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致幻剂,性,暴力

每周一和周四的晚上,除非我们混淆了日子,否则我和托马斯都会吸上几碗大麻,然后踏上省钱族(Penny Saver)超市之旅。我们在开学前的九月初搬到了一起住。我们合租了一间破旧的一居室公寓,位于黑斯特街,在电报大街以西,相隔五个街区,而且房租足够便宜,我还能从父母每月给的120美元生活费里留出买日用品和毒品的钱。我很喜欢我们的公寓。屋前草坪上挺立着两棵棕榈树,狭长人行道的两侧一边一棵。棕榈树!几个月前我还是泰博学院的一个囚徒,此刻我却生活在加州,还进入了大学。伯克利大学录取了我。王国之门已向我敞开,向我这个急于寻求满足的东海岸逃亡者敞开。我被接纳与包容,融入了伯克利学生生活中的准嬉皮士风格的群体里,我非常感恩。我带着敬畏和狂热的心情选了课——英文、哲学、心理学导论、天文学。为什么不呢?我几乎是迎着清晨的阳光跃入校园,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之后,晚些时候,我的最后一节课上完后,我会漫步在史布劳尔广场,看看美女,再沿着电报大街漫步,穿过熙攘的人群,然后我会沿着黑斯特街回到我们的公寓。而托马斯会坐着,等待着,像一只可靠的老猫,读着奇怪的漫画或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yevsky)[11]或艾伦·金斯伯格。而如果是周一或周四,我们之后就会一起去省钱族超市购物。

我对大麻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它是沙质的、用油处理过的、顺滑的、抛光的木材,颗粒优雅地沿着小小的滤碗分离。它在我手中的感受如此甜美而又令人欣慰,独特而又给人启发,它将神奇的属性作为礼物赋予它的主人。如此温良的东西怎会包含如此的快感?而它随着我们每一次的使用变得更加顺滑,更加令人欣慰,它的木质表面吸收着我们被化学改变的汗液。许多个夜晚,即便不去购物时,我们也会从我们集资买来的四分之一盎司的迷幻爵士(Leba-nese Blonde)[12]上切下少许碎片,小心翼翼地、虔诚地把它们放入碗中,吸入,然后它们就此进入我们的大麻素受体。喋喋不休的神经元洪流开始了,造就出极其深奥与欢乐的场景,对每个物体产生新奇的观点和新的哲理,之后我们会去某处散个步。托马斯的金发扎成了马尾,而我的卷毛渐渐长成一个球,像个光环,标志着我的新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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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大麻很快成了例行公事,而吸完大麻再逛省钱族超市常常是冒险之旅。逛超市的秘诀是,不要被一排排五颜六色的食品罐麻痹;不要目瞪口呆,仿佛在看一场沃霍尔(Warhol)[13]的展览;不要在看到众多卫生卷纸时傻笑个不停;不要在结账的队伍中恐慌、被自我意识冻结得说不出话。逛超市的秘诀是,在我们忙自己的事情时平衡焦虑和狂喜,不引人注意,躲在敌人战线的后方。而谁才是真正的敌人?省钱族超市的经理、穿着粉彩衣服带着聒噪小孩的购物者、收银员、警察、州长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14]?根据托马斯和他朋友的说法,坏人,就是那些“正常的人”。或者,即使不是坏人,这些人也肯定是误入歧途的人。我们和他们相反,是怪人,是公民,是心智前沿的勇敢探索者。我们读过赫胥黎(Huxley)[15]的《知觉之门》。我们服食LSD,我们出现在省钱族超市本身就是一种反叛。我们昂首阔步地走在象征着企业过度财富的超市走道上,每一次爆笑都传播着个体表达的教义。

我们是美国社会大分裂的一个地方性乐章——或许是核心的、引领潮流的一章,那时的伯克利以此著称。你要么是个怪人,要么是个正常人;你要么和我们一起,要么与我们作对;你要么是问题的一部分,要么是解决问题的一部分。这些口号在社交集会的场所回荡,而社交集会往往变成了政治集会。这是《逍遥骑士》[16]的时代,斯皮罗·阿格纽(Spiro Agnew)[17]的时代,一个喊着“美国:爱它或离开它”的时代。年轻的孩子们不时因为他们的长发和尖锐激进的观点而遭痛打。我和托马斯都无心认真参加任何正经的政治活动,甚至根本没什么政治主张,但我们还是充满热情地高举着“自由的怪人(freakdom)”条幅。我们心怀敬畏,我们喜爱毒品,也喜爱装扮自己。我们是时髦的嬉皮士,哪怕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是即将成年的小男孩,却不知通往成年的方向在哪里。

