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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欲将何等天下交付后人我等君臣可功可罪
接到王贲顿弱两方快报,嬴政堪堪浏览一遍,软倒在了案头。
蓦然开眼,春阳洒满榻前,嬴政惊讶坐起咳嗽一声。赵高一股风进来,高兴得嘴角眉梢荡着笑。嬴政睡眼惺忪问:“你小子哧哧笑甚?”赵高眉飞色舞地连连比划着:“啊呀!君上不知,了不得也!咸阳社火都闹翻天了!三日三夜没停鼓点!酒肆家家精光,国人还在嗷嗷叫!醉了醉了,整个咸阳整个秦国都醉了!满城鼓声如雷,君上也睡得呼噜震天!大吉大吉!难得难得!”见素来只做事不说话的赵高竹筒倒豆子脆生生一大篇,嬴政笑了:“你小子是说,我睡了三日三夜?”赵高说:“三日三夜好!三三得九,至高至大,大吉大吉!”嬴政不禁皱眉道:“谁教你这阿谀之辞,睡觉也有个三三得九了?”赵高惶恐笑道:“君上不知,这几日谁见了谁都是满口祥瑞吉辞,小高子说溜嘴了,该打该打。”一边说一边收拾卧榻一边给嬴政着衣,利落得没有耽搁一样,话音落点又立即扶着嬴政走进了寝室旁的浴房。嬴政看着热气蒸腾的水汽,说太热了。赵高笑呵呵道:“君上也,热水好,这是小高子自家动手烧的水,保君上浴后一身大汗身轻如仙。”嬴政一挥手笑道:“小子聒噪!”丢开大袍一步跨入硕大的浴桶,没进了蒸腾弥漫的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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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嬴政裹着宽大轻软的丝绵大袍出来,赵高已经备好了饭食。
虽然,拭干的身子依旧渗着细密的汗水,嬴政却是红光满面倍感轻松。一见大案上的老三式,嬴政胃口大开,将铜盘中肥嫩的拆骨羊肉塞进已经豁开大口子的白面锅盔,大咬一口,再抓起一把光溜溜的小蒜撂进口中,大吞大咽酣畅无比。片刻之间,三张大锅盔一大盘拆骨肉风卷残云般没了踪影,又打开陶罐呼噜噜喝了一大罐鲜辣香的羊骨汤,嬴政这才大汗淋漓地擦手擦汗,离座起身。旁边的赵高啧啧连声,君上真猛士也!四斤羊肉五斤锅盔一大盆羊骨汤,大约老廉颇也不过如此了。嬴政不禁哈哈大笑:“王贲一顿咥一只烤羊,那才叫猛士也!”蓦然打住,似有回味地指着陶罐道,“方才羊骨汤,如何有淡淡药味?”赵高惶恐道:“禀报君上,是小高子见君上多日乏力,请老太医开了几味强身健体之药,单煎怕君上难喝,搁在了羊骨汤里。”嬴政释然笑道:“也是,六国灭了,得连轴转了,没神气不行!只要真管用,药当饭吃也好。”赵高奋然道:“君上莫担心,小高子再想法子,定要教君上健旺如龙虎,打好天下,治好天下!”嬴政笑得一阵,恍然道:“几日大睡,定然公事如山了,去书房。”赵高道:“丞相廷尉国尉等一班大臣都来过,都是恭贺,没说甚大事。”嬴政猛然板着脸道:“国事你小子少多嘴!立即备车,书房外等候。”赵高再不敢说话,一阵风般去了。
嬴政在书房没留得顿饭时刻,登车直奔廷尉府而来。
李斯入主廷尉府,已经堪堪两年了。
当初秦王任李斯为廷尉,李斯肩头便压上了一座沉甸甸的大山。从走进廷尉府正厅的那一日起,李斯油然生发出一种鲜明的预感:这里,将是自己的人生功业的真正开始。因为,李斯清楚地知道,新的天下需要什么,秦王期冀自己做什么,自己又该当做什么。在商鞅变法之后的秦国,廷尉这一职位是极其显赫的。这不仅仅是说廷尉的职爵班次座居丞相、上将军之下的所有大臣之首。更重要的,廷尉府是秦法的实际运转轴心,是秦法的威权凝聚之所。唯其如此,在朝,在野,乃至在整个天下,廷尉府都是秦国之所以为秦国的标志,犹如战场标有姓氏的统帅大旗。没有秦法,秦国不成其为秦国。没有廷尉府,秦法不成其为秦法。
若将秦国廷尉府的实际职能与延展职能综合起来,至少具有四个基本方面的职能权力:其一,执法行法,也就是具体地执法审案,以及随时推行新的法令;其二,法教,辖三级法官,为朝野臣民宣法,并随时回答种种律法疑难;其三,筹划修法立制,法令需要修订,抑或在扩张的新领土要推行新法,都须得廷尉府事先筹划;其四,领衔执法六署(廷尉府、司寇府、宪盗署、国正监、御史署、刑徒署),会商行法涉法之国策方略。
秦国凡事皆有法式,政事与国计民生之谋划,无不与律法有涉。举凡商市税金、关卡盘查、农田赋税、河渠浇灌、工程徭役、奖惩查处、军功查核等等等等,凡有疑难纠纷不能解者,最高的仲裁便是廷尉府会同六署会商,再报国君决断。事实上,秦国执法事务繁剧,秦王极少能亲自决断涉法事务,除非事涉根本又有争议,其余法事无不由廷尉府主持决断。实际上就是说,在秦国,只要廷尉府不停止运转,任何官署瘫痪都不足以影响邦国政事与庶民生计的常态。如此廷尉府,与山东六国的执法署不可同日而语。李斯纵然是法家名士,不入秦国,也是无法想象的。此前,虽然李斯已经职任长史多年,长期参与了庙堂谋划,被秦国朝野视为“用事”要员;然则,就功业与地位而言,那时的李斯还没有真正步入重臣之列。毕竟,长史虽能与闻中枢机密,然爵位却相对低下,在文官爵次中仅是略高于六百石的中爵。更大的不同是,对于国家大政而言,长史永远都是谋划之功,而不是重臣的治事之功。此间分际,犹如知兵名家入军,做军师还是做大将军,二者是截然不同的。
六国已灭,李斯已经清晰地看到了泱泱华夏面临的重大抉择。
首先,依秦王嬴政的强毅秉性与超凡胆略,以及万事力求创新的为政之风,绝不会在一统天下之后走老路,满足于做一个诸侯朝贡的周天子。其次,天下潮流与天下民心,也不容中国再复辟三代旧制,再重演周而复始的诸侯分治刀兵四起的“无主”局面。再则,多年来与秦王及一班决事大臣会商大事,涉及未来天下至少有一个共识是明确的:秦国必得结束数百年战乱,还华夏一个富庶昌盛和平康宁。若得如此,退回老路显然是逆潮流行事,显然是与秦国中枢君臣长期达成的共识相违背的。
既然如此,新路何在?重新架构天下文明的宏图何在?立即就凸显出一个无法回避也不容回避的巨大难题。解决这个难题,以无与伦比的才具勾勒出华夏新文明的框架,将是无可争议的万世功业,更是修法立制之廷尉府的职能权力所在。当然,这时的廷尉府,也已经不仅仅是战国之秦的廷尉府,而是一统天下的新大秦的廷尉府,是天下立制的轴心所在……每每想到此处,李斯便奋激不能自已。身为法家士子,他比商君幸运,比韩非幸运,更比申不害、慎到等无数法家名士幸运。犹如为将统兵,王翦王贲父子比武安君白起幸运,比司马错幸运,更比蒙骜一班老将幸运。王翦王贲父子力下五国,使天下结束战乱,大秦得治天下。而他李斯,则将创制一套新的华夏文明,如浩浩江河传之不朽。
此等功业,可遇而不可求也,夫复何言!
两年来,李斯近乎疯狂地劳作着,宵衣旰食乃至废寝忘食,全然沉浸在如山一般的卷宗如海一般的事务中。李斯极善统筹,且见事极快,于千头万绪中举纲张目正当其长。一接手廷尉府,李斯立即整肃了原班人马,将廷尉府事务分作两大摊:以廷尉府丞率原班官吏,全力行使日常执法权力;再从已灭五国的旧官吏中遴选出四十余名能事法吏,加上顿弱从齐国斡旋来的六名法吏,编成了一个近五十人的修法署,专门整理六国律法,对比秦法与六国法令之不同,最终得会商提出在天下推行新法之种种补正。
之后,李斯立即脱身廷尉府事务,与丞相府行人署会商,从山东列国开始搜罗游学士子,尤其着意搜求当年齐国稷下学宫流散的诸家博学名士。同时,李斯又与咸阳令会商并报秦王允准,将当年吕不韦建成的文信学宫从商旅手中收回,改建成了一座博士学宫,暂由廷尉府辖制。短短半年之内,山东士子三百余人流入了这座博士学宫。李斯亲自主持,逐一查勘了每人的学问流派,一举设置了七十三名博士,其余皆为学士。每个博士皆以六百石中爵大夫待之,人人一座六进庭院大宅,手笔之大远超当年稷下学宫。开始筹划之时,先到的名士们人人摇头,都说如此气象之学宫根本不可能立于秦国,这个秦王当年驱散了吕不韦文信学宫,他能是大兴文明的君主?至于人人六百石,更是痴人说梦。李斯朗声大笑道:“先生等毕竟不知秦王何许人也!秦王若非超迈古今之君,李斯何敢如此铺排哉!”
及至王书颁行,博士学宫立署开张,博士们人人高车骏马日日进出六进大宅,这些饱学之士始而人人惊愕,继而唏嘘感奋,顿时对秦王生发出了山东流言之外的一番认同一番赞叹。年余之期,博士宫呈现出一片蓬勃奋发气象,人人孜孜伏案,日日论战会商,活生生回到了当年稷下学宫的勤奋勃发。李斯给博士们的职事是:通览近三千年之所有典籍,锤炼新天下之可行典章;凡有疑难,一体会商,信则存信,疑则存疑,务必求其精要以供君前决断。
诸事摆布妥当,李斯又给自己遴选出六名精干书吏,两名书吏专司联结廷尉府所属各方事务,四名书吏襄助自己的书房劳作。李斯立下的法度,旬日一出户,以一日一夜之时,巡视各方事务并决断积压待决文卷,其余时日,任何官吏不见。从此,李斯一头埋进了书房,开始了毕生最为奋发的书案生涯,没日没夜地写着画着转悠着思忖着……
“廷尉大人,别来无恙!”
“君上?……”
大步踏进李斯书房的嬴政,笑吟吟刚诙谐一句,却陡然停住了脚步。闻声抬头的李斯显然还沉浸在迷惘的思绪里,目光深邃飘移,看秦王如影影绰绰一团云雾,一时竟忘记了站起身来。片刻之间,嬴政也似乎忘记了李斯,内心的震撼在扫过书房的惊讶目光中毫无保留地显现出来。这是一间宽阔如同大厅的书房,书架图板交错林立,各种规格不一的长大竹简挂满了书架、石柱与一切可见的空间。各种书案连绵回旋,堆满了展开的卷宗与羊皮书,即或是连绵书案之间的曲曲折折的甬道,也间或参差不齐地码放着一座座卷宗小山。厚厚的红毡地面之上,铺开着种种图表简册,有的尚未干透,墨迹还隐隐泛着水光。中央则是六张连排大案,案案文卷如山,身旁地面也是同样的文卷如山,李斯的身影埋没其中,若无声响根本就不见踪迹……然则,最让嬴政怦然心动的,还是那无数竹简图板上扑面而来的满当当的大字。李斯写字,原本便有一种令人无法言说却又能真切感知的神韵,苍劲如铁勒银钩,秀美如山川画卷,工肃如法度森严,每每令不善书字的嬴政惊叹不已。如今,这些大字层层叠叠比肩而立,在墙在柱在地如沟壑纵横如平野苍茫,遥遥看去直如万仞山川之长风鼓荡林海,离离蔚蔚浩浩荡荡气象万千地弥漫出一种无法描摹的意境,使这狭小的书房变得广阔而又深远,恍如群山巍峨海潮激荡……
“大哉!嬴政今日始知华夏文字之美也!”
“臣见过君上!”李斯这才完全清醒,从书山字海中小心翼翼地绕将过来。
“廷尉辛劳如此,我心何堪矣!”嬴政深深一躬。
“臣不敢当。”李斯连忙扶住了秦王,“君上勤政不息,臣焉敢不竭尽全力。”
“倏忽两年,先生老矣……”嬴政打量着李斯,有些哽咽了。
“老则老矣,臣精神也!”
此时的李斯,灰白的须发杂乱无章地散披在肩头,匆忙戴上的玉冠还歪在头顶,一身麻布棉袍空荡荡皱巴巴地挂在精瘦的身架上,一双皮靴趿拉得几乎露出了踝骨;眼窝发青,脸上隐隐可见难以擦拭干净的斑斑墨迹。整个人邋遢得活似一个穷途末路又放荡不羁的市井布衣,若非在廷尉府这间书房,若非苍白的脸上泛着烁烁红光,若非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荡漾出明亮智慧的光芒,只怕谁也认不出这是素来整洁利落且讲究颇多的李斯了。饶是如此,嬴政一丝也笑不出来,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真诚的钦敬与感动,骤然之间对李斯有了前所未有的一种认知。
“先生,郊野踏青一番,松松神!”
“不能。”从来没有拒绝过秦王任何安排的李斯,第一次几乎想也没想便说出了两个字,瞬息之间似乎又觉不妥,歉然一笑道,“臣正欲请见君上,许多事得立即着手了。”
“好!这就说!”嬴政立即将方才的话忘干净了。
“这里太……”
“这里最好,先生只说。小高子!给先生弄一案吃喝来,要热!”
