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控

我走向镇上唯一一家药店,准备来点咳嗽药过过瘾。我很紧张,咳嗽药是重症药,不是吗?并不是不合法,但绝对不是什么好药——如果没弄错的话,喝上一整瓶就能把人完全迷倒。秋季的白天迅速缩短,留下更长时间给夜晚。风警告着严峻的十一月即将到来,而十一月正是单调冰封期的前奏。冬日漫长而空洞,它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标志着这一年的过去,然后缓慢地倒数计时到第二年六月,和泰博学院告别。

我正处于抑郁的状态,和去年一样严重。但它对我的打击早已过去。现在它只是一个熟悉的每日伴侣,像一片平淡的雾气,掺入些许焦虑,时常凝结成自我轻蔑。我讨厌自己的无助,讨厌无法控制自己的生活,但似乎我也没什么能做的了。我把日子分成可以忍受的小段,一个接一个地熬过去。我只需要做完数学作业,然后去吃午饭,吃完午饭可以去岸边漫步半小时。我的心情像一条船,我仔细地掌舵,让它们保持在顺滑的水中,避开石头。我过上了一种富于幻想的生活,一旦需要时就能接通讯号。幻想中的我是个聪明又有能力的科学家兼探险家,好几种武术达到了黑带水平;我发现一种避免核战争的方法,就是掌控东西方两大超级力量集团的军事领导权,我在我岛上的堡垒里远程控制,阻断他们对导弹的使用权;电视直播里我的漂亮女友紧靠着我,而全世界范围内的常规电视节目都中断了——这是另一种电子政变。一旦我有几分钟独处的时间,比如从一栋大楼走到另一栋上课时,或等待食堂开门时,我就会回到这个白日梦,一点点地升级它,并慢慢地玩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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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和塔尔科特喝醉的那一晚在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友谊,于是那年夏天我们在一起待了几个星期。我们开着他爸爸买给他的卡尔曼吉亚跑车(Karmann Ghia)[15]去1967年的世博会[16],之后我们申请成为室友。但后来塔尔科特变了,短短几个星期之内,他逐渐从朋友变成了敌人。他不再和我多说话了,变得躲闪而疏远。他笑得自鸣得意,甚至有些嘲讽。我每每回到瑞文之家(Raven House)的宿舍,他都在和彼得·莱西(Peter Lacey)说话。莱西的室友是伯德尔(Burdell),他们宿舍从走廊上过去不远[17]。我知道莱西不喜欢我,他说过一些针对犹太人的话,很隐晦,以至于你甚至无法确定是否有恶意。“你喜欢培根和鸡蛋吗,刘易斯?”我去浴室路上碰到他的时候他会转过来对我这样说。“我超爱培根和鸡蛋!但是你不能吃,是吗?”带着嘲讽的关心。莱西这一类的恶意对我来说与以往不同,它不像瑞德的随意侮辱,也不像罗什令人刺痛的打趣,它的温柔之下藏着一些更阴暗的东西,一种难以言说的恶毒。他让我想起电影里纳粹准备严刑拷打的场景,充满微笑而又亲切地、忙碌地准备着。实际上我很确定他和塔尔科特都是某个基督教兄弟会的成员,而我在他们的黑名单上。我无法相信塔尔科特就这样变成了我的敌人。事实再次证明了这世界不仅很危险,还很令人费解。

十月的天气越来越凉,我的担心变成了现实。一晚,我如常在晚祷告后回宿舍学习,然后发现我的吸墨纸上画满了反犹太的十字形涂鸦。这是侵犯,是对我干净整洁的吸墨纸的亵渎:大卫之星[18]的正中是乱写的“哎哟”和“犹太人”。塔尔科特就在那儿,房间另一边的桌子旁。

“这是谁干的?”

他愚蠢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

“什么叫你不知道?你就在这儿。”

“我又不是整天都在这儿,我什么也没看见。”

“是莱西干的吗?”

