个邻座的工人看到了。

“喂,老兄,"这个工人说道,“你好象有所戒备啊。”

年轻人不自然地笑了笑。

“是啊,"他说道,“在我来的那地方,有时我们需要用它。”

“那是什么地方呢?”

“我刚从芝加哥来。”

“你对此地还不熟悉吧?”

“是的。”

“你会发现在这里也用得着它,"这个工人说道。

“啊!果真么?"年轻人似乎很关心地问道。

“你没听说这附近出过事么?”

“没有听到有什么不正常的事。”

“嗨!这里出的事多极了,用不多时你就会听个够。你为啥事到这里来的?”

“我听说这里愿意干活儿的人总是找得到活儿干。”

“你是工会里的人么?”

“当然了。”

“我想,那你也会有活儿干的。你有朋友吗?”

“还没有,不过我是有办法交朋友的。”

“怎么个交法呢?”

“我是自由人会的会员,没有一个城镇没有它的分会,只要有分会我就有朋友可交。”

这一席话对对方产生了异常作用,那工人疑虑地向车上其他人扫视了一眼,看到矿工们仍在低声交谈,两个警察正在打盹。他走过来,紧挨年轻旅客坐下,伸出手来,说道:

“把手伸过来。”

两个人握了握手对暗号。

“我看出你说的是真话。不过还是要弄清楚些好。”

他举起右手,放到他的右眉边。年轻人立刻举起左手,放到左眉边。

“黑夜是不愉快的,"这个工人说道。

“对旅行的异乡人,黑夜是不愉快的,"另一个人回答说。

“太好了。我是维尔米萨山谷三四一分会的斯坎伦兄弟。很高兴在此地见到你。”

“谢谢你。我是芝加哥二十九分会的约翰·麦克默多兄弟。身主J.H.斯科特。不过我很幸运,这么快就遇到了一个弟兄。”

“好,附近我们有很多人。你会看到,在维尔米萨山谷,本会势力雄厚,这是美国任何地方也比不上的。可是我们要有许多象你这样的小伙子才成。我真不明白象你这样生气勃勃的工会会员,为什么在芝加哥找不到工作。”

“我找到过很多工作呢,"麦克默多说道。

“那你为什么离开呢?”

麦克默多向警察那面点头示意并且笑了笑,说道:“我想这些家伙知道了是会很高兴的。”

斯坎伦同情地哼了一声。"有什么麻烦事吗?"他低声问道。

“很麻烦。”

“是犯罪行为吗?”

“还有其他方面的。”

“不是杀人吧?”

“谈这样的事还太早,"麦克默多说道,现出因说过了头而吃惊的样子,“我离开芝加哥有我自己的充分理由,你就不要多管了。你是什么人?怎么可以对这种事问个不休呢?”

麦克默多灰色的双眸透过眼镜突然露出气愤的凶光。

“好了,老兄。请不要见怪。人们不会以为你做过什么坏事的。你现在要到哪儿去?”

“到维尔米萨。”

“第三站就到了。你准备住在哪里?”

麦克默多掏出一个信封来,把它凑近昏暗的油灯旁。

“这就是地址——谢里登街,雅各布·谢夫特。这是我在芝加哥认识的一个人介绍给我的一家公寓。”

“噢,我不知道这个公寓,我对维尔米萨不太熟悉。我住在霍布森领地,现在就要到了。不过,在我们分手以前,我要奉告你一句话。如果你在维尔米萨遇到困难,你就直接到工会去找首领麦金蒂。他是维尔米萨分会的身主,在此地,没有布莱克·杰克·麦金蒂的许可,是不会出什么事的。再见,老弟,或许我们有一天晚上能够在分会里见面。不过请记住我的话:如果你一旦遇到困难,就去找首领麦金蒂。”

斯坎伦下车了,麦克默多又重新陷入沉思。现在天已完全黑了,黑暗中高炉喷出的火焰在嘶列着、跳跃着发出闪光。在红光映照中,一些黑色的身影在随着起重机或卷扬机的动作,和着铿锵声与轰鸣声的旋律,弯腰、用力、扭动、转身。

“我想地狱一定是这个样子,"有人说道。

麦克默多转回身来,看到一个警察动了动身子,望着外面炉火映红的荒原。

“就这一点来说,"另一个警察说道,“我认为地狱一定象这个样子,我不认为,那里的魔鬼会比我们知道的更坏。年轻人,我想你刚到这地方吧?”

“嗯,我刚到这里又怎么样?"麦克默多粗暴无礼地答道。

“是这样,先生,我劝你选择朋友要小心谨慎。我要是你,我不会一开头就和迈克·斯坎伦或他那一帮人交朋友。”

“我和谁交朋友,这干你屁事!"麦克默多厉声说道。他的声音惊动了车厢内所有的人,大家都在看他们争吵,“我请你劝告我了吗?还是你认为我是个笨蛋,不听你的劝告就寸步难行?有人跟你说话你再张口,我要是你呀,嗨!还是靠边呆会儿吧!”

他把脸冲向警察,咬牙切齿,象一只狺狺狂吠的狗。

这两个老练、温厚的警察对这种友好的表示竟遭到这么强烈的拒绝,不免都大吃一惊。

“请不要见怪!先生,"一个警察说道,“看样子,你是初到此地的。我们对你提出警告,也是为了你好嘛。”

“我虽是初到此地,可是我对你们这一类货色却并不生疏,"麦克默多无情地怒喊道,“我看你们这些人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收起你们的规劝吧,没有人需要它。”

“我们不久就要再会的,"一个警察冷笑着说道,“我要是法官的话,我敢说你可真是百里挑一的好东西了。”

“我也这样想,"另一个警察说,“我想我们后会有期的。”

“我不怕你们,你们也休想吓唬我。"麦克默多大声喊道,

“我的名字叫杰克·麦克默多,知道吗?你们要找我的话,可以到维尔米萨谢里登街的雅各布·谢夫特公寓去找,我决不会躲避你们,不管白天晚上,我都敢见你们这一类家伙。你们别把这弄错了。”

新来的人这种大胆的行动引起了矿工们的同情和称赞,他们低声议论,两个警察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又互相窃窃交谈。

几分钟以后,火车开进一个灯光暗淡的车站,这里有一片旷地,因为维尔米萨是这一条铁路线上最大的城镇。麦克默多提起皮革旅行包,正准备向暗处走去,一个矿工走上前和他攀谈起来。

“哎呀,老兄,你懂得怎样对这些警察讲话,"他敬佩地说,

“听你讲话,真叫人痛快。我来给你拿旅行包,给你领路。我回家路上正好经过谢夫特公寓。”

他们从月台走过来时,其他的矿工都友好地齐声向麦克默多道晚安。所以,尽管还没立足此地,麦克默多这个捣乱分子已名满维尔米萨了。

乡村是恐怖的地方,可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城镇更加令人沉闷。但在这狭长的山谷,至少有一种阴沉的壮观之感,烈焰映天,烟云变幻,而有力气和勤劳的人在这些小山上创造了当之无愧的不朽业绩,这些小山都是那些人在巨大的坑道旁堆积而成的。但城镇却显得丑陋和肮脏。来往车辆把宽阔的大街轧出许多泥泞不堪的车辙。人行道狭窄而崎岖难行,许多煤气灯仅仅照亮一排木板房,每座房屋都有临街的阳台,既杂乱又肮脏。

麦克默多和那矿工走近了市中心,一排店铺灯光明亮,那些酒馆、赌场更是灯光辉煌,矿工们则在那里大手大脚地挥霍他们用血汗挣来的钱。

“这就是工会,"这个向导指着一家高大而象旅社的酒馆说道,“杰克·麦金蒂是这里的首领。”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麦克默多问道。

“怎么!你过去没听说过首领的大名吗?”

“你知道我对此地很陌生,我怎么会听说过他呢?”

“噢,我以为工会里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呢。他的名字经常登报呢。”

“为什么呢?”

“啊,"这个矿工放低了声音,“出了些事呗。”

“什么事?”

“天哪,先生,我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你可真是个怪人,在此地你只会听到一类事,这就是死酷党人的事。”

“为什么,我好象在芝加哥听说过死酷党人。是一伙杀人凶手,是不是?”

“嘘,别说了!千万别说了!"这个矿工惶惑不安地站在那里,惊讶地注视着他的同伴,大声说道,“伙计,要是你在大街上象这样乱讲话,那你在此地就活不了多久了。许多人因为比这还小的事都已经送命了。”

“好,对他们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这仅仅是我听说的。”

“不过,我不是说你听到的不是真事。"这个人一面说,一面忐忑不安地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紧紧盯着暗处,好象怕看到什么暗藏的危险一样,“如果是凶杀的话,那么天知道,凶杀案多着呢。不过你千万不要把这和杰克·麦金蒂的名字联在一起。因为每个小声议论都会传到他耳边,而麦金蒂又是不肯轻易放过的。好,那就是你要找的房子,就是街后的那一座。你会发现房主老雅各布·谢夫特是本镇的一个诚实人。”

“谢谢你,"麦克默多和他的新相识握手告别时说道。他提着旅行包,步履沉重地走在通往那所住宅的小路上,走到门前,用力敲门。

门马上打开了,可是开门的人却出乎他意料之外。她是一个年轻、美貌出众的德国型女子,玉肤冰肌,发色金黄,一双美丽乌黑的大眼睛,惊奇地打量着来客,白嫩的脸儿娇羞得泛出红晕。在门口明亮的街灯下,麦克默多好象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丰姿;她与周围污秽阴暗的环境形成鲜明的对照,更加动人。即使在这些黑煤渣堆上生出一支紫罗兰,也不会象这女子那样令人惊奇了。他神魂颠倒、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还是这女子打破了寂静。

“我还以为是父亲呢,"她娇声说道,带点德国口音,“你是来找他的吗?他到镇上去了。我正盼他回来呢。”

麦克默多仍在满心爱慕地痴望着她,在这矜持的来访者面前,那女子心慌意乱地低下了头。

“不是,小姐,"麦克默多终于开口说道,“我不急着找他。可是有人介绍我到你家来住。我想这对我很合适,现在我更知道这是很合适的了。”

“你也决定得太快了,"女子微笑着说。

“除非是瞎子,谁都会这样决定的。"麦克默多答道。

姑娘听到赞美的话语,莞尔一笑。

“先生,请进来,"她说道,“我叫伊蒂·谢夫特小姐,是谢夫特先生的女儿。我母亲早已去世,我管理家务。你可以在前厅炉旁坐下,等我父亲回来。啊,他来了,有什么事你和他商量吧。”

一个老人从小路上慢慢走过来。麦克默多三言两语向他说明了来意。在芝加哥,一个叫墨菲的人介绍他到这里来。这个地址是另一个人告诉墨菲的。老谢夫特完全答应下来。麦克默多对房费毫不犹豫,立刻同意一切条件,显然他很有钱,预付了每周七美元的膳宿费。

于是这个公然自称逃犯的麦克默多,开始住在谢夫特家里。这最初的一步引出漫长而暗淡的无数风波,其收场则是在天涯的异国。

(二)身主

麦克默多很快就使自己出了名。无论他到哪里,周围的人立刻就知道了。不到一个星期,麦克默多已经变成谢夫特寓所的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这里有十到十二个寄宿者,不过他们是诚实的工头或者是商店的普通店员,与这个年轻的爱尔兰人的脾性完全不同。晚上,他们聚在一起,麦克默多总是谈笑风生,出语不凡,而他的歌声则异常出色。他是一个天生的挚友,具有使他周围的人心情舒畅的魅力。

但是他一次又一次象他在火车上那样,显出超人的智力和突如其来的暴怒,使人敬畏。他从来不把法律和一切执法的人放在眼里,这使他的一些同宿人感到高兴,使另一些人惊恐不安。

一开始,他就做得很明显,公然赞美说,从他看到她的美貌容颜和娴雅丰姿起,这房主人的女儿就俘获了他的心。他不是一个畏缩不前的求婚者,第二天他就向姑娘表诉衷情,从此以后,他总是翻来覆去地说爱她,完全不顾她会说些什么使他灰心丧气的话。

“还有什么人呢!"他大声说道,“好,让他倒霉吧!让他小心点吧!我能把我一生的机缘和我全部身心所向往的人让给别人吗?你可以坚持说"不",伊蒂!但总有一天你会说"行",我还年轻,完全可以等待。”

麦克默多是一个危险的求婚者,他有一张爱尔兰人能说会道的嘴巴和一套随机应变、连哄带骗的手段。他还有丰富的经验和神秘莫测的魅力,颇能博得妇女的欢心,最终得到她的爱情。他谈其他出身地莫纳根郡那些可爱的山谷,谈到引人入胜的遥远的岛屿、低矮的小山和绿油油的湖边草地,从这种到处是尘埃和积雪的地方去想象那里的景色,更仿佛使人觉得它愈发美妙无穷。

他然后把话题转到北方城市的生活,他熟悉底特律和密执安州一些伐木区新兴的市镇,最后还到过芝加哥,他在那里一家锯木厂里作工。然后就暗示地说到风流韵事,说到在那个大都会遇到的奇事,而那些奇事是那么离奇,又是那么隐秘,简直非言语所能讲述。他有时忽然若有所思地远离话题,有时话题突然中断,有时飞往一个神奇的世界,有时结局就在这沉闷而荒凉的山谷里。而伊蒂静静地听他讲述,她那一双乌黑的大眼里闪现出怜悯和同情的光彩,而这两种心情一定会那么急速、那么自然地转变成爱情。

因为麦克默多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所以他找到了一个记帐员的临时工作。这就占去了他大部分的白昼时间,也就无暇去向自由人分会的头目报到。一天晚上,他在火车上认识的旅伴迈克·斯坎伦来拜访他,才提醒了麦克默多。斯坎伦个子矮小,面容瘦削,眼睛黑黑的,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他很高兴又看到了麦克默多。喝了一两杯威士忌酒以后,斯坎伦说明了来意。

“喂,麦克默多,"斯坎伦说道,“我记得你的地址,所以我冒昧地来找你,我真奇怪,你怎么没有去向身主报到,为什么还不去拜谒首领麦金蒂呢?”

“啊,我正在找事,太忙了。”

“如果你没有别的事,你一定要找时间去看看他。天啊,伙计,你到这里以后,第一天早晨竟没有到工会去登记姓名,简直是疯了!要是你得罪了他,唉,你决不要……就说到这吧!”

麦克默多有点惊奇,说道:“斯坎伦,我入会已经两年多了,可是我从来没听到过象这样紧急的义务呢。”

“在芝加哥或许不是这样!”

“嗯,那里也是同样的社团啊。”

“是吗?"斯坎伦久久地凝视着他,眼里闪出凶光。

“不是吗?”

“这些事你以后可以在一个月的时间内给我讲清楚。我听说我下车后你和警察争吵过。”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

“啊,在这地方,好事坏事都传得很快。”

“嗯,不错。我把我对这帮家伙的看法告诉了他们。”

“天哪,你一定会变成为麦金蒂的心腹人的!”

“什么?他也恨这些警察吗?”

斯坎伦迸发出一阵笑声。

“你去看他吧,我的伙计,"斯坎伦在告辞起身时对麦克默多说道,“如果你不去看他,那他就不是恨警察,而要恨你了。现在,请你接受一个朋友的规劝,马上去看他吧!”

碰巧就在这天晚上,麦克默多遇到一个更紧急的情况,使他不得不这样去做。也许因为他对伊蒂的关心比以前更明显,也许这种关心被好心的德国房东逐渐觉察出来。但不管什么原因,反正房东把这个年轻人招呼到自己房中,毫不掩饰地谈到正题上来。

“先生,据我看来,"他说道,“你渐渐地爱上我的伊蒂了,是这样吗?还是我误会了?”

“是的,正是这样,"年轻人答道。

“好,现在我对你直说吧,这是毫无用处的。在你以前,已经有人缠上她了。”

“她也对我这么说过。”

“好,你应当相信她说的是真情。不过,她告诉你这个人是谁了吗?”

“没有,我问过她,可是她不肯告诉我。”

“我想她不会告诉你的,这个小丫头。也许她不愿意把你吓跑吧。”

“吓跑!"麦克默多一下子火冒三丈。

“啊,不错,我的朋友!你怕他,这也不算什么羞耻啊。这个人是特德·鲍德温。”

“这恶魔是什么人?”

“他是死酷党的一个首领。”

“死酷党!以前我听说过。这里也有死酷党,那里也有死酷党,而且总是窃窃私语!你们大家都怕什么呢?死酷党到底是些什么人呢?”

房东象每一个人谈起那个恐怖组织时一样,本能地放低了声音。

“死酷党,"他说道,“就是自由人会。”

年轻人大吃一惊,说道:“为什么?我自己就是一个自由人会会员。”

“你!要是我早知道,我决不会让你住在我这里——即使你每星期给我一百美元,我也不干。”

“这个自由人会有什么不好呢?会章的宗旨是博爱和增进友谊啊。”

“有些地方可能是这样的。这里却不然!”

“它在这里是什么样的呢?”

“是一个暗杀组织,正是这样。”

麦克默多不相信地笑了笑,问道:

“你有什么证据呢?”

“证据!这里怕没有五十桩暗杀事件做证据!象米尔曼和范肖尔斯特,还有尼科尔森一家,老海厄姆先生,小比利·詹姆斯以及其他一些人不都是证据吗?还要证据!这个山谷里难道还有一个男女不了解死酷党么?”

“喂!"麦克默多诚恳地说道,“我希望你收回你说的话,或是向我道歉。你必须先做到其中一点,然后我就搬走。你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在这个镇子里是一个外乡人,我是一个社团成员,但我只知道这是一个纯洁的社团。你在全国范围内到处可以找到它,不过总是一个纯洁的组织。现在,正当我打算加入这里的组织时,你说它全然是一个杀人的社团,叫做"死酷党"。我认为你该向我道歉,不然的话,就请你解释明白,谢夫特先生。”

“我只能告诉你,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先生。自由人会的首领,就是死酷党的首领。假如你得罪了这一个,那一个就要报复你。我们的证据太多了。”

“这不过是一些流言蜚语!我要的是证据!"麦克默多说道。

“假如你在这儿住长些,你自己就会找到证据的。不过我忘了你也是其中的一员了。你很快就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坏。不过你可以住到别处去,先生。我不能再留你住在这里了。一个死酷党人来勾引我的伊蒂,而我不敢拒绝,这已经够糟糕了,我还能再收另一个做我的房客吗?对,真的,过了今晚,你不能再住在这里了。”

因此,麦克默多知道,他不仅要被赶出舒适的住处,而且被迫离开他所爱的姑娘。就在这天晚上,他发现伊蒂独自一人坐在屋里,便向她倾诉了遇到的麻烦事。

“诚然,尽管你父亲已经下了逐客令,"麦克默多说道,“如果这仅仅是我的住处问题,那我就不在乎了。不过,说老实话,伊蒂,虽然我认识你仅仅一个星期,你已经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了,离开你我无法生活啊!”

