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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说了半天,就是不说到底要怎么整合。宋运辉心里清楚,外公又想跟他做交易了。他便不再盯住外公,开始与搁下筷子的梁恩申说话:“只吃这么一点?”
“小姑娘,漂亮衣服比性命还要紧。啧啧。”外公对梁思申向来没好话。
梁思申道:“晚上运动少,摄入太多糖和脂肪,燃烧不完会沉积下来,肥胖和脂肪肝就是这么来的。你说的整合,我手头正好有一个案例,是香港同事整理的,今年初发生在浙江温州的正泰集团以加盟形式整合同行业三十八家小企业。这个案例被我们当作值得研究的典型案例来对待,明天我找出来给你。对于你姐夫的企业,应该有很高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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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运辉眼睛一亮,“哦?你把资料给我,我也正考虑怎么发展关系企业,本来周六过来是找你商量这事的……”
两人都是会心而笑,他们昨天还哪有时间?梁思申道:“正泰的模式估计你用不上,你的比较正规,你那儿我的本事就用得上了。等我给你做个方案,你看过之后我们再讨论。”
外公的如意算盘被梁思申半路拦截,心头郁闷,抢着道:“企业的事情不能照搬照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环境,别傻不拉叽地人家做什么你也做什么。你叫你姐夫亲自来接我,我要是看着他顺眼,替他出几个主意。”
宋运辉将与雷东宝的关系简单介绍一下,才道:“你上回见过,不过那次他现在妻子生病,心情不好,没跟您说上什么话。我这就给他电话让他过来。只是外公辛苦,具体行程我会让我大哥好好安排。他们农村比较好玩,外公过去散散心也好。”
梁恩申非要与老头子对着干,就拉起宋运辉道:“我们去那边,跟你先谈谈正泰,我已经看过那个案例。或者你的事,我先把设想告诉你?”
外公眼看着宋运辉被拉走,心里打翻醋瓶子一样的酸,但他是个骄傲的人,才不愿公然去抢宋运辉,因为知道肯定落败,他知道这个时期的男人对朋友最没良心。他们坐到沙发上,他就远远坐到他的罗汉床上,放上巴赫的大提琴曲,看他刚收集来的解放前的《申报》。
两人说的是宋运辉的事,梁思申把自己所知道的案例一个一个地翻出来,问宋运辉有没有可行的。只是梁思申不老实,说一个案例,就要讨一个彩头,他只好耍赖用吻来付账。最先的时候还不好意思地回头看看外公,后来便当外公为无物。梁思申说的这些案例,宋运辉没听过的,他一时还难以想到,但是梁恩申只要提一个头,他基本上就触类旁通,自己能领会应该怎么做了。国内国外的那些丰富经验,点亮他急欲继续向上的活跃思维。
雷东宝来上海前,先与宋运辉见一下面,商议过后才转到上海。他挑的是周日到,因为宋运辉说周日梁思申休息,可以帮着他一起说话。雷东宝再次见梁思申,用的就是不一样的眼光了,如今那是在帮宋运辉相媳妇。在机场接上头,他便把一只信封递给梁思申,然后看着这个比程开颜更细皮嫩肉,看上去更难伺候的梁思申,心想宋运辉苦头吃不怕。但心里又想,越细皮嫩肉才越配得上宋运辉,宋运辉在他心里,那是多出挑的一个人啊。
梁恩申还以为信封里是宋运辉让转交的信,一摸有这么厚,顿时笑逐颜开,带着雷东宝去停车场的一路就撕开信封来看。打开却看到里面是一沓子的百元大钞。她奇道:“大哥,你拿钱给我干什么?我不缺钱。”
雷东宝忙道:“这是我和春红给你的见面礼,你收着,我们都高兴小辉总算肯找对象。”
梁思申觉得很有意思,道声谢就收下。心里不免琢磨,送还什么东西才好,不能占人便宜。而且她发现一个严重问题,该如何在别人面前称呼宋运辉?还叫“宋老师”,那似乎有些滑稽,叫名字或者跟着雷东宝叫“小辉”,又不习惯,可是Mr.宋是她和宋运辉之问的私人称呼,不能给别人共用。一时左思右想了几分钟。好在雷东宝不是个话多的人,上车后没问东问西,只两眼炯炯朝路边打量。好半天才说一句:“上海现在跟个大建筑工地一样。”
梁思申点头道,“所以很灰,每天回家鞋子上面可以写字。今天如果谈话后还有时间,我带大哥上海转转。”
“好。”雷东宝很干脆,没多余的话,对梁思申也没表现上太多好奇。他只是时时看看梁思申,并不相信这么嫩生生的人能做好什么事。
反而是梁思申笑道:“大哥,你别替你的小辉考察我,他心里有数得很呢。”
雷东宝一听就笑了,“你倒是个直性子,好,我喜欢。更要命的是,你是明白人,好。”
梁思申一听“要命”,忍不住也大笑,这个雷东宝真有趣,难怪宋运辉说他像鲁智深。虽然《水浒》看到一半她就扔了,可鲁智深的形象还记得,是个胆大心细的人。
雷东宝下车,正好看到院子木篱笆上面爬着的金银花和凌霄花开得热闹,他笑道:“小辉爸最喜欢种花。啊,你还种橘子了,好。房子看着挺老,还是旁边的新。”
梁思申也不急着进去,陪着雷东宝站在院子里。“房子是仿造我外公解放前在上海的寓所,故意做旧的。”她想了想,又道,“我造了这房子后才被告诉一句中国老话,树小房新画不古,一看就是暴发户。嘻嘻。”
正好李力与一个女子从院子外款款经过,两人打个招呼,说上几句有关那边商场的话,梁思申感觉李力与那女子有情侣的感觉。她这会儿什么想法都没了,她有宋运辉。雷东宝一边儿看着,都替宋运辉感到危险,这两人隔那么远的距离,不能天天见面,而梁思申又是个美丽年轻的,认识的油头粉面的人看上去又多,宋运辉怎么能放心?
外公一直坐里面观察着院子里的雷东宝举止,见到的是一个没有做作的粗人。但见梁思申与邻居说个没完,他不耐烦了,让小王去把两个人叫进来。雷东宝却是惊讶,这家连佣人都是外国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派头,他还是第一次见。
雷东宝看着梁思申与小王说英语如倒豆子一般,心里万分佩服,开始担心宋运辉能不能降伏这个女孩子。进到屋里。见到外公,他认识,元旦那会子见过。但上回在宾馆见,即使老头子的翡翠再绿,钻石再耀眼,他都没啥感觉,今儿个走进这宽大豪华的冷气房,看着一屋子说不出的荣华富贵,他有些被震住。再看老头子感觉就不一样了,说那真是有老太爷的样子。外公今天也是有意穿一身中式绸衣,上面万字团花,电影上放出来的老财主一般。
外公见雷东宝一双张飞似的环眼瞪着他打量,一点不避讳,本来想摆的谱都有些摆不出来,笑着道:“雷先生,一路辛苦,请坐。喝点什么?”
“喝啥都行,就别咖啡。”雷东宝照着外公的手势坐到太师椅上,但一碰到下面的软垫子,就又起身,抓起软垫子放旁边一张太师椅里,他喜欢硬板凳,何况这是夏天。外公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边指挥小王索性拿酒来。雷东宝看到小王在他身边茶几上放下一只玻璃杯,一瓶酒,也在外公那儿放下同样的,奇道:“你跟我喝酒?你酒量好?那就拿大碗嘛,我陪你喝个痛快。”
外公笑道:“我要是年轻二十年,我陪你喝。今天算了,玻璃杯将就吧。少喝点,我们先说话。”
梁思申坐一边监视,见老头子对雷东宝挺和善,心下称奇。
慢慢地,外公与雷东宝的谈话开始展开,外公没说别的,只是好奇打探雷东宝当兵时候做些什么,出来时候又做了些什么。如果是宋运辉讲述这十几年来的事,外公和梁思申都不会觉得什么稀奇,惟独雷东宝的不同,雷东宝立足的是两人都不熟悉的农村,那些分田到组,又分田到户,还有与宋运辉商量着跟政策打擦边球的故事,都是外公与梁思申闻所未闻的,两人听得目不转睛。其实雷东宝不是个讲故事的好料,他净偷工减料,可故事本身精彩,再加外公问个没完,情节基本没有遗漏。
雷东宝其实是想好汉不提当年勇,可两个听众着实称职,他又杯酒下肚,谈兴大炽。说到最后,道:“别看我现在活络,上海也能来,但定期还得去局子里报到,登个记,说明我没逃走,听话着呢。”
外公点头,但等了会儿,见雷东宝没了下文,奇道:“没了?”
雷东宝也奇道:“你还想听啥?”
“你不说你那家集体企业的事儿?你光说怎么造的,怎么扩的,又不告诉我规模,我怎么知道你现在要怎么做。”
“那倒是,大有大做,小有小做。你最好自己去看看,我说半天,要是说大了我没好意思,说小我又不甘心。再说我这么好一个企业,几句话说得清楚吗?你绕着那么多车间走一遍就得起码一个小时,还不能干别的,靠我一张嘴巴怎么说得完?”
外公没觉得雷东宝这是在勾引他去,这话要是从宋运辉嘴里说出来,他得转个弯来理解,咂咂话背后有什么阴谋。他向雷东宝举举杯子,示意将杯中酒都喝了,就站起来,围着雷东宝看了一圈,又伸手拍拍雷东宝宽厚的背,一直嘿嘿地笑。梁恩申看得莫名巧妙,心说外公此时嘴角应该挂上一串口水更合适。雷东宝也奇怪,道:“老王先生,你外孙女婿是小辉,你看我干啥?”
外公终于转到雷东宝面前,道:“我喜欢你拉,你这人一看就是好汉子,你说的整合杂毛小厂设想,我看也只有你这种人能做,换宋江一样的小宋就不行。思申,你问问今天还有没有去雷先生家里的航班,你这就给我买票去。”
“谁是宋江?”梁思申看《水浒》最讨厌宋江。
“好好好,你才是宋江。快打电话。”外公说的时候,两只眼睛却是一直眉开眼笑地看着雷东宝,嘴里喃喃道,“有意思,一定很有意思。”
外公老狐狸一样的眼光,饶是雷东宝胆大如牛,这会儿也不安起来,拿眼睛瞪着回去,道:“你想吃了我?”
