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加州生与死

第五章 告别低潮

噢,伯克利,你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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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迈克尔(Michael)、爸妈分别开了两辆车跟着前方的搬家车横穿全国,途中唯一的难忘之夜是路过内布拉斯卡州(Nebraska)的林肯市[1]时,我们去看了刚上映的库布里克(Kubrick)[2]的电影《2001太空漫游》[3]。内布拉斯卡的金发碧眼的人们似乎并不是很享受荧幕上的迷幻意象——但我却感到那意象像是巨大的广告牌在对着我说:去加州走这边!更多精彩等着你!爸妈很显然也没太看懂,而迈克尔还太小,等他再长大一岁吧。我在停车场远处吸了一支不太强劲的大麻烟,很小心地掩盖着不可避免的大麻味,然后征求爸妈的允许不吃晚饭而又去看了一遍电影,我想完全看懂它。几天之后,我们驶过海湾大桥(Bay Bridge)进入旧金山,在萨克拉门托大街(Sacramento Street)上找好了一所离儿童医院不远的房子。在我在泰博萎靡不振的日子里,爸爸换了工作,不做皮具生意了,而是投入到人体组织器官的新事业中。他刚完成了四年繁重的医学院学习,大部分是晚上的课,而他即将开始在旧金山实习。但爸爸的职业生涯并不是我现在最关心的事,我不太确定父母为什么决定搬到加州来,我也不太在意,我只知道自己万分高兴来到这里。来的第一天,在穿过大桥、透过无比晴朗清澈的空气看到闪光的塔和五彩房子的那个瞬间,我就被旧金山迷住了。

那个夏天的大多数时间中,我都和家人待在萨克拉门托大街的房子里,但我也越来越多地待在海湾那边的伯克利,这主要是因为托马斯·盖尔索普。我在到达后没过几天便给他打电话。自从离开泰博,我就把写着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皱巴巴的纸揣在口袋里。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很怪异——有种由神秘而非记忆产生的熟悉感——不过他在言谈之中展示出了热情和欢迎,他让我后天就过去,他住的地方离校园六个街区。在7月4日美国独立纪念日那天,会有个盛大的聚会还是游行还是什么活动,大家都不太清楚。他说让我去他家然后我们一起去看看。我们会混入众多嬉皮士之中,对美国在越南的战争表示抗议。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庆祝自己的独立——从麻省马里昂的泰博学院独立出来,从压迫的地狱通往文明和进步。

两天后,爸爸送我到公交站。我顺利地找到了去伯克利的路,只不过在去卡尔顿大街(Carleton Street)时要问几次路。每个人都不介意我问路,每个人似乎都流露出善意,传说中西海岸的友好都是真的。终于我来到他描述的那栋破旧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他就站在前面的门廊处。

“欢迎,马斯(Marse),我的孩子。”马斯这名字已经伴随我几年了,是汤姆逢名必改的强迫症的结果。“很高兴见到你,非常非常高兴。”他的音调升高,话里带点自嘲的夸张,拖长了发音。我们尴尬地抱了一下,他的头发拂过我的手指。他戴着圆眼镜,凸显出他柔弱的相貌:圆脸颊,柔和的下巴被金色的长发放大,头发长度超过了在泰博时只能到衣领长度的限制,仿佛一种炫耀。高高的额头显示出深邃敏锐的思想。一个深刻的思想家思考着肤浅的问题,这是他所展现出来的自己。但他在我眼中是很威风的,他不仅逃离了泰博,还在大学里待了一年。他独自生活,而且还能搞到毒品!此刻他站在垃圾遍地的合租公寓的门厅里,用近视眼困惑地看着我。他看上去不知所措而又无辜地快乐着,像个傻傻的光辉的金发天使。我盯着他,带着不自然的快乐。他是否介意我出现在他门口?他知道他代表着——实际上是实体化的——我的旅程终点吗?我——一个来自他自己令人沮丧的过去的可怕而不稳定的流亡者?

“托马斯,我的好伙伴!”我无意识地模仿着他的风格。“你说让我来,现在我来了。我都不相信我在这里!”

“噢,相信吧,相信吧。你的旅程太久,应该得到奖励。”

“奖励……?”

“进来吧。”他的声音有种奇怪的高亢——我觉得像个女孩。“你永远不知道邻居们在想什么。”他紧张地环顾四周。“在我们干点儿什么之前,我建议先来抽一支大麻。”

“一支大麻?”

