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有说。”郡守席站起一位白发瘦黑的老人,竟是巴蜀两郡太守李冰!

此时的李冰已是天下治水理民之名臣,爵同上卿,是秦国地方大员中爵位最高的大臣,也是秦国资望最深权力最大的地方大臣。蜀道艰难,蜀地多乱,蜀地政务多由王室派驻蜀地的蜀侯与咸阳通连传递,李冰父子只专心水患治理与庶民生计,极少入朝,也极少涉足国政事务。然则三任蜀侯生变,尤其是第三任蜀侯公孙绾乃承袭其父嬴煇爵而继任,是昭襄王的嫡孙,竟然也图谋自立!昭襄王杀了公孙绾之后,终于晚年决意将巴蜀两地交李冰统领。孝文王嬴柱与李冰笃厚,死前正好下诏李冰回咸阳养息议政。辗转三月,李冰抵达咸阳时嬴柱已经薨去了,蔡泽与吕不韦同时主张李冰留国参与朝会,嬴异人自然允准了。此时李冰要说话,朝臣们便是一片肃然。

“老臣以为,理国之要,首在朝制。朝制不明,万事紊乱也。”李冰声音低沉,然却中气十足,整个大殿清晰可闻,“何谓朝制?首在君权。君权之要在一,一则安,二则乱。凡二,做应急之策可也,立为定制则不可也!譬如当年宣太后摄政,根源在昭襄王少年回秦,主少国疑,乃形势使然,不得已而为之也!故朝野无异议。目下秦国已经大不相同,新君年逾三旬,历经磨难,堪当公器大任,何能再做一政多头之朝制?今日朝会,太后训政首当其冲,似乎太后摄政已是定制,太史令提出非议,自是在所难免。谚云:大邦上国,不以一人之好恶立制。太后喜与不喜,自当以邦国兴亡为本,而不当以一己之好恶为本。故此,老臣请朝会先行议决:明君权,废摄政,纲举目张!”一言落点,戛然打住。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好!老臣赞同!”驷车庶长老嬴贲嗵嗵点着竹杖,“老太守洞若观火,合乎法度,合乎祖制!秦国王族向不干政,太后乃国君妻室,王族嫡系,自当遵从王族法度,安居太后尊荣可也!”

“臣等赞同!”所有郡守县令异口同声。

“臣等赞同!”卿臣席十位大员也是异口同声。

“臣等赞同!”将军席一声齐呼。

大吏席区却是别有气象,此起彼伏地一片片报名呼应。先是一声“廷尉府属官赞同!”接着一声“太子傅属官赞同!”此后各暑一声声连绵不断,大殿嗡嗡震荡不绝。呼应之声落定,殿中却是一片异样的沉默,大臣们的目光不期然一齐聚向了蔡泽。

席次最多的丞相府属官竟没有一人说话!

战国通制,朝政以开府丞相为枢纽,属官以丞相府为轴心。所谓开府,便是丞相府依法设置若干直属官署统一处置日常政务。这些直属官署与各大臣的属官不同处在于:各大臣属官是本司(专业)之划分,譬如廷尉府有狱丞、讼丞、宪盗等属官,太庙令府有祭祀、卜人、庙正等属官;丞相府属官则是综合性的领域划分,譬如行人(职司邦交事务)、属邦(职司附庸部族与属国事务)、甬(职司徭役事务)、工室丞(职司工匠)、关市(职司市易税收)、司御(职司官道车政)、长史(职司文挡)、府(职司府藏)等等等等;战国后期之秦国疆土不断扩张,丞相府直属官署已经增至二十余个,实在是“大吏”中最最要害的力量。秦昭襄王后期的丞相府多有模糊处,从法度说依然是开府丞相制,但由于蔡泽封君后事实上脱离相权,时不时与太子嬴柱“兼领”相权,实则丞相府已经被“虚处”,只处置一些具体事务,重大政务一律由秦昭王直下诏令。然在秦孝文王嬴柱即位的一年里,蔡泽以唯一相职之身重新实际执掌了丞相府。为了给施展新政打好班底,蔡泽将实权属官做了一次改朝换代式的整肃,除了从燕国来投靠自己的得力亲信身居要职,其余要害属官便是华阳后与阳泉君举荐过来的“秦芈”。其时华阳后正得新君嬴柱宠爱,其族弟以“佐王立嫡有功”一举封了阳泉君,蔡泽思量要施展政才自然要结好华阳后姐弟,此所谓“人和者政通”。如此一来,丞相府属官中的老秦人全部迁职,直属官署便全部成了“秦燕人”与“秦楚人”,咸阳国人一时便有了“相府大吏,秦蔡秦芈”的巷谚。如此一来,丞相府属官自然以蔡泽阳泉君马首是瞻。今日朝会阳泉君业已铩羽,“秦芈”如何能落井下石?蔡泽始终缄口不言,“秦蔡”又如何能附会群议?

“敢问纲成君,相府属官是非俱无么?”这次是老蒙骜冷冰冰开口。

“上将军何其无理也!”蔡泽正在为今日朝会的陡然变故惶惑烦躁不已,见蒙骜竟对自己无端发难,顿时怒火上冲,拍案呷呷厉声,“朝会议政非官署理事,人各自主对朝对君,属官之说,当真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么?老夫却以为路人皆知。”

“嘿嘿!老将军做个路人,老夫掂掂也!”

“也好,老夫便来做一番路人之评。”蒙骜拍案起身扫视大殿高声道,“举朝皆知,老蒙骜与纲成君交谊非浅。然大臣面国无私交,今日老夫却要公然非议纲成君,宁负私情,不负公器。自纲成君重掌相权,其用人之道老夫大大不以为然!何也?畛域之见未除,私恩之心太重,而致相府重器溺于朋党也!国人流布巷谚:‘相府大吏,秦蔡秦芈。’举朝大臣谁人未尝闻也!秦自孝公以来,任用山东六国之士偏见日消,昭襄王之世可说已是毫无芥蒂之心。六国人言,秦用外士,为相不为将,终有戒惧山东之心。非也!蒙氏一族老齐人也,老蒙骜居上将军,子蒙武职前将军,可证此言大谬也!老夫慨然喟然者,倒是山东名士入秦掌权之后,时有六国官场恶习发作,畛域恩怨之心或生,任用私人,终致误国误己!应侯范雎才功俱高,惟一己恩怨过重,虽睚眦必报,明知郑安平、王稽才不堪用,偏是力荐郑安平为将,王稽为郡守大臣。结局如何?郑安平战场降敌,葬送秦军锐士三万余人!王稽受贿卖国,擅自将南郡八县私让楚国!范雎一世英名,终成不伦不类之辈也!纲成君所任相府属官,非故国来投之亲信,即私谊举荐之裙带,虽不能说无一能者,然铁定是没有公忠事国之节操!否则,何能人皆有断,惟丞相府举府无一人开言?所为者何?还不是等待主君定点而后群起呼应之?此等属官,究竟是秦国臣子,还是两君门客!如此用人气度,所用之人如此节操,尚能说‘人各自主对朝对君’,能不令人齿冷?老夫该不该问纲成君一句?”

齐人语音原本咬字极重,加之蒙骜粗哑铿锵的声音,一字字便如叮当铁锤连绵砸来,举殿无不震撼非常!以蒙骜之缜密稳健,寻常时除了与军旅征伐相关之事,不说朝会,便是重臣议政也很少说话,对朝中大臣更是礼敬相处毫无跋扈之气,今日却能在如此大朝之时以如此凌厉言辞抨击一个封君丞相,直是不可思议。一将一相国之柱石,如今将相对峙,朝臣们更大的担心则是将相失和而生出乱局。

“老将军所言不无道理也。”蔡泽似乎并无难堪,语气惊人得平和,“然老夫之心上天可鉴:整肃相府非为他图,惟期新政雷电风行也!相府原来属官多是年迈老吏,虽公忠能事,惜乎力不从心,孰能奈何?老夫用人,成事为先。惟其能事,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何忌楚乎燕乎?若无开辟新政之心,老夫何须多此一举耳!虽则如此,蔡泽以邦国为重,若有失察而任用不当者,老将军指名,老夫当即迁职另任也!”

“呵呵,车轴倒是转得快也。”驷车庶长老嬴贲点着竹杖揶揄地笑了,“既然说到了丞相一事,老臣也不想再绕弯子,索性明话直说:纲成君于气度,于总揽全局之能,皆不堪为相;老臣建言,推太子傅吕不韦做开府丞相。呵呵,诸位斟酌了。”

“此言大谬也!”相府大吏席有人突兀锐声一喊,一个中年属官赳赳挺身,“纲成君大有相德!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大公之至!何错之有?上将军老驷车不问所以,惟做诛心之论,大非君子之道也!我等之见:秦国丞相,非纲成君莫属!”

“赞同!秦国丞相非纲成君莫属!”相府大吏齐声一呼。

“且慢。”老太史令摇着一颗霜雪白头冷冷一笑,“诸位既以春秋祁黄羊之论辩护于纲成君,责难于两大臣,老夫便来评点一二。‘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祁黄羊可谓公矣!’此话乃孔子对祁黄羊之赞语也。囫囵论之,的是无差。然田有界垅,事有定则。若不就实论事,惟以此话做任用私人之盾牌,却是戏弄史书也!祁黄羊之公,首在公心,次在公身。祁黄羊其时致仕居家,置身国事之外,举人惟以才干论之,与自己却是无涉,此谓公身也!公心于内,公身于外,始能真公也!若重臣在任,举人用人关乎己身,惟以私人裙带任用部属,却要说‘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诚所谓假其公而济其私,何有真公也!”戛然打住,却没有涉及丞相人选,大臣们不禁又是一阵惊愕。

“议事非论史!只吕不韦不能拜相!”相府大吏中一人操着楚语愤然高声,“吕不韦素来非议秦法秦政,贬斥商君,主张罢兵息战!此人为相,亡秦之祸便在眼前了!”

此言一出,举殿骇然!大臣们对吕不韦毕竟生疏,谁也不知道吕不韦平素有何政道主张,今日有人能在此等隆重朝会公然举发,一口气列出三桩秦国朝野最厌恶的政见,何能是空穴来风?一时人人不安,只想看吕不韦如何辩驳。

“此说何证?”卿臣席老廷尉突然冷冷插问了一句。

相府长史高声道:“吕氏书简多有流传,在下有物证!”

