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意识的失去与找回

接下来的六个月是冒险的大杂烩,按照两个主题随意排列:我探索外部世界的愿望,这和其他旅行者一样;还有我探索内心世界的愿望,这我还没发现有人做过。我深深迷恋着马来西亚,在吉隆坡有着无穷无尽的新鲜事。我逛遍了夜间的露天集市,品尝难以言喻的美食,参观中国摇滚乐队的露天表演,坐在小餐馆里,在日记本上写东西。而我也深深迷恋着毒品。它们的气味到处都是,在我父亲的药品渠道中,在整个社会冰冷的法律约束中。我睁大双眼,仔细聆听。我找到了一种药叫作哥罗丁(Chlorodyne)[7],它是一种含有阿片类物质的难喝液体——“用来治腹泻的”,药剂师笑着说。里面含有各种可待因混合物,以及和阿片类物质有密切联系的成分,甚至有药用可卡因。对于一个无畏的“瘾君子”来说,还有很多可以探索的东西。

如我父亲所愿,我终于还是开始帮忙开展医学研究了。我的工作之一是给马来西亚和印度的工作人员接种一种新型抗疟疾疫苗,它通过皮肤注射,可以避免被感染的风险,也杜绝了灭菌的需要。我给人们注射,然后有其他人记录他们的被感染率。在每周工作的这几个小时里,我觉得自己是有用的。我还开始学习印度音乐,买了把西塔琴,找了个老师,每两周就去离吉隆坡80千米的另一个城市上课。我的老师是个40多岁的印度妇女,她从一些初级音乐家那里学过基础知识,她是个中产阶级的家庭主妇,她所穿的纱丽缝隙中露出她的身体曲线——虽然她不是艺术大师,但我也不是高要求的学生,我渴望去记住那些代表着不同音调的印度音符。我还会去丛林旅行,这是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时光。丛林旅行对身体状况有很高的要求,有一些危险性,每个细节都充满惊喜。我喜欢这片脊形地貌的绮丽土地上的各类植物、河流、瀑布,还有从浓密灌木中迸发出的意想不到的大量人类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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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一次丛林旅行中,我与三个美国医学生同行——他们是休假的实习生或住院医生——还有两个马来人作为向导、翻译和帮手。这几个美国人是美国和平部队的志愿者或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的工作人员,他们被签约雇佣两到三年。他们既乐观又亲和,不知为何接受了我这不平常的身份,也许他们并不在意——一个小伙子在马来西亚和他的医生父亲一起,想来加入旅行,那就让他来吧。我们像个紧密团体一样一起旅行,不在乎种族或地位,有可通车的路就坐吉普车,路没有了就步行。其实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任何路线,我们完全靠自己走。我们的停靠站是沿着丛林中的水道或峡谷散布的马来村庄或原住民村庄,这些村庄由于医疗干预和免疫接种的需要被标记过,可以补充药物、维生素、避孕套或其他所需物资。其中有些村庄之前已经接受过医疗干预,而有些则从未接受过任何形式的医疗保健。

六个小时的艰苦跋涉将我们带到了一个被丛林包围的与世隔绝的马来小村庄。我们的向导肯定被一些村民认了出来,或者是他们已被当地的巫医(bohmo)担保过——因为我们的到来既没有引起喧闹,也没有受到警告。我几乎快累死了,但当我听到孩子们玩闹的声音时还是抬起了头。我挥去眼睛周围的汗水,发现我们即将抵达一个建在满是灰尘的公共区的房屋群。每个小屋由两到三个房间组成,房间被竹条墙上的门框所隔开,只有门框却没有门,下方是竹制地板,上方覆着草绿的斜屋顶。小屋屹立着,不可思议的坚固,被架在空中,因此屋里的地面与屋外地面上站着的人的视线是平齐的,小屋通过砖或水泥砖支撑起的木质楼梯与外界相连。这些小屋是对外开放的,它们没有前门,而是被架在空中,保护居住者远离野生动物或洪水,只不过无法阻挡风雨和邻里好奇的目光。