“我们当然要抽了,马斯,我的孩子。当然了,我们在加州。”

半小时之后,我们的突触被大麻素麻醉。我们穿过南校区附近一片点缀着可怕的20世纪50年代粉刷的有点破旧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它们大多半掩在各种各样的树和一丛丛繁茂植物的后面。大片的花朵,有的朝向太阳,呈亮橙色或白色,它们奇异而野性,趾高气扬地炫耀着自己;有的像红色和紫色的灯笼从枝条上精致地垂下。在最不可思议的地方突然出现一小丛一小丛的红杉。还有很多被刷成粉彩色的房子,这些房子早已被分割成学生公寓,一栋房子分成三四间,它们看上去和它们的住客一样,寻找着新身份却没怎么找对路。米色灰泥的百年建筑分散在这些房子之中,小窗户充满了色彩和声音,是音响在播放迪伦或滚石乐队的音乐,自制扎染窗帘在微风中摆动。也有新一点的建筑,20世纪60年代的现代风格,棕色房梁之间是白色粉刷,它们在我们迷醉而敏锐的眼中可悲地像是假的。我们一边走,托马斯一边念叨:“塑料的,马斯,都是塑料的。在大桶里长出来的北方迪士尼乐园。你嗑药的时候看着它们,你会发现它们甚至都不是真的。”然而几乎每个结构,从肮脏的灰色公寓大楼到有褐色房梁的破旧大厦,都是经过了装饰的,各处——门框、大门、前门台阶的砖、奇异的窗户玻璃——都有装饰艺术的象征,曼陀罗或花朵饰样被某些嬉皮士屋主费心地上了色。

我们到达电报大街(Telegraph Avenue)并左转朝校园走去。空气明亮而温暖,不过处处布满小块的雾。某些雾块散开到伯克利校园里的穹顶和树的后面然后变暗,好像在提醒着抑郁仍有可能会抹去这一天的好心情。尤其是西边,雾在每一条街的尽头凝结成灰色的地平线,你无法看见海湾和它后面的旧金山远处的塔。但从东边往上看,伯克利山填满了壮丽的蓝天,山的两边延伸到视线之外。

那时的电报大街满是商店和街边小贩,移动的人潮和僵持的车辆在其中蠕动。大型唱片店和小型独立商店售卖着最新的摇滚、迷幻摇滚、民谣摇滚音乐。还有服装店售卖着可以向他人展示自己政治和社会派系的披肩和围巾,比如可以显示出自己很酷、很怪、天生丽质,是嬉皮士或正常人中的一员。有正常的卖蓝色牛仔及饰物的商店,也有迎合85%的仍然留着短发的伯克利大学生的名牌折扣店和直销店,这些学生对越南战争毫不关心。但在这些商店之中,有一种新型商店像路边的野草一样冒了出来,它们的前窗和展示柜满是大麻烟斗,用浮木精美地雕刻而成或由陶、吹制玻璃、铜管制成型,台面下展示着装有各种颜色和香味折叠纸的盒子。架子上的元气漫画(Zap Comix)[4]展示着难以言喻的图像:四肢纤细的瘦弱裸体男人,试图爬上巨大的怪物——半是女人,一半是鸟——有着巨乳的女人和露出挑逗笑容的鸟嘴;还有各种大小和形状的盒子:来自印度的色彩华美的黏土纸,镶着石头和假珠宝的阿富汗银器,都是为了存放那影响你精神的宝物。餐馆里挤满了人,他们拿着豆芽泛滥成灾的大盘沙拉回到长木桌和长凳旁,当他们付钱给毛发旺盛的好脾气收银员之后,获得了最温暖友善的亲密感,即兄弟姐妹们大大的阳光笑容,这笑容是与活动绑定的,不管这活动是什么。这一切暗示着一个地震般的文化转换,你无法实在地触及但可以从土地的震颤中感受到。我们穿过香巴拉书店(Shambhala Books)的香气,那里墙上的海报和书的封面都装饰着曼陀罗,吸引着你的眼球甚至是意识,直到盖尔索普说:“走吧,马斯。我们随时可以再来。我们去史布劳尔广场(Sproul Plaza)吧,活动在那里。”

但我几乎无法移动。商店前面是层层叠叠的手艺人和女人以及他们的毯子和桌子,还有他们的篮子和毛毡面板上的廉价珠宝,各种长度、大小、颜色的珠串。珠子是种子、石头、贝壳、陶制小球做的,有的小而精致,有的大而俗气。场面一片混乱,手艺人为了地盘而精力旺盛地互相争吵,而商店老板徒劳地试着把他们赶走,手艺人则完全无视他们。我有时会满意地盯着某些刚做好的工艺品,不知是着迷于他们的手艺还是被街上递来递去的大麻烟卷迷醉了。宽边皮帽根据种族凸显出不同的酷的细节:白人嬉皮士,暗藏乡村气质,善于使用工具;厌烦享乐的黑人,见过世面,经历丰富;方巾表示你的酷是那种不抽一支大麻烟卷就无法度过下一个小时的酷;骑摩托车的人,胖而且有纹身,手和脸都黝黑肮脏,令人害怕却又闪耀;还有换零钱的人、游手好闲的人、瘦小精干的人、嗑药的人,以及看上去半死不活的人。

