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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多巴胺与欲望:一个浪漫插曲
我在泰博的最后半年因为一个新问题而复杂化了,这个新问题带来预料之外的快乐和无法避免的痛苦。从一月末开始,每个月我都不得不找一个借口去纽约见我的缓刑监督官。“我奶奶……又病了,我必须这周末飞回多伦多。”连我的父母也帮忙演戏,给助理主任打电话为我的借口做担保。“我们不能让他们知道你的……情况。没必要。”每次我去纽约,票都没有了,我得从拉瓜迪亚机场坐火车,再转地铁去鲍威利区(Bowery)。下车后走上半小时,穿过巨大的灰色大楼之间的街巷,经过一群又一群面目可悲、衣着肮脏的人。我刚满17岁,抑郁再次复苏跟上了我。
我要去一栋占据整个街区的大楼,走上第五层,然后是一个暖气过热的走道,两边是破旧的办公室。我会敲其中一间的门,这门和其他的看上去并无不同,然后我的缓刑监督官会打开门歪着嘴笑。他的印花宽领带上有污渍,我很喜欢他,因为他似乎很友善而且他关心我过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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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错。”任何一点关心的迹象就能融化我,我是如此地渴望关爱。
“你会在纽约玩玩吗?”
“嗯。”我低头。
“玩些什么?”
“不知道。”
“你住哪儿?”
“住在父母的朋友家,在白原(White Plains)。”
“白原!好地方!你在那儿玩些什么?”
“不知道。可能会和他们的女儿丽莎(Lisa)出去玩[39],她和我一样大。”
“你喜欢她?”
“嗯。她人很好。”
“想稍微采取点儿行动吗?”
“不,我不知道,大概不是那方面的。”
“但也可以有?”
“不知道。会很怪吧,毕竟她是我父母的朋友的孩子。”
“她漂亮吗?”
“嗯。”
“嘿,和女孩们一起找点儿乐子,没事的。只要别碰大麻,能答应我吗?”
让我惊讶的是,第一晚丽莎就和我采取了点儿行动。我们去了曼哈顿的一家意式餐馆。她主动,我被动,谢天谢地。我们喝酒喝了几个小时,越喝越兴奋,没人在意我们的年龄。我们回到家时,她爸妈已经睡着了!他们留了个贴心的字条。她把我推到沙发上,扑到我身旁,开始亲吻我。那是充满酒味的吻,我吻得停不下来,她的吻一点儿也不像那个喜欢在晚上约泰博男孩们到树林里纵欲的贝蒂(Betty)。没有令我感到恶心,我沉浸于最基本的感觉之中:欲望,不那么文学地说就是需要。这种情况下,是需要和得到,需要我可以获得的某物,然后得到它。肌肤和舌头的触感,共享的变淘气的秘密,已醉大脑同时发出的凝视,承诺的某种连接,这种连接我们与任何人都未曾有过,也不会再有。
回到泰博,我开始觉得自己恋爱了。陷入爱情只需一晚,需要、得到,需要、得到,还有学坏。没人知道,它让我度过了接下来的纽约之旅的抑郁。二月份见完缓刑监督官后,我和丽莎整个周末都在喝酒,然后我告诉她自己终于和塔尔科特打了一架,摆脱了他的困扰。我描绘了碎裂的家具和塔尔科特血流成河的场景。接下来是胜利者该做的事,她允许我亲吻她、抚摸她的胸部,就在她家沙发垫子上。她让二月的生活变得可以忍耐了,她是我活到三月的目标。我们一直亲到嘴都疼了。我的双手从她的大腿坚定地向上,她会让它们停留在胸上。我的手在她的胸上,需要并得到胸部。我重生了。