我们到达的时候,引起了公共区的一阵骚动。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小跑着、笑闹着、尖叫着、追逐着,小一点儿的孩子们坐在大女孩们的大腿上,也许是他们的姐姐。看着他们聚起来又分开,就像一群动物在我面前聚集又分散,真是不可思议。然后大人们突然出现在之前空旷的地方,他们三三两两地站着、看着,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却难掩好奇之心。相互介绍之后,我们被请进了一户人家的前厅,里面几乎是全黑的,我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但我几乎无法理解我所看见的事物,屋里的陈设家居跨越了文化,穿越了数十年,穿越了各个大陆,没有可以理解的图案,没有至关重要的逻辑,就像还未开化一样。我注意到厨房用具、衣服和织物、香烟、打火机和看起来多年未使用的电器——没有类似电力的东西来使它们运作,没有墙上插座。事实上,连墙都没有。那为什么有烤面包机?这里也没有什么邀约要赴。为什么还有闹钟?这些被现代社会遗弃的东西像马赛克一样填补了屋内的空缺,虽然这些东西的作用本不在于此。可是大部分看起来有用的东西并不是来自商店或后车厢,而是来自森林:餐具、粗制的椅子和小桌子、芦苇编的碗、木制汤匙、长柄勺和盘子。我看得目瞪口呆,微笑着,流着汗。

我们被敬茶之后,我和其他人被分别护送到不同的小屋。我真的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我安心地跟着去了。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带我去村里叫特里(Terry)的医生的屋子,我似乎要在他那里住上好几晚。男孩拉着我的手,每走几步就抬头看我的脸。他的脸是毫无防备、迎合而又脆弱的,他的焦虑显而易见,却又被好奇心压制。我想他不曾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过白人,而且也肯定从来没有碰触过白人。他把我带到一个离其他小屋有些远的屋子,用眼睛告诉我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但他没有放开我的手。他站在那儿盯着我看,既不说话也不笑。我感到一种奇怪的荣幸。但我最终甩了甩手,然后爬上楼。屋里没有人,我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陷入一种懒散的状态之中——也许这就是这个地方的节奏,速度介于停止和缓慢之间。我坐了好长一段时间,可能我打了会儿瞌睡,因为我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好。”我到的时候他在哪儿?他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你好。”我回答道。我看着他温暖而又幽默的眼睛,带着某种冷漠的暗示,就好像在说:“欢迎你来这里,但不要待太久。”

“你是特里?”

“是的,那你一定是马克了。我带你四处看看。”我无法分辨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这里根本没有“四处”可以看。

“这是你睡觉的地方。”他指着地上的一块区域说道。我走近看了看,看到一个用极细的线——芦苇或竹子编成的垫子。

“谢谢。”我说。“你睡在哪儿?”我为什么要关心这个?

“就这里,旁边。”他指向离我垫子一米左右的一块空地。的确,那里有另一块垫子,在阴暗的屋里几乎看不见。“但我不怎么睡。”他补充道。

“我也睡得不多。”

“不,我是根本不睡。”他瞥了我一眼,“我会冥想。”我觉得这很有意思,很吸引人,而且非常难以置信。好吧,也许你会冥想,但每个人都需要睡眠。

我问他为什么住在这里,这个问题问得有点远,他解释道,这是他人生中的休假,一个足够远离他所在世界的机会,这样他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创造人生。

“从你是个婴儿开始,就活在别人的期望中。”他说,“你永远无法发现你的真我,或者应该说,你永远不知道你能成为谁。”

“举个……例子?”

“就像是完全处于意识状态中,你知道吗,这是可能的。有的人称之为宇宙意识(cosmic consciousness)。不管叫什么,你可以从内在审视中学到很多,不必再担心你给别人的印象是什么或你晚餐准备吃什么。”

“可是你从哪里开始呢?”我更多地在试探他。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吗?在伯克利的时候,我曾听过很多关于冥想和宇宙意识的刺激性目标的东西。我觉得吸毒的过程带来了如此深刻而强烈的意识,但我所得到的也仅限于此:浅尝一口。

“我会向你展示我正在尝试的一种方法。”他说。“明天吧。”这似乎意味着谈话结束了。

当晚我们在另一个小屋里受到了款待,喝了当地啤酒,然后我回到特里的小屋去睡觉。我们躺在那儿,听着丛林的声音,特里不是很健谈。终于我打瞌睡了,而可以肯定的是,每次我醒来看四周,特里都闭着眼睛靠墙而坐。我想,可能你只是坐着睡着了。