他又耸肩。“不知道。”他试着一边笑一边耸肩。

过了几天,我的抽屉被翻了个底朝天,再一次没有任何挑事者的迹象,只有我的推断——以及绝望。接下来的一周,我的床单上有黏黏的东西,我不想去猜那是什么,但我真的生气了,我的私人领地被侵犯了。怎样才能阻止这一切?我质问过莱西一次。他亲切而同情地笑着说他会留心,我们会抓到那个人,不管是谁。接下来,我感觉自己的漱口水里有某种东西的颗粒,那时候每个少年都有一瓶漱口水,但我不确定——可能是我想多了。质问他人没有任何意义。

不定时发生的破坏行动一直持续到二月,我和塔尔科特终于打了一架,拳头、指甲和牙齿都上阵了,但还差得远,那时的我毫无防备能力。我渐渐撤退,进入不省人事的状态,情绪远在千里之外,只是偶然出现短暂的复仇幻想。愤怒燃起又消失,像廉价焰火筒一样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之后熄灭。没有明确的敌人,塔尔科特和莱西不过是所有令人讨厌的事情的其中之一。我不知道该恨谁,或怎么恨。我只恨自己一开始被送到这里来。然后是羞耻之情——它总是忠实地伴随着没有手段或能力来打击报复的受害者。少女们变得抑郁的原因是觉得自己没有吸引力,少男们变得抑郁的原因则是觉得自己很软弱。而羞耻是构成抑郁的核心特点,是光线渐渐流失的黑暗吊灯。一旦受到攻击,驻扎在内心的羞耻像寄生虫一样吸走我的价值感,只剩下忍耐,在日复一日地自我保护中累积。白天我用幻想来填满千篇一律的日子,晚上我在图书馆里消磨时光以拖延回宿舍的时间。图书馆关门后,恐慌的苦涩滋味四散开来。

但这一天不同。这天下午我告诉自己,我有个计划,仅是不断重复地对自己说着,我淤积的抑郁就都消除了。我拉长了步伐,感到活力十足。

“请给我一瓶超强效咳嗽药(Romilar)[19]。”

药剂师会发觉吗?他肯定知道了。他从柜台后面的高座上俯视着我,我感到汗水从脸上流下来。不过他薄薄的嘴唇没有吐出一个字,大概他也不在乎。而我一出大门,就不紧张了。我坚定地沿着路走,离开药店,握着我的小小宝贝——装着暗红色液体的细长形瓶子,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里。没人能看见我口袋里的瓶子,也没人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什么。没人能阻止我。

伯顿说过一次要喝一整瓶,尽量不要品尝它,并且确保接下来的6到8个小时里不用去任何地方。好吧,如果晚上11点之后还待在外面,我可能需要解释一下,但如果待到第二天就不用了,我可以在塔尔科特和莱西睡着之后回去,这样就不用面对他们了。我已经想好了。

我太天真了,我对什么是“毒品”根本没有清楚的认识。我不确定这瓶咳嗽药是不是像大麻或致幻剂一样,属于毒品。杂志里关于大麻和致幻剂有许多争论,但咳嗽药是什么呢?这单词听上去像个古老的王国。这黑暗的万灵药能带我去向遥远的地方吗?它能带我去到另一片土地吗?我还回得来吗?走在倾斜的阳光下,我感到快活、轻盈而自由。尽管还没打开密封,我已经有点飘飘然了,只因为我付诸了行动。

那么计划是什么?我可以在图书馆待着直到关门,然后在码头边坐着直到所有人上床睡觉。未知的事件是很难计划的。微弱的阳光洒在马里昂(Marion)[20]的街道上,我走出只有几家商店的中心城区,经过令人印象深刻的新英格兰房屋,它们有着棕色瓦片屋顶和粉彩墙面,阴沉的屋顶天窗与庄严的形象互补。教堂,有很多教堂,马里昂是个虔诚的社区。人行道上没什么人,我已接近城区的边缘。我把瓶子从口袋里拿出来,扭开瓶盖,闻了闻。这是一个错误。我的决心突然坚定起来,然后把它倒了出来。四盎司非常难喝的液体,几秒之内就被我吞下。

现在我感觉自己很调皮,甚至有点儿恶劣。我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找了个垃圾桶把罪证销毁。凛冽的风断断续续,奇怪的人经过我身边,我们避开彼此的目光,仿佛突然间别处有引人注目的风景。我离开主干道,穿过体育场和其他空旷的地方,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去。我感到一种平静的空虚,空虚的来源却是兴奋。我嗑药了,会发生什么事呢?