与托马斯聚会成了我生活的中心。我们的客厅里磨破的波斯地毯上散落着大富翁游戏币和象棋棋子,这里成了我最有安全感的地方。我既开心又欣慰,托马斯真的很喜欢我,愿意和我一起住,而这也让我轻易忽视了他的怪异性格——特别是他辞藻华丽的带假声的说话方式,以及他回避各种认真直接对话的决心。他只是偶尔让我受不了,但大多数时间里我会跟着他,模仿他无忧无虑的气质,感激自己被包括在了他的这个小世界里。我和托马斯一起住在黑斯特街,我在伯克利上学,这似乎很好,很对。这是真正的大人的生活,是独立于父母的生活(除了每个月收到的支票之外),我不需要他们照顾我,这是我在泰博就建立起来的信条,而现在它特别好地实现了。事实上,爸妈似乎比之前在泰博时更少与我联系了——尽管距离只有1小时车程,可能一部分是因为他们自身的问题。

迈克尔和我父母一起生活在旧金山租住的房子里——一幢阴暗的、被藤蔓覆盖的房子,蜷缩在一个巨大公园的矮砖墙旁。每周我过来住上一晚,感觉越来越像是故地重游的游客。我和迈克尔会在四周晃荡,沉迷于旧金山夜晚的魔力——这到处的湿润和神秘的景色。随后,十月末的某个晚上,爸妈宣布要开一次家庭会议,我们很迷惑,这不是他们往常的风格。他们让我们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几乎同时开口说话:“我们正在考虑离婚。”就这样,没有喊叫和争吵,没有情绪为这件事提供真实的背景。“我们现在还在讨论,还不一定。”这场团队合作的哑剧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寓意。那晚我回家见到托马斯的时候,我渐渐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别的家了。

我一周服用两到三次LSD,通常是在美丽的伯克利山上,或是漫步在校园里看着天鹅飞过时;要不就是在金门公园(Golden Gate Park),或夜色中的普雷西迪奥(Presidio)高尔夫球场的高地,那里起伏的草地像是粉色的冰川;或者只是在街上闲逛时,通过辨认人行道上的象形文字来确信自己的状态良好而兴奋。我几乎每天都吸大麻。虽然每个人都吸大麻,可是我对致幻剂的强烈迷恋——LSD、摇头丸、STP、酶斯卡灵(mescaline)、迷幻蘑菇(psilocybin)——即便是与同龄人相比,也显得有点怪异。托马斯和他的朋友大概每隔几周或几个月就服食一次LSD,但对我来说,只要一想到服食LSD——就在此时此地——就会引起多巴胺回路的突然变化,就像是变焦镜头牢牢对准了兴奋的目标。一旦我开始想它,就无法摆脱,就像之前对丽莎一样,对于某种即将得到的事物的强烈渴望,是最强力的仙丹。这是真的,我对于LSD、毒品的态度,与我对丽莎的感情、对女孩的热情是差不多的,这都是因为在我腹侧纹状体内流动的多巴胺——不断地需要,需要,再需要,然后终于得到,这种感觉因目标的不确定性而放大。而还有什么会比在一个陌生世界的陌生地点,吞下不明剂量的改变心智的非法药物更具有不确定性?大多数时候,尤其当我感到不安、抑郁、被疏远的时候,诱惑会不断积累然后最终到达顶点:去他妈的,结果变成了又一次未经计划的致幻剂之旅,距离上一次服食相隔不过几天。服食LSD的目的就是走出去——远远地离开,去某个全然新鲜的地方,某个令人兴奋而略微可怕的地方。我不确定为什么,大概是为了逃离对于千篇一律的我的恐惧。

之后我陷入了各种各样的麻烦。

夏末的时候,我坐在史布劳尔广场的台阶上晒太阳,听着民间音乐会,踏上了一次LSD之旅。夜幕降临时,我伸出大拇指搭了一辆便车,没多久司机就挑明要和我发生性关系。我神经突触中的5羟色胺已不足以抵御层层袭来的惊恐,我坐在他车子的前座,渐渐因为恐惧而僵硬,我与他丑陋的身体仅相隔几英寸。我被绑架了吗?我应该怎么逃走?终于我打起精神开口说:“我到了,我要在这里下车。”车正好开到高速公路的一个匝道上,但他停了车。然后没几分钟,走在高速公路上的我就被加州高速公路巡警带走了。天已经晚了,我才只有17岁。因为打算逃跑,这次我在牢里待了一整夜,等着LSD带来的色彩渐渐消失,我才能睡着。