托马斯是我首次进入这王国的向导,而我脸上肯定露出了天真十足的开心,从而引起了周围饥饿人群的围绕,他们知道我是初来乍到的鲜肉,口袋饱满,思想开放。但这不会持续太久,因为这些自由商店并不只是为你提供装饰手腕或耳垂的饰物。电报大街上的一切都是用来售卖的,不只是一切你想要试穿、挂在衣柜或买给你女友当生日礼物的东西,还有一切你可能在当下的兴奋、在重塑自我的时候,想要吞咽的东西,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一样,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最想探索的是电报大街的这一面……早在我与泰博告别之前,我就想要探索了。

“致幻剂。致幻剂。”一个弯着膝盖的瘦弱男人拖长了声音喊着,斜靠在一家商店前面的墙上,空洞的眼神搜寻着我的目光。

“橙子角(Orangewedge)。橙子角。”

“托马斯,那是什么?”

“它药效很强,马斯。它是迷幻药和STP[5]的混合物,可以持续几乎24小时,他们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们继续走吧……”

“蓝色欢呼。”

“紫丸。我有紫丸。”

“红丸。嘿,哥们儿,很好的红丸。”

“大麻,摇头丸,LSD[6]。大麻,摇头丸,LSD."

“托马斯!”我不断转向他。“这些是?我的意思是,它们真的是……?”

“当然了,马斯,我的孩子。这些货通常都是真的。当然也没人能保证。”

“你觉得……我是说,我们能不能?”

托马斯半微笑着叹气,“我们今天太着急了吧?好吧,马斯,如果你坚持的话。但我会避开那些扎着长马尾的人。”确实,一个极瘦的眼神空洞的男人正朝我们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不用,谢谢。”托马斯回头答道。然后过了一阵子他说:“终于有个值得信任的家伙了,他每天都在这儿。等我一下。”然后他消失在人潮中,我环顾四周,感到惊叹而又快乐。

“你买了什么?”他重新出现时我问道。

他摊开手掌,里面是一颗小药片。

“紫色的。这是LSD吗?”

“我希望是。”他回答。“其实他们告诉我这是紫色烟雾(Purple Haze).”他笑了。“你欠我两美元。”然后他阴沉地看着我说,“你以前没试过LSD吧?”

“没有。”

“好吧,可能我们要等到游行之后了。气氛可能会有点热烈。”

的确如此。一大群人涌入史布劳尔广场,这是个在政府大楼的新古典主义柱子和学生会的阴凉台阶之间延展的柏油路面广场。各色人种站在自制的站台或凳子上,用扩音器喊着话,煽动着人群。说的大多是关于“国家”和军工的复杂事。越南战争似乎每说几句就被提起一次,但我在咆哮声中几乎听不见说的是什么。

“这是谁的战争?是我们的战争吗?”某处传来微弱的齐声说不的声音。“还是说这是有钱人的战争?这些制造武器的人!这些制造金钱的人!美国的统治者想要统治全世界!他们说他们讨厌共产主义!要我说他们讨厌的是自由!”

但几乎没人在听,所有人都在享乐。人们三五成群传递着大麻烟,喧闹的谈话声和笑声从四处升起,人群向各个方向混合与流动,没人要去任何地方。变戏法的人站着抛他的球,人们穿着小丑的服装或者脸上涂着颜料。而且有些人看上去真的疯了,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他们喃喃地说着废话,对所有人说,或者不对任何人说。这是一场狂欢,就在这里,加州伯克利的大学校园中间。为什么不呢?这是独立日,人们都在庆祝。我因为大麻素而兴奋着,而且我感觉好极了。学校放假了,真的放假了。

当天色变红时,托马斯和我回到了他的公寓,没多久他的客厅里就满是人了。

“这是马斯,他刚从东海岸流亡过来。这是维京(Viking),这是特特尔(Turtle),这是斯皮迪(Speedy)。”多么奇怪的名字,我感到尴尬,畏缩不前。但有人拿了酒出来,手手相传,不需要杯子。酒让我舒缓下来。有人拿出了大富翁,然后我们开始玩游戏,但我真正想要的是那个我想要了一整天、想要了几个月的东西,我想试试LSD.

