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海洛因,三人组,死亡之眠

十八岁时,我的人生就像是弹簧跷跷板,好事与坏事在它的两端保持着平衡。好事包括托马斯和他那帮怪朋友、苏珊和她给予的性的惊人快感,当然还有三人组!好事也包括加州阳光、公园里捡起的飞盘、让我学到新知识和进行智力探索的大学课堂以及让我对音乐更加入迷的音乐会和即兴演奏;此外,好事还包括服食致幻剂后的异样风情。毫无疑问,我对毒品的依赖已经非常强烈了,但仍然会有极致美感的时刻。从附近的高处向伯克利山上的树看去,它们枝干交错,仿佛流动着的生命,织成了一片绿毯。这些知觉的光晕为这个世界重新涂上了绚丽的色彩。这个世界在我在泰博的两年多时间里曾变成了灰色。而通过毒品,甚至有时不需要通过毒品,我开始有了连接的新奇感受,不只是与苏珊和三人组的连接,而是与整个大地的连接。它让我自身的局限与树木、风、大地、海洋连接在了一起。

然后是坏事,坏事里最主要的是挥之不去的孤独感。我在秋天经历的暴力事件以及我最近体会到的警察的残忍,映射并强化了我内心的暴力,残酷感在自我认同的核心处聚集。我并不理解这场骚乱的实质及其存在的原因,只是偶尔能分辨出来自内心的声音。谴责:对自己,对他人——谴责贫困、贪婪、软弱和不可爱。大多数时候,我只是感觉到……不对。我讨厌一个人待着,我无法放松,我的注意力被逃离的机会拉走,逃出去找到更大更好的过山车,离开地面,冲向太空。每当太阳落山留下我孤身一人时,焦躁不安就从内心的某个裂缝中涌了出来。当苏珊不在或很忙的时候,当托马斯在戴安娜家的时候,当三人组忙于他们的事情的时候,当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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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事还包括旧金山父母家中不祥的抱怨声。情况挺严重的,但是,和在多伦多时一样,他们没有透露任何信息。无论在那个房子里发生了什么战争,我们都看不见也听不到。我们家的每个人都不明白自己感受到的是什么。我会不时跑回旧金山吃一顿家常便饭,但餐桌上的沉默让食物都变得索然无味。餐桌上是沉默的,客厅里是沉默的,大厅里是沉默的,紧闭的房门里是沉默的。而当第二天早上房门再次打开时,依然是沉默的。我通常很开心能回到伯克利,在这里,我生活中的困惑至少呈现出浓烈奇异的色彩。在我尝试新而强劲的毒品时,我的夜晚被搅起了泡沫,黑暗却又放射着光彩。

我一有空就去拜访三人组,我觉得我像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的信徒,甚至是他们的宠物。有时他们会赶我走,但通常他们会让我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聊天,一起躺在床上,听他们喜欢的柔软、低喃的音乐。拉夫对我和蔼又严厉,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他会试图在自我提升的方面教导我——学会淡定和喜欢自己多一点——通过我半懂不懂的寓言意象来指出我的问题:“马克,想要明白你在找寻什么的唯一途径,就是不再拼命找寻。”南瓜总是对我很温柔,但我很少与她独处。我也没和吉姆在一起待很久,我很喜欢他,而且我觉得我嫉妒他。我从未被邀请加入他们三人组的性活动,而且我也从未能完全理解他们。有时他们三个人一起在同一张大床上过夜,有时是拉夫和南瓜,有时是吉姆和南瓜,有时是拉夫和吉姆。我觉得拉夫和南瓜是主要的一对,像是国王和王后,但是并没有任何等级或领域的迹象。他们极度谨慎。有一次我在他们大床旁的地上躺着过了一夜,他们三个人在床上抱在一起。尽管我很好奇,但那一晚什么别的事都没发生。可我对于保持懵懂是心满意足的,毕竟,我只是他们的小狗,舔食着他们的爱,像是舔食着从餐桌上掉落的剩菜。