站在门厅廊下的赵高遥遥答应一声,腾腾腾飞步去了。李斯揉了揉潮湿的眼睛,二话不说,一拱手领着秦王穿过了两条甬道,来到了一方仅容两人站立的丈余高的帷幕前。哗啦一声,李斯拉开了帷幕,赫然显出一方高大的板墙,熟悉的苍劲大字扑面而来——
定国图治十大事略
一 典章诸事:君号 国运 朝仪 礼法 服饰 文书制式等
二 国制诸事:天下治式 官制更新 律法一统等
三 文教诸事:同文字 定雅言 废诗书 立法教等
四 通国诸事:连接驰道 开辟直道 同一车轨等
五 统器诸事:同一度量衡三器 各立校正之具等
六 水利诸事:掘六国堤防 通天下河渠 行农田水法等
七 定边诸事:南百越 西羌胡 北匈奴 通连六国长城等
八 息兵诸事:收天下兵器 去天下私兵 除天下之盗等
九 安邦诸事:根除复辟 六国之王 六国王族 六国世族等
十 社稷诸事:堕六国王城 除六国宗庙 安圣贤后裔等
良久默然,嬴政一拍掌高声道:“举纲张目,大开茅塞也!”李斯笑道:“君上,此乃庙堂历年共识,臣归总整理而已。臣已草成上书一卷,供君上决断。”嬴政接过李斯捧起的沉甸甸一大卷简册,颇具意味地笑了:“十大方面,大事千数百余,件件破天之荒,先生不觉难亦哉?”李斯淡淡一笑道:“君上,此中尚未包括目下该当立即着手的几件大事。”嬴政道:“当务之急,也是开手之事,说。”正在此时,门厅传来赵高独特的声音:“禀报君上,饭食业已备好,敢问食案安在何处?”嬴政一挥手笑道:“好!廷尉先咥饱再说。如此书房,显是不能吃饭了。”李斯一拱手道:“君上若不责臣村气,臣在廊下咥了。”嬴政大笑:“如此村气好啊!风和日丽,正当廊下与先生痛饮一番。小高子,廊下列案。”
片刻间,两大食案在宽绰的廊下安好。赵高已经将嬴政着意带来的一车王酒悉数搬在了阶下码放整齐,案上两坛业已开口,两大铜爵也已经斟满,整个庭院立即弥漫出一片浓郁的酒香。君臣两人落座,嬴政笑道:“来时我已咥饱了。先生劳累空腹,先咥饱再饮酒,不拘礼仪,来,大锅盔!”李斯接过了嬴政夹在自己盘中的热腾腾厚锅盔,眼中泪光闪烁,一句话也没说便开始狼吞虎咽。嬴政不忍直面端详,将目光转到庭院去了,直到李斯叮当放下玉筷,嬴政这才转过身来。两人对饮了三大爵,李斯便说起了开手三件大事:封赏功臣将士、抚慰老秦民众、安定天下人心。嬴政连连拍案,欣然认可。
末了,李斯又说起了博士学宫,说时势已到火候,当将博士学宫改为国府之下的独立官署,不再由廷尉府下辖。嬴政问,博士中可有真才实学之士?李斯说:“君上若求商君那般治世大才,学宫尚无入眼之人。然若就目下所需看,这般饱学之士却是历来秦国所缺,文明创制不可或缺,其中,不乏当年稷下学宫几位名士。”李斯一口气念出了一大串名字:周青臣、淳于越、叔孙通、鲍白令之、伏胜、羊子、黄疵、正先、桂贞、沈遂、李克、侯生、卢生、高堂生、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①。李斯还在数着念,嬴政摇摇手笑道:“有用便好,我只怕此等饱学儒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斯说:“至少目下是有用的,博士们也很为秦王一天下感佩不止。”嬴政又是摇摇手道:“廷尉只说,博士学宫以何人掌事?甚个名头?”李斯道:“周青臣理事治学俱佳,可为掌事,名头,似可称作仆射。”嬴政大笑拍案道:“好!仆也,射也,皆领事之名也,便是仆射了。”
长史蒙毅大忙起来了。
秦王从廷尉府回到王城,立即将李斯的《定国图治十大事略》上书交给了他。秦王的决断很明确:立即誊刻分送各大官署,限各署大臣一月之内思谋诸事应对,四月末行大朝会议决。此前,蒙毅得做另一件大事:会同国正监之考功署,统录并确定文武百官、将士臣民、六国人士于一统天下之功绩,拟定封赏王书,筹划朝会大行封赏。这件事非同小可,既是激励秦国朝野的喜庆盛事,又是抚慰天下人士的安定民心长策。更要紧的是,这是一桩繁剧而缜密的事务,牵涉面之多几乎涉及所有臣民,尤其也包括了山东六国臣民,要在一月之内备细列出却是谈何容易!然则,年青的蒙毅没有丝毫的畏难之心,立即全副身心地扑了上去开始连轴转了。这便是那时的秦国,上下同心同欲,任事不避险难,劳作不畏艰辛,奋发惕厉而着意创新,质朴求实以能事为荣,孜孜不倦以公事为本,民风官风之清新之纯厚,对当时天下有着极大的魅力。秦统一六国而能使“民莫不虚心仰上”,与其说天下人对秦王膜拜,毋宁说天下人对秦所开创的国风民性的心悦诚服。
倏忽一月,蒙毅终于从考功署的密室中走了出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整整一车简册拉进了王城,在秦王书房摆成了又一座文卷大山。正沉浸在列国郡县地图下的嬴政看得又气又笑:“你这个蒙毅,教我一卷一卷翻么?”积起一脸夜色的蒙毅连忙道:“不不不,这是备王查阅细目,封赏事大,难保无人喊冤。”嬴政一挥手道:“纵有喊冤,过后再改也来得及,只不能慢!你只说,我听。”蒙毅立即拿起山顶一卷道:“这是归总大目,我先将分类禀报君上定夺。”一口气,蒙毅说了整整一个时辰。
依据秦国法度,蒙毅的功绩辑录有四大类若干细目:
其一,军功。又分为将军之功、军尉之功、士兵之功三目。
列位看官留意,秦国军功考定之法,远比后世朝代详明合理,说具有科学性亦不为过。其间根本,是士兵斩首之功、将尉战胜之功的区别。寻常只知秦军以斩首记功,也就是山东六国所说的“首功”。然则,这只是秦国军功的一大类。因为此类军功最能激励民众从军杀敌,为变法之要,且震撼天下,是故常被后人误解为秦国唯一的军功。实则,秦国军功制的目的在于激励将士杀敌,是以对种种战场之特殊情形,皆做了详细区分,既不至功劳被埋没,亦不至将尉士兵混同冒功。士兵军功之特异在于:陷队之士(敢死队)优待军功,十八人斩首五级,即人各赐爵一级;若战死,则允许家人承袭爵位。而大小将官的军功,则不以斩首记,而以胜败记。若将尉也以斩首记功,一则容易冒功,一则容易使将官忙于斩首而忽视号令职能。这种胜败之功,又以职务高低分为两个等次:什长(统十卒类似班长)以上,千夫长以下(统称军尉),皆以每战总体杀敌人数是否超过定数记功;千夫长之上的将军,则以攻占城池、杀敌人数、最终胜负等三方综合论功,尤以最终胜负为根本。《商君书·境内篇》提到了两种定数:百夫之旅,每战斩首三十三级以上者,百夫长等同士兵之斩首一级;将军统兵野战,每战斩首八千以上,并最终获胜者,该将军等同士兵之斩首一级。这种军功制,山东六国谓之“本赏”,意为以战胜为根本论军功。孤立地看,尚难以知其在当时的意义。而若与山东六国军功制对比,则立见高下。当时的山东六国,只有斩首之赏,而没有胜负本赏;也就是说,只要斩首,虽战败也有赏赐,没有斩首,虽胜亦不赏赐。显然,这是极不合理的。荀子在《议兵篇》评论秦国军功制说:“秦人……非斗无由也,功赏相长也!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
三大类中,士兵之功、军尉之功,皆由上将军府会同考功署确定封赏等次,后报秦王以王书形式下达即可,不列入朝会封赏之列。所以,蒙毅所要完成的最大一宗是将军军功。若以万人两将军计之,则秦军六十万便有一百二十名将军,再加上国尉府与关塞系列的其余将军级的武职官员,至少当在两百余人。要将如此之多的将军军功准确无误地在一个月内辑录确定下来,诚为不易也。
其二,政功。又分为建言之功、统事之功、民治之功三目。
所谓政功,即与军功相对的文官功绩。商鞅在秦国变法之彻底,体现在方方面面。以赏功制而言,以“奖励耕战”为轴心,臣民于国有功皆赏,文治之功更不能忽视。作为国家体制的基本一面,秦国政府官员也有爵位系列,与军功爵位是分中有合的两个系列:高端重合,常态两分。文官是十一级爵位,从低到高分别是:有秩吏、后子、君子、大夫、显大夫、客卿、上卿、公、关内侯、列侯、君,其最高三级,与军功爵重合。当然,从实际情形说,战国百余年前后定会有所变化,不能一概而论。就功绩论,谋划之功主要是计从属官吏的襄助功绩,各种言官的建言功绩;统事之功,则多涉大臣,是计各署主官的为政功绩;民治之功,则多涉郡守县令及地方官吏之政绩。其间重合,自不待言。
政功殿前封赏不包括吏员。也就是说,吏的功绩不由秦王在朝会封赏,而由丞相府、国正监会同确定封赏等次,再报秦王以王书名义颁行。依秦国法度,君子(含君子在内)以下的三级为吏,俸禄大体在一百石上下至三百石上下。蒙毅所要做的,是辑录确定全部官员功绩。政功弹性极大,繁细多变远远甚于军功,录功实在是很难的一件事。
其三,民功。又分为耕耘之功、商旅之功、百工之功三目。自商鞅变法之后,秦国民爵之实施已经深有根基,庶民对爵位的追求与尊崇也已经浓烈异常,蔚为风尚。以至后世学人指斥云:“秦……时不知德,唯爵是闻。故闾阎以公乘侮其乡人,郎中以上爵傲其父兄。②”秦国民功封赏大体有三种情形。其一,农人耕耘有成,多纳粟谷超过定数,即可记功,交纳功绩累计到定量,即可拜爵一级。此等定数究竟几多,史无可考了。然《史记·秦始皇本纪》所列的一则救灾拜爵记载,却大致可见端倪:“始皇四年,天下疫,百姓纳粟千石,拜爵一级。”其二,商旅、百工或以作为,或以金钱,或以财货,或以义举,但凡助国,俱可记功。功绩累积到定数,即可拜爵。秦王曾专门给商人寡妇清记功拜爵,还立了一座怀清台便是例证。其三,民众在特殊时期或服从法令或勇赴国难,亦可群体记功赐爵。譬如秦昭王时期发河内之民后援长平大战,便人人赐爵一级。史料多有记载的(马上将要开始)的天下移民迁徙,也多次各赐民爵一级。凡此等等,皆为民爵。
民爵之特异,在于国家不承担俸禄,而只彰其声誉荣耀与尊严。是故,民爵无论大小,皆以王命特书正式拜之,其声势礼仪往往比官员晋爵还来得隆重。为此,蒙毅得据郡县年报详加辑录,务使翔实准确。
其四,列国人士功。又分为善秦之功、义举之功两目。
秦自崛起东出,于邦交纵横与战场较量两方面皆极富策略。其中之重要方面,是对曾经襄助过秦国的外邦人士记功拜爵,后来遂成定制。所谓善秦之功,有三种情形。一则,山东人士促使本邦与秦国结好的功绩。如秦昭王时期周室两分,西周大臣周佼全力推动了西周与秦国结盟,被秦国封为梗阳侯;后来东周大臣周启又推动东周与秦结盟,被封为平原侯。二则,偏远部族的统领与秦国或结好或臣服的功绩。如秦惠王曾因巴国(川东之地)臣服,封巴氏头领为不更爵。三则,山东名将名臣之后裔投奔秦国效力,彰显秦国善政,亦可记功封爵。嬴政即位之后,外邦有识之士基于天下将一的潮流,助秦投秦者更多,是故蒙毅本次辑录的此类功绩分量很大。
所谓义举,则主要指外邦民众对秦友善之功,或曾捐助财货,或曾在秦军重大战事中辛劳向导,或曾助秦军解困,或曾引领族人投奔秦国等等等等。此等功绩,寻常都有即时赏赐。目下蒙毅所辑录者,则是有累积大功而需要重大赏赐者。
“外功大增,好!”听到此处,嬴政大笑着插了一句,“秦功秦爵惠及天下,华夏我民孱弱一扫,尽成虎狼也!”蒙毅不禁也笑了起来:“君上所言极是,奖勤罚懒,谁想软也软不下去。”两人一阵笑声,蒙毅又说了起来。
列位看官留意,上述两类功绩,不包括在秦国重金贿赂之下出卖本邦的奸佞之臣。譬如对赵国郭开、齐国后胜这般害国害民权奸,秦国除了重金财货贿赂,也都曾许诺过重大的封号与治权利益。然就其实际而言,这只是一种策略权变。就事实而言,战胜之后,秦国无一例外地除掉了这些万民侧目的权奸。故此,此类人既无须记功,更不能与前述正当功绩相提并论。
“臣禀报完毕。这一案是录功册籍,共计六十余卷。”
“好!辑录缜密得当,蒙毅终练成也!”嬴政很是满意地赞叹了一句。
“谢君上褒奖!这是臣与国正监拟出的封爵排序,须朝会之前定夺。”
嬴政掂着蒙毅再次捧来的沉甸甸一卷,又看了看这位年青大臣熬夜过甚的青色脸膛,点了点头道:“朝会之前,你且歇息两日。我这里有长史丞。”蒙毅一拱手道:“君上书房灯火彻夜,我比君上还小得几岁,撑得住。臣得筹划朝会,臣告辞!”说罢一阵风般去了。
四月末,秦国第一次大朝会隆重举行了。
依着古老的传统,这一统天下之后的第一次大朝会是开国首朝,最是要大肆铺排的。事实上,以太史令领衔的太庙、太祝、太卜与博士学宫组成的大朝礼仪专署,也是将这次大朝以“新朝开辟,天子即位”两大庆典筹划的。蒙毅备细询问之后,立即禀报给了秦王决断。嬴政听罢却淡淡笑道:“甚个新朝开辟,甚个天子即位,等廷尉府一体筹划好再说不迟。长策未出,事事说旧话,件件走老路,铺排个甚?”于是,诸般盛大礼仪一律终止,还是老秦本色行事,隆重归隆重喜庆归喜庆,豪阔奢靡却是一概没有。当然,也还有更实际的两个原因:一则天下初定余波震荡,王翦蒙恬王贲冯劫冯去疾李信蒙武姚贾顿弱等诸多大将功臣不能赶回咸阳与会,真正的盛大庆典便少了应有的宏大硬正之气。二则诸般大略尚立定纲目,除了李斯,任事重臣们还多陷在繁杂的战事善后与新地民治事务中,心思尚未转向对新治的思谋;嬴政自己,也还全力埋在各种军国大略的筹划中;此时虚空铺排,未免有失草率。故此,秦王嬴政宁愿常态从事。
尽管如此,大朝会还是弥漫出一片肃穆庄重的庆典气息,大臣们济济一堂,峨冠博带分外整肃。初夏的清晨尚算凉爽,冠带整齐的大臣们却显得有些闷热,额头无不渗出涔涔细汗。只有嬴政,还是素常朝会的一顶黑玉柱冠,一领轻软的绣金丝袍,分外的轻松清爽。
“诸位,今日大朝只有两事。”司礼大臣宣布了朝会开始之后,嬴政拍案道,“一则封赏功臣,二则宣示新天下图治方略。真正大典,尚待来日。”
“宣示封赏王书——”司礼大臣一声长呼。
蒙毅大步走到王台中央的高阶之上,展开竹简,朗朗之声回荡在殿堂——
大秦王封赏书
大秦王特书:秦定天下,赖群臣将士之辛劳,赖天下臣民之拥戴。今辑录群臣历年功绩,首封大功绩者如左:
将军王翦 爵封武成侯,食邑频阳十三县,子孙得袭爵位
将军王贲 爵封通武侯,食邑九千户
将军蒙恬 爵封九原侯,食邑八千户
将军李信 爵封陇西侯,食邑三千户
将军蒙武 爵封淮南侯,食邑两千户
将军冯劫 爵封关内侯,食邑千户
将军冯去疾 爵封关内侯,食邑千户
将军嬴腾 爵封关内侯,食邑千户
将军杨端和 爵封大庶长,俸禄万石
将军辛胜 爵封大庶长,俸禄万石
将军章邯 爵封大庶长,俸禄万石
此为军功之封。政功之封如左:
丞相王绾 爵封彻侯,食邑万二千户
廷尉李斯 爵封通侯,食邑六千户
大田令郑国 爵封关内侯,食邑五千户
国尉尉缭 爵封关内侯,食邑五千户
上卿顿弱 爵封关内侯,食邑四千户
上卿姚贾 爵封关内侯,食邑四千户
长史蒙毅 爵封大庶长,俸禄万石
中车府令赵高 爵封大庶长,俸禄八千石
列国善秦之功大者,封赏如左:
将军马兴 爵封武安侯,食邑六千户
将军召平 爵封东陵侯,食邑五千户
将军令狐范 爵封五马侯,食邑三千户
将军杜赫 爵封南阳侯,食邑三千户
将军戚鳃 爵封高武侯,食邑两千户
将军冯毋择 爵封武信侯,食邑千户
将军王陵③ 爵封襄侯,食邑千户
大夫崔意如 爵封东莱侯,食邑千户
大夫沈保 爵封竹邑侯,食邑千户
大夫崔仲牟 爵封汶阳侯,食邑千户
大夫姜叔茂 爵封巴陵侯,食邑千户
大夫赵亥 爵封伦侯④,俸禄八千石
大夫韩成 爵封伦侯,俸禄八千石
孔子后裔孔鲋 爵封文通君,俸禄八千石
其余群臣将士与列国人士之有功者,着丞相府会同国正监明定封赏,得以王书颁行爵封。大秦王政二十六年夏。
沉沉大殿肃然无声,大臣们都在屏息倾听着。一举大封二十八侯君五大庶长,这在秦国历史上实在是前所未闻的壮举,孰能不悚然动容?列位看官留意,秦国法行百余年,极其看重封爵,六代秦王之中,每代所封侯爵大体都只在两三位上下⑤。秦昭王时期侯爵最多,也没有超过十位。故而,王翦在率军灭楚之前有感喟云:“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虽然是王翦基于朝局需要而有意如此说之,也确实可见秦国封侯之难。尤其是对此前称作“外邦功臣”的封赏,既远远超出了老秦臣子们的预料,也远远超出了外邦功臣们与新近进入咸阳的博士们的期冀。老秦臣子们的惊讶,更多的是为封赏规模如此之大而震撼。外邦功臣与博士们,则为第一次亲身体察这个强盛一统的新大秦的博大胸襟而激奋,听着那些熟悉的名字一个个掠过耳边,情不自禁地生发出万般感喟,一时之间唏嘘之声不绝于耳……及至蒙毅宣读完毕,举殿大臣还沉浸在种种思绪中不知所以。
“封赏王书宣示完毕,诸臣可有异议?”司礼大臣高声问了一句。
“秦王万岁!”“功臣万岁!”
大臣们如梦方醒,纷纷攘攘地高喊了起来。虽然不甚齐整,却也未见异议。司礼大臣便高声宣呼:“朝会无异议,秦王部署图治方略——”
“臣有异议!”
一个声音突兀响起。大臣们尚在愣怔之中,博士群中霍然站起一人高声道:“臣,博士仆射周青臣有言。今秦一天下,秦王便是天下共主,当今天子。历来天子开国封赏,一有对历代圣王后裔之封地赏赐,二有对此前敌国之社稷封地,三有对新朝功臣的诸侯之封,凡此三者,古谓诸侯之封,向为封赏至大也!今天子不做诸侯三封,臣冒昧敢问秦王:考功遗忘乎?留待后封乎?抑或新朝不封诸侯乎?”
“是也是也,我也觉少了最大一封!”
“臣叔孙通有对。”又一名博士离座起身高声道,“一统天下,万事功业,秦王当下书天下大酺,以为盛典之庆,以安天下民心!”
博士们纷纷点头呼应。司礼大臣目光望着王案不知所措。
“诸位,少安毋躁。”
嬴政从王案前站起身来,走到了王台中央的台口站定,话音缓和,神情却是凝重:“天下大酺之议,准行。秦一天下,也该教人民高兴一回。功臣封赏事,目下所能为者,唯功绩查核大要无差,有宽有严各予封赏而已。至于博士仆射所言之诸侯三封,关涉新天下治式方略之如何实施,容一体决之。其余凡有不尽人意处,尽可向国正监考功署进言,以待后决。”几句话落点,博士们已经解透王意,认定秦王分封诸侯要待后决之,于是纷纷点头,再没有人说话了。
“今日,本王侧重要说者,一统图治之精要也!”
嬴政的声音高昂地回荡起来,“月前齐国已定,天下已告一统,华夏已告更新!然则,一统天下该如何治理,此亘古未有之难题也。何以谓之难题?盖三皇五帝,以至夏商周三代,从未有过三百余年之动荡,更未有过两百余年之大争。动荡也,大争也,所为者何?天下怨怼三代之旧制也,力图争出一条新路也!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此之谓也!否则,动荡杀伐五百余年,天下血流漂杵,生民涂炭流离,岂非失心疯狂哉!唯其如此,今日之一统天下,非往昔三代之一统天下也。往昔三代,名为一统,实则天子虚领诸侯,诸侯封国自治。此间种种弊端,五百余年业已尽显光天化日之下!唯其如此,今日之一统天下,究竟要走老路,抑或要走新路?此,我等君臣之难题也!老路弊端,显而易见;新路利害,闻所未闻。是故,抉择之难,亘古未见。就其根本言之,欲将何等一个天下交付后人,我等君臣,可功也,可罪也!若能趟出一条新路,免去连绵刀兵震荡,免去华夏裂土之患。此,我等君臣之功也!若不思革故鼎新,不思变法图治,依然走‘法先王’老路,则天下仍将分治裂土动荡不休。此,我等君臣之罪也!功也罪也,何去何从?诸位戒慎戒惧,思之虑之,今日无须轻言。月后大朝,会商议决。”
嬴政戛然而止,举殿鸦雀无声。
※※※※※※
①所列博士,皆为史料汇集之秦博士姓名,其中最后四人是西汉初期的商山四皓。
②见《晋书·庚峻传》。
③这个王陵,不是秦昭王时期的老将王陵,而是后来降于刘邦而在西汉初封为安国侯的王陵。
④伦侯爵位,未见秦国爵位之正式名称。伦者,类也。推测其实,当类似大庶长,因对列国人士之封赏重在荣耀,须得相对抬高,故而冠以侯爵。
⑤秦国前期有“君”之封号,依据爵位法度,君实则是最高侯爵彻侯的另一名称,因比照山东封君而沿用。类似于后世部长级中也有“主任”名号。
二、椰林河谷荡起了思乡的秦风
五月初三,蒙武急报抵达咸阳:上将军病危岭南,请急派太医救治。
一接急报,嬴政急得一拳砸案,立即吩咐蒙毅赶赴太医署遴选出两名最好的老医家,以王室车马兼程全速送往岭南。说罢没有片刻停留,嬴政又匆匆赶到了廷尉府。李斯一听大急,一咬牙道:“臣先撇下手头事,立即赶赴岭南。”嬴政却一摆手道:“目下最不能动窝的便是廷尉,我去岭南,接回老将军。我来是会议几件可立即着手之事,我走期间可先行筹划,不能耽延时日。”李斯欲待再说,见秦王一副不容置辩神色,遂大步转身拿来一卷道:“君上所说,可是这几件事?”嬴政哗啦展开竹简,几行大字清晰扑面——
大朝会前廷尉府先行十事如左:
勘定典章
更定民号
收天下兵器
一法同度量衡
一法同车轨
一法同书文
一法同钱币
一法定户籍
一法定赋税
登录天下世族豪富,以备迁徙咸阳
“好!廷尉比我想得周全!”