之后九月的时候,我在伯克利校园的一片空地上服食了中等强度的LSD,两小时之后我停下来抽了一支大麻烟,那里离草莓溪(Strawberry Creek)的岸边只有几步远,我觉得那里远离了世俗喧嚣。但有个强壮的年轻人向我走来,问我是不是在抽烟。我本来要把大麻烟与他分享的,但我刚抽完,为了安全起见我说:“没有。”然后他告诉我说我被捕了。我想都没想,立即跳起来。我迅速跑过空地,试图逃离他,我惊恐不已,因为我口袋里还有一支大麻烟。在我打开口袋把大麻烟塞进嘴里之后,他终于追了上来抓着我的脖子。要一边跑一边吞下大麻烟那么大的东西很不容易,何况还一边被一个流着汗的愤怒的便衣警察用纳尔逊(nelson)擒拿法抓着。但当我被要求正步走到附近的警车时,我终于把它吞了下去。我在后座坐了很久,我的手被铐在身后很痛,在一种已经熟悉的近乎惊恐的状态中,我看着惊奇的场景展开。四五辆警车一辆接一辆停了下来,一小队警察走下车,打着手电漫无目的地乱转,他们在寻找大麻烟,而我知道它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吞下去了。我开始自我满足地笑,但最终我以“拒捕”和携带贩毒工具的名义被捕了——工具就是一端烧焦了的卷起来的火柴盒皮。我又花了几个小时在牢里盯着墙。之后因为我写了保证书,我被释放了,可是那晚的保证并不是很可靠。

接下来发生的严重意外事件无疑塑造了我未来几年里对世界的感知,而和其他人一样,它始于偶然,以某种扭曲的讽刺结束。那年夏天我工作了7周——我只能坚持这么久——在旧金山市区一个大型百货商店的男装部。在那里,我被一大群同性恋男人包围了。同性恋男人在20世纪60年代末才开始称呼自己为“同志”,但在旧金山,同性恋亚文化在社会上的声势已经很大,并且每个月都在增长。我很喜欢这些人,他们聪明、直接而又幽默。他们似乎有种荒谬感,可以填补我在周围的成人世界中发现的空缺。我渴望学习,而且一如往常地渴望被接纳。我年轻、面带稚气、完全天真,这些人中可能有某些人对我有兴趣,以某种我从未想象过的方式。我并没有考虑和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去约会,事实上也没人邀请我去约会。我不觉得自己是同性恋,但被人喜欢的受宠若惊感抚慰了我持续不断的身份认同危机。

十一月初,我在一个沉闷的夜晚服用了LSD,量不多,是正好能让我兴奋又能保持心智的分量。波斯地毯上的螺纹开始巧妙而富有暗示性地变换。托马斯不知出门去哪里了。我焦躁、兴奋、孤独,迷失在我的客厅里。我决定去拜访斯图尔特(Stuart),他是百货商店里喜欢我的男人之一,我有他在旧金山的地址。我打了电话,走到阿什比(Ashby),然后开始搭便车。25分钟后我到了市区,然后在大约九点左右走到了北岸(North Beach)。

斯图尔特开门时告诉我他有客人,但还是欢迎我来。他似乎有点儿冷漠。我跟着他走进客厅坐了下来,然后我很快感觉到我周围的对话失去了动力。有个人问我从哪里来,另一个人问我喜不喜欢伯克利,都是些老掉牙的用于缓解沉默的问题。我只告诉了斯图尔特几小时前我服用了LSD.我能应付得了,没人能看出来。但他们为什么表现出这样的状态?我为自己不被接纳的事实感到一丝绝望。

“但你不是我们中的一员。”斯图尔特在厨房里一针见血地对我说。

“你是说我不是同性恋?还是……”

“我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而且你让大家不舒服。”害怕开始在我的胃里生长。“你和我们调情,而没人知道你到底是认真还是只是玩玩。”

“我……调情?”不知道为什么,我极度渴望得到原谅。“斯图尔特,我没调情。”

“不,你有,很微妙,但就是有。你觉得我们不能探测出像你这样渴望被爱的年轻人吗?你注视着我,等待着,眼神充满感伤,对其他人也一样。你在等待什么,马克?跟人上床?你要献身吗?没人会靠近你,除非你开始释放清晰的信号。”

片刻之后我离开了,因为羞愧而内心沉重。整个夏天我都在和这些人调情而我却浑然不知?我想被诱惑吗?无意识的?LSD的效力还很强,模糊了我的思考。眼前浮现出我自己的形象,以自我为中心、炫耀自己……在他们面前,我的罪似乎就是我的自以为是。可是去想象自己是一个宽容的、思想开明的、真正接受同性恋的人,却又做出清高的样子,这难道不可悲吗?一个熟悉的声音蔑视着自己的虚伪。随着我接近百老汇(Broadway),脱衣舞俱乐部的景象和声音扩散开来,而我专注于自己的丑陋,将它们阻隔在外。

我搭便车到了伯克利,在大学大道的高速路口下了车。然后我开始向东朝校园走去。从高速路到校园还有很长一段路,于是大约每隔几个街区我就不抱太大希望地把拇指伸出来拦车。之后一辆货车在我前面慢了下来。车门开了,但我起初没看见有人。他们是为我停下的吗?