和大多数少年一样,我经常想象自己和女孩们在一起。但丽莎不再是幻想了,她是可以接近的。当我解开胸罩时,她的胸部明显地弹了一下。即便在泰博,她也不是触不可及的,很远,但不是触不到。我可以每天都触到她,通过与需要的张力等量增长的神经肌肉。需要、需要、需要,佛教徒称之为渴望,而且他们正当地宣布它是以自我的中心,是人格的基础。我从未像渴望丽莎一样渴望过任何事物。而后,像演出的高潮,像迷宫尽头的一片芝士一样,是每月一次的:“得到”。
大脑皮层有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如图2所示。后半部分掌管知觉,意义在于感知事物的样子、声音和感受——即世上的事物是怎样的。而前半部分主要由前额叶皮层组成,它的功能是让事物可能的样子有意义——即世界如何通过意志的执行被改变和改造,它的功能是计划、形成目标、比较选项、选择最优选项。后半部分大脑皮层的意义来自于边缘系统——杏仁核和海马——前面已介绍过。而前半部分,前额叶皮层的意义主要来自于另一组皮层下结构,它很像边缘系统并与之交错,这些结构被统称为纹状体,位于皮层底部附近并与之通过自身的桥梁相连。大脑所谓的奖赏系统位于腹侧(底部)纹状体,而正是这些奖赏——对快乐和成功的预期,目标达成时的满足感——驱使额叶皮层做出有益于自己的行动。
图2 :大脑正中矢状断面图,突出显示了两种维度:前侧与后侧,背侧与腹侧。纹状体未在本图中显示,但其位置已用椭圆标出。
前额叶皮层与许多大公司一样,不同的楼层具有不同的功能。高一点的楼层,即背侧高地,属于执行部门。该部门的大多数办公室沿着背侧前额叶的外部排列(图2所展示的是大脑中部,故而看不到背侧前额叶)。这些办公室有个职能被称作工作记忆,它每时每刻创造与再创造着一个精准理智的模型。记忆是指保持住细节——大约一分钟以内发生的任何事件——而工作是指将细节拼起来并使其有意义。在背侧过道后不远处,靠近中部的地方,有另一套办公室,是产生决策的地方。这里有个叫作前扣带回的侧厅,相互矛盾的想法和策略在此被快速而智慧地进行比较,公司战略在此被执行,这就是我们将要做的事,这就是将来的样子。而前额叶皮层的低层包含了更原始的粗评价机制:好与坏,接近与回避。这个区域分散在前额叶的腹侧表面,称为眶额皮层(orbit of rontalcortex,OFC)(因为它刚好处于眼眶上方),它负责评价视觉和听觉信息,带来每个后半部分大脑产生的已被边缘系统赋予意义的新鲜瞬间,然后迅速决定应该怎么做。在眶额皮层看来,世界可以看似美妙、友善、安全、有希望、有意义、伟大,甚至是谨慎地乐观——引起接近行为;抑或不祥、危险、邪恶、可耻,或不确定——引起回避或抑制行为,有停下或躲起来的冲动。眶额皮层不需要意识判断就知道当前的世界是有吸引力还是令人生厌,接着它只需要启动一个动作模式,前进或撤退,同时其上方的执行部门(背侧)预测前景,批准、接管、调整后续产生的一系列行为。
想要了解眶额皮层如何评价世界——可能的世界——以及启动动作,我们必须更仔细地了解它的支持者:位于其后方的腹侧纹状体。注意在此变得狭窄,只集中于特定目标;动机被打成泡沫,变成向前的驱力;目标在此被激活并被赋予能量,行动被显现出来,而不是凭空创造。为了使思维和动作相联系,使前额叶皮层和渴望相联系,在眶额皮层和纹状体之间必须有许多双向通路。这些眶额-纹状体环路就是注意力集中的熔炉。驱力推动我们从需要到得到,从欲望到行动。但它们是如何做到的?为了让我们前进,这些环路需要燃料,需要电化学物的流动,即神经调质(调节大脑活动的特殊神经递质)。它们所需的神经调质就是多巴胺。
