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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王!”小韩非肃然吟唱,“古往今来,强国之道无奇术,荒诞之谋不济邦。以诡异荒诞之谋算计他国,而能强盛本邦者,未尝闻也!若要韩强,只在十六字也!修明法制、整肃吏治、求士任贤、富民强兵,岂有他哉!若今日韩国:举浮淫蠹虫加于功实之上,用庸才朽木尊于庙堂之列;宽宥腐儒以文乱法,放纵豪侠以武犯禁;宽则宠虚名之人,急则发甲胄之士;不务根本,不图长远,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腐朽充斥庙堂,荒诞滥觞国中!如此情势而求奇计,尤缘木而求鱼,刻舟而求剑,南其辕而北其辙,焉得救我韩国也!”铿锵吟说激扬殿堂,老臣们竟是死一般寂然。
“竖子荒诞不经!”韩桓惠王勃然变色,“几多岁齿,只学得一番陈词滥调!当年申不害也如此说,还做了丞相变了法!韩国倒是富强了一阵,可后来如何?连战惨败,非但申不害畏罪自裁,连先祖昭侯都战死城头!事功事功,变法变法,事功变法有甚好?老夫只看不中!小子果有奇计便说,若无奇计,休得在此聒噪!”
老臣们长吁一声顿时活泛。少年韩非却咬着嘴唇愣怔了,突然嘿嘿一笑:“叔王若要此等奇计,韩非可献得五七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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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先说一则听来。”
“叔王听了。”小韩非似笑非笑地吟唱起来,“请得巫师,以祭天地,苍龙临空,降秦三丈暴雨,秦人尽为鱼鳖,连根灭秦,大省力气!”
“岂有此理!他国不也带灾?”老司徒厉声插入。
少年韩非哈哈大笑:“此雨只落秦国,他国岂能受此恩惠?”
“此儿病入膏肓!老臣请逐其出殿!”老司寇拍案而起。
“沉疴朽木,竟指人病入膏肓,天下荒诞矣!”少年韩非的清亮笑声凄厉得教人心惊,摆着大袖环指殿中又是嬉笑吟唱,“蠹虫蠹虫,皓首穷经,大言不惭,冠带臭虫!”
“来人!”韩桓惠王大喝一声,“将竖子打出殿去!”
“打出殿去!”老臣们跟着一声怒吼。
“韩非去也!”武士作势间红衣少年便嘻嘻笑着一溜烟跑了。
……
韩国的图存朝议终是被这个少年搅闹得灰溜溜散了。春申君郁闷非常,回到驿馆便在厅中独坐啜茶,思绪纷乱得难以理出个头绪来。少年韩非的一番言辞深深震撼了他——素来孱弱的韩国王族如何便出了如此一个天赋英才!这个未冠少年的犀利言辞简直就是长剑当胸直入,教人心下翻江倒海阵痛不已。“强国之道无奇术,荒诞之谋不济邦”,可谓振聋发聩!一篇说辞字字金石掷地有声,岂至指斥韩国,直是痛击山东六国百年痼疾也!如此天纵英才,若在百年前变法大潮之时,实在是堪与商鞅匹敌了,何今日之世,竟落得举朝斥责一片喊打之声?韩国之哀乎?六国之哀乎?凭心而论,今日韩非若在郢都,楚国朝堂能接纳此番主张么?你黄歇能象当年拥戴屈原一般慨然挺身撑持韩非么?此念一闪,春申君脸红了。说到底,春申君的瞀乱正在于此——荒诞情景发生在别国朝堂,自己却惭愧得无地自容!今日韩王一口允准出兵,合纵算是大功告成了,然春申君非但没有丝毫的快意,心头反倒酸涩得直要流泪。
夷射来了,也是只默默啜茶,直到五更鸡鸣,两人竟一句话也没说。
六、兵家奇谋 大义同心
九月中旬,六国兵马终于聚齐了。
这次合纵不同以往,六国兵马都是隐秘集结。这是信陵君特意给各国申明的要旨:合纵之军务必穿行河谷昼伏夜行,战马衔枚裹蹄,全军轻装禁炊,不求快捷,务求隐秘!这封密书使各国将军大感意外,即往合纵历来都是大张旗鼓出兵,声势惟恐不大,何以这次出兵便要做贼一般?大军行进在本国本土,还要衔枚裹蹄轻装禁炊,这不是作践人么?如此神秘兮兮地折腾,秦军便没有斥候么?各国将军完全是不约而同地将这封密书当做了耳旁风,纷纷大聚兵马,要做浩浩荡荡的兴兵伐罪之师。
正在此时,信陵君军书又到,除重申前书要旨,更口吻严厉地立约:何国军马不秘密开进,便休要出兵,魏赵韩三国抗秦足矣!这可是战国合纵头一遭——自来合纵都是惟恐哪国不动兵力不足,各国都要兴兵了又说可以不要,咄咄怪事也!这魏无忌究竟要弄甚个玄虚?疑惑归疑惑,牢骚归牢骚,各国君臣思忖再三,还是严厉下诏:务必遵照信陵君将令行事,如期秘密开进!