“这些事,都是大体不生异议之事,臣原本正欲禀报君上着手。今君上南下,臣便会同相关各署,一月之内先立定各事法度。君上回咸阳后,立行决断,正可在五月大朝会一体颁行。如此可齐头并进,不误时日。”
“得先生运筹,大秦图新图治有望也!”
嬴政深深一躬,转身大步去了。回到王城,嬴政又向蒙毅交代了一件须得立即与丞相府会同预谋的大事:尽速拟定新官制,以供五月大朝会颁行。末了,嬴政特意叮嘱一句:“若老丞相尚无定见,可与廷尉会商,务求新官制与新治式两相配套。”诸事完毕,已经是暮色降临了。嬴政立即下令赵高备车南下。蒙毅见秦王声音都嘶哑了,心下不忍,力劝秦王明日清晨起行,以免夜路颠簸难眠。嬴政却摇了摇手道:“老将军能舍命赶到岭南,我等后生走夜路怕甚?不早早赶去,我只怕老将军万一有差……”蒙毅分明看见了秦王眼中的隐隐泪光,一句话不说便去调集护卫马队了。
背负夕阳,嬴政的驷马王车一出咸阳便全速疾驰起来。跟随护卫的五百人马队是秦军最精锐骑士,人各两匹阴山胡马换乘,风驰电掣般跟定王车,烟尘激荡马蹄如雷,声势大得惊人。蒙毅原本要亲率三千铁骑护卫秦王南下,可嬴政断然拒绝了,理由只有一句话:“王城可一月没有君王,不能一月没有主事长史。”而且,嬴政坚执只带五百人马队,理由也只是一句话:“岭南多山,人众不便。”
关中出函谷关直达淮南,都是平坦宽阔的战国老官道,更兼赵高驾车出神入化,车一上路,嬴政便靠着量身特制的坐榻呼呼大睡了。以这辆王车的长宽尺度,赵高曾经要在车厢中做一张可容秦王伸展安睡的卧榻。可嬴政却笑着摇头,说你小子只赶车不坐车,知道个甚?车行再稳也有颠簸,头枕车厢,车轴车轮咯噔声在耳边轰轰,睡个鸟!车上睡觉,只有坐着睡舒坦。于是,精明能事的赵高便请来了王室尚坊的最好车工,依着秦王身架,打造出了这副前可伸脚后可大靠两边可扶手的坐榻。嬴政大为满意,每登王车便要将坐榻夸赞几句,说这是赵高榻,如同蒙恬笔一样都是稀罕物事。每遇此时,赵高便高兴得红着脸一句话不说嘿嘿只笑,恨不能秦王天天有事坐车。
然则,这次嬴政却总是半睡半醒,眼前老晃动着王翦的身影。
蒙武的信使禀报说,上将军原本坐镇郢寿,总司各方。可在灵渠开通后,蒙武任嚣赵佗等,分别在平定百越中都遇到了障碍,最大的难点是诸多部族首领提出,只有秦王将他们封为自治诸侯邦国,才肯臣服秦国。蒙武等不知如何应对,坚执要各部族先行取缔私兵并将民众划入郡县官府治理,而后再议封赏。两相僵持,平定百越便很难进展了,除非大举用兵强力剿灭。上将军得报大急,遂将坐镇诸事悉数交付给姚贾,亲率三千幕府人马乘坐数十条大船,从灵渠下了岭南。到岭南之后,王翦恩威并施多方周旋,快捷利落地打了几仗,铲除了几个气焰甚嚣尘上的愚顽部族首领,终于使南海情势大为扭转,各部族私兵全部编入了郡县官府,剩余大事便是安抚封赏各部族首领了。之后,王翦又立即率赵佗部进入桂林之地,后又进入象地①。及至象地大体平定,上将军却意外地病了,连吐带泻不思饮食,且常常昏迷不醒,不到半月瘦得皮包骨了。军中医士遍出奇方,只勉力保得上将军奄奄一息,根本症状始终没有起色。蒙武得赵佗急报,决意立即上书秦王,并已经亲自赶赴象地去了。
“倘若上天佑我大秦,毋使上将军去也!”
嬴政心底发出一声深深的祷告,泪水不期然涌出了眼眶。
车马昼夜兼程,一日一夜余抵达淮南进入郢寿。嬴政与匆匆来迎的姚贾会面,连洗尘代议事,前后仅仅两个时辰,便换乘大船进入云梦泽直下湘水,两日后换乘小舟从灵渠进入了岭南。虽是初次进入南海地面,嬴政却顾不得巡视,也没有进入最近的番禺任嚣部犒军,径直带着一支百人马队,兼程越过桂林赶赴象地去了。
旬日之后的清晨时分,挥汗如雨的嬴政终于踏进了临尘②城。
这是一座与中原风貌完全不同的边远小城堡。低矮的砖石房屋歪歪扭扭地排列着,两条狭窄的小街也弯弯曲曲。灼热的阳光下匆匆行走的市人,无不草鞋短衣赤膊黝黑,头上戴着一顶硕大的竹编。向导说,那叫斗笠。小街两侧,有几家横开至多两三间的小店面,堆着种种奇形怪状的竹器,还有中原之地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绿黄色弯曲物事。向导说,那叫野蕉,是一种可食的果品。一间间破旧的门板与幌旗上,都画着蛇鱼龟象等色彩绚烂而颇显神秘的图像,更多的则实在难以辨认。唯有一间稍大的酒肆门口,猎猎飞动着一面黑底白字的新幌旗,大书四字——秦风酒肆。向导说,那是秦军开的饭铺,专一供偶有闲暇的秦军将士们思乡聚酒……举凡一切所见,嬴政都大为好奇,若是寻常时日,必定早早下马孜孜探秘了。然则,此刻的嬴政却没有仔细体察这异域风习的心思,匆匆走马而过,连向导的介绍说辞也听得囫囵不清。
一迈进秦军幕府的石门,嬴政的泪水止不住地涌流出来。
不仅仅是远远飘荡的浓烈草药气息,不仅仅是匆匆进出的将士吏员们的哀伤神色。最是叩击嬴政心灵的,是幕府的惊人粗简渗透出的艰难严酷气息,是将士们的风貌变化所弥散出的那种远征边地的甘苦备尝。幕府是山石搭建的,粗糙的石块石片墙没有一根木头。所谓幕府大帐,是四面石墙之上用大小竹竿支撑起来的一顶牛皮大帐篷。向导说,岭南之民渔猎为生,不知烧制砖瓦,也不许采伐树木。几乎所有的将士都变得精瘦黝黑,眼眶大得吓人,颧骨高得惊人,嘴巴大得疹③人,几乎完全没有了老秦人的那种敦实壮硕,没有了那极富特色的细眯眼厚嘴唇的浑圆面庞。所有的将士们都没有了皮甲铁甲,没有了那神气十足的铁胄武冠,没有了那威武骄人的战靴。人人都是上身包裹一领黑布,偏开一挎,怪异不可言状;下身则着一条长短仅及踝骨的窄细布裤,赤脚行走,脚板黑硬如铁。向导说,那上衣叫做布衫④,下衣叫做短裤,都是秦军将士喊出来的名字。嬴政乍然看去,眼前将士再也没有了秦军锐士震慑心神的威猛剽悍,全然苦做生计的贫瘠流民一般,心下大为酸热……
静了静心神,嬴政大步跨进了幕府大帐。
在枯瘦如柴昏睡不醒的王翦榻前,嬴政整整站立守候了一个时辰没说话。
幕府大帐的一切,都在嬴政眼前进行着。也是刚刚抵达的两名老太医反复地诊脉,备细地查核了王翦服用过的所有药物,又向中军司马等吏员备细询问了上将军的起居行止与诸般饮食细节。最后,老太医吩咐军务司马,取来了一条王翦曾经在发病之前食用过的那种肥鱼。老太医问:“此鱼何名?”军务司马说:“听音,当地民众叫做侯夷鱼⑤。”旁边中军司马说:“还有一个叫法,海规。”老太医问:“何人治厨?”军务司马说:“那日上将军未在幕府用饭,不是军厨。”中军司马说:“那日他跟随上将军与一个大部族首领会盟,这鱼是那日酒宴上的主菜,上将军高兴,吃了整整一条三斤多重的大鱼,回来后一病不起。在下本欲缉拿那位族领,可上将军申斥了在下,不许追查。”问话的太医是楚地吴越人,颇通水产,思忖片刻立即剖开了那鱼的肚腹,取出脏腑端详片刻,与另位老太医低声参详一阵,当即转身对嬴政一拱手道:“禀报君上,上将军或可有救。”
“好!是此鱼作祟?”蒙武猛然跳将起来。
“侯夷鱼,或曰海规。”吴越太医道,“吴越人唤做河豚,只不过南海河豚比吴越河豚肥大许多,老臣一时不敢断定。此鱼肝有大毒,人食时若未取肝,则毒入人体气血之中,始成病因。老臣方才剖鱼取肝,方认定此鱼即是河豚。”
“老太医是说,此毒可解?”嬴政也转过了身来。
“此毒解之不难。只是,老将军虚耗过甚……”
“先解毒!”嬴政断然挥手。
“芦根、橄榄,立即煮汤,连服三大碗。”
“橄榄芦根多的是!我去!”赵佗答应一声,噌地蹿了出去。
不消片刻,赵佗亲自抱了一大包芦根橄榄回来。老太医立即选择,亲自煮汤,大约小半个时辰,一切就绪了。此时,王翦依然昏睡之中,各种勺碗都无法喂药。老太医颇是为难,额头一时渗出了涔涔大汗。赵佗也是手足无措,只转悠着焦急搓手。蒙武端详着王翦全无血色的僵硬的细薄嘴唇,突兀一摆手道:“我来试试。”众人尚在惊愕之中,蒙武已经接过温热的药碗小呷了一口,伏身王翦须发散乱的面庞,嘴唇凑上了王翦嘴唇,全无一丝难堪。蒙武两腮微微一鼓,舌尖用力一顶王翦牙关,王翦之口张开了一道缝隙,药汁竟然顺当地徐徐进入了。蒙武大是振作,第二口含得多了许多。赵佗与司马们都抹着泪水,纷纷要替蒙武。蒙武摇摇手低声一句:“我熟了,莫争。”如此一口—口地喂着,幕府中的将士们都情不自禁地哭成了一片……只有秦王嬴政笔直地伫立着,牙关紧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内心却轰轰然作响——何谓浴血同心,何谓血肉一体,秦人将士之谓也!
“老哥哥!你终是醒了!”
掌灯时分,随着蒙武一声哭喊,王翦睁开了疲惫的眼睛。当秦王的身影朦胧又熟悉地显现在眼前时,王翦眼眶中骤然溢出了两汪老泪,在沟壑纵横的枯瘦脸膛上毫无节制地奔流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俯身榻前的嬴政强忍不能,大滴灼热的泪水啪嗒滴在了王翦脸膛。
“……”王翦艰难地嚅动着口唇。
“老将军,甚话不说了……”
“……”王翦艰难地伸出了三根干瘦的手指。
“好!三日之后!”嬴政抹着泪水笑了。
南国初夏似流火,临尘城外的山林间却是难得的清风徐徐。
嬴政王翦的君臣密谈之地,赵佗选定在了这片无名山林。搭一座茅亭,铺几张芦席,设两案山野果品,燃一堆艾蒿驱除蚊蝇,君臣两人都觉比狭小闷热的幕府清爽了许多。王翦的病情有了起色,嬴政却丝毫未感轻松。老太医禀报,说上将军体毒虽去,然中毒期间大耗元气,遂诱发出多种操劳累积的暗疾,预后难以确保。原本,嬴政要立即亲自护送王翦北归。太医却说不可,以上将军目下虚弱,只怕舟车颠簸便会立见大险。嬴政无奈,只有等候与王翦会谈之后视情形而定了。王翦神志完全清醒了,体魄却远非往昔,目下尚且不能正常行走。这段短短的山路,也还是六名军士用竹竿军榻抬上来的。眼看伟岸壮勇的上将军在倏忽两年间变成了摇曳不定的风中烛,嬴政心头便隐隐作痛。
“君上万里驰驱,亲赴南海,老臣感愧无以言说……”
“老将军,灭楚之后命你坐镇南国,政之大错也!”
“君上何出此言?”王翦苍白的面容显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壮士报国,职责所在,老臣何能外之?战国百余年,老秦人流了多少血,天下人流了多少血,老臣能为兵戈止息克尽暮年之期,人生之大幸也!君上若是后悔,倒是轻看老臣了。”
“老将军有此壮心,政无言以对了。”
“君上,老臣身临南海年余,深感南海融入中国之艰难也!”
“老将军有话但说,若实在无力,仿效楚国盟约之法未尝不可。”嬴政当当叩着酒案,心头别有一番滋味,“一路南来,眼见我军将士变形失色,嬴政不忍卒睹也!上将军素来持重衡平,今日只说如何处置?若我军不堪其力,嬴政当即下令班师北返……”
“不。君上且听老臣之言。”王翦摇摇手勉力一笑,喝下了一碗司马特为预备的白色汁液,轻轻搌拭了嘴角余沫,顿时稍见精神,沉稳地道,“整个岭南之地,足足当得两个老秦国,其地之大,其物之博,实为我华夏一大瑰宝也!便说老臣方才饮的白汁,南海叫做椰子,皮坚肉厚,内藏汁水如草原马奶子,甘之如饴,饮之下火消食,腹中却无饥饿之感。将士们都说,这椰子活生生是南海奶牛!还有案上这黄甘蕉,还有这带壳的荔枝,还有这红鲜鲜的无名果,还有这橄榄果;还有诸多北人闻所未闻的大鱼、大虾、巨鲸等海物,更有苍苍林海无边无际,珍稀之木几无穷尽也!”王翦缓了一口气,又道,“君上见我军将士形容大变,威武尽失,其心不忍,老臣感佩之至。然则,老臣坦言,实则君上不知情也。北人但入南海之地,只要不得热瘟之类怪病,瘦则瘦矣,人却别有一番硬朗。老臣若非误中鱼毒,此前自觉身轻体健,比在中原之地还大见精神。将士们虽则黑了瘦了,然体魄劲健未尝稍减,打起仗来,轻捷勇猛犹过中原之时!容颜服饰之变,多为水土气候之故,非不堪折磨也。就实说,我军将士远征,除了思乡之情日见迫切,老臣无以为计外,其余艰难不能说没有,然以秦人苦战之风,不足道也!”
“噢?老将军之言,我倒是未尝想到。”
“君上关切老臣,悲心看事,万物皆悲矣。”一句话,君臣两人都笑了。王翦又说了南海之地的诸多好处,末了道,“番禺之南,尚有一座最大海岛,人呼为海南岛,其大足抵当年一个吴国。若连此岛在内,南海数郡之地远大于阴山草原。君上当知,当年先祖惠王独具慧眼,接纳司马错方略一举并了巴蜀,秦始有一方天府之国,一座天赐粮仓。今君上已是天下君王,华夏共主,当为华夏谋万世之利也。任艰任险,得治好南海。为华夏子孙万世计,纵隔千山万水,也不能丢弃南海!此,老臣之愿也。”
“政谨受教。”案前芦席的嬴政挺身长跪,肃然拱手。
谷风习习,嬴政心头的厚厚阴云变得淡薄了,心绪轻松了许多,吩咐赵高唤来远远守候在山口的赵佗,在亭下砍开了三个大椰子。嬴政亲自给王翦斟满了一碗椰汁,又吩咐赵高也品尝一个,然后自己捧起一个开口的椰子仰着脖子灌了起来,不防椰汁喷溅而出,顿时洒得满脖子都是。赵高惊呼一声,连忙跑来收拾。嬴政却一把推开赵高,饶有兴致地仰天倒灌着,硬是喝完了一个椰子,末了着意品咂,一脸迷惘道:“甚味?淡淡,甜甜,没味?没味。”引得王翦赵高赵佗都呵呵笑了。嬴政素来好奇之心甚重,索性将案上的山果都一一品尝一遍,末了举着剥开皮的一截儿甘蕉煞有介事道:“还是这物事好,要再硬得些许,再扁得些许,便是果肉锅盔了。”一句话落点,君臣四人一阵大笑。
松泛之间,王翦又喝下了一碗椰汁,靠着亭柱闭目聚敛精神。片刻开眼,气色舒缓了许多。赵佗向赵高目光示意,两人悄悄退到亭外去了。嬴政踌躇道:“老将军病体未见痊愈,这里风又大,不妨来日再议了。”王翦摇摇手道:“今日老臣精神甚好,得将话说完。日后,只怕难有如此机会了……”嬴政当即插言道:“老将军何出此言,过几日元气稍有回复,我亲自护送老将军北归养息!”王翦勉力一笑:“君上,还是先说国事,老臣余事不足道也。”嬴政素知王翦秉性稳健谦和,今日挺着病痛坚执密谈,必有未尽之言,于是收敛心神,心无旁骛地转入了正题。
“敢问老将军,大治南海,要害何在?”
“君上问得好。老臣最想说的,正是这件事也!”
“老将军……”
“君上,楚国领南海数百年,始终未能使南海有效融入中国。其治理南海之范式,与周天子遥领诸侯无甚差异。甚至,比诸侯制还要松散。大多部族,其实只有徒具形式的朝贡而已。如此延续数百年,南海之地,已经是部族诸侯林立了。若再延续百年,南海诸族必将陷入野蛮纷争,沦为胡人匈奴一般的部族争斗。其时,南海必将成为华夏最为重大持久之内患,不说一治,只怕要想恢复天子诸侯制,也是难上加难也!”