“啊,别说了,麦克默多先生!别这么说!"姑娘说道,“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没告诉过你吗?你来得太晚了。有另外一个人,即使我没有答应马上嫁给他,至少我决不能再许配其他人了。”

“伊蒂,我要是先向你求婚,那就行了吗?”

姑娘双手掩着脸,呜咽地说:“天哪,我多么愿意你是先来求婚的啊!”

麦克默多当即跪在她的面前,大声说道:

“看在上帝面上,伊蒂,那就按你刚说的那样办吧!你难道愿意为了轻轻一诺而毁灭你我一生的幸福吗?我心爱的,就照你的心意办吧!你知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这比你任何允诺都要可靠。”

麦克默多把伊蒂雪白的小手放在自己两只健壮有力的褐色大手中间,说道:

“说一声你是我的吧,让我们同心合力应付不测。”

“我们不留在这儿吧?”

“不,就留在这儿。”

“不,不,杰克!"麦克默多这时双手搂住她,她说道,“决不能在这儿。你能带我远走高飞吗?”

麦克默多脸上一时现出踌躇不决的样子,可是最后还是显露出坚决果敢的神色来。

“不,还是留在这儿,"他说道,“伊蒂,我们寸步不移,我会保护你的。”

“为什么我们不一起离开呢?”

“不行,伊蒂,我不能离开这儿。”

“到底为什么呢?”

“假如我觉得我是被人赶走的,那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再说,这儿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们难道不是一个自由国家里的自由人吗?如果你爱我,我也爱你,谁敢来在我们中间插手呢?”

“你不了解,杰克,你来这儿的时间太短了。你还不了解这个鲍德温。你也不了解麦金蒂和他的死酷党。”

“是的,我不了解他们,可是我不怕他们,我也不相信他们!"麦克默多说道,“我在粗野的人群里混过,亲爱的,我不光是不怕他们,相反,到头来他们总是怕我——总是这样,伊蒂。乍看起来这简直是发疯!要是这些人,象你父亲说的那样,在这山谷中屡次为非作歹,大家又都知道他们的名字,那怎么没有一个人受法律制裁呢?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伊蒂!”

“因为没有人敢出面对证。如果谁去作证,他连一个月也活不了。还因为他们的同党很多,总是出来作假证说被告和某案某案不沾边。杰克,肯定说这一切你会自己看出来的!我早知道美国的每家报纸对这方面都有报道。”

“不错,我确实也看到过一些,可我总以为这都是编造出来的。也许这些人做这种事总有些原因。也许他们受了冤屈,不得已而为之吧。”

“唉,杰克,我不爱听这种话!他也是这样说的——那个人!”

“鲍德温——他也这么说吗?是吗?”

“就因为这个,我才讨厌他。啊,杰克,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实话了,我打心眼儿里讨厌他,可是又怕他。我为我自己而怕他,不过,主要是为我父亲,我才怕他。我知道,要是我敢向他说出真心话,那我们爷儿俩就要遭大难了。所以我才半真半假地敷衍他。其实我们爷儿俩也只剩这点儿希望了。只要你能带我远走高飞,杰克,我们可以把父亲也带上,永远摆脱这些恶人的势力。”

麦克默多脸上又显出踌躇不决的神色,后来又斩钉截铁地说:

“你不会大祸临头的,伊蒂,你父亲也一样。要说恶人,只要我俩还活着,你会发现,我比他们最凶恶的人还要凶恶呢。”

“不,不,杰克!我完全相信你。”

麦克默多苦笑道:“天啊,你对我太不了解了!亲爱的,你那纯洁的灵魂,甚至想象不出我所经历过的事。可是,喂,谁来了?”

这时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家伙以主子的架式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这是一个面目清秀、衣着华丽的年轻人,年龄和体形同麦克默多差不多,戴着一顶大沿黑毡帽,进门连帽子也不劳神摘掉,那张漂亮的面孔,长着一双凶狠而又盛起凌人的眼睛和弯曲的鹰钩鼻子,粗暴无礼地瞪着坐在火炉旁的这对青年男女。

伊蒂马上跳起来,不知所措,惊恐不安。

“我很高兴看到你,鲍德温先生,"她说道,“你来得比我想的要早一些。过来坐吧。”

鲍德温双手叉腰站在那里看着麦克默多。

“这是谁?"他粗率无礼地问道。

“鲍德温先生,这是我的朋友,新房客麦克默多先生,我可以把你介绍给鲍德温先生吗?”

两个年轻人相互敌视似地点点头。

“也许伊蒂小姐已经把我俩的事告诉你了?"鲍德温说道。

“我不知道你俩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吗?好,现在你该明白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姑娘是我的,你看今晚天气很好,散步去。”

“谢谢你,我没有心思去散步。”

“你不走吗?"那人一双暴眼皮得冒出火来,“也许你有决斗的心思吧,房客先生?”

“这个我有,"麦克默多一跃而起,大声喊道,“你这话最受欢迎不过了!”

“看在上帝面上,杰克!唉,看在上帝面上!"可怜的伊蒂心慌意乱地喊道,“唉,杰克,杰克,他会杀害你的!”

“啊,叫他"杰克",是吗?"鲍德温咒骂道,“你们已经这样亲热了吗?是不?”

“噢,特德,理智点吧,仁慈点吧!看在我的面上,特德,假如你爱我,发发善心饶恕他吧!”

“我想,伊蒂,如果你让我们两个人单独留下来,我们可以解决这件事的,"麦克默多平静地说道,“要不然,鲍德温先生,你可以和我一起到街上去,今天夜色很好,附近街区有许多空旷的场地。”

“我甚至用不着脏了我的两只手,就可以干掉你,"他的敌手说道,“在我结果你以前,你会懊悔不该到这宅子里来的。”

“没有比现在更适合的时候了,"麦克默多喊道。

“我要选择我自己的时间,先生。你等着瞧吧。请你看看这里!"鲍德温突然挽起袖子,指了指前臂上烙出的一个怪标记:一个圆圈里面套个三角形,“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

“好,你会知道的,我敢担保。你也不会活得太久了。也许伊蒂小姐能够告诉你这些事。说到你,伊蒂,你要跪着来见我,听见了吗?丫头!双膝跪下!那时我会告诉你应受怎样的惩罚。你既然种了瓜,我要看你自食其果!"他狂怒地瞪了他们两个一眼,转身就走,转眼间大门砰地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了。

麦克默多和姑娘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伸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他。

“噢,杰克,你是多么勇敢啊!可是这没有用——你一定要逃走!今天晚上走,杰克,今天晚上走!这是你唯一的希望了。他一定要害你。我从他那凶恶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你怎么能对付他们那么多人呢?再说,他们身后还有首领麦金蒂和分会的一切势力。”

麦克默多挣开她的双手,吻了吻她,温柔地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来。

“我亲爱的,请你不要为我担惊受怕,在那里,我也是自由人会的一会员。我已经告诉你父亲了。也许我并不比他们那些人好多少,所以你也不要把我当圣人。或许你也会照样恨我的。现在我已经都告诉你了。”

“恨你?杰克!只要我活着,我永远不会恨你的。我听说除了此地,在哪儿当个自由人会会员都不妨,我怎么会因此拿你当坏人呢?可是你既然是一个自由人会会员,杰克,为什么你不去和麦金蒂交朋友呢?噢,赶快,杰克,赶快!你要先去告状,要不然,这条疯狗不会放过你的。”

“我也这样想,"麦克默多说道,“我现在就去打点一下。你可以告诉你父亲我今晚住在这里,明早我就另找别的住处。”

麦金蒂酒馆的酒吧间象往常一样挤满了人。因为这里是镇上一切无赖酒徒最喜爱的乐园。麦金蒂很受爱戴,因为他性情快活粗犷,形成了一副假面具,完全掩盖了他的真面目。不过,且不要说他的名望,不仅全镇都怕他,而且整个山谷三十英里方圆之内,以及山谷两侧山上的人没有不怕他的。就凭这个,他的酒吧间里也有人满之患了,因为谁也不敢怠慢他。

人们都知道他的手腕毒辣,除了那些秘密势力以外,麦金蒂还是一个高级政府官员,市议会议员,路政长官,这都是那些流氓地痞为了在他手下得到庇护,才把他选进政府去的。苛捐杂税愈来愈重;社会公益事业无人管理,乃至声名狼藉;到处对查帐人大加贿赂,使帐目蒙混过去;正派的市民都害怕他们公开的敲诈勒索,并且都噤若寒蝉,生怕横祸临头。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首领麦金蒂的钻石别针变得愈来愈眩人眼目,他那非常豪华的背心下露出的金表链也愈来愈重,他在镇上开的酒馆也愈来愈扩大,几乎有占据市场一侧之势。

麦克默多推开了酒馆时髦的店门,走到里面的人群中。酒馆里烟雾弥漫,酒气熏天,灯火辉煌,四面墙上巨大而光耀眩目的镜子反映出并增添了鲜艳夺目的色彩。一些穿短袖衬衫的侍者十分忙碌,为那些站在宽阔的金属柜台旁的游民懒汉调配饮料。

在酒店的另一端,一个身躯高大,体格健壮的人,侧身倚在柜台旁,一支雪茄从他嘴角斜伸出来形成一个锐角,这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麦金蒂本人。他是一个黝黑的巨人,满脸络腮胡子,一头墨黑蓬乱的头发直披到他的衣领上。他的肤色象意大利人一样黝黑,他的双眼黑得惊人,轻蔑地斜视着,使外表显得格外阴险。

这个人品他的一切——他体形匀称,相貌不凡,性格坦率——都符合他所假装出来的那种快活、诚实的样子。人们会说,这是一个坦率诚实的人,他的心地忠实善良,不管他说起话来多么粗鲁。只有当他那双阴沉而残忍的乌黑眼睛对准一个人时,才使对方畏缩成一团,感到他面对着的是潜在的无限灾祸,灾祸后面还隐藏着实力、胆量和狡诈,使这种灾祸显得万分致命。

麦克默多仔细地打量了他要找的人,象平常一样,满不在乎,胆气逼人地挤上前去,推开那一小堆阿谀奉承的人,他们正在极力谄媚那个权势极大的首领,附和他说的最平淡的笑话,捧腹大笑。年轻的来客一双威武的灰色眼睛,透过眼镜无所畏惧地和那对严厉地望着他的乌黑的眼睛对视着。

“喂,年轻人。我想不起你是谁了。”

“我是新到这里的,麦金蒂先生。”

“你难道没有对一个绅士称呼他高贵头衔的习惯吗?”

“他是参议员麦金蒂先生,年轻人,"人群中一个声音说道。

“很抱歉,参议员。我不懂这地方的习惯。可是有人要我来见你。”

“噢,你是来见我的。我可是连头带脚全在这儿。你想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哦,现在下结论还早着哩,但愿你的心胸能象你的身体一样宏伟,你的灵魂能象你的面容一样善良,那么我就别无所求了,"麦克默多说道。

“哎呀,你竟有这样一个爱尔兰人的妙舌,"这个酒馆的主人大声说道,不能完全肯定究竟是在迁就这位大胆放肆的来客呢,还是在维护自己的尊严,“那你认为我的外表完全合格了。”

“当然了,"麦克默多说道。

“有人让你来见我?”

“是的。”

“谁告诉你的?”

“是维尔米萨三百四十一分会的斯坎伦兄弟。我祝你健康,参议员先生,并为我们友好的相识而干杯。"麦克默多拿起一杯酒,翘起小拇指,把它举到嘴边,一饮而尽。

麦金蒂仔细观察着麦克默多,扬其他那浓黑的双眉。

“噢,倒很象那么回事,是吗?"麦金蒂说道,“我还要再仔细考查一下,你叫……”

“麦克默多。”

“再仔细考查一下,麦克默多先生,因为我们这儿决不靠轻信收人,也决不完全相信人家对我们说的话。请随我到酒吧间后面去一下。”

两人走进一间小屋子,周围排满了酒桶。麦金蒂小心地关上门,坐在一个酒桶上,若有所思地咬着雪茄,一双眼睛骨碌碌地打量着对方,一言不发地坐了两分钟。

麦克默多笑眯眯地承受着麦金蒂的审视,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捻着他的褐色小胡子。麦金蒂突然弯下腰来,抽出一支样式吓人的手枪。

“喂,我的伙计,"麦金蒂说道,“假如我觉出你跟我们耍什么花招,这就是你的末日了。”

麦克默多庄重地回答道:“一位自由人分会的身主这样对待一个外来弟兄,这种欢迎可真少见。”

“喂,我正是要你拿出身份证明来呢,"麦金蒂说道,“要是你办不到,那就别见怪了。你在哪里入会的。”

“芝加哥第二十九分会。”

“什么时间?”

“一八七二年六月二十四日。”

“身主是谁?”

“詹姆斯·H·斯特科。”

“你们地区的议长是谁?”

“巴塞洛谬·威尔逊。”

“嗬!在这场考查中,你倒很能说善辩呀。你在那儿干什么?”

“象你一样,做工,不过是件穷差事罢了。”

“你回答得倒挺快啊。”

“是的,我总是对答如流的。”

“你办事也快吗?”

“认识我的人都晓得我有这个名片。”

“好,我们不久就要试试你,对于此地分会的情况,你听到了什么吗?”

“我听说它收好汉做弟兄。”

“你说的不错,麦克默多先生。你为什么离开芝加哥呢?”

“这事我不能告诉你。”

麦金蒂睁大眼睛,他从未听到过这样无礼的回答,不由感到有趣,问道:

“为什么你不愿告诉我呢?”

“因为弟兄们对自己人不说谎。”

“那么这事一定是不可告人的了。”

“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这么说。”

“喂,先生,你不能指望我,作为一个身主,接受一个不能说出自己的履历的人入会啊。”

麦克默多现出为难的样子,然后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片剪下来的旧报纸,说道:

“你不会向人泄漏吗?”

“你要是再对我说这种话,我就给你几记耳光。"麦金蒂发火地说。

“你是对的,参议员先生,"麦克默多温顺地说着,“我应当向你道歉。我是无意说出来的。好,我知道在你手下很安全。请看这剪报吧。”

麦金蒂粗略地看了一下这份报道:一八七四年一月上旬,在芝加哥市场街雷克酒店,一个叫乔纳斯·平托的被人杀害了。

“是你干的?"麦金蒂把剪报还回去,问道。

麦克默多点点头。

“你为什么杀死他?”

“我帮助山姆大叔私铸金币。也许我的金币成色没有他①的好,可是看起来也不错,而且铸起来便宜。这个叫平托的人帮我推销伪币……”

“做什么?”

“啊,就是说让伪币流通使用。后来他说他要告密。也许他真告过密,我毫不迟疑地杀死了他,就逃到这煤矿区来了。”

“为什么要逃到煤矿区来呢?”

“因为我在报上看到杀人犯在此地是不太引人注目的。”

麦金蒂笑道:①Uncle Sam美国政府的绰号。——译者注

“你先是一个铸造伪币犯,后是一个杀人犯,你到这里来,因为你想在这儿会受欢迎吧。”

“大体就是这么回事,"麦克默多答道。

“好,我看你前途无量。喂,你还能铸伪币吗?”

麦克默多从衣袋里掏出六个金币来,说道:“这就不是费城铸币厂制造的。”

“不见得吧!"麦金蒂伸出猩猩爪子一样毛茸茸的大手,把金币举到灯前细看,“我真看不出什么不同来!哎呀,我看你是一个大有作为的弟兄。麦克默多朋友,我们这伙子里没有一两个坏汉子不成,因为我们得保护自己呀。要是我们不把推我们的人猛推回去,那我们可要马上碰壁了。”

“好,我想我要和大家一起尽一份力量。”

“我看你很有胆量。在我把手枪对准你时,你却毫不畏缩。”

“那时危险的并不是我。”

“那么,是谁呢?”

“是你,参议员先生。"麦克默多从他粗呢上装口袋里掏出一支张开机头的手枪,说道,“我一直在瞄准你。我想我开起枪来是不会比你慢的。”

麦金蒂气得满脸通红,后来爆发出一阵大笑。

“哎呀!"他说道,“喂,多年没见象你这样可怕的家伙了。我想分会一定将以你为荣的……喂,你究竟要干什么?我不能单独和一位先生谈五分钟吗?为什么你非打扰我们不行呢?”

酒吧间的侍者惶惑地站在那里,报告说:“很抱歉,参议员先生。不过特德·鲍德温先生说他一定要在此刻见你。”

其实已用不着侍者通报了,因为这个人本人已经把他凶恶的面孔从仆役的肩上探进来。他一把推出侍者,把门关上。

“那么说,"他怒视了麦克默多一眼,说道,“你倒抢先到这儿来了?是不是?参议员先生,关于这个人,我有话对你说。”

“那就在这儿当着我的面说吧,"麦克默多大声说道。

“我什么时候说,怎么说,全由我。”

“啧,啧!"麦金蒂从酒桶上跳下来说道,“这样绝对不行。鲍德温,这儿来的是个新弟兄,我们不能这样欢迎他。伸出你的手来,朋友,和他讲和吧!”

“决不!"鲍德温暴怒地说道。

“假如他认为我冲撞了他,我建议和他决斗,"麦克默多说道,“可以徒手搏斗,他要不同意徒手干,随他选择什么办法都行。嗯,参议员先生,你是身主,就请你公断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为一个年轻姑娘。她有选择情人的自由。”

“她可以这样做吗?"鲍德温叫道。

“既然要选的是我们分会里的两个弟兄,我说她可以这样做,"首领说道。

“啊,这就是你的公断,是不是?”

“对,是这样,特德·鲍德温,"麦金蒂恶狠狠地盯着他说道,“你还要争论么?”