这便是信陵君魏无忌的威望。战国自有合纵抗秦,此前成立过四次六国联军,独有信陵君统率联军的那次一举大败秦军挽救了赵国挽救了山东。马服君赵奢是山东六国第一个胜秦名将,然其威望与信陵君却不能同日而语。何也?赵奢胜秦乃山地战,双方兵力俱在十万以内,狭路相逢惟浴血拼杀耳,虽则难能可贵,终难成兵法谋略之范例也。合纵救赵之战却是平原野战,双方兵力均在三十万以上,且不说战场调遣远非山地小战可比,单是能将六支战力不一素无统辖临时凑集的散兵拧成一支鼓勇之师,便绝非常人所能做到。信陵君非但是一员战场猛将,更是深通兵法的兵家奇才。此人仿佛天生便是将兵之命,没有战事论国政,比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三公子也强不到那里去,甚或不如三公子在庙堂游刃有余;然则若有战事,信陵君在庙堂政事中所有的弱项都立时变为非凡之处而大放光华,刚严凛然的秉性化做罕见的将帅威权,豪侠尚武的结交化做最能亲和将士的魅力,任贤用能讲求实效的做事方式天然便是凝聚大军的将帅德风,广学而知天文地理兵家战阵,异能而通诸般大型攻防兵器,运兵谋划每每出人意料,战场将令每每令人惊叹!临危而亢奋,乱局而从容。如此等等,都使进入莫府的信陵君如鱼得水,调兵遣将如疱丁解牛。更为山东诸将景仰者,在于信陵君临战关头的决战决胜之气!当年五国聚兵救赵,惟缺大将到位。魏王因猜忌之心,硬生生不任信陵君为将。便在五国联军群龙无首眼看救赵就要成为泡影之时,信陵君盗窃兵符,力杀魏王心腹大将,强夺魏军兵权,硬是风风火火赶赴了联军营区,一鼓救赵大败秦军。此等勇略胆魄,非天赋异禀而无可为也!惟其如此,信陵君客居邯郸而有门客三千,以致平原君门客也纷纷来投,一时竟使素来粗莽的赵国成为天下士子汇聚的风云之地。信陵君在邯郸写下了一部兵书,也成为孙膑之后最为山东名士推崇的战国兵法。百余年之后的太史公为信陵君做传,末了也是由衷赞叹:“信陵君名冠诸侯,不虚耳!”这是后话。
却说六支兵马分头秘密疾进,九月初终于全部抵达大野泽西北山地。
大野泽山地是信陵君精心选择的战场。战国之世,大野泽又称巨野泽,与逢泽、巨鹿泽共为中原地区的三大湖泊,除巨鹿泽在黄河流域赵国境内,大野、逢泽皆在济水流域。逢泽在魏国境内,大野泽在魏国与齐国边境地带。虽说战国时期的领土城池经常盈缩不定,但魏齐同为大国,相互交战不多,国土大体上还是始终以大野泽为分界的,泽东为齐国,泽西为魏国。后来,大野泽随着济水的干涸消亡而渐渐干涸萎缩,只留下了被后人称为东平湖与梁山泊的狭小水域。后世中国人所熟悉的梁山好汉聚集的水泊,便是大野泽留下的痕迹。战国时期,济水是天下四大名水(河、江、淮、济)之一,水量丰沛,横贯魏齐赵而独立入海,是中原地区当之无愧的母亲河之一。济水洪流沉积扩展的大野泽烟波浩淼汪洋恣肆,方圆几近千里,水道东连泗水,成为吞吐两大河流的巨泽,时称中原三大泽之首。直到唐朝枯涸之时,大野泽尚有南北三百里水面,可想其全盛之势。《书·禹贡》有云:“大野既潴。”《周礼·职方·兖州》云:“其泽薮曰大野。”《左传》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记载:“西狩于大野。”如此等等,足见大野泽声名之显赫!
大野泽周边无著名高山,丘陵连绵林木茂密,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却是河谷险道纵横交错,寻常人难以窥其奥秘。当年孙膑两胜庞涓的桂陵之战、马陵之战,都是在这片山地打得伏击战。信陵君回到大梁接受上将军印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精干斥候与于秦国有商事往来的老商,同时在咸阳与秦军营地细致探察,月余之后汇总的情势是:秦军东出攻齐,其路径是从大野泽的东北岸官道越过大野泽,前出于大野泽以东的卢县山塬驻扎;蒙骜的谋划是:先行攻克齐国济北的二十余城,再南下攻克已经分别被齐国、楚国灭掉的薛国鲁国,一举震慑齐楚两大国;蒙氏本齐人,不愿齐国化为焦土废墟,故而欲先大展军力,而后迫降齐国;故此,蒙骜大军东进,没有象攻掠三晋那般电闪雷鸣地猛烈突袭,而是先向济北从容张兵,目下已经出动一军攻克五城,蒙骜率主力大军陈兵薛郡(故薛国)边境,尚未对薛鲁开战。因地利之便,信陵君率领的魏军最先抵达大野秘密营地。
营寨扎定,信陵君立即下令:除修葺军械兵器与接应各路兵马之外,其余将士立即为未到的各国大军开辟营地、准备冷炊。魏军将士大感诧异,历来合纵联军都是各军自理粮草辎重,营地起炊之类的军务更是各军本分,不相互倾轧已经是万幸了,几曾有过先到之军为后者开营备炊之事?诧异归诧异,基于对信陵君的信服,魏军将士还是立即忙碌了起来。
信陵君对联军作战有着深深的忧虑。也就是说,此次能否战胜秦军,他是心中无底的。忧不在战,忧在将士之心。大约谁都没有信陵君看得明白,如今山东六国的糜烂衰颓已经是无以复加了,君臣倾轧军政掣肘已成积重难返之恶习,大军虽发,安知没有诸般无法预料的后患?纵是各军齐到,有没有决战决胜之心,实在也未可知。反复思忖,信陵君定下了三个基点:一是此战不能持久,久则联军内部必生事端;二是必当有同心死战之志,否则各军相互自保,必然败军;三是此战必须以奇谋用兵,非奇不足以速决。三点之中,以同心死战最为要紧,无此根基,任你奇谋百出也是付之东流。
五六日之后,各军先后抵达大野山地。
峡谷密林之中,信陵君在简陋的联军莫府第一次聚将会商军情。
中军司马首先宣读了联军会兵概要:赵国精骑五万步军两万,主帅平原君;楚国步骑十万,主帅春申君;魏国攻弩武卒(步军)六万,铁骑三万,主帅信陵君;韩国步骑八万,主帅老将韩朋;燕国轻骑六万,主帅将渠;齐国步骑六万,主帅陈逯;总计六国兵力四十六万,将军五十三员。
“噢呀,秦军二十六万,我方胜出多了!”春申君长吁一声。
平原君连连摇头:“不好比也!联军哪次不超秦军兵力十几二十万?”