“此间因由何在?”
“楚领南海数百年间,南海之民有两大类:一为南下之越人,是为百越;二为南海原有诸族,向无定名。越人多聚闽中东海之滨,进入番禺、桂林、象地者不多,且与原住部族水火不容,争斗甚烈。南海原住诸族,无文字,无成法,木石渔猎,刀耕火种,尊崇巫师,几如远古蛮荒之族。楚国沿袭大族分治之古老传统,非但不在南海之地设官立治,且为制衡所需,在大部族之间设置纷争,埋下了诸多隐患。凡此等等,皆是沦入野蛮杀戮之根源。总归说,不行文明,南海终将为患于华夏!”
“我行文明,该从何处着力?”
“根本一,不能奉行诸侯制。若行诸侯制,华夏无南海矣!”
“根本二?”
“大举迁徙中原人口入南海,生发文明,融合群族,凝聚根基!”
“迁中原人口入南海?”嬴政大觉突兀,显然惊讶了。
须知此时六国方定,整个华夏大地人口锐减,楚国故地以外的北方人口更是紧缺。王绾李斯等已经在筹划,要将三晋北河之民三万家迁入榆中助耕,以为九原反击匈奴之后援;还要将天下豪富大族十万户,迁入关中之地。尽管后一种并非人口原因,但此时人口稀少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当此之时,王翦要将中原人口迁徙南海,且还要大举迁徙,嬴政如何能不深感吃重?
“君上毋忧,且听老臣之言。”王翦从容道,“老臣所言之迁徙,并非民户举族举家南下之迁徙。那种迁徙,牛羊车马财货滚滚滔滔,何能翻越这万水千山?老臣所言之迁徙,是以成军人口南下。至多,对女子适当放宽。也就是说,以增兵之名南下,朝野诸般阻力将大为减少。”
“为何女子放宽年岁?”
“因为,女子越多越好。能做到未婚将士人配一女,则最佳。”
“老将军是说,要数十万将士在南海成家,老死异乡?!”
眼看嬴政霍然站起不胜惊诧,王翦并无意外之感,望着遥遥青山缓缓地继续说着:“君上,楚国拥南海广袤之地,国力却远不如秦赵齐三大国,根本原因何在?便在名领南海,而实无南海。倘若楚国有效治理南海,如同秦国之有效治理巴蜀,其国力之雄厚,其人口之众多,不可量也,中原列国安能抗衡?其时一天下者,安知非楚国焉!为华夏长远计,若要真正地富庶强盛且后劲悠长,便得披荆斩棘于南海宝地,不使其剥离出华夏母体。而若要南海不剥离出去,便得在南海推行有效法治。而行法之要,必须得以大军驻扎为根本。山重水复之海疆,大军若要长期驻扎,又得以安身立命为根本。从古至今,男子有女便是家,没有女子,万事无根也……”
不知何时,王翦的话音停息了。
嬴政凝望着硕大的太阳缓缓挂上了远山的林梢,思绪纷乱得难以有个头绪。一阵湿漉漉的海风吹来,嬴政恍然转身,正要喊赵佗送老将军回去,却见亭下已经空荡荡没了王翦,山口只有赵高的身影了。嬴政一时彷徨茫然,径自沿着亭外山道走了下去。走到半山,鸟瞰山下,环绕小城的那条清亮的大水如一条银带展开在无边无际的绿色之中,临尘小城偎着青山枕着河谷,在隐隐起伏的战马嘶鸣中,弥漫出一种颇见神秘的南国意蕴。眼看夕阳将落,河谷军营炊烟袅袅,嬴政的脚步不期然停住了,心头竟怦然大动起来。他惊讶地发现,除了林木更绿水气更大,这片河谷与关中西部太白山前的渭水河谷几乎一模一样……
蓦然,军营河谷传来一阵歌声,分明是那熟悉的秦风——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 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央……
和声越来越多,渐渐地,整个河谷都响彻了秦人那特有的苍凉激越的亢声,混着嘶吼混着呐喊,一曲美不胜收的思恋之歌,在这道南天河谷变成了连绵惊雷,在嬴政耳边轰轰然震荡。刹那之间,嬴政颓然跌坐在了山坡上……
旬日之后,太医禀报说王翦元气有所恢复,舟车北归大体无碍了。
嬴政很高兴,当夜立即来到幕府,决意要强迫这位老将军随他一起北归。嬴政黑着脸对赵高下令,这辆车只乘坐上将军与一名使女,行车若有闪失,赵高灭族之罪!赵高从来没见过秦王为驾车之事如此森森肃杀,吓得诺诺连声,转身飞步便去查勘那辆临时由牛车改制的座车了。嬴政匆匆来到幕府,眼前却已经没有了王翦及一班幕府司马,空荡荡的石墙帐篷中只孤零零站着赵佗一人。
“赵佗,老将军何在?”
双眼红肿的赵佗没有说话,只恭敬地捧起了一支粗大的竹管。嬴政接过竹管匆忙拧开管盖抽出一张卷成筒状的羊皮纸展开,王翦那熟悉的硬笔字便一个个钉进了心头:
老臣王翦参见君上:老臣不辞而别,大不敬也。方今南海正当吃重之际,大局尚在动荡之中。老臣统兵,若抛离将士北归养息,我心何忍,将士何堪?老臣只需坐镇两年,南海大局必当廓清。其时,若老臣所言之成军人口能如期南下,则南海永固于华夏矣!老臣病体,君上幸勿为念。生于战乱,死于一统,老臣得其所哉!封侯拜将,子孙满堂,老臣了无牵挂。暮年之期,老臣唯思报国而已矣!我王身负天下安危治乱,且天下初定国事繁剧,恳望我王万勿以老臣一已为念耽延南海。我王北上之日,老臣之大幸也,将士之大幸也,华夏之大幸也!老臣王翦顿首再拜。
“赵佗将军,请代本王拜谢全军将士……”
嬴政深深一躬,不待唏嘘拭泪的赵佗说话,转身大步去了。
次日清晨,太阳尚未跃出海面,嬴政马队已经衔枚裹蹄出了小城。马队在城外飞上了一座山头,嬴政回望那片云气蒸腾的苍茫河谷,不禁泪眼朦胧了。蓦然之间,河谷军营齐齐爆发出一声声呐喊:“秦王万岁!秦王平安——”嬴政默默下马,对着苍茫河谷中的连绵军营深深一躬,心中一字一顿道:“将士们,秦国不会忘记你们,天下不会忘记你们,嬴政更不会忘记你们……”
※※※※※※
①象地,秦统一后设为象郡,今广西凭祥地带。
②临尘,象郡治所,今广西崇左地带,西距中越边境之友谊关(古睦南关)不足百里。
③疹,秦人古语,流传至今,骇恐之意。原意为寒病症状,发冷而颤抖。
④布衫为秦时创制。《中华古今注》云:“始皇以布开祷,名曰衫。用布者,尊女工,尚不忘本也。”合理推断,当为秦军下岭南之后,因时改制中原之衣所致,后人冠以始皇之名而已。战国之世,黄河流域尚有大象,岭南气候当更为燠热。
⑤侯夷鱼,亦作鲈鲐鱼。据《梦溪笔谈·药议》,侯夷鱼即河豚。其解毒之法见《神农本草》。
三、典则朝仪焕然出新始皇帝大典即位
李斯得蒙毅消息,立即驱车进了王城。
秦王回来得很突然,前后不足二十天,王翦也未如所料同车归来,这使李斯蒙毅大感意外。然见秦王风尘仆仆神色沉郁,两人颇觉不安,却又都一时默然。午膳之后,嬴政终于缓和过来,先将王翦留书交给两人,而后又将南海诸事通前至后说了一遍。李斯蒙毅深为感奋,异口同声主张先决南海诸事。君臣会商两个时辰,增大后援、明定治式、增派官吏、特许南海将士已婚者之家室南下随军等诸般大事一一议决。最后,唯有一事棘手:如何向南海大军派赴数万女子?女子从何处来,征发何等样女子,此等女子如何赏赐,要否婚配法令等等,无一不是新事无一不是难题。
掌灯时分,李斯依据王翦对秦王的留书,提出了一个总体方略。向南海迁徙人口,统以军制行之,男女皆在成军人口中遴选,也就是说,除却将士家眷,老弱幼一律不在遴选之列。举凡南下女子,俱得在三十五岁以下十六岁以上,少女得未定婚约,成年妇人得是寡居女子。女子人数,以五万为限,由老秦本土之内史郡及中原三郡(河东郡、三川郡、颍川郡)选派,一年内成行。
“好!再加一则。”嬴政拍案,又对旁边录写的长史丞一挥手,“适龄寡妇南下,特许携带其年幼子女。”李斯笑道:“君上明断也!一则,军中必有壮年而不能生育之将士,可解其无后之忧;二则,年幼子女成人,亦可增大文明血脉。”
“臣有两补,未知可否?”素来寡言的蒙毅颇见踌躇。
“说!此事亘古未见,要的便是人人说话。”
“其一,是否可特许南海将士与当地部族通婚,以利族群融合?”
“好!蒙毅之见,长远之图也,臣赞同。”李斯立即附议了。
“此策远图,甚好。”嬴政点头,“只是,依南海情势,不宜仓促行之。我看,大体放在三五年之后。一则,其时南海大势已定;二则,将士居家初见端倪,可免诸多错嫁错娶;三则,南海诸族对我军将士敌意已去,通婚更为顺畅。如何?”
“君上明断!”李斯蒙毅异口同声。
“蒙毅其二如何?”嬴政笑问。
“二么……”蒙毅显然有些顾忌,还有些难堪,红着脸道,“六国王城正在拆迁,其中宫女甚多。臣以为,君上可否允准,选其中色衰者……总归是,可补女子不足之难……只是,事涉王室,臣冒昧难言。”
“廷尉以为如何?”嬴政板着脸。
“这这这,臣不好说。”李斯期期艾艾大觉难堪。
“有何不好说也!”突然之间,嬴政拍案大笑一阵,站起来指指点点,“多好的主意,有甚脸红?有甚不好说?六国侍女成千上万,若留在六国王城,无非沦为六国老世族利诱作乱之士的本钱!这是顿弱密书的说法,本王接纳了,才将六国侍女与王城一并迁入咸阳北阪!万千女子终身不见人事,阴气怨气冲天,本王睡得过几个?这下好!蒙毅之策,解我心头郁结也!”嬴政一阵大笑,铿锵爽朗直如豪客。不待惊喜万分的李斯蒙毅说话,嬴政又转身大手一挥高声下令,“小高子!立即下书给事中①,全数登录北阪之六国侍女嫔妃,半月之内,全数交长史蒙毅处置。但有延迟隐匿,军法论罪!”
“嗨!”赵高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臣以为,此事得先行知会上将军,否则纷争起来……”
“知会老将军该当。”嬴政打断了李斯话头,“纷争却是不会。以老将军世态洞察之明,绝会妥善处置。蒙毅,只在对老将军书中提及一句,六国宫女嫔妃,是安定南海之利器,赏赐功勋之重宝,望妥为思谋。”
“我王胸襟,臣感佩之至……”蒙毅长跪拱手,有些哽咽了。
议定了南海大事,嬴政心下轻松了许多。
李斯蒙毅一走,嬴政这才觉得连日舟车战马兼程赶路,身上到处瘙痒难忍。热水沐浴一番稍有好转,走进书房正欲处置连日积压文书,然一身红斑瘙痒依旧隐隐难消,嬴政一时瞀乱得又是一身津津汗水。赵高捧来一罐冰茶,嬴政汩汩吞了,似有好转,片刻又复发作。嬴政莫名其妙地大怒,一把将胳膊红斑抓得鲜血斑斑,咝咝喘息着似觉有所和缓。赵高大急,扑拜在地哽咽道:“君上不可自伤!小高子一法可试,只是望君上恕罪!”嬴政又气又笑道:“与人医病,恕个鸟罪!你小子昏了蒙了?”赵高又是连连叩头:“君上,方士入宫,历来大罪!小高子忧心君上暗疾,不得已秘密访察得一个高人啊!”嬴政骤然冷静下来,盯着赵高不说话了。
自嬴政六岁起,赵高便是外祖给自己特意遴选的少年仆人。嬴政八岁返回秦国,赵高跟随入秦。为长随嬴政,少年赵高自请去势,以王室法度做了太监之身,忠心耿耿地追随嬴政整整三十一年了。可以说,赵高熟悉嬴政的身体,远远超过了专精国事而心无旁骛的嬴政自己。赵高说自己有暗疾,嬴政是不需要任何辩驳的,尽管此时的嬴政并未觉察出如何暗疾如何症状。嬴政要想的是,赵高秘密延揽方士入宫,这件事当如何处置?秦国自商君变法,便严禁巫术方士丹药流布。自秦惠王晚年疯疾而张仪密请齐国方士之后,此禁令虽不如往昔森严,然依旧是秦法明令。至少,晚年卧榻不起的秦昭王便一直没有用过方士。嬴政的祖父孝文王一生疾病缠身,以至于自家学成了半个医家,也没有用过方士。嬴政的父亲庄襄王,中年暗疾,吕不韦曾秘密延揽方士,然却未见效力,后来也秘密遣散了。如今赵高秘密访察得一个方士来给自己治病,究竟该不该接纳?以赵高之才具与忠诚,既有如此举措,嬴政宁可相信自己确实患有寻常医家束手无策的暗疾。赵高几乎是自己的影子,要说患难与共,赵高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更有一点,赵高勤奋聪颖,对秦国法令典籍之精熟,除李斯之外无出其右。甚或,赵高之书法,也被知情者认定与李斯相当。如此一个人物,当年若不去势,而在秦国或从军或入仕,一定是一等一的大将能臣。而赵高,却自请去势,选择了终生做自己的奴仆,整整三十一年,任嬴政如何发作,都一无怨尤地侍奉着自己。那个大庶长爵位,对于不领职事的赵高其实并无实际意义,赵高只为嬴政活着。如此一个赵高,嬴政能认定他引进方士是奸佞乱法么……
“君上,又流血了,不能抓啊!……”
眼见嬴政又狠狠抓挠红斑,赵高以头抢地痛哭失声了。
“好,你去唤那方士来。只,这一次。”嬴政瘙痒难熬,牙缝咝咝喘息。
“哎!”赵高如奉大赦,风一般去了。
片刻之间,一个白发红袍竹冠草履的矍铄老人,沉静地站在了王案之前。嬴政一言不发,只袒露着上身的片片红斑与方才抓挠得血淋淋的一只胳膊。老人瞄了一眼旁边大汗淋漓的赵高,微微一笑,拿出了腰间皮盒中的一粒朱红药丸。赵高会意,立即接过药丸捧到案前低声道,敢请君上先行服下。嬴政微微眯着眼睛,二话不说接过药丸丢入口中,咕咚一口冰水吞了下去。案前老人近前两步,双手距嬴政肌肤寸余缓缓拂过,一层淡淡的粉尘状物事落于片片红斑之上。盏茶工夫,便见红斑血痕消失,肌肤颜色渐渐复归常态,嬴政紧皱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老人又退后几步站定,舒展双臂遥遥抚向嬴政。如此又是盏茶工夫,嬴政猛然咳嗽了一声,咯出了一口血痰,长长地喘息了一声。老人徐徐收掌,向嬴政深深一躬,又向赵高一拱手,径自转身去了。
“回来。”嬴政叩了叩书案。
老人回身,却并没有走过来。
“先生高名上姓?”