直到我走到离货车前门几步远的时候,我才看到一张脸向外看着我。是一个黑人的脸。我的第一反应是后退。这人身形很高大,看上去也不那么温柔,他的小眼睛在黑色面孔上发出邪恶的光。他旁边是一个瘦瘦的黑人,外表看上去不那么吓人,但也没表现出多少善意。黑人不会让白人搭车客上车,他们就是不会。从开着的门里飘荡出一种切实的威胁,我犹豫不前。

“你要搭车吗,哥们儿?”

“呃,不,不用。”

“那你干吗伸出拇指?我们看见你了,所以我们才停下来。我们只是好意。要么上车,要么滚。”

嘲弄同性恋已经够糟了,现在我还是个“种族主义者”。

杏仁核像只螃蟹一样安坐在大脑的左右半球中,徘徊在皮层后部的感觉输入信息流之上。一旦它与以往的情绪性事件相匹配,就将信息标记为具有情绪意义——比如使人焦虑。杏仁核是情绪记忆、情绪联想的器官,它激活一连串的神经化学事件,从而构成情绪反应,它可以告诉你草丛里的响动可能是蛇。但这种反应的水平远在思维甚至是意识知觉之下,它是自动化的警报,让你直起身子并集中注意。而且杏仁核通过它下行的连接执行这一功能:与脑干连接,去甲肾上腺素在此如化学探照灯般释放,让大脑对准每一个知觉的细微之处,与位于脑干上方的下丘脑连接,对其众多功能进行协调(如本书图1)。下丘脑有许多功能,其中之一是激活交感(战斗或逃跑)神经系统——这是大多数情绪的主要成分。下丘脑脑干中还储存着古老的行为程式,比如冻结或逃跑、战斗或勾结,对于任何即将到来的危险或机遇,为身体做好准备。这种低级大脑的所有活动都随着杏仁核的叫醒服务开始运转。但在杏仁核投入运转之后没多久,眶额皮层也开始运转了,当前的威胁通过与大背景相联系得到了情境性的评估。眶额皮层反过来向杏仁核传回信息,使原始的关注平静下来或对其进行协调。这就是人类智慧开始对情绪的动物性冲动进行调节的方法。

近10年来的大脑扫描研究已经精确定位了美国白人通常情况下对黑人面孔的反应[18]。在其中一个研究中,黑人面孔在屏幕上仅呈现了1/30秒就引起了杏仁核的激活。但当这些面孔的呈现时间为0.5秒(对于知觉来说这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时,杏仁核的激活水平归于正常而前额叶的激活却升高了。因此这些人肯定感受到了某些他们(半意识地)认为是种族主义的情绪反应。最可能的反应是,恐惧。当你看见一张黑人面孔时,畏缩的反应在道德、社会、政治意义上都不太合适。因此他们试着去控制它——而通过杏仁核活动的降低可以判断出,他们的控制是成功的。这可能就是那一晚在伯克利发生在我身上的过程。尽管我疲倦、心烦意乱、神志不清,尽管我年轻而迷茫,尽管我是一个在美国城市中闲逛的加拿大人、一个试穿西海岸嬉皮士世界服饰的预科生,我仍然明白:不要做一个种族主义者。这些人只是让你搭车而已,要表现得体面、宽容、文明,并且接受这个好心的邀请。我的前额叶皮层做出计算,而无视我的杏仁核发出的持续警报声。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对他表示感谢,然后上了车。

可是这体现出大脑并不总是知道什么是有利的。

副驾驶上的大个子把座位往前拉,好让我进入后座。后座是个空空的车厢,散落着一些说不上来的零碎物品。整个内部被脏脏的白色喷漆的无特色涂层覆盖,地面是波纹的金属条,没有一处是令人舒服的。货车向前挪动时,我坐在了一个木板箱上。

“你想去哪里?”

“哦,就从大学大道到校园,我可以在那里下车。”

“不要紧,我们可以送你到你要去的地方。”我什么也没说。我不明白送我是什么意思,一般人不会主动提出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他们会沿着自己的路线把你放在路边。

我们沉默地在路上行驶着,但我的眶额皮层完全困惑于解释当前发生了什么。我的杏仁核激活的速度激增,这里没什么好事发生。

“所以你说你住在哪里?”

“不,没关系,真的。只要……”

“听着,哥们儿,我问的是你住哪里,我们可以带你到那里去,现在我们要带你去哪里?”

“不,真的。没关系。”

他从座位上转过身来,用一种坏人的眼神盯着我:“我说了,我们要带你去哪里呢?”

“我……”

“我不是在开玩笑,孩子,你家在哪里?”

“好吧,在格罗夫(Grove)那边,但你没必要……”

“我们当然有必要。”他回过头来,他的声音此时变得温柔而讨好。我感觉到我手上、胳膊上到处都是汗,我的交感神经系统全程处于激活状态,我的嘴唇干燥、肌肉紧绷。这些反应不可避免,因为我的杏仁核、下丘脑、脑干被原始的恐惧锁定在一起。我的杏仁核激活了下丘脑和脑干中的环路,而它们反过来引发了化学物的喷发,它们注满了整个大脑和身体系统,并将其调整为逃跑模式。这些反应都是我不能控制的。

货车向右驶入了格罗夫之后,“地址是什么,哥们儿?”