第二天我几乎什么也没干,我四处看了看,帮了点忙,看着眼前变化的世界。我在树林里洗了个澡,用一个被截了一半的水桶从井里提水,然后淋在自己身上。我一个人在树林里感到很紧张,这里有很多种昆虫。那天下午我在特里的小屋里待着避暑,在台阶上坐了好几个小时,看着村子里的景色。孩子们一直跑来呆呆地看着我,但我觉得这没关系。

那天早上特里留给我一本手册,工整地写在螺旋笔记本上,他说这是一本按部就班的自助手册,帮助人们发展宇宙意识。他说他还在完善它,但前十课左右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我也不可能学到那么后面。我拿起手册开始浏览,第一课讲的全是呼吸——有意识地呼吸。聆听每一次呼吸,听着自己吸气,听着自己呼气,感受吸入空气时你的身体在做什么:因为身体吸入了很多东西,不仅仅是空气。而当身体将空气驱逐出去的时候,它也清除了很多东西:除了空气,还有感觉。吸入,呼出,吸入,呼出,这就是存在的基本节律。第二课让你注意自己的思想。它们来自于哪里?它们如何连接,从一个到下一个?它们之间是否有空间?在那个空间里又发生了什么?我开始明白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不过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马来西亚的丛林里,竟然有人找到了可以通往至高境界的生活之道,我所遇到的佛教徒、瑜伽修行者、唱弥撒的神父以及冥想者似乎都很难达到第一阶段。特里到达了更深层的阶段吗?如果有用的话,我也想学一下。我想停止试着去改变自己的感受,不再像吸毒时那样着迷,就只是接受在当下存在着,就在此地,就我自己。所以特里的计划对我来说似乎很有吸引力,不论是否可行,他的目标和克里希那穆提一样:省悟。把注意力集中于思想与感受,了解自己的脑中在发生什么,这是通往平和的道路。

现在是晚上,而特里并不是唯一醒着的人。一个小型聚会正在形成。我跟着四个白人离开村庄,沿着小路,穿过大片黑暗,直到完全没有了亮光,星辰被树梢形成的华盖挡住,火光也消失在我们身后的黑暗里。空气中满是看不见的生命所发出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走在最前面的人有一个大功率手电筒,走在最后的人也有一个,我走在倒数第二个。我对自己说,他们明白自己在做的事情。只要我待在队伍里,就是安全的。不过我也告诉自己,我看不见水蛭和蜘蛛,可能这样也好。

我们到达一栋只有一间房的方形小屋,它建在一块钢筋混凝土上,是储藏某些装备的地方,现在没人用了。我们围着一盏小烛灯,坐在折叠起来的旧降落伞上,我们一移动,降落伞也跟着微微摇晃起来。我被告知这是个一氧化二氮聚会。“来爽一下吧。”这种邀请我很少拒绝。不过一氧化二氮?它引起的快感很廉价,不是吗?尽管我没尝试过。而且我惊奇地发现特里也来了,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啊。

一氧化二氮并不是常见的滥用毒品,它更多地被视为良性的笑气(laughinggas),尽管它并不总是让人发笑,而且它更常见于牙医诊所、青少年吸毒者的聚会,或感恩而死乐队(Grateful Dead)[8]的演唱会,而不是在东南亚的丛林里。它是一种简单的毒品:全身麻醉剂中最简单的一种,它是地球上最普通的两种元素:氮和氧的混合物,而它的作用也相当简单——它会让你睡着。但它的临床效用和作为聚会毒品的吸引力来自于意识的控制阶段,你吸入它的时间越久,你就离清醒与沉睡之间的神秘入口越近。在完全进入之前,你可以停下来,实际上,有这样一个地带,你的意识不足以清醒地去感受疼痛、焦虑甚至是自我,但你又不是完全无意识的,你还是这个世界的居民,立在白天与黑夜的分界一侧,但又并不完全地属于这里,与存在联系最紧密的特征——意识本身——不知怎么消失了一会儿。

看着我们中的两个人打开一个大小和造型都很像潜水呼吸罐的大钢罐,我缠着特里不断问问题:“这是一件需要认真看待的事吗?我的意思是,你能用它来探索自己的意识吗?”