他们住在伯克利北边的一栋房子里,离我的公寓有点儿距离。那是一栋挺大的一层高的房子,中间有个走廊从前门延伸到后面的私人套房。走廊前面两边的几间房似乎是三人组的领地,后面的房间被一个叫“不不”(No-no)的人占据,我花了一阵子才理解这个名字。不不会随时突然出现,穿着浴袍或者某种睡袍,他从来不穿正常衣服。不不身材宽厚,但也不胖,脸上没有胡子,黑头发长而柔顺。不不说话带着女低音,是女低音,不是男高音,因为是像女人的声音。但不不并不是女人,至少我基本肯定他不是,但也没法把他当成一个男人,他/她是无性的——或者说是双性的。这自然让我有点儿紧张。不不和我打招呼时会发出一种猫叫般轻柔的声音,每次发声似乎都在暗示着“到这儿来”之类的意思。这让我产生了强烈的远离却又离不开的冲动。不不——他的名字反映出几分我看不透的柔软禁忌。

你可以说这里是怪人之家,但对我而言,这是一个超级温暖的房子,一种神秘又神奇的爱与性和不可告人的秘密的混合物,它吸引我、震撼我、支撑我。我从未能够属于这里,如果不算陌生人的话,我一直都是拜访者。然而我在这里感受到了关心——尤其是拉夫和南瓜的关心——某种程度上触及了我孤独的核心。而当三人组有其他事情时,就是我离开的时候。

一天晚上,一个叫本(Ben)的男人来访。我之前见过他,我知道他是三人组的毒品供应商,他所提供的毒品之一便是海洛因。本向我淡淡地微笑示意他是来提供毒品的,我毫不犹豫地加入了。

三人组有阴暗的一面,而我马上要了解到了。拉夫是个严重的“瘾君子”,这意味着身体依赖,每日吸食,以及随之而来的所有灾难性后果。我不知道他何时开始吸毒的,吸多久了,他看上去不像是那种人。不过他的体弱多病,暗示出他为了保持完好而进行了长久的挣扎,仿佛他的人生悬在某个不可避免的悲剧之上,等着将他吞没。也许三人组和他们的爱是拉夫的治疗方案,是他的支持系统;也许他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让拉夫远离复吸的怪石嶙峋,有时候我会这样想象,可是拉夫好像经常复吸。我从未完全弄清楚拉夫多久吸食一次海洛因,这种偶尔的吸食应该算作一种完全的堕落还是只是……一个弱点。他不和我讨论这些,也不和其他人讨论,不过也没人向我隐瞒这一点。在三人组奇异的开放式信条里,海洛因的存在是被允许的,它像个恶鬼,对我来说有着强大的吸引力。

在我看来,海洛因是勇气的勋章,是通往内心的仪式。我不想成为一个“瘾君子”,但我想试着吸食几次海洛因。如果说我不能在性的方面加入三人组,不能天天与他们待在一起,那么我至少可以跟随他们走上这条黑暗的道路,哪怕只是中途加入。

本来了一个半小时之后,我在大厅里遇到了拉夫。他正从浴室出来,迈着沉重的步子,双眼低垂。他抬头匆匆看了我一眼,他完全明白我想做什么,我也知道他明白。他的眼神某种程度上是轻蔑的、同情的,同时还很难过。他为什么不阻止我?我看向别处然后继续走,我走进宽敞而且灯火通明的浴室。本刚刚注射完,他似乎很放松,但并不恍惚。他是个熟练的“瘾君子”。

“你想试试吗,小马克?”出于某种原因他们这样叫我。

“想啊。这个多少钱?”

“拉夫同意吗?你不觉得我们应该问问他吗?”