“你为了袒护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难道要抛弃一个五年来恩难与共的朋友吗?你不会一辈子都做身主的,杰克·麦金蒂,老天有眼,下一次再选举时……”

麦金蒂饿虎扑食一般扑到鲍德温身上,一只手掐住鲍德温的脖子,把他推到一只酒桶上去,要不是麦克默多阻拦,麦金蒂盛怒之下准会把鲍德温扼死的。

“慢着,参议员先生!看在上帝份上,别着急!"麦克默多把他拉回来。

麦金蒂松开手,鲍德温吓得奄奄一息,浑身颤抖,活象一个死里逃生的人,坐在他刚才撞着的酒桶上。

“特德·鲍德温,好多天来你就在自找这个。现在你总算满意了吧,"麦金蒂呼呼地喘着,大声叫道,“也许你以为我选不上身主,你就能取代我的地位。可是只要我是这里的首领,我决不让一个人提高嗓门反对我,违抗我的公断。”

“我并没有反对你啊,"鲍德温用手抚摸着咽喉,嘟嘟哝哝地说道。

“好,那么,"麦金蒂立刻装成很高兴的样子,高声说道,“大家又都是好朋友了,这事就算完了。”

麦金蒂从架子上取下一瓶香槟酒来,打开瓶塞。

“现在,"麦金蒂把酒倒满三只高脚杯,继续说道:“让我们大家为和好而干杯。从今以后,你们明白,我们不能互相记仇。现在,我的好朋友,特德·鲍德温,我是跟你说话呢,你还生气吗?先生。”

“阴云依然笼罩着。”

“不过即将永远光辉灿烂。”

“我发誓,但愿如此。”

他们饮了酒,鲍德温和麦克默多也照样客套了一番。

麦金蒂得意地搓着双手高声喊道:“现在一切怨隙都消释了。你们以后都要遵守分会纪律。鲍德温兄弟,会中章法很严,你是知道的。麦克默多兄弟,你要是自找麻烦,那你很快就会倒霉的。”

“我担保,我不轻易去找麻烦的,"麦克默多把手向鲍德温伸过去,说道,“我很容易和人争吵,吵过就忘掉:他们说这是我们爱尔兰人容易感情冲动。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会记在心里的。”

因为麦金蒂正目光凶狠地瞪着他,鲍德温只好和麦克默多敷衍地握握手。可是,他那闷闷不乐的面容显然说明:麦克默多刚才说的话,丝毫也未能感动他。

麦金蒂拍了拍他们两人的肩膀。

“唉!这些姑娘啊,这些姑娘啊!"麦金蒂大声说道,“要是我们的两个弟兄之间夹着一个这样的女人,那就该倒邪霉了。好,因为这不是一个身主所能裁断的,这个问题就由这个当事的佳人去解决吧。这样做连上帝也会赞同的。咳,没有这些女人我们已经够受了。好吧,麦克默多兄弟,你可以加入第三百四十一分会。我们和芝加哥不同,有我们自己的规矩和方法。星期六晚上我们要开会,如果你来参加,那么我们就可以使你永远分享维尔米萨山谷的一切权利了。”

(三)维尔米萨三百四十一分会

这天晚上发生了那么多激动人心的事件,到了第二天,麦克默多便从雅各布·谢夫特老人家里搬到镇子最尽头处寡妇麦克娜玛拉家中去住。他最早在火车上结交的朋友斯坎伦,不久也不约而同地搬到维尔米萨来了,两个人遂同住在一起。这里没有别的房客,女房东是一个很随和的爱尔兰老妇人,一点也不干涉他们的事。所以他们的言语、行动都很自由,这对于同怀隐私的这两个人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谢夫特对麦克默多挺厚道,他高兴的时候,就请麦克默多到他家吃饭,所以,麦克默多和伊蒂的来往并没有中断。恰恰相反,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他们的来往反而更频繁更亲密。

麦克默多觉得他的新居很安全,便把他铸伪币的模子搬到卧室中开起工来,而在保证绝不泄密的条件下,分会中的一些弟兄们就前来观看。在每个弟兄离开时,口袋里都装上一些伪币,这些伪币铸造得那么精巧,使用出去从来毫不费难,而且绝无危险。麦克默多有了这件绝技,却还要屈身去做工,这在他的会友看来实在是不解之谜。可是麦克默多对每一个问到他的人都说明,如果自己没有任何明摆着的收入,那警察很快就会来盘查他的。

一个警察确实已经盯上了麦克默多,不过这件枝节小事,巧得很,不仅没有给这位冒险家带来丝毫损害,反而使他声誉大振。自从第一天介绍他和弟兄们相见以后,麦克默多几乎每晚都设法到麦金蒂的酒馆里去,在那里更亲近地结识"哥儿们",谁都知道,这是对那些出没此地的一伙危险人物的尊称。麦克默多刚毅果敢的性格和无所顾忌的言谈,早就博得全体兄弟们的喜爱。有一次,麦克默多在酒吧间的一场"自由式"拳击赛中迅速而技巧熟练地打败了对手,这又赢得了这些粗野之辈极大的尊敬。然而,另一件小事,使麦克默多在众人中更加提高了声望。

一天晚上,人们正在欢呼畅饮,忽然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身穿一套朴素的蓝制服,头戴一顶煤铁矿警察的尖顶帽子。因为矿区内,到处是一片恐怖,不断发生有组织的暴行,面对这种情况,普通警察完全束手无策。铁路局和矿主们便招募人员组成煤铁矿警察这一特别机构,用以补充普通警察的不足。这个警察一进门,大家顿时安静下来,许多人好奇地看着他。不过在美国各州,警察和罪犯之间的关系是很特殊的,因此,麦金蒂站在柜台后面,对这个警察混在他的顾客中,毫不感到惊奇。

“今晚天气太冷了,来点纯威士忌酒,"警官说道,“参议员先生,我们以前没见过面吧?”

“你是新来的队长吗?"麦金蒂问道。

“不错,我们是来拜访你的,参议员先生,还有其他的首领,请你们协助我们在本镇维护法律。我的名字叫马文,是煤铁矿警察队长。”

“我们这里很好,用不着你们来维持,马文队长,"麦金蒂冷冷地说道,“我们镇上有自己的警察,用不着什么进口货。你们不过是资本家花钱雇来的爪牙,除了用棍棒或枪支来对付穷苦老百姓之外.还能干什么?”

“好,好,我们不用争论这个,"警官和平地说道,“希望我们大家都各按己见同样尽自己的责任。不过我们的看法还不能完全一致。"他喝完了酒,转身要走,忽然眼光落到杰克·麦克默多的脸上,麦克默多正站在近处怒视着他。

“喂!喂!"马文队长上下打量了麦克默多一番,大声喊道,

“这里有一个老相识了。”

麦克默多从他身旁走开,说道:“我生来就没有和你交过朋友,也没有和什么别的万恶的警察做过朋友。”

“一个相识往往不是一个朋友,"警察队长咧嘴笑道,"你是芝加哥的杰克·麦克默多,一点也不错,你不要抵赖。”

麦克默多耸了耸肩膀。

“我用不着抵赖,"麦克默多说道,“你以为我为自己的名字感到羞愧么?”

“不管怎样,你干了些好事!”

“你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麦克默多握紧拳头,怒吼道。

“不,不,杰克,你不要对我这么怒气冲冲。我到这该死的煤矿以前,是芝加哥的一个警官,芝加哥的恶棍无赖,我一看就认识。”

麦克默多把脸沉下来,喝道:“用不着告诉我你是芝加哥警察总署的马文!”

“正是这同一个老特德·马文听候您的吩咐。我们还没有忘记那里发生过枪杀乔纳斯·平托的事。”

“我没有枪杀他。”

“你没有吗?那不是有确凿的证据吗?好,那人一死对你可有很大好处,不然,他们早就因使用伪币罪把你逮捕入狱了。得了,我们可以让这些事过去吧。因为,这只有你知我知,——也许我说得过头了,说了些份外的事——他们找不到对你不利的有力事实,明天芝加哥的大门就又为你敞开了。”

“我随便住在哪儿都可以。”

“喂,我给你透露了消息,可是你却象一条发怒的狗一样,也不知道谢我一声。”

“好,我想你也许是出于好意,我真应该感谢你。"麦克默多不十分恭敬地说道。

“只要你老老实实做人,我就不声张出去,"警察队长说道,“可是,皇天在上,如果以后你不走正道,那就另当别论了!祝你晚安,也祝你晚安,参议员先生。”

马文离开了酒吧间,这事不久就使麦克默多成了当地的英雄,因为人们早就暗中议论过麦克默多在遥远的芝加哥的事迹了。麦克默多平常对人们的询问总是一笑置之,就好象怕人家硬给自己加上伟大的英名似的。可是现在这件事被正式证实了。酒吧间里那些无业游民都向麦克默多聚拢来,亲切地和他握手。从此以后,麦克默多在这帮人中便无所顾忌了。他酒量很大,而且不显酒意,可是,那晚要不是斯坎伦搀扶他回家,这位颇负盛誉的英雄就只好在酒吧间里过夜了。

星期六晚上,麦克默多被介绍入会。他以为自己是芝加哥的老会员,不需要举行什么仪式就可以通过了。可是维尔米萨却有它引以自豪的特殊仪式,而每一个申请入会的人都要经受这种仪式。集会是在工会楼里一间专供举行此种仪式的宽大房间里进行的,维尔米萨有六十多个人麇集在这里,但这决不是此地的全体会员,因为山谷中还有一些它们的分会,在山谷两边的山上也还有一些分会。在干重大营生时,便互相交换人员,所以,一些犯罪作恶的事就可以由当地不认识的人去做。总共有不下五百名会员散布在整个煤矿区。

在空旷的会议室里,人们围在一张长桌周围。旁边另一张桌子上摆满了酒瓶子和玻璃杯,一些会员已经垂涎欲滴地望着它们。麦金蒂坐在首席,蓬乱的黑发上戴着一顶平顶黑绒帽,脖子上围着一条主教举行仪式用的圣带,因此,他仿佛是一个主持恶魔仪典的祭司。麦金蒂左右两旁是会中居于高位的人,其中就有生性凶残而面貌俊秀的特德·鲍德温。他们每个人都戴着绶带或是徽章,表明他们的职位。他们大都是中年人,其余的都是十八岁到二十五岁的青年,只要长者发出命令,他们就心甘情愿竭尽全力地去干。长者中许多人从面貌上可以看出是些生性凶残、无法无天的人。不过仅从那些普通成员来看,很难使人相信,这些热情、坦荡的年轻人确实是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凶手。他们道德败坏到了极点,把干坏事的本领引以为荣,并且异常崇拜那些所谓"干得利落"的出名人物。

由于具有这种变态的性格,他们主动去杀害那些从未得罪过他们的人;在许多情况下,还有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并把这当做勇敢而又侠义的事情。而在做案之后,他们还互相争论到底是谁打得最致命,并且争相描述被害人的惨叫声和身体受痛的扭曲形状,引以为乐。

起初,在他们安排做恶事时,还有点保密,可是在他们讲这些事时,就破例把这些罪恶行径公开了。因为法律在他们身上屡次失效,这就使他们觉得,一方面,没有一个人敢于出面作证控告他们,另一方面,他们有无数随叫随到的可靠的假证人,有满仓的金银财宝可以用来聘请州内最有才干的律师作辩护人。十年来,他们为非作歹,无所顾忌,但没有一个人被定罪。而威胁着死酷党人的唯一危险,还是来自他们的受害者,因为尽管受害者寡不敌众或受到突然袭击,但他们可以而且有时确实给匪徒们以深刻的教训。

有人警告过麦克默多,说严峻考验就摆在他面前,可是没有一个人告诉他是什么考验。现在他被两个面容严肃的弟兄引到外室。通过隔板墙,他可以模糊地听到里面与会者的七嘴八舌的声音。有一两次提到他的名字,麦克默多知道大家正在讨论他的入会问题。后来走进一个斜挎着黄绿二色肩带的内部警卫,说道:“身主有令,他应当被缚住双臂,蒙住双眼领进来。”

他们三个人便将麦克默多的外衣脱下,把他右臂的衣袖卷起来,用一条绳子迅速地把他双肘捆住。然后又把一顶厚厚的黑帽子扣到他的头上,把脸的上半部也盖住了,所以麦克默多什么也看不见了。最后他被引入集会厅。

罩上帽子以后,麦克默多只觉一片漆黑,十分难耐。他只听到一片沙沙声和周围人们的低语声,后来透过他双耳上蒙着的东西,他又隐约模糊地听到麦金蒂的声音:“约翰·麦克默多,你是自由人会的老会员吗?”

麦克默多点头表示同意。

“你是属于芝加哥第二十九分会吗?”

麦克默多又点了点头。

“黑夜是不愉快的,"对方说道。

“是的,对旅行的异乡人,黑夜是不愉快的,"麦克默多答道。

“阴云密布。”

“对,暴风雨即将来临。”

“众位弟兄们可满意吗?"身主问道。

传来一阵赞同的低语声。

“兄弟,根据你的暗语和对答,我们知道你确实是一个自己人,"麦金蒂说道,“不过我们要让你知道在本县和外县,我们有一定的仪式,一定的责任。你准备试一试吗?”

“我准备好了。”

“你是一个坚定勇敢的人吗?”

“对。”

“请你向前迈一大步来证明它。”

这句话说完,麦克默多感到有两个尖锐的东西直抵在双目上,因此,这就形成一种局面,如果他向前迈步,那么就有失去双目的危险。但麦克默多依然鼓起勇气坚定地向前大步走去,于是那压在眼上的东西退缩开了,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喝彩声。

“他是一个坚定勇敢的人,"那个声音说道,“你能忍受苦痛吗?”

“象其他人一样能够,"麦克默多答道。

“试试他!”

麦克默多感觉前臂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他竭力不使自己叫出声来。这种突然的冲击几乎使他昏厥过去,但他咬紧嘴唇,握紧双手,掩盖他的极度痛苦。

“比这再厉害些我也能忍受,"麦克默多说道。

这次获得了一片高声的喝彩。一个初来的人获得如此好评,在这个分会中还是从未有过的。大家过来拍拍他的后背,接着罩在头上的帽子也摘掉了。他在弟兄们一片祝贺声中,眨眨眼微笑着站在那里。

“还有最后一句话,麦克默多兄弟,"麦金蒂说道,“你既已宣誓效忠本会并保守秘密,你当然知道,对誓言的任何违背,其惩罚都是格杀勿论啊。”

“我知道,"麦克默多说道。

“那么你在任何情况下,都接受身主的管辖么?”

“我接受。”

“那么我代表维尔米萨三百四十一分会,欢迎你入会,享有本会特权,参与本会辩论。斯坎伦兄弟,你可以把酒摆在桌上,我们要为这位名不虚传的的兄弟痛饮一杯!”

人们已经把外衣拿给麦克默多,但麦克默多在穿上外衣以前,看了看自己的右臂,那时右臂仍然如针扎一样疼痛。前臂上烙有一个圆圈,里面套个三角形,烙印深而发红,象是烙铁留下的痕迹。他身旁的一两个人卷起了袖子,让他看他们自己的分会标记。

“我们大家都有这种标记,"一个人说道,“不过不是都象你这样勇敢地对待它的。”

“唉,没什么,"麦克默多说道,可是臂上依然火烧火燎地疼痛。

当入会仪式结束,而酒也喝光了以后,开始讨论会中事务。麦克默多习惯于芝加哥那种无聊的场合,便注意倾听,愈听愈感到惊奇。

“议事日程的第一件事是,"麦金蒂说道,“读一封从默顿县第二百四十九分会身主温德尔那里来的信。他说:

‘亲爱的先生:

有必要消灭我们邻区雷和斯特玛施煤矿的矿主安德鲁·雷。你们总记得去年秋季你们和警察发生纠葛,我们曾派两个弟兄去帮忙的事。请你们派两个得力的人前来,他们将由分会司库希金斯负责接待,你知道他的地址,希金斯会告诉他们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行事。

你的朋友 J.W.温德尔"

“我们有事要求借用一两个人的时候,温德尔从来未拒绝过我们,照理我们也不能拒绝他,"麦金蒂停顿了一下,他那阴沉、恶毒的双眼向室内四下打量了一番,问道,“谁自愿前往?”

几个年轻人举起手来。身主看着他们,赞同地笑了。

“你可以去,老虎科马克。如果你能干得象上次那样好,那你就不会出差错。还有你,威尔逊。”

“我没有手枪,"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说道。

“你这是第一次,是不是?好,你迟早总是要取得经验的,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至于手枪,你会发现,手枪是在等着你的,不然就是我弄错了。如果你们在星期一报到,时间尽够了。你们回来时,一定会受到热烈欢迎。”

“这次可有报酬吗?"科马克问道,他是一个体格结实、面孔黝黑、面貌狰狞的年轻人,由于他的凶狠残暴,使他赢得了“老虎"的绰号。

“不用担心报酬。你们仅是出于荣誉去做这件事。事成后,也许有一点零头给你们。”

“那个人究竟有什么罪呢?"年轻的威尔逊问道。

“当然,那个人究竟有什么罪,这不是象你这样的人应当问的。他们那里已经对他作出了判决,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我们所要做的只是替他们去执行而已。他们也会照样来替我们行事的。说起这个,下星期默顿分会就有两个弟兄到我们这里来行事。”

“他们是谁呢?"一个人问道。

“你最好不要问。如果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可以作证说什么也不知道,就不会招来什么麻烦。不过他们是那些干起事来很利落的人。”

“还有!"特德·鲍德温叫道,“有些事该了结一下。就在上星期,我们的三个弟兄被工头布莱克解雇了。早就应该给他教训了,他早就应该领受这个教训了。”

“领受什么?"麦克默多低声向邻座的人问道。

“给他一颗大号子弹完事!"那人大笑起来,高声说道,“你认为我们的办法怎样?兄弟。”

麦克默多现在已经是这个无恶不作的社团中的一分子,他的灵魂似乎已被这种精神所同化。

“我很喜欢它,"麦克默多说道,“这正是英雄少年用武之地啊!”