45分钟之后,我渐渐觉得没事会发生。我坐在图书馆外的长椅上,天有点凉了。我该怎么办?

放弃计划然后去吃晚饭的念头真令人讨厌。400个男孩坐在20张大桌旁,每张桌子有一位长官和他的妻子坐在尊位上。我们低头祷告,埋头吃着湿乎乎的食物,试着进行无聊的对话以免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我才不要。但现在我觉得有点感觉了,不,可能只是我的想象,只是冷。等下,那是什么?我的确感到有点异样,但不确定是什么。倦怠爬上我的双腿,可能就是冷,但现在是别的了。一种饥饿感好像从我的胃蔓延开来,我的身体好像要变僵了,思想开始不集中了,思绪像蹦蹦跳跳的田鼠。这东西对我起作用了。

我从长椅上起来,腿沉沉地抬不动,得费点力气才能像没喝醉那样走路不摇晃。多大点事儿,就这样而已吗?想找个暖和的地方,但图书馆看上去幽闭而又恐怖,于是我走开了,走到斯普林大街(Spring Street)。这条街把校园一分为二,从主干道弯弯地通向树林。一辆接近的汽车吸引了我的注意,它音量过大,声音增大的时间慢得不可思议,经过我时车声轰鸣达到顶点,在车灯远远消失之后,挥之不去的声音还一直填满我的感官。我觉得那车的司机肯定在哪里见过我,他大张旗鼓地开过去就是在向我传递讯息。接着我发现自己在想,这车经过我是件史诗般的壮举,是为我准备的大型演出。多荒谬,但我在笑,发现自己在笑又让我笑得更厉害了。某些奇特的事情发生了,我发觉自己有种奇怪的成就感:我做到了。我改变了自己的大脑!这时我的皮肤开始痒,脑子里有压力的感觉;我注意到很可能是脉搏在隐隐地强力跳动,我感觉脑子在膨胀,像填满了厚厚的棉花;我有点摇晃,但还是加紧了步伐。视线变模糊了,街灯投射出重叠的影像。我有点害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会死吗?我的大脑发生了什么?里面怎么了?

口服400毫升的氢溴酸美沙芬(dextromethorphan hydrobromide)对于神经系统有重大影响。这种药被列为解离性药物或镇静催眠药。想象一下自己被催眠了,你不再受到控制,不再做决定,意识被局限在一条无限延伸的小巷子里,而你平静地沿着它的方向走着。知觉不断地闪现,就像路两边一片片闪过的风景,你漂浮在缓慢而诱人的做梦的冲动之中,不再反复思考现在要怎么做,或过去本应怎么做,只要跟着走就行。夜变得深邃而神秘,我沿着为我准备好的路进入原始森林。这种感觉很像喝醉,但它是彩色的,就像《绿野仙踪》里的桃乐丝(Dorothy)撞到头然后被送入仙境一样,这里某处也有人陪着我,有熟人的感觉,我不是一个人。