外公笑道:“我一辈子都想做几件大刀阔斧的事情,可惜一辈子狡猾成性,事到临头又圆滑,现在年纪大了更做不起来。你好,你很好,你一定做得到。呵呵,李逵打架不好看,只有鲁深打架才好看,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鲁智深醉打山门,就是鲁智深拔树也好看,好看!”
梁思申打电话问民航航班,一只耳朵听外公这么说,真是大惊失色,老头子今天何以如此实惠?再看雷东宝,她更多好奇,但她真没想到,外公这么狡猾的人竟然会与直爽的雷东宝合拍。这世界真是奇怪。正好有一班飞机晚上飞雷东宝家乡,梁思申拿起护照身份证就出去给两人买票,这下不愁老头子欺负雷东宝。
连宋运辉接到梁思申送走外公后的电话,也是吃惊,但是想到过去同样也是圆滑周全之至的老徐对雷东宝的青睐,倒是为此意外找到解释。他起先还以为雷东宝见了外公后,还得他与外公割地赔款做一番交易,外公才肯折节下交。而今事情之顺利发展,让宋运辉看到雷东宝前路的顺畅。
外公因为带着须臾不肯离的小王,雷东宝这一路就轻松不少。上了飞机,外公就熟门熟路地睡觉。雷东宝还是第一次坐商务舱,幸好这钱是外公掏的,要不然他肯定换做后面狭小位置的那种。外公虽然假寐,却是年纪大了难以入眠,眼睛时不时微微睁开一条缝看一眼雷东宝做什么,会不会跟很多难得坐上飞机的国人一样,兴奋地等待着空姐配发食料。外公没想到雷东宝东张西望一阵后就轰然睡下,很快就传递给周围人他睡得很香的信息。外公好生羡慕。
外公更没想到的是来接他的是一辆出租车,幸好这出租车是桑塔纳,不是没尾巴的夏利。外公当下就不客气地问雷东宝:“你不是说几个车间转一圈就要一个小时吗?为什么连一辆车都买不起?”
换做别人,对这种赤裸裸的责问肯定心生反感,雷东宝却不当回事,回道:“就算买辆桑塔纳,所有手续办下来得三十来万,这三十万我能添多少设备。我现在钱紧,车子暂时不考虑。这辆车我包了,一天给二百五十,你随叫随到。”
外公道:“我呸,最烦有些人只盯住小钱,还桑塔纳,没出息。中国人办是最讲什么?最讲面子。你里子可以不要,面子一定要光鲜,走出去谁都敬你三分,没里子也变有里子了。别跟我说钱紧,只要是发展良好的企业,全都钱紧。钱紧就去借啊,靠你这泥腿子才拔出来的样子,谁借给你?你做这么多年企业,你难道还会不明白,银行专门喜欢借钱给手头钱用不光的企业,你就是装也要装出钱多得外水漂的样子来。妈妈的,直爽过头,就是傻。”
外公一路牢骚,说这地方一到晚上怎么连灯光都见不到;又埋怨机场出来的道路都如此颠簸,城市没一点形象;再埋怨经过市区时候竟只能看到屈指可数的几幢高楼。雷东宝心胸宽,听着不理,反而还是前面的出租车司机受不了自己的城市受贬低,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硬要与外公辩,外公正愁找不到人歪理,这下开心死了,一路杀得司机落花流水。但雷东宝不搭理外公的牢骚,外公却偏要加油在雷东宝面前晃,让雷东宝坐不住,可惜一路没有得逞。
因为雷东宝在被骂的晕头转向之余,不免想到过去的辉煌,与外公的话一印证,发现外公骂的全是在理。对啊,过去那些报纸啊政府啊都看中小雷家什么?谁能看到小雷家里的里子?他们看中的都是小雷家最先的簇新拖拉机队,看中的是小雷家给村民造的一水儿新房和宽阔马路,看中的是村里成排的厂房和与众不同的特种养殖,还看中的是他雷东宝过去无数金光闪闪的荣誉。当年他们拨钱给他的时候,谁看得到他举债经营?人大多数是凭印象做事啊。雷东宝这一路都被外公骂得开窍。
可雷东宝心里也为明天犯愁,这老头子嘴巴这么刁,要是到了小雷家也大放厥词,他可不一定在当耳边风了。雷霆公司是他儿子,他怎能容忍儿子被别人刁难?可是宋运辉告诉他,这个老头子心里有货,挖掘出来都是宝。雷东宝虽然相信宋运辉的话,可是不大相信这个老头子,一天接触下来,只觉得老头子有点不正常。但考虑到这老头子是宋运辉女朋友的外公,雷东宝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将老头子接待好,免得宋运辉的女朋友飞了。他送老头住进宾馆,老头自己付钱开的套房,给菲佣住标准房。雷东宝回家,赶紧打电话回村让四宝好好布置一番明天迎接。
第二天一大早,雷东宝穿上一件崭新的短袖白衬衫去陪外公吃早饭。外公一看雷东宝衬衫上面折痕还在,就忍不住看着这张粗脸想笑。又看雷东宝吃起三十块一份的自助早餐来,几乎能把三十块吃回来的排山倒海架势,外公都胃口大开,跟着多吃了一小碗白粥,半只咸鸭蛋,雷东宝看着都替这三十块不值。
好不容易上路,出了城区,很快就是间断的田野。外公看着点头道:“难怪晚上没灯火,原来出了城就荒凉。”
雷东宝道:“我们南方算好的,农村一般房子现在是小洋楼,城里人住的还不如农村。你去西北华北,出了城,那对比大了。”出租车司机昨晚被外公削得哑口无言,今天不敢再轻易开口。
外公点点头,可还是一脸似是不怀好意的笑,雷东宝都不知道外公心里又想着什么坏水。过一会儿,外公指着外面一块已经被土石方填平的空地道:“那儿要建什么厂?”
雷东宝道:“不知道,去年这是时候已经这样了,听说是外资。这儿整块地方属于开发区管辖。”
“到处是开发区,不是开发区就是工厂区,哪儿的外资?”
“台湾。听说项目很大,省市领导都参加了开工仪式,那时候我还坐牢。”
“搞了一年多,就运来这些绿帆布盖的东西?”两人说话的时候,车子才刚开出这块空地,纵深望去,更是有一望无际之感。
出租车司机实在忍不住,道:“就这些,去年运来时候我正好跑过这地方,还以为过几天就得变样,没想到盖上绿帆布就没动静了。不过东西都运来了,肯定很快得建起来。”
“一帮流氓。”外公了然地笑道,“台湾人比大陆早发展几年,他们吃过的苦头正好搬到大陆来用。我这半年多看来看去,就台湾人和东南亚人在大陆最流氓。这么一大块地,靠这些帆布盖的破铜烂铁哪够?他们明摆着是欺负大陆人没经验,拿些破铜烂铁放到路边显眼地方占一块好地,等着开发区兴旺起来,他们的地值钱了就卖掉。这种事我们以前在台湾和东南亚也干过,台湾人学的倒是快,呵呵。”
雷东宝听着点头:“原来老流氓在这里。”
外公听了失笑,“妈的,说话能不能婉转点。”
雷东宝听了也笑,刚才说出去时候没觉得,现在一想,这可不是骂人的话。趁着外公难得地安静,他将外公刚才的话回味了一遍,问道:“他们凭啥肯定地皮一定会涨价?”
外公道:“现在都有报道说大陆从八八年经济加速,物价飞涨,虽然中间耽搁一下,可前年又开始加速,你有没有感觉到物价在涨?”
“有,有,钱越来越不值钱。”出租车司机快嘴先接了一句。
“国外报纸都指大陆的经济增速有水分,造假,不过即使没官方统计数字那么高,只要来大陆亲自走一遭,谁都看得出明显增长,没办法,基数小。我告诉你拉,东宝,你要记住。经济快速增长的时候,如果物价也控制不住地涨,这个时候要留意通货膨胀。如果大陆政府控制不好通货膨胀,那种抢购风又得回来,什么都涨价,疯涨。但笨蛋才去店里买电视机买录像机,聪明人买地,买黄金,买美金。我这么大岁数,已经看了几起几落,事事万变不离其宗。台湾人经济起步时候也是这条路,现在台湾好多富翁大字不识,他们凭什么富?因为他们有祖宗留给的地。台湾人刚经历完这些,成了四小龙之一,手里有钱正好来大陆圈地等通货膨胀,等发财。你们大陆的政府刚开放,不懂这些,还以为大买卖上门。都不晓得这些地是多少价钱批出去,我看不会高,那些台湾人当然肯定地皮会涨。”
雷东宝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外公说的这些,连老徐和宋运辉都从没跟他说起过,但他深有感触:“我承包出去一个养猪场,都要看他们承保数量给个优惠价格,领导人看台湾人一来就开发这么大一片地,还不给个最低价?不用说再等一年两年,去年到现在他们已经大赚了。老王先生,你怎么不来买几块地?”
外公笑道:“我不买这种的,没多少赚头。再说我也懒得再操心,我想找人替我操心。”
雷东宝笑道:“我替你操心。”
外公一点不客气道:“你不够格。”
“那你看中谁?”