多巴胺作为有意动作的燃料,进化了上亿年,它既高能量又可再生,因此进化认定了几乎所有与动作有关的事情都需要多巴胺[40]。帕金森病[41]患者的多巴胺不断流失,直到他们的运动能力开始瓦解;强迫症患者苦于多巴胺过多,无法停下被唤起的动作;性——尽管是被另一些化学物所启动——也需要多巴胺提供能量,而动作的前驱力常常不一定来自于“必须”——一个极度渴望的需求,也可以来自于“想要”,在一个下午的白日梦中缓慢沸腾。那么如何进行区分?不要去问爱人、成瘾者,或盯着饼干罐的两岁孩子如何区分“需求”和“欲望”,“必须”和“想要”。他们想要的东西占据了他们的思维,放大了他们的知觉,引起追寻、追逐、获得的期望,驱力的多巴胺之流在时空上前进,目标向着……任何一切。他们无法停止思考,被专注、企图、需要占据,最终若有幸,得到已烙印在注意力中心上的奖赏,这似乎和需要非常像。而我无法停止思考,无法摆脱对丽莎的强烈需要。
她给我的信上的每个字都激活了多巴胺泵[42],而这又引起了渴望、需要,让我想先尝尝得到的滋味。她紧闭的唇,她温柔匀称的身材,她用力抱着,需索我,想要我,她的身体投降在我不断抚摸的怀抱之中,她坚定的凝视……这些细节,从记忆中混合,集中于我的眶额皮层,好像上帝在创世六天之后的评价,说它“很好”。好极了!多巴胺在洪水淹没的管道中汹涌。这管道把多巴胺带往眶额皮层:哦,非常非常好!眶额皮层将它的评价以及从弱水三千中取出的一瓢新鲜多巴胺返回到纹状体中。快点,该走了!该给她回信、打电话,想象着她,想象触摸着她,该去纽约了!更多的多巴胺被吸入,经由管道流入纹状体,直到纹状体嗡嗡作响,产生意图。多巴胺分子淹没我的突触,激发搏动的轴突进入更深的狂热。从突触到突触,此时这电流携带着比赛指令——动作步骤和顺序,最终结束于动作皮层的特定肌肉区域,并在那里表达为手指、手、躯体、舌头的动作,使我的身体变成意图的工具,促成事情发生在我的世界里。我的笔飞速地写在一张又一张信纸上,泰博的其他事情都见鬼去吧!还有我的父母、施瓦兹、缓刑监督官都见鬼去吧!我只需要再见到她。
多巴胺给了我击败抑郁所需的勇气,而丽莎给了我多巴胺。三月中旬,港口的冰已融化,我偷偷从帆船屋借来的小船能漂在水上了。我在傍晚的波浪中出港,在斜阳下,因为寒冷和兴奋而颤抖着打开今天的来信。
“亲爱的马克,我只在乎你。我的父母没发现、没意识到我们多么相爱。他们知道我们有点儿什么,但他们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他们仍认为你是个有点儿坏的男孩,你知道吗?要是他们能看到我所看到的就好了。此刻我可以想象出你的样子,你柔软温暖的眼睛,你的凝视,那么强烈的爱、温柔、悲伤。我甚至不知道你看到我时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亲爱的丽莎,我看到你时,只有汹涌纯粹的多巴胺,这是我所了解的全部的你。我在丽莎那看到的是一种狂喜的大脑状态,代替折磨人的抑郁呈现出来。得到、需要,需要、得到。
学业终于在六月初结束了,一股释然的暖流注入我的全身。我说服我的父母和丽莎的父母,让我在搬去加州之前在纽约待几周。我最后一次去见了我的缓刑监督官,然后在法官面前短暂露了个面。我的表现无可指摘,我的判决终止了。过去几个月里的害怕累积成的一切黑暗此刻都消失在初夏的薄雾中。
丽莎和我日复一日地散步聊天,一直聊一直聊。日子渐长,我们漫步纽约,寻找新的冒险、新的戏剧、未知的公园、未发现的周边地区、新的港口或天际线延伸处。但我们的对话变得拼凑而勉强,沉默不断延长,长到边缘都卷曲起来。发生了什么?
晚上是亲热时间,丽莎终于让我把手伸进她的内裤里,我的指尖探索着这片新奇地带。但沙发上的时光变得乏味和机械化,我想把丽莎的裤子都脱光,不只是褪到膝盖而是脱掉扔在地上,这欲望在最初的一周里非常执着,但现在它渐渐减退了。丽莎爱我,每天她都更沉醉地宣告着,但我对她的感觉无法避免地持续变弱了,这让我烦躁得恼怒不安,我躺在客房的床上,试图想弄清楚这一切。发生了什么?既然我完全拥有她了,怎么会不爱她了?惊讶变成愧疚,愧疚变成羞耻。什么样的人会厌烦这么专一而又可爱的女孩,这个陪伴我度过之前几个月刑期的女孩?