美沙芬通过降低谷氨酸的传递速度来减弱咳嗽反应,它的作用方式很像酒精,但更有针对性[21]。首先,它抑制脑干(大脑核心处的杆状组织)和小脑(位于脑干后方的花菜形层状皮质)的正常功能——调节肌肉活动,这就解释了走路摇晃和重影的原因,但它特别瞄准了大脑神经元中位于树突(输入区)的一种特定受体。美沙芬及其同类,如聚会毒品氯胺酮(Ketamin)[22],阻断了NMDA受体——谷氨酸进入脑细胞并促使其激活的主要途径之一。NMDA受体是大脑中最关键的通道之一:它们是突触可塑性的基本代言人,其实也就代表了学习能力。一旦有重要的东西值得记录,不仅限于当前,而是要记几天、几星期、几个月,甚至一生的时候,蛋白质会对新进入的突触传导进行组织,而NMDA受体就是激活这些微小蛋白质工作群的阀门。由于它们负责学习,因此必须能聪明地辨别什么东西是值得记住的。NMDA受体在做这种决定时会采用一种技巧,称作一致性检测(coincidence detection)——只有当发送和接收神经元同步、共鸣、处于同一频道,即一致时,它们才打开大门。换句话说,NMDA受体允许正在传递信息的神经元之间建立连接。当发送和接收神经元同步时,NMDA受体打开大门,接受谷氨酸的额外帮助。就这样,神经元A和神经元B的偶然接触变成了联姻,它们打上的结把信息原子绑在一起变成了感知(sense).“佩里戴那条围巾看上去很艺术,就像乔说的一样……”“这人是口琴大师,搭配他所投射出来的漫不经心的风格。”是碎片之间的一致性,以及象征着这些碎片的神经元之间的协调,共同组成了皮层中清晰的图像。短暂的联结组合成一个模型,把印象(impression)变成了感知。NMDA受体允许神经元网络快速而灵活地变化,去匹配我们所谓现实的微妙之处——即世上与自身目标有关的不断变化的特性。

当美沙芬阻断了脑中的NMDA受体,感知开始分崩离析,现实不再进入大脑,这就是解离(dissociation)的本质。这也是为什么氯胺酮在战场上被当作麻醉剂来使用,以及许多实验中用氯胺酮来模拟精神分裂症的原因。归根结底,大脑皮层如何保持与现实的联系?当它乱了头绪时会发生什么?大脑皮层在进化过程中形成了获取、编译、记录外部世界精彩细节的功能,为的是我们可以对周遭环境的复杂性有某种程度的了解。蜥蜴几乎没有皮层,生活在一个简单的世界里:只有冷热、运动、饥饿、危险、逃跑……噢,还有性,这便是蜥蜴。但对于我们人类来说,世界结构异常复杂,这使得我们可以根据知识来采取有目的的、精准的行动,我们的智慧使这一切成为了可能。完成这惊人的任务需要感知,以及另一个要素……

感知是由NMDA受体积累而成的详尽而清晰的现实地图,不过我们还需要动机(motive)这一要素。动机也就是所谓的意义(mean-ing)。意义是关于世界与我们如何联系起来的独特的个人见解。但意义不是凭空产生的,我们要培养它:我们必须知道自己是谁,想要什么,需要什么,了解现实中的每一个变化对我们的目标、喜好、恐惧和欲望有何启示。我们从生命的最初就在学习意义——比如母亲怀抱的好处与安全——直到青少年和青年时期趋于稳定,通常变为对爱、尊敬、成功的追寻。意义等于重要性,它给皮层产生的源源不断的感知赋予重要性,它会增长并在大脑中稳固——不在皮层,而在边缘系统——皮层覆盖下的一组器官。边缘系统的主角是海马,负责记忆事实与事件、时间与地点。它的前方是杏仁核,记录感情色彩、体验及期望的强度(如图1)。这些边缘结构不仅共同工作,还与收集身体感觉(肌肉紧张、浅呼吸、掌心流汗、恐惧引起的肚子刺痛)的其他神经组织相联系,因此它们了解什么感受是重要的。而感受(feeling)是意义的基础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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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大脑剖面图,显示了大脑皮层的脑叶以及边缘系统、丘脑、下丘脑、脑干。

边缘系统分为左右两侧,大脑皮层包在外面就像一条有褶皱的毯子包着细金属丝一样。不过事实是:边缘系统和大脑皮层之间必须保持通信,即意义和感知之间的通信——且通信是双向的。皮层需要给边缘系统提供组织好的细节——看到和听到的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可以做些什么。与此同时,边缘系统必须为皮层提供意义——我期望的、想要的、需要的、我记住的、重要的,若没有我的指示,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意义。指示很简单,就是过去——你所注意或完成的一切,从中提取出一系列熟悉的事件、目的、恐惧、愿望。在一个运转良好的大脑中,边缘系统的意义(由感受和熟悉产生)与皮层的感知(近乎真实)是同步的,无缝地进行简单交换。这个交换就是皮层边缘双向通路,像布鲁克林大桥[23]的车道一样,日夜川流不息。