老廷尉淡淡一句:“老夫能否一观?”

但为秦国朝臣,谁都知道这位冷面廷尉勘验物证的老到功夫,当即便有人纷纷呼应:“是当请老廷尉一观。”“过得老廷尉法眼,我等信服!”“好!信得老廷尉!”众口纷纭之际,相府长史正要从腰间文袋取物,却有一吏突兀高叫:“谁个朝会带书简了!我等又没事先预谋了!要得物证,散朝后我等自会上呈了!”另一吏立即接道:“没有物证敢有说辞么?列位大人要听,我便当殿背将出来!”“我也能背!”“背!公议有公道!”大吏们纷纷呼应,昂昂然嚷成了一片。

“反了!!”老驷车庶长一声怒喝,竹杖直指相府吏坐席,“这是大朝!胡乱聒噪个甚!没带物证便去取,岂容得你等雌黄信口!”这老嬴贲原本便是王族猛将,秉性暴烈深沉,怒喝之下竟震慑得忿忿嚷叫的大吏们一时愣怔无措,大殿顿时一片肃然。

蒙骜冷冷一笑,将一卷竹简哗啦摔在案上:“老夫有预谋!收藏有吕不韦散简原件百余条,你等拿来两厢比对,权将吕简做古本,便请老廷尉当殿鉴识真伪!”

“愣怔个甚!快去拿来!”驷车庶长又是一声怒喝。

“拿便拿!”相府长史一咬牙便走。

“回来!”蔡泽突然站起厉声一喝,转而不无尴尬地淡淡一笑,“此事无须纠缠也。老夫入秦,与吕不韦相交已久,今日更是同殿为臣。为一相位破颜绝交,诚可笑也!老夫决意退出争相之局,退隐林下,以全国政之和,望君上与朝会诸公明察也!”长吁一声落座,竟是毫无计较之意。殿中顿时愕然惶然纷纷然,长吁声议论声喘息声咝咝嗡嗡交织一片。冷若冰霜的蒙骜与怒火中烧的老驷车庶长突然打滑,一时竟也有些无所适从。

正在此时,一直默然端坐的吕不韦站了起来,拱手向王座向大殿一周环礼,从容悠然地笑道:“纲成君既有此言,吕不韦不得不说几句。承蒙天意,吕不韦当年得遇公子而始入秦国。纲成君不弃我商旅之身而慷慨垂交,吕不韦始得秦国效力也!论私谊,不韦自认与纲成君甚是相得,诗书酒棋盘桓不舍昼夜。论公事,不韦与纲成君虽不相统属,然各尽其责互通声气,亦算鼎力同心。今日朝局涉及纲成君与吕不韦,人或谓之‘争相’,不韦不敢苟同也!朝会议相乃国事议程,人人皆在被议之列,人人皆应坦荡面对。人为臣工,犹如林中万木,惟待国家量材而用。用此用彼,臣议之,君决之,如是而已。被议之人相互视为争位,若非是非不明,便是偏执自许!若说相位有争,也是才德功业之争,而非一己私欲之争也。前者为公争,惟以朝议与上意决之。后者为私争,难免凭借诸般权谋而图胜。今纲成君无争,吕不韦无争,惟朝议纷争之,是为公争,非权谋私争也!既无私争,何来争相之局?”稍一喘息,吕不韦转身对着上座蔡泽慨然一拱,“纲成君无须虑及破颜绝交。自今而后,无论何人为相,无论在朝在野,不韦仍与君盘桓如故!”

“嘿嘿,嘿嘿,自当如此也。”蔡泽不得不勉力地笑着点头呼应着。

这一番侃侃娓娓,朝臣们始则大感意外,继而又是肃然起敬。

寻常揣度,孜孜相权的蔡泽突兀放弃对质物证,又更加突兀地宣布退出相争归隐林下,其间必有权谋考量。最大的可能,便是物证蹊跷经不得勘验、重臣反对、朝议不利等情势而生出的自保谋划;退隐林下云云,则不无以清高姿态倍显吕不韦争权夺利之心机。以吕不韦之才智,自当看出蔡泽这并非高明更非真诚的权谋,自当被迫严词反击,以在朝会澄清真相,以利拜相之争。如果吕不韦如此说如此做,谁都不会以为反常,相反会以为该当如此。然则谁都没有想到,吕不韦既没有提及最引争执的书简物证,也没有严词斥责蔡泽及相府大吏,反倒是一腔真诚地评估了与蔡泽的交谊,且慨然昌明无论在朝在野仍当与纲成君盘桓如故,若有权谋计较之心,如此气度是决然装不出来的。若将吕不韦换做睚眦必报的范雎,换做孜孜求权而不得的蔡泽,说得出来么?惟其如此,人们自然钦佩。然则真正令朝臣们折服者,还在于吕不韦对“争相”说的批驳。分明是在批驳蔡泽,吕不韦却冠之以“人或谓之”,硬是给蔡泽留了面子;对争相本身,吕不韦却丝毫没有做清高虚无的回避,而是坦然面对,以林中万木之身待国家遴选,其意不言自明:选中我我便坦然为相,选不中我我亦坦然效力国家。如此姿态,与蔡泽的始则孜孜以求求之不得便要愤世归隐相比,直是霄壤之别,如何不令人大是钦佩!

“书简之事,可是空穴来风?”正在举殿肃然之时,老廷尉又冷冷一问。

“实有其事也。”吕不韦坦然应承,“不韦少年修学,喜好为文,确曾写下若干片段文字。后入商旅,亦常带身边揣摩修改。二十年前,这些书简不意失散于商旅,不韦从此不再执笔。大吏所得,或正是当年失散之书简。”

“如此说来,阁下对秦法秦政确实是不以为然了!”阳泉君突然插进。

“有不以为然处。”吕不韦依旧是坦然从容,“自秦变法强国,至今已过百年,山东六国无日不在非议咒骂,不在抨击挑剔。不韦山东小邦人氏,少年为文,难免附会世俗,时有非议秦法秦政处。后来,吕不韦以商旅之身走遍天下,遂深感山东六国之论多为荒诞不经之恶意诅咒,自当撇之如履也。然以今日为政目光看去,其间亦不乏真知灼见之论!譬如当年墨子大师之兼爱说、孟子大师之仁政说、今世荀子大师之王道说,均对秦法秦政有非议处。非议之要,便在责备秦政失之于‘苛’,若以‘宽政’济之,则秦法无量,秦政无量也!凭心而论,吕不韦敬重秦法秦政之根基,然亦认为,秦法秦政并非万世不移之金科玉律也!何谓法家?求变图强者谓之法家!治国如同治学,惟求‘真知’,可达大道也。何谓真知?庄子云,得道之知谓‘真知’。何谓治国之真知?能聚民,能肃吏,能强国,治国之大道也!去秦法秦政之瑕疵,使秦法秦政合乎大争潮流而更具大争实力,有何不可也?若因山东六国咒骂之辞而屏弃当改之错,无异于背弃孝公商君变法之初衷也,不亦悲乎!”吕不韦粗重地喘息了一声,眼中竟有些潮湿了,“不韦言尽于此,阳泉君与朝议诸公若以此为非秦之说,夫复何言!”

随着回荡的余音,举殿大臣良久默然……是啊,夫复何言?阳泉君们最想坐实的罪名,吕不韦竟是一口应承了!非但如此,还给秦国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难题:秦法秦政敢不敢、要不要应时而进?实在说,这确实才是一个开府丞相要思虑的治国大方略。然则对于秦国而言,这个难题太大了,也太犯忌了……

“散朝。”嬴异人淡淡一句,竟自起身离开了大殿。

没有人挺身建言要坚持议个子丑寅卯出来,朝臣们都默默散了。天上纷纷扬扬飘着雪花,脚下的大青砖已经积起了粗糙的雪斑,灰色的厚云直压得王城一片朦胧,竟是分不出到了甚个时辰。然则,谁也没有说一句天气如何,谁也没有为这今冬第一场大雪喊一声好。一片茫茫雪雾笼罩着一串串脚步匆匆的黑色身影,辚辚隆隆地弥散进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四、岁首突拜相亲疏尽释怀

朝会之后一个月,便是秦国岁首。

自夏有历法,古人对一年十二个月的划分便确定了下来。到了战国之世,一年已经被精确到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天。然则,十二个月中究竟哪个月是一年的开端?即被称为正月的岁首,各代各国却是不同。历法史有“三正”之说,说得便是夏商周三代的岁首各不相同:夏正(月)为一月,商正(月)为十二月,周正(月)为十一月。春秋战国之世礼崩乐坏,各国背离周制,开始了自选岁首的国别纪年。譬如齐宋两国便回复商制,将丑月(十二月)作为正月;而作为周室宗亲的最大诸侯国晋国,则依然采取周制,将十一月奉为正月。三家分晋之后,魏赵韩则各有不同:魏韩为殷商故地,如齐,取商制,十二月为正月;赵国为夏故地,取夏制,一月为正月。秦国虽非周室宗亲诸侯,然作为东周开国诸侯,直接承袭周部族的发祥之地,以致周人秦人皆有“周秦同源”之说,是故自立国春秋之世便一直承袭周制历法,十一月为岁首。后来,秦始皇灭六国统一建制,颁行了新创的颛顼历,十月定为岁首。这是后话。

就实而论,“岁首”并无天象推演的历法意义。也就是说,各国岁首不同,并不意味着人们对一年长短的划分不同。无论何月做岁首,一年都是十二个月。岁首之意义,在于各国基于不同的耕耘传统、生活习俗与其他种种原因,而做的一种特异纪年。用今日观念考量,可视为一种人为的国别文明纪年。譬如后世以九月作为“学年”开端,以七月作为“会计年度”开端一样,只有“专业”的意义,而没有历法的意义。

岁首之要,在除旧布新。这个“新”,因了“旧”的不同而年年不同。

去岁秦国之旧,在于连葬两王,新君朝会又无功而散,新朝诸事似乎被这个寒冷的冬天冰封了,临近岁首竟还没有开张之象。惟其如此,朝野都在纷纷议论,都在揣测中等待着那道启岁的诏书。其时秦国民议之风虽不如山东六国那般毫无顾忌,却也比后世好过了不知多少倍。新朝会议政的方方面面,早已经通过大臣门客六国商旅郡县吏员城乡亲朋,传遍了咸阳市井,传遍了村社山乡。所有消息中最使人怦然心动的,便是顾命大臣吕不韦的“宽政济秦法”说!朝如此,野如此,臣如此,民如此,咸阳王城如此,山东六国亦如此。