但答案很简单,多巴胺消失了。我一直得到、得到、得到,而不是需要然后得到。得到的太多,需要却不够。我坐在一个巨大饼干罐旁狼吞虎咽,在房里吃得太饱而筋疲力尽。我的多巴胺突触干涸了、硬化了,不再对丽莎的思维和图像做出响应。我的眶额环路曾像野草一样疯长,把丽莎的图像当作纯粹的价值,现在熟透了,重新变回了种子,失去了这个特殊寻宝游戏的线索。我想试着独自去散步,去独处,以便重新在她身上找回驱力。我只想再一次感受那驱力,那纹状体的爆发,但她坚持时刻与我在一起,我没法走开。多巴胺的制造会在动物得到如下线索时启动:刺激与可能的奖赏相配对,对可能的奖赏的期待,或得到的奖赏数量增加。但若每次总是出现同样的旧奖赏,多巴胺水平会下降!一旦奖赏是确定的,是注定的事,你就不需要多巴胺了。于是,我这个少年动物进入的状态,被临床心理学家不通情理地称作快感缺失——一种缺乏快感的状态。我的眶额-纹状体神经元活动减弱并静止了,就像蚌类生物在搁浅时死亡一样,呆呆地看着暗淡的蓝天。
没有了爱,我的情绪之缸被羞耻填满了。这个夏天新获得的自由真令人沮丧,虽然这感觉很熟悉,我没有感到骄傲、高贵、英勇,也没有感到年轻、有吸引力、强大、是个人生赢家,我甚至没有感到本打算来享受的那种令人愉快的淘气。和丽莎在一起不再符合神秘的状态——既不英勇也不邪恶,和丽莎在一起变得无聊。经年形成的自我轻视如泥石流般不时发生且无情地倾泻,我确定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不是个好男孩,也不是个好人。
【注释】
[1] 译者注:创建于1876年,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是一所高质量的美国私立高中。
[2] 原注:泰博学院仍然存在,但已不再是“准海军”学院,且现在对男、女生都开放。
[3] 原注:维特斯坦先生是化名。
[4] 译者注:普契尼四大歌剧之一,此处指剧中蝴蝶夫人的日本艺伎形象。
[5] 原注:乔·施瓦兹是化名。
[6] 原注:本章部分姓名——卡尔、拉瓦尔、麦尔斯——均为化名。
[7] 原注:沃顿先生是化名,但他的冷漠是真的。
[8] 译者注:指鲍勃·迪伦,美国摇滚、民谣艺术家,被广泛认为是美国20世纪60年代反叛文化的代言人,于201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9] 译者注:美国诗人,被奉为“垮掉的一代”之父,一度宣扬使用毒品的自由。
[10] 原注:青少年大脑及其成瘾易感性的研究综述由钱伯(Chamber)、泰勒(Taylor)、波坦察(Potenza)于2003年发表在《美国精神病学杂志》第160卷上。
[11] 原注:想了解更多关于酒精的神经药理学信息,参见http://www.cere-bromente.org.br/no8/doencas/drugs/abuse07_i.htm.
[12] 译者注:指苏格兰威士忌。
[13] 原注:美国青少年酒精使用的统计结果于2001年发表在美国卫生部的全国药物使用调查结果中。
[14] 译者注:披头士乐队于1967年圣诞节后一天发行的专辑。
[15] 译者注:大众汽车公司在1955-1974年生产的一款较经典的敞篷小跑车。
[16] 译者注:1967年在加拿大蒙特利尔举办的世界博览会。
[17] 原注:瑞文之家和博得尔均为化名。
[18] 译者注:犹太人标记。
[19] 译者注:氢溴酸美沙芬制剂的商品名,一种中枢性镇咳药。
[20] 译者注:美国马萨诸塞州普利茅斯的一个镇。
[21] 原注:维基百科上总结了美沙芬中毒的部分效应和机制:http://en.wiki-pedia.org/wiki/Dextromethorphan.维基百科还提供了包括美沙芬、氯胺酮、PCP在内的NMDA受体拮抗剂的延伸讨论:http://en.wikipedia.org/wiki/NMDA_re-ceptor_antagonist.
[22] 译者注:即K粉。
[23] 译者注:美国纽约市东河上连接曼哈顿和布鲁克林区的大桥。
[24] 原注:当前氯胺酮的统计结果来源于美国卫生部下属的物质滥用和精神卫生管理局。
[25] 译者注:苯环己哌啶,也称“天使粉”,是一种有麻醉作用的致幻类药物。
[26] 译者注:一种廉价毒品。
[27] 译者注:一种酒精与能量饮料混合的饮品。
[28] 译者注:圣经人物,希伯来人的族长,人类的新始祖。
[29] 原注:本章中所有教师的名字均为化名。
[30] 译者注:指约瑟夫·康拉德,英国小说家。
[31] 译者注:指戴维·赫伯特·劳伦斯,英国作家。
[32] 译者注:指赫尔曼·梅尔维尔,美国小说家。
[33] 译者注:波多黎各首都。
[34] 译者注:美国纽约市的三大机场之一。
[35] 原注:弗罗因德(Freund)、凯顿(Katon)、皮奥梅利(Piomelli)在2003年的《生理学综述》第83卷上对大麻化学成分引起的“可塑性”神经机制有详细讨论。
[36] 译者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
[37] 译者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
[38] 译者注:一种致幻剂。
[39] 原注:丽莎是化名,她不住在白原。
[40] 原注:关于多巴胺在欲望、需要、渴望中的作用与成瘾的关系的研究是最多的。著名的全面基于多巴胺的渴望模型由罗宾逊(Robinson)和贝里奇(Berridge)首次于1993年发表在《大脑研究综述》第18卷上。更新、更前沿的疗法参见舒尔茨(Schultz)于2007年在《神经科学趋势》第30卷上的文章。
[41] 译者注:一种神经系统疾病。
[42] 原注:多巴胺(以及催产素和其他神经化学物)对爱与依恋的作用由苏·卡特(Sue Carter)总结在1998年《精神神经内分泌学》第23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