“我想你会找到答案。”

“那么你曾经为了这样崇高的目的而使用它吗?有人这样做过吗?”

“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就是其中之一,你知道他是谁吗?”

詹姆斯是20世纪以来最伟大的美国心理学家之一。两年前我上普通心理学课时读过他的作品选集,但其中并没有提到一氧化二氮,这也不奇怪。“我知道他对意识很感兴趣,但我不知道他是个瘾君子,就像弗洛伊德(Freud)也吸可卡因一样?”

“他不只是对意识感兴趣,他是完全被它迷住了。”特里回答道。“他觉得一氧化二氮可以通过微调他的意识,让他瞥见绝对的真实,并抓住重点。”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仅仅为了尝试一下吸毒的快感呢?”

“吸毒的快感对他来说意味着了解心智,也就意味着了解意识。这是所能想象的最棒的快感,你不觉得吗?”

詹姆斯的吸毒基于最令人尊敬的动机:他对于脆弱而又飞速运转的意识本性的迷恋。认知的细枝末节像是精美的星群聚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一个松散的整体,像是一朵云或一群鸟。一氧化二氮很容易得到,而且在当时是合法的,现在也是。人们将它用于麻醉和娱乐至少有两个世纪了,但詹姆斯的吸毒经历引起了一些关于意识本质及其通往现实途径的有趣的哲学探讨:

这些体验的主旨是由一种强烈的超自然启示所带来的极度兴奋感。在几乎令人眼花缭乱的深度证据之下,真相展现出全面的观点。心智了解所有存在的逻辑关系,有着一种正常意识下无可比拟的显而易见的微妙性和瞬时性;只有当清醒回归时,洞察感才会衰退,只剩下一个人神情茫然地盯着一些杂乱的单词和短语,就像盯着晚霞已逝的苍白雪峰……[9]

理论上听起来还不错,除了毒品作用消失的时候。不过和詹姆斯一样,我全副武装的伙伴们,这些怪人晚上聚集在丛林的一个小屋里,肯定是在追寻意识扩张、看到现实本真的时刻,而不是为了惊鸿一瞥。特里所追寻的是一种肉眼可见的、超动力的觉醒的幻象,然而特里似乎从反方向接近了这个问题——通过艰难的、规律的心理自控训练。对我来说,我承认这只是又一次快感而已。其实我很高兴能找到这种强加给我的毒品,尤其是这种我从未吸食过的毒品。

我和其他人一起安静地坐着,打开感知,丛林中的声音从无玻璃的窗子和墙上的每一个裂缝中涌入,形成一种悦耳的声音交汇。我看着组装的设备——某种怪异的自制工具——通过一个看似复杂的阀门,他们连上分段胶管,尾部是一个贴合口鼻的类似防毒面罩的东西。有人旋开了旋钮,随后房间里充满微小的嘶嘶声,这嘶嘶声给丛林中的声音笼罩上不祥之感,像是离得很近的瀑布。

在无声的协商之后,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叫哈罗德(Harold)还是什么的——拿起面具蒙在他的脸上。他用另一只手动作,阀门开得更大,嘶嘶声变得更响了。哈罗德闭上眼呼吸,一次,两次,三次,他的眼神开始飘忽,头开始上下晃动,似乎失去了控制,然后他扯下了面罩,向后倒去。我看得目瞪口呆。两个人抓住了他,让他躺在层叠的绸布上平静下来。哈罗德的脸扭曲着:大量空气从他体内涌出,半是呻吟半是叹息,而后他扑闪着睁开眼笑出了声:“我现在就是罐子。”他荒谬地说道,然后他费力地环顾房间四周,似乎想要集中视线,但他的眼睛几乎无法聚焦于看着他的人的脸和支撑着他的人的手。接着他又出声了,低沉而微弱:“哇,兄弟们!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们……一切……黑暗之心,就是我们!你们大家……我了解你们。你们的愤恨,你们的愚蠢,不是你们的错,只是……努力生活……这里……我们……只是……要去做,要去看。我不要再继续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他觉得这是某种看不见的剧情:“哇,多棒的旅程!真好……真好……好吧……”然后他把面罩给了身旁的人。