“老夫徐福,山野之民。”
“先生医术立见功效。但有闲暇,当讨教于先生。”
“秦王视老夫疗法为医术,至为明锐,老夫谢过。”
一句话说罢,老人走了。嬴政边穿衣服边吩咐赵高,好生待承这位人物,待忙完这段时日再理论此事,目下切勿声张。赵高双腿已经软得瑟瑟发抖,脸上却是舒坦无比的笑意,一边抹着额头汗水一边诺诺连声,一溜碎步去了。
夜风清凉,嬴政神清气爽,展开了一卷又一卷文书。
南下期间,李斯将涉及廷尉府的预行之事已经拟定了详细的实施方略,并已经会同蒙毅拟好了颁行天下的文书。嬴政一一看过,件件都批了一个大字:“可。”刁斗打响四更的时刻,嬴政开始读博士学宫的整整一案上书。这些上书,是李斯辖制博士学宫期间预拟的新朝种种典章。嬴政南下期间,这些待定典章已经分送各大臣官署预览,各署附在上书之后的建言补正者不多,大多都是一句话:“典章诸事,听王决断。”嬴政一一看罢,深为这些饱学博士的学问才具所折服,件件有出典,事事有流变,确实彰显了他在朝会上着力申明的图新之意。全部典章,除了若嫌繁冗,实在是无可挑剔。反复思忖,嬴政还是纠正了两处涉及自己的典章。
其一是君主名号。博士学宫拟定的名号是“泰皇”,论定出典如此说:“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嬴政也曾听李斯讲述过这一动议,知道泰皇有两说,一则云泰皇即三皇(天皇、地皇、人皇)之中的人皇,一则云泰皇即太吴,是三皇之前的称渭。然嬴政总觉这一名号虚无缥缈,尚不如战国尊崇的帝号实在,当年秦齐分称西帝、东帝,就是将帝号看得高于王号。然则,若单取帝号,似乎又不足以彰显远承圣贤大道之尊崇,崇古尊典的博士们也一定不以为然。思忖之下,嬴政心头大亮——皇帝!对,便是皇帝,有虚有实有古有今!于是,嬴政提笔,断然在旁边用朱笔写下了两行大字:“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
其二,废除了谥法。谥者,行之迹也。后人以一个简约的名号,对死者一生行迹作一总括性评价,此所谓谥法。此种法度,据说是周公所定,其本意大约在告诫君王贵族要以后世评价预警自身。博士们上书:以谥法定制,秦王为泰皇,当追尊其父庄襄王为太上皇。列位看官留意,后来的汉高祖刘邦即位之时,便完全采取了这一谥法,追尊其父为太上皇。然则,嬴政却以为这种谥法很是无谓。后人话语,很无聊。一则,诱使君王沽名钓誉,容易虚应故事;二则,诱使言官史官以某种褊狭标准评价前人,事实上远离当时情境,徒然引起种种纷争。于是,嬴政提起朱笔,慨然批下了几行文字:“太古有号无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今弗取焉!自今以来,除谥法。本王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曙色初上时分,蒙毅准时踏进了秦王书房。
嬴政从书案前站起,疲惫地指了指两大案朱笔批过的文书道:“都好了,一一拟好诏书,朝会之前颁行。”便摇摇晃晃地被轻步赶来的赵高扶走了。蒙毅一一查对文书,发现秦王大半夜批阅的文书竟多达百余件,一时感慨不已,转身立即吩咐书吏抄录整理再誊刻。而后,蒙毅静下心来开始草拟第一道皇帝诏书了。
五月末,咸阳举行了最盛大朝会——皇帝即位大典。
朝会之前,先期颁行了《大秦始皇帝第一诏书:大秦典则②》,以期在皇帝即位大典第一次尊典实施。这道诏书颁行咸阳各大官署与天下郡县,明定了天下臣民关注的诸多事宜,一时朝野争相传诵蔚为大观。这道皇帝诏书所确定的典制,一直在中国延续了两千余年:
大秦始皇帝第一诏书:大秦典则
大秦始皇帝诏日:自朕即位,采六国礼仪之善,济济依古,粲粲更新,以成典则。自国,自朕,以至诸般文明事,皆以其实施之。为使天下通行,典则之要明诏颁行:
其一国号:秦
其二国运:推究五行,秦为水德之运;水性阴平,奉法以合
其三国历:以颛项历为国之历法
其四国朔:奉十月为正朔岁首,朝贺之期
其五国色:合水德,尚黑,衣服旄旌节旗皆尚黑
其六国纪:以六为纪,法冠六寸,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
其七国水:奉河为国水,更名德水,是为水德之始
其八君号:皇帝。朕为始皇帝,以下称二世三世以至万世
其九皇帝诸事正名:皇帝自称朕,皇帝命曰制,皇帝令曰诏,皇帝印曰玺,车马衣服器械百物曰车舆,所在曰行在,所居曰禁中,所至曰幸,所进曰御,皇帝冠曰通天冠高九寸,臣民称皇帝曰陛下,史官纪事曰上
其十诸侯名号:皇帝所封列侯,统称教
十一上书正名:臣下上书,改书为奏
十二人民正名:人民之名繁多,统更名曰黔首
十三书文正名:凡书之文,其名曰字
十四书具正名:凡书文之具,其名曰笔
天下治式等诸般大事,待大朝议决之后,朕后诏颁行
典则所涉其余细则实施,统以廷尉府书令发于朝野
大秦始皇帝元年夏
于是,这次大典朝会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亘古未闻的一次盛典。除王翦蒙恬等边陲诸将未曾归国,几乎所有的文武大臣与郡县主官都如期赶到了咸阳。依着博士们制定的大典新朝仪,皇帝即位大典从卯时开始,整整进行到艳阳高照的午时。博士叔孙通,是参与制定这次朝仪的重要人物。若干年后,此人根据记忆与私家典藏,为西汉开国皇帝刘邦恢复了秦始皇的即位朝仪,由此跻身大臣之列。
据叔孙通所复制的朝议,始皇帝的即位大典大体是这样进行的。
天亮时分(平明),大臣们一律着朝服在大殿外车马场列班等候。而后,由谒者(掌宾客官员)以爵位高低,分班次将大臣们分别领上大殿平台,再分列等候。殿门平台直到大殿两厢,整肃分列着皇室甲士并特定旗帜。大臣引导完毕,胪传(上下呼传礼仪官)之呼声从大殿内迭次传出:“趋——趋——趋——”如天音呼唤,庄严肃穆。随着迭次呼声,一队队殿下郎中(皇室侍卫官)整肃开出,从大殿门口分列两厢直达殿内陛(帝座红毡高阶)下,在广厦之下形成一条宽阔的甬道。此时,悠扬肃穆的钟鼓雅乐声起,谒者导引着大臣们始从郎中夹道中走进殿门,直达陛下。武臣以通武侯王贲为首,依爵次列于陛下西方;文臣以彻侯王绾为首,依爵次列于陛下东方,两两相向肃立。所有大臣列就,谒者仆射(总掌赞礼官)面向大殿屏后一躬,高呼:“皇帝御驾起——”几名胪传遂接连高呼,呼声迭次向后荡出。传呼声落点,皇帝坐在特制的车辆(辇)中,由六名内侍推车,六名侍女高举着车盖一般的伞盖徐徐而出,恍若天神。帝辇一动,殿中的皇室卫士一齐高举旗帜,郎中们一齐长呼:“警——”皇帝辇徐徐推至帝座前,头戴通天冠,身着特定御服,腰系长剑的皇帝被内侍扶持下辇,稳健地步登帝座,肃然面南。皇帝坐定,谒者仆射高宣:“皇帝即位,百官奉贺——”于是,天子雅乐大起,谒者导引着两列大臣分三班向皇帝朝贺:首班最高侯爵,次班大庶长至左庶长,再次五大夫至官大夫;每班朝贺皆扑拜于地,高呼:“皇帝万岁——”谓之山呼。分班次朝贺完毕,大臣们依爵次鱼贯进入事先写好名号且各自固定的座案就座。百官坐定,谒者仆射又高呼:“法酒上寿——”雅乐再度大起,谒者依次导引爵位最高的九位功臣,分别向皇帝贺寿,颂祷皇帝万岁万岁;每贺,其余百官必须高声同诵万岁。此谓之觞九行,或谓之九觞。整个朝仪过程,有执法御史不断巡视,举凡仪态不合法度之官员,立即被导引出大殿。故此,没有一个人敢轻慢喧哗,肃穆得太庙祭祀一般。九觞之后,谒者仆射高呼:“罢酒——”于是,酒具撤去。
谒者仆射再度高呼:“皇帝下诏——”这才轮到皇帝开口了。
“太过繁冗。明日重新大朝,再议国事。”
轮到皇帝开口,皇帝却烦躁了,拍案两句话,不坐帝辇径自走了。
皇帝挥汗如雨地走了,举殿大臣哄然笑了起来,一边纷纷攘攘地擦拭着额头汗水,一边揶揄嘲笑着煞有介事的博士们。“热死人也!大热天硬教人穿这大袍子!”“这叫甚庆典,折腾得人路都不会走了!”“鸟个典!摆着酒不教人喝!活馋人!”“那叫法酒!你不是九侯能喝么?”“九侯如何,也才一人一爵!”“谁弄的这朝仪?气死人也!”“不折腾我等老胳膊老腿,人博士凭甚立功?”“博士博士,狗屎不如!”
不知谁高声贬损了一句,殿中一阵哄然大笑,大臣们纷纷抹着汗水去了。渐渐地,大殿中只有博士仆射周青臣与叔孙通等一班博士了。周青臣很是难堪,大步走向还在归置大殿的谒者、御史与郎中们,黑着脸高声道:“群臣对皇帝大不敬,御史亲见,为何不缉拿问罪!”领班御史丞转过身来哈哈大笑道:“朝仪已罢,说几句闲话也问罪?亏了你老博士饱读诗书也!”其余郎中谒者也纷纷笑嚷:“受教受教,皇帝没盖偌大国狱,拿人关到博士府去,你管饭也!”旁边叔孙通颇是机变,过来一拱手低声道:“禀报仆射,丞相拜谒学宫,尚等我等议事。”周青臣心头惊喜,佯作气哼哼一甩大袖,就势走了。
※※※※※※
①给事中,秦王室官职,掌宫内事务,多由宦官担任。吕不韦时期,嫪毐任此职。
②典则,意同典章,出自《尚书·五子之歌》:“有典有则。”典章一词,后世隋代始有。
四、吕氏众封建说再起帝国朝野争鸣天下治式
整整一个午后,博士学宫都弥漫着一种亢奋气息。
丞相王绾亲自拜谒学宫,本来就是一件非同小可的盛事。然最令学宫感奋的,还是丞相亲邀博士们会商一件根本大事:新朝图治,当在天下推行何种治式?老丞相说得很明白,典则也好,朝仪也好,皆无涉根本,无须纠缠。国家根本在治式,透彻论定治式,才是博士学宫真正功劳。年余以来,博士们已经察觉出,新朝的大势越来越微妙了。博士们原以为天经地义的诸侯制,在新朝却被莫名其妙地搁置了,秦王首朝封赏,竟然没有诸侯一说。然则,秦王也没有说不行诸侯制,放下的话是,容后一体决之。这就是说,事情尚在未定之中,各方还都没有形成政见方略。同时,法权在握的廷尉府传出的消息是:李斯与一班亲信吏员日夜揣摩天下郡县,似有谋划郡县制之象。此时的秦王,依旧没有明白定策。从南海归来后,秦王除了确定典则与皇帝大典朝仪,对最为重大的治式事宜,始终未置可否。如此微妙情势之下,又逢皇帝刚刚即位之日,位高权重的老丞相亲自拜谒学宫且明白会商大事,此间究竟蕴藏着何等奥秘?
在从王城回来的路上,周青臣着意邀叔孙通同车。车行幽静处,周青臣突兀问:“足下以为,丞相府廷尉府,孰轻孰重?”叔孙通以问作答:“江水河水,孰大孰小?”周青臣一笑:“江亦大,河亦大,奈何?”叔孙通答:“两大皆能入海,唯能决之者,长短也。”周青臣恍然:“如此说,谋之长远,其势明矣!”车行辚辚,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了一阵,又异口同声说了一句:“正道悠长,《吕氏春秋》也!”
柳林中摆开了恭贺皇帝即位的盛宴,酒是丞相府赏赐的。
王绾已经白发苍苍了。自从对六国大战开始,十年之间,王绾全副身心地运筹着秦国政事,从未在四更之前走进过寝室。战国通例,官员奉事五日歇息一日,此所谓“五日得一休沐”也。秦国勤政,六日歇息一日。可王绾自从做了丞相,却从来没有歇息过一日,纵是火热的年节,都守在政事厅不敢离开也不能离开。王绾只有一个心思,丞相府须得一肩挑起千头万绪的政事,好教秦王李斯等全力谋划战胜之道。然则,不知从何时起,王绾有了一种感觉——对这个秦王,他越来越陌生了。灭楚之后,这种陌生感突兀地鲜明起来。就实说,王绾与秦王从来没有过重大歧见,诸般政事之默契一如既往,然则,这种陌生感却挥之不去。思绪飘向远方,不经意间,王绾似乎也想明白了:秦王事事图创新,自己却似乎事事都循着常规与传统。陌生之感,由此生焉。十几年来,自己似乎没有出过一次令人耳目一新的谋划。与李斯尉缭两位大谋臣相比,自己确实少了些独具慧眼的长策大略。在预谋政事上,王绾也似乎总跟不上秦王大跨度的步幅,至少是很感吃力。凡此等等,都是实情,但王绾依然相信,这不是陌生之感的源头。以秦王秉性,若仅仅是如此这般,他早早已经明说了。
灭楚之后,秦王将李斯擢升为廷尉,且显然将廷尉府变成了统筹新治的轴心,这教王绾很不是滋味。李斯的功绩才具,王绾是认同的。就廷尉府的职责权力而言,秦王也没有逾越法度。然则,新朝图治这般重大而涉及全局的谋划,廷尉府难道比总揽国事的丞相府更合适么?显然不是。此间之要,人事也。人事之要,政见心界也。
王绾与秦王之间,有着一道双方都明白的心界鸿沟。这道鸿沟,与其说是实际政见不合,毋宁说是所奉信念不同。王绾信奉《吕氏春秋》,秦王则信奉《商君书》。这两部治国经典的差异,生发了王绾与秦王之间难以弥合的心界鸿沟。两部经典的差异有多大,这道心界鸿沟便有多深。当年,王绾是奉吕不韦之命,到太子嬴政身边做太子府丞的。很长时间里,王绾都是吕不韦与少年太子少年秦王之间的有效桥梁。秦王亲政后,《吕氏春秋》事件发作,王绾没有跟吕不韦走,而是选择了辅佐秦王。但是,王绾却不因人废言,对《吕氏春秋》所阐发的治世大道,王绾始终是信奉的。即或在秦王面前,王绾也从来没有隐瞒过。对此,秦王当然是清楚的。可是,秦王从来没有因为王绾信奉《吕氏春秋》而减弱对王绾的倚重。否则,王绾何以能做十余年的丞相?直至封赏功臣,直至秦王变成了皇帝,王绾的丞相之职也未见动摇迹象。
久历风霜的王绾看得明白,秦王对自己,一如当年对吕不韦:只要你不将治学信念化作不同政见,不将政见化作事端,永远都不会有事。也就是说,只要王绾目下安于现状,不将自己心头突突蹿跳的信念搬出来变为政见,天下首任丞相是无可动摇的。
难处在于,王绾摁不住这头在心头蹿跳的巨鹿。
灭楚之后,王绾有了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感觉:天下到了歧路亡羊之时,必得有人出来说话!目下,能够担当这个说话者职责的,大约只有自己了。博士们分量不足,奏对又往往陷于虚浮。元老大臣们失之浅陋,无以论证大道。即或是目下领事的一班重臣。其学问见识也没有一个人足以抗衡李斯,不足以发端大事。只有王绾,根基是老秦名士,少年入仕而历经四王,资格威望足以匹敌任何元老勋贵,论治学见识,王绾是吕不韦时期颇具名望的才士。最要紧的是,只有王绾清楚地明白新朝图治的实际要害何在,不至于不着边际地虚空论政,反倒引起群臣讥讽。王绾隐隐地觉得,这是上天的冥冥之意,这是无数圣贤典籍的殷殷之心。天道在前,圣贤在前,丞相权力彻侯爵位何足道哉!
“诸位,皇帝即位,图治天下,何事最为根本?”
“治式——”
酒宴刚一开始,王绾一句问话便将来意揭示明白。博士们不约而同地昂扬应答,显然也明白告诉了王绾,他们是有准备的。王绾一时大为欣慰,一改很少痛饮的谨慎之道,与博士们先连饮了三大爵,以表对皇帝即位的庆贺。置爵于案,王绾慨然道:“老夫今日拜谒学宫,一则,感念众博士为国谋治,刷新典则、创制朝仪有功!二则,共商新朝图治之根本。诸位皆饱学之士,尚望不吝赐教。”
“鲍白令之敢问丞相,天下大道几何?治式几何?”
“天下大道者二,王道,霸道。天下治式者二,诸侯制,郡县制。”
“淳于越敢问丞相,人云廷尉府谋划郡县制,丞相何以置评?”
“图治之道,人皆可谋可对。廷尉府谋郡县制,无可非议也。”
“伏胜敢问丞相持何等主张?诸侯制乎,郡县制乎?”
“诸位以为,老夫该当何等主张?”
王绾揶揄反问,柳林中荡起了一片笑声。诘难论战原本是战国之风,博士们已经在几个回合的简单问答中大体清楚了老丞相的图谋,正欲直逼要害,却被王绾轻轻荡开,不禁对这位老丞相的机变诙谐显出了几分由衷的佩服,一时笑出声来。
“在下叔孙通有对。”一个中年士子站了起来。
“先生但说。”
“谋国图治,当有所本。秦国图治之本,在《吕氏春秋》!”
“何以见得?”王绾淡淡一笑,掩饰着心头的惊喜。
“天下治式两道,诸侯制源远流长,郡县制初行战国。”叔孙通从容地侃侃而谈,“战国大争之世,七国不奉诸侯制而奉郡县制,大战之需也,特异之时也!今秦一天下,熄战乱,不当仍以战时之治行太平盛世。是故,新朝当行诸侯制,回归天下大道……”
“彩!”片言只语将郡县制之偏离正道揭开,博士们一阵亢奋。
“然则,”声浪平息,叔孙通突然一个转折道,“若以三代王道为诸侯制根本,始皇帝必难接纳。何也?战国变法迭起,弃置王道已成时势。当此之时,若以三代王道论证诸侯制,必有复辟旧制之嫌。为此,必得以《吕氏春秋》为本,方得有效也。”
“彩——”博士们更见奋然了。
“《吕氏春秋》,有诸侯制之说?”王绾饶有兴致。
“有!众封建论也!”
“鲍白博士学问最博,背诵给丞相。”周青臣指点着高声应答的红衣博士。
“丞相且听。”鲍白令之高声念诵道,“《吕氏春秋·慎势篇》云:天下之地,方千里以为国,所以极治任也。国非不能大也,其大不若小,其(地)多不若少。众封建,非以私贤也,所以便势,所以全威,所以博义。义博、威全、势便,利则无敌。无敌者,安。故,观于上世,其封建众者,其福长,其名彰……王者之封建也,弥近弥大,弥远弥小。故,海上有十里之诸侯……多建封,所以便其势也。”略微一顿,鲍白令之慨然道,“吕氏之论,封建诸侯为圣王正道。封建愈多,天下愈安,此谓众封建也!”