“拉夫看到我进来的,他知道的,没关系。”此时我最不想做的就是去请求准许。我只是想吸一口,想越界,想失去最后的节操。

“像你这么轻的体重,我觉得吸个7块钱的吧。”

我知道海洛因是恶魔,它恶名昭彰。托马斯会怎么想?他大概会说:“你要注射海洛因?海洛因?你怎么不干脆去躺在卡车前面呢!”但我没预料到我会那么喜欢它。海洛因难道不是一种镇静剂吗?让人睡眼惺忪、昏昏欲睡的毒品对我来说没有吸引力,而且要用针头什么的很恐怖。我看着本准备着,他用指尖捏着针头,一根小小的金属刺连着一个看上去像滴眼管的东西。他把它放在点燃的火柴上,然后从汤勺里吸某种液体到滴眼管里,液体是浅棕色的。他拿一根带子紧紧绕着我的胳膊,并且让我自己拉住。接着我感觉到胳膊上有针刺入。我看到针头里有少量的血,然后我看向了别处,因为这场景让人既厌恶又害怕。我不知道通过这个细金属管向我体内注入的东西是什么。

我又开始了熟悉的等待。我已习惯于等待毒品起效,但这一次没有等待,十秒钟之内世界就开始变化了。我周围的东西,灯火通明的浴室里的墙,就连空气本身都突然旋转起来,而这个旋涡的中心就是我。我是这个旋转世界的漏斗,不断下沉,下沉,直至地面。消失的同时却又融合着,如此丰富。我完全处于当下,完全静止,却又在下落。我的身体变得巨重无比,像是一个浓缩的物块。但这种重量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结合了身体的舒适和情感的愉悦,像是一股暖暖的糖浆。没有睡意,也没有困倦,尽管我踉踉跄跄而且不得不坐下,但有种午夜般的清晰。重力和失重同时发生了,而我是处于这一切的中心,在我之外,没有东西存在。本在远处的某个地方,在房间的另一端,他咧着嘴的笑脸仿佛从别处注视着我。

天然阿片类物质——我们自己大脑所制造的那些——在位于脑干上方的化学指挥中心下丘脑中产生,它们会被传输到大脑的众多其他部位,如脊髓、胃部和皮肤等身体部位。阿片类物质构成了神经肽化学家族的一个分支,而神经肽化学家族被称为“情绪分子”(molecules of emotion)[22]神经肽可以告诉你在你的情感世界里发生了什么。在很大程度上,它们就是你的情感世界。它们让你感受到自己在愤怒、激动或相爱时的感觉。阿片类物质是最重要的神经肽之一,没有它们的日常支持,我们的大脑无法正常运作。但此时在我的神经通路中流动的这些分子并非来自于我的下丘脑;它们来自于墨西哥的某个毒品工厂。怪不得人类已经学会了制造与天然阿片类物质具有相同功能的分子——出于它们所能带来的利益。

天然阿片类物质包括“内啡肽”(endorphins),因跑步者在公园里长时间慢跑就能产生而广为人知。但要注意的是,阿片类物质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作用[23]。它主要有三重功能:一是缓解疼痛或压力;二是产生愉悦感或幸福感,为实现目标提供能量;三是利用上述两种感受或其一——缓解或奖赏——作为人类依恋的情感货币。母乳中含有阿片类物质,对于药物成瘾来说这似乎是一种原罪。婴儿喜爱阿片类物质,并且也喜欢他们的母亲,是因为这些分子给人提供了温暖感和安全感。当父母或爱人进行安抚的触摸时,依偎拥抱时,甚至玩耍时,人体都会产生天然阿片类物质。而在面对疼痛、恐惧和创伤时——无论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人类和许多其他物种也都会产生阿片类物质。当我们受伤时,无论是由于焦虑、孤独还是创伤,阿片类物质都会抚平我们的伤口。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很好的事和很坏的事——母亲的拥抱和摔断的腿——怎么会产生同样的作用?似乎阿片类物质中产生好感觉的功能是首先进化出来缓解疼痛的,后来为了其他目的被借用了。这就是进化的经济性:供应是有限的,要最大限度地利用。但是还有另一个谜团:阿片类物质让你感到安全、温暖、有能力——这到底是缓解疼痛,还是愉悦?可能在哺乳动物中,缓解作用是感觉良好的主要成分。不管怎样,自然选择找到了赢家:将缓解疼痛和愉悦揉合成了一个分子。另外,阿片类物质的进化可以追溯到1.5亿年前,而相似的分子在罂粟花中被发现才只有几千年。真是意外发现。