这个人一直喷气,直到他向一旁倒去,而他仍然活着的首要迹象就是一连串可怕的喷气声和傻笑声。他没说很多话,只有一些劝诫和咒骂,他看上去相当高兴。我不担心他。

然后就轮到我了。

我把面罩贴上我的口鼻,焦虑渐渐爬上我的脊椎。有人在帮我,但我看不清他是谁。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呼吸,呼吸就好。”我照做了。这气体有化学物质的味道,还是说这是罐子的味道?我的喉咙后面有东西在灼烧,我从肺部呼出大量气体,然后世界有了变化。我没想到它起效这么快,时间变了,它变慢了,但不太顺畅:它开始突然倾斜,呼气的时间比本应花的时间更长,它尽可能地延长。它一直持续而我听着,惊呆了。远景划过眼前不断变换,我站在高处远眺着意识减退的景象。然后我再一次吸入,这一次气体像高密度液体一样涌入,填满每一处缝隙,并不愉悦,只是令人震惊。我忘了我在做什么,但那个温柔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呼出来。”我照做了。这次呼气持续了太久,久到它已经不是一个事件,而是一段经历,一幕背景。特里的手册里是这样写的:不断扩张的气泡浮出水面,而我就在一个气泡里,跳到下一个气泡。我像是在手册里,而手册变成了一个有着秘密之门的剧本,我直到现在才发现。呼吸的奥秘在此被揭示出来,仿佛我的全部都从自己的口鼻中冲入房间,在宇宙中呼吸。这不仅仅是呼吸,这是我,这是我的本质。我再一次寻回了对自己的一些认识,仿佛我的存在是由回忆的行为构成的,而这似乎有十分深远的意义。手册是锁,气体是钥匙,我是智慧之箭,被气体所释放,劈开书页,越过呼吸,越过思想,越过思想之间的空间,一个像银河星云般开放的空间。我一次又一次地醒来,却不记得自己睡着了。我对这壮观的一切感到异常兴奋。之后我的兴奋感越过边缘,转化成愉悦。

我把面罩拉低,想要了解发生了什么。大家对着我微笑,赞许地点头。但现在我明白了,整个场景都在我之外,离我很远。他们的动作与语言是清晰的,但他们所属的世界我并不在其中。这个房间及其居住者都从我存在的岛上溶解了。我听到的声音都被极大地扭曲了,回响在时间冻结的峡谷里。我看得见他们,也听得到他们:长长的,波动起伏的,没有连贯的意义。我察觉到了知觉动作,却是完全错误的,每个感知事件都是一个荒谬的延长的后像。我向后倒入层叠的绸布中,房子中心的微弱光亮像是有半个城市街区那么远。我告诉自己这是假象,如果我集中精力,我就能关闭这间隙,可是我无法集中精力——无法集中于光亮、声音、动作或面部表情。这不是宇宙意识,这是中毒。我的意识在断裂的图像碎片中摇摆,从任意的废话中产生变幻的感知,而此时我的灰烬正游向觉醒的薄薄表层,意识渐渐明晰,扭曲却熟悉的声音,如颤动的水母,慢慢变回人类,欢迎我的归来。

一氧化二氮的作用来自于NMDA受体受阻,这是前面已介绍过的解离性物质的关键机制。与更加强劲持久的同类美沙芬和PCP一样,一氧化二氮阻断了谷氨酸分子接近NMDA受体,扰乱了它们产生连接的努力。结果又是感知功能出现了故障,这种感知通常是皮层将感知觉与工作记忆连线而形成的。和其他解离性药物和NMDA拮抗剂一样,我们估计现实会消失,而意义就在没有现实的情况下冲上了舞台。意义此时被联想所引导,从边缘系统渗入,填满空隙。但一氧化二氮还有其他作用:它减弱了乙酰胆碱(Acetylcholine)的作用,乙酰胆碱是负责正常警觉、让人保持清醒的神经调质。如果有一种神经化学物质能构成意识——活在当下、觉察、警觉、有感受的状态——那就是乙酰胆碱。如果没有乙酰胆碱让你保持清醒,边缘系统产生的意象就有了一张不定期入场券,可以随意冲上舞台,编排关于世事的小短剧,结果就是意义的脱缰。它看上去像事实。对于威廉·詹姆斯以及跟随他的探险者们来说,它似乎是事实。它感觉上像是事实,当云开雾散、风景初现时,似乎有意义深远、喷薄而出的确定性随它而来,但其可信度是令人高度怀疑的。