“敢请信陵君先说个打法出来,老夫憋闷!”老将韩朋耐不住了。
“对也!这秘密进军折腾死人,赶紧说如何打法!”齐将陈逯立即呼应。
“春申君、平原君,诸位将军,”信陵君沉稳从容地从那张名为帅案实则只是一张支架着的大木板前站起,“其所以要各军秘密进发,在于联军只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能制胜也!数十年前,山东六国气势正盛,各国尽有精锐之师,尚不能合纵胜秦,况今日国力凋敝之时?我方实力大减,秦国方兴未艾,犹须慎之又慎,缜密战事也!就实而论,此战非往昔合纵可比。往昔可一败,可再败,各国根基尚能支撑。今日之战,却大是不同。六国存亡,全在此战!此战若胜,六国尚有重新崛起之机遇。此战若败,则六国军力崩溃,亡国之期指日可待!惟其如此,堪称六国背水之战也!诸位但凭心而论,此战若败,何国当得秦军兵锋?其时便是不谋而合纵,兵力何在?军辎何在?结局只能是土崩瓦解天下归秦,岂有他哉!”帐中一时肃然,信陵君粗重地喘息了一声,“无忌先出危言,不在耸人听闻,而在醒动诸位:此战惟做死战图存之心,方能精诚一心缜密谋划战而胜之!”
“死战图存!精诚一心!”大将们轰然吼了一声。
“噢呀——”春申君长长一声喟叹,“如此景象,老夫恍若梦中了!”
平原君一眶热泪:“同仇敌忾,六国多年不见也!”
“信陵君已经说得透底,谁若畏敌惜命,当下回去了!”春申君拍案而起,“楚国动议合纵,老夫先发个誓愿:此战不胜,老夫自裁谢国!”
“赵胜亦同!”
“魏无忌亦同!”
当三双大手紧紧叠握三颗白发苍苍的头颅聚在一起时,大将们悚然动容了,不约而同地慷慨高呼:“不胜秦军,自裁谢国!”
“但有此心!我军必胜!”信陵君奋然一呼,转身大步走到帅案前,“开图!”
中军司马拉开案后大幕,一张丈余见方的木板大图《大野山川》豁然显现眼前。信陵君手中长剑指点着地图道:“此战仿效孙膑之桂陵战法,在大野泽西北岸伏击破秦。伏击之要:一在攻敌要害,迫使蒙骜主力回军驰援;二在大军隐蔽巧妙,使敌不能觉察;三在接战之时全力死战,不使秦军轻易冲破伏击战场!以联军战力,不求全歼秦军,但能杀敌十万以上,则秦军必然退出山东,是为大胜!诸将以为可行否?”
“彩——!”
“信陵君尽管发令,诸将军无异议了。”春申君认真点头。
“好!”信陵君剑鞘指向大图,“诸位且看,秦军我军所在恰是大野泽两端,秦军在大野东北,我军在大野西南,遥遥相距四百余里;秦军另有王陵一军攻济北,与我军相距八百余里。我军预谋,便是在桂陵东北山地的这片山塬密林伏击秦军!”
燕军大将将渠突然插断道:“孙膑设伏老战场,秦军岂能上当?”
“将军差矣!”平原君摇头,“兵不厌诈,二伏必胜。此乃军谚也。以军情论,秦军蔑视六国已久,此次秦军连攻山东未遇抵抗,蔑视六国尤甚!蒙骜仅分兵五万攻济北二十余城,显然将十万济北齐军视若无物。如此秦军,岂能想到联军伏击?纵然想到,也以为不堪一击,反以为是尽灭六国大军的天赐良机。惟其如此,使秦军入伏,不足虑也!”