在秦人心目中,秦法行之百年,使国强使民富使俗正,且牢固得已经成了一种传统,便是聚相私议,也绝无一人说秦法不好。但闻山东人士指斥秦法,老秦人从来都是愤愤然异口同声地痛骂六国,毫不掩饰地对秦法大加颂扬,几乎从来没有过例外。这次却是奇也,老秦人听到有大臣在朝会公然主张“宽政济秦法”,心下竟不禁怦然大动!第一次对非议秦法者保持了罕见的长久的沉默,竟莫名其妙地弥漫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惶然来。咸阳王城一个月没有动静,这种惶惶然便化成了各种流言流淌开来。有人说,太后与阳泉君逼新君拜蔡泽为相,上将军蒙骜与驷车庶长及一班老卿臣极力反对,新君左右为难举棋不定,丞相大印极有可能佩在纲成君腰上!有人说,吕不韦非议秦政是硬伤,能继续做太子傅已经是托天之福了,根本不可能做开府丞相!更有惊人消息说,吕不韦销声匿迹,实则已经被阳泉君指使黑冰台中的芈氏剑士刺杀了!也有人说,想杀吕不韦没那么容易,吕不韦早已经逃离秦国了。然则不管人们交相传播何种新消息,议论罢了总是要纷纷叹息一阵,这个吕不韦呵,还真是可惜了也!

在山东六国,当商旅义报与斥候专使从各个途径印证了消息的真实,并普天下播撒得纷纷扬扬时,六国都城先是幸灾乐祸,继而便是莫名困惑。幸灾乐祸者,虎狼秦国真暴政也,终于连他们自己人也不能容忍了!秦国自诩变法最为深彻,强国之道堪为天下师,连稷下学宫的荀子等名士们都曾经喊出过“师秦治秦,六国可存”,如今呢?嘿嘿,只怕秦国在道义上要大打折扣了!儒家说苛政猛于虎。如今这恶名肯定是坐实秦国了,秦人赖以昂昂蔑视六国的秦法秦政还值得一提么?就实说,山东六国的变法也一直没有终止过。然自秦国商鞅变法后迅速崛起并对山东形成强大威慑,六国便始终以“暴政”说攻讦秦国,无论六国如何在曾经的变法甚至比秦国手段还要酷烈,以及在后来的变法中竭力仿效秦国,前者譬如齐威王大鼎烹煮恶吏以整肃吏治,韩国申不害当殿诛杀旧贵族,后者譬如赵武灵王以胡服骑射之名全面变法,除了保留实封制,几乎无一不效法秦国变法;然则宣示于世,则大昌其为仁政爱民之变法,竭力与秦国的暴政拉开距离。也就是说,在六国舆论中,虽同是变法,秦国却是变法之异类,是大大违背王道仁政的苛虐暴政,只有六国变法才是天下正道,是天道王道之精义!说则说,真正的天道王道老是较量不过暴政,更兼王道之国官场腐败内乱连连庶民叫苦不迭,暴政之国却是清明稳定朝野无怨声,长此以往,六国也渐渐暗自气馁了。不期此时秦国竟有新贵大臣在朝会公然非议秦政,六国君臣如何不惊喜过望!有此佐证,六国在道义上便可以大大的扬眉吐气,对内对外皆可昂昂然说话了!有此开端,反秦声浪便会重新卷起,六国合纵何愁不能重立!如此这般一番推演,六国都城自然大大活泛了起来。然则,六国君臣又是莫名困惑,素来不容非议秦法秦政的暴虐秦人,如何既没杀这个吕不韦?也不用这个吕不韦?咄咄怪事!

一时议论蜂起,魏国便派出特使与赵楚齐三国秘密商议,四大国分别以不同形式到咸阳“秘密”策动吕不韦出关拜相,做苏秦一般的六国丞相!随着各色特使车马在大雪飞扬的窝冬期进入咸阳,尚商坊的六国大商们便流传出了一股弥漫天下的议论:秦国不容王道之臣,六国求贤若渴,相位虚席以待大贤!

骤然之间,与吕不韦相关的种种传闻便成了天下议论的中心。

此时的吕不韦,却静静地蜗居在城南庄园,不入朝,不走动,不见客,只埋首书房,竟是当真窝冬了。各种流言经几位老执事们淙淙流到吕庄,吕不韦也只是听听而已,淡漠得令执事们大是困惑。一日西门老总事来报,近日山东士商多来拜访,均被他挡回;今日却来了尚商坊的魏赵齐楚四国大商,说是专程前来要了结那年商战的几件余事,已在门外守侯竟日,实在难以拒绝。吕不韦淡淡笑道:“老总事只去说,吕不韦不识时务铁心事秦,虽罪亦安,说之无益也。”西门老总事颇是惊诧:“他等确是原先那班大商,不是六国密使也!”吕不韦笑道:“春秋战国之世,几曾有过不与国事的大商?老总事只去说便了,不要受他任何信件。”西门老总事惶惶去了,片时回转,说大商们闻言一阵愕然默然,竟自回去了,猗顿氏要留下一信,他婉辞拒绝了。自此门户清净,山东客再无一人登门。

眼看岁首将临,这日暮色时分西门老总事又匆匆进了书房,说上将军府的家老求见。“不见。”吕不韦思忖片刻一摆手,“你只去说,吕氏之事与老将军无涉。”西门老总事匆匆出门片刻回来,说蒙氏家老只留下一句话,要先生务须保重,便走了。吕不韦淡淡一笑,便又埋首书案去了。入夜大雪纷飞天地茫茫,吕庄书房的灯光却一直亮着。

“先生,有客夜访。”

“几多时辰了?”吕不韦看看神色紧张的西门老总事,也有几分惊讶。

“子时三刻。”

“没有报名?”

“蒙面不名,多有蹊跷。”

“请他进来。”

“非常之期,容老朽稍做部署。”

“无须了。”吕不韦摇摇手笑了,“若是刺客,便是民心,民要我死,便当该死。”

“先生错也!”随着粗沙生硬的声音,厅门已经无声滑开,一股寒气卷着一个斗篷蒙面的黑色身影突兀伫立在了大屏之前,“安知官府王城不要足下性命?”

“足下差矣!”吕不韦起身离开书案便笑了,“我有非秦之嫌,秦王要我死,明正典刑正可安国护法,何用足下弄巧成拙也!”

“先生见识果然不差!”蒙面人双手交叉长剑抱在胸前,“在下敢问:秦王若怕负恩之名,不愿依法杀你,而宁愿先生无名暴病而亡,岂非可能之事?”

“足下之谬,令人喷饭也!”“吕不韦朗声大笑,”负恩之说,岂是秦法之论!商君有言: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此谓功不损刑,善不亏法!执法负恩,六国王道之说,儒家仁政之论而已!秦人若有此说,岂非狗尾续貂也!“”自己可笑,反笑别人,先生不觉滑稽么?”

“愿闻指教。”

“朝堂之上,先生公然以王道之论非议秦法,非议商君,主张宽政以济秦法。今日之论,却是秉持商君而驳斥王道,驳斥仁政。前持矛而后持盾,不亦可笑乎!”

“足下有心人也!”吕不韦慨然拱手,“雪夜做访客,请入座叙谈。”

“先生有得说便说,毋得说在下便要做事了。”蒙面人冷冰冰伫立不动。

“既然如此,且听我答你之说。”吕不韦不温不火侃侃而论,“我非秦法,惟非秦法之缺失,而非非秦法之根本。我非秦政,惟非秦政之弊端,而非非秦政之根基。我非商君,惟非商君之偏颇,而非非商君之大道。朝堂之论,吕不韦非其缺失也。今日之论,吕不韦护其根本也。我持宽政,乃就事论事之宽,譬如有灾当救,譬如有冤必平。惟其如此,秦法秦政方能拾遗补缺日臻完善,使秦终成泱泱大国。而王道儒家之仁政,却是本体仁政,是回复井田礼制之仁政,与吕不韦所持之济秦宽政,何至霄壤之别也!朝堂之论,吕不韦秉持之宽政,正是以秦法为本之宽政。今日之论,吕不韦驳斥王道仁政,却是复辟井田礼制之本体仁政。子说之矛非我矛,子说之盾亦非我盾。我既无子说之矛,亦无子说之盾,何来自相矛盾耳!”

蒙面人冷冷一笑:“先生此说,似乎与天下传言大相径庭。”

“足下是说,传言若不认可,吕不韦便非吕不韦了?”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足下当真滑稽也!”吕不韦明锐的目光盯住了蒙面人,骤然哈哈大笑,转而肃然正色,“听群众议论而治国,国危无日矣!军有金鼓而一,国有法令而一。一则治,两则乱。王者不二执一,而万物正焉!赖众口流言而鉴人辨事,未尝闻也!不足论也!”

蒙面人默然良久,突然一拱手便大步去了。西门老总事疾步跟出门廊,院中惟有大雪飞扬,黑衣人已是踪迹皆无!披着一身雪花,西门老总事进得书房低声道:“此人方才举步出门,身形颇是眼熟!”吕不韦摇头笑道:“倒是没看出。”西门老总事道:“会不会是蒙武将军?”吕不韦道:“似乎不象。蒙武将军敦厚阔达,当无此等谈吐。”“怪也怪也!”西门老总事嘟哝着,“如何老朽总觉眼熟,却是想不起来?”吕不韦道:“想起来又能如何?最好永远想不起来。”“啊啊啊——”西门老总事恍然笑了,“大雪下得茫茫白,老朽也是茫茫然也!想想也想不起来了。”吕不韦笑着一拱手道:“天亮便是岁首,不韦先为老总事耳顺之年贺寿了!”西门老总事忙不迭一个还礼:“老朽倒是忘了,岁首先生便是四十整寿,老朽也先行贺了!老朽糊涂,老朽忙家宴去了。”兀自感叹着便摇了出去。

漫天大雪中,秦人迎来了极为少见的开元岁首。

开元岁首者,新君元年之岁首也。此等岁首之可贵,在于可遇不可求。多有国人活了一辈子,也没碰到过一次开元岁首。譬如秦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便只有即位第一年是开元岁首,其后五十余年几乎便是三代国人的戎马岁月,多少人死了,多少人生了,多少人老了,可依然没有遇到过一次开元之年。惟其如此,开元岁首历来被国人视为大吉之岁,愈是年来坎坷不顺,愈是要大大庆贺一番,图得便是四个字——开元大吉!