“鲍白之论,我等赞同!”博士们不约而同的一片拥戴、附和声。
“敢问老丞相,博士宫可否上书请行诸侯制?”周青臣小心翼翼。
“有何不可?老夫也是此等政见。”王绾叩着大案坦然高声道,“你等上书皇帝,老夫也要上书皇帝。其时,皇帝必发下朝议会商。但行朝会议决,公议大起,治式必决。”
“丞相发端,我等自当追随!”叔孙通一声呼应。
“我等追随!”博士们异口同声。
王绾离座起身,对着博士们深深一躬,转身对周青臣一点头,径自去了。博士们心气勃发,纷纷请命草拟上书。周青臣与叔孙通等几个资深博士略事会商,当即公示了一个方略:人人都做上书之文,夜来公议公决,选最雄辩者为博士宫联具上书面呈皇帝。博士们哄然喝一声彩,纷纷散去各自忙碌了。
次日清晨再度朝会,大出群臣意料,只一个时辰便散了。
皇帝大典后,嬴政很感疲惫烦躁,昨日回到东偏殿书房冷水沐浴一番,靠在卧榻便迷糊了。不想午间小憩竟做了沉沉大睡,直到日薄西山才蓦然醒来,气得将赵高狠狠骂了几句。夜来精神倍增,嬴政将李斯、王贲召进王城,再加原本在书房值事的蒙毅,要事先会商一番明日朝会如何动议治式。三人走进书房,嬴政远远一招手道:“来来来,脱了厚袍子坐!小高子,冰茶!”不料,三人都没有应答,而是按着爵次顺序,王贲在前李斯居中蒙毅在后,一起躬身大礼,毕恭毕敬地齐呼了一声:“臣等参见皇帝陛下!”嬴政恍然起身,大笑道:“免了免了,书房折腾个甚!大朝摆摆架势罢了,事事如此折腾还做不做事了?日后书房议政老样子,谁喊皇帝陛下,我叫他出去晾着!”一串笑语申斥,三位大臣呵呵笑了起来,气象顿时和睦如初。
三人就座,各去朝服冠带,长发散披,通身一领麻布长衫,再饮下一碗冰茶,顿时大觉凉爽。嬴政一说事体,李斯不禁一声感喟:“惜哉!尉缭子也。若他能动,此事容易多了。”王贲蒙毅也是一声叹息。嬴政低声道:“先生风瘫,太医无以救治。我已请一东海神医看过,也依然未见起色。还有老将军,但有他在朝……天意也,夫复何言!”一说到王翦,嬴政眼中泛起了泪光。李斯蒙毅也双眼潮湿了。
“君上,还是议事了。”王贲岔开了话题。
嬴政说了事体,期冀明日朝会能一次议决郡县制,以便早日推行;预料群臣中可能有主张诸侯制者,故得预为绸缪。李斯禀报说,郡县制之实施方略经多次补正,已经确定了,只待议决推行。蒙毅说,重臣之中明白主张郡县制者,只有素常小朝会的王翦、李斯、王贲、蒙恬、尉缭几人,而能在大朝会动议者,大约只有李斯了。嬴政点头,李斯也没有说话。一直默然的王贲却突然说,廷尉动议不宜。嬴政问为何?王贲说,郡县制诸侯制之争,大多将军不甚了了,大多文臣则无甚定见。若有重臣主张诸侯制,很可能群臣便跟着走了。那时,才该廷尉杀出。嬴政大笑道,说得好!朝会也是战场,精锐要用在最难之时。蒙毅问如此谁来动议?王贲断然道,我来,我与尉缭前辈联具如何?嬴政李斯蒙毅三人异口同声说了声好。如此商定之后,王贲李斯便驱车去了尉缭子府邸先行知会。嬴政吩咐蒙毅立即为两人草拟上书。三更时分,王贲李斯返回皇帝书房。与尉缭子情谊笃厚的李斯禀报说,卧在病榻的尉缭子欣然允诺了。嬴政心头顿时踏实了许多。于是,王贲拿了蒙毅起草的上书底本,立即回府准备去了。小朝会便在深夜中散了。
谁也没有料到,朝会局势会发生如此突兀的变化。
朝会伊始,嬴政刚刚申明了主旨,丞相王绾便第一个出班奏对。依照新朝仪,王绾站在自己的座案前捧着上书高声念诵:“臣,丞相王绾,昧死有奏皇帝陛下,主张新朝奉行诸侯制。臣呈上奏章——”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殿前御史接过了新朝的第一道奏章,双手捧到了始皇帝案头。大殿群臣始而惊讶——历来只处置政务而不提政见的老丞相竟能发端大政!继而恍然——新朝遵奉何等治道,非老丞相发端莫属!于是,一时纷纷议论。
正当此时,博士仆射周青臣也霍然站起,高举上书高声念诵:“臣,博士仆射周青臣,昧死有奏皇帝陛下,呈上博士七十人联具之《请行封建书》——”殿东一大片博士整齐站起,齐声高诵:“臣等昧死启奏皇帝陛下,请行封建,以固大秦!”如此声势,又一齐口称昧死,秦国庙堂见所未见,一时群臣彷徨,有诸多元老便要站起来呼应。
列位看官留意,秦之典则礼仪虽细,然也不可能事事定则。譬如这大臣口称“昧死以奏”,便不是礼仪典则所定。然若依着“尊上抑下”的典则精神,臣下自己要在言事时,或加上彰显忠心之词,或加上勇于任事之词,典则礼仪自是不能禁止。也就是说,臣下自甘卑下奉迎,有利于巩固皇权,法度礼仪不会禁止。后来,诸多臣下起而仿效,奏章之首多称“昧死以奏”以为表白,遂使后世学人多以为臣称“昧死”乃秦时订立制度使然。此间误会,何其深也!延续唐宋之后,诸多儒臣奴性大肆泛滥,以至有人整日念叨“臣罪当诛兮,皇帝圣明!”显然,这是事实存在的一种自虐,然却绝非制度所立。此乃后话。
目下的王绾与众博士口称昧死,可谓既表惶恐,又表忠心,亦表无所畏惧。就其本意,无疑与“斗胆直言”之类的表白相近,也许本无他意。然在质朴厚重的秦国朝会上,大臣言事,历来极少这种自我表白,有事说事罢了。如今老丞相慷慨发端,一大片博士慷慨相随,人人昂昂高呼昧死以奏,大臣们如何不怦然心动?
“臣,通武侯王贲有奏。”
一声浑厚而沉稳的宣示,大殿中立刻肃静下来。谁都知道,王翦王贲父子连灭五国,在新朝具有无与伦比的分量。更有一点,父子两人都是寡言之人,朝会极少开口,开口则绝不中途退缩。当此之时,这王贲挺身而出,定然大事无疑。举殿肃然之间,只见王贲前出两步,捧着一卷竹简高声道:“臣与关内侯尉缭联具奏对,请行郡县之治,今呈上奏章。”殿前御史接过竹简,王贲坐回了班次。见如此两位重臣与丞相大相径庭,主张郡县制,群臣这才稍见清醒,不再急于附议,一时方安静了下来。
“老臣有奏……”王绾再度慷慨奏对。
“朕有决断。”皇帝却开口了,打断了王绾。嬴政第一次使用这个拗口的字,显得有些生硬,也渗出几分冷冰冰的气息,“丞相、博士宫、通武侯、关内侯,各有奏章,且主张已明,当下议决,未免仓促。朕之决断:发下今日三则奏章,各官署集本部官吏议之,或酿成共识,或两分亦可。旬日之后,朝会一体决之。散朝。”说罢,皇帝径自走了,朝会也就散了。
旬日之间,咸阳各官署及治情已经稳定的郡县官署,都开始了哄哄然的议政。
议政决事,既是秦国之传统,又是秦国之法度,并非散漫议论。春秋战国之世,尚大体延续着古老的三代议事传统,列国都不同程度地实施着一种大事须交群臣公议的决策法则。战国动荡多战,决事力求快速高效,公议制不可避免地有所淡化,然却没有从制度意义上消失,在事实上也经常见诸各国。就秦国而言,大事交付公议多见于史料记载:秦穆公合大夫而谋政,秦孝公廷议变法,秦惠王议伐巴蜀,秦昭王议杀白起,秦王政议逐客、议破四国合纵、议禅继、议帝号等等等等。也就是说,虽然战时决事需要快捷,寻常军国大事皆由君主与相关重臣立决立断,但关涉根本的长策大略,还是很看重公议决断的。
议政作为一种制度,其实施流程表现为:某臣动议(显而易见的实际大事,不需动议也可由君主发动公议)——君主发其上书于各官署下令议之——各署得将议决对策正式呈报君主——君主集重臣或全体大臣最终议决。若群臣所议一致,君主也见识无二,则君主可不行朝会而决断;若群臣对策不一,则君主必得行朝会决断,而不能独断。此,议事制度之根本也。譬如目下诸侯制与郡县制之争,既是国家根本长策之争,又是最具权力的两方重臣之争,牵涉既广,利害且深,皇帝自不能当场独断,发下群臣公议,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稳妥方式。此等议事制度,是华夏族群在艰难生存中群策群力之遗风,弥足珍贵。然则,这一议事制很快就消失了。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件并不如何瞩目,然却影响深远的大事。不久之后,我们将目睹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
嬴政深感朝会之出乎意料,散朝后立即召进李斯王贲会商。
李斯说,博士宫联具请行封建,意料之中不足为奇。战国末世改制,若没有诸侯制声音,反倒是怪事了。而老丞相王绾不事先知会,而突兀力主诸侯制,才是真正的棘手。王贲说,老丞相历来与闻决策,该当明白君上图治趋向,今突兀转向诸侯制,完全可能引发大局动荡生变。王贲深表赞同,补充说,此等动荡与其说迟滞郡县制推行,毋宁说为天下复辟者反对郡县制立下了一个新的根基,后患多多。蒙毅则以为,王绾突兀发难,很可能是受了博士们煽惑,未必是自家真心主张;其中根源,必是王绾自觉新政轴心不在丞相府所致。
“不。三处须得澄清。”一直凝神倾听的嬴政轻轻叩着书案,“其一,王绾之举,绝非突兀。其二,王绾主张,绝非复辟。其三,王绾之心,绝非自觉权力失落。不明乎此,不能妥善处置纷争。”
“君上三说,依据何在,敢请明示。”王贲一如既往地直率。
“先说一。”嬴政顺手从文卷如山的旁案拖过一只早已打开的长大铜匣,拿出一卷竹简展开在案头,“这是《吕氏春秋》,两位可能不熟,廷尉该当明白。《吕氏春秋》明白主张封建制,而且是众封建,诸侯封得越多越好。王绾素来信奉吕学,未尝着意隐瞒。当此之时,王绾必感事关重大,而又无法说服我等君臣,故联手博士,形成朝议对峙,逼交公议而决。显然,老丞相是有备而来。三位皆曰突兀,因由在于忽视了王绾的治学根基,似觉老丞相没有理由如此主张。可是如此?”
“君上明察!”三人异口同声,李斯犹有愧色。
“再说二。”嬴政指点着案头书卷,“王绾主张封建诸侯,基于治国学说,基于安秦之另一思路!而非基于复辟远古旧制,更非基于复辟六国旧制。此与当年文信侯根基同一。而六国王族、世族鼓荡封建诸侯,则是明白复辟。即或博士宫七十博士主张封建诸侯,一大半也是基于治学信奉之不同,也非世族复辟之论。”
“君上明察!”
“再说三。”嬴政又从旁案拖过一只木匣,拿出一卷道,“灭楚之前,老丞相曾经上书请辞,理由便是‘治事无长策,步履迟滞’。十余年来,老丞相勉力支撑,未尝一事掣肘,纵无大刀阔斧,亦绝非纠缠权力进退之辈。”
“臣之指斥,草率过甚!”蒙毅当即肃然长跪,拱手如对王绾致歉。
“凡此者三,决我方略。”嬴政对蒙毅淡淡点头一笑,继续道,“一则,唯其王绾有吕学根基,有备而发,两制之争当认真论争,绝不草率从事。二则,唯其老丞相博士等非六国王族世族之复辟,两制之争当以政见歧异待之;纵有后患,届时再论。三则,唯其老丞相非关私欲,两制之争不涉国政权力。”
“臣等赞同!”
“君上方略至当。”李斯一拱手,心悦诚服而愧色犹在,“王绾之于吕学,臣疏忽若此,深为惭愧也!今据君上处置两争之三则方略,臣以为根本在第二则,即以政见歧异待之。既为政见之争,必涉吕学与诸家之道。此,臣之所长也。臣自请主力,与老丞相等一争是非曲直。”
“廷尉主力,正当其时!”王贲拍掌大笑。
“听说《吕氏春秋》乃廷尉当年总纂,正当其人!”蒙毅也和了一句。
“好!廷尉主战。”嬴政一拍案,“然,此事至大,不能廷尉孤军独战。”
“陛下毋忧,我等当妥为谋划。”不期用了新称谓,李斯自己也笑了。
“臣等与廷尉协力!”王贲蒙毅立即跟上。
“好!两制之争乃华夏根本,务求全胜!”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李斯王贲蒙毅不期然异口同声冒出一句久违了的老秦誓言,一时君臣四人的眼睛都潮湿了。片刻默然,嬴政高喊小高子上酒。赵高捧来四爵老秦酒,君臣四人汩汩痛饮而下,顿时人人一身大汗,同声大笑一阵,便匆匆散去各自忙碌了。
在嬴政君臣筹划之时,各署议治的消息也纷纷激荡开来。蒙毅总司中枢,络绎不绝的消息都是“本署多以封建诸侯为是,以郡县制为非”。蒙毅非但备细阅读了每一份呈报进皇城的议治书,还亲自赶赴丞相府、上将军府、大田令府、司空府、司寇府、内史府、博士宫七大最主要官邸分别听了议治论争,终于对种种纷争大体清楚了。
蒙毅对皇帝的禀报是:归总说,群臣议论多以封建诸侯制为是。其间情形又分四类。其一,丞相府与博士宫之议,一致以吕学为根基,认定封建诸侯为安秦大道。其二,大田令等实际治事官署,则多从经济民生出发,以为郡县制易于凝聚国力民力,易于农耕河渠之通畅,多以郡县制为是。其三,郎中、御史、太庙令、太史令以及诸多皇族大臣,则多从传统出发,认定封建制利于族群血统之稳定延续,故以封建诸侯为是。其四,上将军府与国尉府最为特异,由于王翦蒙恬皆不在咸阳,国尉府又一直由尉缭虚领而无实际长官,故吏员之议颇为别致:大多以郡县制为战时权宜之计,安定天下则当奉行封建诸侯制。
“南北上书到了么?”嬴政淡淡一笑。
“南海上书、九原上书,刚刚到达。”
“如何说法?”
“王翦老将军力陈封建弊端,力主郡县制。蒙恬将军亦同。”
“扶苏回来没有?”
“皇长子明日将抵咸阳。君上,如此做……”
“不怕。事关长远,教皇子们听听有好处。”
“那,最好明令皇子们只听不说,持公允之身。”
“不!可以说话。面对如此利害,一个毫无评判的皇子何以立足天下?”
“君上,皇子们尚未加冠……”蒙毅欲言又止。
“准时大朝,放开一争!”嬴政断然拍板,没有理睬言犹未尽的蒙毅。
始皇帝元年五月末,事涉华夏根本的一场创制大论战正式拉开了帷幕。
除了王翦蒙恬与据守陇西的李信,顿弱姚贾等所有的在外大臣与已经有稳定官署的大郡郡守、大县县令,都被召回了咸阳。更有不同者,大殿内皇帝阶下专设了皇子区域,二十余名皇子全部与朝。咸阳所有官署的所有官员,除了有秩吏之下的吏员,举凡官员一律与会。素常宽阔敞亮的正殿,黑沉沉一片六百余人,第一次显得有些狭小起来。卯时钟鼓大起,帝辇在迭次长呼中徐徐推出。高冠带剑的皇帝稳步登上帝座,大朝会宣告开始了。
“诸位,朕即皇帝位,今日首议大政。”
所有的殿门与所有的窗户全部大开,沉沉大殿在盛夏的清晨颇为凉爽。皇帝一身冠带,平静威严地继续宣示着主旨,“天下一统,我朝新开。行封建诸侯,或行郡县一治,事关千秋大计。日前,首议三奏业已发下,各署公议也大体清晰。归总论之,主张依然两分。今日大朝,最终议决,朕将亲为决断。朝会议政,不避歧见,诸位但言无妨。”
“臣,博士鲍自令之敢问,陛下对新治大计定见如何?”
“大朝议政,不当揣摩上意。”皇帝冷冰冰一句回绝了试探。
“臣,博士仆射有奏。”西边文职大臣区后的博士区,昂然站起了掌持博士学宫的周青臣,慷慨激昂道,“皇帝陛下扫灭六国,威加海内,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为千古第一大皇帝也!然则,平海内易,安海内难。天下九州,情势风习各异,难为一统之治。大秦欲安,必得以《吕氏春秋》为大道,众封建。封诸多皇子各为诸侯,辅以良臣,因时因地而推治,如此天下可定也!”
“臣,博士淳于越附议!今皇帝君临天下,四海归一,当继三代之绝世,兴湮灭之封国,使诸位皇子、开国功臣,皆有封国之土,皆有勤王之力!如此封藩建卫,土皆有主,民皆有君,皇帝陛下亦省却治民之劳,郁郁乎文哉!泱泱乎大哉!”这位素有稷下名士声望的淳于越跟了上来,文臣坐席区诸多要员顿时振作瞩目。
“臣,博士叔孙通转呈山东游士奏章!”
一言落点,举殿惊讶。朝会者,君臣之议,是为朝议。游学士子为庶民,故为野议民议。野议民议无固定程式,也并不包括在君主“下议”的议事制度之内。然则,华夏族群自远古以来,即有浓厚的野议之风,也有许多相应的上达形式,明如谤木制、谏鼓制、请命制等,暗如童谣、民歌、公议、请见、上书等,甚或包括了特定的流言。战国之世,重视野议之风犹在,齐威王整肃吏治的举措之一,便是以谤木制搜集民众建言及对官吏的举发。当时天下对齐人风习的评判,其中有一句“多智,好议论”。这个“好议论”,说得便是野议之风的普及强大。庶民野议但以上书方式呈现,往往是最为重大的民议,甚或可被视为某种天意。当此重大朝会,陡然出现野议奏章,此间意蕴难以逆料,大殿群臣立即静如幽谷。
“既有野议奏章,当殿宣读可也。”皇帝说话了。
“臣遵诏。”叔孙通展开一卷,高声念诵起来,“臣等山东游士二百一十三人,启奏皇帝陛下:大乱初定,天下思治,流民思归。我等布衣游学之士,痛感天下失治之苦。为此,恳望皇帝陛下封建诸侯,我等愿各为良辅,使四方有治,使黔首有归。如此,则天下大幸也!”念诵完毕,叔孙通高声补充道,“民心即天心。士为天下根本,得士之心者得天下!臣赞同天下士子之议!”
“臣等赞同游士奏章!”博士席一片呼应。
“群小私心罢了,谈何天心天意天下士子?”文臣区突兀一句冷笑揶揄。
“何人之言,诛心乎!论政乎!”叔孙通高声顶了回来。
“老夫顿弱!便答之足下。”顿弱虽见苍老,精神依旧矍铄,离开侯爵座案站到了空阔处,破例地没有面对皇帝,却面对着沉沉座案区高声道,“诸位连同老夫在内,十有八九都曾是布衣之士游学列国。此战国之风也,入仕之道也,原本好事!然则,战国士风雄强坦荡,无论政见如何,所论皆发自本心!是故合则留,不合则去。今日,二百一十三名士子论政上书,竟能异口同声赞同封建诸侯,而独无一人异议,岂非咄咄怪事乎?期间因由,不言自明。今六国皆灭,一班狗苟蝇营之士失却奔走依托,又自觉才具不堪为皇帝大用,于是乎,唯求天下诸侯多多,好谋一立身之地。人求立身生计,原本无可指责。不合此等人物,偏以玩弄天下大计为快,以民议天心为名,实谋一己之出路,诚非私哉!诸位且说,老夫之论,诛心耶?论政耶?”这顿弱原本战国末期名家名士,桀骜不驯,当年以见秦王不拜而名闻天下。此时一片言论不做奏对,却做了论战之辞,一时大见老来风采,举殿听得入神沉寂,忘记了喝彩。
“不,不是诛心,却也不是论政!”叔孙通红脸嚷嚷,引来一片笑声。
“此等野议,臣等以为不说也罢!”文臣席有几人高声非议。
“是也是也,自请为诸侯辅臣,有私无公!”