没有了对NMDA进行交通管制的认知凝聚力,对可觉察的现实进行编码,意义只能从其他地方获得。和其他解离性物质一样,一氧化二氮从边缘系统和与之紧密结合的皮层区域——如眶额皮层、颞叶和前扣带皮层等区域收集意义。但不同于其他解离性物质的是,它额外提供了艺术性创作的帮助,让我在中途入睡。它的作用很快,我只进入了一小会儿,但那是个创造性的时刻,因为这种意识模糊的状态就是滋生梦境的地方,它是一种熟睡之前的状态,称为睡前状态(hypnagogic)。此时负责创造意义的这些区域独立运作,不仅与皮层感知分离开来,还与我们称之为保持清醒的无缝意识流分离开来。我的心智仍在产生意义,但这意义是由环环相扣的联想、对事物的喜好所组成,并被情感黏合起来,而我的脑干——一个负责苦差事的脑区——处于半醒状态,反应缓慢,像拉下来的百叶窗。我无法获得任何类似真实的东西,相反,我拼凑着受梦中创造性逻辑支配的大块知觉碎片。

梦有着独特的能力使其看似完全真实,展现最生动鲜活的景象,有着似乎合理的顺序,然而却完全是虚构的。EEG(脑电图)记录几乎显示不出清醒的皮层和睡着的皮层之间的区别,该结果至少体现在每个睡眠循环的第一阶段——称为REM(rapid eye movement),即“快速眼动”阶段——这时的梦境最为真实生动。事实上,REM睡眠时的皮层的唯一不同在于背外侧前额区域的激活减弱,该区域负责工作记忆的执行[10]我们在梦中做不好的唯一的事就是保持事件的连贯性——这是工作记忆的一个首要特征。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梦里乘电梯去了办公室,却发现自己在高中或下一秒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在远一点的皮层下区域中,如下丘脑和脑干,还有更多更深刻的区别。在这些更原始的区域,乙酰胆碱(以及其他神经化学物)的减少在身体与心智之间的大道上拉下了紧闭的金属百叶窗。感觉器官不再为感觉皮层提供输入,运动皮层不再对肌肉提供输出。于是我们感知不到当下所看到的和听到的,我们在脑中行动,而身体却躺着不动。精神世界依然详尽而精确,但其内容却完全是虚构的。

实际上,梦中短暂的生动画面比我们称之为现实的体验更连贯,这是因为它们被高度加工过了。意义从体验中过滤出来,反复过滤,夜复一夜。这意义带来了一个另外的感知世界——梦幻景象的感知——它被植入海马中,又反馈给意义。此刻,一氧化二氮渗入了我的神经元,抑制了工作记忆,句子中字词的距离、对话中凝视的距离、这个思想与上个思想之间的距离,都被命名为神秘的意义。这就是威廉·詹姆斯所歌颂的伟大的清晰性:通过其所有的凝聚力、非凡的理解力所掌握的洞察。除此之外这一切都是梦而已!来自于感知的粒子从工作记忆中解脱出来,未经自我监督和决策的背侧机制检验,这种人为的现实像是从神灯中释放出来的妖怪。然后最终,扭曲的图景退回到灯里,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詹姆斯所哀悼的悲伤空虚的后像,什么也没有。而我不得不好奇,梦中的现实是否与真的现实有任何相似之处。除了短暂鲜活的激动感和引人入胜的新奇感之外,这种或其他解离性药物的体验是否值得,抑或这只是个毫无价值的虚假体验,尤其令人毛骨悚然,因为似乎它在短时间内是如此地千真万确。

知觉慢慢舒展开来,而房里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我的呼吸节律又重回正常。我感觉自己在摇晃、下沉、溶解、重组。我周围人的脸一个接一个地固定下来——现实在微弱的光中凝结起来。其他人的动作、罐子的景象离开了我,变回了手臂、手和脸的混合物,带着它沿着路线,沿着这个箱子,发出和接收信息。现在我明白周围发生什么了。而我又想起特里关于宇宙意识的秘方,不久前我还想象自己在他的书里。我以为一氧化二氮可能是一种捷径,或者至少是一束舞台灯光,照亮他书里所描述的崇高追求,但现在怀疑填满了缝隙。这毕竟,只是一个梦。