天交四更,白茫茫的大咸阳便热闹了起来。所有官署店铺的灯火都亮了起来,大街小巷一片通明,飞扬的雪花悠悠然落下,街市如梦如幻。隆隆锵锵的金鼓之声四面炸开,大队火把擎着“开元大吉,龙飞九天”的红布大纛旗,引着驱邪镇魔的社火轰轰然涌上了长街。所有的沿街店铺都变成了踊跃接纳国人的酒肆,人们携带着备好的老酒锅盔大块酱牛羊肉,聚在任意一间店铺便痛饮起来呼喝起来品评着队队社火喝彩起来;喝得几碗浑身热辣辣地冒汗,便涌上长街在漫天飞扬的大雪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喉唱起来舞动起来,店铺高楼便有无数的弦管埙篪伴着响彻全城的锺鼓吹奏起来,须臾之间,倾城重弦急管,满街慷慨悲歌,弥漫相和,老秦人便吼着悲怆的老歌快乐地癫狂在混沌天地……

五更刁斗从四门箭楼镗镗镗连绵敲响时,一队骑吏飞出咸阳内史官署奔向各条大道,一路举着官府令箭连声高喊:“国人听了,秦王决意拜吕不韦为开府丞相——!新政开元,振兴大秦——!”

“新政开元!振兴大秦!”

“秦王万岁!丞相万岁!”

随着一声声宣呼,莫名癫狂地国人始则一时愣怔,继而便突然悟到了此刻的这道官府宣令意味着什么,顿时兴奋狂呼,万千人众的呐喊此起彼伏声动天地,整个咸阳犹如鼎沸!

当太子傅府的吏员冒着大雪赶到城南吕庄贺喜时,吕不韦还没接到诏书。吏员们惊讶得手足无措,正在与家人聚宴的吕不韦却哈哈大笑:“开元岁首,群众癫狂,何须当真也!诸位既来便是佳宾,正做贺岁一饮,万事莫论!夫人过来,你我共敬诸位一爵!”一身红裙的陈渲笑盈盈对众人一礼,说声诸位岁首大吉,便双手捧起酒桶亲自给每人案前大爵斟满,方举起一爵与吕不韦一起道:“岁首大吉!干!”便一饮而尽。吏员们你看我我看你,饮得一大爵下肚,却是人人缄口。吕不韦却浑然无觉谈笑风生,不断问起吏员们的家人家事,分明一个慈和的兄长一般。

“大人若欲离秦,老吏甘愿终身追随!”主书吏突然扑拜在地。

“我等亦愿追随大人!”一班吏员一齐拜倒。

“哪里话来!起来起来!”吕不韦忙不迭扶起一班吏员,入座却是喟然一叹,“诸位已在我属下任吏年余,尚信不过吕不韦事秦之忠么?”

“大人……”主书吏一声哽咽,“我等秦国老吏,只觉秦国负大人过甚!”

“诸位差矣!”吕不韦粗重地叹息了一声,“朝局纷杂,为君者不亦难乎!吕不韦一介商旅,何功何德竟位同上卿,非秦而得秦人包容?人生若此,秦国何负于吕氏也……”

“秦王特使到——!”尖亮的一声长呼突兀飞入厅堂,所有人都是一怔。

“老给事中?大诏!”主书吏猛然跳了起来。

吕不韦倏然起身拦住了纷纷要出门先看个究竟的吏员,对陈渲与西门老总事一招手肃然道:“领诸位到后院。记住,谁也没来过。”吏员们原本直觉好事,然见吕不韦神色肃然,却也不感违拗,更兼夫人与老总事殷切催促,也只好纷纷去了后院。及至厅中人空,吕不韦才静静神出了正厅来到门廊,一眼看去,不禁大是惊讶!

朦胧曙色中大雪飞扬,一尺多深的雪地中站着一个貂裘斗篷的黑色身影,两边各站一人,左边老桓砾,右边老给事中,身后丈余处一排重甲武士黑铁塔般矗立!如此森杀气势,莫非秦王亲临问罪?吕不韦心下猛然一跳,却又迅速平静下来,稳稳地走下了六级台阶。

“吕不韦接诏——”老给事中的尖亮嗓音飘荡起来。

“臣吕不韦待诏。”吕不韦肃然一躬。

老桓砾哗啦打开了一卷竹简高声念诵:“大秦王诏:顾命大臣吕不韦德才兼备,屡克险难而成大功,朝野咸服。兹经公议,本王顺天应人,拜吕不韦为丞相,开府总领国政!秦王嬴异人元年岁首——”

“……”吕不韦想要说话,却软软地偎在了皑皑白雪中。

“先生!”嬴异人一步抢过来抱住了吕不韦,“太医!快!”

重甲武士前一员大将快步过来低声道:“君上莫急,我有救急之法。”嬴异人见是蒙武蹲到了身边,便将怀中吕不韦托向蒙武。谁知恰在此时吕不韦却睁开眼睛呵呵笑了:“君上,老臣醉酒失态,惭愧也……”话未落点,猛然挣脱嬴异人臂膊爬到雪地上撑持着双臂便呕吐起来,一时酒臭弥漫,薰得平生不沾酒腥的老给事中连连作呕倒退。旁边嬴异人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先生也有狼狈时也!我背先生进去了!”蒙武抢步过来,却被嬴异人一把推开,“不要你替,我要自己来!”说罢蹲身雪地揽住醉者身子只一拱,便将吕不韦拱到了背上,“一、二、三、四……”数着步子便嘎吱嘎吱上了台阶到了廊下,“整整十三步!先生醒了,啊哈哈哈哈!”

匆匆赶来的西门老总事连忙扶稳了从嬴异人背上挣扎下来兀自摇晃着的吕不韦进了厅中,见素来讲究的主人竟是如此不堪,饶是饱经世事应酬,老总事也不禁满脸张红。

“先生今日贺岁,饮酒几何啊?”嬴异人乐不可支地笑着。

“回君上:先生今日没饮几爵。”老总事大是困惑。

“郁闷之人独自把酒,你却晓得了?”嬴异人笑语中竟带出了一句楚音。

“原是老朽愚昧。”西门老总事肃然一躬,退到一边去了。

已经饮下一碗醒酒汤的吕不韦,半偎半靠着座案只痴痴地笑。嬴异人开心地绕座案转悠着笑道:“先生见谅了。异人其所以做不速之客,只是想看看先生于意外惊喜之时如何?不想惹得先生醉卧雪地,实在没有料到也!”吕不韦依旧只痴痴地笑着,仿佛憨了傻了一般。嬴异人又是一阵开心大笑,“若非做了这君王,异人今日也是大醉也!先生好生歇息,酒醒便是新天地!告辞。”一拱手大步去了。

“夫人……”西门老总事看着匆匆赶来的陈渲,不禁哽咽了。

“好好地哭甚也。”吕不韦淡淡一笑。

“先生!”老总事猛然一个激灵。

“没事便好。”陈渲粲然一笑,“肚腹吐空了,先饮些许淡茶了。”

“不。上酒。”吕不韦又是淡淡一笑。

“先生……”西门老总事竟是无所措手足了。

“西门老爹,那年邯郸弃商,几多年也?”

“昭襄王四十八年遇公子,先生弃商,至今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成矣?败矣?”

“嘿嘿,弃商从政,入秦为相,先生大成也!”

吕不韦哈哈大笑,酣畅淋漓的笑声在清晨的大雪中飞扬激荡。西门老总事却只嘿嘿嘿嘿地笑个不停。拭着泪水的陈渲莞尔一笑,便飘然去了。须臾,陈渲带着两个女仆摆置酒菜妥当,吩咐女仆自去,便膝行案前亲自打酒。吕不韦呵呵笑着拉西门老总事坐在身边案前:“岁首清晨,只我等三人做二十年饮!西门老爹啊,记得那年我给你重金巨产,让你自去经商,你却甚也不要,只要跟我跋涉前行!二十年啊,老爹老矣,除了无尽风险,却是一无所得……夫人,来!为老爹一世甘苦,干了这爵!”吕不韦慨然叨叨。西门老总事早已是老泪纵横不成声,点头摇头又哭又笑,干下一爵大喊出一声“值!”,竟生平第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夫人也!”吕不韦又举起一爵,忘情地揽住了陈渲的肩膀,“可记得嫁我几多年么?”陈渲红着脸咯咯笑道:“只怕你记不得,问我来也!”吕不韦兀自慨然叨叨:“你是谁人?我自知道。天意也!当年我不娶你,奈何?当年你不嫁我,奈何?人说吕不韦不知女子,不谙帐榻,一个粗鄙商旅而已!夫人啊,难为你也……”“不!”陈渲紧紧抱住了吕不韦,凑在他耳边红着脸哈着气道:“夫君最好!最知女子最谙帐榻!不谙帐榻,能乘人之危救人么?”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说得好!乘人之危而救人!好!老爹,你我为夫人干一爵!”西门老总事呵呵笑着干了,一掷爵慨然拍案:“老朽憋闷太久,今日恕我直言:夫人非但国色,更是聪慧良善;先生但能断去昔日残情之根,不使死灰复燃,先生今生无量矣!”“老爹啊老爹!”吕不韦哈哈大笑,“你可是杞人忧天也!我吕不韦有昔日残情么?纵有,又能如何?时移也,势易也,昔日之人,今日非人也!”陈渲却咯咯笑了:“今日非人算甚来?越是身贵,越是心空,不晓得了?”吕不韦越发地乐不可支:“好好好,左右都要打我个残情未了也!便是未了,吕不韦还是吕不韦,夫人还是夫人,老爹还是老爹,谁奈我心何!”