四周听到麦克默多讲话的人大加称赞。

“怎么回事?"坐在桌子那一端的黑大汉身主问道。

“先生,我们新来的弟兄,认为我们的办法很合他的口味。”

麦克默多马上站起来说道:

“我敢说,尊敬的身主,如果有用人的地方,我当以能为本会出力为荣。”

大家都对此高声喝彩,好象一轮朝日从地平线上升起。可是对一些年长的会员来说,这种成就似乎是太快了点。

“我提议,"一个灰白胡须的老人,长得面如鹫鹰,坐在身主的旁边,这就是书记哈拉威,他说道,“麦克默多兄弟应该等待,分会是很高兴使用他的。”

“当然,我也这样想,我一定遵命。"麦克默多说。

“兄弟,不久就会用到你的,"身主说,“我们已经知道你是一个情愿出力的人,我们也深信你在这地方会干得出色。今夜有一件小事,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出一臂之力。”

“我愿等待更有价值的机会。”

“不管怎样,今夜你可以去,这可以帮助你了解我们团体主张什么。以后我还要宣布这主张。同时,"他看了看议事日程,说道,“我还有一两件事要在会上讲。第一点,我要问司库我们银行的结存情况。应该给吉姆·卡纳威的寡 妇发抚恤金。卡纳威是因公殉身的,把她照顾好是我们的责任。”

“吉姆是在上个月去谋刺马利克里克的切斯特·威尔科克斯时反遭毒手的,"麦克默多邻座的人告诉他说。

“现在存款很多,"司库面前放着银行存款本,报告说,“近来这些商行很大方。马克斯·林德公司付给的五百元还没动用。沃尔克兄弟送来一百元,可是我自己作主退还给他们,要他们出五百元。假如星期三我听不到回信,他们的卷扬机传动装置就会发生故障。去年我们烧毁了他们的轧碎机,他们才变得开通一点。西部煤业公司交来了年度捐献。我们手中有足够的资金去应付一切债务。”

“阿尔奇·斯温登怎么样?"一个弟兄问道。

“他已经卖去产业,离开本区了。这个老该死的给我们留下一张便条,上面说,他宁肯在纽约做一个自由的清道夫,也不愿处在一个敲诈勒索集团的势力下面做一个大矿主,天哪!他逃走了以后,我们才接到这张便条。我想他再也不敢在这个山谷中露面了。”

一个脸刮得干干净净的老年人,面容慈祥,长着一双浓眉,从桌子的另一端站起来。

“司库先生,"他问道,"请问,被我们赶跑的那个人的矿产,让谁买下了?”

“莫里斯兄弟,他的矿产被州里和默顿县铁路公司买下了。”

“去年托德曼和李氏的矿山是被谁买下的?”

“也是这家公司,莫里斯兄弟。”

“曼森铁矿、舒曼铁矿、范德尔铁矿以及阿特任德铁矿,最近都出让了,又是让谁家买去的?”

“这些铁矿都被西吉尔默顿矿业总公司买去了。”

“我不明白,莫里斯兄弟,"麦金蒂说道,“既然他们不能把矿产从这个地方带走,谁买走它们,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十分敬重你,尊敬的身主,但我认为这与我们有很大的关系。这种变化过程到现在已有十年之久了。我们已经逐渐把所有的小资本家赶跑了。结果怎样呢?我们发现代替他们的是象铁路公司或煤铁总公司这样的大公司,这些公司在纽约或费城有他们的董事,对我们的恫吓置之不理。我们虽然能赶走他们在本地的工头,但这只不过意味着另派别人来代替他们而已,而我们自己反而招来危险。那些小资本家对我们不能有任何危害。他们既无钱又无势。只要我们不过于苛刻地压榨他们,他们就可以在我们的势力范围内继续留下来。可是如果这些大公司发觉我们妨碍他们和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会不遗余力,不惜工本地设法摧毁我们并向法院控诉我们。”

听到这些不吉祥的话,大家静默下来,神情沮丧,脸色阴沉。他们过去具有无上的权威,从未遭到过挫折,以至他们根本不曾想到自己会得到什么报应。然而,就连他们里面最不顾一切的人,听到莫里斯的想法,也觉得扫兴。

“我劝各位,"莫里斯继续说道,“以后对小资本家不要太苛刻了。如果有朝一日他们全被逼走了,那么我们这个社团的势力也就被破坏啦。”

实话是不受欢迎的。莫里斯说完刚刚落座,就听到一些人在高声怒叱。麦金蒂双眉紧皱,阴郁不快地站起身来。

“莫里斯兄弟,"麦金蒂说道,“你总是到处报丧。只要我们会众齐心协力,在美国就没有一种力量能碰碰我们。不错,我们不是常在法庭上和人较量么?我料想那些大公司会发觉,他们若象那些小公司一样向我们付款,倒比和我们斗争容易得多。现在,弟兄们,"麦金蒂说话时,取下他的平顶绒帽和圣带,

“今晚会务进行完了,只有一件小事要在散会前再提一下。现在是兄弟们举杯痛饮、尽情欢乐的时候了。”

人类的本性确实是很奇怪的。这是一些把杀人当作家常便饭的人,一而再、再而三毫无人性地残杀过一些家庭的家长,眼见其妻室悲啼,儿女失怙,绝无内疚之心、恻隐之意,然而一听到优柔迫切的音乐,也会感动得落泪。麦克默多有一副优美的男高音歌喉。如果说他以前还未获得会中弟兄的友情善意,那么在他唱"玛丽,我坐在篱垣上"和"在亚兰河两岸”时,却使他们深受感动,再也抑制不住对他的善意了。

就在这第一天夜晚,这位新会员使自己成为弟兄中最受欢迎的一员,已经象征着即将晋升和获得高位。然而,要成为一个受尊敬的自由人会会员,除了这些友情以外,还需要具有另外一些气质,而这个晚上还没过去,麦克默多已经被说成是这些气质的典范了。已经酒过数巡,人们早已醉醺醺,蒙眬眬,这时身主又站起来向他们讲话。

“弟兄们,"麦金蒂说道,“在镇上有一个人应当剪除,你们也知道,他是应当受到处罚的。我说的是《先驱报》的詹姆士·斯坦格。你们不是已经看到他又在破口大骂我们了吗?”

这时室内迸发出一阵赞同的低语声,有些人诅咒发誓。麦金蒂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来读道:

“法律与秩序!

“这是斯坦格给加上的标题。

"煤铁矿区的恐怖统治

自首次暗杀事件发生,即示明我区存在犯罪组织,现已流逝十二载。唯自斯日始,此类暴行迄未间断。时至今日,彼等已登峰造极,竟使吾人蒙受文明世界之耻。吾国当日欢纳自欧洲专制政体下逃亡之移民,何曾预想此等结果?彼等竟欲欺凌当日赖以栖身之恩主,自作暴戾,而此等恐怖暴虐、目无法纪,竟在自由之星条旗帜圣神掩盖之下确立,顿使吾人心目中引起惊恐,尤如置身于最衰朽之东方君主国中者。彼等之名,人所共知。此组织亦公开。吾人对此容忍何日方休? 吾人岂能常此生活……"

“够了,这种废话我念够了!"麦金蒂把报纸扔到桌上,高声喊道,“这就是斯坦格关于我们的报道。我现在对你们提出的问题是,我们对他怎样处理?”

“杀死他!"十几个人的声音杀气腾腾地喊道。

“我反对这样做,"那个长着一双浓眉、脸刮得干干净净的莫里斯兄弟说道,“弟兄们,我告诉你们,我们在这个山谷中所施的手段太狠了,他们出于自卫势必要联合起来消灭我们。詹姆士·斯坦格是一个老人。他在镇上和区里都很受敬重。他发行的报纸在这山谷中也有牢固的基础。如果这个人被我们杀害,一定会震动全国,最后结局只能是我们的毁灭。”

“他们怎么样能使我们毁灭呢?懦夫先生,"麦金蒂叫道,“用警察吗?肯定说,一半警察是受我们雇用的,另一半害怕我们。也许用法庭和法官来对付我们?我们以前不是见识过吗?结果又怎么样呢?”

“法官林奇可能来审讯这件案子的,"莫里斯兄弟说道。

大家听了,都怒喊起来。

“只要我伸出手指,"麦金蒂喊道,“我就可以派二百个人到城里把他们彻底清除出去。"然后,双眉紧皱,突然提高了声音,“喂,莫里斯兄弟,我早已注意到你了。你自己不忠心,还要让别人离心离德。莫里斯兄弟,当你自己的名字也列入我们的议事日程时,就是你的黑煞日了。我想我正应当把尊名提出来列到日程上去。”

莫里斯立刻面色苍白,双膝颤抖,瘫倒在椅子上,颤巍巍地举啤酒杯,喝了一口,答道:

“尊敬的身主,假如我说了我不应该说的话,我向你和会中诸位弟兄道歉。你们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忠心的会友,刚才也是我唯恐会里招来不幸,所以说出这样忧虑的话来。可是,尊敬的身主,我绝对相信你的裁决,甚于相信我自己,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冒犯了。”

身主听他说得这样谦卑,脸上的怒气消失了。

“很好,莫里斯兄弟。我也不愿对你加以教训。可是,只要我在领导之位,我们分会在言和行上就要统一。现在,弟兄们,"他看了看周围的弟兄,继续说道,“我还要再说一下,如果斯坦格得到他完全应受的惩罚,那我们就会招来更多的麻烦。一旦这些新闻记者串通起来,国内每一家报刊就都会向警察和部队呼吁了。不过我认为你可以给他一次相当严厉的警告。鲍德温兄弟,你来安排一下好吗?”

“当然了!"这个年轻人热烈地应道。

“你要带多少人去?”

“六个就够了,用两个人守门。高尔,你去;曼塞尔,还有你;斯坎伦,还有你;还有威拉比兄弟二人。”

“我允许这位新来的弟兄一同去,"麦金蒂说道。

特德·鲍德温望着麦克默多,从他的眼色可以看出,他既没有忘却前隙,也不肯宽恕。

“行,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去,"鲍德温粗暴无礼地说道,

“够了。我们动手越快越好。”

这七个人有的吵嚷着,喊叫着,有的醉醺醺地哼着小调离了席。酒吧间里依然挤满欢宴的人,许多弟兄还留在那儿。这一小伙奉命执行任务的人走到街上,两三个一伙沿人行道行进,以免引人注意。这天夜晚,天气异常严寒,星光灿烂,一弦弯月高悬冷空。这些人走到一座高楼前停下来,聚集在院子里。明亮的玻璃窗户中间印着金色大字"维尔米萨先驱报社"。从里面传来印刷机的响声。

“你在这里,"鲍德温对麦克默多说道,“你可站在楼下面,守住大门,使我们退路畅通。阿瑟·威拉比和你在一起。其余的人随我来。弟兄们,不要怕,因为我们有十几个证人,可以证明我们此时是在工会的酒吧间里呢。”

这时将近午夜时分,街上除了一两个返家醉汉外,别无行人。这一伙人穿过大街,推开报社大门,鲍德温一行人冲进去,跑上对面的楼梯。麦克默多和另一个人留在楼下。从楼上的房间里传来呼救声,然后是脚步践踏声、椅子翻倒声。过了一会儿,一个鬓发灰白的人跑到楼梯平台上来。可是没跑几步,就被抓住,他的眼镜叮当一声落在麦克默多脚旁。只听砰的响了一下,接着是一阵呻吟声。这人面朝下倒在那里,几根棍棒一起向他身上噼噼啪啪地打来。他翻滚抽搐着,瘦长的四肢在打击下颤抖不已。别人都停手了,可是鲍德温凶残的脸依然狞笑不止,手中的棍棒向老人头上乱砍,老人徒然努力用双手护住头,但他的白发已经被血浸湿了。鲍德温还在找被害人双手护不着的地方乱打一阵。这时麦克默多跑上楼来,把他推开。

“你要把这个人打死的,"麦克默多说道,“住手!”

鲍德温惊讶地望着他。

“该死的!"鲍德温喊道,“你是谁,敢来干涉我?你这个新入会的人吗?靠后站!"他举起了棍棒,可是麦克默多从裤子后兜中抽出手枪来。

“你自己靠后站!"麦克默多高喊道,“你敢碰我一下,我就立刻开枪。身主不是有命令吩咐不要杀死这个人么,你这不是要杀死他是什么?”

“他说得不错,"其中有一个人说道。

“哎呀,你们最好快点吧!"楼下的那个人喊道,“各家窗户里都亮了灯,过不了五分钟,全镇的人都要来追捕你们了。”

这时街上果然有人喊叫,一些排字印刷工人聚集到楼下大厅里,鼓起勇气准备行动。那些罪犯便丢下这个编辑僵卧的身体,窜下楼来,飞快沿街而逃。跑到工会大厅以后,一些人混到麦金蒂酒馆的人群中,低声向首领报告,事情已经完全得手。另一些人,其中也有麦克默多,奔到街上,从偏僻的小路各回各家去了。

(四)恐怖谷

第二天早晨,麦克默多一觉醒来,回忆起入会的情形。因为酒喝多了,头有些胀痛,臂膀烙伤处也肿胀起来隐隐作痛。他既有特殊的收入来源,去做工也就不定时了,所以早餐吃得很晚,而上午便留在家中给朋友写了一封长信。后来,他又翻阅了一下《每日先驱报》,只见专栏中刊载着一段报道:

先驱报社暴徒行凶——主笔受重伤

这是一段简要的报道,实际上麦克默多自己比记者知道得更清楚。报道的结尾说:

“此事现已归警署办理,然断难瞩望彼等获致优于前此诸案之效果。暴徒中数人已为人知,故可望予以判处。而暴行之源则毋庸讳言为该声名狼藉之社团,彼等奴役全区居民多年,《先驱报》与彼等展开毫无妥协之斗争。斯坦格君之众多友好当喜闻下述音信,斯坦格君虽惨遭毒打,头部受伤甚重,然尚无性命之虞。”

下面报道说,报社已由装备着温切斯特步枪之煤铁警察队守卫。

麦克默多放下报纸,点起烟斗,但手臂由于昨晚的灼伤,不觉有些颤动。此时外面有人敲门,房东太太给他送来一封便笺,说是一个小孩刚刚送到的。信上没有署名,上面写着:

“我有事要和您谈一谈,但不能到您府上来。您可在米勒山上旗杆旁找到我。如您现在肯来,我有要事相告。”

麦克默多十分惊奇地把信读了两遍,他想不出写信的人是谁,或有什么用意。如果这出于一个女人之手,他可以设想,这或许是某些奇遇的开端,他过去生活中对此也岂不生疏。可是这是一个男人的手笔,此人似乎还受过良好教育。麦克默多踌躇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去看个明白。

米勒山是镇中心一座荒凉的公园。夏季这里是人们常游之地,但在冬季却异常荒凉。从山顶上俯瞰下去,不仅可以尽览全镇污秽零乱的情景,而且可看到蜿蜒而下的山谷;山谷两旁是疏疏落落的矿山和工厂,附近积雪已被染污了;此外还可观赏那林木茂密的山坡和白雪覆盖的山顶。

麦克默多沿着长青树丛中蜿蜒的小径,漫步走到一家冷落的饭馆前,这里在夏季是娱乐的中心。旁边是一棵光秃秃的旗杆,旗杆下有一个人,帽子戴得很低,大衣领子竖起来。这个人回过头来,麦克默多认出他是莫里斯兄弟,就是昨晚惹怒身主的那个人,两人相见,交换了会里的暗语。

“我想和您谈一谈,麦克默多先生,"老人显得进退两难,踌躇不决地说道,“难得您赏光前来。”

“你为什么信上不署名呢?”

“谁也不能不小心谨慎,先生。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招来祸事,也不知道谁是可以信任的,谁是不可信任的。”

“当然谁也可以信任会中弟兄。”

“不,不,不一定,"莫里斯情绪激昂地大声说道,“我们说的什么,甚至想的什么,似乎都可以传到麦金蒂那里。”

“喂!"麦克默多厉声说道,“你知道,我昨晚刚刚宣誓要忠于我们的身主。你是不是要让我背叛我的誓言?”

“如果你这样想,"莫里斯满面愁容地说道,“我只能说,我很抱歉,让你白跑一趟来和我见面了。两个自由公民不能交谈心里话,这岂不是太糟糕了么!”

麦克默多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稍微解除了一点顾虑,说道:“当然,我说这话只是为我自己着想的。你知道,我是一个新来的人,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是生疏的。就我来说,是没有发言权的,莫里斯先生。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讲,我将洗耳恭听。”

“然后去报告首领麦金蒂!"莫里斯悲痛地说道。

“那你可真冤枉我了,"麦克默多叫道,“从我自己来说,我对会党忠心,所以我就对你直说了。可是假如我把你对我推心置腹讲的话说给别人听,那我就是一个卑鄙的奴才了。不过,我要警告你,你不要指望得到我的帮助或同情。”

“我并不指望求得帮助或同情,"莫里斯说道,“我对你说这些话,就已经把性命放在你手心里了。不过,虽然你够坏的了——昨晚我觉得你会变成一个最坏的人,但毕竟你还是个新手,也不象他们那样的铁石心肠,这就是我想找你谈一谈的原因。”

“好,你要对我讲些什么?”

“如果你出卖了我,你就要遭到报应!”

“当然,我说过我绝不出卖你。”

“那么,我问你,你在芝加哥加入自由人会,立誓要做到忠诚、博爱时,你心里想过它会把你引向犯罪道路吗?”

“假如你把它叫做犯罪的话,"麦克默多答道。

“叫做犯罪!"莫里斯喊道,他的声音激动得颤抖起来,“你已经看到一点犯罪事实了,你还能把它叫做什么别的?!昨天晚上,一个岁数大得可以做你父亲的老人被打得血染白发,这是不是犯罪?你把这叫做犯罪,还是把它叫做什么别的呢?”

“有些人会说这是一场斗争,"麦克默多说道,“是一场两个阶级之间的全力以赴的斗争,所以每一方尽量打击对方。”

“那么,你在芝加哥参加自由人会时,可曾想到这样的事吗?”