“你看,没关系的……”我结结巴巴地说。

货车转到路边停了下来。“有关系。”司机说,“因为我们让你搭车而你不肯说你住在哪里。”副驾驶的人又转过来,这次是完全转身。他看上去很生气,然后他的脸变柔和了。

“嘿,你有毒品吗,哥们儿?”

“不,我没有。”我的心跳一路攀升,交感神经系统中的肾上腺此时释放着肾上腺素的洪流。肾上腺素被我全身的受体吸收:胃部、汗腺、心脏、肺部。我的心像火箭般飞升,为最坏的情况做好准备。心跳声轰隆作响。

“那家里呢?家里有毒品吗?”我绝不会带他们回家。

“我想在这儿下车。”我嘶哑地说。然后他开始从座位上起身。我撞了货车的侧门,我用肩膀撞它但它没有挪动。我绝望地试着转门把手,但它被锁住了。然后他骑到了我身上开始打我的脸,而我用力撞向货车的一侧。他无比强壮。另一个人的头这时出现,盘旋在攻击我的人的肩膀后面。两个人都在低低的车顶下面弓起身子,我对着金属墙面跪着。我试着站起来把大个子推开,但这进一步激怒了他。“种族歧视的混蛋。”他冷笑着,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打我,每一击的力量都强劲到足以把我的身体扔回到墙上。然而我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某个部分的我关闭了,处于休眠状态。攻击慢慢停了下来,颠倒了,变形成一种虚伪的友善——一种冗长的、单方面的对话,我假装在其中明白了我的错误。羞耻渗入我的麻木。之后一连串的侮辱会从他扭曲的嘴唇中冒出来,标志着新一轮攻击的开始。我是个种族主义的混蛋,因为我不想让黑人进我的房间。他几乎温柔地说着这些,抓着我靠近他,然后他的拳头猛击我的胃部,他的膝盖撞向我的腹股沟。我是个该死的种族主义者,而我正在受到惩罚。

他把我扔出货车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们还会回来的,他们几个月后会再来伯克利,而且他们会来找我。而如果他们找到了我,我必须向他们展示我已经学会了一些尊重和客气,否则他们会再教训我一次。

几个星期之后,我的脸和身体才差不多复原。但我一直有种沉闷的恶心感。这感觉这更多是精神上的,而不是身体或心理上的,仿佛我的灵魂生病了,而病魔不会离开。我想要的只是清除那一晚的记忆。我从没被那样地憎恨过,我也从没被那样地伤害过,而且我认输了,不是吗?我没有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回击。羞耻和恐惧恶狠狠地出现。他们说他们还会回来的,我没法停止去想这件事,我告诉了托马斯,告诉了妈妈,但没人给我任何意见。似乎没人能了解:我不应该那么晚还搭车……诸如此类的。一遍又一遍,羞耻、恐惧和愤怒凝结成熟悉而又可怕的思想。而我的内在目光,从我的内心某处看着自己的恶毒眼光,延续着这些思想。某种程度上,根据它的裁定,我是那个犯错的人,我活该受到谴责。斯图尔特说我是个调情者、挑逗者,以及我的种族主义思想——不,我愚蠢地否认我种族歧视的尝试——让我被打了。这种自我责备的反光镜是我所熟悉的,和我在泰博时的日子一样。仿佛自我的某些中心机制被破坏了,除了自身的错误之外我无法指出任何其他的错误。

伯克利的日子此时因为雨季而无聊沉闷,窗外的天空是灰色的,平淡无奇。托马斯找了一个女友,我想她的名字是戴安娜(Dian-na)。她很高,颧骨突出,脖子松弛,发色是暗金色。她戴着眼镜,行为举止有种奇怪的僵硬,感觉像是托马斯失散多年的姐妹。但他似乎很满意。我们合住在小公寓的同一间卧室里,那里有两张并排的单人床,而且我们共同使用同一个客厅。客厅像是个三维的曼陀罗,中心是波斯地毯,我们坐在上面玩大富翁游戏或是对着紫色螺纹产生幻觉。然而,这对于戴安娜来说不是个吸引人的安排,她热情的声音大得地动山摇,对于我这个隔壁室友来说像是交通信号灯。我会等在客厅里,或是在小而明亮的厨房,直到最后一次震颤声平息下来,然后我才溜回到我的床上。床的边缘离他们的床只有一米,我伸出手就可以像托马斯一样用胳膊围住戴安娜。而正是因为这一点,我很肯定,他们更喜欢在戴安娜家约会。我们的公寓大多数时候是空的。