为了弥补现实的遗失,解离性药物给你提供了进入混乱意识游乐园的通道,让你可以在清醒时做梦发疯,然后你可以袖手旁观并且一笑置之,这和醉酒没什么区别。塔尔科特和我几乎用相同的方式嘲笑过意识的溶解,那是多年前在马萨诸塞州森林里的事了。而此刻,一氧化二氮通过调暗正常意识的光为次级光源开路,这是一种人工照明,很有趣,因为它有点像俗世中的自由。我能接受这个安慰奖,但我不认为威廉·詹姆斯能接受。

特里和我坐在最高的台阶上,看着群星渐渐退去,黎明到来。如果他可以不睡觉,那我也可以不睡,但他的沉静让我感到沮丧。他在想什么?这对他来说有价值吗?我只感到轻微头疼,十分疲惫,以及一种想说“然后呢”的感觉。

“发生了什么,特里?”有好一阵他都没回答。

“说说吧。”我坚持着。“什么……你去了哪里?是特别的地方吗?”

“为什么问我?”他终于回答了,“你也去了啊。”

“可是,我的意思是,这很重要吗?它特别吗?那个地方,我们去的那个地方——好吧,我去的是哪儿?”

“这特别吗?”他回答得很简洁。“坐在这里,伴着群星消逝?伴着我们四周的丛林的声音?”

“可是……”我受够了他的沉默和故弄玄虚。是,我知道,意识是强大的。

“你的确被毒品吸引了。”他接着说道,“但今晚……它只是个消遣而已。除非它教会了你些什么。”

“比如……什么……?”

他再次陷入沉默,然后他说:“一氧化二氮不会让你有意识。它会带走意识。”他边说边朝我咧嘴笑,“如果你想失去意识,用棒球棍打晕自己就好。”

“好吧,那你为什么要服用它呢?”

“我只是想表示友好,而且我不介意时不时地打晕自己。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让它成为习惯。”

我说了“晚安”,然后在我的垫子上躺下。我感觉到熟悉的不道德感、突然涌现的情绪和不适感,它们都是由过度思考、怀疑自我、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产生的。可能特里不明白,但意识并不总是一种福祉。

第二天,向特里及村民们道别以后,我们六个人沿着内陆小路离开了。当村庄消失时,我们又独自在丛林之中了。我们从清晨走到夜晚,陆地的轮廓和雨林形成的树荫华盖几乎看不到尽头,仿佛超现实主义者的画作。陆地起伏不平,有着巨大的山脊和其间深深的峡谷。但最古怪的是小路,沿着低谷,我们的小路随着一个管道上上下下,管道是用来运输……不知道什么,可能是水,也可能是油。管道的直径约两米,它看上去没有尽头,我们一度沿着它走了大半个小时。之后我们一度看不见它了,然后又重新爬到管道上前进了一两千米。管道上面很窄,长着苔藓,泥泞不堪,有一定的滑落的危险。当管道在地面上时,这不成问题,但当管道经过峡谷时,地面会突然消失。我向下看去,发现自己离地面有三四十米,我的心脏都快停止了,但我不得不继续走,因为我后面还有人。有时小路沿着巨大的山侧笔直向上,在有些过于陡峭的地方,我们需要踩着树根作为阶梯。这些树根之所以伸出地面是因为险峻的山势难以包裹住它们。

我们一度登上一个树木繁茂的高原,就像是那种你能在新英格兰找到的落叶林间的空地。我站在这片好不容易才有的平地上,筋疲力尽,汗如雨下。然后我被一只蜜蜂蜇了,并不严重——只是普通的蜂蜇,但还有三四只蜜蜂在我的脑袋周围嗡嗡叫着,我肯定是有点失控,因为我大喊了“蜜蜂”!!!然后开始绕圈跑。其他人听到我的叫喊,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跑开了。几分钟后,我警觉地意识到四处都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我站在林间空地上听着,只剩我一个人了,这比几只蜜蜂糟糕多了。

我徘徊了十分钟,喊着其他人的名字。他们终于重新出现了,三三两两地,睁大眼睛靠近我。

“蛇!你看见蛇了吗?多大的蛇?眼镜蛇还是蟒蛇?”