“托马斯,你觉得我们可以……你懂的。”

“马上,马斯,马上。”

之后又是半小时过去了。“现在怎么样?现在是个好时候,不是吗?”

最终我说服了他,然后他给了我那片紫色药片。“你呢?”我问,“你不和我一起吗?”

“我要招待客人,不过大家都很酷的。你会没事的。”我吞了下去,然后坐回到大富翁游戏旁边,感觉到头昏眼花而又迷失方向,但非常兴奋。药片在我体内,而我所要做的只有等待。

等啊等啊等,时间过得如此缓慢。托马斯和我每隔几分钟就交换一次眼神。他看上去有些困惑,可能有点恼怒,或者这只是我的想象?我可能看上去的确像个新手,而且极其没有耐心。它什么时候开始起作用?

我吞下药片将近45分钟之后,它突然开始起作用了,这个变化令人费解。这不是毒品,这是个开关。现实分崩离析,我四周正在进行的活动从背景转换成了前景,再也没有任何背景了。没有事物能够被忽略:谈话的嘈杂声膨胀了,分解成短语,每一个短语都闯入我的思想,像是被风暴驱逐的波浪。每张脸、每个动作都呈现出巨大的能量,仿佛是通过某种直接环路与我的感觉中枢相连接。房间膨胀了,变换着形状和大小。它变得不止一个房间——它是一个巨大的空间,分解成子空间,扣人心弦的戏剧通过每个眼神、每个说出或没说出的单词、每个面部运动展现出来。这些面孔的皮肤分解成由毛孔、面部特征、面部毛发组成的异国织物,面部毛发似乎在我盯着它的时候生长出来,令人目瞪口呆、惊讶不已。我不需要这么多细节,我被加速本身弄得不知所措,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发生得太快了,而且有一阵强烈的生理唤醒在我腹中迅速增长,与感觉的崩塌保持同步。每一秒我都感到更加窒息,因为庞大的视觉环境、声音的洪流、身体涌出的兴奋和无法忍受的恐惧。

大麻素能减弱皮层神经元控制的统治,但300毫克麦角酸酰二乙氨(d-lysergic acid diethylamide)可以完全破坏它们。这是一网打尽,这是黑暗时代之后的文艺复兴。多巴胺——欲望的燃料——只是四种主要的神经调质之一,每种神经调质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为大脑运作提供燃料,但这四种神经调质都具有两个特性。第一,它们的释放和使用遍布全脑,不仅限于特定区域。第二,每种神经调质由一个特定组织器官产生,即大脑某一部分的目的在于产生相应的强效化学物质(如图3)。神经调质的释放像是洒水器系统,而不是像浇花一样一个接着一个。这也是为什么神经调质引起的变化是全脑的,而非局部的。多巴胺为吸引、专注、趋向,尤其是需要和行动提供燃料;去甲肾上腺素为知觉、警觉、唤醒、兴奋,对感觉细节的注意提供燃料;乙酰胆碱为所有心理操作、意识和思维本身提供能量;但最后一种神经调质5-羟色胺的作用更为复杂。5-羟色胺在很多不同的地方起到不同的作用,因为有许多不同种类的5羟色胺受体,而它们占据着大量不同的神经角落,组成一个复杂的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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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大脑神经调质系统示意图,粗略显示了路径的来源与目标区域。每一种神经调质各用一种图形表示,图形所在位置为该神经调质分布最广的位置。