“没有,我担保没有想到过。”

“我在费城入会时,也没有想到过。只知道这是一个有益的会社和朋友们聚会的场所。后来我听人提到这个地方,我真恨死这个名字第一次传到我耳中的那一时刻了,我想到这里来使自己生活得好一些!天啊!使自己生活得好一些!我妻子和三个孩子随我一起来了。我在市场开了一家绸布店,颇有盈利。我是一个自由人会会员,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后来我被迫象你昨晚那样,加入当地的分会。我的胳膊上烙下了这个耻辱的标记,而心里却打上了更加丑恶的烙印。我发觉我已经受一个奸邪的恶棍指挥控制,并陷入一个犯罪网里。我可怎么办呢?我想把事情做得善良些,可是只要我一说话,他们便象昨晚一样,说我是叛逆。我在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在绸布店里,我也不能远走他方。如果我要脱离这个社团,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一定会被谋害,上帝知道我的妻子儿女会怎么样?噢,朋友,这简直可怕,太可怕了!"他双手掩面,身体不住地颤动,抽抽噎噎地啜泣起来。

麦克默多耸了耸肩,说道:“做这种事,你心肠太软了,你不适合干这样的事。”

“我的良心和信仰还没有丧失,可是他们使我成为他们这伙罪犯中间的一个。他们选中我去做一件事,如果我退缩,我很清楚,我会遭到什么下场。也许我是一个胆小鬼,也许是我想到我那可怜的小女人和孩子们,无论怎么说,反正我是去了。我想这件事会永远压在我心里的。

“这是山那边一所孤零零的房子,离这里有二十英里。象你昨天那样,他们让我守住门口。干这种事,他们还不相信我。其他的人都进去了。他们出来时,双手都沾满了鲜血。正当我们离开时,一个小孩从房内跑出来跟在我们后面哭叫着。这是一个五岁的孩子,亲眼看到他父亲遇害。我吓得几乎昏厥过去,可是我不得不装出勇敢的样子,摆出一副笑脸来。因为我很明白,如果我不这样,同样的事就要出在我的家里,他们下次就会双手沾满鲜血从我家里出来,我的小弗雷德就要哭叫他的父亲了。

“可是我已经是一个犯罪的人了,是一个谋杀案的胁从犯,在这个世界上永远被遗弃,在下世也难超生。我是一个善良的天主教徒。可是神父要听说我是一个死酷党人,也不会为我祈祷了,我已经背弃了宗教信仰。这就是我所经受的。我看你也正在走这条路,我问你,将来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你是准备做一个嗜血杀人犯呢,还是我们去设法阻止它呢?”

“你要怎样做呢?"麦克默多突然问道,"你不会去告密吧?”

“但愿不要发生这样的事!"莫里斯大声说道,“当然,就是这样一想,我的性命也就难保了。”

“那好,"麦克默多说道,“我想你是一个胆小的人,所以你把这件事也看得太严重了。”

“太严重!等你在这里住得时间长一些再瞧。看看这座山谷!看看这座被上百个烟囱冒出的浓烟笼罩住了的山谷!我告诉你,这杀人行凶的阴云比那笼罩在人民的头上的烟云还要低回、浓厚。这是一个恐怖谷,死亡谷。从早到晚,人们心里都惊惶不安。等着瞧吧,年轻人,你自己会弄清楚的。”

“好,等我了解得多了,我会把想法告诉你的,"麦克默多漫不经心地说道,“很清楚,你不适于住在这里,你最好早些转售你的产业,这对你会有好处的。你对我所说的话,请放心,我不会说出去。可是,皇天在上,如果我发现你是一个告密的人,那可就……”

“不,不!"莫里斯令人可怜地叫道。

“好,我们就谈到这里。我一定把你的话记在心上,也可能过几天我就给你回话。我认为你对我讲这些话是善意的。现在我要回家去了。”

“在你走之前,我还要讲一句话,"莫里斯说道,“我们在一起讲话,难免有人看见。他们可能要打听我们说些什么。”“啊,这一着想得很好。”

“我就说我想请你到我店里做职员。”

“我说我不答应。这就是我们到这里办的事情。好,再见,莫里斯兄弟。祝你走运。”

就在这天中午,麦克默多坐在起居室壁炉旁吸烟,正陷于沉思之中,门突然被撞开,首领麦金蒂高大的身影堵满了门框。他打过招呼,在这个年轻人对面坐了下来,冷静沉着地瞪了他好一阵子,麦克默多也照样瞪着他。

“我是不轻易出来拜访人的,麦克默多兄弟,"麦金蒂终于说道,“我总是忙于接待那些拜访我的人。可是我认为我已经破例到你家来看望你了。”

“蒙你光临,我很感荣幸,参议员先生,"麦克默多亲热地答道,从食起橱里取出一瓶威士忌酒来,“这是我喜出望外的光荣。”

“胳膊怎么样,"身主问道。

麦克默多作了一个鬼脸,答道:“啊,我不会忘记的,可是这是有价值的。”

“对于那些忠实可靠、履行仪式、帮助会务的人来说,这是有价值的。今天早晨在米勒山附近,你对莫里斯兄弟说了些什么?”

这一问题来得如此突兀,幸而麦克默多早有准备,遂放声大笑道:“莫里斯不知道我可以在家中谋生。他也根本不会知道,因为他把我这一类人的良心估计过高。不过他倒是一个好心的老家伙。他以为我没有职业,所以他要我在一家绸布店里做职员。”

“啊,原来是为这事吗?”

“是的,就是这么件事。”

“那么你回绝了吗?”

“当然了。我在自己卧室里干四个小时,不要比在他那里多挣十倍吗?”

“不错。可是要是我的话,我不会和莫里斯来往太多的。”

“为什么呢?”

“我想我不能告诉你。这里大多数人都明白。”

“也许大多数人都明白,可是我还不明白,参议员先生,”麦克默多鲁莽地说,"如果你是一个公正的人,你就会知道的。”

这个黑大汉怒目瞪着麦克默多,他那毛茸茸的手爪一下子抓住酒杯,好象要把它猛掷在对方头上,后来他反而兴高采烈、虚情假意地大笑起来。

“毫无疑问,你确实是一个怪人,"麦金蒂说道,“好,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原因,那么我就告诉你。莫里斯没有向你说什么反对本会的话吗?”

“没有。”

“也没有反对我的话吗?”

“没有。”

“啊,那是因为他还不敢相信你。可是他心里已经不是一个忠心的弟兄了。我们对这一点知道得很清楚,所以对他很注意,我们就等待时机去告诫他,我想这一时刻已经不远了。因为在我们的羊圈里是没有那些下贱绵羊的栖身之地的。可是如果你同一个不忠心的人结交,我们要认为你也是一个不忠心的人。这你明白了吗?”

“因为我不喜欢这个人,我也没有机会和他结交。"麦克默多回答道,“至于说我不忠心,也就是出自你的口中,假如要是别的人,他就不会有机会第二次再对我说这种话了。”

“好,不要再说了,"麦金蒂把酒一饮而尽,说道,“我是及时来劝告你,你应当明白。”

“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我和莫里斯谈过话的。”

麦金蒂笑了一笑。

“在这个镇子里发生什么事,我都知道,"麦金蒂说,“我想你总该知道不论什么事都逃不过我的耳目的。好,时间不早了,我还要说……”

可是一个非常意外的情况打断了他告别的话。随着一下突然的撞击声,门打开了,三张坚决的面孔正从警帽的帽檐下怒目横眉地瞪着他们。麦克默多跳起身来,刚把手枪抽出一半,他的手臂就在半路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两支温切斯特步枪已经对准了他的头部。一个身着警服的人走进室内,手中握着一支六响的左轮手枪。这人正是以前在芝加哥待过,现在的煤铁矿保安队队长马文。他摇摇头,皮笑肉不笑地望着麦克默多。

“芝加哥的麦克默多先生,我想你已经被捕了,"马文说道,“你是不能脱身的,戴上帽子,跟我们走!”

“我认为你要因此而付出代价的,马文队长,"麦金蒂说道。"我倒愿意知道,你是什么人,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擅自闯入人家家中,骚扰一个忠实守法的人!”

“这与你无关的,参议员先生,"警察队长说道,“我们并不是来追捕你,而是来追捕这个麦克默多的。你应当帮助我们,而不应当妨碍我们履行职责。”

“他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对他的行为担保,"麦金蒂说道。

“无论从哪方面看,麦金蒂先生,近几天里,你只能为你自己的行为担保了,"警察队长答道,“麦克默多来这里以前早就是个无赖,现在仍然不安分守己。警士,把枪对准他,我来缴他的械。”

“这是我的手枪,"麦克默多冷冰冰地说道,“马文队长,假如你我二人单独面对面地相遇,你不会这么容易捉住我的。”

“你们的拘票呢!"麦金蒂说道,“天哪!一个人住在维尔米萨竟和住在俄国一样,象你这样的人也来领导警察局!这是资本家的非法手段,我估计以后这种事会听得更多的。”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参议员先生。我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犯了什么罪?"麦克默多问道。

“在先驱报社殴打老主笔斯坦格一案与你有关。别人没告你杀人之罪,这并不是因为你不想杀人。”

“啊,假如你们仅是为了这件事,"麦金蒂微笑着说道,“现在住手,你们可以省很多麻烦。这个人在我酒馆里和我一起打扑克,一直打到半夜,我可以找出十几个人来作证明。”

“那是你的事,我认为明天你可以到法庭去说。走吧,麦克默多,假如我不愿意枪弹射穿你的胸膛,你就老老实实地走。麦金蒂先生,你站远点,我警告你,在我履行职责时,决不容许有任何抵抗的。”

马文队长的神色如此坚决,以至麦克默多和他的首领不得不接受既成事实。在分手以前,麦金蒂借机和被捕者低声耳语道:“那东西怎样……"他猛地伸出大拇指,暗示着铸币机。

“安排好了,"麦克默多低语说,他已经把它安放在地板下安全的隐秘处所。

“我祝你一路平安,"首领和麦克默多握手告别,说道,“我要去请赖利律师,并且亲自去出庭辩护。请相信我的话,他们不会扣留你的。”

“我不愿在这上面打赌。你们两个人把罪犯看好,假如他想耍什么花招,就开枪射击。我要先把这屋子搜查一下然后再撤。”

马文队长搜查了一番,不过显然没有发现隐藏铸币机的痕迹。他走下楼来,和一干人把麦克默多押送到总署去。天色已经昏黑,刮起一阵强烈的暴风雪,因此街上已经很少行人,只有少数几个闲逛的人跟在他们后面,壮着胆子大声诅咒被捕者。

“处决这个该死的死酷党人!"他们高声喊道,“处决他!”在麦克默多被推进警署时,他们嘲笑他。经过主管的警官简短的审问之后,麦克默多被投进普通牢房。他发现鲍德温和前一天晚上的其他三个罪犯也在这里,他们都是这天下午被捕的,等候明天审讯。

自由人会的手很长,甚至能伸到监牢里。天晚以后,一个狱卒带进一捆稻草来给他们铺用,他又从里面拿出两瓶威士忌酒,几个酒杯和一副纸牌来。他们就饮酒赌博,狂欢了一夜,丝毫不顾虑明早的事。

他们这样做什么麻烦也没惹出来,案件的结局就是明证。这位地方法官,根据证词不能给他们定罪。一方面,排字工人和印刷工人不得不承认灯光十分模糊,他们自己也非常混乱慌张,尽管他们相信被告就是其中的人,但很难绝对保证认清行凶者的面貌。经过麦金蒂安排好的聪明的律师一番盘问以后,这些证人的证词更加含糊不清了。

被害人已经证明说,他遭受突然袭击时非常震惊,除了记得第一个动手打他的人有一撮小胡子以外,什么也说不清。他补充说,他知道这些人是死酷党党徒,因为社会上没有别的人恨他,由于他经常公开发表评论,长期以来受到该党党徒的威胁恫吓。

另一方面,有六个公民,其中包括市政官参议员麦金蒂,出席作证,他们的证词坚决、一致、清楚地说明,这些被告都在工会打扑克,一直到严重违法行为发生一个多小时以后才散场。

不用说,对被捕的人所受的烦扰,法官说了一些近于道歉的话,同时含蓄地训斥了马文队长和警察多管闲事,便把被告释放了。

这时法庭内一些旁听者大声鼓掌欢迎这一裁决,麦克默多看出其中有许多熟悉的面孔。会里的弟兄都微笑着挥手致意。可是另一些人在这伙罪犯从被告席上鱼贯而出时,坐在那里双唇紧闭,目光阴郁;其中一个小个子黑胡须面容坚毅果敢的人,在那些获释的罪犯从他面前走过时,说出了他自己和其他人的想法。

“你们这些该死的凶手!"他喊道,"我们还要收拾你们的!”

(五)最黑暗的时刻

杰克·麦克默多自从被捕和无罪释放以后,在他那一伙人中,声名大噪。一个人在入会的当夜就干了一些事,使他在法官面前受审,在这个社团是史无前例的。他已赢得很高的声望,人们认为他是一个好酒友,兴致很高的狂欢者,性情高傲,绝不肯受人侮辱,即便对具有无上权威的首领本人,他也绝不让步。可是除此之外,他还给同伙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大家认为,在全分会,没有一个人的头脑能象他那样转眼就能想出一个嗜血成性的阴谋诡计,也没有一个人的手能象他那样把阴谋诡计付诸实施。“他一定是一个手脚利落的家伙,"那些老家伙们议论道,他们等待着时机,让麦克默多开始大显身手。

麦金蒂手中已有足够的役使工具,可是他认为麦克默多是一个最有才干的人,他觉得自己好象一个主人用皮带系住一条凶残嗜血的猎犬,用一些劣种狗去做小事,但总有一天要放开这个凶兽去捕食。少数会员,其中也有鲍德温,对这个外来人升得很快深感不满,甚至怀恨在心,可是他们却回避他,因为麦克默多就象轻易笑闹一样随时可以和人决斗。

不过,假如说麦克默多在党羽中赢得了荣誉,而他却失去了另外一个、甚至是对他更重要的方面,那就是伊蒂·谢夫特的父亲从此不再和他打交道,也不许他上门。伊蒂深深沉缅于对麦克默多的爱情之中,但她善良的心性却也觉得,倘若和一个暴徒结婚,很难料想后果如何。

一天夜晚,伊蒂辗转反侧,彻夜未眠。早晨,她决心去看望麦克默多,她想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和他见面了,要尽最大努力把他从那些拉他下水的恶势力下挽救出来。因为麦克默多经常求她到他家中去,她便向麦克默多家走来,径直奔向他的起居室。麦克默多正坐在桌前,背对着门口,面前放着一封信。年方十九的伊蒂,陡然闪过一个女孩子的顽皮念头。伊蒂轻轻把门推开,见麦克默多丝毫没有察觉,便蹑手蹑脚地悄悄走向前去,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

伊蒂本想吓一吓麦克默多,这一着肯定办到了;但没有料到自己也受到惊吓。麦克默多象老虎一般反身一跃而起,把右手扼到伊蒂咽喉上。与此同时,左手把他面前放的信揉成一团。一时间他怒目横眉地站在那里。可是,定睛一看,不由惊喜交加,马上收敛其他那凶恶的面容。伊蒂已被吓得向后退缩,因为在她那平静文雅的生活中还从未碰到过这样的事。

“原来是你呀!"麦克默多擦去额上的冷汗,说道,“没有想到是你来,我亲爱的,我差点没把你扼死。来吧,亲爱的,"麦克默多伸出双手说道,“让我来向你赔礼。”

伊蒂突然从麦克默多的表情上看出,他是因犯罪而惊恐。这使她惊魂未定。她那妇女的本能告诉自己,麦克默多决不是徒然受惊才吓成这个样子。他是犯罪——就是这个问题——是因犯罪而惊恐!

“你出了什么事?杰克,"伊蒂高声说道,“为什么我把你吓成这样?噢,杰克,假如你问心无愧的话,那你决不会这样看着我的!”

“不错,我正在想别的事情,所以你那么婀娜轻盈地走进来……”

“不,不,决不仅是这样,杰克,"伊蒂突然产生了怀疑,“让我看看你写的那封信。”

“啊,伊蒂。我不能给你看。”

伊蒂更加怀疑了。

“那是给另一个女人写的,"她叫嚷道,“我知道了!你为什么不让我看?那是给你妻子写的信吧?我怎能确定你是一个未婚男子呢?你是一个外来人,没有一个人了解你。”

“我没有结过婚,伊蒂。瞧,我现在发誓!你是世上我唯一爱的女子。我对耶稣的十字架发誓!”

麦克默多面色苍白,激动恳挚地辩白说,伊蒂只得相信他。

“好,那么,"伊蒂说道,“你为什么不愿让我看那封信呢?”

“我告诉你说,我亲爱的,"麦克默多说道,“我曾宣誓不给别人看这封信,正象我不会破坏我对你发过的誓言一样。因此,我要对接受我誓言的人守信用。这是会里的事务,即使对你也要保守秘密。当你把一只手放到我肩上时,我之所以受到惊吓,因为这可能是一只侦探的手啊,难道连这你还不明白吗?”

伊蒂觉得他说的都是实话。麦克默多把她抱在怀里亲吻,来驱散她的惊恐和怀疑。

“那么,请坐在我身旁。这是王后的奇异宝座,不过这已是你贫穷的情人所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了。我想,将来总有一天他会让你得到幸福的。现在你精神好一点了吗?”

“当我知道你是罪犯中的一员时,当我不晓得哪一天会听到法庭审理你的杀人案件时,我的精神怎么能有一时期刻的安宁呢?昨天,我们的一个房客这样称呼你,说什么"麦克默多这个死酷党人"。这简直象一把刀子扎到我心里一样啊!”

“确实,让他们说去好了,没什么了不起。”

“可是他们说的是实话。”

“好,亲爱的,事情不是象你想得那么坏。我们不过是一些穷人,试图用我们的手段,争取我们的权力罢了。”

伊蒂双臂搂住她情人的颈项。"放弃它吧!杰克,为了我,为了上帝,放弃它吧!今天我就是为了求你才到这儿来的。噢,杰克,看,我跪下来求求你!我跪在你面前恳求你放弃它!”

麦克默多抱起伊蒂,把她的头放在胸前,抚慰她道:“当然,我亲爱的,你不知道你的要求意味着什么。如果意味着破坏我的誓言,背离我的同伙,我怎么能放弃它呢?假如你能明白我干的是什么事,你就不会向我要求这个了。再说,即使我想这样做,我又怎能做得到呢?你不想一想,死酷党能容许一个人携带它的一切秘密随便走掉吗?”

“我想到这点了,杰克。我完全计划好了。父亲储蓄了一些钱。他早已厌倦了这个地方,在这里那些人的恐怖行为使我们的生活暗淡无光。父亲已经准备离开。我们一起逃往费城,或是去纽约,到那里我们就安全了,不必再怕他们。”

麦克默多笑了笑,说道:“这个会党手伸得很长。你以为它不能从这里伸到费城或纽约去吗?”

“好,那么,我们去西方,或是去英国,或是去德国,爸爸就是那里人。只要离开这"恐怖谷",到哪里都行。”

麦克默多想到了老莫里斯兄弟。

“真的,我听到这样称呼这座山谷,这已是第二次了,"麦克默多说道,“这阴霾看来确实压在你们许多人头上。”

“它无时无刻不使我们的生活惨淡无光。你想特德·鲍德温会宽恕我们吗?假如不是他怕你,你想我们的运气会怎么样?你只要看看他望着我时的那种如饥似渴的眼光就够了!”