正是在这样的世界里,以一个缺席的室友和一个未消化暴力的残余为界定,我试着将自己的身份认同美化为一个青年人:一个自信、愉悦、敏感却又成熟的人,一个你乐于在他身边待着的令人舒服的人。但这并没有起作用。一方面,我是孤独的,我似乎无法找到真心的朋友;另一方面,我焦躁不安,我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坐在家里然后做……什么呢?出门然后做……什么呢?去旧金山和父母待在一起?迈克尔现在有自己的朋友了,我跟着他们混也感觉不对。不,大多数夜晚只有我一个人。而在服用一次LSD的三天之后才能再服用一次,我搞不太懂的某种耐受性使得毒品在服用后的72小时内几乎是无效的,之后才能继续起效。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女友。

但我能给女人提供些什么?我能把什么样的大脑——更别提身体了——放在桌面上亮出来?我的5羟色胺受体每三天就受到LSD分子的入侵,已经处于半粉碎、宿醉、混乱的状态。传入的信息粗糙不齐,而这信息体现在我自己的思维上,在我翻滚、凌乱、时常完全邪恶的内部对话中,它们像有刺的植被一样填满了空隙。对于任何潜在的女友来说,这都是个闲人免入区。我的杏仁核处于高度警觉,他们说他们会回来的,他们说他们会来找我。世界孕育着危险。警察不是我的朋友,我的同性恋朋友不是我的朋友,而我的父母即将离婚。我的公寓,我的天堂,是个牢笼,悬挂在看不见的捕食者的利爪之上。里里外外,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而去甲肾上腺素的潮水将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一切不寻常、新奇、有潜在危险的东西上,比如夜晚时分街道上空荡的回响,隔壁公寓轰隆作响的摇滚乐——甚至是性,目前为止还完全是个谜。我需要抚慰,我需要感受到联系,我需要感觉自己像个男人。

我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状态同样不太好的人。所以我出于方便选了苏珊(Susan)——而她也选择了我。苏珊有小而羞涩的眼睛,薄而纤弱的嘴唇。她和我一样高,有点笨拙,有点像长颈鹿,她上臂的皮肤因为某种疹子而起了皮。她说话轻轻的,仿佛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尴尬。实际上,苏珊本可以表现出缺乏安全感,可她却没有逃避生活。她不是选美冠军,但她长长的黑发甩动着,有种自带的神秘。她以某种大女孩的诚实面对这个世界,我觉得这很勇敢。苏珊有一个爱人,一个偶然出现的佐罗(Zorro)式的人,骑着他的凯旋·博纳维尔(Triumph Bonneville)650摩托车过来和她过夜——据我所知,一个月只有一两次。他叫彼得(Peter),而且他穿皮衣——一件棕色皮夹克,边缘有流苏。以他叮叮当当的饰物,以他的外貌和老练的举止,我觉得彼得是个抢手货。但他似乎还有很多其他电话要回,而苏珊想要一个更专一一些的人。我想要的是一个足够善良、漂亮、聪慧的人,单纯地让我去喜欢;我想要的是一个能与之愉快聊天的人,一个与之走在街上让我感到骄傲的人,而苏珊基本符合这些条件。

苏珊的到来像是大礼包的一部分:可爱的伯克利女人套装,头发松垂,含苞待放,神秘而又能干——就我的枯竭感知来说,这是个关于女人的理想化的梦。她们四个女人一起住在皮蒙特(Pied-mont)大街上一栋大而古老的房子里,在伯克利山脚下一个庄严但略破旧的区域,正好在奥克兰北边。房子涂成了淡淡的薄荷绿,周围环绕着精致的灌木丛和花朵喷泉。她们家时常弥漫着素食烹饪的香味,洋葱饼和烩茄子在那房子里苏醒。我的性冲动也苏醒了。我爱上了这房子和它种种的美,我爱上了它对诱人新世界的展望,我爱上了苏珊。我不断地回到这房子,像只流浪猫,寻求安慰、食物、爱与性。

性有着至高无上的重要性。在我遇见苏珊和她的室友之前,我还是个处男,而且对此并不引以为傲。我好像是整个伯克利地区唯一一个处男——基本上我是个怪胎了,但这是可以改变的。我是可以改变的。然后某天晚饭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想要试一试。

“你觉得你会想要……你和我……你会想要……?”