5-羟色胺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通过抑制多个区域的神经元激活来调节全脑信息流。而LSD所摧毁的就是5-羟色胺系统[7]。5-羟色胺起到抑制、调速、缓和的作用。它提高了神经元对于谷氨酸引起的电压变化的阈限。还记得谷氨酸吗?它是主要的兴奋性神经递质,在脑中将信息从一个突触传递到下一个突触。5羟色胺能让这种兴奋平息下来,推迟下一个轴突的激活,使得感受神经元对于它从其他神经元所接受的信息更不敏感。慢一点!慢慢来!不要因为每个谷氨酸小分子而不能自已。5羟色胺能缓和那些可能太经常激活、太快激活的神经元。如果你想知道5羟色胺增加是什么感受,去问问抑郁症患者在接受抗抑郁治疗几天后的感受吧。帕罗西汀(Paxil)、左洛复(Zoloft)、百忧解(Prozac)[8]以及所有它们的衍生物在突触中留下更多5羟色胺,它们在脑中停留,等待在大脑变得活动性过高时起作用。通常是在你感到世界黑暗且具有威胁性的时候,多余的5羟色胺会使思维过程更加放松——这对抑郁症患者来说是好的转变,使他们有机会沉湎于相对正常的状态。总而言之,5羟色胺给你的神经元提供了一层厚厚的皮肤,因此它们可以承受激怒、忙乱的神经大都会的节奏。而随后还有一小队LSD分子,从特洛伊木马——一片紫色小药片——中列队走出,而它们看上去正像是5羟色胺分子。如果你是受体部位,你也无法分辨它们之间的差别。通过这种狡猾的花招,LSD分子愚弄那些通常吸收5-羟色胺的受体,它们把5羟色胺推开,并由自己代替它们进入受体。LSD作用的部位有皮层知觉区域,如掌管视觉和听觉的枕叶和颞叶,也有与认知更相关的区域,如意识判断发生的位置,前额叶皮层。它们作用于脑干核团,向全脑和全身传递它们的信息,比如唤醒和警觉的感受。而一旦它们占据了所在位置,特洛伊城就开始陷落。LSD不是通过诸如酒精和美沙芬的毁灭性打击一样的武力,而是通过消极攻击。一旦在5羟色胺受体安营扎寨,LSD分子就只保持消极。它们不抑制,不缓和,不调节,不过滤,不调整。它们袖手旁观,邪恶地咧嘴笑着说:“演出时间到了!你尽管去激活,随你喜欢。你会接收很多你从没接收过的频道,玩得开心,大约8小时后我下班时记得打给我。”

当自我调节的毯子被突然扯下,当不可思议的原始感觉的凉风吹拂着每一寸表面时,大脑应该怎么做?这时的大脑发现自己注意着所有事物,不仅仅是那些重要的、新奇的、有意义的、可预期的事物,还有思维和知觉的最细小的碎片。大脑现在充满了图像、信息流,以及以往从未知觉到的世界细节的印记。由于5羟色胺像墨镜一样保护着大脑脆弱的通路,这个世界可能永远不会被知觉到。而这样的大脑有三个非常直接的问题:第一,对于所有的信息该如何应对,所有……事物……从每个频道涌入;第二,如何设法做到某种理性,让它现在知觉到的世界有些许意义;第三,如何控制行动,这也是大脑的终极责任。当如此多的信息淹没你的神经元而又没有特别的原因让你去往何方时,如何控制诸如听、说、去某处,甚至计划去某处这样的行动?

我的大脑眩晕着,失去了控制,没有了前进的线索。我被每一次迅速增长的微妙意识占据、淹没,被可怕而又美妙的视觉景象、任性的思维暴风雪以及意料之外的情绪力量无方向地推进。

我站了起来,摇晃着走向大门。

“你要去哪儿?”托马斯担心地问道。

“不知道,去走走。我需要空气。”他盯着我好一阵——上升、膨胀——然后我逃出门外走下楼梯。此时的我有点慌乱地走到门厅,它看上去扭曲而虚假,像是廉价道具,但墙上的亮黄色灯光涌入了我的视网膜。之后光开始瓦解,分裂成彩色,就像棱镜突然破裂一样。红色、绿色、蓝色、紫色、黄色旋转着形成花体,浮现出来,奇迹般地黏附着复合体,像是曼陀罗浮雕的纹理壁纸。没有了5羟色胺过滤系统,我的大脑被感觉输入塞得满满的,失去了整合的能力。细节在爆炸,每个都是独特的四射的亮光,而我呼吸困难,感觉像是被水淹没,快要溺死。我必须继续走下去。通往大街的门开着,而一男一女朝我走来,笑着、开着玩笑,此时他们大而肥胖的脸盯着我,大嘴中发出河流般的声响。他们如此不可思议地存在着。我跑过他们,然后终于一头扎入温暖的夜。

我几乎立即感到巨大的慰藉,夜晚以温柔的空气流动和人声狗吠拥抱着我,这生活的世俗声响啊。谈话的碎片聚集成卡通般的对话,展现着漫画般的场景,但我仍然可以识别出这是伯克利的某种变体,是现实的某种变体。我注意到深深的夜色,而花朵的气味渗入我的恐慌并将其释放,我能感到恐慌像退潮般减弱。我很好,而夜晚非常美。