NMDA受体像是交警或收费站,根据感受性引导大桥上的皮层通路传导。它们提供实时更新的流动精准的世界构成及其所处位置图,并不停把更新的版本送到边缘系统让其变得有意义。之后边缘系统的信息回到皮层,变成了微调版(在枕叶),有了声音(在颞叶),再指挥舌头、四肢(通过运动皮层)行动,以最有利的方式改变世界。问题是,现在我脑中的NMDA受体被美沙芬分子阻塞了!谷氨酸通不过,受体神经元无法激活,或激活得不够快,像傻子一样呆坐在那儿。结果同步的相邻神经元及其所象征的那部分现实,像拼图碎片一样变乱了,仿佛是个陷入瘟疫或暴乱的城市,通讯被阻滞、切断,警察罢工。皮层边缘通路大桥上是混杂的破烂马车,带着印象的大杂烩,却几乎没有感知。不仅如此,垃圾的河流堵住了通向大桥的路,因而大桥的交通状况游离在混乱和阻塞之间。

边缘系统的意义产生器与真实世界的认知地图间的通路还在建设中,但意义还是很鲜活。“佩里很漂亮,他让我想起上帝。”意义仍然在我的边缘系统高唱着熟悉和吸引力之歌。交响乐团似乎从未像今晚这般纯粹,产生如此强烈的共鸣,但共鸣和纯粹的原因在于它没有受到认知输入的限制。没有了感知的注入,边缘系统可以随心所欲地合唱。布鲁克林大桥因为维修而关闭,结果就是解离。

你可能会奇怪这样的神经灾难怎么会吸引人。但美沙芬及其同类氯胺酮是所有物质滥用里最常见的,尤其是对年轻人而言。目前中产阶级的孩子最常把氯胺酮作为聚会毒品(或狂欢毒品),他们大多处于18到25岁之间[24]。它代替摇头丸作为一种社交润滑剂风靡了整个西方世界。氯胺酮在大多数国家是违法的,那为什么还要服用它?总的说来,不管是毒贩还是总经理,人们服食毒品是因为他们感觉不太良好。像美沙芬、氯胺酮、PCP[25]等毒品以及那些极具损害性的物质,如嗅胶(Glue)[26]、能量酒饮料(Gasoline)[27],它们之所以被称为解离性药物就是因为其作用和毒品完全一样:将感觉与现实、意义与感知分离——这就是它们所起的作用,既不会让你精力充沛,也不会让你精神不济,在生理上也不成瘾。它们只是关闭皮层边缘通路,使你的边缘系统——大脑产生意义的中心——不再与世界有联系。当世界不那么好的时候,这样真是太方便了。而我身为一个抑郁的少年,根本没觉得这世界有什么好。

意义本该随着现实而产生,只有这样,我们的大脑才能在自然选择的艰苦马拉松中获胜。一旦关于世界的意义松动了,一旦边缘系统脱离了皮层,就像巨大的冰山脱离大陆一样,解离性药物给服用者带来一种与众不同的自由。与现实断联意味着重新组合,把你人生中经年累月形成并稳固的所有记忆与连接、愿望与恐惧都拿出来,然后按你喜欢的任何样子放在一起;或者按它们自己喜欢的样子来。由于这些自我碎片有自己的化学作用与联结,一旦皮层的掌控受到破坏,这些碎片会极有创造性地自己组合在一起。它们会聚在一起形成魔法故事或者鬼故事,而那个故事会把你周围的世界呈现在舞台上,内容是糊成一团的持续占据你皮层的感觉物质。它是私人的,完全属于你的。

这时,经过的车声终于退去了——刚好当我想要拿回片刻的控制权,决定该怎么做、该去哪里时,血流中渗出的美沙芬关闭了整个大脑的NMDA受体,在我面前竖起了巨大的充满原生态意义的彩色墙面,阻挡了我的去路。这些咳嗽药分子像疯狂的无首领军队一样占据了主导,我周围世界中的图案和美丽不再有任何意义。我摇晃着走进路边的树林。垫在脚下的树叶有种奇特的、毛茸茸的质地,看上去像布料而不是树叶,树林仿佛被宽阔的地毯覆盖着,真令人震惊,它放射出自己的光,一种不属于黑暗树林的荧光绿;近处的树下有一团物质,让人想起巨大的活体器官,似乎有心跳一样地搏动着。这一切都说不通。