外公笑而不言。这一路外公都挺好说话,尤其是一进村,看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村路,两旁长得成规模的绿树,和附近整齐的村社,对比来时路上所见,外公虽然没说,但瘪着嘴点头赞许。等看到村办,即雷霆公司办公室门口打出“热烈欢迎爱国华侨王老先生莅临指导”的大红横幅,外公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但随即,外公开始一路冷嘲热讽,幸好跟随记录的小三性格温和而谦逊,从头到尾忍让。雷东宝一声不还嘴地跟着,雷东宝不知道梁思申与外公的恶略关系,还想着就算是为了宋运辉的结婚大事也得忍。可是听到后来,发现外公说的大多数话都是至理名言。而且从外公进门后的问话看出,这个老头子对于经营管理非常精通。
外公在财务室坐了一个小时,问的众人敢怒而不敢言后,就抓了雷东宝和小三走开,单独教育财务该怎么做。他要雷东宝不能以成本定价钱,而必须以市场价格定成本,这个方向绝对不能搞错。要财务不能只知道被动地记账缴税,而是必须成为企业管理的左膀右臂,主动分析解剖数据,介入企业的日常经营,比如一二三四条……雷东宝听个大概,知道以后该怎么扭住下面的人做这些,而小三则是听得如痴如醉,才知道自己以前自觉自发地偷偷做表格分析预报现金存量是个高明行为。他不断发问,即使外公总是笑话他问出傻问题,他都厚着脸皮认了,只要学到就行。
中午,外公非常满意地吃了一顿他指定的家养猪肉,他一个人吃了两只红烧猪蹄和几块红烧小排,又吩咐晚饭也在这儿吃,把剩下的两只猪蹄都给他留着,别人不许吃。要不是雷东宝见过外公的排场,谁见到外公吃猪蹄的样子都会认为外公是个骗子,哪有大富翁看到猪蹄爱不释手的?但雷东宝不明白外公这样的人怎么会想到吃猪蹄。
下午,本来雷东宝叫来几个骨干人员如红伟正明等几个,让外公问经营方面的问题,等几句话下来,雷东宝当机立断,要小三将全村所有大学生全部叫来,技术员工程师也叫来,满满一屋子人听讲。外公从最上游的进货开始,问为什么不买铜矿,为什么要做精炼。红伟回答是,铜矿冶炼都不挣钱,这个行业的钱现在都是精炼的在挣。外公不是个听到这种回答就罢休的,他一定要问清楚,这个阶段的价格是多少,那个阶段的价格是多少,为什么这样,等等一系列问题。大家被外公犀利的问题问得面如土色的同时,却也学到思考问题的方法
中午陪着外公一起吃过猪肉的人这才相信外公是有才的。
外公晚上到底是没有吃完两只猪蹄,他累了,回车上没与雷东宝说话,闭着眼睛打盹。
雷东宝送外公回到宾馆,即给宋运辉打电话,想汇报行程,没想到宋运辉正与陶医生通话。雷东宝奇怪,都已经有了梁思申,宋运辉为什么还与陶医生夹缠不清?
原来宋运辉周日送女儿和母亲一起去少年宫,没想到正好遇到陶医生,陶医生难得主动叫住他,要求请他吃一顿饭。宋运辉当时正赶着有事,可请陶医生直说,陶医生却支支吾吾难以开口。他大概知道陶医生肯定是就分房的事情找他。全市企业都在赶传说的分房末班车,市面上房源紧张,医院手头未必有多少房子,而抢着要的人则是众多。按照传统分房政策,都是照顾有婚姻家庭的,行政级别高的,然后才考虑高职称人员,陶医生难免处于劣势,可是陶医生一说到个人的事,就表达不利落,说半天都没说到点上,可宋运辉好歹还是听出就是有关房子的事。宋运辉算是了解陶医生的清高脾气,又看到过陶医生而今的艰难居住条件。若非走投无路,无计可施,陶医生岂是个肯开口相求的人?他即使一心一意爱着梁思申,可对陶医生还是敬重,他愿意帮这个忙。他没再逼问,就说明天有空再找陶医生细问。
他回去一查,正好一院院长一个亲戚在东海总厂,这回也赶上分房,他跟院长商量一下,双方达成一个桌底下的交易,他便轻易地完成对陶医生的许诺。他第二天就给陶医生打电话报喜,把陶医生感动得什么似的,陶医生一辈子硬脾气,不肯求人,难得打定主意求人,别人却不等他说出口就把事情做好,令她现在开始忏悔,过去对宋运辉是不是太坚壁清野了点。她终究还是矜持,想请宋运辉吃饭以示感谢,可愣是无法拿出工作中权威而肯定的态度让宋运辉答应,她因此更是感激,人家帮她做了大事还不要谢呢。可是也因为请不到宋运辉而满心无以言表地遗憾,为此她总是牵肠挂肚着。
宋运辉自以为磊落,没想到雷东宝因为陶医生帮忙甚多,心理倾向陶医生,而责他不该有了梁思申还招惹陶医生。宋运辉觉得挺委屈,没做解释,打断雷东宝的责备让说主题。他已经换了一个手机,比原先砖头般的那种稍小些,因此举着听好半天也不大会累。雷东宝便将一天情形说明。老头子的那些话即便是冷嘲热讽,宋运辉听着还是觉得很可取,只恨雷东宝嘴笨,不能全部说出。雷东宝说到应该根据外部价格定成本,而不是根据自己成本定销售价格时候,宋运辉失笑,他想起当年在金州时候的事了。当时流通渠道单一,国家收购,土豆鸡蛋一个价,可是他爱惜新车间新设备,硬是不肯降低成本而太修改生产参数,为此绞尽脑汁,出尽百宝,那时可真是单纯啊,难为水书记一直容忍他。
等放下电话,他想来想去,觉得老头子这回的行程与他原先心里设定的不一样。原来他以为老头子对雷东宝企业有了兴趣,现在看了,更多的是对雷东宝这个人有兴趣,今天一天的动作,应该更像是单纯去帮助雷东宝提高经营水平的,而非其他。如果真想插手投资的话,有些话老头子今天不应该说,这老头子虽然已经有些悖,但思维却是依然清晰成精的。难道老头子说要“找人替我操心”,那找的人,真的是他宋运辉?那么说,他原先的猜测无误,老头子想法设法要收他做徒弟的目的就在于此?
可是,他已经这么忙,他还能不能分出时间给其他工作?他肯定地想,他应该能。
他却未必想牵扯上外公。梁思申跟他说的那些案例让他很有触动,他回来后已经就自身企业情况想到很多。老家那家厂他算是浅尝辄止,给东海总厂的技术人员解决一部分收入问题就够了。从效果来看,这个尝试不错,双方得利,对方很欢迎。那么,如果试用梁思申说的那些办法呢?有些他东海总厂碍于体制无法做到的灵活措施,能不能用那些需要东海总厂伸手相援的下游厂家上去?
雷东宝照旧早上来到宾馆迎候外公。可是直到他呼噜呼噜把饭吃完,还是只见到小王,不见老王,可惜小王跟他手舞足蹈半天他都听不懂一个字。雷东宝只好跟着小王去老王套间,在外面客厅里等。等到九点,才见老头子穿着睡衣出来,雷东宝当即起身道:“老王先生,你看上去挺累,我看今天别去小雷家,我带你市区里走走看看。”
外公坐下先喝一杯乌龙茶,才道:“好。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你昨晚回家想了没有?”
“想什么?”雷东宝说出来便想到老头子要他想什么了,忙道,“想了,我还布置他们几个都好好想,回头都给我上一份体会报告,考虑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做。我想,首先我们的财务制度要改,然后是我们村以后的控制外来工厂用地,我们村的土地加起来可比那些台湾人占的要多多了。这是我们小雷家的钱,也等于雷霆公司的钱。可昨天老王先生没说我们要怎么整治周围那帮杂毛。”
外公笑道:“我昨天之前还不知道你们周围是怎么回事,昨天一问才清楚,我倒是问你,你整治那些杂毛干嘛,吃了饭一把子力气没地儿使吗?有些人好大喜功,只希望摊子越大越好,不管利润多少……咳咳,今天不骂人,骂人是个力气活。”
老头子咳了几声,又拿浓茶润喉。雷东宝在一边看着,道:“你明明可以省点力气好好说话……”
外公立刻抢白道:“那做人还有什么味道,做人切忌做个什么都好,那就是没味道的人。就跟我徒弟一样,要不是看上思申,他都没一点人气。不说这个。东宝啊,我脑筋好,主意高明,这辈子我想出来的事,基本上没错,所以我不用跟谁讲理,我只要骂下去,让人照着做就行。我还是省力,省了做人思想工作的力,这力最磨人。”
雷东宝道:“我不行,我大老粗,会做错事。再说三个臭皮匠,顶过一个诸葛亮,我要放手让所有臭皮匠都动脑筋,他们多做做,一个个都给培养出来独当一面,你昨天见的小三和其他几个年轻的,都是我这边村办企业搞起来才送去读大学的,现在用着都多好,个个是把好手。”
外公深深看着雷东宝,冷冷地道:“听说你坐牢那几天,村里几个好用的妄想撇开你自立山头?”
雷东宝当仁不让地道:“只要我在,没人立得起来。我不怕他们强,他们再强,也得给我办事。我不会干别的,我只管人,我关注他们这些人,他们管住公司的事。”
“你怎么管?你管得住那个史红伟的小心思?你管得住雷正明的拉帮结派?你管得住你花钱培养出的大学生抱团?”
“这些都是小事,细节,我抓住大方向,照顾他们小私心,做人要大度点嘛。他们下面怎么拉帮结派怎么抱团,我都不管,他们谁敢做得出格,我打一拳,压下几天,自然太平,没什么了不起。你放心,这种事,我现在越做越顺手。我现在闲的慌,才想收拾那帮杂毛。”
外公没想到雷东宝这么说,本来藏在嘴里准备打击雷东宝的话反而关死。他原来想说的话是:“你才做几年,凭你那些见识,你配说有你在没人立得起山头这话吗?”外公直至看了雷东宝会儿,很多人会因此被他看得头晕目眩,避开眼去,雷东宝没有。外公不由得叹了一声气道:“你气度天生。唉,东宝,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逃到你这儿来吗?”