我从前门向左转,在街上闲逛。我驱使自己穿过感觉充沛的逆流的冲击,强迫我的脚走路,一只迈在另一只前面,一次迈一只脚,伴随着色彩和运动穿过黑暗的花园。前方电报大街的声与光慢慢接近,有着戏剧化的意义。起初我被音量、拥挤的人群、驶过的车速、场景的复杂性吓到了,但随后我看到人行道是半空的,而路上往来的是可笑的花车游行——这些车注定是拙劣的模仿——20世纪50年代的外国车,咔嗒咔嗒的自行车,大众客车。是什么样的阿拉丁神灯一直被5-羟色胺埋藏,又被LSD的轻抚释放了?为什么会有借鉴感和过于老套的剧本感?这一切只是由一个失去动力与追求的大脑拼凑成的迪士尼式默认设置的连接吗?科学家们已经对LSD和5羟色胺受体有所了解,但他们还弄不明白为何LSD的世界会具有荒谬主义狂欢的特征。彩色的人群沿着看上去不太自然的人行道列队前进,像是海豹表演,他们说笑着,穿着嬉皮士独有的服装,围巾飘扬着,珠串咔嗒作响。他们穿得像是自己的漫画版,因某个疯狂的内部艺术家的隐藏天赋而得以呈现。没有什么是真实的,没有什么是可烦恼的。于是我的心情从恐惧的边缘回到了惊叹,随着每一次吸入我周遭的新奇世界而自我更新着。

此时我成了游行的一部分,成群结队的人在我面前膨胀而后突然消失,他们的对话飞入我的意识而后消失于无形。起初我想要跑过他们,但我被自我意识麻痹了,害怕迎接他们的目光。我尴尬地盯着人行道,但它的纹理旋动比人群更让我害怕,而我的目光再次固定在了眼前。不过要是他们跟我说话呢?我怀疑自己现在是否能说出话来。我因为无比突出的关于我想成为的样子的意识而窒息,这都是由于自我监督环路中细胞的激活失控,这个环路在我的前额叶皮层中线旁边,是一个改变社会意义的脑区。家具店深色玻璃上映出的我的身影在我皮层后部的感觉脑区中变形。那个看上去怪异的人体模特是谁?与此同时,我的背外侧前额叶皮层,这个负责判断的机能结构正着迷地对这些化脓般的影像建构一个解释。我是人类……是亿万分之一……是生命长河中的一部分。但这太老土了。这些前额叶细胞,致力于让事物有意义,在我大脑后半部分形成的词语还没有被翻译时便勇往直前。可能这就是荒谬的来源。

我让我的双脚带我走到电报大街,朝着校园的方向,但焦虑又回来了,像是下定决心的蚊子。我在哪儿?我要去哪儿?人行道越来越嘈杂,越来越拥挤,然后突然就没有人了。我看向路边杂草丛生的一块地,满是垃圾——各种形状的瓶子和破损的家具和无法辨认的开始卷起或松开的东西——它们从背景中分离了出来。之后我面前有东西在动,我急忙扭头来看,几米开外,一个站在路灯柱旁的人影盯着我。他的脸让我呆住了,我试着想要看清它,但看不清。太暗了,他帽子下的影子分解成大片的色彩,从他的轮廓中分离出来,融入路灯柱的纹理之中。他的嘴在抽动,他的眼睛眯了起来,那双眼睛突然像打火石一样闪烁,然后一声意料之外的恶语凝固了我的血液。

“什么?你说什么?”我结巴着、僵硬着,等待着回应,想要跑走。

“你知道。”他似乎咆哮了,然而我不觉得他说了任何话。那些词语没有任何回声,没有记忆。我的恐惧如同心圆般一波一波地爆发。我需要知道他是谁,是干什么的。

然后他像蛇一样突然动了,而我跑得很快,飞跑在街上,摆动着胳膊,努力不让自己摔倒,确信他就在我后面。我跑个不停,付出了极大的努力,一直跑到我的呼吸在肺里撕扯。我不跑了,倾身向前,飞快地走,然后我鼓起勇气回头看却没看见他。我接着走,经过史布劳尔广场,走进一片黑暗的树林,里面是巨大的树和楼群——这里是校园正中心。我走着,东倒西歪,小跑,回头,然后继续走,但没有他的迹象,最终我完全停了下来。

夜晚闯入我的四周,用百万种闪烁的声音:青蛙、流水、蟋蟀……含糊不清的声音填满我逃跑所留下的空隙,此刻夜晚的低吼将它们编织成一件简单的织物,未经修饰却充满能量,安宁而寂静。

我环顾四周,再一次地惊叹夜晚之美。但随着一阵新的恐慌,我意识到我完全迷失了。

我肯定看上去和我所感受到的一样迷失,因为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笑着朝我走来了。就在这里,校园的中心。我开始注意到他们的衣服有那种松垂的嬉皮士的质感,女人脖子上围着的深红色围巾和男人穿着的紫色背心都充满了嬉皮士风。他们都很有魅力。

“你需要帮助吗?”男人似乎在说话。

我试着回答,但我的声音是啜泣的沙哑声,而令人恶心的自我意识的波浪再次席卷而来。正常情况下,我的前额叶细胞能将句子的短语保持足够长的时间来形成回答,但现在它们忙于注意着从两个漂亮男女的松垂宽大的衣服上散射出的一连串彩色轮廓。

然而他们等着我,充满耐心、温暖而亲切。然后话语的元素在我的大脑和嘴里自我组装起来。

“我不太确定要去哪里,而且那边可能有个坏人在等我。”

“坏人?那么我们可以保护你不受坏人伤害。我们是邦妮和克莱德[9]。没人能欺负我们,你怎么说,邦妮?”