“噫!天晴了?”三人大笑正酣,吕不韦却突然望着窗外愣怔了。

蔡泽正在后园茅亭下抱着一只葫芦饮酒。他实在不堪烘烘燎炉在四面帐帏的厅堂酿出的那种暖热,独自伫立山顶茅亭,冰雪便在咫尺之外,凛冽的风夹着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竟还是燥热得一脸汗水,瞀乱得不知所以。

“禀报纲成君:新任丞相吕不韦求见。”

“谁?你说是谁?”

“新任丞相吕不韦。”

“不见!”蔡泽猛然大嚷,“甚个丞相!奸商!”

“不见我我却如何领骂?”便闻山腰小径一阵笑声,一身麻布棉袍的吕不韦双手抱着一只木箱喘吁吁走了上来,老仆连忙过来接手,吕不韦却臂膊一推,“别来,有人在气头,当心挨罚。”说着便径自将木箱放到茅亭下的大石案上长吁了一声,“就风下酒,纲成君功夫见长也!”蔡泽板着脸冷冰冰一句:“自是没有你那般功夫!”吕不韦也不理睬,只将木箱打开,搬出了一只亮闪闪的铜匣,再搬出了一只红幽幽的酒桶,慨然一笑道:“秦人谚云,有理不打上门客。纲成君要骂我便听!只是左右得饮了这桶酒也!”蔡泽没好气道:“一桶酒算甚?喝便喝!怕你吕不韦不成!家老摆酒!”吕不韦哈哈大笑,看着老仆将酒肉铺排停当,便举起一只大陶碗看也不看蔡泽便咕咚咚饮干,搁下碗喟然一叹:“老哥哥心里憋气,就痛痛快快骂一顿何妨!这丞相,吕不韦看得鸟淡也!”

良久默然,蔡泽突然呷呷厉声:“吕不韦!老夫有无治国之才!”

“计然大才,举世公认。”吕不韦淡淡一笑。

“老夫谋国可有失当!”

“所谋皆当,谋无不中。”

“老夫有无荒疏怠惰!”

“孜孜勤政,躬操国事。”

“着啊!”蔡泽猛拍石案慷慨愤激,“为何你能做丞相!老夫便不能!蒙骜与老夫故交,为何却死力举荐于你!连驷车庶长老嬴贲一班老匹夫也跟着鼓噪!你敢说不是周旋买通!老夫何错,遭你等如此作践!”

“老哥哥当真大才,骂辞也是耸人听闻也!”

“笑甚!有理便说!”

吕不韦肃然拱手:“纲成君学究天人,不韦一事请教。”

“嘿嘿,不敢当!”蔡泽一双通红的眼睛亮闪闪盯着了吕不韦。

“计然派鼻祖范蠡,与文仲相比,何者更有才气?”

“自是陶朱公范蠡更有才气!”蔡泽不假思索,其势不容辩驳。

“然则,何以文仲做了丞相?范蠡却终是谋臣之职?勾践用人不当么?”

“错也!”蔡泽素来争强好胜,虽是负气不及深思,依旧是昂昂不容辩驳,“足下莫要忘记:陶朱公范蠡原无久政之心,明智全身,与丞相之才无甚干系!”

“如此说来,范蠡若有久政之心,则可代文仲为相了?”

“范蠡之志,不在丞相!”蔡泽辞势已见滞涩。

“其志若在丞相,又当如何?”吕不韦却是盯住不放。

蔡泽没好气道:“有话便说!老夫无得闲心!”

“纲成君有容人之量,不韦便直言不讳了。”吕不韦脸上挂着笑容,语气却是端严坦诚,“范蠡文仲者,两种不同大才也!惟其如此,两人既不能相互替代,亦不能相互换位。范蠡之才在谋划。文仲之才在任事。谋划与任事,乃大有区别之两种才能也!谋划之才贵在奇变,料人之不能料,测人之未可测,慧眼卓识而叛逆常规,方得有奇略长策。任事之才则贵在平实,不弃琐细,不厌繁剧,不羡奇诡,不越常理,方能圆通处事,化解纠葛,使上下同心而成事。如此区别,纲成君以为然否?”

“聒噪!老夫只吃酒!”蔡泽猛然大饮了一碗。

“好!老哥哥只管干!”吕不韦慨然拍案,“设使那般才华高扬、特立独行、胸罗天地玄机之谋划策士,都去做丞相郡守抑或司职大臣,日理万机而不能神游八荒,琐事扰心而不能催生光华,磐磐大才却做了碌碌之吏,毁人也?成人也?此所以苏秦张仪各任丞相而后有败笔,范蠡孙膑从未任相而光采烁烁之理也!同理,设使那般任事之才去做谋划策士,以惯常事理揣摩天下,世间岂有奇变谋略哉!若文仲做范蠡,必是捉襟见肘事倍功半也。此所以越王勾践以文仲为相,以范蠡为谋之理也!若说范蠡没有治国之才,计然七策堪称经典!若说范蠡有治国之才,却从未涉足理民治国之事务。譬如纲成君者,任相年余便被昭襄王迁相封君,从此始终未能独领开府丞相,期间因由,果是昭襄王、孝文王不善任人乎?纵然两王不善任人,一班老臣也颟顸得无视君之大才么?果真如此,纲成君始终高爵封君而未得贬黜,岂非咄咄怪事也!”

“照你说,老夫倒成混眼狗子也!”

“话虽丑,却也是老哥哥一面镜子!”吕不韦哈哈大笑又是喟然一叹,“纲成君自感步步维艰,老兄弟看来,根由却在不知己。知己若非难事,兵法何以将‘知己知彼’并列之?上君下臣以至国人,都将纲成君做谋略之士期之待之,惟其如此,君之偏颇,君之瑕疵,君之不耐琐细,人皆谅之也。然老哥哥却偏偏将自己做丞相之才,便有愤懑,便有偏行,便有奔走,以致几乎失节……”

默然良久,蔡泽长长一叹:“事已至此,老夫何言也!”转而呷呷一笑,“你甚都知道,却来聒噪,等不得老夫自己离开秦国么?”

“纲成君差矣!”吕不韦慨然拱手,“不韦知老哥哥定有离秦之心,故而专来挽留,期盼你我精诚携手,互为补正,同理秦政,共图大业!”

“老夫还能做事?”

“能做事!”

“引咎不去,老夫岂非厚颜?”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好!”蔡泽一拍石案呷呷大笑,“与老兄弟共事痛快,老夫原也舍不得离开也!”

五、冰河解冻新政抻着劲儿悠悠然推开

隆冬时节,正阳道中段的丞相府静悄悄开府了。

依新秦王嬴异人与蒙骜等一班老臣之意,丞相开府当行大典,等到孟春月与启耕大典一起举行方显新朝新政之隆重。吕不韦却不以为然,特意上书新君,一力主张“不彰虚势,惟务实事,三冬之月绸缪,孟春之月施政。”嬴异人思忖一番,一班老臣感慨一番,也就都赞同了。依照月令,三冬之月是十一月、十二月与一月,十一月为孟冬,十二月为仲冬,一月为季冬,是为三冬。这三冬之月正值大雪岁寒,向为窝冬闭藏之期,朝不行大政,野不举大事,在吕不韦看来,却正是扎实绸缪的好时光。

从岁首中旬开始着手,两个多月中,吕不韦细心地做了两件事:一是逐一查勘了蔡泽留下的属官班底,除了保留两个为人端方又确有才干的大吏,其余全部迁为郡县吏员,不愿赴郡县的楚燕吏员,赐金许还故国。吕不韦特意告知了蔡泽,说此等未经政事的贵胄子弟不宜做实务大吏,该当从郡县吏开始磨练才是正途,留在相府实则是害了他们。蔡泽大是感激,连说吕不韦将这个烂摊子收拾得太宽厚了,当心引来无端攻讦。吕不韦却只笑笑了事。第二件,吕不韦亲率一班新任大吏清理了典籍库全部政务卷册,理出了自秦惠王以来八十余年悬而未决的遗留事项近千件,其中六百余件竟是各郡县报来的“冤民”请于昭雪的讼书。所有这些遗留待决事项,绝大部分都发生在秦昭襄王的五十六年,尤以宣太后摄政魏冄领国“四贵”显赫的昭襄王前期为多。更有甚者,各级官署的法令原件与副本竟然查出了一百三十多起文字错讹,吕不韦不禁大为惊讶!

及至开春,吕不韦对新政方略已经胸有成算了。

季冬将罢地气渐暖,吕不韦的一卷上书展开在了嬴异人案头——

臣吕不韦顿首:我王新朝,实施新政当决绝为之。臣反复揣度,以为当持二十四字方略:先理沉疴,再图布新,不厌繁难,不弃琐细,惟求扎实,固我根基。三冬之月,臣领属吏彻查政务,积弊可谓触目惊心!朝野皆敬秦法,是故五代无修,百年无查,以致积重难返,无人敢言纠错修法!长此搁置,大堤溃于蚁穴,山陵崩于暗隙,虽有霸统之图亦徒然空言哉!惟其如此,臣欲先从细务入手:力纠冤讼,特赦冤犯;明正法令,整肃法吏;昭雪诬词,修先王功臣;开放苑囿,褒厚亲戚,平宫室积怨。若得如此,新政可图也!诸事虽小,做之却难。盖秦法严峻,素无宽政,今开先河,我王须秉持恒心不为四面风动,方期有成。期间但有差错,臣愿一力担承,伏法谢罪以无使国乱也!