雷东宝奇道:“你逃?你干吗逃?谁对不起你,你说一声,我帮你收拾。”
外公摇头,“非也,非也。你知道吗?我在老法租界买了套老花园洋房,洋房需要整修,现在已经完成结构加固。今天有一批装饰材料设备从美国运来,虽然有口碑很好的专门公司负责托运,可还是需要我去做点收,需要我去指挥存放。你知道,我老了,没力气了,我只想享受现成。我只好逃你这边来,把这些事情给思申去做。我逃来你这儿,她才认栽,肯请假接手我的事,她没办法,呵呵。”
雷东宝这才知道老头子踊跃来这儿的原因。便道:“早知这样,你不如留我在上海,我帮你看着现场。”
外公又摇头道:“你不行,那些东西你起码有一半不认识。不说这些,你那儿我基本已经看清楚,不用再去。我今天跟你讨论下一步你可以怎么做。我有几个方案,供你选择……”
雷东宝一下来了精神,几乎是趴在沙发扶手上,凑近外公听老人家讲话,咻咻呼吸逼得外公退避到沙发扶手的另一侧。外公的方案果然不止一个,雷东宝已经从宋运辉那儿看到的正泰公司案例是一个,其他,则是外公这么多年国内国外看多的商界风云。雷东宝听得目瞪口呆,觉得哪个案例拿来都比他原先设想的高明,哪个案例都可以拿来翻版了即刻给小雷家用上,面对如此多的案例,他反而挑花了眼。
外公斜睨雷东宝一脸惊呆,点头道:“东宝,不得不说,你真是个能用的人,连我都肯拼着一条老命来给你出谋划策,你这人身上看来有个气场,招人。唐僧取经,来匹白马驮他,刘智远打天下,来个瓜精送来盔甲,你啊,现在有个老的有个少的人尖子辅助你。”
雷东宝知道唐僧,不知道刘智远,但大致知道外公说的话意思。对于外公的感慨,他奇道:“少的是……噢,是小辉。不瞒你说,还有别的好多人,现在已经去了北京的徐书记,其实以前的县委书记陈平原对我也挺好,给我出很多主意。我心里都记得他们,我嘴巴里不太会说,可老王先生,你说我选哪条路最合适?”
“路子得你自己选,我只给你提供方案,不帮你承担责任。”
雷东宝点头,觉得自己果然没脑袋得很,他帮老头子杯子里续上茶,终于离开沙发扶手,躺回自己沙发背上抱着肚皮闭目深思。外公这会儿才能做直了,若有所思地对雷东宝左一眼右一眼的看,越看越觉得这家伙很有意思,一样是农村人出身,一样是从底层将生意做大,元旦遇到的那个杨巡,他可不喜欢得很。
雷东宝在心里掂量几种方案,他从企业能否得利、镇政府能否同意,被合并的杂毛肯不肯答应,怎样让这些问题都不成其为问题等几方入手考虑。细细将方案与他的雷霆比较之后,他睁眼道:“看来近期内想合并那些小厂,不现实。如果我想做手脚让政府支持我的合并,可是我又要做多少手脚才能让那些小厂的质量问题被政府重视,让政府头痛不过来整顿那些小厂,让我才趁机下手呢?变数太大,再加我因为陈平原的事跟政府关系不好,怕得不到支持,别弄不好把我也整顿掉。我总不能绑住他们手脚逼着他们进我的门。股份制或者签约制,看起来都不合适。”
外公听了,点点头,道:“继续说,你有铜厂,这是你跟他们不一样的地方。”
雷东宝又抱着肚皮沉思了好一会儿,道:“看起来,最好办法,我一方面扩大铜厂。一方面干脆变为支持他们小电线厂的发展。他们电线厂能发展,就多用铜,用铜总得从我手里买,我卡着他们。”
外公笑道:“这倒是新鲜。”
“不对?”
“挺好,挺好,很有胸怀的想法,只是你要白做的事情很多。这件事你可以跟你们政府商量一下,共同规划推进一种产业在区域的推广,最好给点什么优惠政策,这样你既可以少做点事,又可以趁机修复跟政府官员的关系。”
雷东宝思考了外公的话,道:“这就是你老道的地方了,想事情总是往最圆滑的地方去。”
外公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见过哪朝哪代的商人脱离政府能把生意做好的?国外都不行。别仗着你皮糙肉厚,拼死气力。”
“我没,小辉给我介绍了几个他认识的朋友,我已经跟他们认识上,以前也只有吃饭喝酒,他们文化人,看上去不高兴跟我说话,我们没话题,有这话题我和你倒是可以说了。”
外公看着雷东宝笑,但外公还是问了个严肃的问题:“铜厂的钱,从哪儿来?”
雷东宝笑道:“你又不肯借。”
外公笑道:“你生意太小,赚头也少,滚动太慢,我不高兴借给你。”
“我生意还小?你不能拿小辉那厂子跟我比啊,那不是一回事。你还说你圆滑,你说话太不客气了。”
外公畅快地笑道:“让我说话客气?等太阳从西边出吧。好啦,我们吃中饭去,去你太太饭店吃。吃完我睡觉,你给我买机票,我今明两天回去。”
雷东宝奇道:“就这么两天?再多住几天嘛,你说话我都爱听,你那么多经验不倒点给我,憋肚子里有什么意思。”
外公道:“你粗人装什么斯文,直接骂我憋肚子里烂到棺材里去,我更爱听啦。你还有什么问题,我想的到的都回答你。”
雷东宝不客气,果真将问题连珠炮似的问出来。有些看似不是问题,只是他过去处理过的一些事,但也被他搬出来跟外公探讨。外公听到雷东宝的有些处理方法就笑,听到这种可笑的处理办法竟然还把人治的服服帖帖,更哭笑不得,外公觉得很有乐趣,千方百计挖掘雷东宝多说事例,他当故事听。外公见多识广,早已见怪不怪, 已经难得遇到能让他感兴趣的事,遇到一个雷东宝,而雷东宝又不是刻意奉承着他,似乎是单纯,又似乎是狡猾,倒有一派天真,而且还不在乎他的挖苦讽刺,他高兴不已,如获至宝。
这一高兴,外公晚上松口,又答应留下两天,再去小雷家及其周边走走看看,为雷东宝的鼓励支持小电线厂那个发展计划提供切实可行的思路。但外公最终还是没松口答应给出一分钱的支持。
雷东宝得到很多宝贵经验,但也奇怪外公这个人,为什么口口声声说喜欢他,而且还送他几件很值钱的东西,却对他的雷霆公司一毛不拔?这究竟是什么想头?
外公走后,雷东宝带着小三,与手下人员接连利用晚上时间开了好几次会,讨论下一步的工作。红伟没有参与,他不能做的太明,但内容都由小三第二天汇报给红伟。
外公提出的“产业集群优势”,当时只说了个大概,雷东宝让小三组织人手这几天查资料研究到底是怎么回事。雷东宝敏锐地咂出味道,所有的事情上面都得冠以一个漂亮的名堂,这“产业集群优势”是最漂亮的帽子,拿出去可以唬住一帮坐机关的人。雷东宝更想到通过报纸宣扬小雷家事迹的过往,报纸宣传的甜头他尝过一次之后,一直余甘不绝,这回要煽动舆论,他毫不犹豫的又想到报纸,他要小三写出能登到报纸上的相关文章。但是被小三否决了,小三明确说他不是这块料。
雷东宝既然想到了报纸,就不肯放手,说什么都咬紧不放,他又想出招术,让小三带上他们的想法,找曾经来小雷家考察过的专家取经,顺便看看谁能帮小雷家写一份赞美产业集群的文章。雷东宝本来以为这事可能有些难办,小三更是头痛要找哪些老教授买文章,大家都觉得文化人清高的很,不会做这等俗不可耐的文章。没想到,小三硬着头皮找到的第一个教授就答应了他,当然教授说的很客气,说正好暑假了,可以专心研究这一实用课题,为农村工业化建设做贡献。小三把这回复告诉雷东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雷东宝心里有些不舒服,他曾是那么崇敬那些知识分子,总觉得那些人应该是气节的代表,可惜……他们应该再三拒绝才是啊。
当然,教授的文章拖了近半个月才交稿。雷东宝这才拿着教授的论文和他自己的想法,找股东之一的镇领导们征求意见,获得他们一致好评后,又被引荐到县里。但是雷东宝拒绝了直接去县里,他选择与宋运辉引荐的朋友说话,通过宋运辉的朋友,再与县领导联系。他再直爽,也知道他和县领导们之间有个隔阂,那些都是曾经主张把他抓进去坐牢的人,而他现在还在服刑期,他没法没做任何铺垫就大摇大摆地与那些领导做回同一张桌子开会。他太有名,而这名,并不光彩,起码可以让那些曾经处理过他的领导们否决他的议题。而议题从市里转一下再下来,那就不一样了,那里面有宋运辉的一臂之力在起作用。
因此,雷东宝还将外公的指导用于实践,勒紧腰带拿出全部积蓄咬牙买了一辆日本进口的丰田佳美。贵是真贵,可贵的有价值,雪亮的车子开出去,到哪儿都畅行无阻,看到车子的人都因此多敬上他三分。
雷东宝去东海厂与之合作的工地参观了一遭,果然很有规模的样子,工地门口挂着横幅显示,这是市重点工程。雷东宝想到,宋运辉以前懒得接触老家琐事,因为从小在老家很是吃苦,对老家感情不深,再说姐姐已亡,父母已跟着他去东海落脚,他应该对老家没有牵挂,如此看来,宋运辉参与老家建设,倒有一大半用心是为了他雷东宝。雷东宝以前也想到过,等这回将宋运辉的关系派上用场,他才更进一步体会到宋运辉的良苦用心。
宋运辉的这些关系,以后就是他回复地位的桥梁了。
不过宋运辉在知道雷东宝想通过报纸宣传“产业集群”的理念之后,立刻提出反对意见。他的想法于雷东宝不同,一则雷东宝现在的身份依旧敏感,不便大张旗鼓,即使只宣扬小雷家一家也不行;二则在动用政府机关资源的时候,而且有资源可用的时候,不要再另辟一条路并行,这有给相关人员施加舆论压力的意思。雷东宝听着觉得有道理,说什么宋运辉也是个在官场打滚多年的,应该最知道官场里的做派,他听着采纳就是。但是宋运辉后面说出来的话让雷东宝好生思量。
宋运辉让雷东宝此后收起张扬,小心行事,不仅做了不说,或者做了少说,即便是身份问题解决之后,也不能再如过去一般今天这边演讲明天那边上台,到处风光。雷东宝心说这不是与老王先生的理论背道而驰吗?而且买得新车后,又再次出入官场,他因此已经离以前目标越来越近,他岂能放弃。
雷东宝回到韦春红的饭店,一个人躺在床上细细梳理他过去和现在那么多年来通过各种办法认识的那些关系,以及那些关系对他和小雷家的帮助与促进,可他想来想去,也发现了一个现象,等韦春红结束饭店营业,上来洗漱时候,雷东宝便大着嗓门道:“春红,我现在发现,过去那些听说我名头,找着上门来结识我的人,个个在我出事的时候躲得一个不见。”
韦春红在洗手间里奇道:“你今天怎么想到这么严重的问题,又是跟小辉打电话了?”