“当然了,”女人说,“我们叫萨尔(Sal)和阿尔(Al)。但你可以叫我们邦妮和克莱德。你嗑药嗑大了,是吧?”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开玩笑,也不知道他们开的哪种玩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实的存在。但我很开心他们知道我嗑药嗑大了。那么也许他们可以保护我不受化学攻击的伤害,因为伯克利现在只剩下化学攻击。也许他们可以。而他们了解我嗑药的这一事实形成了我们之间联系的纽带,一种特殊的纽带。事实上我开始崇拜他们,开始爱慕他们,每一秒都更加强烈。

“你想去哪里?”

“回家!”我脱口而出。

“那我们就带你回家。”

“真的吗?你们能帮我找到地方吗?那里有个人,我觉得他会伤害我。”我完全不记得刚刚已经提起过他。

“别担心,”阿尔说,“你和我们在一起很安全。”

沐浴在橘色天空的奇异光线之下,我的两位守护天使每人伸出一只胳膊绕着我的肩膀,一人一边,带着我沿着校园里的小路前进。

我不觉得我在路上说了很多话。萨尔和阿尔彼此聊着天,而我快乐地在他们中间保持沉默。不管是穿着打扮还是为人处事他们都是极好的人。他们狂野而又美丽,危险而又友好。他们在说疯狂的事情:犯罪和抢劫。他们确实真的像邦妮和克莱德,但他们是不是只是为了我而扮演这样的角色?我想不明白。

他们肯定问了我从哪里过来的,因为我们反方向地沿着我来时的路走到了电报大街。我们到了离校园三个街区的黑斯特街(Haste)的角落,他们停下来和朋友聊天,不久之后我们就站在一条小巷的加宽人行道上——八个还是十个人——传递着大麻烟。没人跟我说话,但我紧挨着萨尔和阿尔,以防有人试着和我说话。每个人似乎都很友好、健谈,以某种方式相交,我们是夜晚的一部分,是伯克利的一部分,实际上是伯克利的精华。温和在他们之中流动,而我感到它的波浪轻拍着我的边缘。不需要参与,只需要听着、学习,然后接受你已降落在仙境的事实。这里没人希望你生病,这比你曾去过的任何地方都好得多。

然后警察来了。四个警察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该死!我站着完全不动,扫视着大家的手和脸,找寻那支大麻烟。但它奇迹般地消失了。既然如此他们想要干什么?他们带着枪、警徽和其他随身用品,他们看上去像是某个雇佣军的成员。他们展现的是权威……而不是敌对。实际上他们似乎与这一小群人共享着某种精神,某种感知,我们都是1968年加州伯克利的这出经典夜戏中的演员。当然,他们是警察。嬉皮士和警察,警察和嬉皮士,他们的角色扮演得都很好。

但他们想要得到些什么。焦虑开始产生,我的呼吸声在我的耳中回响。我想要逃走。有人说了些关于宵禁的事。什么宵禁?警察现在一点一点地转圈检查衣衫不整的人群,研究从这些人口袋里掏出来的东西——钱包、纸。绕着转圈,对,这是他们在做的事。沿着绕圈直到……他们……走到……我这里。其中一人看着我,没有同情也没有侵犯,只是等待。而我必须做些什么,做什么呢?我的神经元是被这个厄运来临的一幕吸引的观众,这场戏在我的眶额环路安营扎寨,有很多东西需要领会。

直到我面前的警察声音响亮地说:“你的身份证呢?”我才开始慌张地搜寻我的口袋然后掏出我的钱包。他满意地看了看,与寂静合为一体。

“我们问有没有人未成年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这上面写着你是1951年1月生的,那你只有17岁。”

“我,呃……唔。不确定……”

“那你最好确定一下。你多大?”