将军们纷纷点头,认同了平原君说法。
信陵君肃然道:“平原君所言,正是秦军弱点所在。惟有此弱,我军可战也!”长剑又指大图,“我军战法是:兵分四路,两次设伏。具体谋划为:一军飞骑北上,强攻王陵五万铁骑而后南逃,诱使其追击南来;在其南下五百里处之大峡谷,一军以六万步军设伏,包围王陵铁骑,佯做王陵不能突围而我军亦无法歼灭之相持态势,诱使蒙骜主力大军前来救援;我军佯做不支,第一道伏击圈崩溃南逃;秦军必全力追杀,我军主力预在其百里之外设伏,痛击秦军!” “愿闻将令!”大将们异口同声,显然是信心大增。
“四路大军。”信陵君从帅案拿起了第一支令箭,“第一军为北上飞骑,由赵魏两军八万骑兵组成,攻敌务求猛烈快捷激怒王陵!此军由老夫亲自统领。”放下令箭又取一支,“第二军六万步卒,于秦军南下五百里处峡谷设伏,由春申君统领。”春申君嗨的一声接过令箭,信陵君又拿起第三支令箭,“第三军燕军飞骑六万,专一接应掩护第一道伏击圈佯败后撤之步军,合为一体后赶赴最后战场之外围截杀突围秦军,由将渠统领。”将渠慨然领命,信陵君拿其第四支令箭,“伏击主战场为二十六万步骑,对蒙骜大军合围痛击,由精于战阵之平原君坐镇统帅!”
平原君却没有接受将令,只目光烁烁地看着信陵君不说话。帐中顿时一片寂然——赵军乃联军主力,平原君若是与信陵君生出龌龊,这合纵抗秦便是岌岌可危!春申君机敏过人,立时呵呵一笑:“噢呀平原君,不堪重负了?”春申君本意原在激将,不想平原君却是喟然一叹:“知我者春申君也!信陵君在此,赵胜实在不堪主战场重任矣!”转身对着信陵君便是深深一躬,“赵胜知君厚意,先行谢过。北上军最是险难,须主将亲自披坚执锐冲锋陷阵,故君自领也。主战场虽为鏊兵剧战,然主将重在调遣,少有性命之危,故交赵胜也。战阵厮杀,赵胜自认强于信陵君。坐镇调遣,信陵君强于赵胜多也。君之任命,正是互调两人之长,各用两人之短。赵胜若坦然受之,岂非六国罪人乎!”
大将们一时肃然一时难堪。春申君一时也不知如何说法——两君都是刚烈豪侠之士,平原君方才口吻,显然不无责难信陵君之意,却也没有明白表示自己请命统领第一军;信陵君也是默然不应,若一言劝说不当,此前嫌隙复生,局面便难以收拾了。然则不说更是难堪,非但两君不能化解,连自己这个首倡合纵者都要被将军们疑为没有公道了。思忖之间,春申君断然开口:“噢呀信陵君,黄歇直言,万事以抗秦为大了!”
一言落点,大将们的目光齐刷刷聚到了信陵君帅案。
信陵君走下帅案,对着平原君深深一躬:“平原君深明大义,无忌谨受教也!”转身对着大将们又是一躬,“此事乃无忌弥补私谊之心过甚,以致将令失当,无忌谢罪!”
“无忌兄!赵胜计较过甚,错责人也!”
“赵胜兄!无忌私而忘公,夫复何言!”
两厢对拜四手相握,帐中一声喝彩,春申君便是老泪纵横了。
七、血战半胜秦山东得回光
蒙骜有些不高兴了。
兵出山东已经年余,正在这所向披靡之时,吕不韦却派特使送来紧急密书一封主张退兵,理由是大军前出太远,粮草军辎难以连续输送。蒙骜先对此等方式不悦。说是班师,却无君命诏书,丞相私修密书便教大军班师,不是给老夫出难题么?往好处说,蒙骜愿意相信这是吕不韦对他的敬重,宁可先行商议,指望他接受班师理由而后自己提出班师,而不贸然以君命形式强使他班师。毕竟,秦王对吕不韦的倚重与信赖朝野皆知。吕不韦若一意孤行,请得秦王一道诏书实在不是难事。往不好处说,吕不韦此举似有猜忌之嫌,又似有圆滑之意。猜忌者,怕他蒙骜功业过盛,如同当年之范雎对白起也。圆滑者,逃避朝野责难也,日后若公议将班师指为贻误战机,蒙骜难道能说奉文信侯密令么?然无论如何,此等猜想带来的不悦终是一闪念而已。蒙骜其所以对特使当场申明不赞同班师,更为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以为吕不韦所说的理由根本是子虚乌有。
作为大军统帅,蒙骜岂能没有粮草谋划?
秦军此次东出,除了攻韩攻魏依靠新设立的三川郡输送粮草军辎外,攻掠赵国与东出齐国,都是以战养战夺取城池自取军食,何曾向吕不韦嚷嚷过粮草军辎?“千里不运粮”,既是军谚也是商谚,老夫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么?军前实情分明别样:三晋兵马望风而逃,攻陷城池之后根本无须掠民,仅官仓谷麦财货就足够军食了;出兵年余,辎重营车队向三川郡运回的粮货远远多于运来的粮货,大军所需要输送者,仅仅是将士特需的秦地酱牛羊肉与修葺甲胄兵器的皮革铁料而已;退一万步说,即或因路途遥远无法输送这些特需物事,秦军也完全能就地解决,只要粮谷充裕,不咥秦人烹制的酱牛羊肉还不照样打仗?决意攻齐之前蒙骜便做了筹划:大军一进入大野泽东岸的齐国边境,立即派出五万铁骑攻济北,立即同时在主力大军营地修筑临时粮仓;待济北十余城官仓的粮草财货全数运到,便是秦军猛烈攻齐之时;攻占临淄之后稍事休整,大军便可直下楚国!