雷东宝听了发笑:“可不,小辉每天板着个脸,跟他打完电话,我一整天也得脸皮发僵。”
“哎,你想得出小辉怎么谈恋爱吗?特别是对着那个娇滴滴的梁小姐,他还能板着个脸吗?我一直在好奇。”
雷东宝又笑,“我也在奇怪,他对以前那个总是像领导一样,什么都他说了算,现在这个肯买账吗?哪天我的凑去看看小辉这张脸怎么笑,连我都想不出来他什么时候坦白地笑过。我们别说他,你说我刚才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他们本来就是冲着你名气来的,要不想借些你的光,要不想攀个你的亲,他们还想靠着你求着你呢,认识你的动机本身就不纯,他们当然会锦上添花,不会雪中送炭。”
雷东宝想以前大张声势,热闹的只是一个空架子吗?不,他从那些帮衬的人手里得到的是名气,他又用名气从县里得到无数支持。宋运辉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且他现在能做到不再迷失在那些吹捧里,他现在心里雪亮着呢,他只利用那些吹捧为自己办事,比如问教授买文章。
有了宋运辉朋友的鼎力相助,雷东宝又恢复了与县里的良好关系。雷东宝本来以为大家见面会有三分尴尬,可没想到一点问题都没有,县领导虽然没最初的老徐或者后来的陈平原对他客气,可对他也关心有加,起码嘴上说的好听。而毫无疑问的是,那个产业集群的建议被县领导采纳了,县里开始安排专门人手调查整个县范围内的电线厂总体规模,摸清这么多电线厂在县政府财政中所占比重,分析如果扶持这一产业将产生多么深远影响。雷东宝交上去的那篇教授的文章,自然是上得台面的高屋建瓴的理论指导,因此县里也把教授请来,指导产业布局。
本来,全市范围的电线厂,基本上集中分布在小雷家所在的区域,并且是以小雷家为中心发散。县里一调查下来,发现很有潜力可挖,一时来了兴趣。雷东宝见机会成熟,便做足准备走上会场,对着县领导,对着众电线厂小老板,提出雷霆公司愿意为家乡产业发展做贡献,愿意提供市场,提供技术,提供原料支援,等等愿望。
但是,雷霆公司在会议上抛出的善意,却并不被众多与会同业信任,大家都想着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有人免费提供大好帮助?当即有人提出,雷霆公司会不会提出一定要在签下什么协议的前提下才肯提供大好帮助,或者哪天会不会变卦?一时众说纷纭。即使主持会议的副县长给雷霆说话都不能让大家相信雷霆,大家非要雷东宝当着大伙儿的面签字画押才肯信。雷东宝心里挺是得意,因此当场拍胸保证,没什么可怀疑的,他以前领头带着小雷家人发家致富,自己没想着做老板,现在带着同行致富,雷霆公司也不想做老大,雷霆就是这么高尚,怎的?
副县长和一众与会的人都被雷东宝上不得场面的话逗笑了,副县长笑道:“老雷,我代表与会这么多人,向你提一个问题,你的表态,有效期是多少年?”
雷东宝道:“我粗人一个,不会说话。县长,这有效期很简单,只要我雷霆还是县里的行业老大,我这表态就一直有效。如果不是老大了,我想表态也没人再肯听我,这是实话吧。我雷东宝说话,从来没出尔反尔。”
副县长追根究底道:“老雷说话实在,听着比任何长篇大论都让人放心。既然今天大家都在,我们索性把心底的问题都向大家亮亮。你老雷已经跟我说了产业集群的优势,你今天索性当着这么多人再说说你提出产业集群的原因?”
雷东宝此时并不想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以免他的好主意被别人抢去,走在了前面。因为他现在没钱,银行又不敢贷,他扩大铜厂的计划还遥遥无期。他只装傻,道:“我的想法,前几天被县长批评太简单,太没战略眼光。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完全是跟那么多客户喝酒打屁喝出来的。那些客户老是跟我说,我们这儿的电线厂大的太大,不生产低档产品,比如我们雷霆;小的太小,只一两种品种,比如你们这些厂。这害得他们经常放一车下来,载不足货色回去,还得去别地采购,挺浪费时间精力,他们说要是放车子这儿转转那儿转转就能把所有货色收齐,以后他们就别的什么地方都不去了,直来我们这儿,省心啊。我当时想,好啊,我联系几家厂,把我们的产品都完善了,客户一来,一车可以装满,多好,可是你们大家不答应,怕我吃了你们。今天我告诉你们,我有私心吗?有。如果客户知道来我们县买电线省心,货多货齐,还能货比三家,以后传出去大家都来我们这儿买,我们这儿来的客户就多了。客户想买的产品一大半只有我做得出,客户来得多,我最高兴,赚钱最多,你们说我还要什么别的私心?而你们也好,只要客户来得多,你们以后都不用专门派人满天地跑外勤,只要等在家里,把产品码在门口,客户自动上门,这多好。这个产业集群想法,现在看起来是我雷霆吃肉,你们大家分骨头分汤,我当然肯出力,就这样。这是我的实在想法,我大老粗,只能想到这些。我们欢迎县长给我们更全面高深的建议。”
雷东宝的这些话来源于老王先生的教导,看在别人眼里或许是高瞻远瞩,确实是个对大家都好的主意,而且切实可行。只有雷东宝自己从外公连骂带嘲笑的谈话中知道,这种事儿前人有不少成功经验,是一个经事实证明行之有效的办法,被教授称之为“产业集群效应”。连雷东宝自己也没想到,最初一个歪打正着的想法会有如此发展的可能,老王先生果然是经验丰富。但雷东宝没说这是外商的主意,免得在座这些人又担心他有什么阴谋阳谋。
副县长站在全县发展角度作了发言,雷东宝听着觉得都是废话。等县长说完,他带头提道:“县长,能不能给点政策?既然扶持,我们雷霆出技术了,县里能不能出点钱给我们大家,支持我们的发展?”
副县长道:“我们今天先确定一个议题,并听取大伙儿的意见,供讨论研究。今天的会议听下来,大家基本上认为这个思路是可行的,对不对?今天的会议希望大家畅所欲言,有什么话不要憋在肚子里不说。”
没人提出反对意见,但有人小心地道:“县里要是给政策就好了,最好给好的税收政策,贷款政策,那样我们一定能做的更好。”
副县长笑道:“县里既然重点扶持,一定是会有所表示的,你们回去耐心等待,如果有时间,你们可以向老雷学习,踊跃向上级部门建言献策,说出你们的想法。”
雷东宝带头鼓掌欢迎,会议成功结束。从会场出来,雷东宝请大伙儿一起去饭店吃饭,互相认识,加深交情,即使以后县里没出台正式扶持政策,他雷霆公司还是会把今天会议上的表态落到实处。但他也明确提出,谁家要是挂着登峰澄峰的牌子,他是只会打击不肯帮扶的,他不做冤大头。而谁家要是做见不得人的劣质电线,他也只有打击不肯帮扶,他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整个县电线电缆行业的名声。
雷东宝说完这些话后,硬仗着好酒量,一个一个地敬酒过去,讨问每个人的说法。众人果然有问题提出,比如如何处理做见不得人的劣质产品败坏本地电线行业名声的人。这事政府要是真管,大家现在可以想出办法,向县里建言献策;要是政府最后讨论研究无法管理,大家又该怎么做。大家七嘴八舌,想出很多问题,但基本上,已经没人反对产业集群这么一件对大家来说很新鲜很有用的事情了,甚至还觉得即使政府不组织,自己也得联合着上。
雷东宝让小三把大家的意见记录下来,形成文字,让大家推选的几个人过目后,饭后交给县里,督促县里做出这个对大家都有利的决定。
一顿饭下来,无可置疑地,雷东宝成为全县同行大小老板的中心。
产业集群的事,在雷东宝此后的的竭力推动下,县里以出人意料的坚决态度给予支持,并形成决议,根据众人意见提供了切实可行的办法,进行了落实。雷东宝惊讶于县里的态度,没想到县里还真办实事。
但优惠政策是给了,货款却都无法解决,银行都在观望,看一群乌合之众能搞出点什么名堂。县里也在看,给政策,却不帮协调银行贷款。不过众大小老板已经觉得够有实惠了,一时都挺能听雷东宝的话。
雷东宝对上对下都坦然表示,他愿意替大家白干一年,帮大家混出名堂,因为现在这事还真只有他干得了,他有这个行业的经验,也有现成的技术和市场,但以后肯定得由县里派专人协调管理。
正好雷霆的电缆设备安装结束,有技术人员腾出空闲,雷东宝便主持开展对现有电线厂的技术认证,一家一家地排查过去,帮助修整那些小电线厂的设备漏洞,帮助培训小电线厂工人的技术操作,等那些小电线厂具备生产合格产品的条件,他才代表县里发放认证证书,让这些挂在墙头。做这些事,他都只收象征性的成本费。这些事,说是简单,其实都要花细致到家的水磨工夫,大家都是内行人,全都看在眼里,因此雷东宝获得了大家的极大推崇,大家都乖乖承认他的认证,服从他的认证,并合力宣扬他的认证。有人甚至还戏称雷东宝是共产主义战士。雷东宝当仁不让。
县里领导把他做的工作看在眼里,把电线产业整体水平提高看在眼里,把经济效益的实际提升看在眼里,把这一块经济效益对全县统计数据的影响看在眼里,更把可能带来的进一步提高看在眼里,很多以前没有直接接触过雷东宝,只因为陈东平原事件而对雷东宝掩鼻的人,因为雷东宝的实际行动而对雷东宝悄然改变了态度。当然雷东宝与现有的排场相对应的实力,也令县领导更相信雷东宝的能力。