不过让人感到安慰的是奢侈的印象流……以及一种惊人的熟悉感。边缘系统产生的意义使得一切看上去很熟悉——弯曲的枝条,粉刷过的路肩,草上湿润的微光。我的耳内咆哮着现实倾入深海的声音,波浪重重地拍打、侵蚀悬崖的声音。不,这是我的心跳,或是一群非洲鼓手聚集在山腰后浓浓的橘色灯光中。我离路越来越远,慢慢走向树林深处。我不知道双脚要带我去哪里,我一点也不在乎。灰色的天空孕育着意义,灰色浓重得仿佛要融合树林里的所有颜色和声音。对于夜晚来说这太亮了。空气抖动着,聚集成波浪,我瞬间看到一个海绵沙滩球,然后变成了一堆有弹力的腐烂树叶。我迷失在边缘系统的走廊上,卡通形象从过去的拼贴中冒出来。而这时熟悉感占据了我,浓缩成几乎清晰的人声嘈杂的背景,好像一群行人走在繁忙的人行道上,但我看不见,也不怎么听得见,仿佛他们在听力范围之外,这更像是思维而不是真实的声音。这熟悉的印象非常诱人,又无限地令人欣慰。

我走上刚好在面前的一条路,起起伏伏地穿过树林。我的腿很沉,脑子又热又涨。悬在头顶的树既熟悉又善解人意,这时我注意到,它们的枝条组成的绣花图案美得不可思议。树枝伸展开来欢迎着我,我感到它们一直在等着我,这些图案是赠予我的美好供品,能够绑好我的伤口、治愈我。当我闭上眼睛原地站着,存在感从内心涌出:背景再次细语着,绽开成声音,说着稀奇古怪的虚构的东西,白日梦变成了瀑布流。我睁开眼再次环顾四周,我感觉自己是个全新的人,在一个全新的世界,被亲密的、温暖的雨淋得湿透。

几个小时之后,我回到了岩石海岸,坐在瑞文之家后面的码头旁。波浪翻滚着从我身边经过,带着圣经的意义,而我是诺亚(No-ah)[28],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船员,在唯一的海上的唯一的船上。上帝就在不远处:我伟大而善良的催眠师,慈祥地低头看着我。我的脚在码头边上晃着,进入持久而起伏的波浪之中。我不确定是怎么从斯普林大街旁的树林走到这儿的。我感觉自己在一个长长的梦的结尾,但我还没清醒,也不想清醒。我脑中的压力消失了,恐惧的片刻早已不见,我感到真正的快乐。我坐在离宿舍50米远处,折磨我的人现在肯定睡着了,离下一个无趣的黎明还有好几个小时。我被困在十月,离圣诞节还远得很,更别提明年六月毕业的时候了。我被封死在自己的牢笼里,但我逃亡了。我发现了一个新世界,而且我知道在想要的时候怎样回到这里。我扬扬自得。

我也有了大麻烦。苏克特(Sukert)先生像个部落神兽埋伏在瑞文之家的前门,非常清醒地等着我出现。他问我去了哪儿。

“我不知道。”我说,大约意识到这听上去有多糟。我的声音失真又含糊,负责协调我下巴和舌头肌肉的神经冲动还处于一团糟的状态,很难发出“d”这个音,我不得不试了两三次。

“什么叫你不知道?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我试着回答,但糟糕的发音和最终没什么好说的战胜了我。我只说了“不”这个漂亮的弱音节,用舌头说出来很容易的。

“现在凌晨两点半了,我一直在等——你还好吗?”

“嗯。”

“你喝醉了吗?”

“嗯。”

“你去哪儿了?”苏克特先生不会真的生气。我开始有些喜欢他了。

“苏——苏克特先生,你知道吗?”休眠的大脑系统开始运转,我阻止了自己。“对不起,我要去睡了。”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被禁止在晚上外出,那真如地狱一般。但这带不走我个人的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