阿片类物质至少有两种方式让你感觉良好。第一种方式是,抑制由疼痛或压力所激活的神经元活动。这些神经元遍布全脑,如脊髓——疼痛最早被加工的地方、脑干、脑岛——疼痛和其他感觉被感受到并进入意识的地方,杏仁核——协调情绪反应的地方,甚至还有前额叶皮层——评价世界和执行的地方。为什么我们在如此多的地方都需要阿片类受体呢?因为我们从生理到心理有着许多层次的疼痛和痛苦,痛苦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它实际上是通过全脑构建起来的。大脑不仅布满了阿片类受体,而且它们的密度沿着脑干到负责意识思维和感受的皮层区域不断上升。这意味着痛苦的层次中最易受到阿片类物质缓解作用影响的是心理层面,而非感觉层面。

阿片类物质让你感觉良好的第二种方式是通过瞄准特定脑区内的受体:纹状体。前面介绍过,纹状体是产生动机、前进推力、需要和欲望的地方,曾在我想象丽莎在纽约等我时在体内被强烈地激发出来。欲望被多巴胺点燃,而多巴胺通过纹状体得到释放。但欲望不等于愉悦。根据一个重要的理论,“需要”和“喜欢”是不同的心理状态,有着不同的神经加工过程[24]。阿片类物质产生喜欢——愉悦感或幸福感,而多巴胺产生需要——欲望或吸引的感受。这两种神经化学物质都在纹状体内产生作用,纹状体内有它们各自的受体。而由于它们是邻居,从解剖上来说,这些受体的位置利于它们进行合作。

纹状体情绪环路的能量似乎就是来源于阿片类物质产生的喜欢和多巴胺产生的需要之间的亲密对话。与它们的镇静作用相反,阿片类物质实际上增加了多巴胺在纹状体内的流动,它通过缓和抑制多巴胺流动、实际上也是多巴胺产生地的腹侧被盖区起作用(见本书图3)。因此,在感觉良好的神经结构中,多巴胺的兴奋与阿片类物质的舒缓结合在了一起,这种合作关系是“奖赏”的基础——心理学家将一切让我们感觉良好且想要更多的东西称为“奖赏”。正是这种阿片类物质和多巴胺的组合开启了那晚我在希普三人组浴室里积极情绪的浪潮。然而这种合作关系还有比给予幸福感更加重要的任务:它让我们追求一些事物,它有进化学意义,即一切感觉良好的事物都应成为被追求的目标。而且为了激励对目标的追求,喜欢和需要必须联系在一起。首先你有了良好的感觉,然后你才想要更多。在大脑的层面,纹状体中的阿片类物质产生了幸福感,但随后它们引起了多巴胺的释放,提高了当前呈现在知觉中的事物的吸引力。天然的好东西比如食物和性,自然遵循着从喜欢到需要的发展规律:感觉良好——想要更多。但无论是先天还是后天的好东西,都是由阿片类物质促进多巴胺释放,点燃欲望之火,使得动物为得到满足开始行动。这就是一个简单清晰的学习的基础化学过程,即学习什么东西让人感觉良好以及如何更多地得到它。不过这也有消极的一面:滑坡效应,强迫性重复——它们构成了成瘾。换句话说,成瘾是一种变坏了的学习。对我来说,这套神经化学把戏在未来的几年里给我带来的痛苦要远远大于愉悦。