一片嚷嚷中,周青臣淳于越叔孙通都愣怔了,博士席也一时默然了。
“老臣王绾有奏。”
须发雪白的王绾终于不能坐视了。这班博士不着边际不谙事理,王绾大为皱眉,自觉如此下去,只怕这个重大长策便要被这些虚空宏论付之流水。王绾决计亲自阐发,于是离座出班,直接面对着帝座,苍老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起来,无一言不是实实在在。
“陛下明察:方今诸侯初破,天下初定,复辟暗流依旧涌动。大势论之,赵魏韩之地一旦有事,尚可就近靖乱。然则,燕齐楚三地却偏远难治,若有不测之乱,咸阳鞭长莫及。此际之险,与周灭商之初相类也。大秦欲安天下,当效法封建分治,分封皇帝诸子为封国诸侯,镇守偏远边陲,以安定天下。此,久远之计也,非一时之谋也。”
“老丞相差矣!”姚贾站了起来。
“上卿何见之有?”王绾淡淡地回了一句。
“皇帝陛下,诸位大臣,”姚贾在空阔处时而面对帝座,时而面对群臣,雄辩之风不下顿弱,“历经战国,天下大势已成两种治式:封建诸侯为一道,郡县统治为一道。今丞相既论治道,却是天下两分:赵魏韩之地一道,燕齐楚之地一道。持论根基,又唯在地理之远近,平乱之难易。如此姚贾敢问丞相:天下统一而一朝两治,政出多门而纷纭不定,图乱乎?图治乎?再则,天下治道若以地理远近、平乱难易而决断,易治者严,难治者宽,岂非纵容远政不法生乱?如此治道,公平何在!正道何在!”姚贾气势凌厉,所攻也确实皆在要害,群臣立感决战气息,大殿中一时肃然无声。
“上卿少安毋躁。”
王绾淡淡一笑,突然振作精神侃侃而谈,“老夫所言,因时因地而施治也,天下正道也,非自老夫始也。在秦,自我惠文王之世取巴蜀,便以王族大臣直领巴蜀近百年,与封建诸侯何其相类也!昭王之世,有穰侯治陶地。当今皇帝之初,有王弟成蛟治太原。此其实也。以治道之论,则文信侯之《吕氏春秋》有切实之论,非但主张众封建,更主张以地理远近定封国大小:王者封建,地愈近而封国愈大,地愈远而封国愈小,故海上之地有十里诸侯。凡此等等,皆因远近不同而施治也,何由生乱乎!以目下情势,皇帝领赵魏韩三地,是为帝畿;燕齐楚三地,则封建诸侯,势同三代天子一治,何由天下两治也!”王绾有理有据有史有论,殿中形势又是一变,大臣们都流露出敬佩的神色,博士们更是奋然快慰。
“丞相论史,不足为证!”
年青的蒙毅第一次挺身站立在殿堂论政了:“蒙毅职任长史,多闻国史典籍。丞相所言之史实,不合比作封建诸侯。自孝公以下之历代秦王,虽时有王族子弟或重臣领于一方,然皆以国府郡县官吏施治,王族子弟与重臣之效用俱在镇抚,以利推行法治。此等领治,赋税皆上缴国府,领治之地更无私兵私官,实乃郡县一治之特例,与封建诸侯大相径庭也!”
“吕氏之学,亦不合大道也!”
李斯站了起来。思忖情势,李斯觉得自己该说话了。李斯也没有面对帝座,面对面地与王绾对立着道:“文信侯众封建之论,不合大道者二。其一,不合五百年来天下潮流。自春秋以至战国,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国变,君变,官变,民变,法变,最终酿得潮流大变。期间诸子百家风起云涌,竟相探索治国之道,而终归酿成变法大潮。变法者何?变国家也,变治道也,变生计也,变民众也。一言以蔽之,变天下文明之蕴涵也!千变万变,轴心在于治式之变。封建诸侯裂土分治,导致天下大战连绵动荡不休。人心思治,人心思一,思的便是天下一统,思的便是一法施治,思的便是抛却封建。文信侯之时,天下归一之心尚在端倪,尚未聚成大潮,故文信侯未能洞察大势也!今日之天下,若果真行封建诸侯,无异于抛离天下民心,无异于再植裂土分治之根,弃华夏五百余年之探索而重归老路焉!老丞相厚学明察,拘泥于一家之学而不审时势,何异于刻舟求剑哉!”
“老夫愿闻其二。”王绾丝毫不为所动,只冷冷一笑。
“其二,丞相所言,今日新朝情势几同于周之灭商,在下不以为然。”
“丞相所言大是!”博士坐席一片反对李斯之声。
“是与不是,且看史实。”李斯从容言道,“其一,三代之时,天下未曾激荡生发,不知郡县制也,唯知封建制也。其时行封建,与其说遵奉王道,毋宁说别无选择也!是故,不足为亘古不变之依据。其二,周行诸侯制,前后所封王族与功臣千八百余国,可谓众封建矣!然则,周武王尸骨未寒,周室便祸乱大生,发难者恰是王族之管、蔡诸侯!如此封建,谈何拱卫天子?谈何拱卫王室?至于周幽王镐京之乱,王族大诸侯晋国鲁国齐国皆不敢救,若非我老秦人弃置恩怨而千里勤王浴血奋战,何有洛阳周室之延续哉!更不说诸侯相互如仇雠,相互攻伐而不能禁止,以邻为壑而践踏民生……凡此等等,封建诸侯岂非天下祸根哉!”李斯一番话痛切肃杀,所言又无不是诸侯制要害,群臣神色又是一变。
“人非圣贤,事无万全。廷尉如此苛责圣王大道,夫复何言!”
王绾不屑地冷漠一笑,坐回了文臣首座,板着脸一句话不说了。
“臣,博士鲍白令之,敢请诸王子之见!”博士席突兀一声。
“臣等敢请诸王子奏对!”博士们一片呼应。
大臣们似觉唐突,又似乎对博士们此等颇具离间意味的动议大有怀疑,举殿竟无一人附议。王子们则惴惴不安地望着帝座,纷纷低下了头去。
“愿说者便说,无须顾忌。”皇帝说话了。
“儿臣扶苏有奏。”英挺的皇长子一站起来,群臣眼睛立即亮了。只见扶苏向帝座一躬,肃然正色道,“儿臣以为,大秦一统华夏,皆由将士鲜血而来,理当推行郡县,由国家统一治民,使民无私政之苦。扶苏纵为皇子,若求封国而行私政,大秦国法安在?”
“好!”文武两大区,皆有人高声拍案赞叹。
“胡亥有奏!”一声清亮稚嫩的童音陡然荡开。
群臣大为惊讶,后排座案的臣子们纷纷站起向前打量。皇帝不禁呵呵笑了:“你小子也敢有奏?好!有胆色,说。”皇帝话音落点,一个童稚话音在大殿中清亮地飞旋起来:“胡亥身为皇子,不求一己之利,唯愿天下大治!胡亥不做封国诸侯,只做大秦良臣!”
“彩——”举殿无分政见,爆发出一阵哄然笑声。
“皇子童稚轻言,不足以论长策!”鲍白令之昂昂然喊了一声,大臣们颇觉滑稽,又是一阵哄笑。正在此时,东区武臣席中王贲站了起来:“臣等有奏。”一句话落点,大殿立即肃静下来。谁都知道,如此重大的议政,拥有最高爵位的几位武臣至今还没有人说话。
“臣通武侯王贲,得武成侯王翦、九原侯蒙恬、陇西侯李信之托,代奏皇帝陛下:华夏边地之治,若阴山,若陇西,若辽东,若南海,尤须郡县一治。若行封建,华夏必失万里屏障也。周室之亡,亡在诸侯。诸侯之患,动乱之源也。大秦不行封建,动乱将大为减少。纵然六国旧世族图谋复辟,亦不至裹挟民众。其时复辟世族孤立天下,我大秦六十万铁军何惧之有?此,臣等之奏对也,皇帝陛下明察。”
王贲的话语一如既往地平实,没有一句激昂之辞,却使已经渐渐闷热起来的大殿如秋风扫过,顿见一片肃杀气息,大臣们顿时平静了,没有人想说话了。只有博士们惊愕地相互顾盼着,似乎不明白这个黝黑粗壮的蛮实将军何以竟能有如此威慑力。
“各方大要清楚,老臣敢请陛下决断。”王绾以为不需要再争了。
“敢请陛下决断!”举殿一声。
“好。”皇帝拍案,“旬日之内,朕以诏书说话。散朝。”
五、力行郡县制始皇帝诏书震动天下
嬴政破例没有回东偏殿书房,径直到了皇子学馆。
皇子学馆设在王城西苑,原本隶属太子傅管辖,总司皇族子弟文武启蒙之学。太子傅是一个似无实权却又极为要害的职司,其官署与职司所在分为四处,堪称最为特异。其一,身为大臣的太子傅的个人住宅,在皇城之外的官邸区;其二,太子傅的公事官署,设在皇城内的官署区,与皇帝处置日常政务的东偏殿相邻;其三,对太子的教习督导职能,由专设在太子府的官署行使;其四,对太子之外的皇族子弟的教习,由专设在皇城西苑的皇家学馆行使。嬴政自亲政之后一直没有立太子,没有设置太子傅,也没有裁汰一名太子傅官署的属员。是故,太子傅官署职司只剩下了教习全体皇族子弟这一项,由原先的太子傅丞领事,官署吏员全部移到了这座皇家学馆。嬴政从没来过西苑,若非赵高领道,还当真在这林木葱茏山环水绕之中猜不出学馆究竟藏在何处。
“参见父皇——”
嬴政一进庭院,眼见二十余名冠带整齐的皇子齐刷刷长跪拱手响亮呼喊,不禁惊讶地笑了:“小子们有备也,知道我来?”旁边赵高惶恐道:“是小高子教小内侍知会了一声,怕皇子们不在,陛下来一次难也。”嬴政一挥手大笑:“好好好,都在这大树下坐了,说说话。”皇子们欢声雀跃而散,纷纷在最大的一片荫凉下的青砖地面上坐了下来。独有一个童稚皇子气喘吁吁抱来了一个木墩放在树荫下,锐声一喊:“父皇入座!”嬴政怦然心动,哈哈大笑间透出满心欢畅,一俯身抹着小皇子通红脸庞上的汗水高声笑问:“你小子就是胡亥?”小皇子一挺胸脯赳赳锐声:“然也!我便是大秦皇子胡亥!”嬴政道:“木墩是你的常座么?”小皇子赳赳锐声:“非也!此乃胡亥战马!”嬴政道:“你要战马做甚啊?”小皇子赳赳锐声:“杀敌报国!安我大秦!”嬴政不禁再度欢畅地大笑起来,双手一卡便将胡亥提起放到了木墩上:“好!你的战马你骑!父皇做步卒,长矛护着你!”一时间,宽阔幽静的庭院响彻了皇子们欢快的笑声。赵高过来低声道:“扶苏皇长子到九原侯府邸去了,其余皇子都在。”
“小子们静了,父皇要说话。”
嬴政从来没有过此刻这般欣然轻松,见熙熙攘攘的皇子们安静下来,站在大树下笑着高声道:“小子们今日都去了朝会,都好!给赢氏长脸!扶苏好,胡亥更好!小小孩童,如此识得大体,难得!胡亥,小子说说,谁是你的老师啊?”
“禀报父皇:内师同教,外师乃太史令胡毋敬!”
“都派定外师了?”
“派定了!”
“各人说,外师都是何人?”
于是,皇子们依着年岁从大到小一个个报来。嬴政听出了眉目,除了嬴政已经知道的蒙恬为扶苏外师,总归个个皇子的外师都是文职高爵重臣,只有少子胡亥的外师是个爵位最低实权最小的太史令。而文臣外师之中,唯独没有李斯。
“好。都有了外师便好。”嬴政笑道,“没有太子傅,父皇便接纳了太子傅丞的建言,给你等人人派了一个大臣做外师。于今看来,颇见效用也。赢氏王族,自来有一条法度:唯才是继!父皇没有明立太子,便是要你等各自奋发,由朝野公议评判考校。当年,父皇便是这样做了太子的。如何,父皇可算公平?”
“父皇大公——”一片响亮的呼喊。
“然则,”嬴政脸色倏忽一沉,“争要明争,要争才具,争见识,争节操。谁要权谋折腾,私相暗斗,自相残杀,父皇决执国法严惩不贷!记住没有?”
“记住了!”
“好!”嬴政又恢复了笑容道,“少皇子胡亥,朝会见识为皇子表率,才具尚有潜力。为示奖掖,父皇为其定一外师。”
“谢过父皇!胡亥这便去拜师!”
“你小子等着,定好了叫大庶长知会你。”
嬴政第一次称呼了赵高的爵位,赵高亢奋得心头突突直跳,一片暖意洋溢不去,回来的路上红着脸一句话不说,小心恭顺如同儿子侍奉父亲一般。赵高没有料到,更大的一个意外也即将来临。在轺车行将驶出西苑时,皇帝吩咐停车。赵高停下单马轻车,扶皇帝下车,照例肃立在车旁——他是否跟从皇帝,得看皇帝如何行止。不料皇帝一下车便道:“走,随我一起走走。”赵高心头一热,立即跟着皇帝的步子小心走了起来。皇帝又气又笑道:“你小子走到旁边来,老跟在身后做狗么?”赵高连忙走到皇帝身旁稍稍侧后处,涨红着脸道:“小高子,本,本来就是陛下一,一只狗,小高子愿意一辈子……”“住口!”皇帝低声一喝,顺势坐在道边一处茅亭下,见赵高吓得大汗淋漓,又淡淡笑道,“赵高,你跟随我近三十年了,功劳多多,却无甚自家乐趣,且正道才具也都埋没了……起来!听我说话。”看着热泪纵横地从地上爬起来的赵高,嬴政正色低声道,“这次,我想派给你一件正经差事,却没有任何官身名头。少子胡亥,颇有我少年之相……然毕竟童稚未消,尚待查勘。我意,五年之内,你做胡亥老师。只教胡亥两样根本:一则精熟秦法,一则精熟书法。这两件事,都需要功夫,只有你腾挪得开。五年之后,若胡亥有成,我便可另派大臣为外师,使其通晓政事。你意如何?”“君上啊……”赵高泪流满面扑拜在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嬴政扶起了赵高,又拂去了赵高身上的尘土:“这是秘事。胡亥的名义外师,是李斯。记下了?”
“记,记下了……”赵高心头大为酸热,身下突然热乎乎一片。
“走,回去还得拟诏。”
“君上……”赵高软在了地上,腿边一大摊热烘烘水渍。
“你小子尿了?好出息也!”嬴政大笑一阵,大步走到轺车前拿来一件长衫放到了亭柱下,“换了,我在车旁等着。”
哇的一声,赵高哭了……
是夜,皇帝书房的灯火一直亮到东方发白。
当李斯与一班图籍吏员登车驶出皇城时,谁都没有力气说话了。一连串飞去的轺车上,飘荡着连绵不绝的鼾声,引得清晨值事的城门郎中笑出了声。及至抵达廷尉府庭院,扯着鼾声流着涎水的李斯却在刮木撂下的咯噔一声中蓦然醒了过来,怀中紧紧抱着一只大铜匣下车,目光直愣愣瞪着前方走向了书房。驭车吏似觉不对,连忙飞步抢前打开了一道又一道大门小门,眼睁睁看着梦游的李斯大步匆匆进了书房。刚刚坐进书案提笔在手,李斯呼噜一声瘫倒了。驭车吏这才喊来官仆,一起将李斯抬到了寝室。三日后李斯醒来,皇帝的诏书已经颁行了。当府丞将诏书恭敬地送进书房,为主官铿锵诵读时,李斯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始皇帝力行郡县制诏书
始皇帝诏日:朕曾下议国之治式,封建说与郡县说对峙难下。朕会同相关大臣复议,亦再度查勘天下大势,议决推行郡县制。自今之后,天下力行郡县,封建诸侯不复存焉!所以行郡县者,朕执三势:
其一,治势也。战国之世,七国皆数千里也,若行分封,皆可做数十成百邦国。然则七国无一封建诸侯,无一不行郡县。何也?分治则弱,一治则强。分治则亡,一治则兴。晋为春秋大国,封建世族而瓜分为三。姜齐春秋大国,封建世族而有田氏代齐。楚为五千里大国,封地分治而国力难聚,终为我所灭。凡此等等,皆为图治之势也。人云,不行封建,无以防田常六卿之乱。朕云,我不行封建,何来田常六卿?故郡县制者,天下图治时势也。
其二,民势也。封建之众,其国必小。国小而欲争强,必重黔首赋税。其时国府法令难行,必致生民涂炭。黔首起而群盗生,其国必起动荡,终将酿成天下乱源。郡县一治,则国必大。国大则缓急可济,赋税徭役可因时因地而行,民得安也。故,行封建以治则民乱,行郡县以治则民安。何去何从,至明焉!
其三,国势也。三代中国皆行封建,天下分治久矣!诸侯多不以天下为念,唯以私治为念,图谋与国府疏离。如此者三代,中国诸侯法令异制,以致田畴异亩、文字异形、言语异声、钱币异质、车行异轨、度量衡异法,华夏业已裂土裂民矣!唯其诸事皆异,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今天下初定,再行封建,又复立国,何异于再树兵也!若逆势行之,则华夏必裂土万千,国力弥散,终将为夷狄匈奴所吞灭也!楚领南海而行封建,致今日南海百粤几不知华夏为何物也。故,上将军王翦有言:“若行封建诸侯,则中国无南海也。”诚哉斯言!若不能凝聚华夏诸族,使我中国文明立足万世,秦一天下何由哉!