“皇天在上!假如我再碰到他这样,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不过,小姑娘,我不能离开这里。我不能。请彻底相信我的话吧。不过只要你让我自己去想办法,我一定会找到体面的出路的。”

“干这样的事是不体面的。”

“好,好,这不过是你的看法。可是只要你给我六个月的时间,我可以做到使我离开这里时毫不愧对于人。”

姑娘高兴得笑了。

“六个月!"她大声说道,“这是你的诺言吗?”

“对,也可能七个月或八个月。可是最多不过一年,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山谷了。”

伊蒂所能得到的莫过这些了,但这些却很重要。这隐隐的一丝曙光,就把将来的一切阴霾一驱而尽。她满心轻松愉快地回到父亲家中。自从杰克·麦克默多闯入她的生活以来,她还从未有过这种心情。

也许有人以为,死酷党所做所为全都会让它的党徒知道的,可是他很快就会发现这个组织比一般简单的分会要广泛、复杂得多。即使身主麦金蒂对许多事也一无所知。因为有一个称为县代表的官员,住在离市中心很远的霍布森领地,他用出人意外而又专横的手段行使权力,统治着各个不同的分会。麦克默多仅仅看到过他一次,这是一个狡诈的人,头发有点发灰,行动鬼鬼祟祟,活象一只耗子,总是充满恶意地斜眼看人。此人名叫伊万斯·波特。甚至维尔米萨的大头目在他面前也感到有些畏惧。如同非凡的丹东在凶险的罗伯斯比尔面前①②感到软弱无力一样。

①丹东(Danton 1759——1794)十八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著名活动家、律师。他说过:“为了战胜敌人,必须勇敢,勇敢,还要勇敢。"后丹东及其附和者实质上变成了反革命政党,1794年4月5日被革命法庭判处死刑。——译者注

②罗伯斯比尔(Robespierre 1758——1794)十八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著名活动家。雅各宾派专政(1793年6月——1794年7月)的革命政府首脑。——译者注

一天,麦克默多同寓的伙伴斯坎伦收到麦金蒂的一封便笺,里面附有伊万斯·波特写来的信,信上通知说,将派两名得力人员——劳勒和安德鲁斯——到邻区行事,而对他们行事的对象,就不做详细说明了。身主是否可以给他们安徘适当住处?麦金蒂写道,在工会里任何人都无法保守秘密,因此,他责成麦克默多和斯坎伦把这两个来人安排在他们寓所住几天。

就在当天夜晚,这两个人来了,每个人带着一个手提包。劳勒年龄较大,是一个精明人,沉默寡言,比较稳重,身着一件旧礼服大衣,戴一顶软毡帽,乱蓬蓬的灰白胡子,使人感到他是一个巡回传教士。他的伙伴安德鲁斯是一个半大的孩子,面容坦率,性情开朗,举止轻快活泼,好象一个人出来欢度假期,准备不放过一分钟地尽情欢乐似的。两个人都绝不饮酒,从各方面看都是地地道道的党徒。他们是这个杀人协会的得力工具和杀人凶手。劳勒已经干过十四次这类犯罪活动,安德鲁斯也杀过三次人了。

麦克默多发现,他们很乐意谈自己过去的作为,讲起来颇为得意,带着为社团立下过汗马功劳的骄傲神情。但对目前要执行的任务却守口如瓶。

“他们选派我们来是因为我和这个孩子都不饮酒,"劳勒解释说,“他们相信我们不会说出我们不应该说的。这是县代表的命令,我们必须服从。请你们不要见怪。”

“当然了,我们都是同党,"麦克默多的同宿人斯坎伦说道,这时四人坐下共进晚餐。

“这是实话,我们可以毫无限制地谈论如何杀死查利·威廉斯,或者如何杀死西蒙·伯德,以及过去的其他案子。可是在我们这件事未得手之前,我们什么也不能谈。”

“这里有六七个人,我要教训他们,"麦克默多咒骂道,“我猜,你们是不是追踪铁山的杰克·诺克斯?我认为他应该得到惩罚。”

“不,还不是他。”

“要不然是赫尔曼·斯特劳斯?”

“不,也不是他。”

“好,如果你们不肯说,我们也不勉强,可是我很愿意知道。”

劳勒摇头微笑。他是坚决不肯开口了。

尽管他俩缄默不言,斯坎伦和麦克默多却决定参加他们所说的"游戏"。所以,一天清晨,麦克默多听到他们蹑手蹑脚地下了楼,便把斯坎伦叫醒,急忙穿上衣服。这时房门大开,天还没亮,他们借助灯光,看到那两个人已经走到街上,麦克默多和斯坎伦便小心翼翼地尾随踏雪而行。

他们的寓所靠近镇边,那两个人很快走到镇外边十字路口。另有三人早在那里等候,劳勒和安德鲁斯与他们匆匆说了几句话,便一同走了。可想而知,一定是有重大的事情,所以要用这么多人。有几条小径通往各个矿场,这些人走上一条通往克劳山去的小路。那里的矿场掌握在一个极有气力、精明能干的人手中,由于这个英国经理乔塞亚·邓恩精力旺盛、不惧邪恶,所以长期以来,尽管恐怖笼罩着山谷,这里却依然纪律严明,秩序井然。

天色已经大亮,工人们慢慢上路,有的独自一人,有的三五成群,沿着踩黑了的小路走去。

麦克默多和斯坎伦混在人群中慢步走去,始终保持能望到他们所尾随的人。一股浓烟升起,随着是一阵汽笛的刺耳尖叫声。这是开工信号,十分钟以后,罐笼就要降下去,劳动也就开始了。

他们来到矿井周围空旷的地方,已经有上百名矿工等在那里,因为天气严寒,他们不住跺脚,向手上呵气。这几个陌生人站在机房附近。斯坎伦和麦克默多登上一堆煤渣,可以从此处望到全景。他们看到矿务技师,这位叫做孟席斯的大胡子苏格兰人,从机房走出来,吹响哨子,指挥罐笼降下去。

这时,一个身体颀长、面容诚恳、脸刮得光光的年轻人,向矿井前走去。在他走过来时,一眼看到机房旁那伙默不作声、站着不动的人,这伙人把帽子戴得很低,竖起大衣领子遮着脸。一瞬间这个经理预感到死神把它冷酷的手抚到他的心上,但他不顾一切,只顾恪尽职责,要去驱逐这几个闯来的陌生人。

“你们是什么人?"他一面向前走,一面问道,“你们在这里游荡什么?”

没有一个人回答他,可是少年安德鲁斯走上前去,一枪射中他的肚子。这上百名等候上工的矿工一动也不动,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似乎已被吓得目瞪口呆。这个经理双手捂住伤口,弯下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向一旁,可是另一个凶手又开了枪,他便倒在地上,在一堆渣块间挣扎性命了。那个苏格兰人孟席斯见了,大吼一声,举起一根大铁扳手向凶手们打去,可是他脸上立刻中了两枪,也倒在凶手脚旁死去。

这时一阵哗乱,一些矿工涌向前来,可是两个陌生人向众人头上连发数枪,于是人群溃散开来,一些人径直跑回维尔米萨自己家中去了。

只有少数最胆大的人重新聚在一起,又返回矿山来。这伙杀人犯已经消逝在清晨的薄雾中,他们虽然当着上百名旁观者的面杀害了两条性命,却没有留下一点证据。

斯坎伦和麦克默多转回家去。斯坎伦心情懊丧,因为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杀人行凶,而且不象人家让他相信的那样,是一种"游戏"。在他们赶回镇内时,被害经理的妻子可怕的哭叫声一直萦绕在他们耳边。麦克默多受到很大震动,一言不发,不过他看到同伴如此懦弱,却也不以为然。

“真的,这象是一场战争,"麦克默多重复说道,“我们和他们之间不是战争是什么呢?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能回击就向他们回击。”

这天夜晚,工会大楼中分会办公室里大肆狂欢,不仅庆祝刺杀克劳山煤矿经理和技师的胜利,这场胜利使该会党对被勒索和吓昏了的公司可以为所欲为;而且还庆祝分会本身多年来取得的胜利。

在县代表派五名得力人手到维尔米萨来行刺时,他要求,维尔米萨秘密选派三个人去杀害斯特克罗亚尔市的威廉·黑尔斯作为酬谢。黑尔斯是吉尔默敦地区的一个人所共知、受人爱戴的矿产主。他深信他在世上没有敌人,因为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是一个模范的雇主。但是,他在工作中很讲求效率,曾把一些酗酒闹事、游手好闲的雇员辞退了,而他们正是具有无上权势的死酷党的党员。即使死亡威胁着他,也不能动摇他的决心。而在一个自由文明的国家里,他却被人杀害了。

他们杀人以后,特德·鲍德温摊开四肢,半躺在身主旁边的荣誉席上,他是这一组人的头目。他那绯红的面孔以及呆滞、充满血丝的双眼说明他没有睡觉和饮酒过量。头一天他和两个同伙在山中过了一夜。他们不修边幅,疲惫不堪。可是没有哪些从敢死队回来的英雄,能象他们那样得到同伙这样热烈的欢迎。

他们兴高采烈地一遍又一遍讲说他们的杰作,伴随而来的是兴奋的叫喊声、狂笑声。他们在陡峭的山顶上隐藏起来,守候他们准备杀害的人黄昏回家,他们知道,这个人一定会让他的马在这里缓辔而行。因为天气严寒,被害者穿着毛皮衣服,以至未来得及掏出手枪。他们把他拉下马来,一连打了他好几枪。他曾高声求饶。这求饶声被死酷党人翻来覆去说着当作笑料。

“让我们再听听他怎样惨叫,"这些匪徒们叫喊道。

他们谁也不认识这个人,可是这是杀人行乐的无穷无尽的戏剧性事件,他们是为了向吉尔默敦地区的死酷党人显示,自己是可以信赖的人。

还有一个意外事件,当他们把手中枪里的子弹都倾泻到这个僵卧的尸体上时,一对夫妇正驱车来到这里。有人提议连这两个人一起干掉,可是这两个人与这矿山毫无关系,所以他们厉声命令这对夫岂不许声张,赶紧走开,以免遭到不幸。因此,那血肉模糊的尸体则被丢在那里,向那些铁硬心肠的矿主示警,而那三名杰出的复仇者则消逝在亘古未曾开拓的荒山僻壤之中。

他们得了手,在这里安全而稳妥,同党们的赞扬喝彩声不绝于耳。

这是死酷党人得意的日子,阴霾笼罩了全谷。可是正如一个足智多谋的将军选择了胜利的时机,可以加倍扩大战果,使敌军溃败后无暇整顿一样,首领麦金蒂阴险恶毒的双眼前浮现出一个作战方案,筹划新的诡计去谋害那些反对他的人。就在这天晚上,喝得半醉的党徒们走散以后,麦金蒂碰了碰麦克默多的胳臂,把他引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间内室里。

“喂,我的伙计,"麦金蒂说道,“我终于给你找到了一件值得你干的差事。你可以亲手去完成它。”

“听到这我很感骄傲,"麦克默多答道。

“你可以带两个人和你一起去,这两个人是曼德斯和赖利。我已经吩咐过他们了。不除去切斯特·威尔科克斯,我们在这一地区就永远不能安心。假如你能把他干掉,你就能赢得产煤区每一分会的感谢。”

“无论如何,我一定尽力去做。他是谁?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麦金蒂从嘴角拿开雪茄,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来,开始画一个草图。

“他是戴克钢铁公司的总领班,是个意志刚强的人,是战时的一个老海军陆战队上士,受过许多伤,头发灰白。我们曾两次去解决他,都没有成功,而吉姆·卡纳威反而丧失了性命。现在请你接着去完成它。这就是那所房子,孤零零地在戴克钢铁公司的十字路口,正象你在这张图上所看到的一样,没有人能听得到声音。白天去是不行的,他经常戒备着,射击得既快又准,而且连问也不问就开枪。可是在夜间——对,他和妻子、三个孩子和一个佣工住在那里。你要干就全干掉,无别的抉择。如果你把一包炸药放在前门,上面用一根慢慢引着的导火线……”

“这个人干了什么事?”

“我不是对你说过他枪杀了吉姆·卡纳威吗?”

“他为什么要枪杀吉姆呢?”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卡纳威夜里走到他房子附近,他就开枪打死了卡纳威。你我就谈到这里。你现在可以去把这事打点一下。”

“还有两个妇女和小孩。连他们也一起干掉吗?”

“也要干掉,不然我们怎样能干掉他呢?”

“他们并没有什么罪过,连他们一起干掉,似乎有些难以下手。”

“这话多么愚蠢?你变卦了吗?”

“慢着,参议员先生,别急!我什么时候说过或做过使你认为我不接受身主命令的事呢?不管是也好,非也好,反正由你来定就是了。”

“那么,你去完成它?”

“当然我去完成它了。”

“什么时候?”

“啊,你最好给我一两个晚上时间,我可以看看这所房子,拟定计划,然后……”

“太好了,"麦金蒂和他握手,说道,“我把这事交给你了。你把消息带回来时,我们就要很好庆祝。这正是最后的一着,使他们全都向我们屈膝。”

麦克默多突然接受这样的委托,不由久久地深思。切斯特·威尔科克斯居住的孤零零的房屋,在邻近的山谷里,离这里有五英里左右。就在这天夜晚,麦克默多独自一人去为暗杀活动做准备。他侦察完情况回来时,天色已经大亮。第二天他去看他的两个助手曼德斯和赖利,这是两个卤莽轻率的年轻人,他们兴高采烈,仿佛要去打围逐鹿一样。

两夜以后,他们在镇外相会,三个人都带了武器,其中一人带了一袋采石场用的炸药。他们来到这所孤零零的房前时,已是半夜两点钟。夜里风势迅猛,乱云急驰,半轮明月时隐时现。他们深恐有猎犬出来,十分小心地向前走去,手中的枪机头大张。可是只听疾风怒吼,别无声息,只见树枝摇曳,毫无动静。

麦克默多站在这所孤零零的房屋门外静听了一阵,里面寂静无声,便把炸药包放到门边,用小刀挖了一个小洞,点燃了导火索,和两个同伙走到远处安全地带,伏在沟里观看。炸药爆炸的轰鸣声以及房屋倒坍的低沉的隆隆声,说明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在这个社团的血腥史上还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干净利落的杰作呢。

然而,可惜他们的精心策划和大胆执行都白费了!原来切斯特·威尔科克斯听到许多人被害的消息,知道死酷党人也要来谋害自己,就在前一天把家搬到比较安全而又无人知晓的地方去了。那里还有一队警察防守。炸药所炸毁的只是一所空房子,而这位刚毅坚强的老海军陆战队上士依然严格地管理戴克钢铁厂的矿工。

“待我来收拾他,"麦克默多说道,“把他交给我,即使我等他一年,也一定结果他。”

会里的人都对他表示感激和信任,于是这件事就暂时结束了。

几星期以后,报上报道说,威尔科克斯被人暗杀。而麦克默多在继续完成他未结束的工作,这已经是人所周知的了。

这就是自由人会所用的一些手法,这就是死酷党人的所作所为。他们对这一广袤富庶的地区施行着恐怖的统治,而由于存在着死酷党人的恐怖行动,长期以来,人们总是提心吊胆地生活着。为什么用这么多罪恶的事实来玷污这些纸张呢?难道我还没有完全说清这些人和他们的手法吗?

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已经载入历史,人们可以从记载里看到详细情节。读者可以在那里看到,他们还枪杀警察亨特和伊万斯,因为他们竟斗胆逮捕过两个死酷党徒——这两件暴行是维尔米萨分会策划的,并且残忍地杀害了两名孤立无援手无寸铁的人;读者还可以读到,拉贝太太被枪杀,因为首领麦金蒂命人将她丈夫打得半死,她紧抱着丈夫不放;老詹金斯被害,不久他弟弟也惨遭杀害;詹姆斯·默多克被弄得肢体残废;斯塔普霍斯全家被炸;斯坦德鲁斯被谋杀;惨案一件接一件地发生在这恐怖的寒冬里。

阴霾暗无天日地笼罩着恐怖谷。春天来了,溪水潺潺,草木发芽。长时间受到束缚的大自然恢复了生气;可是生活在恐怖之中的男女却依然毫无希望。他们头上的阴云从未象一八七五年初夏那样黑暗而令人绝望。

(六)危机

恐怖统治达到了顶峰。麦克默多已经被委任为会中的执事,大有希望日后继麦金蒂做身主的候选人,现在他的同伙都要征求他的意见,以致没有他的指点和协助,什么事也做不成。可是,他在自由人会中的名声愈大,当他在维尔米萨街上走过时,那些平民愈仇视他。他们不顾恐怖的威胁,决心联合起来共同反抗压其他们的人。死酷党听到传说:先驱报社有秘密集会,并向守法的平民分发武器。但麦金蒂和他手下的人对此却毫不介意。因为他们人数众多,胆大包天,武器精良;而对手却是一盘散沙,无权无势。结果一定象过去一样,只是漫无目标的空谈,多半是无能为力的罢手而已。这就是麦金蒂、麦克默多和那些勇敢分子们的说法。

党徒们经常在星期六晚上集会。五月里,一个星期六的晚上,麦克默多正要去赴会,被称为懦夫的莫里斯兄弟前来拜访他。莫里斯愁容满面,紧皱双眉,慈祥的面孔显得憔悴瘦长。

“我可以和你随便谈谈吗?麦克默多先生。”

“当然可以。”

“我从未忘记,有一次我曾向你说过心里话,甚至首领亲自来问你这件事,你也守口如瓶。”

“既然你信任我,我怎能不这样做呢?但这并不等于我同意你所说的话。”

“这点我是知道的。不过我只有对你才敢说心里话,而又不怕泄露。现在我有一件秘密,"他把手放在胸前,说道,“它使我心急如焚。我愿它施加于你们任何一个人身上,只希望我能幸免。假如我把它说出来,势必要出谋杀案件。如果我不说,那就可能招致我们全体覆灭。愿上帝救我,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

麦克默多恳切地望着他,只见他四肢颤抖。麦克默多倒了一杯威士忌酒给他。

“这就是对你这样的人用的药品,"麦克默多说道,“现在请你告诉我吧。”

莫里斯把酒喝了,苍白的面容恢复了红润。"我可以只用一句话就向你说清楚。"他说道,“已经有侦探追查我们了。”

麦克默多惊愕地望着他。

“怎么?伙计,你疯了!"麦克默多说道,“这地方不是经常塞满警察和侦探吗?他们对我们又有什么损害呢?”