蒙骜很清楚,地域辽阔的楚国是最难击溃的。秦国攻楚的路径历来只有两条:一出武关打山地战,一下江峡打水战。当年武安君白起攻占郢都,便是水路下江。从根本上说,这两路都难以给楚国致命一击。原因只有一个,道远路险,主力大军与粮草辎重皆难以最大规模地展开。而从齐国南部边境压向楚国的吴越故地,则形势立变为从背后猛击楚国!楚失江东吴越,淮南淮北之腹地便立时袒露在秦军兵锋之下,灭楚便是指日可待。若得对鞭长莫及而最难打的楚国狠狠一击,纵不能一战灭楚,也将使楚国名存实亡。
如此功业,如此情势,任何一个大军统帅都会怦然心动!
蒙骜能轻易班师么?不说是文信侯密书,当真是秦王下诏,蒙骜也会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拒绝——大军正在冲要之地,岂能因不切实情之一书错失战机也!
送走特使,济北王陵急报飞来:已攻陷济北六城,齐国各城守军一战即溃,旬日之内可全部攻陷济北!蒙骜精神大振,立即派辎重大将率领一万铁骑护送庞大的牛车队北上,尽快运回济北各城官仓的粮草财货。次日清晨,辎重军马便浩浩荡荡往西北去了。蒙骜立即下令聚将,部署即将到来的攻齐大战。部署完毕众将散去各自忙碌,蒙骜便亲自修书一封,派一处事练达的高爵司马为特使进入临淄,说动齐王建降秦,以保全田氏社稷并使临淄生民免遭涂炭之劫。
如此三五日,蒙骜大军已经准备就绪。济北传来军报:王陵军又攻陷两城,辎重车队已经南下,预计旬日可达。特使也从临淄赶回,带来齐王建的书信答复:齐国可降,然降国事大,容我君臣商议处置善后诸事,请以一月为限,毋得动兵。蒙骜思忖片刻当即回书:半月为限,齐王务必速决!
却说平原君率八万飞骑趁着夜色兼程北上,曙色时分涉过济水接斥候飞报:秦军辎重车队数千辆浩荡南下,正在东方五六十里开外的鲁薛官道!平原君的封地平原城,便与济北隔河遥遥相望,桥路若是正常,快马半个时辰即到,故此对济北地理了如指掌,一闻斥候消息便知双方态势。平原君思忖五六万飞骑足当袭击王陵之任,若能同时袭击秦军粮草则更能激怒蒙骜,于是当机立断:分出魏国三万骑兵猛袭秦军车队,自率五万赵军飞骑继续北上袭击王陵。
平原君事先已经探明:蒙骜以乐毅灭齐为前车之鉴,防止齐人从海上转移财货;秦军王陵部攻掠济北的战法是铁骑直插海滨,从北向南逐城猛攻;日前正渡过漯水,今日便是攻克漯阴城之时。尤为重要得是,秦军因了要运送粮草财货,济北所有路桥皆完好无损。若无此条,平原君便不能越过济水与秦军作战,否则很难向南逃走诱敌。今桥路完好,赵军飞骑便径直驰过济水杀向漯阴。
昨日暮色之时,王陵铁骑五万已经抵达漯阴城外十里处扎营。济北攻城以来,已经有六座城池不战而降。漯阴大城,五万百姓八千守军,更有漯水南北最大的官仓,不战入城最佳。故此,王陵陈兵不做夜攻,先派一名司马入城劝降,要看漯阴城动向再做定夺。二更时分,司马携漯阴使节归来。使节唏嘘陈情:漯阴令与守城将军皆愿归降,然因两人家小俱在临淄,请将军务许三日之期,待两大人秘密接出家人而后举城降秦。虑及下齐并非一日之功,王陵思忖一番慷慨答应了;一面飞书禀报蒙骜,一面传下军令大军整休三日。
次日清晨秋阳初升,忽闻滚滚沉雷杀声遍野!王陵素来机警过人,未待斥候军报已经下榻整好甲胄传下将令:全军上马接敌!马队发动之间斥候来报,数万骑兵从南杀来,看旗号气势,是平原君亲自率领的赵国边军!一闻赵国边军与平原君名号,王陵杀心大起,激昂大喝:“秦军铁骑复仇扬威之时到了!两翼各万骑包抄,中央三万骑老夫亲率!杀——”一时鼓号齐鸣马蹄如雷,黑色铁骑便乌云般压向秋日的旷野!
午后时分,蒙骜正与一班将领会商攻齐部署,却有王陵军一名司马紧急来报:平原君率领一支大约五六万的赵军飞骑猛攻王陵军,酣战一个时辰,我军已经杀退赵军,王陵将军正率部追杀南逃赵军。
“赵国边军平原君,空有虚名也!”蒙骜笑了。
“禀报上将军:敌情未明,王翦以为我军不能追杀赵军!”
“王翦又有主张也。”高爵老将王龁冷冷一笑,“山东六国已成惊弓之鸟,赵胜挣扎耳耳,有甚不明?若是老夫,也要追杀得一个不留,正好报邯郸之仇!”