“备车!丞相府!”嬴异人一声吩咐,抬脚便出了暖烘烘的东偏殿。

吕不韦正与一班新任大吏清点开列首期事项并逐一商讨,简册如山,有人翻查有人录写有人诵读有人争辩,平日倍显宽敞的政事堂热气腾腾哄哄嗡嗡竟显得狭小了许多。嬴异人独自进来,一时竟看不见吕不韦身影何在?满堂吏员各自忙碌,竟也无人觉察有人在门内巡睃。搜寻片刻,嬴异人终于发现屋角一座简册山前吕不韦正与几个吏员各拿一卷边看边议论,还时不时用大袖沾拭着两鬓的汗水。

便在这蓦然之间,嬴异人真切地看见了吕不韦两鬓的斑斑白发,两眼不禁骤然潮湿了。从心底说,嬴异人感激吕不韦,但也同样从心底里嫉妒这个永远都是满面春风永远都是一团生气的商人;他既沉稳练达又年青得永远教人说不准年龄,他活得太洒脱了,想甚有甚,做甚成甚,天下好事都让他占尽了!因了这种嫉妒,嬴异人“抢夺”了他的心上女子才丝毫没感到歉疚,河西要塞看到吕不韦骤然疯心衰老也没有真正地悲伤;是也,惟其如此,上天才是公平的。然而,今日的嬴异人看见吕不韦的斑斑两鬓时,内心却莫名其妙地酸楚了震撼了……

嬴异人默默地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当晚二更,老长史桓砾到了丞相府,捧出了一卷秦王特诏。那是一幅三尺见方的玉白蜀锦,上面竟是八个拳头大的血字——惟君新政,我心如山!吕不韦良久默然,泪水夺眶而出。不想老桓砾一招手,门厅外老内侍又捧来了一口铜锈班驳的青铜短剑。老桓砾慨然一叹:“此乃穆公镇秦剑也!百年以来,惟商君与公领之。公当大任,秦王举国托之,朝野拭目待之,公自珍重矣!”吕不韦肃然拜剑,眼中却没了泪水,及至桓砾走了,尚凝神伫立在空荡荡的厅堂。

二月开春,在红火隆重的启耕大典中,吕不韦的新政静悄悄地启动了。

新政第一步,从最没有争议的纠法开始。

纠法者,纠正法令文本之错讹也。要清楚纠法之重要,便先得说说先秦法令颁布、传播的形式演变。远古夏商周之法令,只保存于官府,不对庶民公开法令内容。从保存形式说,无论是王室还是诸侯以及下辖官署,法典都与其他卷册一起保存,没有专门的官吏与专门的府库保存。其时,社会尚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传统习俗道德来规范,法令很少,条文也极其简单,官吏容易记忆容易保存;见诸纠纷诉讼或奖赏惩罚,官吏说法令如何便是如何,庶民根本无从知之。如此状况,官吏是否贤明公正,便对执法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从实际上说,官吏完全决定着法令的内容与执法的结果。此所谓“人治”也。远古民众之所以极其推崇王道圣贤,深层原因便在于这种人治现实。

春秋之世,庶民涌动风习大变,民求知法成为新潮。一些力图顺天应人的诸侯国便开始了向民众公布法律的尝试。公元前五百三十六年,依当时纪年是周景王九年,郑国“执政”(大体相当于后来的丞相)子产首开先河,将郑国法令编成《刑书》,铸刻在大鼎之上,立于都城广场,以为郑国“常法”。其时天下呼之为“铸刑书”。其后三十余年,郑国又出了一个赫赫大名的掌法大夫,叫做邓析。此人与时俱进,对子产公布的法律做了若干修改,刻成大量简册在郑国发放,气势虽不如堂皇大鼎,实效无疑却是快捷了许多。其时天下呼之为“竹刑”。紧接着,最大的诸侯晋国的执政大臣赵鞅,将晋国掌法大夫范宣子整理的《刑书》,全文铸在了一口远远大于郑国刑鼎的大鼎上,立于广场公诸于世,天下呼为“铸刑鼎”,是春秋之世公布法令的最大事件。

进入战国,在法家大力倡导与实践之下,公布法律已经成为天下共识。魏国变法作为战国变法的第一高潮,非但李悝的《法经》刻简传世,魏国新法更是被国府着意广为传播,以吸引民众迁徙入魏。其后接踵而起的各国变法,无一不是以“明法”为第一要务,法令非但公然颁布,而且要竭尽所能的使民知法,从而保障新法畅行。也就是说,战国之世不断涌现的变法浪潮,事实上正逐渐摆脱久远的人治传统,正逐渐地靠近法治国家。

虽则如此,然由于传播手段、路径阻塞等等诸般限制,要确保法令在辗转传抄流播之后仍能一如原文,实在是一件难而又难的事情!就实说,法令在民间传播中出现讹误并不打紧,毕竟,民众对法令既无解释权又无执行权。这里的要害是,官府的法令文本若出现错讹,无论是官吏不意出错、疏忽忘记还是意曲解,对民以错纠错,以讹传讹,便难保不生出种种弊端,导致执法混乱,法令之效必然大打折扣!正因了这种事实上很难避免的弊端,各国变法中的“明法”便成为最繁难琐细政务。见诸变法实践,各国变法为精准法令想出的办法很多,但都没有制度化,时间一长,好办法也变得漏洞百出形同虚设。譬如,当时几个大国都沿袭了古老的“谤木”之法以为明法手段:在大道两边每隔一二里树立一根平面刨光的大木,路人若有法令疑难,或遭恶吏错告法令,都何在大木上或刻或写的做质询做举发,此谓古老的“诽谤”制;吏员定期抄录谤木上的诽谤文字,供官府逐一处置。然则,谤木过于依赖官吏的公正贤明,又无制度法令具体规定其操作细节,加之战事频仍耕耘苦累庶民识字者极少等等原因,谤木实际上成了流弊百出而仅仅显示官府明法的象征性物事而已。传之后世,这种谤木越立越高,越立越堂皇,以致成了玉石雕琢的“华表”,历史之万花筒当真令人啼笑皆非!

只有秦国变法,只有商鞅,彻底地解决了这一难题。

商鞅以细致缜密的制度,着重解决了明法过程中的三个关键环节的难题:其一,确保法令源头文本之精准,足以永为校准之范本;其二,各级官署设置专职法官与法吏,并得修建专门藏室,保管核定校准后的法令文本;其三,严厉制裁导致法令文本错讹的法官法吏。这些制度被商鞅的忠实追随者以“商君之文”的名义记载在《商君书》中,堪称中国古代惟一的《法令文本法》。

且让我们来欣赏一番这两千多年前的令人惊叹的法令文本制度!

其一,设置法官与法吏。中央设三法官三法吏:王室一法官一法吏,丞相府一法官一法吏,御史府一法官一法吏;郡署一法官一法吏,县署一法官一法吏。各级法官法吏只听命于王室法官一人,而不受所在官署之管辖,完全是后世说的“垂直领导”!法官法吏有三大职责:保管法令、核对法令、向行政官吏与民众告知并解释法令。

其二,设置专门保存法令文本的“禁室”。无论是王宫禁室,还是中央官署与郡县官署的禁室,都由该官署之法官管辖,其他任何官吏不得干预;禁室必须安装秘密机关式的“铤钥”,放入法令的箱匣必须贴上盖有王室或官署印鉴的封条;除了制度规定的例行校核,或大臣奉诏查对法律,任何时候任何人不得私入私开!

其三,每年一次法令校准。每年立秋,各级法官开启禁室,校准该辖区所有官署的法令抄件;各级法官禁室的法令副本,也要与王室法官禁室保存的法令正本校准一次。

其四,明确无误的文本查询制度。法官法吏须每日当值,接受行政官吏或庶民对法令文本的查询。无论是行政官吏对自己的法令抄件发生疑问,还是庶民百姓或涉法或因事需要查证法令的准确条文,法官法吏均应如实回答。每件查询均有严格备案:查询人须先行领取一支一尺六寸长的“法符”(木片或竹片,中线有预先刻好的花纹或记号,从中剖开,左片为左券,右片为右券),而后提出查询法令之名目,法官或法吏当场做答;旁边书吏将年月日时、所查法令名目以及法官之回答,同时写在法符之左右两券;经双方认可,将法符剖开,查询者执左券以为凭据,法官执右券以为凭据;法官右券必须专门装匣,用官印封存,即使身死之后,国府仍以符券之准确与否考核法官功过!

其五,法令文本但有错讹,对责任法官严厉治罪。处罚方式如下:

·法官擅入禁室启封,对法令文本“损益一字以上,罪死不赦!”

·法官当精熟法令,若忘记法令条文而影响执法,则以其所忘记的条文处罚该法官!

·吏民查询法令,若法官法吏不肯告诉,导致吏民因不知法而犯罪,则以吏民所查询之法令条文治法官之罪!

对于以上制度,商鞅明确陈述了立法理由:“法令者,民之命也,为治之本也,所以备民也……民不尽知,民不尽贤。故圣人为法,必使之明白易知。置法官法吏以为天下师,令万民无陷于险危。故圣人立,天下而无刑死者,非不刑杀也!行法令,明白易知,置法官法吏以导民知,万民皆知所避就,故能自治也!”这里的核心便是,一切制度都是为了使民众知法!法官法吏的最大职责,便是将法令明白准确地告知民众!

令吕不韦惊讶得是,彻查官文简册,在商鞅领政变法的二十余年中竟没有查出一件遗留未决的政事,更没有一件讼案呼冤书!足见商君之世,秦国新法实在是得到了雷厉风行地彻底推行,法令文本之精准,也如同巍然矗立国府的度量衡校准器一般准确无误!

然则,制度如此缜密,处罚如此严厉,商鞅之后近百年过去,秦国的法令文本还是渐渐地有了错讹,至今竟累积一百三十余处,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作为新政第一刀的纠法,吕不韦的实务操持便是三大步:第一步,全面校准秦国法令文本;第二步,依法制裁玩忽职守的法官法吏;第三步,整肃法官法吏,处罚有罪、裁汰昏聩、补充缺任,重建上下统属有效的法官法吏制度。吕不韦久经大商经营磨练,对于纷繁芜杂的多头事务历来处置有方,纠法一事虽涉及整个秦国,却部署得井然有序。

吕不韦第一次以镇秦剑的威权,任命老御史为纠法特使,配属三十六名精通法令的精干吏员与三百铁甲骑士护卫执法;从王室法官的法令文本开始校准,限期一年,了结整个秦国的纠法!其时秦国已经是天下最大的战国,国土已经达到了五个“方千里” ,一个方千里是一百万平方里,五个方千里便是五百万平方里,以今日公制计,便是两百五十万平方公里!也就是说,战国后期的秦国,国土面积已经大体是今日中国的四分之一强!如此辽阔的国土,若不借重各方协力而要事必躬亲,新政要推开便是一事无成。吕不韦深知其理,只亲自参与监督了对京师三大法官(王室法官、丞相府法官、御史府法官)所辖禁室的法令文本的校准,便立即抽身出来部署他事。纠法特使的车马方离咸阳,吕不韦便着手实施另一大政——纠冤赦犯。

这是真正震撼秦人的新政要害!消息传出,朝野心弦立即绷紧,了无声息之中却是人人惴惴不安。其所以如此,在于这一新政将直接触及秦国新法的根基——有刑无赦!