因此韦春红代雷东宝偷偷要求镇里帮忙解决他现在身份问题的时候,没人再有异议,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觉得应该让雷东宝将功抵过。镇里上报县里,最后由县里出力,将雷东宝头顶的帽子摘了。
雷东宝身份问题解决后,有些荣誉接踵而来,雷东宝基本恢复了过往的荣光。随着优惠政策带来的利润上升,雷东宝更是豪情满怀。他这才觉得自己是真正荣归了。
这个冬天又没下雪,可冷。
雷霆已经有适度偏紧的资金预算用来支持扩大铜厂。雷东宝当即派出人手,去已经谈下的设备制造厂签下订单,派专人盯在设备制造厂,要求加班加点将设备生产出来。而他这边,则是迅速组织工程队,开展土建工作。
雷东宝心目中,这是小雷家工业发展的一个转折点,是小雷家经历挫折之后,新的起步。就像他雷东宝重新扬帆起航一样。
杨巡加班加点地赶新市场的建设,而那个他曾经全力支持,而今落入他人手中的商场也是在加班加点的建设,没有他,那个商场照样能转。杨巡想念那个商场,可每每总是在犹豫中与那据说他还占着股份的商场擦肩而过,形同陌路。但是有关商场的消息还是不受他主观意志为转移地进入他的视线,本地日报今天报道商场如何如何,明天报道商场预计将于哪天开业。每每看到这些应该与他相关,又实际与他无关的消息,杨巡都如百爪挠心。
终于,那商场在一系列活动的烘托下,热热闹闹开业了。而杨巡的新市场,却是并不张扬地开业,没搞任何庆祝活动,只是将两边隔着的墙一推,将门口停自行车的地方连成一片。让谁一见都知道这是一个地方,跑哪个门都一样,就算大功告成。
另一项与商场那边李力和梁凡不一样的是,杨巡对新市场的开业胸有成竹,不愁收不回成本。因为不到开业,他的所有摊位都已经租出,而且是不折不扣地收回租金,他的后期收尾工程,靠的正是那些摊位租金。因为现在社会上好像大家都手里捏着钱没处去似的,也因为大家都看到原有市场摊位的效益,知道租摊位有赚头,因此杨巡经过私下调查摸底,搞清租户的心理底线,一举提高租金,而且条件苛刻,要求两年租金一次付清。他本来存着观望的意思,看如果不行,他就适当的找借口打折。没想到在大家斥骂他黑心黑肺中,摊位全租光了。效益喜人。
这真是一个遍地是黄金的年代,这真是一个疯狂掘金的年代。杨逦听了哥哥们的描述后,眼睛亮晶晶地兴奋总结。
唯有杨巡并不高兴,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场料想中的成功,并无悬念,也无挑战。相比人人传颂的新开商场,他这新市场算得了什么?他想着今年的诸多事情,只会生气。
有人陆续给他介绍女友,这回杨巡再次放低要求,最后找了个在银行工作,父母做到老才混到科级干部的女孩樊净。樊净大学本科国家金融专业毕业,容貌中上,在众人眼里,是个举止优雅,能力不错的女孩,但是在见过更能干的杨巡眼里,不过马马虎虎。
杨巡就摆出行动,中规中矩地照着程序追,只是心里并不太当回事,没什么火烧火辣的情感促着他天天朝樊净那儿跑,他只是在争取一个妻子而已。
梁思申又中美两地飞了几趟,外公的老房子才终于修整完成。而让她和宋运辉都欣喜的是,国家竟然推行大小礼拜,大礼拜休息两天,小礼拜休息一天。这意味着两人可以有更多时间相聚。
外公兴奋地要求梁思申陪着验收一回。幸好这房子小院子大,外公将角角落落摸遍,都不会太耗精神,仲秋的太阳透过一树一树的花果树叶洒到庭院,更添庭院里青砖地的斑驳。宋运辉乘夜行火车到达外公新家时候,在大铜门外已经听到里面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伴着香甜的桂花气息,不待进门,已经陶醉。宋运辉都不忍用敲门声打断里面的声韵,就背手地在外面站着侧耳倾听。直等一曲终了,才举手敲门。
外公看着梁思申将他拍马屁送的大好小提琴随便一扔,飞过去扑进宋运辉怀抱,不屑地撇撇嘴,看他自己的竺小姐,却见竺小姐正两眼略带羡慕地看着那青春的一对。外公心头不快,立刻便出言打断那边还在窃窃私语的一对,“来,小宋,喝我的桂花乌龙。”又低声命竺小姐道:“你给倒一杯。”
那边的两人却兀自哝哝细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境界,宋运辉现在才有体会,原来这才叫恋爱。两人等将悄悄话说完,才一起走向外公,宋运辉这时才有空环视外公新居,而外公早已不满有时。因此外公挑最要命的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公开,我已经快瞒不住。我女儿女婿很快过来看我新居。”
宋运辉心里一刺,道:“顺其自然吧。房子整修得很不错,看上去还是旧的,但旧而不破,看着舒服。”
梁思申轻声对宋运辉道:“我准备爸妈来的时候跟他们说,很简单。”
外公吹毛求疵:“什么旧而不破,应该是旧而不败,破跟败全不是一个概念,破可以不败,破的是形,败的是气。”
宋运辉哪里还有心思管什么破还是败,对梁思申轻声道:“可能不会很简单,到时我在场吧,有什么,我担着。”
梁思申惊异地看着宋运辉道:“你想多了,外公他是不怀好意,你别中他圈套。我爸妈自己都是违抗着家庭走在一起的,他们即使心里有反对,只要我愿意,他们不能管。”
外色“嘿嘿”一笑,道:“你投资乱来是一回事,你终身大事乱来又是一回事,看你爸妈不急。谁愿意花朵一样的女儿做人后妈做人填房?何况是你爸妈那样的人。”
宋运辉没想到外公揭开来说,旁边梁思申早道:“后妈怎么了?填房怎么了?古代对女人真是刻薄。不就是他过去有段历史,还有什么?还有都是你们这些外人多事的偏见。”
外公不以为然地笑道:“吹吧吹吧,到时反正我答应过你,给你当一回救火兵,再多没了。”
宋运辉为梁思申的态度感动,两眼紧紧看着眼前这张光洁的脸,有点艰难地道:“思申……”
梁思申连忙道:“我没化妆,不能近看。”
宋运辉一笑,不再继续,他了解梁思申,知道她即使有心事,也不愿在外公面前说出,免得被外公讥笑。他立刻拐到外公喜欢的话题道:“外公,有那么一家企业,以前是当地龙头,我最近过去考察,可以发展成东海总厂下游企业之一。企业优势是地理位置好,当地政策优惠,最关键的是人才多,不仅可供那家企业重启使用,甚至可以分一部分人到正扩张的东海总厂。缺陷是债务包袱重。内部管理混乱,效益低下。我目前准备分两步走,先跟他们当地政府商谈债务处理问题,如果谈得下来,第二步谈企业重组问题。今年经济体制改革实施要点其中一条,是转换国有企业经营机制,探索建立现代化企业制度的有效途径。我准备就从这个方向切入,对这家企业进行思申上次提起过的股份制改造,估计能获得当地政府大力支持,争取成为他们政府工作重点吧,如果机会合适,再争取上市。”
一老一少当下都大有兴趣,老的急道:“说详细点,数据,数据。”
宋运辉却是有意不理外公,对梁思申道:“这样的企业通过股份制重组之后,你看容不容易上市?”
外公早抢着道:“关键是注资优化资产啦。”
宋运辉不以为然道:“注资是一块,实际工作是一块,这种老企业的更新改造非常困难,尤其是里面内耗非常严重。如果不把关系理顺,不做出点效益,估计上市有困难。”他说着说着说着又把头扭向梁思申,“明晚我以前工作过的金州新任一把手约我一起吃饭,你去不去,见识见识那些老企业出来的领导?”
梁思申努嘴,摇头道:“不去,我爷爷他们都是。”
宋运辉笑道:“我等下跟他联系,推后吧。很有趣的一件事,本来他们都以为闵厂长去北京后,继任的是原副厂长,没想到空降了一个。空降的我认识,以前关系比较好,推迟一下没关系。”
宋运辉以她为重,梁思申心里舒服,道:“你去吧,我就担心我跟着你去,别人怎么看你呢,你们都那么保守。”
“有什么,我们又不是偷鸡摸狗。”
“那我穿你都皱眉头的奇装异服去,好不好?我这回带来几件呢,正准备吓你”
宋运辉只能笑道:“只要你想去,你爱穿什么穿什么。”
“可你心里不愿意,你眉毛都耷拉了。嘻嘻,我明天一定要去,穿最古怪的衣服去。”
宋运辉只能再无奈地笑,没法应答,知道梁思申真敢这么穿了跟他出去,而他无法拒绝她跟随。他对梁思申有很多愧疚,虽然梁思申嘴上说着不在意,可是他想尽量补偿,什么都依她。梁思申看着宋运辉被她挺低级的捉弄弄得没办法,心满意足地去屋子里洗水果,过一会儿,竺小姐跟进来,若有所思对她道:“真羡慕你们。”
梁思申只微笑道:“各有阴晴圆缺,都是自己选择。”
竺小姐摇头道:“我们很少选择。”
梁思申想想,坦然承认道:“是,我命很好,不过还有比我更好命的,不能比较,没底。”
竺小姐还是摇头道:“可有人连基本值都达不到。”
梁思申想了想,点头道:“是,我很遗憾。”
竺小姐犹豫了一下,才又道:“谢谢你。”
梁思申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假惺惺,连忙讪讪地一笑,逃也似的出来,坐到宋运辉身边削梨,切成小块,插上骨签,随手便交给宋运辉。宋运辉笑道:“喂,尊老爱幼些。”
梁思申一笑,转手给外公,外公撇嘴:“不吃嗟来之食。”
宋运辉道:“那么外公准备搬来这儿住了?”
“明天就搬,那儿腾给你们,以后你去没人再监视你,你们爱咋咋?”