年轻的王翦却红着脸道:“为上将者当以大局为重,望上将军三思!”
蒙骜颇有些沉吟了。这王翦原本是个千夫长,因在这次东进攻赵中大显锋芒,刚刚由千夫长晋升为公大夫爵位,实职是万人之将,也就是仅仅高于千夫长的将军。虽然只是二十三岁的年轻将军,此人却是冷静多思勇猛坚韧,依稀颇有武安君白起少时之风。他说军情未明,还当真值得斟酌。王龁、王陵、桓龁,乃至蒙骜自己,当年都是在长平大战后因攻赵败师而蒙羞,对赵军,对平原君,确实有着非同寻常的血仇,会否因此而错判情势?
“大野西岸,可曾发现军马?”
“禀报上将军:大野西岸三百里没有军营!”斥候营总领高声回复。
“王翦,你言军情未明却是何指?”
“禀报上将军:王翦只是推测,并无探察凭据。平原君乃资深重臣猛将,赵国栋梁,若无后续接应,当不至于仅率五六万飞骑孤军拼杀!兵不厌诈。若有疑点,便当慎之又慎,不当冒进!”
正在此时,斥候飞骑报来:辎重车队在漯阴之南遭遇三万魏军骑兵截杀,护车万骑正在拼死激战,请求紧急驰援!王龁顿时拍案高声:“敌情明也!魏赵联兵,截我粮草!赵胜老匹夫好盘算也!”蒙骜心念电闪,无论军情如何粮草辎重都不能丢失,当即发下将令:大将嬴豹立即率三万铁骑北上驰援,务使辎重车队安然返回!嬴豹领命出帐。蒙骜又命王陵司马立即回军叮嘱王陵:追杀赵军适可而止,无论斩首多少,二百里之内必须撤回!
“天黑之前若再无异情,便是魏赵两军截击济北粮草,图谋迫使我军班师。”蒙骜对大将们昌明了他对情势的大体判断,而后下令,“各军部署不变,继续攻齐军备!一俟粮草车队归仓囤积,我主力大军与济北王陵军便同时进发,两路威慑临淄。不管齐王建降与不降,务必在十月初拿下临淄!”
“嗨!”大将们轰然应命。
王龁狠狠拍案:“可惜也!又教赵胜老匹夫逃了!”
不想便在五更时分,却有两道紧急军报接连传来:第一道军报说,王陵铁骑追击赵军于二百里处中敌埋伏,激战不能突围,敌军亦无力吞掉我军,目下正在胶着僵持!第二道军报说,嬴豹三万骑昨日北上两个时辰后,正遇辎重车队,一举杀退魏军;护送车队回归路上,嬴豹将军闻王陵危境,遂分兵万骑交辎重大将护卫车队归营,自率两万铁骑星夜驰援王陵去了!
蒙骜接报,实在有些哭笑不得。看来这是最终敌情了:信陵君平原君设下计谋,以同时袭击王陵与辎重车队为饵,诱使王陵入伏,进而诱使秦军主力驰援,图谋伏击大败秦军!然则这支伏兵连王陵五万铁骑都吞不下,最多也就是十余万步骑埋伏,自然也不会有大型连发驽机,否则王陵能撑持一夜?如此区区之兵,也竟敢在秦军二十余万主力大军面前设下圈套强夺粮草辎重,当真好盘算也!骤然之间,蒙骜雄心陡起,老夫便是将计就计,率领大军杀入伏击谷地,一举反击全歼魏赵残余军力,教尔从此束手就擒!魏无忌啊魏无忌,你虽精通兵法,然终是无米之炊,老夫不咥了你岂非暴殄天物也?
聚将鼓在黑沉沉的黎明隆隆擂响!蒙骜断然下令:老将桓龁率八万步军守定大营粮草,自与老将王龁率领全部主力铁骑十万驰援王陵!一时雷厉风行,不到半个时辰,十万铁骑已经狂飙般向大野泽西南卷去。
此时的秦军铁骑已经是一人两马,又是不带粮草只带随身三日干肉的轻兵飞骑,兼程奔驰当真是速度惊人!正午时分,便由大野泽东北飞驰三百余里进入大野泽西南山地,大举杀入伏击战场。接战未及半个时辰,伏击山谷便被秦军猛力打穿,两岸山林的伏击敌军乱纷纷蜂拥向南逃窜。秦军追出谷口,只见各色旗帜遍野散乱,只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的旗下人马稍有部伍之形,其余军马竟是落荒奔走狼狈鼠窜。
“禀报上将军:伏击军马有六国旗号!”
其实在斥候飞骑之先,蒙骜已经在山丘看见了春申君的黄色大旗。有春申君旗号,眼前便可能是六国合纵联军!斥候飞报六国旗号皆齐,合纵成军便再无疑虑。明此情势,蒙骜顿时又惊又喜!惊得是此次东出全然未闻山东六国合纵消息,如何这合纵竟秘密结成了?喜得是不经意间竟一举击溃了六国合纵,当真痛快不过也!
“上将军!”一骑飞上山冈,战马嘶溜溜打着圈子。
“王翦!为何脱队!”
“王龁老将军带大军追杀三公子!末将阻拦不住!请上将军鸣金收兵!”
“正是大败合纵之时,鸣金做甚!返回杀敌!”