海洛因比吗啡强劲很多倍,而吗啡已经比我们自身产生的阿片类物质强劲很多倍了。海洛因激活了所有相同的受体部位,从脊髓到纹状体到皮层,渗入了我从身体到心灵的每一层。这些受体部位本来是用于响应阿片类物质分子的涓涓细流,而非滚滚洪流的,因此此时落在我阿片类受体中的这群分子的影响远远超出了进化的预设。我的脊髓和脑干中高度紧张的神经元首先降低了激活率:我的双腿感觉沉重,而且我的唤醒水平急降,只剩响亮的背景音;我的杏仁核中快速激活的细胞减速成满意的低喃;边缘系统和皮层中的神经元改变了它们的节奏,摆脱了周围的神经元,那些神经元被调整为响应对孤独的压力,对抑郁的恐惧;报复行为的迫切威胁——来自拉夫,来自我自己内心的声音,来自父母——他们必然会对我的所作所为进行谴责。我不再担心,所有威胁都被瓦解了,到处都不再有危险。而在我的纹状体中,阿片类受体的海绵浸满了海洛因,关闭了抗争的需要,打开了幸福的感受,而且暗中加速了多巴胺泵,给这黑暗的湖覆盖上了一层吸引力的电光,这一刻被喜悦点亮。而很快多巴胺会将兴奋推进成欲望,将欢叫推进成渴望,在我的细胞中留下持续不断的饥饿感。

这时,眩晕的影响消失了,我只感到一波舒缓的平静和解脱感,那种感觉像是母爱的成百上千倍。这个强有力的母亲用她的双臂环绕着我,用她的温暖和养育紧抱着我。我因那对于不公的无所不在的嘘声而感到解脱,我灵魂中每个情感伤痛,每个挫伤和疼痛,焦虑本身的背景噪音,都浸在了难以置信的强大慰藉中。寂静发出悦耳的声响,即将到来的来自内在和外在的伤害、危险、攻击都被冲走了,我的阿片类受体被它们唯一的食物的巨大体量噎住,向接收它们的细胞体发送命令。这些细胞的活动在许多地方都减弱了,消失了,几乎是抵消了。而在几处特定的制造愉悦的地方,细胞活动却增加了。

我慢慢地沿着浴室的墙向大门走去,时间变得完全属于我自己了。和服用LSD不同的是,它不会瓦解;它像太妃糖一样延展,缓冲我的思维并延伸出伪足——印象和清醒梦。拉夫在那里,那张如此令人心碎的悲痛的脸现在似乎变得友好甚至阴险。我们彼此问候,像是动画片里的人物,像是一窝小狗——他是大哥,恼怒却又宽容、从容不迫;我是那个坏孩子,不知为何在这个场景中出现在他身边,觉得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是熟悉的——我们是过往的自己的漫画版。我们的对话毫不费力却又毫无关联,开着肤浅的玩笑,穿插着长长的停顿,在停顿中我们忘记了彼此,转而沉浸在自己私人的幻想里。终于我信步走入客厅,坐了下来,然后凝视着笼罩在这房子上方的梦幻般的迷雾。没有路可以出去,现在没有,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有。而这对我来说无所谓。

每隔两三周我就从本那里买些海洛因,通常是在他来看三人组的时候,但也有几次是我私下约他。我有了自己的针头,这样我就不用借别人的,也不用担心针头所带来的风险。我学会了如何清洁针头以及如何保管它,我学会了如何在胳膊上找到最适合注射的血管。我试过注射不同的血管——胳膊上、手上,甚至是脚上的血管——有时会造成大块的瘀青,因为液体没注入血管,而是留在了皮肤和肌肉的空隙中,这会让皮肤青一块紫一块。我从来不把袖子往上卷。我喜欢把海洛因放在勺子里加热并通过一小块棉花把它抽到针头里的过程。我再也不让本做准备工作了,我都自己来。之后当我成功刺入血管时,混杂着舒缓和疯狂的兴奋感随之而来,看着我自己鲜红的血液回流,然后把针管里的液体推入到我的细胞之中,这个过程某种程度上仍会让我反感,但每次反感都在减弱,接着没过多久反感就变成了着迷,而着迷又变成了吸引。但是除了兴奋本身带来的愉悦之外,我还充满了某种自豪。现在我确确实实地成了一个坏男孩,玩着最强劲的毒品。我被引诱进入了黑暗社会的秘密处,而现在我掌握着它的钥匙。