“不,不,这并不是本地人。正象你说的,那些本地人,我们都知道,他们是干不出什么名堂的,可是你听说过平克顿的侦探吗?”

“我听说过几个人的名字。”

“好,我可以告诉你,他们追查你时,你可不要不在意。那不是一家漫不经心的政府机构,而是一个十分认真的起业中的智囊,它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不择手段地要搞出个结果来。假如一个平克顿的侦探要插手过问这件事,那我们就全毁了。”

“我们必须杀死他。”

“啊,你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那就一定要在会上提出来了。我不是向你说过,结果会出谋杀案件吗?”

“当然了,杀人算什么?在此地不是极普通的事吗?”

“的确,是这样,可是我并没有想叫这个人被杀啊。我心里又将永远不能平静了。可是不然的话,我们自己的生命也是危险的。上帝啊,我怎么办呢?"他身体前后摇动,犹豫不决。

他的话使麦克默多深受感动。不难看出,麦克默多是同意莫里斯对危机的看法的,需要去应付它。麦克默多抚着莫里斯的肩膀,热情地摇摇他。

“喂,伙计,"麦克默多非常激动,几乎喊叫似地大声说道,

“你坐在这儿象老太太哭丧一样是毫无用处的。我们来摆摆情况。这个人是谁?他在哪里?你怎么听说到他的?为什么你来找我?”

“我来找你,因为唯有你能指教我。我曾对你说过,在我来这里以前,我在西部地方开过一家商店。那里有我一些好朋友。有一个朋友是在电报局工作的。这就是我昨天收到的信,是他写给我的。这一页顶上就写得很清楚,你自己可以把它念一下。”

麦克默多遂读道:

"你们那里的死酷党人现在怎么样了?在报上看到许多有关他们的报道。你知我知,我希望不久就得到你的消息。听说,有五家有限公司和两处铁路局十分认真地着手处理这件事。他们既然有这种打算,那你可以确信,他们一定要到那里去的。他们正直接插手。平克顿侦探公司已经奉命进行调查,其中的佼佼者伯尔弟·爱德华正在行动,这些罪恶的事情现在完全可以得到制止了。”

“请你把附言读一读。”

“当然,我所告诉你的,是我从日常业务工作中了解到的,所以不能再进一步说清楚了。他们使用的是奇怪的密码,我不懂他们的意思。”

麦克默多手里拿着这封信,无精打采地静坐了很久,一时间一团迷雾冉冉升起,在他面前呈现出万丈深渊。

“还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吗?"麦克默多问道。

“我没有告诉别的人。”

“不过这个人,你的朋友,会写信给别的人吗?”

“啊,我敢说他还认识一两个人。”

“是会里人吗?”

“很可能。”

“我所以要问这个,因为或者他可以把伯尔弟·爱德华这个人的形状介绍一下。那么我们就可以着手追寻他的行踪了。”

“啊,这倒可以。可是我不认为他认识爱德华。他告诉我这个消息,也是从日常业务中得到的,他怎么能认识这个平克顿的侦探呢?”

麦克默多猛然跳起来。

“天哪!"他喊道,“我一定要抓住他。我连这事都不知道,该是多么愚蠢哪!不过我们还算幸运!趁他还未能造成损害,我们可以先收拾他。喂,莫里斯,你愿意把这件事交给我去办吗?”

“当然了,只要你能不连累我就行。”

“我一定办这件事,你完全可撒手让我来办。我甚至用不着提你的名字,我一人作事一人当,就当作这封信是写给我的。这可使你满意了吧?”

“这样办正合我的心意。”

“那么,就谈到这里,你要保持缄默。现在我要到分会去,我们很快就可以让这个老平克顿侦探垂头丧气了。”

“你们不会杀死这个人吧?”

“莫里斯,我的朋友,你知道得越少,你越可以问心无愧。你最好去睡大觉,不要再多问了,让这件事听其自然吧。现在我来处理它。”

莫里斯走时,忧愁地摇了摇头,叹道:

“我觉得我的双手沾满了他的鲜血。”

“无论如何,自卫不能算是谋杀,"麦克默多狞笑道,“不是我们杀死他,就是他杀死我们。如果我们让他长久呆在山谷里,我想他会把我们一网打尽的。呃,莫里斯兄弟,我们还要选你做身主呢,因为你真正救了我们整个死酷党。”

然而从他的行动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他虽然这么说,可是却十分认真地思考这件新获得的消息。可能他问心有愧;可能由于平克顿组织威名显赫;可能知道这些庞大而富有的有限公司自己动手清除死酷党人,不管他出于哪种考虑,他的行动说明他是从最坏处作准备的。在他离家以前,把凡是能把他牵连进刑事案件的片纸只字都销毁了。然后他才满意地出口长气,似乎觉得安全了。可是危险还压在他心上,因为在去分会途中,他又在老谢夫特家停了下来。谢夫特已经禁止麦克默多到他家去。可是麦克默多轻轻敲了敲窗户,伊蒂便出来迎接他。她情人双目中的残暴表情消逝了,但伊蒂从他严肃的脸上看到发生了什么危险的事。

“你一定出了什么事!"伊蒂高声喊道,“噢,杰克,你一定遇到了危险!”

“不错,我亲爱的,不过这并不是很坏的事。在事情没有恶化以前,我们把家搬一搬,那就是很明智的了。”

“搬家?”

“有一次我答应你,将来我要离开这里。我想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今晚我得到一个消息,是一个坏消息,我看麻烦事来了。”

“是警察吗?”

“对,是一个平克顿的侦探。不过,亲爱的,你不用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必知道这件事对我这样的人会怎么样。这件事与我关系太大了,但我很快就会摆脱它的。你说过,如果我离开这里,你要和我一起走。”

“啊,杰克,这会使你得救的。”

“我是一个诚实的人,伊蒂,我不会伤害你那美丽身躯的一根毫发。你仿佛坐在云端的黄金宝座上,我常常瞻望你的容颜,却决不肯从那里把你拖下一英寸来。你相信我吗?”

伊蒂默默无言地把手放在麦克默多的手掌中。

“好,那么,请你听我说,并且照我说的去做。因为这确实是我们唯一的生路。我确信,谷中将有大事发生。我们许多人都需要加以提防。无论如何,我是其中的一个。如果我离开这里,不论日夜,你都要和我一起走!”

“我一定随后就去,杰克。”

“不,不,你一定要和我一起走。如果我离开这个山谷,我就永远不能再回来,或许我要躲避警察耳目,连通信的机会也没有,我怎能把你丢下呢?你一定要和我一起走。我来的那地方有一个好女人,我把你安顿到那里,我们再结婚。你肯走吗?”

“好的,杰克,我随你走。”

“你这样相信我,上帝保佑你!如果我辜负了你的信任,那我就是一个从地狱里钻出来的魔鬼了。现在,伊蒂,请你注意,只要我带一个便笺给你,你接到它,就要抛弃一切,直接到车站候车室,在那里等候,我会来找你。”

“接到你写的便笺,不管白天晚上,我一定去,杰克。”

麦克默多作好了出走的准备工作,心情稍稍舒畅了些,便向分会走去。那里已经聚满了人。他回答了暗号,通过了戒备森严的外围警戒和内部警卫。麦克默多一走进来,便受到热烈的欢迎。长长的房屋挤满了人,他从烟雾之中看到了身主麦金蒂那乱成一团的又长又密的黑发,鲍德温凶残而不友好的表情,书记哈拉威那鹫鹰一样的脸孔,以及十几个分会中的领导人物。他很高兴,他们都在这里,可以商议一下他得来的消息。

“真的,我们看到你很高兴,兄弟!"身主麦金蒂高声喊道,

“这里正有一件事需要有一个所罗门作出公正的裁决呢。"①

①所罗门:(Solomon)古以色列王国国王大卫之子,以智慧著称。——译者注

“是兰德和伊根,"麦克默多坐下来,邻座的人向他解释说,“他们两个人去枪杀斯蒂列斯镇的克雷布老人,两个人都抢着要分会的赏金,你来说说究竟是谁开枪击中的?”

麦克默多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手举起,他面上的表情,使大家都吃惊地注意着他。出现一阵死一样的寂静,等待他讲话。

“可敬的身主,"麦克默多严肃地说道,“我有紧急的事报告!”

“既然麦克默多兄弟有紧急事报告,"麦金蒂说道,“按照会中规定,自然应该优先讨论。现在,兄弟,请你说吧。”

麦克默多从衣袋里拿出信来。

“可敬的身主和诸位弟兄,"麦克默多说道,“今天,我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不过我们事先知道并加以讨论,总比毫无戒备就被一网打尽要好得多。我得到通知说,国内那些最有钱有势的组织联合起来准备消灭我们,有一个平克顿的侦探,一个名叫伯尔弟·爱德华的人已来到这个山谷搜集证据,以便把绞索套到我们许多人的脖子上,并把在座的各位送进重罪犯牢房。所以我说有紧急事要报告,请大家讨论。”

室中顿时鸦雀无声,最后还是身主麦金蒂打破了沉寂。

“麦克默多兄弟,你有什么证据吗?"麦金蒂问道。

“我收到一封信,这些情况就在这封信里写着,"麦克默多说道。他高声把这一段话读了一遍,又说,“我要守信用,不能再把这封信的详细内容都读出来,也不能把信交到你们手里,但我敢向你们保证,信上再也没有与本会利益攸关的事了。我一接到信,立即前来向诸位报告这件事。”

“请允许我讲一讲,"一个年纪较大的弟兄说道,“我听说过伯尔弟·爱德华这个人,他是平克顿私家侦探公司里一个最有名气的侦探。”

“有人见过他吗?”

“是的,"麦克默多说道,“我见过他。”

室内顿时出现一阵惊诧的低语声。

“我相信他跑不出我们的手心,"麦克默多笑容满面,继续说道,“假如我们干得迅速而机智,很快就可以把这件事解决好。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再给我一些帮助,那我们就更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可是,我们怕什么呢?他怎么能知道我们的事呢?”

“参议员先生,如果大家都象你那样忠诚,你就可以这样说。可是这个人有那些资本家的百万资本做靠山。你难道以为我们会里就没有一个意志薄弱的弟兄可以被收买吗?他会弄到我们的秘密的——甚至可能已经把秘密弄到手了。现在只有一种可靠的对策。”

“那就是不叫他生离这山谷!"鲍德温说道。

麦克默多点点头。

“你说得好,鲍德温兄弟,"麦克默多说道,“你我过去往往意见不合,可是今晚你倒说对了。”

“那么,他在哪里呢?我们在哪里能见到他?”

“可敬的身主,"麦克默多热情洋溢地说道,“我要向你建议,这对我们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不便在会上公开讨论。我并不是不信任在座的哪位弟兄。可是只要有只言片语传到那个侦探耳中,我们就会失掉抓到他的一切机会。我要求分会选择一些最可靠的人。假如我可以提议的话,参议员先生,你自己算一个,还有鲍德温兄弟,再找五个人。那么我就可以自由地发表我所知道的一切,也可以说一说我打算怎么做了。”

麦克默多的建议马上被采纳了。选出的人员除了麦金蒂和鲍德温以外,还有面如鹫鹰的书记哈拉威、老虎科马克、凶残的中年杀人凶手司库卡特和不顾生死的亡命徒威拉比两兄弟。

大家精神上仿佛笼罩了一片乌云,许多人头一次开始看到,在他们居住得那么久的地方,一片为被害者复仇的乌云——法律,弥漫在晴空。他们施加于他人的恐怖,过去被他们认为是远不会遭到报应的,现在却使他们大吃一惊,这种果报来得如此急迫,紧压在他们头上。所以党徒们例常的欢宴,这次却抑郁不欢,草草收场了。党徒们很早就走开了。只有他们的头领们留下议事。

“麦克默多,现在你说吧,"他们孤零零的七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麦金蒂说道。

“我刚才说过我认识伯尔弟·爱德华,"麦克默多解释说,

“我用不着告诉你们,你们就可想到,他在这里用的不是这个名字。他是一个勇敢的人,不是一个蠢才。他诡称名叫史蒂夫·威尔逊,住在霍布森领地。”

“你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我和他讲过话。那时我没有想到这些,要不是收到这封信,我连想也不会再想这件事了。可是现在我深信这就是那个人了。星期三我有事到霍布森领地去,在车上遇到他。他说他是一个记者,那时我相信了他的话。他说他要为纽约一家报纸写稿,想知道有关死酷党人的一切情况,还要了解他所谓的"暴行",他向我问了各种各样问题,打算弄到一些情况。你们可以相信,我什么也没有泄露。他说,‘如果我能得到对我编辑工作有用的材料,我愿出重金酬谢,"我拣我认为他最爱听的话说了一遍,他便付给我一张二十元纸币作酬金。他又说,"如果你能把我所需要的一切告诉给我,那我就再加十倍酬金。"”

“那么,你告诉他些什么?”

“我可以虚构出任何材料。”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一个报馆的人呢?”

“我可以告诉你们,他在霍布森领地下了车,我也随着下了车。我走进了电报局,他刚从那里离开。

“"喂,"在他走出去以后,报务员说道,‘这种电文,我想我们应当加倍收费才对。"我说,‘我想你们是应当加倍收的。"我们都觉得他填写的电报单象中文那么难懂。这个职员又说:"他每天都来发一份电报。"我说,‘对,这是他报纸的特别新闻,他怕别人知道。"这就是那时候那个报务员和我所想到的。可是现在我想的却截然不同了。”

“天哪!我相信你的话是真的,"麦金蒂说道,“可是你认为我们应该怎样对付这件事呢?”

“为什么不立刻去收拾他呢?"有一个党徒提议说。

“哎,不错,愈早愈好。”

“如果我知道他住在哪里,我就立刻这样去做了,"麦克默多说道,“我只知道他在霍布森领地,可不知道他的寓所。不过,只要你们接受我的建议,我倒有一个计划。”

“好,什么计划?”

“明天早晨我就到霍布森领地去,我通过报务员去找他。我想,他能打听出这个人的住处。好,那么,我可以告诉他我自己就是一个自由人会会员。我告诉他,只要他肯出高价,我就把分会的秘密告诉他。他一定会同意。那时我就告诉他,材料在我家里。因为到处都有人,不便让他白天到我家去。他自然知道这是一种起码的常识。我让他夜晚十点钟来我家看那些材料,那时我们一定可以抓住他了。”

“这样好吗?”

“其余的事,你们可以自己去筹划。寡妇麦克娜玛拉家是一座孤零零的住宅。她绝对可靠而且聋得象一根木桩。只有斯坎伦和我住在她寓所。假如他答应来的话,我就告诉你们,我会让你们七个人九点钟到我这里来。我们就把他搞进屋。假如他还能活着出去,嗯,那他后半辈子就可以大吹伯尔弟·爱德华的运气了。”

“这么说,平克顿侦探公司该有一个空缺了。要不,就是我弄错了,"麦金蒂说道,“就谈到这里吧,麦克默多。明天九点钟我们到你那儿去。他走进来以后,你只要把门关上,其它的事就由我们处理好了。”

(七)伯尔弟·爱德华的妙计

正如麦克默多所说的那样,他所寄寓的住所孤寂无邻,正适于他们进行策划的那种犯罪活动。寓所位于镇子的最边缘,又远离大路。若是 做其它案子,那些凶手只要照老办法把要杀的人叫出来,把子弹都射到他身上就行了。可是这次,他们却要弄清这人知道多少秘密,怎么知道的,给他的雇主送过多少情报。

可能他们动手太晚了,对方已把情报送走了。如果真是这样,他们至少还可以向送情报的人复仇。不过他们希望这个侦探还没弄到什么非常重要的情报,要不然,他干吗不厌其烦地记下麦克默多捏造的那些毫无价值的废话呢。然而,所有这一切,他们要让他亲口招认出来。一旦把他抓到手,他们会设法让他开口的,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了。

麦克默多到霍布森领地后,这天早晨警察似乎很注意他,正当麦克默多在车站等候时,那个自称在芝加哥就和他是老相识的马文队长,竟然和他打起招呼来。麦克默多不愿和他讲话,便转身走开了,这天中午麦克默多完成任务返回之后,到工会去见麦金蒂。

“他就要来的,"麦克默多说道。

“好极了!"麦金蒂说道。这位巨人只穿着衬衫,背心下露出的表链闪闪发光,钻石别针尤其光彩夺目。既开设酒馆,又玩弄政治,使得这位首领既有权势,又非常有钱。然而,前一天晚上,他面前仿佛隐约闪现着监狱和绞刑这样可怕的东西。

“你估计他对我们的事知道得多吗?"麦金蒂焦虑地问道。

麦克默多阴郁地摇了摇头,说道:“他已经来了很长时间,至少有六个星期了。我想他还没有到我们这儿来收集他需要的东西。倘若他要利用铁路资本来做后盾,又在我们中间活动了这么长时间,我想,他早已有所收获,而且早已把它传递出去了。”

“我们分会里没有一个意志薄弱的人,"麦金蒂高声喊道,“每个人都象钢铁一样坚定可靠。不过,天哪!只有那个可恶的莫里斯。他的情况怎么样?一旦有人出卖我们,那就一定是他。我想派两个弟兄在天黑以前去教训他一顿,看看他们从他身上能得到什么情况。”

“啊,那样做倒也无妨,"麦克默多答道,“不过,我不否认,我喜欢莫里斯,并且不忍眼看他受到伤害。他曾经向我说过一两次分会里的事,尽管他对这些事的看法不象你我一样,他也绝不象是一个告密的人。不过我并不想干涉你们之间的事。”

“我一定要结果这个老鬼!"麦金蒂发誓道,“我对他留意已经有一年了。”

“好,你对这些知道得很清楚,"麦克默多答道,“不过你必须等到明天再去处理,因为在平克顿这件事解决好以前,我们必须暂停其它活动。时间有的是,何必一定要在今天去惊动警察呢。”

“你说得对,"麦金蒂说道,“我们可以在把伯尔弟·爱德华的心挖出以前,从他身上弄清他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消息。他会不会看穿我们设的圈套呢?”

麦克默多笑容满面。

“我想我抓住了他的弱点,"麦克默多说道,“如果他能得到死酷党人的踪迹,他甚至甘心尾随他上天入地。我已经拿到他的钱了。"麦克默多咧嘴笑了,取出一叠钞票给大家看,“他答应看到我的全部文件后,还要给更多的钱。”

“什么文件?”

