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张米开兰杰里的唱片说起

20世纪60年代初期,殷承宗从苏联带回一张33转的密纹唱片送我,是苏联AKKORD唱片公司的翻版唱片。我拿着唱片,很困难地拼念着上面的俄文:米开兰杰里。不知何人。

那个时代,我们能听到的唱片基本都是苏联和东欧的,比较熟悉的钢琴家也局限在这个范围内,如里赫特尔、吉列尔斯、斯婕凡斯卡等。而对西方世界,当时称之为“帝国主义阵营”的文化信息一无所知,也没有获得的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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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片里,米开兰杰里演奏的是拉威尔的《G大调钢琴协奏曲》和拉赫玛尼诺夫的《第四钢琴协奏曲》,英国爱乐乐团协奏,格拉其斯指挥。我与好友洪昶聚在一起欣赏。一遍听下来,竟被慑服得无话可说。虽说我们还只是中学生,却也听了不少唱片,而且颇善于“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不管是哪位大师,反正总有话说。而这次米开兰杰里把我们领入到一个从未想象过的新天地。虽然那时还不知什么是立体声,更没有立体声的音响设备,可大师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一幢立体的建筑物。不仅每个音符、每个和弦是立体的,每个乐句,每个乐章也是立体的,整部协奏曲更是立体的。这种奇妙的感觉使我不禁猜想:是不是一定要生长在充满古代雕塑艺术和建筑艺术的意大利,才能具备这样的气质?

尽管米开兰杰里的名字已深深刻在我脑中,但在那个时代却再也找寻不到有关的更多信息,只发现涅高兹在《论钢琴表演艺术》一书中提到过一次(这是一本难得的好书,我每次读它都觉得受益匪浅,只是其中有些过多地提到作者本人及他的两个学生——里赫特尔与吉列尔斯)。涅高兹在历数了李斯特、鲁宾斯坦、霍夫曼、里赫特尔等钢琴大师之后写道:“……据我看来,本尼得蒂·米开兰杰里占据着首要地位之一——并且绝对不是只在曲目方面。”话虽不多,分量却了得!

这张珍贵的唱片随着“文化大革命”理所当然不见了,然而我却一直在等待和寻找再买一张的机会。1980年去东欧演出,在南斯拉夫一家唱片店门前见到这张唱片的广告。虽明知是翻版,也禁不住喜出望外,忙进店询问。老板一听我要此片,似乎对我有些另眼相看,对翻译讲:“他是个内行,很会买唱片。不过这张唱片一出就脱销,只能定货。”真是空欢喜一场。直到1983年去西德留学,才了却了这多年之夙愿,买到了货真价实的EMI原版。

在科隆音乐学院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土星”(SATURN)唱片店,自我标榜“世界最大”。这也许不是吹牛,因为全世界大公司出的唱片在那儿几乎都能找到。我经常去那儿增加知识,博览群“片”,看到中意的,再找便宜的店去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比起其他名家来,米开兰杰里的唱片少得出奇。除了几种我已熟知者外,只发现了一张新的:贝多芬第四钢琴奏鸣曲。这是一首非常好的奏鸣曲,可能因为旋律不太好听,演奏的人不多。奇怪的是,整张片上只录此一曲,大概只是通常唱片长度的一半。我想那些以时计价的顾客肯定是不会买这张片子的。如此地非同寻常,更增加了我的好奇心,特别是想亲临他的音乐会。然而在德国三年,却未赶上他一场音乐会,回国后自然更没希望,成为无法弥补的憾事。一代钢琴王国的宗师(波里尼、阿格丽奇等世界一流的钢琴家都曾拜其门下),只有为数不多的唱片,也很少公开演奏,却具有至高无上的威望,真是不可思议!

涅高兹曾把钢琴家分成两类,一类的座右铭是“成功第一”,另一类的座右铭是“艺术第一”。其实,所谓的两类钢琴家并非是泾渭分明的,特别在当今,多数钢琴家是既追求“艺术”,也追求“成功”的。然而,米开兰杰里则明显是第二类钢琴家中的典型。他似乎从不考虑听众喜欢什么,或现实流行什么,也不去追求扩大唱片发行量或征服大批听众;而是将自己封闭在象牙之塔内,以僧侣般的虔诚去探求艺术的顶峰。因此,在他为数不多的成品中,每首曲子都表现出极高的品质,甚至找不出一个未经精心雕琢而模棱两可的音符,而这在其他很多唱片中则俯拾皆是。我得出一个结论:凡是米开兰杰里的唱片,绝对都是精品(据说他的音乐会也是如此,只是我无此耳福)!

忽然有一天我在电视周刊上发现米开兰杰里与维也纳交响乐团合作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的预告,真是高兴极了。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今能通过电视一睹大师风采,虽未亲临演出现场,亦是极大的满足了。当然不能只看一遍就算了,一定要把它录下来。可那时录相机价格较高,还不普及,留学生中没人有,我也还没能力买,不过录相带还是买得起的。于是我便先买了录相带,与具备录相机的中国某公司驻德代表处的朋友约定,届时录制,不可有误。

我看到:米开兰杰里的手形极佳,十指平伸,掌部自然拱起,手腕的支撑力和控制力极强,使整个手臂的力量直通指尖。他演奏时的动作非常简洁,毫无任何多余和夸张,手指从不高抬,始终保持着一种有如“琴人合一”的状态。通过他在快速经过音型上的表现,可看出其手指功力非同一般,具有超人的技巧,却又不留一丝炫技的痕迹。总之,看他弹琴,使我感到他把现代钢琴最科学的演奏方法都示范出来了。

在贝多芬这首被人演奏最多的协奏曲中,米开兰杰里与指挥家久里尼两位意大利大师以同样的凝重和深邃,高屋建瓴般将三个乐章一气呵成。整个作品结构严谨,气势宏大,既找不到一丝疏漏之处,亦不显任何雕凿之痕。

陆续,电视台又播放了他演奏的贝多芬第一及第三钢琴协奏曲,我都及时而郑重地转录下来。几年下来,从电视节目中录下不少音乐资料,都很宝贵。然而在众多的钢琴大家中,最具可学性、最经得起推敲的,我仍首推米开兰杰里。

似乎我已把米开兰杰里说得至高无上、尽善尽美了。可艺术是永远不可能尽善尽美的。任何美的旁边都会隐藏着一个负面的黑影。世上的一切艺术家都在力求完美和不能完美之间挣扎,也许完美的本身就是不完美?!……

之所以想到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常在听米开兰杰里的音乐时会感到不够亲切。这种感觉在听其肖邦作品选辑中最为强烈,尽管他把一切做到了天衣无缝,却始终没有打动我。不知是他孤傲的性格与肖邦充满人情味的音乐有所距离,还是我对肖邦的理解不够全面?也不知是否因此,在人们列举霍洛维兹、鲁宾斯坦、肯普夫、里赫特尔、阿劳等名垂史册的大师时,会常常漏掉米开兰杰里?

不管怎么说,那张唱片上的拉威尔和拉赫玛尼诺夫的两首协奏曲至今无人超过。尽管有不少精彩的录音版本陆续问世,也许音响效果有所超过,也许乐队部分有惊人的表现,可独奏部分比起米开兰杰里都逊色不少。包括琴艺盖世的阿格丽奇,也只能望其项背。

近日翻阅《唱片指南》,才知此片曾获日本唱片艺术首奖、企鹅三星带花,及格拉莫风史上一百大唱片等美誉。名副其实,当之无愧!

注:发表于《钢琴艺术》1999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