尴尬的停顿之后——这个问题并不太难:"17岁。”

“你住在哪儿?”这个问题需要好好思考一下,而正当我想着如何组织我的回答,他继续说,“而且现在是晚上11点,过了宵禁时间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问题把我难倒了,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做什么。问谁都不应该问我在这里做什么。如果我试着去解释我在这里做什么,可能要花上几个小时。我的嘴巴悬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开口。我知道我有麻烦了,我的脆弱像瘀青一样肿起来。警察展示的是权力,不可能去抵抗他。我没有技能,没有知识,没有过滤器,没有过滤器意味着没有语言,而这是个棘手的问题。我清楚地明白上次我遇到警察的结果是进牢房。我看向萨尔和阿尔,他们也回看我,我明白他们救不了我。勇敢点,你必须自己渡过这个难关。但我不完全是我自己,我失去了一大部分的我——5-羟色胺这个皇家卫队,5羟色胺的自我调节方阵。LSD还在门口,像绝地武士一样坐着,露出神秘的笑容,说:“这是你的演出,宝贝。你是作曲家、指挥家,也是大部分的听众。做你应该做的事。”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怎么了,孩子?你吃了什么吗?”

问题是,警官,我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在我服用含有LSD的药片不久之后它就消失了。我不确定你对LSD怎么想——我猜那可能就是你所说的“吃了什么”——但我更希望我们能避开这个话题……

我们站着面面相觑,瞬间定格了。我的嘴仍然是麻痹的,直到时间终于开始启动。

“来吧,”他懒洋洋地对他的同事说,“我们最好把他带走。”

当我被警察在街上带走时,萨尔和阿尔关切地在我身后注视着。但我那晚之后再也没见过他们,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不确定他们是谁或他们为什么要帮我的原因之一。警察把我带到警局,我再次受到简短而敷衍的讯问,他们对我够好了。这是我第二次被捕,而他们似乎仍然对我没有恶意。还没到时候。我了解到他们知道我吸毒了但并不打算控告我。他们知,我知,而我们不谈论此事,正如我所希望得那样。讯问之后我被带到一个小房间,里面除了长凳什么也没有。我被告知坐下来等:我父亲会来接我。这完全没有给我留下印象。我坐着,面对着墙。多么奇妙的一面墙,接下来的大约一小时里,我看着这面墙做着从未有过的各种事情——任何墙都不会做,也没有权利做。它的表面变成了透明的外衣覆盖在多层的空间上,每一层都有它自己精致而绝对新颖的图案,它的透明度持续变换着,和其他层交换位置,竞争着突出性。而且它在呼吸!墙在呼吸!就像托马斯说过的一样。

晚些时候,当我坐在长凳上时,我可以回忆出两个不同的短语。首先,我告诉自己我吃了LSD并且在牢房里,而人们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会产生迷乱幻觉(freakout)。我听说过迷乱幻觉,人们会变得精神错乱而且不会恢复,有时持续几天或几周——谁知道呢?——也许会一直持续。我真的不想产生迷乱幻觉,但如果我还没有产生迷乱幻觉——而随着时间过去,这件事变得越来越令人放心——那么可能我就不会产生迷乱幻觉,不会产生,可能我会没事。即便那时我对自己成为一个资深“瘾君子”还保持乐观。之后,对于产生迷乱幻觉的焦虑渐渐减弱,对于面对爸爸的焦虑却又在原地生长出来。爸爸再一次被召唤过来把我从牢里带走,对此他肯定会不高兴的。

我坐着、等着,墙娱乐着我。终于,门开了,我被带去见爸爸。过了几分钟,我们走了出去,到他的绿色阿尔法·罗密欧(Alfa Ro-meo)[10]车上——他最近新买的,作为他的加州精神的象征——我们坐了进去,没说一句话。我开始想象他并不知道原委,警察只是告诉他伯克利有宵禁而我违反了宵禁。他没注意到我的状态,这似乎太棒了。但他开着车没说话,可能他有所怀疑,或者也许他只是像我一样全神贯注地加速到五档,第一次跨越几乎无人的海湾大桥。我感到我的胸腔松弛了,我的手松开了。我不用解释这整件事,我只有一个任务,我告诉自己:在开车回家的路上这件事需要我花费所有精力去做:把服用LSD的迹象留在你这边,不要让蛛丝马迹越过界限。小心点,因为它可能会轻易地蚀穿界限——界限就在车子中间,在我们之间,在变速杆和手刹的上方。LSD以液体的形式在空气中的存在感如此强烈、令人确信,我并不怀疑它的真实性,而我很小心,小心到不敢多说话,小心地计划着表达方式。这变得越来越容易,因为我的LSD之旅到达了平台期,我的大脑找到了暂时的似乎可以运转的逻辑。实际上我可以聚集足够的思维并且明白事情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这一段剧情通向了大团圆结局,我的麻烦毕竟还没那么大,而LSD的确是最让人惊叹的东西。我爱伯克利和这里的每个人:即便是警察……即便是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