“啊,根本就没有什么文件。我告诉他全体会员的登记表和章程都在我这里,他指望把一切秘密弄到手,然后再离开此地。”

“果然不错,"麦金蒂咧嘴笑道,“他没有问你为什么没把这些文件带去给他看吗?”

“我说我才不能带这些出门呢,我本来是一个受怀疑的人,况且马文队长这天又在车站上和我说过话,怎么可以呢!”

“对,我听说了,"麦金蒂说道,“我认为你能担当这一重任。我们把他杀掉以后,可以把他的尸体扔到一个旧矿井里。不过不管怎么干,我们也没法瞒过住在霍布森领地的人,况且你今天又到过那里。”

麦克默多耸了耸双肩,说道:“只要我们处置得法,他们就找不出这件杀人案的证据来。天黑以后,没有人能看见他来过我的寓所中,我会安排好,不使一个人看到他。现在,参议员先生,我把我的计划向你讲一下,并且请你转告另外那几位。你们一起早一些来。他来的时间是十点钟,敲三下门,我就去给他开门,然后我在他身后把门关上。那时他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这倒很简单容易。”

“是的,不过下一步就需要慎重考虑了。他是一个很难对付的家伙,而且武器精良。我把他骗来,他很可能十分戒备。他本打算只有我一个人单独和他谈,可是我要是直接把他带到那间屋子,里面却坐着七个人。那时他一定会开枪,我们的一些人就会受伤。”

“对。”

“而且枪声会把附近镇上所有该死的警察都招引来。”

“我看你说得很对。”

“我一定能安排得很好。你们大家都坐在你和我谈过话的那间大屋子里,我给他开门以后,把他让到门旁会客室里,让他等在那里,我假装去取材料,借机告诉你们事情的进展情况。然后我拿着几张捏造的材料回到他那里。趁他读材料的时候,我就跳到他身前,紧紧抓住他双手,使他不能放枪。你们听到我喊,就立刻跑过来,越快越好,因为他也象我一样健壮,我一定竭力坚持,保证坚持到你们来到。”

“这是一条妙计,"麦金蒂说道,“我们分会不会忘记你这次的功劳,我想我不做身主时,我一定提名让你接替我。”

“参议员先生,说实话,我不过是一个新入会的弟兄,"麦克默多说道,可是他脸上的神色表明,他很愿听到这位有实力的人说出这样赞扬的话。

麦克默多回到家中,着手准备夜晚这场你死我活的格斗。麦克默多首先把他那支史密斯和威森牌左轮擦干净,上好油,装足子弹,然后检查一下这位侦探即将落入圈套的那间厅房。这间厅房很宽阔,中间放着一条长桌,旁边有一个大炉子。两旁全是窗户,窗户上没有窗板,只挂着一些浅色的窗帘。麦克默多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毫无疑问,这间房屋非常严密,正适于进行这样秘密的约会,而且这里离大路很远,不会引来不良后果。最后麦克默多又与他的同伙斯坎伦商议,斯坎伦虽是一个死酷党人,但却是一个于人无害的小人物,他极为软弱无能,不敢反对他那些同伙的意见,可是有时他被迫参加一些血腥的暗杀勾当,私下里却异常惊恐厌恶。麦克默多三言两语把即将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假如我要是你的话,迈克·斯坎伦,我就在今夜离开这里,落得一身清净。这里在清晨以前,一定会有流血事件发生。”

“真的,麦克,"斯坎伦答道,“我并不愿意这样,可是我缺乏勇气。在我看到离这里很远的那家煤矿的经理邓恩被害时,我几乎忍受不住了。我没有象你或麦金蒂那样的胆量。假如会里不加害于我,我就照你劝告我的那样办,你们自己去处理晚上的事好了。”

麦金蒂等人如约赶来。他们是一些外表很体面的人,衣着华丽整洁,可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可以从他们紧闭的嘴角和凶恶残忍的目光中看出,他们渴望擒获伯尔弟·爱德华。室内没有一个人的双手以前不是多次沾满鲜血的,他们杀 起人来心肠铁硬,如同屠夫屠宰绵羊一般。

当然,从令人生畏的身主麦金蒂的外貌和罪恶来看,他是首要人物。书记哈拉威是一个骨瘦如柴的人,心黑手狠,长着一个皮包骨的长脖子,四肢神经痉挛,很关心分会的资金来源,却不顾得来是否公正合法。司库卡特是一个中年人,冷漠无情、死气沉沉,皮肤象羊皮纸一般黄。他是一个有才干的组织者,几乎每一次犯罪活动的细节安排都出自此人的罪恶头脑。威拉比两兄弟是实干家,个子高大,年轻力壮,手脚灵活,神色坚决果断。他们的伙伴老虎科马克是一个粗眉大眼的黑脸大汉,甚至会中的同伙对他那凶狠残暴的秉性也畏惧几分。就是这些人,准备这夜在麦克默多寓所杀害平克顿侦探。

他们的主人在桌上摆了些威士忌酒,这些人便急匆匆大吃大喝起来。鲍德温和科马克已经半醉,醉后更暴露出他们的凶狠残暴。因为这几夜依然寒冷异常,屋中生着火,科马克便把双手放到火上取暖。

“这就妥当了,"科马克发誓说道。

“喂,"鲍德温捉摸着科马克话中的含意说道,“如果我们把他捆起来,我们就能从他口中得知真相。”

“不用怕,我们一定能从他口中得知真相的,"麦克默多说道,他生就铁石心肠,尽管这样重大事情的全部重任落到他身上,他依然象平时一样沉着冷静、毫不在意。因此,大家都称赞他。

“由你来对付他,"身主麦金蒂赞许地说,“他毫不警惕地就会被你扼住喉咙。可惜你的窗户上没有窗板。”

麦克默多便走过去,把一个个窗子上的窗帘拉紧,说道:

“此时肯定没有人来探查我们的。时间也快到了。”

“也许他觉察出有危险,可能不来吧,"哈拉威说道。

“不用怕,他要来的,"麦克默多答道,“象你们急于见到他一样,他也急于到这里来。你们听!”

他们都象蜡人一样坐着不动,有几个人正把酒杯送往唇边,这时也停了下来。只听门上重重地响了三下。

“不要作声,"麦克默多举手示警,这些人欣喜欲狂,都暗暗握住手枪。

“为了你们的生命安全,不要出一点声音!"麦克默多低声说道,从室内走出去,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

这些凶手都拉长了耳朵等候着。他们数着这位伙伴走向过道的脚步声,听到他打开大门,好象说了几句寒暄话,然后是一阵陌生的脚步声和一个生人的话声。过了一会儿,门砰地响了一下,接着是钥匙锁门的声音。他们的猎物已经完全陷入牢笼。老虎科马克发出一阵狞笑,于是首领麦金蒂用他的大手掩住科马克的嘴。

“别出声,你这蠢货!"麦金蒂低声说道,“你要坏我们的事了!”

邻室中传来模糊不清的低语声,谈个没完,令人难以忍耐。后来门打开了,麦克默多走进来,把手指放到唇上。

麦克默多走到桌子一头,把他们打量了一番。他的面容起了令人捉摸不定的变化,这时他的神情似乎是一个着手办大事的人,面容坚决果敢,双目从眼镜后面射出极其激动的光彩。他显然成了一个领导人。这些人急切地望着他,可是麦克默多一言不发,依然打量着他们每一个人。

“喂!"麦金蒂终于大声喊到,“他来了吗?伯尔弟·爱德华在这里吗?”

“不错,"麦克默多不慌不忙地答道,“伯尔弟·爱德华在此。我就是伯尔弟·爱德华!”

这短短的几句话说出以后,室中顿时象空旷无人一般的寂静无声,只听到火炉上水壶的沸腾声。七个人面色惨白,十分惊恐,呆望着这位扫视他们的人。接着,随着一阵窗玻璃的破裂声,许多闪闪发亮的来复枪筒从窗口伸进来,窗帘也全被撕破了。

这时首领麦金蒂象一头受伤的熊,咆哮了一声,跳到半开的门前。一支手枪正在那里对准了他,煤矿警察队长马文两只蓝色的大眼睛正灼灼有神地向他望着。这位首领只好退后,倒在他的座位上。

“参议员先生,你在那里还是比较安全的,"他们一直把他叫做麦克默多的那个人说道,“还有你,鲍德温,如果你不把手离开你的手枪,那你就用不着刽子手了。把手拿出来,不然,我只好……放在那里,行了。这所房子已经被四十名全副武装的人包围了,你们自己可以想想你们还有什么机会逃走。马文,下掉他们的手枪!”

在这么多来复枪的威胁下,丝毫没有反抗的可能。这些人全被缴了械,他们面色阴沉、驯顺而惊讶地依然围坐在桌旁。

“在我们分别之前,我想对你们讲一句话,"这位给他们设下圈套的人说道,“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除非你们将来在法庭证人席上看到我。我想让你们回想一下过去和现在的一些事。你们现在知道我是谁了。我终于可以把我的名片放在桌子上了。我就是平克顿的伯尔弟·爱德华。人们选派我来破获你们这一匪帮。我是玩着一场非常艰难而危险的把戏。没有一个人,连我最亲近的人也不知道我正冒险做着的事。只有这里的马文队长和我的几个助手知道这件事。可是今晚这件事结束了,感谢上帝,我得胜了!”

这七个人面色苍白,愣愣地望着他。他们眼中显露出抑止不住的敌意,爱德华看出他们这种威胁的神情,说道:“也许你们认为这件事还不算完。好,那我听天由命。不过,你们许多人的手不会伸得太远了,除了你们自己以外,今晚还有六十个人被捕入狱。我要告诉你们,我接受这件案子时,并不相信有象你们这样的一种社团,我还以为这是报上的无稽之谈呢。但我应当弄清楚。他们告诉我这和自由人会有关系,于是我便到芝加哥入了会。发现这个社会组织只做好事,不做坏事,那时我更加确信这些纯粹是报上的无稽之谈了。

“但我还是在继续查访。自从我来到这些产煤的山谷以后,我一到这地方,就知道我过去错了,这完全不是一些拙劣的故事传说。于是我便停留下来观察。在芝加哥我从未杀过人,我一生中也从未制造过伪币。我送给你们的那些钱币都是真的,但我从来没有把钱用得这样得当过。可是我知道怎样迎合你们的心理,所以我对你们假装说,我是犯了法逃走的。这一切都正如我想象的那样管用。

“我加入了你们那恶魔一般的分会,你们商议事情时,我尽力参加。可能人们会说我象你们一样坏,他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只要我能抓住你们就行。可是事实怎么样?你们毒打斯坦格老人那晚我参加了。因为没有时间,我来不及事先警告他。可是,鲍德温,当你要杀死他时,我拉住了你的手。假如我曾经建议过一些事情,那就是为了在你们中间保持我的地位,而这是一些我知道我可以预防的事情。我未能拯救邓恩和孟席斯,因为我事先完全不知道,然而我会看到杀害他们的凶手被处绞刑的。我事先警告了切斯特·威尔科克斯,所以,在我炸他居住的寓所时,他和家中人一起躲起来了。也有许多犯罪活动是我未能制止的,可是只要你们回顾一下,想一想为什么你们要害的人往往回家时走了另一条路,或是在你们寻找他时,他却留在镇上,或是你们认为他要出来时,他却深居不出,你们就可以知道这正是我做的了。”

“你这个该死的内奸!"麦金蒂咬牙切齿地咒骂道。

“喂,约翰·麦金蒂,假如这可以减轻你的伤痛,你可以这样称呼我。你和你这一类人是上帝和这些地方居民的死敌。需要有一个人到你们和受你们控制的那些可怜的男女中间去了解情况。要达到这个目地,只有一种方法,于是我就采用了这种方法。你们称呼我是内奸,可是我想有成千上万的人要称呼我是救命恩人,把他们从地狱里救出来。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在当地调查全部情况,掌握每一个人的罪恶和每一件秘密。如果不是知道我的秘密已经泄露出去,那我还要再等一些时候才动手呢。因为镇里已经接到了一封信,它会给你们敲起警钟来。所以我只好行动,而且迅速行动。

“我没有别的话对你们说。我要告诉你们,在我晚年临终之日,我想到我在这山谷做的这件事,我就会安然死去。现在,马文,我不再耽搁你了。把他们拘捕起来。”

还需要再向读者多罗嗦几句。斯坎伦被派给伊蒂·谢夫特小姐送去一封蜡封的信笺,他在接受这项使命时,眨眨眼,会意地笑了。次日一大清早,一位美丽的女子和一个蒙首盖面的人,乘坐铁路公司所派的特别快车,迅速不停地离开了这个危险的地方。这是伊蒂和她的情人在这恐怖谷中最后的行踪了。十天以后,老雅各布·谢夫特做主婚,他们在芝加哥结了婚。

这些死酷党人被押解到远处去审判,他们的党徒无法去威胁那里的法律监护人,他们枉费心机去运动,花钱如流水一般地去搭救(这些钱都是从全镇敲诈、勒索、抢劫而来的),结果依然是白费心机。控诉他们用的证词写得非常周密、明确、证据确凿。因为写这份证词的人熟知他们的生活、组织和每一犯罪活动的每一细节,以致他们的辩护人耍尽阴谋诡计,也无法挽救他们灭亡的命运。过了这么多年,死酷党人终于被击破、被粉碎了。从此,山谷永远驱散了乌云。

麦金蒂在绞架上结束了他的生命,临刑时悲泣哀号也是徒然。其他八名首犯也被处死。另有五十多名党徒被判以各种的徒刑。至此,伯尔弟·爱德华大功告成。

然而,正如爱德华所预料的,这出戏还不算结束。还有别的人要继续上演,而且一个接一个地演下去。特德·鲍德温首先逃脱了绞刑,其次是威拉比兄弟二人,还有这一伙人中其他几个凶狠残暴的人也都逃脱了绞刑。他们只被监禁了十年,终于获得释放,而爱德华深深了解这些人,他意识到仇敌出狱这一天也就是自己和平生活的结束。这些党徒立誓要为他们的同党报仇雪恨,不杀死他决不罢休!

有两次他们几乎得手,毫无疑问,第三次会接踵而至。爱德华无奈离开了芝加哥。他更名换姓从芝加哥迁至加利福尼亚。伊蒂·爱德华与世长辞,他的生活一时失去了光彩。有一次他险遭毒手,他便再次更名道格拉斯在一个人迹稀少的峡谷里和一个名叫巴克的英国人合伙经营矿业,积蓄了一大笔财富。最后,他发现那些嗜血的猎犬又追踪而来。他清楚地意识到,只有立即迁往英国才是出路。后来约翰·道格拉斯重娶了一位高贵的女子,过了五年苏塞克斯郡的绅士生活。这种生活最后所发生的奇事,前面已经介绍过了。

(八)尾声

经过警署审理,约翰·道格拉斯案转到上一级法庭。地方法庭以自卫杀人无罪,宣判释放。

“不借任何代价,一定要让他离开英国,"福尔摩斯给爱德华妻子的信中写道,“这里危机四伏,甚至比他逃过的那些危难还要凶险许多。在英国,没有你丈夫安全栖身之地。”

两个月过去了,我们把这件案子渐渐淡忘了。可是一天早晨,我们的信箱里收到一封莫名片妙的信。信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天哪,福尔摩斯先生,天哪!"既无地址,又无署名。我看了这离奇古怪的语句,不觉好笑,可是福尔摩斯却显得异常严肃。

“这一定是坏事情,华生!"福尔摩斯说道,双眉紧锁坐在那里。

夜里已经很晚了,我们的女房东赫德森太太进来通报说,有一位绅士有要事求见福尔摩斯。紧随着通报人之后,我们在伯尔斯通庄园所结识的朋友塞西尔·巴克走了进来。巴克面色阴郁,形容憔悴。

“我带来了不幸的消息,可怕的消息,福尔摩斯先生,"巴克说道。

“我也很担忧呢,"福尔摩斯说道。

“你没有接到电报吗?”

“我收到一个人写来的信。”

“可怜的道格拉斯。他们告诉我,他的真名叫爱德华,可是对我来说,他永远是贝尼托峡谷的杰克·道格拉斯。在三星期以前,他们夫妇二人一起乘巴尔米拉号轮船到南非洲去了。”

“不错。”

“昨夜这艘船已驶抵开普敦。今天上午我收到道格拉斯夫人的电报:

‘杰克于圣赫勒纳岛附近大风中不幸落海。没有人知

道如何发生这样的意外事故。

艾维·道格拉斯"”

“哎呀!原来如此!"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道,“嗯,我可以肯定,这是有人在幕后周密安排与指挥的。”

“你是说,你认为这不是一次意外的事故吗?”

“世界上没有这样的意外事故的。”

“他是被人谋杀的吗?”

“当然了!”

“我也认为是这么回事。这些万恶的死酷党人,这一伙该死的复仇主义罪犯……”

“不,不,我的好先生,"福尔摩斯说道,“这里另有一个主谋的人。这不是一个使用截短了的猎枪和拙笨的六响左轮的案件。你可以说这是一个老对手干的。可是我说这是莫里亚蒂的手法。这次犯罪行动是从伦敦指挥的,不是从美国来的。”

“可是他的动机是什么呢?”

“因为下这种毒手的人是一个不甘心失败的人,这个人完全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所作的一切事都一定要达到目的。这样一个有才智的人和一个庞大的组织动手去消灭一个人,就如同铁锤砸胡桃,用力过度显得荒谬可笑,不过,这胡桃自然轻而易举地被砸碎了。”

“这个人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能告诉你,我们知道这些事,还是莫里亚蒂的一个助手走漏的消息。这些美国人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他们象其他外国罪犯那样,要在英国作案,自然就与这个犯罪的巨匠合伙了。从那时期,他们要害的人的命运就注定了。最初莫里亚蒂派他的手下去寻找要谋杀的人,然后指示怎样去处理这件事。结果,当他看到鲍德温暗杀失败的报告以后,他就亲自动手了。你曾听到我在伯尔斯通庄园向贵友警告过,未来的危险比过去的要严重得多。我没说错吧?”

巴克生气地攥紧拳头敲打着自己的头部,说道:“你是说我们只能听任他们摆布吗?你是说没有一个人能敌得过这个魔王吗?”

“不,我没这么说,"福尔摩斯说道,他的双眼似乎远望着未来,“我并没有说他是不能打倒的。可是你必须给我时间——你必须给我时间!”

一时之间,我们大家沉默不语,而福尔摩斯颇有预见的炯炯双目似欲望穿云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