梁思申一声:“好啊”,反而是宋运辉尴尬地笑道:“我刚才看了下,围墙外面有些乱,不像别墅有专人负责安全,左邻右舍又是思申的亲朋好友。我建议外公再好好考虑,如果你真准备搬来,我替你去找两条好一点的狗来。”
“还是你有良心啦,小宋。有人是巴不得我快点搬出来,她好跟你过小日子。我偏不搬,这儿就让它放着。”
“赶明儿成贼窝。”梁思申依然一点不客气。在宋运辉面前,她没想过掩饰自己,因为她对这份感情有信心。
外公瞪梁思申一眼,但在搬家这件事儿上底气不足,只好不理。他对宋运辉道:“小宋,你什么时候决定操作那家企业,我要求参股,五千万美元之内,你帮我决定,五千万美元之外,我再定。”
梁思申不知道她在里面洗水果的时候,两人在外面说了什么,一时瞪着一贯一毛不拔的外公无语。宋运辉也吃惊,他刚才其实没跟外公说太多,只是简单介绍一下他东海总厂的打算,和所收购那家厂第一阶段可以达到的预期。因此他小心地道:“外公先别忙做决定,还只是意向,回头我整理出资料来,你看了再定。这事我在操控。不会拉下你。”
外公拿手拍拍宋运辉放在扶手上面的手臂,道:“我听你的想法,知道你不会做亏本事,你什么资料我不看啦,懒得看,眼睛不好啦。你只要保证给我上市,再给我把手续办清楚,我没二话,你要是敢乱来,我找你丈母娘。”
梁思申“嘁”了一声,道:“知道人家不会蒙你,你就使劲把话说好听吧,人家正好心甘情愿给你卖命。”
外公道:“不要耍小聪明啦,人稍微糊涂点才会智慧。你这种人,就是成不得大事,你好好向小宋学学人家的城府。小宋这样的人一摆出来,别人就信任,你不行,你还差很远,你要没你身后的公司撑着,没人相信你。”
梁思申给个鬼脸:“你别骂我,你别骂我,你骂我有人比我还生气,不帮你。”
外公怒对着宋运辉道:“妈妈的,小宋不会像你一样没良心。”连竺小姐都低头忍笑。
宋运辉笑道:“都是越拧越来劲的性子,思申,刚才在外面听了你半曲小提琴,怎么不拉了?”
“最近忙,都快八百年没碰一下琴,这把琴真好,忍不住拉了一下。我们吃中午饭去好吗?别墅那边,梁大请客。”
宋运辉忍不住问一句:“李力也会在?”
梁思申不禁脸一红,附耳轻道:“你不会在意吧?”
宋运辉在意也得不在意,乖乖跟着梁思申走。外公再后面看着摇头:“唉,好好一个人,好好一个人……”
但梁思申上车就柔情似水地投怀送抱,宋运辉什么招儿都没有。开车途中,宋运辉隐隐想到,似乎他这个曾经结过婚的还不如梁思申老练,想到这儿,他心里无比地泛酸,找到僻静处就将车停下,将人儿紧紧抱在怀里才能释怀。无论如何,人现在是他的,以后也都是他的!
梁思申看到宋运辉对李力反应激烈,心里又很高兴,笑眯眯地靠在宋运辉肩头,轻轻地道:“我们不去梁大家,我做给你吃好吗?然后……”
宋运辉不得不深吸一口气,“你现在别打搅我,我专心开车,到家随便你。”
梁思申轻笑,却轻轻咬住宋运辉的耳垂,宋运辉不得不再次道:“拜托,周末路上全是自行车和人,你再这样我会闯祸。”梁思申这才坐直了,眼波流转看着宋运辉一张大红脸,看得宋运辉一路跟梦游似的,侥幸才把车子开到家。
梁大家黄粱已熟,看他借给梁思申的车子停在门口,就来敲门要人入席,可没人应他,他只得愤愤转回,暗骂小娘皮又是失信。
外公等两人走后,先想了会儿宋运辉跟他提起的企业,他在大陆近一年看下来,已经基本清楚,那些看似破败的国企,有些实在是宝,只是没有能人发掘而已,而且即使他想发掘也不得其门,那似乎是一个另外的世界。大约只有宋运辉这样的人出面,顶着个什么副厅级头衔,直接跟主管领导见面,由对方地方领导出面扫清障碍,才有事半功倍效果,这样子的投资,他只要掺一脚,便是成倍收益。问题是如何让宋运辉给他做。
利润所得分一部分给宋运辉,是一种办法。如果敢要,他倒是可以在国外给宋运辉开个户头,然而,看宋运辉现在对梁思申那顺从样子,宋运辉是说什么都不敢要他这个老外公的钱的,怕给梁思申及梁思申的娘家看轻了去,到手的鸭子飞走。如此,看来只有想办法将外孙女与宋运辉仅仅捆绑在一起,他才可以支使宋运辉替他办事。即使是梁思申,都对他只有嘴皮子反抗,要她做事还是做的,宋运辉只有更如此,到底,他是宋运辉未来丈母娘的亲爹。
外公想来想去,觉得只有给予宋运辉甜头,才有他投资的甜头。
外公其实完全可以坐山观虎斗,情势肯定不出他所料,梁家不是小门小户,他可在宋运辉内外交困时候拉上一把,宋运辉自然对他感恩戴德。可外公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宋运辉一看就是少年得志的人,作为一方诸侯,为人虽然沉着内涵,可估计脾气不小,而梁家的火力却是毫无疑问的猛,外公生怕两天抗衡之下,宋运辉心高气傲拂袖而去,那就不可收拾了。外公唯有使用最保险的办法,虽然这办法极其不对他一向唯恐天下不乱的胃口。
外公盘算半天,又去喜欢的饭店吃了饭,才启程回梁思申的别墅,准备找电话打给女儿女婿。回来看到室内的样子,他便心里清楚,皮笑肉不笑了一下,让竺小姐先回家,他拿眼睛白白楼上,自己做客厅里打电话。
上面梁思申从浴室出来。见宋运辉抱着双臂凝视她,不由自主紧了紧浴袍腰带,还是走过去,又躺回他怀抱,一头乌黑头发倒有一半甩在宋运辉脸上,宋运辉清理好一会儿才把头发清理完,他竞还觉得这项工作倒有意思。
“你外公好像回来了,刚有两个电话进来……”宋运辉才说着,又一个电话进来,梁思申床头的话机响一声就似被下面人接起:“什么热线,频率这么高?”
两人都惊异,梁思申奇道:“外公与谁联络?呃,我们等下怎么下去?”
宋运辉听了就笑,居然惊世骇俗地说了声:“不下去。”
梁思申听了闷笑,这真不像是宋运辉的一贯风格:“可我现在真正领悟到爱情不能当饭吃。”
宋运辉自己也饿了,笑道:“我下去吧,想吃什么?”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起下去。”可梁思申这话说出来,自己又忍不住地笑,她发觉自己很有做十三点的天赋,又发觉宋运辉其实也不亚于她,两人闷着又笑了会儿,才先后下楼。
宋运辉先下去,外公看见他就扔出了一句:“出息,白日宣淫。”
宋运辉讪讪地笑,道:“外公吃了没有,我做吃菜。”
“你会做菜?我看看你做的好不好,要不晚上你露一手,我女儿女婿一起过来吃。”
“什么?什么时候说的?”梁思申跟下来,一听惊住,看向宋运辉,也是脸色失色,忙问:“你……外公,你说了什么了?”
外公笃定地道:“我跟女儿女婿说了实话,他们一定要立即飞来,正好又有航班。”
连宋运辉都失去冷静,几乎是严厉地道:“外公,可是这个问题你应该先与我们商量。”
外公道:“长痛不如短痛,你们俩都已经这样了,一看就不是逢场作戏的,为什么还瞒着?你们放心,我说是我的主意,他们不敢说什么,也没敢生气,只是心急了些,急着想看女婿。呵呵。他们来,有我在,你们急什么。”
梁思申盯了外公半天,才道:“我们先吃饭,我自己去机场接人。”
宋运辉几乎是冷冷地看着外公,刚才的欢愉几乎跑飞。外公感觉到宋运辉隐含的怒意,忙笑道:“你多少大风大浪经历下来,这些小事还会紧张?放轻松点,你这样的女婿他们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他们只是一下接受不来而已。”
“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宋运辉不再搭理外公,心里隐隐猜到外公笑脸对他怒意背后用意。他走到鼓着腮帮子似是苦思对策的梁思申身边,道:“别急,我们一起去机场,我们不分开。”
梁思申道:“我没急,我不怕我爸妈,我只怕你敏感他们的态度,我怕你生气,爸妈那儿没什么。我最多掉两滴眼泪,他们准投降,只是过程中肯定又几句话不好听,我建议你还是别在场。”说到这儿,梁思申忍不住蹬足,“嘿嘿,你们都看得这么严重干什么,外公尽给我惹祸。这下小事变大,你高兴了吧?多此一举。”
宋运辉没管外公的辩解,将梁思申拉的远远的,轻道:“思申,两点,首先,我们决不能分开,我不能没有你,其次,我希望能被你爸妈真心接受,而不是勉强。我跟你一起去,我要当面向你爸妈说明态度,你不用担心我,只要最后你爸妈能答应,我怎么都可以。他们即使说我什么,我也不会记下。”
梁思申将脸埋进宋运辉怀里,轻道:“瞧你,开会分派工作的口吻都急出来了。你真的可以放心,我只要告诉我爸妈我很幸福,他们就会接受你。我只要再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在一起,他们就巴不得我们今天结婚。是你和外公想得太复杂,爸爸妈妈最终还不是想要我幸福?我没给他们找个异族回来,他们早该心满意足了。再说他们知道我脾气,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他们管得了我吗?他们两个都是非常非常理解人的人,他们才不会放纵自己的脾气,跟我们生出芥蒂,他们太在乎我,只要今天一关过去,来日方长,你的第二点不会是问题。”
宋运辉听了这些,这才点头放心,却发现后背都冷汗浸透。对的,他做管理多年,最知道。越是经历大事小事的人,其思维越有章法可寻,反而是闷在家里的家庭妇女想出来的事情做出来的举动最匪夷所思。“我太紧张,好吧……好吧……但我们中午……你千万别说,你妈会扒了我的皮。”
“偏说,竭力宣扬,说明关系已不可逆。好啦好啦,我不说,终于看到你紧张了,外公的话你别信,他跟他儿女都没什么亲情,他太自私,不会为儿女幸福考虑,才会乱说一气,我做个两个煎蛋,我们随便吃点,这就去机场。”
“我来,你休息会儿,等会儿还要开车去机场.”