“敌情不明!六国旗帜似有序而逃!”
“老夫有眼!”蒙骜大是恼火,“六国乌合之众,莫非还能二次设伏!中军司马大旗发令:全军追杀,务擒三个老匹夫!”说罢飞身上马,对三千护卫一挥长剑一声喊杀……正在此时,王翦从马上飞身跃起直扑马前,竟硬生生凌空扯住了马缰,战马陡然嘶鸣人立将蒙骜掀翻下马!护卫骑士大惊,哗啦圈马,数十支长剑立即指住了王翦周身!
“上将军!复仇误国,不能追杀啊!”王翦已经托住了蒙骜,嘶声哭喊着。
“大胆!”蒙骜一脚踢开王翦,“革职羁押!战后论罪!”
军法司马一挥手,四名甲士轰然架开了王翦。王翦兀自挣扎大叫:“上将军!不能啊!敌军分明有诈啊……”眼看马队隆隆下山,王翦一急竟昏死了过去。军务司马立即掐住了王翦人中穴大叫:“王翦醒来!不领军法便想死么!”
却说蒙骜催动后军全力掩杀,遥遥便见前方山塬之间“王”字黑旗大展,王龁的前军主力正向信陵君大旗逼近。蒙骜长剑高举左右示意,身边军令号两阵呜呜长吹,后军四万铁骑便分做两翼展开,向广阔的山塬包抄过去。杀过一道山梁,眼看便要兜头抄住包括三公子大旗在内的溃败逃军,山梁却突然变为一道高耸的山峰,各色旗帜的敌军竟绕过山峰密林消失得无影无踪。狂飙追杀的秦军马队收刹不住,后军蒙骜眼看着王龁的前军主力迅速地没进了突然出现的神秘大峡谷!
“鸣金!”蒙骜心下一闪举剑大喝,后军堪堪收在了谷口山梁。
前军未曾回身,大峡谷中已经响彻隆隆战鼓与山崩地裂般的杀声。几乎同时,蒙骜又闻身后山塬杀声大起,一片红旗的赵国边军暴风骤雨般卷地杀来,当先一面大旗便是“平原君赵”。蒙骜没有任何选择,长剑一举一声喊杀,秦军铁骑便返身冲下山梁与赵军飞骑厮杀在了一起。两支骑兵都是天下闻名的精锐之师,在起伏无定的山塬间展开生死大搏杀,当真是慑人心魄!蒙骜军三万余骑,平原君也是三万余骑,堪堪伯仲,一时难解难分。然则双方将士战心却是不同。平原君是心无旁骛,赵军是惟专厮杀。蒙骜却是三军统帅时时虑及谷中主力大军,其焦灼之情可想而知;秦军将士也情知身陷危境,恨不能一阵杀光赵军入谷接应王龁。秦军上下人人情急,部伍配合便多有缝隙。烟尘搏杀之中,蒙骜的三千中军护卫马队竟鬼使神差地被平原君马队围进了一片山凹之地,情势万分危机……
正在此时,赵军身后杀声大起,大片秦军铁骑如泰山压顶般从来路山地杀来。漫山遍野的黑色骑士无甲无胄赤膊挥剑开弓劲射,浑然不知生死,冲锋气势俨然狂人死战。当先一将赤膊散发连连砍杀,率一支马队径直向平原君大旗狂吼冲来!
“秦军轻兵!鸣金入谷!”山梁上的平原君一声惊呼,赵军飞骑呼啸而去。
“上将军!末将来也!”
“王翦来得好!”蒙骜一马冲上凹地,“率轻兵守住退路,老夫入谷接应!”
“上将军!”王翦一马横立,“三军统帅当掌控全局!若信得王翦必死之心,请许王翦两万轻兵入谷接应老将军!”
“听你了。”蒙骜慨然一句转身大吼,“轻兵两万归王翦统辖!入谷死战!接应主力出谷!老夫死守谷口!”
“轻兵勇士随我入谷!杀——”王翦率领两万轻兵飓风般卷进峡谷。
耳听谷中杀声如雷,蒙骜后悔得心头滴血。若非大本营还有主力步军与辎重大仓,全局确实需要随时调度,他无论如何不会在这里受此生死煎熬,而让年轻的王翦率领轻兵入谷。老王龁是天下闻名的猛将,战场杀红了眼从来不知后退,王翦劝得住他么?若是入夜谷中主力还不能突围,又该当如何?看看将近暮色,一时大为焦灼,素来以稳健缜密著称的蒙骜竟是有些懵了……
“禀报上将军:五万重甲步军兼程开到!”
“啊?重甲步军!好!”蒙骜狠狠吼了一声好,转身看着已经翻过山梁沉雷般压来的重甲步军,顿时精神大振,来不及去想步军如何突兀开来便断然下令,“中军司马率铁骑守定谷口!重甲步军弓弩当先,随老夫入谷接应!”中军司马欲待请命,蒙骜不由分说便是一声大吼,“军令如山!步军列阵!”说罢一把扯下绣金斗篷摘去头盔卸掉铁甲,一身汗津津的衬甲布衣一头雪白散乱的须发戟张,俨然一头雄狮怒吼,“绝地轻兵!死战六国!”
“绝地轻兵!死战六国!”震天动地一声怒吼哗啦啦一阵大响,五万重甲步卒全部卸去衣甲头盔,人人轻装布衣挺矛背弓,直是凛凛煞神!