商鞅变法的基本主张之一便是:“不宥过,不赦刑,故奸无起。”不宥过,便是不宽恕过失,有过必罚。不赦刑,便是不赦免刑罚,罪犯永远都是罪犯!也就是说,一个人要犯罪,其最低代价也是永生的罪犯身份,即或应得处罚已经承受,服刑已经期满,罪犯之身份依旧永远不变!正在承受的刑罚决不会更改,犯人决不会赦免,已经受过的处罚也永远不会纠正平反!这是商鞅重刑主张的立足点之一,也素来是秦国执法的基本制度,行之百年,早已经深入人心。吕不韦要纠冤赦犯,却是谈何容易!举朝大臣之中,最感不安的是铁面老廷尉。

吕不韦专程登门时,廷尉府的书房没有点灯,也没有薰香,黑糊糊的房中蚊蝇嗡嗡,一个苍老的身影动也不动地戳在大案前,朦胧月光之下一段枯木也似。吕不韦敲敲门框,苍老的枯木没有动静。吕不韦咳嗽两声,苍老的枯木还是没有动静。

“沧海跋涉三十年,些许风浪畏惧若此乎!”吕不韦不乏激励。

“风浪无所惧,所惧者,大河改道也!”苍老枯木淡淡一叹。

“水势使然,当改则改,何惧之有!”

“人固无惧,水工能无惧乎?”

“禹有公心,虽导百川而无惧,公何惧焉!”

“禹导百川,世无成法,是故无惧也。先人修河成道,人不觉淤塞,惟一水工执意疏浚,不亦难哉!”

“如此水工,不堪水工也!”

“愿公教我。”

“庶民各工,官吏各职。河之淤塞,惟水工察之也!国求疏浚,惟水工职司也!公所谓‘人’者,庶民官吏之庸常议论也!以此等议论乱己,辄生畏惧之心,犹工匠造车而听渔人之说,不亦滑稽哉!”

“老夫办案,老夫纠冤,不亦滑稽哉?”苍老的枯木终于激动了。

“公之顾虑在此,早说也!”吕不韦一阵大笑。

“你只说出个办法来,老夫便做你这纠法特使,否则不敢受命。”

“老廷尉多虑也!”吕不韦正色道,“若在山东六国,此事委实难上加难。然则这是秦国,此事便无根本阻碍。其中根本,只在如何操持而已。”

“丞相差矣!”老廷尉慨然拍案,“恰恰相反,六国法统根基浅,纠冤无可非议!秦国纠冤赦犯,便是背离法统,无异于铤而走险!”

“老廷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吕不韦爽朗一笑,“六国法统固浅,然王室特权官场腐败却秉承甚远!六国执法,素来对王族贵胄网开一面,冤讼者十之八九都是庶民。若大平冤狱,则必然导致贵胄封地之刑徒苦役流失,王室官吏第一个便要阻挠,孰能说无可非议?秦国则不然,王族犯法与庶民同罪,冤讼者有贵有贱。吕不韦曾仔细分计:秦国冤案,王族三成,官吏三成,庶民四成!其中因由,便在秦法治吏极严,说治官严于治民,实在并不为过。譬如举国法官二百三十余人,历年因法令文本错讹而治罪者六十余起,错案至少在五六起之多!再譬如秦国王族不袭世禄,一律从军从吏凭功劳晋爵,违法者再所难免。百年以来,秦国处罚王族子弟违法案两百余起,错案至少在十起以上!如此等等,老廷尉自可揣摩:秦国纠冤赦犯,阻力究竟何在?王族么?官吏么?百姓么?以攻讦者之说,吕不韦在朝会公然非议秦法,主张宽政济秦!朝野虽则沸沸扬扬,却无一人力主治吕不韦之罪!因由何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心底里都在期盼平冤赦犯也!”

良久默然,老廷尉喟然一叹:“吕公明于事理,老夫何说矣!”

“多谢老廷尉受命!”吕不韦肃然一躬,“我见:请出老驷车庶长、阳泉君芈宸、老上卿李冰、老太史令四人以为副使。老廷尉以为如何?”

“吕公用心良苦也!”老廷尉终于笑了,“王族、外戚、方面大吏、在朝清要,全是涉冤大户了。然则,此四人爵位个个在上,若生歧见,老夫该当何处?”

“以事权而论,本当由老廷尉立决。”吕不韦思忖道,“然第一次平冤,当分外慎重。五人有歧见之案一律搁置,最后由朝会公议,秦王决断。”

“如此老夫无忧也!”老廷尉拍案而起,“明日老夫便会四使!”

吕不韦出了廷尉府已是三更,车马一转,便到了纲成君府邸。

蔡泽正在后山茅亭下悠哉品茶,见吕不韦匆匆上山,不禁大笑:“明月洒径,疾步赳赳,岂非大煞风景也!”吕不韦道:“你有风景,我却没得风景。”蔡泽揶揄道:“权高位显奔波多,不亦乐乎也!”吕不韦没好气笑道:“莫风凉太早!偏要你也不亦乐乎!”“老夫高枕无忧,自是不亦乐乎也!”蔡泽呷呷笑着,“如何,与老夫对杀三局?”“没工夫!”吕不韦端起蔡泽面前专供凉茶的大陶碗咕咚咚一口饮干喘息了一声,“纲成君,这件大事只有你来做了。”“甚甚甚?我做大事?”蔡泽夸张地大笑,“又有谁个要行大葬了?老夫专擅葬礼也!”吕不韦也不禁大笑了一阵,末了敛去笑容一番说辞,蔡泽竟愣怔着不说话了。

吕不韦要蔡泽出面的这件大事,便是新政之三——明修功臣,褒厚骨肉!

这宗看似只会招人喜欢的善事,做起来却极难把握分寸,结局也往往是难以预料。所谓明修功臣,便是对先代遭受不公处罚的功臣重新彰显褒扬。所谓褒厚骨肉,便是对王族外戚的遗留积怨做出妥当的抚慰与安置。就内容而言,这两件事实际上便是清理最高层错案疑案,以重新凝聚王族与权臣后裔部族。蔡泽入秦已久且长期预闻机密,加之计然学派历来的自保权谋,非常留心历代国君权臣相处的微妙方略与种种令人感慨的结局,便对秦国上层纠葛积怨与种种争议大案了然于胸。最是耿直秉笔的老太史令见了蔡泽也退避三舍,私下则说:“纲成君多执掌故秘闻,终为野史,不足与其道也!”然则,吕不韦力主蔡泽担此重任,除了认同蔡泽的博学强记熟悉国史,更为看重的却是蔡泽的两大长处:极其特殊的秉性,极其特异的才能!

蔡泽秉性的底色特质,便是计然派的明哲保身,以在权力官场全身而终为最高境界。惟其如此,做事做人便求“执中”,以为“过犹不及”;见诸权力纷争,蔡泽历来主张“不可不争,不可过争,当止且止。”正因了如此,秦国朝堂多见蔡泽公然争权,更多见蔡泽不期然便莫名其妙地偃旗息鼓。若遇同僚纷争,只要蔡泽不是事中人而又恰在当场,蔡泽便总会将两造处置得各各满意。自秦昭王晚年开始,凡遇蹊跷繁难之大事,几乎无一次不是蔡泽做王命专使排解,且处置结局大体上从来都是皆大欢喜。两王连葬,蔡泽连续做主葬大臣,诸多难题一一化解,更是有口皆碑。所以能够如此,根基在秉性,办法却在于才华。蔡泽才情在于机变多谋,尤其在事关学问礼仪传统世情疑难诸多事体时,蔡泽每每出奇制胜,每每令人拍案惊奇!

“纲成君,拜托也。”吕不韦肃然一个长躬。

“吕不韦,撂荒百年,你以为这块地好耕么!”

“若是好耕,岂敢请出精铁犁头?”

“好!算你说得老夫高兴!说,期限几多?”

“事大无期。纲成君自定便是。”

“既是新政,何能无期?一年!如何?”

“谢过纲成君!”

“别忙!老夫尚有三问。”

“不韦有问必答。”

“其一,老夫案权多大?是否得事事禀你?”

“纲成君为王命专使,每案报秦王诏准即可。丞相府只解事务之难,不涉案权!”

“其二,查案上限何在?”

“上溯孝公之期,下迄今日秦王。”

“其三,老夫可有选吏之权?”

“一应属吏任君自选,报王室与御史府备查便可。”

“嘿嘿,如此说来,你这丞相便撒手不管么?”

“若得纲成君屈尊商讨,吕不韦即时奉陪!”

“不告不理!有分寸。痛快!老夫便做他一回天案大法官也!”蔡泽呷呷大笑。

河冰消融,吕不韦主持的新政渐渐在广袤的秦国推开。随着一队队特使车马辚辚驶向郡县山乡,宽政理秦终于被朝野渐渐认同,无端非议渐渐消失,莫名戒惧淡淡化出。一宗宗冤狱不断纠平,一个个冤犯陆续还乡,一桩桩积案疑案迭次解决,虽然没有大变法那般轰轰烈烈,朝野国人却实实在在感到了春风化雨般的滋润,对新君新政新丞相也不期然生出了由衷地钦敬。

新政伊始,吕不韦便立即开始了另一步大棋——整肃秦国涉军政务。

一番长谈,蒙骜对吕不韦的军政整肃方略大为惊讶!惊讶根由便在于这个方略太得宏大,也太得细致,以致于蒙骜无法想象其施行后果。秦国军政(涉军政务)历来是国尉府专司,一应招募兵员、要塞修建、兵器打造、衣甲筹划、粮饷辎重统统归国尉府。上将军府只管统兵出战。由于涉军政务事实上是一种特殊政务,所以国尉府历来受丞相府与上将军府双重管辖。由于战国大战多发,事实上却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传统:上将军府实际管辖国尉府,丞相府只是按照经上将军府核准的国尉府的“上书”,尽力完成其请求而已。孝公之后,秦国历代上将军都是天下名将,其中白起与司马错更是彪炳史册,如此一来,经常紧随大军的国尉便在事实上成了强势上将军的属官,又更加巩固了这一传统。蒙骜虽不如白起司马错那般威赫强势,毕竟也是三朝名将,对国尉府自然也从来没有放手过。更为特殊的是,目下的老国尉司马梗是名将司马错的孙子,非但资望深重,更是蒙骜的笃厚至交,国尉府的事蒙骜纵是不闻不问,两厢也默契得天衣无缝。如此情势,吕不韦的这卷大方略却未曾与老国尉商议便端到了自己面前,不管如何佩服赞赏支持吕不韦,蒙骜都生出了一种无法掩饰的不快。