有时候我和拉夫一起注射,不过通常他还是习惯独自注射海洛因。我有时和本一起,有时独自一人,在自己的公寓里,或有时在亮着灯的门口,陶醉在这不正当行为之中,让去甲肾上腺素上升引起的焦虑和兴奋与其他神经成分混合在一起。有时我会吞下酶斯卡灵或迷幻蘑菇胶囊后吸食海洛因,让迷幻的图案排列在麻醉剂镇静作用的梦幻世界中。我的主要目标是成为一名大厨,利用全新大胆的菜谱调制出我内心世界的滋味,不仅仅只是像我在泰博时学会的那样将我的感受切换到可承受的状态,而是要选择出一种最适合我心情和意图的状态。这似乎是一项杰出的成就,然而它的背后是意义更为深远的胜利:完全自信我可以让自己感觉开心和自由,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不需要与任何人或事合作——不需要征得同意。

这几周我连续去拜访三人组,我的新爱好似乎没有引起他们的警觉。又怎么会呢?他们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人都更能通过操控自己体内的化学过程来掌控自己的人生。

在我眼中,卷入毒品使得他们更迷人,更让人钦佩。我并不清楚他们所吸食的毒品种类以及他们与这些毒品的亲密关系将不可避免地带来灾难的情形。

一天晚上,我首次瞥见了那即将到来的厄运,我目睹了发生在拉夫和吉姆之间的一次可怕的入睡仪式。很明显那一晚是拉夫和南瓜睡,而吉姆一个人睡。吉姆上床时,其他人还在走来走去,但他想向拉夫要个特别的晚安。我在门口看着,他们可能甚至没意识到我的存在。拉夫不知从哪掏出一个注射器,吉姆伸出手臂,他的眼中闪烁着幸福的信任。拉夫让吉姆握拳,他照做了,这样就不需要绳子或带子绑住了。拉夫找到了血管然后温柔地将针头刺入。针头里混合了吉姆的血液和某种清澈的液体,接着吉姆的全身随着一波波的生理舒缓而起伏着,他的头倒回枕头,眼睛轻轻合上。我最后注意到的是他的笑容,那晚在他眼睛合上很久之后还挂在嘴边。拉夫准备离开房间时抬头看见了我。即便他被我的出现吓了一跳,他也不会表现出来。

“那是什么,拉夫?”

“巴比妥类,速可眠。怎么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需要这个?”

“它能帮助他入睡。”拉夫敷衍地回答。他没心情谈及通过注射让人入睡的美与丑,但他肯定看出了我的震撼和惊愕。

“没事的,小马克,不是每晚都这样。这样是……有点儿特别。他只是……喜欢这样。”

有一阵子我淡忘了吉姆的午夜告别,生活继续着。我一直努力尽我所能地到达兴奋。之后的某一晚,兴奋的浪潮停止了。那是1969年的夏天,在那个星期里,我像是执行任务般吸食尽可能多的不同种类的毒品,一种接着一种,它们的药效叠加堆积。我在一个朋友的家中与几个哥们儿一起吸了大麻和鸦片,那里有乐器,我大半个晚上都在玩音乐,然后又吸了致幻剂:酶斯卡灵和羟基二甲色胺,即迷幻蘑菇的合成物。我通常每种吃两片。我肯定还吸食了一些甲基安非他命[25],因为我一整晚都极其兴奋,甚至延续到了第二天。第二天傍晚,我转移到了三人组那里。我在那儿闲逛,神志恍惚、睡眼惺忪,但还是想吸毒。事实上,对毒品的渴望随着夜幕的降临变得更加强烈,因为我已经兴奋了太久,以至于我无法让自己结束。我不想投降,也不想自己一个人回家。除此之外,一种灭绝身体的暗流开始渗入我的意识。我感觉很不好,但唯一让自己感觉好点的方式就是吸食更多毒品。就在这时,本出现了。