“想要……?”她轻轻地笑了,带着一点嘲笑。

“你懂的。一起睡?”好了,我说出口了。但有一瞬间她看上去很悲伤,这把我吓到了。是我要求的太多了吗?太快了?是我表现得太像那些只想上床的男孩了吗?在这个新领域,我的关键传感器对于无礼的行为处于高度警觉状态。但苏珊肯定看出来我是个无能的新手,因为她把她的手放在了我腿上,轻轻地抚摸我,这让事情变得轻松了。她微笑了一下,既聪慧又脆弱。

“来吧。”她说着站了起来,我站起来跟着她。她把我带进房子,穿过其他人的卧室,进入她的房间。那是个陈设简单的女孩房间:到处是小摆设:彩色版画、钉在墙上的织物、香薰台、低矮植物。床上铺着的扎染床单。我们一边亲吻,她一边一只手向下伸,然后移到侧面。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很快我们亲热到床边,然后她不急不缓地拉着我躺下,引导我在她上面。她伸手关灯。突然间,一切都不见了,除了影子、陌生的声音和气味。我感到害怕,她在哪儿?!然后她的手臂环绕着我,我倒在她身上,仿佛她的肉体是安乐窝,是家。

日子渐长,我越来越喜欢苏珊。苏珊式的那些特质,起初我还觉得很反复无常,现在却变得可贵又迷人。我注意力的焦点——随着多巴胺供能的欲望而上升的注意力——现在停留在她白色印度上衣里的红色格子布上。她没有穿内衣,胸部半掩着。她总是裸着精致的脚,她时髦的喇叭裤似乎是女性风格的象征。她的蜡烛和香薰台击中了我,仿佛是体现她更深层次追求的简陋用具。我欣赏她。我开始熟悉当她吐露秘密时会放低下巴;她尬尴的羞涩对于我来说是可爱的;她长长的四肢现在不再笨拙,而是迷人;她的椭圆眼镜某种程度上突出了她的性感;她看上去端庄而不是紧张,柔弱而不是孤僻。而在烛光下,她的一切,从握着她湿润的掌心到她在黑暗中打结的辫子,都轻轻散发出性的气息。

苏珊是我的朋友、伙伴、爱人、密友、旅伴。我并不崇拜她,但我关心她;而她也不崇拜我,但她喜欢我。她让我得到最大程度的快乐。偶尔我会在某些夜晚发现彼得的凯旋摩托车停在她的前门廊,她不崇拜我的事实在这些夜晚变得特别清晰。这些夜晚里,我会站在那里好几分钟,迷惑、愤怒、悲伤,等待她、需要她、渴望她,而且没有任何别的地方可去也没有任何别的人可见。但那是在那时候的伯克利,自由恋爱的规则意味着我也可以自由地和其他人发生性关系。

我全力以赴。我和楼下的红发女人有过短暂的一段,在她男友因为头被卡在烤箱里而结束了他们的关系之后。然后是一个叫希莉娅(Shelia)的护士,她和她室友喜欢与托马斯和我嬉闹,白天在飞盘场上,晚上在卧室里。我和这些女人没什么亲密的联系。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苏珊的怀抱,苏珊变成了我神经系统上的一个烙印。我们一起搭车去大苏尔(Big Sur)[19],然后在海滩上露营;我们在伯克利山上服食迷幻药;我们手拉着手逃离一群喝醉的海军士兵;我们一起示威抗议越南战争,抗议大学接管人民公园(People's Park);我们在塔玛佩斯山(Mount Tamalpais)上喝酒,远眺100公里外的太平洋海岸线。她总是和我在一起,日日夜夜。我那时总梦见她,几年之后依然梦见她。不完全是她,而是一个脆弱的年轻女人的形象,她的本质已经渗入到我关于女人的图式之中,她毫不吝啬的爱使我在危险的世界里有了一份安全感。

我第一次品尝到令人震颤的LSD的毁灭性力量时,是和苏珊在一起。我得到了一批新的LSD,然后我想和她一起试试。她对LSD的喜爱程度远不如我,它们让她紧张,而我明白原因何在时已经太晚了。但这一晚她同意了,我们在她家吞下了药片。坐在她家客厅里,我们开始感觉到第一波能量,花香和面包香显得异常突出。我兴高采烈,而她很不舒服。

“你不觉得开心吗?”我问。

“它太……突然,”她说,“而且我不想在别人旁边。我不想……不得不……和别人说话。”

“那我们去我家吧!托马斯不会在家,肯定的。我知道他又出城了,所以只有我们俩。”但怎么去那里却成了问题,那是很长的一段路,而我不觉得苏珊能走到那里。我的自行车就在外面,我可以载着她,几乎全程都是下坡路。

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但苏珊一点也不信。我不得不拉着她、哄着她、说服她,然后我告诉自己我必须快点去做。迷幻药刚开始起作用,而它的作用会越来越强,然后持续一个小时。最好在它强烈起效时我们已经安然无恙地到了,而不是在街上被抓到。

于是我几乎拖着她走到了前门,把她按在座位上,然后开始骑车,车子疯狂地摇晃直到我的双脚在横杠上稳定它的路线。我觉得我们做得挺好,尽管加上了她的体重,我还是可以在皮蒙特街到派克(Parker)街的过程中掌控住车子。我快速地左转然后感觉到她的手用力地抓我,这弄疼了我。我让她放轻松,但她没回答而且她还是一样地抓着我。我很难在加速时回头看她,我以为她只是紧张。我一直用轻快的语气说着安抚的话,在LSD控制下尽可能地多说话。这药效来得太快了,而且效果很强烈!汽车的轮廓分成了多彩的附加物,前后都是车身的幻影。操纵自行车就像是弹球游戏,眼前是一个倾斜的、难以控制的通道,穿过闪光金属的走廊。我完全专注于这个挑战和它所带来的紧张之中,我不知道苏珊在我身后受到了多么严重的惊吓。