吕不韦提出的方略是:三年之期,全部重建军政制度,大要为十项:

·兵员招募制度化,一年一征,数量根据郡县人口以法令明确之。

·要塞城防之兴建修葺,施工归于郡县,将相只合署确定地址规格。

·兵器打造统一部件尺寸,使战场兵器之部件可相互置换。

·甲胄制作之方式多样化,许民间能工巧匠制作甲胄以支徭役。

·军马以买马为主,养马为辅。关中禁开马场,确保秦国腹地农耕。

·选择关外稳定郡县兴建外郡仓,便利大战就近取粮。

·遣散辎重营常备车马,车马施行征发制,不打仗则车马回归民间耕耘。

·所有军辎器物,均可同时向商旅定货,以补国尉作坊之不足。

·军功爵之赏赐、烈士遗属之抚慰,一律交郡县官署施行,国尉府只照册查勘。

·都城之高爵将军府邸视同官署,一律交咸阳内史府按官产管辖。

密密麻麻写满三大张羊皮纸,每条下各有施行细则,看得蒙骜紧锁眉头良久沉吟终是憋不住忿忿然:“相国如此谋划,直是天地翻覆也!莫说三年,只怕十年也整顺不了,反倒误了大事!”吕不韦不禁笑道:“上将军久居战阵,只怕对政务有所生疏也。在不韦看来,此事却比料理一家大商社繁难不了几多,只要得一班精干官吏,三年必定大成!”“甚甚甚?你好大口气也!”蒙骜冷冷一笑,“你只说,老国尉赞同没有?”吕不韦摇摇头:“我先来与老将军商榷。”蒙骜没好气道:“却是为何?老夫好糊弄么?”吕不韦坦诚笑道:“国尉年高体弱,心力不济,先看必有畏难之心,僵持反为不美。先与老将军计议,便是想先讨老将军一句实话:如此制度但得实施有成,与秦国大军究竟有利有害?”

“你倒是用心也。”蒙骜脸色稍缓,“然只怕施行不了。”

“那就是说,但能施行,便与秦军有利?”

默然片刻,蒙骜终于明白点头:“凭心而论,该当如此。”

“既然如此,老将军便只管放心,三年后保你兵精粮足!”

“莫急莫急!谁来操持此事?”

“国尉府操持。吕不韦一力督察。”

“相国不是说老国尉心力不济么?”

吕不韦稍一沉吟道:“上将军以为老国尉不当高爵致仕了么?”

“如此说来,你要罢黜老司马!”

“并非罢黜,是致仕资政,只不担实务而已。”

“司马梗的是老矣!”蒙骜喟然一叹,“但为国事计,老国尉决无怨言,只老夫不忍罢了!但能使老司马入军评划,此老心愿足矣!”

“上将军何有此说?”

“司马梗名将之后,酷好兵事,一世想做将军而不得,不亦悲乎!”

“记住了。”吕不韦重重点头,“我定然设法,圆老国尉之梦!”

“相国当真仁政也!”蒙骜不禁哈哈大笑,“功臣之梦尚且不忘,况我大军乎!”笑声戛然而止,恍然拍案,“你还没说,谁来做国尉!此人不称,老国尉不退!”

“蒙武。”吕不韦淡淡一笑。

“……”蒙骜顿时愕然。

吕不韦也不禁哈哈大笑一阵,起身一躬便悠然去了,蒙骜却兀自愣怔着不动。

旬日之后蒙武正式就任国尉,揣摩一番吕不韦的整肃方略,不禁倍感事体重大,立即便全副身心忙碌起来。与山东六国相比,秦国的涉军政务应当说是实用有效的,且行之百年已成传统,朝野并未有不变不足以应对大战的紧迫。然与吕不韦提出的方略一比,立即便觉出了原有法度的缺陷。譬如兵员,秦国历来是在三种情势下征兵:一则是大战之前,一则是大军减员十万以上,一则是大败丧师之后朝野汹汹复仇之时。如此征兵,因了兵员入营训练的时间较长,不能立即与战阵之师融为一体;为了最迅速地形成战力,有征战传统的老秦部族往往是成年男子全体入军,而偏远山乡的渔猎游牧族群则往往一卒不征;时间一长,关中老秦本土的男丁人口便始终紧缺,形成“田无精壮,家皆老幼,市多妇人,工多弱冠”的腹心虚空!若以吕不韦之法,年年以人口多寡由郡县定制征兵,非但成军人口大为扩展从而源源不断补充大军,且每一次量不大,使新兵训练可充分利用无战时光从容进行。最大的好处,便是使关中老秦部族的人口得以渐渐恢复,本土元气渐渐充盈。再譬如兵器打造,秦国历来是由官府作坊与军营作坊完成的,各种兵器的打造规格则完全以工师传统而定。骑士剑之长短轻重与用料总有种种差异。步卒之长矛盾牌亦各有别,同是木杆,木材遴选各异,长短粗细亦无统一尺度。尤其是大型兵器如驽机塞门刀车大型云梯等,部件虽则大体相同,然因其小小差异,根本不可能通用。其中驽机使用的箭镞箭杆消耗量最大,然打造箭镞的数十家作坊属铁工,制作箭杆的作坊属木工,打造也是各有尺寸,乍看差别不大,然装配为整箭用上驽机便往往不能配套连发。每逢大战,军营必要忙碌甄别仔细挑选,将配套的驽机长箭一一归置,否则便会在危机时刻导致战败。以吕不韦之法,将所有兵器部件的规格尺寸及用料标准等等一律以制度颁行所有作坊,且在兵器部件上镌刻主管官吏与工师姓名,但有尺寸不合,便可立即查处!如此统一尺寸材料的兵器部件制度若得施行,秦军的战力无疑将会有一个巨大的跨越!如此等等,蒙骜一班大将自然理会得清楚,他们所担心者,便是此中繁难琐细太多,实在是难以归置得整齐。蒙骜尤其没有想到的是,吕不韦竟然选择了蒙武做国尉!

蒙武秉承乃父缜密之风,处事周严,为人端方,作为军中大将,胆略勇迈却是稍显不足,做前将军已经是稍显力软,要成大器名将显是差强人意。吕不韦独具慧眼,几次接触便觉蒙武理事之能长于战阵,通军而能理事,不亦国尉乎!更有微妙处在于,蒙武对各方皆宜:与秦王嬴异人有总角之交,与大军统帅及军中大将个个笃厚,与国尉府吏员素来相熟,与吕不韦本人也很是相得。整肃军政多涉机密忌讳事,虽有法度可循,然若无上下左右各方深信不疑,便会生处诸多难以预料的周折。一个蒙武,便使这宗异乎寻常的繁难新政变成了一片生机勃勃的活棋!

当年立秋时节,吕不韦的新政已经是初见成效了。纠法与平冤两事进展大体通畅,只有数十例疑难案要在朝会公议了。令吕不韦大感意外的是,纲成君蔡泽竟在半年之中大体了结了最棘手的功臣王族案,与各方商议后上书秦王,竟是无人不满。其中最为朝野称道者,有六件事:

其一,重修商於郡之商君府,建商君祠,许民祭祀。

其二,昭雪武安君白起“抗命”之罪,建白起祠,行国祭。

其三,许甘茂遗族回归秦国,特许甘茂之孙甘罗入丞相府为属吏。

其四,王命正式尊奉华阳太后,不预国政,永享太后爵位。

其五,尊奉秦王生母夏姬为太后,改故太子府为太后宫,永为居所。

其六,阳泉君芈宸爵位如故,不拜实职,临机领事。

如此一来,吕不韦自觉紧绷绷的心大是舒缓。目下丞相府官署属吏已经整顺,处置寻常政务几乎不用吕不韦过问,惟一的大事便是不时与蒙武商议整肃军政的诸般难题。这一日刚从国尉府回来,西门老总事便颇为神秘地匆匆禀报,说国君特命相国与家老立即进宫,说是一饮老酒。吕不韦思忖道:“不消说得,定然是邯郸赵酒也。”西门老总事惶惑道:“老朽何许人也,如何进得王城?还是不去为好。”吕不韦笑道:“王命见召,能不去么?只怕老总事要做一回特使了。”西门老总事恍然醒悟,连忙便道:“这却如何使得!此事只怕非丞相亲自出马莫属!”吕不韦便是一叹:“老疾在心,难亦哉!进宫回来再说了。”

果然不出吕不韦所料,两人进宫礼数寒暄方罢,嬴异人便直截了当地说他要在元年之期接回赵姬母子,想请西门家老实际操持,征询吕不韦如何接法最好?至于接人本身可行与否,嬴异人显然不想商议。吕不韦思忖片刻便说,接人有两法,其一通过邦交途径以国礼接之,其二以商旅之名隐秘接之;以目下情势,若派特使恢复与赵国邦交,赵国很可能欣然隆重送人回秦。嬴异人并无成算,只要吕不韦谋划接人回来便是。吕不韦道:“秦赵邦交已经断绝十余年。据臣所知,赵国正在图谋与我复交。容臣谋划妥善之策,若能以王后母子归秦为契机,与赵平息恩怨,对秦未尝不是好事也。”嬴异人连连点头,心绪大是舒畅。

一番侃侃,倏忽已是三更,吕不韦正要告辞,蒙骜却风风火火大步进来,一拱手便黑着脸愤愤然道:“禀报君上:斥候密报,小东周联兵诸侯,图谋夺我关外两郡!老臣请兵二十万,一举灭了这个老朽!”吕不韦心下一惊却摇摇手道:“小东周奄奄一息,如此蠢动必有隐情!我等须议定对策,不出兵则已,一旦出兵便要根除后患!”嬴异人霍然起身:“走!立即去东偏殿商议!”

五更时分,将相两车飞驶出宫,没进了淡淡地初霜薄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