起初拉夫假装说本是空手来的,只是来看他们。但当我闯入浴室,看到他在准备器具时,拉夫变得很固执。“离远点,小马克,别这样做。你已经嗑太多药了。”

“但是……”

“没有但是!你还没睡够36个小时,没人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从未看上去如此严厉过。

“但是,如果我只吸一点儿……”

“你没法判断。没人知道——”

“我知道!我非常善于弄清楚我需要什么,而且——”

“听着,我要求你不要这么做,就算为了我。”

他不停地走来走去。是绝望,还是厌恶?他是不是在我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毒瘾,然后对我感到厌恶?还是源于拒绝我的虚伪?抑或他只是意识到了我狂热的决心然后决定听天由命?

我已下定决心。那晚我真的只剩下一种毒品还没尝试,而它就在那里,在隔壁房间。半小时后,我避开拉夫走到浴室,本刚好在收拾。我不得不求他。我不知道那晚有多少人,有几个三人组成员曾请求过他的帮助。他似乎已经分发完毕了,但我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拜托了,本,就给我吧。如果你要走的话,我自己可以注射。”他卖给我价值10美元的货——量不大。我想小心一点,拉夫的警告言犹在耳,只是还不足以产生影响。

本帮我注射了。出于好意,我感谢了他。在他绑着的地方,我手肘上方的胳膊已经麻木了。然后他准备好了,我把手伸过去,伸向海洛因,除了完成这个动作之外完全没有考虑任何事。我只是想让它注入我的体内。

等到我再次有意识时可能是几小时或几天后了。我想不起本,也想不起海洛因,至少起初如此。我躺在浴缸里,身上几乎没穿衣服。拉夫、南瓜和吉姆都在,低头看着我,他们的脸上夹杂着愤怒、宽慰和友爱的表情。

“怎么了,哥们儿?”我的声音是嘶哑的,字词都糊在了一起。“为……为什么我在这儿?”

“你毒品过量了,马克。”拉夫的声音极其严厉。“我们以为你死了。我们刚才在讨论怎么处理你的尸体,我们在想要去哪儿找足够大的袋子。”他无情地看着我,他警告过我。

“噢,别这样,我没死,不是吗?”我含糊不清地说。

“你的心跳停了好几分钟。”南瓜说。

“这不是开玩笑。”拉夫接着说,“如果我们没把你扔进来洗个冷水澡,你就这么过去了。”

“可是……水是热的……”

“不,你觉得是热的,因为你的体温太低了。你刚才死了!”拉夫不断地重复,我想是为了震慑我,让我害怕,仿佛这样就可以抹掉之前发生的事。但我没听进去,我的神志非常恍惚。我镇定而冷漠,对好消息或坏消息都无动于衷。我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他的描述准确吗?呼吸抑制是麻醉剂服食过量引起的,而冷水并不能有助于呼吸,实际上它还会让情况更糟。我的脉搏肯定变得非常微弱,但它大概还没有完全停止。不过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接受了三人组的说法,而且每当想起这件事,我就感到深深的羞愧。

我被带到另一个朋友的家中——戴夫(Dave)还是谁?他不是很亲密的朋友,但是个愿意帮助我的好心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被带到那里,我想可能是自己被嫌弃了:三人组想摆脱我。戴夫联系了某个附近的戒毒诊所,他们立刻派了人过来。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里,一个自以为是又冷漠无情的年轻男子坐在我对面用言语指责我,因为我所做的傻事、我给我的朋友们带来的焦虑和痛苦,以及我的全然不负责任。“你就那么不在乎你自己吗?你认为生命就那么贱吗?你愿意为了爽那么几小时而放弃生命?”他在说“爽”的时候嘴唇紧闭,仿佛他都无法说出这个词,而我坐在厨房桌子旁的长凳上,听着他的辱骂。我不明白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戴夫后来告诉我,那人是想让我生气,想唤起我的战斗精神,这样我就不会再次回到昏迷状态。愤怒会引发源自下丘脑的一波激活,点亮全身的交感神经系统,而由此产生的肾上腺素流能够敲击沉睡的心脏,或让麻木的肺部恢复活力。也许这种方法是有效的,但我没有感受到愤怒,也没有任何其他情绪。相反,海洛因和其他毒品的混合带来一种旋涡般的如梦似幻般的状态,在幻觉的边缘保持平衡。不管怎样,他们让我去四处走走以及保持运动。