我们安全地到达了,但苏珊的脸色让我惊呆了。她看上去是恍惚的、出神的,完全在我意料之外。我以为她会焦虑地结巴,可能会生气,可能只是很想进屋。但她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仿佛她不在她的身体之内,而我所看到的只是一具躯壳。

我快速而温柔地带她上楼。她会没事的。我打开音响,里面传出某种柔和舒缓的音乐,这在我太过兴奋时对我总是有效的。但对苏珊没有效果,她僵硬地坐在我让她坐着的地方——一张专门的安乐椅上,她直视前方,对我所说的任何话都没反应。她不会说话了。我走进厨房给她拿了些酒,我觉得这会让她平静下来,但当我回来时她躺在房间里一角的地上,半倒在书柜旁,指尖掠过书脊,仿佛她不知道它们是什么。

“苏珊,怎么了?”我问,自己吓个半死。

她的回答是一连串呜咽声。她没有看我,她开始重复而强迫地舔她的手。

“你是动物吗?”我试着开玩笑。

但这次她终于回答了:“我是一只小猫。你想玩吗?”

她很快抬眼一瞥,似乎不认识我,她的眼睛呆滞不动,她继续舔自己,然后她沿着墙爬远了一点,蜷缩起来并开始呜咽。我试了几次终于完全明白这不是装出来的。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她完全告别了我,似乎也告别了她自己。她不知道她是谁或她在哪儿,更别提我是谁。我很害怕,尽管我也处于服药后的兴奋状态,但情况的紧急性让我必须开始思考。

有一些偏方被认为可以中和LSD服用过量,橘子汁就是其一,但据我所知,最可靠的解毒剂是巴比妥类物质(Barbiturate)——最纯粹的镇静剂。打击心灵的恐惧之所以产生实质上是感觉和心理信息都供应过量的缘故,它们通常被5羟色胺阻隔。我觉得,苏珊淹没在某种心理过量之中,而巴比妥类物质可以将其减少至可承受的水平。她需要镇静剂。

但我去哪里能搞到巴比妥类物质呢,尤其是在这个时间点?

我给旧金山的迈克尔打了电话,我告诉他这里真的有紧急情况,而他必须要帮我。他得去爸爸的药柜里拿一些速可眠(Seconal),我知道爸爸因为失眠而服用速可眠。迈克尔要去拿一些然后立刻到伯克利来。

“打车到汽车站,坐到艾什比和格罗夫的汽车,然后再打个车。别担心,我会还你钱。”

“但如果我没有……”

“我不管!问妈妈要点钱,跟她说……跟她说我要……我要……带几本书。跟她说我要几本书,跟她说我明天有考试。”

迈克尔一定听出了我的恐慌,因为他照做了我所说的一切。不到一个小时后,他到了门口,红着脸而又很害怕。苏珊的情况没有改善,她还在地上,还是发出动物的声音,还是完全意识不到我们在哪儿、发生了什么。我认为她可能永远都保持那样了。

“这是专门给猫吃的药!”我灵机一动,“我们都要吃一点儿,然后我们要一起玩。”起初她把这红色胶囊推开了,但迈克尔和我坚持,我们假装也吃了几粒,然后我们说服了她。最终我们让她吞下了两粒,然后我们就等待着。

抑制性神经递质GABA会因得到了巴比妥类物质而显著提升,这就是巴比妥类物质作用的方式[20]。不到20分钟,苏珊的大脑开始减速。半小时之内,信息流变得可控了。没多久,背景噪音降得足够低,允许“现实”的窥视。这个转变并不愉快,她看上去先是紧张,然后是害怕,接着是惊恐,仿佛她在沿着时间轴反向移动,感受那些几小时前占据她的感觉。但让我觉得困扰的并不只是她脸上的恐惧,还有敬畏的领悟:回到现实的恐惧然后意识到她离开得有多么彻底,好像从昏迷中醒来一样,仿佛她在一个梦里活了太久以至于那个梦已变成了她的整个世界。她忘记了还有其他的世界,但现在梦在破碎,那个舒适的世界张开了,而且在它的表层之下是一个溃烂隐蔽的巢穴,巢穴里是纯粹的疯狂,那就是她在她的大脑舒展过度时所建立的家。她曾变得精神错乱,而现在她在爬回现实。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而这个世界不仅比她所创造的世界更严苛——这个世界里的最新消息是关于她自身的分裂、她作为一个人类的完全彻底的脆弱。她让她自己分崩离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