轻兵者,轻生敢死之兵也。就战法而论,便是全身无防护,更不携带任何背囊军食之类累赘物事,只带兵器做拼死一战。秦军轻兵来自一个古老的传统。秦人立国之前,久处西部游牧部族包围之中,浴血奋战直是家常便饭。每遇绝地险境,必得丢弃辎重举族死战,人皆赤膊散发疯狂拼杀,全无生死之念。久而久之,秦人的赤膊疯战威名大震西部草原,号为“绝杀兵”,戎狄部族闻风丧胆,再不敢对秦人生出赶尽杀绝之心。立国之后,秦国军旅依旧保留了“绝杀兵”这一古老传统。春秋之世,秦国尚远远没有后来的强势大军,绝杀之战便多有发生,其疯狂战法屡次震惊天下!中原诸侯便给这种赤膊无甲的绝杀兵起了一个名号——轻兵,其意实际是讥讽秦人轻狂蛮勇不知兵家战阵之礼。譬如兵礼有“不鼓不成列”。秦国轻兵则全然没有金鼓之号,一声喊杀疯狂只冲来死战,全无阵法讲究,在中原诸侯眼里自然是轻狂无礼了。《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记载:“秦师轻而无礼,必败。”说得便是这般意思。战国之世秦国崛起,轻兵绝杀战极少有机会出现,便越来越少使用了。长平大战时,为攻克赵军壁垒死死卡断赵军退路,白起罕见地使用了轻兵战法,连克赵军山地壁垒,迫使赵军断了大举突围之念,而只能固守待粮。今日王翦突发骑士轻兵,救蒙骜于绝境,本是齐人的蒙骜才恍然想起了秦军这一古老战法——轻兵之战无须将令,人人以死战为无上荣誉,挽救绝境主力正当其时!
秦军五万轻兵大举杀入大峡谷之时,正当夕阳落下夜色降临。峡谷中夜色沉沉,联军已经是漫山遍野的火把与壁垒篝火。激战半日,联军频频猛攻,眼见秦军尸体堆积如山,却总是无法全歼谷中秦军,更无法俘获一员大将。暮色时分信陵君下令稍事停顿,野炊战饭之后再攻。秦军轻兵入谷时,联军攻杀重开战法突变:军士不再深入谷地搏杀,而只对谷中有光亮处有人马晃动处箭雨猛射!已经改为步军的秦军骑士无法反击,又不能有火光动静,只有蛰伏各种沟坎大石之后,一时竟是寂然无声。
突然之间,沉沉峡谷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没有一支火把,没有丝毫光亮,两岸山坡的密林中突然黑森森挺出一排排两丈多长的粗大长矛,夹杂着猛烈箭雨,向联军的几段主要山腰壁垒无声扑来!一时遍山惨叫,联军山腰大乱阵脚。信陵君厉声大吼:“熄灭火把!磙木擂石全数打出!”遍山火把顿时熄灭,隆隆巨石夹着磙木呼啸着砸向山谷。人手一支两丈长矛的秦军轻兵竟是浑然无觉,拨打闪避间绝不停留半步,未被砸倒砸死者依旧黑森森扑向山腰。不到半个时辰,联军便有三处山腰壁垒失守。山地之战,步军原是大大优于骑兵。信陵君端详片刻,已经觉察到此等战法战力显然不是被围困的秦军骑兵,只能是秦军的精锐步兵,顿时大觉蹊跷。斥候分明报说秦军步兵留守大野泽东,如何能突然杀出?是蒙骜将计就计么?是秦国增兵而未被我斥候探察么?情急之下,信陵君一时竟无从判断,思忖联军战力未必抵得秦军此等死战,于是断然下令:“步军硬弩断后!各军鸣金出谷!”
联军全部硬弩密集齐射,片刻间便退上了两岸山头。秦军轻兵也不再疯狂纠缠追杀,却也没有退回山谷,而是守定联军退去后的山腰壁垒。从山头望去,此时方见山谷中点点火把人马蠕动,秦军显然是在匆忙撤出大峡谷。
“天意也!”信陵君长叹一声,“秦军死战,救其主力也!”
平原君道:“经此一战秦军大损,来日蒙骜必退兵回秦。我军可在要道再次设伏,或以魏赵飞骑绕道截杀,必能全胜!”
“未必也。”面色冷峻的信陵君摇了摇头,“联军参差不齐,优势只在出其不意做突兀伏击。秦军已经有备,必选平川官道退兵。弱军无险可依,设伏便无胜算。若是做旷野大战,我军兵力虽多,亦不敌秦军十万之众也。再说,目下之兵已经倾尽六国家底,若再打硬仗,只怕有人便要走了。”
“噢呀!不追杀也罢!秦军终是败了,合纵终是胜了!”春申君笑着一指黑沉沉的大峡谷,“料他蒙骜回秦也是一死,至少十年,秦国不敢轻易东出了!”
“老夫最后一战竟不能全胜,痛哉!”平原君狠狠跺脚。
“是也是也,最后一战,最后一战啊!设使有当年数万魏武卒,何有今日半胜之局矣!”信陵君喃喃叹息终是默然,平原君与春申君也是相对无言。秋风在谷中呼啸,将士欢呼之声在风中飞向无垠的山塬,三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却不约而同地泪水溢满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