为此三势,朕今决断议政之争:自今废除封建,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律法一体,官制一体;治权集于国府,决于皇帝,上下统一政令,举国如臂使指。如此治权不出多门,私欲不至成灾,天下至大之德也!始皇帝元年夏。
府丞禀报说,皇帝诏书已经颁行天下,咸阳四门也都依着传统张挂了。咸阳城万人空巷,都挤到城门看皇帝诏书去了。李斯油然生出感奋之心,当即下令备车赶赴咸阳南门。郡县制倾注着李斯心血,而今一朝成形,李斯实在是感慨万端了。
及至将到南门,人海汪洋攒动,轺车根本无法行走。李斯只好下车,走进了一家老秦人的酒肆,想听听人们如何说法。不想酒肆空空荡荡,只有两个侍者在忙着向前柜搬运酒坛。李斯笑道:“如此冷清,还是酒肆么?”一个侍者头也没抬高声道:“先生知道甚,你且等着,不消半个时辰,我家的酒便不够卖了。”正在此时,一个老人风风火火大步走进,连连嚷道:“快快快,快拿布笔,写下来!”一个侍者问:“店东写甚?”老人兴冲冲道:“写下三十六郡,挂在墙上!一会人多了,都要争着说,难免有人记不住!快去拿!”一个侍者快步拿来了笔墨与一方白布,老人提起大笔正要写,又道:“不行不行,我记得不全,快去请个先生来!”旁边李斯笑道:“我给你写,挣碗酒喝如何?”老人大喜过望道:“啊呀呀,莫说一碗酒,一坛酒送先生!老夫说,先生写!请!”李斯一笑,大步走到案前,提起笔便一个个写了下去。老人高声念得两个,自家便忘记了。李斯完全不待他说,笔下流淌出一排排大字。老人不禁跟着高声念诵起来。那三十六郡①却是——
内史郡 陇西郡 北地郡 汉中郡 巴郡 蜀郡
上郡 云中郡 九原郡 河东郡 三川郡 南阳郡
颍川郡 南郡 太原郡 上党郡 巨鹿郡 邯郸郡
雁门郡 代郡 上谷郡 渔阳郡 辽西郡 辽东郡
右北平郡 砀郡 泗水郡 薛郡 琅邪郡 齐郡
九江郡 会稽郡 长沙郡 南海郡 桂林郡 象郡
“彩——”
李斯写字期间,人群已经渐渐聚拢在店堂围观,见李斯落笔,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然喝彩声。李斯搁下大笔,向众人一拱手高声道:“目下三十六郡为初分,天下大安之际,或将增设新郡,父老们拭目以待!”话音落点,一阵万岁声大作,李斯便被种种询问淹没了。
正在李斯欲在酒肆痛饮之时,府丞匆匆赶来说,皇帝紧急召见。
※※※※※※
①秦初设三十六郡之名,有《汉书》之班固说,有《史记·集解》之裴骃说。另有《晋书》四十郡、《旧唐书》四十九郡、王国维四十八郡说。后三说所列新郡,当为秦后期增设郡。
六、李斯受命筹划帝国创制集权架构
王绾的辞官书送进王城时,嬴政堪堪用罢午膳。
大半年来,嬴政每用罢午膳便觉神思困倦,时有不知不觉歪倒案边睡去。无奈之下,嬴政索性下令赵高在书房公案旁设置了一张便榻,再张一道帷帐,每日午膳后卧榻小憩一阵。不想如此一来大见效用,片刻迷糊醒来,竟是分外的神清气爽。于是,日每午间小睡,也就成了嬴政不成文的规矩。今日正要撩开帷帐,却逢蒙毅匆匆送来了王绾的辞官书。嬴政站在帷帐外浏览一遍,朦胧之意竟没了踪迹。心事一生,顿觉闷热难当,嬴政独自出了东偏殿,漫步到殿后的林荫大道去了。
王绾的辞官书不长,理由也只有几句:年高力衰,领事无力,见识迟暮,无以与皇帝同步。就事论事,王绾所言都是实情。论年岁,王绾已经年近七旬,经年在丞相府没日没夜连轴转,精神体魄已大不如前了。论政见,王绾力主封建制,且公然以《吕氏春秋》为根基,也确实与嬴政的决事轴心难以同心协力。唯其如此,王绾确实该让出领政丞相的位置了。还在灭齐之前,嬴政已经思谋好了王绾的归宿:晋爵一级,加食邑千户,以彻侯之身兼领博士学宫,整饬天下典籍以为治国鉴戒。甚或,嬴政一直在思谋,想给王绾在未来的新官制中谋一个类似太师一般的尊荣职位。也就是说,一定要让王绾以功臣元老之身平安离开权力轴心。之所以如此,并非嬴政偏袒,而恰恰在于王绾与嬴政有人所共知的根基疏离——王绾是吕不韦的门人,也是吕学的忠实信奉者;而嬴政,却是法家商鞅的忠实信奉者,是吕不韦真正的政敌。二十多年来,有信念的王绾能放弃治道歧见,忠实地以嬴政轴心的法家决策领政治事,诚不易也。臣职若此,身为君主的嬴政能以治道之争而另眼看待王绾么?更有一层,嬴政对当年逼文信侯吕不韦自裁,始终有一种负疚之心,而今对吕不韦的这位最大的门人,他实在不想做出任何冷面绝情之举。在此之前,若王绾上书辞官,嬴政一定是要教王绾尽享尊荣而淡出的。然则,如今有了这一场公然爆发的诸侯制郡县制之争,且天下皆知,王绾恰恰要在此时辞官,嬴政便颇见难堪了。所谓难堪,是嬴政无论如何处置,都会不上不下不妥帖。王绾终将被天下看作因政见不合而遭贬黜,嬴政也终将被天下看作对吕学一门余恨难消而最终报复。从权谋看去,嬴政若要摆脱这种难堪境地,最好的办法便是拖,一直拖到有一个合适的时机。然则,天下初定,大政如山,若不尽快解决此事,实际便等于将真正的施政丞相府的职能效用大大地打了折扣。而如果没有一个强势的丞相府,则嬴政这个皇帝势必处于手忙脚乱之境地,诸多需要他总体筹划的大事便无法推进。如此两难,取舍何在……
“君上,丞相府呈来《郡守县令拟任书》。”
蒙毅的匆匆禀报,使嬴政的思绪蓦然折回,转身之际问了一句:“国正监附议没有?”蒙毅道:“丞相府上书刚到,国正监便跟了来,言丞相府拟定派任官员中有二十余人是博士,不宜派任郡守县令。”
“二十余博士?”
“正是。臣已数过,二十三人。”
“你意如何?”
“臣亦赞同国正监之说,郡守重臣,博士不宜派任。”
“丞相可有亲笔附言?”
“有。两句话:郡县未必尽法家之士,博士未必尽王道之人。”
“派任博士中,你能记得几个?”
“周青臣、叔孙通、淳于越、鲍白令之、侯生、卢生……”
“周青臣?博士仆射也做郡守?”
“正是。臣没有记错。”
“老丞相也!”嬴政一声叹息,断然一挥手,“即宣李斯进宫。”
蒙毅匆匆去了。嬴政回到书房,立即吩咐专掌图籍的书房内侍张挂起了李斯主持绘制的天下郡县图,拿着丞相府拟定的郡守县令名册,站在了地图前,看一个往地图上写一个。行将写完三十六郡,李斯匆匆来了。嬴政没有说话,只顾写着最后几个郡守。李斯也没有说话,只凝神端详着图板上的一个个名字。
“廷尉以为如何?”嬴政搁下了大笔。
“恕臣直言:如此派任,天下大乱也。”
“此乃朕亲自遴选,廷尉不以为然?”
“臣据实评判,无论是否陛下亲选。”
“廷尉评判,依据何在?”
“臣启陛下,”李斯全然依着新的典则礼仪说话,平静如水中显出另一番凝重,“非博士无才也,非博士不忠也。根本处在于:目下大势,不容书生为政。天下初定,陛下若欲重整华夏文明,必将雷电施治,大刀阔斧地整饬天下积弊。当此之时,战国遗风犹存,列国王族世族及依附遗民,必然图谋复辟;天下郡县推行秦法,亦必有种种磕绊;腹地郡县,有复辟作乱之忧;边陲郡县,有夷狄匈奴之患。如此大局之下,任何郡县都将面对治情动荡起伏之势。说危机四伏,亦不为过。一班博士,尤其儒家博士,素无法行如山之秉持,辄遇乱象,每每以王道仁政彷徨忖度,而不知奉法立决。如此二十余郡相互生发相互激荡,天下如何不大乱也!”
“廷尉之见,当如何应对?”
“全面更新官制,集权求治。”
“集权求治?”嬴政目光骤然一亮,“愿闻其详!”
“陛下明察,”李斯显然是成算在胸,没有丝毫踌躇不定,“战国官制,行于战争连绵之时,故有两大弊端:其一,为求快捷而归并职司,官制粗简过甚,诸多权力模糊不清;其二,官府职司以支撑战争为根基,官吏构成以将军军吏为主,军事压倒政事。而今天下归一,文明施治将成主流,战国官制必得翻新,方能应时而治。官制翻新之要:以郡县一治为根基,以求治天下为宗旨,以施政治民为侧重,以治权集于中央①为轴心。如此,则可与郡县制一体配套,自上而下有效施治。臣之谋划,是谓集权求治也!”
“好!”嬴政奋然拍掌,“廷尉大论,至精至要!可当即着手筹划。”
“陛下,此事关涉全局,非廷尉职权所在。”
“廷尉且坐。”嬴政转身吩咐,“小高子,冰茶。”片刻之间,一个侍女捧来了一个厚布套裹的陶壶,低声禀报说大庶长给少皇子教习书法去了,每日一个时辰。说着斟满了两碗冰茶,飘然去了。嬴政说声知道了,一如既往地坐在了李斯对面,全无新定典则的皇帝程式。李斯也浑不在意,只顾汩汩饮下一碗冰茶,拭了额头汗水,才抬头感喟一声:“咸阳如此燠热,陛下不去章台避暑,难为也!”嬴政笑道:“大事接踵,避个甚暑,忙完了这一阵子,一起看看新天下,比窝着避暑好多也!”李斯心下感喟,一时默然了。
嬴政倏然敛去了笑容,肃然挺身长跪,一拱手道:“大战拜将,大政拜相。今日,嬴政拜相了。敢请先生,为天下领政!”说罢深深一躬,头顶玉冠几乎撞地。李斯大惊,连忙扶住了皇帝,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眼中热泪潸潸涌出,伏地三叩首,抬头挺身长跪,肃然一拱手道:“陛下但觉臣能,臣何惜赴汤蹈火以报陛下!以报国家!”
“国府官制,是该整饬重建了。”嬴政递过一方汗巾,看着擦拭汗水泪水的李斯,叩着书案道,“官制不重建,无以治天下。老丞相业已上书辞官,你看,这是辞官书。”李斯一目十行地浏览完辞官书,抬头道:“敢问陛下,欲如何使老丞相淡出?”嬴政道:“此事廷尉无须过问。你只即刻会同相关各署筹划新官制,同时准备,旬日之内接掌丞相府。”李斯不再说话,只深深一躬。嬴政又道:“官制筹划在廷尉府职司之外,是故,我教蒙毅拟定一卷特命诏书,今夜便送到你府。明晨,廷尉便可会同各署开始筹划了。”
“臣遵陛下命!”
次日午后,皇帝车驾驾临丞相府前。
一切礼仪都是按着新的典则进行的。王绾虽颇感意外,但还是平静地迎接了皇帝。嬴政没有与任何重臣同来,只有驾车的赵高跟随着。君臣两人在正厅坐定之后,皇帝吩咐赵高守在了廊下,也教王绾屏退了厅中吏员侍从,只君臣两人遥遥对案。一头霜雪的王绾大见憔悴,沟壑纵横的脸膛隐隐现出紫黑的老人斑,枯瘦的身架挑着一领空荡荡的官袍,令人不忍卒睹。嬴政还没有说话,双眼便潮湿了。
王绾却是坦然,不待皇帝开口,一拱手道:“老臣之辞官书,业已于昨日呈上陛下。老臣年高力衰,治道之见又与陛下疏隔,在职在政皆多不便,是以请辞,万望陛下见谅。”嬴政思忖片刻,决意坦诚相见,遂道:“老丞相领政十七年,此前又辅佐嬴政十余年。三十余年来,老丞相全力操劳,无一事不以国家为上,无一事不以秦法而决,此间劳绩功绩,不下于王氏蒙氏战场剪灭六国,嬴政何能忘哉!然则,丞相辞官,正当天下初定之期,正当郡县制封建制大争之后,委实非同寻常也。当此之时,你我君臣于治道之歧见,业已彰显天下,且牵涉出《吕氏春秋》旧事。政若不欲丞相辞官,必迟滞国事;政若放丞相辞官,则必落褊狭报复之名。老丞相若为嬴政,不亦难乎!”
“步步走来,其势难免。老臣于陛下有愧,于国家无悔。”
“力主封建,再行辞官,老丞相皆无私念,于嬴政何愧之有哉!”
“老臣恳望陛下,但以国事为重,毋以老臣为念。”
“以国事为重,嬴政只能使老丞相淡出朝局了……”
“老臣,谢过陛下。”
“敢问老丞相,可否领博士学宫,以正天下典籍?”
“重操文信侯之业,老臣愧不敢当也。”
“如此,老丞相……”
“臣本老秦布衣,园林桑麻,此生足矣!”
默然片刻,嬴政离座起身,对着王绾深深一躬:“为图天下大治,嬴政宁负褊狭报复之名,送老丞相辞官,不得已也……”王绾颤巍巍起身,正要说话,嬴政一挥手高声道,“大庶长赵高,录朕诏书。”赵高大步走进,坐进旁边书案提起了大笔。嬴政站定,肃然道:“始皇帝诏命:致仕丞相王绾,以彻侯之身归乡,咸阳府邸仍予保留;食邑加封千户,着内史郡每年依法奉之。”
“陛下!……”
王绾老泪纵横,欲待拜下谢恩,却被嬴政一把扶住了。这时,嬴政才郑重地问到了一件大事:“老丞相去官,何人当为丞相?”“丞相之职,非李斯莫属。”王绾没有丝毫犹豫,显然是早有成算。嬴政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头泛起了一阵淡淡的暖意。他想知道,也必须知道,王绾举荐二十余名博士就任郡守县令,究竟是蓄意为封建制张目而侵蚀郡县制,抑或是全然基于安抚人心?而这一答案,只能隐伏在王绾举荐丞相人选之中。所幸的是,王绾终归有大道之心,这使嬴政心头在处置王绾辞官事件上的阴霾大大地淡薄了。嬴政不想更多地勾起王绾的既往话题,于是再没有多说,留下了两车王酒,便回皇城去了。
旬日之后,李斯顺利地接掌了丞相府。
为确保郡县制快速实施,始皇帝召回了将军中最具政才的冯去疾、冯劫两人。在李斯筹划官制期间,以推行郡县制为轴心的丞相府政事,都由二冯联袂处置。李斯则一力会同相关各署,谋划新朝官制并拟定各署首任主官人选。此时新政初开,举国官署热气蒸腾生机勃发,李斯与一班大员同心协力反复会商论争,历时一月又一旬,新官制方略摆上了皇帝案头。嬴政身着一领吸汗的麻布大衫,大开书房门窗通着风,散披长发,铜网香炉燃着驱蚊的艾蒿,悉心揣摩了一夜,提起粗大的朱笔批下了十七个大字:“郡县统治,官制提纲,集权中央,施治四方。可。”
始皇帝诏书颁行朝野,广袤的帝国再一次轰动了震惊了。
短短两三月之内,这个皇帝新朝便接连推出三大创制,件件都是震古烁今的创新之举,天下臣民目不暇接,一次又一次地震惊着议论着。无论都市城邑,无论亭里村畴,无论边陲山野,无论商旅百工,举凡有人聚汇处,人们无不兴奋万分地惊叹着争论着。惊叹着新朝新皇帝超迈古今的胆魄,宏阔无比的新政,争论着如此背离传统根基究竟能否长远立足?
列位看官留意,此时帝国尚未爆发“禁议”事件,战国议政之风犹存,言论之自由奔放依旧。连番大事激荡不绝,天下公议自然风起云涌。如今新官制颁行,可谓最切近士人利害的大政。士人历来是天下公议之主导阶层,辄遇关乎人仕生计的大政颁行,种种议论自然更是激切。然则,公议风行天下,毕竟还是有主流的。无论是士人,还是百业庶民,细细品味新官制之后,还是对新朝的气度与胸襟不得不由衷地敬服。即或是六国世族,除了狠狠骂几句背弃王道必遭天谴之类的大话,也实在无法找到一处可资攻讦的实际弊端。至少,新官制以及其后颁行的任官诏书中,多少煌煌大位,却没有一个皇族子弟!仅此一点,庶民们已经对老世族的任何攻讦都足以嗤之以鼻了。
列位看官且品味一番帝国这一绝世创制的全貌。
帝国新官制的总体风貌,完全体现了李斯对始皇帝阐述的总纲:以郡县一治为根基,以集权求治为宗旨,以施政治民为侧重,以治权集于中央为轴心。在此明白无误的总纲之下,帝国新官制从上到下建立了一个完整的施政体系。这一施政体系分为四级系统,层层辖制,从皇帝宫殿直到村畴乡野,一体纳入治道。
其一,中央决策系统:皇帝系统。
在帝国开创的官制中,所谓皇帝最高权力,不是仅仅由皇帝一个人来实施,而是由围绕皇帝建立起来的一个政务系统来完成。帝国新官制中的皇帝系统包括:皇帝本人,郎中令(九卿之一,总领宫殿、谏官、谒者各署,掌一应宫殿并皇帝护卫事,几类后世之元首办公厅),尚书丞(直接为皇帝执掌图书典籍及秘记奏章事,几类后世之秘书处),奉常(九卿之一,总领太庙、太祝、太史、太宰、太卜等署,总掌意识形态事),卫尉(九卿之一,设卫令、公车司马等署,总掌皇城屯兵),太仆(九卿之一,以原中车府令为基础扩大,设两丞,总掌皇室车马交通事),宗正(九卿之一,以原驷车庶长署扩大而设,总掌皇族事务),将作少府(掌皇室工程,设左右前后中五校令,管辖工徒),大内(掌皇室府库并地方朝贡),太子太傅(以原太子傅扩大而设,掌太子并皇族子弟教习)。也就是说,皇帝总领九大机构,行使国家最高决策权力。在这九大机构中,主要的辅助决策机构是郎中令、尚书丞、奉常、宗正、太子太傅五大机构,其余四大机构为皇室事务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