“喂,是一头野猪,对吧?白天你一般看不到它们,但有时候能看到。你怎么吓跑它的?”

我立刻意识到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释版本。他们只听到我在叫喊,只看到我在灌木丛里蒙头乱窜。我觉得越来越尴尬,只好告诉他们我是被蜜蜂蜇了,只是一只蜜蜂。他们笑了起来。然而没有人像我一样地看待此事,这让我突然发现,这就是人们通常知觉事物的方式:他们做出猜测,而这些猜测就是他们的现实。这就是我们离现实最近的时刻。

接下来的两晚我们都住在更简朴的村庄里。最后一晚我们在一个充满烟的让人难以呼吸的小屋里,吃了几盘夹杂着蔬菜碎末的米饭。烟来自于不知为何在房间中央一个石台中一直烧着的明火。食物的碎屑落入地板中的缝隙,给住在下面的狗和鸡提供营养。招待我们的主人是原住民,不是马来人,他们不说马来语,而我们中只有一个马来向导熟悉这个地区,能够听懂他们的对话并且交谈。不管怎样,他们和我们一起坐着待了几个小时,通过我们的翻译笑着和我们聊天。我知道我应该感到好奇,但我觉得无聊而又坐立不安。他们似乎很期待,想从我们的新奇经历中得到一些特别的东西,但我不太知道到底是什么。

第二天是我们旅程的最后一天,我们终于抵达了马来半岛的主山脊,它自上而下贯穿了整个国家,其两侧的小山脊向四周辐射,伸入西边的马六甲海峡和东边的南海。这里是最高峰金马伦高原(the Cameron Highlands),它是个天堂,凉爽的微风吹过至少海拔一千米以上的小山顶,山上遍布茶树——方圆百里都是薄荷味的绿色灌木丛——点缀着些许原始生长的巨树群。种植园、大房子、流水、好吃的食物……

在到达高地之前,我正极度渴望可以洗个澡和好好吃一顿,这时我遇见了一对看似刚从时光机里走出来的原住民。我走在其他人前面,因此我是第一个看见他们的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我确信他们是父子,他们站着不动以至于我差点儿就要撞上他们了,而我的第一反应是害怕。那个男人手边有个吹箭筒,吹箭筒和他一样高,我知道里面装着浸过毒药的箭。他随意地扶着吹箭筒,把它垂直地立在身旁。他只围了一块腰布,而男孩是全裸的。我们互相瞪着对方,可能只有一分钟却感觉比一分钟久得多。那个男人看上去强壮、自信、骄傲,那种骄傲不是来自于大量的成就,而是来自于身处世间的完全自在。他的笑容很动人,他似乎醉心于这难以理解的时刻,他无须说什么也无须做什么。但那个男孩的表情和姿态更为引人注目,他看着我,脸色无比开朗,似乎不属于人类技能的范畴。他的双眼是连接身体与体外世界的窗口,不被自我的混沌所干扰,没有一点自我意识,没有焦虑的迹象,没有害羞,没有取悦。我花了几天时间试着去理解我在这个男孩身上所看到的东西,然后逐渐地明白了:他凭本能了解自己,没有需要维持和调整的自我形象,没有用来评价自己的标准或规范,他在自己身上感觉到了自在应该是怎样的,为此我特别羡慕他。因为,尽管我努力地去尝试,尽管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无法像他那样找到自己、了解自己,我所找到的只是一堆评价。

那个男孩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父亲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没有焦虑地退缩,也不担心会做什么错事而打破父子之间脆弱的缓和关系。男孩没有害羞地缩起来,因为他父亲了解他并且完全接受他;他不担心自己太过强大,因为这不可能会被视为挑战;他也不担心自己太过软弱,因为他的父亲、家庭和部落都在这里保护他。这些就是我的结论,也许它们部分地介于合理推测和一厢情愿之间,但是除了羡慕之外,这次经历让我变得乐观起来。看着那即将成人的男孩站在他家附近的小路上,后来仔细思考着我在他的姿势和表情中所看到的东西,让我感到惊喜和充满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变得开朗和无畏是可能的,至少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