戴夫家里住着一个年轻女子:她叫蒂娜(Tina)——苗条,穿着皮衣,我觉得她很性感。她主动提出陪伴我、照看我。于是我们沿着伯克利的人行道散步,我分辨不出我们走了几分钟还是几小时。我沉浸在一种厚重、温暖的云里。我们理应一直走,直到镇静作用开始消退,但我很难去监测自己的生理状态。在漆黑的街道上,清醒和做梦之间的那条细缝通向了一个奇异景象的世界。我看到了一辆装饰着古老符号的金色战车,一对巨大的狗拉着它从我们身边的街道经过。我紧紧地拉着蒂娜的手——然后看向别处。我从未如此兴奋过,兴奋得可以虚构出视幻觉的细节。但我并不懊恼,我已经经历了某种高峰体验,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到达兴奋的制高点,我不想再去更高处了。

几个月后,三人组结婚了,当然,是非正式的结婚。大概有30多人见证了他们的婚礼,我是其中之一,婚礼由某个借鉴了不同宗教咒语的看上去像牧师的人主持。婚礼仪式在伯克利山上蒂尔登公园(Tilden Park)里高高的草丛中举行,到处都是雏菊:草地上、南瓜的头发上。拉夫、南瓜、吉姆穿着纯白的衣服,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甚至令人心痛。南瓜头发上的雏菊编成了环形的发带,对我来说这是他们结合的终极象征。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也没听说过他们的消息。我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他们生了我的气,使我们的友谊出现了永久的裂痕?是因为我的叛逆?因为我之前与死神擦肩而过?还是他们在保护我远离毒品的侵蚀,远离这个不可避免地贯穿于他们生活之中的东西?

我服食毒品过量的经历还不足以让我彻底脱离硬性毒品。但它的震撼让我开始小心谨慎,我向自己保证我会远离海洛因和针头。某天晚上我默背这个承诺,尽量给它灌输足够的重量,逼迫自己相信它。出现在我眼前的任何毒品,只能通过嘴、鼻子或肺部摄入——而不能通过我手臂上的血管注入。甚至,在承诺一年之后,我在吸毒时仍保持着某种小心翼翼——一段时间内都是如此。

我和三人组再也没有恢复联系。我曾碰见过拉夫一两次,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也许我们道了声别,也许我们只是停顿了一下。

然后,两年后,我听说了让三人组支离破碎的可怕悲剧——吉姆吸食了过量的巴比妥类药物。他在某处一个人注射,然后因自己的呕吐物窒息而亡。我不知道谁告诉了我这个消息,但我没有怀疑。三人组会遇上这种祸事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至少在我眼中,他们都过于美丽,过于充满瑕疵,以至于无法在这世上存在太久。吉姆死了,那拉夫和南瓜呢?传言说,拉夫最终去了某个精神病院,他出院后就和南瓜结婚了,这次是正式的结婚。我没有试着去找他们,我也没法将拉夫和南瓜视为传统意义上的夫妻——只有两个人的三人组。我无法想象吉姆已经死了,而我也不愿去想失去他会让拉夫多么撕心裂肺,因为拉夫是爸爸,是负责人,或者说是离此事最近的人,是拉夫允许了,甚至主动要求了一种沉浸在最具毁灭性的毒品中的生活方式。我无法想象自此之后这段三角关系中的一方所充满的内疚。

三人组是脆弱的,他们知道自己无法长久地维持下去,但是他们所依赖的用于缓解他们的焦虑、对于失去的恐惧的毒品,变成了葬送他们的东西。它们差点儿也葬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