“国内听说都是女主内,你看我煎蛋给你吃,我可贤惠呢。”
“恐怕你只会煎蛋。”宋运辉这才心情好转,但是对于这回另一种身份见见梁家父母,他还是满心紧张,他太在乎,唯恐有丝毫纰漏。他这才想起,以前去程家时候,他几乎就是捏着主动权进去的,他那时压根儿都不用考虑程家任何人的感受。哪像现在,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一直到外公将手拍到他肩上,他才回过神来,原来外公已经跟他说了好几句话,他忙笑笑,道:“谢谢外公出手,这事越早解决越好。”
“当然,你巴不得今天结婚,干柴烈火,算你有良心。”见此,外公便也不多说,背手离开。
宋运辉被外公说的没意思,还是走去帮梁思申的忙。果然,见梁思申煎出来的蛋颇有样式,但梁思申自己早就从实招来,她只会这么三板斧。外公看两人吃饭都挤一起,恨不得你喂我我喂你,不由得对着窗户枯叶飘过的草坪感慨万千,心里愤愤地想,他们也会有老的那天。
梁思申虽然在宋运辉面前说得胜算在握,其实心里也并不是很有底。尤其是看到眼皮带着明显哭痕的妈妈,她更无法将那些带着豁出去意味的话说出来。一家人且慢开车,坐在车里将话说个清楚。梁父是见面就问:“囡囡,这是真事?到底怎么回事?”
梁思申一直到进了车子,才道:“真事。我跟宋的关系应是水到渠成,我既然回国工作,就第一个想到他,我这回没有逢场作戏的意思。我设法把他拐到杭州,设法把我们彼此的感情都试探出来了。然而我一直不能坚信他对我是不是专心,还有我们能不能适应各自发展各自事业的现状,如果最终昙花一现,我也没必要跟你们说了。本来我们今天已经决定,等爸妈来参观外公新居时候跟你们说明,没想到外公抢先。我现在很幸福,很快乐!”
梁父梁母面面相觑,都没想到原来是他们的女儿主动,他们在路上一直讨论,认定是宋运辉心思周密,一步一步把他们小白兔一般的女儿骗上手,相比宋运辉,他们的女儿单纯的不像话。两人交换一下眼色,这个问题由梁母提出:“这么说,你们小时候已经……已经……”梁母都没好意思说出口,这正是她过去自己否定的。
“吔。妈妈,那也太不可思议了点,宋被你说成说明猥琐中年大叔了,我也没那么早熟。宋一直有很多顾虑,比如他又婚史,比如他有女儿,还有比如我们不在一个城市,还有比我大七年,所以他一直不承认感情,就算最后被我逼出来,他还想先请示了你们。我对他这一点最腹诽,他不应该把简单问题复杂化,爸妈都是欣赏喜欢他的人,对吧?”
梁父看看妻子,小心地道:“我们确实欣赏小宋,但自私地说,这主要还是建立在他以前对你的照顾上。对于你现在和小宋的交往,我们不反对,但也不支持。我们考虑最多的是你们两人的文化差异和身份差异。爸爸妈妈也是经历过年轻的人,可是以后呢,以后的生活需要很多的共同语言来支撑。先说你们的文化差异,你受的教育,你的爱好,与小宋有重叠吗?一点都没有。你承认吗?”
梁思申不得不点头道:“是,但是他欣赏,而且支持我的爱好。相比李力梁大他们的花拳绣腿,宋有涵养得多。”
梁父不予反驳,知道这时候反驳了没用,情人眼里出西施。“再说双方的家庭。你的起点高高在上,你的心思相对直接。小宋则是不同,小宋完全是靠自身实力从底层一步一步上来,这样的人爸爸见识过不少,他们很优秀,也很可敬,爸爸一向重用欣赏他们这些人。可是因为成长路上的艰辛,他们性格中往往带着一股狠劲,这种狠劲可以让他们做出一些你不可能想到、更不可能做出来的事。爸爸很担心,等哪天你见识到小宋真正的为人,你还会不会认可他,这种认可,是共同生活的基础。你的性格中有很多理想主义的成分,小宋却是彻底的现实。你承认吗?”
梁思申不得不承认:“是的,可是我认为宋不会对我表现狠劲……好吧,我会看不惯。我承认。但说他彻底的现实,那不对,彻底的现实是指扬巡那样的人,宋不一样。”
梁父依然不予反驳,依然循循善诱道:“最后再说你们的感情。我们不清楚小宋以前怎么跟前妻结婚的,又怎么跟前妻离婚的,但你不能否认,他前妻相对他当时,是高干子弟。囡囡,你想过这点没有?”
梁思申薄怒道:“这一点,我不赞同,你们把你们女儿的魅力看太低,也把宋的人品看太低。我不评价他以前的婚姻,他想说明我也不要听,没必要。我只相信,如果以后有什么不对,那也只会是我不要他,不会是他不要我,我们的感情非常不对等,我只感觉他在这个世上除了工作没什么爱好,所有的感情都投注到家庭几个成员和我身上了。”
梁父梁母只好歪眉斜眼,无言以对,本来想实施非暴力合作政策,以免反而把女儿推到宋运辉怀里去,因此对宋运辉一句坏话都没有。没想到女儿什么现实都承认,似乎比他们还清醒,就跟一个情场老油条似的。俩夫妻不自觉地想到,不知道这俩人都到什么程度了。梁母终于不得不吧出一声气,道:“囡囡,我们非常担心,我们宁可那个人是李力,而不是小宋。你以前不是也挺喜欢李力吗?”
“那不是一回事,喜欢是喜欢,爱是爱,两种境界。我清楚得很。”
梁父梁母都没说话,都是耷拉着头,不肯答应。这种样子,梁思申反而难以反抗,她也只好耷拉着头陪着。好久才一再补充,“我真的很幸福。”“可是我一定需要得到爸爸妈妈的认可。”“你们三个是我最爱的人,我一个都不想放弃。”……
梁母闷闷不乐地道:“我们能阻止你吗?”
“不能。”
“那不就是。”
“可是妈妈你不能把女婿设想成太阳神阿波罗。我又不是雅典娜。”
“可你俩的条件交给任何不相干的人评议,都说你们非常不适合。”
“你和爸爸当年更不适合。爸妈,这么说吧,我足够坚强,我足够理智,我承担得起,而我现在需要这段感情。”
这句话,比外公电话里说出宋梁的关系更让梁父梁母震撼,他们齐齐地看着女儿,都在心里想,这难道是因为西方人的教育吗?他们怎么听不到有关于天长地久的意思?梁父甚至在心里想,究竟谁在感情上更现实?梁母提出女儿下车等一会,老两口愁眉苦脸地讨论半天,不得已,接受宋运辉。只是心里老大疙瘩,最大的疙瘩还是因为女儿。
宋运辉不知道梁家三口人在机场说了些什么,三个人从机场到家的时间没比他预期的长,虽然他是度日如年地等到三人进门,然后,他收到梁父送给他的一尊白玉观音挂件,梁父亲自给他挂上。他看得出梁父梁母对他没有过去的自然态度,但是,这已足够,如梁思申所言,来日方长。他非常感激梁思申独立把这件他最担心的事处理下来,她越来越超乎他的想象。
反而是外公惊讶了,事情似乎出乎他的预料。他很怀疑大家演戏给他看,因此后来一起去外面饭店吃饭时候,他一直细心观察着,却没看出什么端倪。他女儿女婿对宋运辉有挑剔眼光他反而认为是应该,谁家女婿初次上门没接受过这样的眼光。只是不明白,梁家如此降低标准低接受了宋运辉,这简直不合常理。
梁父梁母这回换了一种眼光看宋运辉,自然是处处挑剔,与当年处处好看不同,他们最受不了的是女儿对宋运辉的亲昵,而最受得了的是宋运辉对女儿的包容。回头宋运辉住到外公新宅里去,这边梁父梁母拉着女儿的手却是一个劲叹息。心里还是不愿意。看得外公眼睛出血,要他们来个痛快,反对就反对,答应就答应。可是梁父梁母敢吗?梁父说,好歹目前看来宋运辉是处处以囡囡为重的,那样就好,那样就好。
至于好在哪儿。两个老江湖唉声叹气,一肚子天凉好个秋。
宋运辉一个人住在外公的新宅里,他白天来的时候没进屋,原本以为新装修的放置,进门必定一股油漆胶水味,没想到月色下打开上书“拢香”二字的正厅大门,进门闻到的却是一股若有如无的淡淡辛香,竟是将外面一院子的桂花甜香逼退三尺,令今天心情大起大落的宋运辉一腔子浊气消失无形。宋运辉即便是再无雅兴,此时也能领会“拢香”二字的逸韵,要的便是这种月色下若有若无的味道,犹如拢在袖管深处的香,衣袂飞处,才有暗香盈袖。宋运辉感觉这一定是梁思申搞出来的古怪,也或许,是外公那儿的一脉相承?宋运辉无比感慨,他即使培养了宋引可以在钢琴上十指翻飞,可梁思申的有些享受他想都想不到,有如何能教宋引?
宋运辉反正也睡不着,便将“拢香”的灯全部打开,一屋一屋地欣赏里面的家具摆设。他看到一百米客厅有几张老黄木头做的床,各自与几张宽大古老的椅子错落摆放着,上面铺有厚软锦垫。那种老黄木头树纹流畅美丽,而床板上浮雕精美,宋运辉凑近看去,也闻到清晰芳香,原来进门闻到的香味来自这些家具。其中一张正是在梁思申别墅看到过的罗汉床,没想到已经搬来这儿。宋运辉心说,老头子这哪是布置家啊,几乎是布置旧家具展览馆了。
再看中间一扇硕大屏风,屏风用的也是同样的材料,上面镶嵌着一块一块的瓷板,瓷板上面花鸟草虫,美女童子,不一而足。宋运辉又欣赏了墙上雕花挂屏,以及各式各样的小小摆件,又上楼看到一张文采辉煌的雕花大床,大床木头黑亮,整张床当真是如小屋子一般,放下床前软帘,里面竟然别有洞天,有一只雕龙画凤的梳妆台,上面则是柔和顶灯。宋运辉看得目瞪口呆,心说难怪外公说这屋里放下的是毕生心血。至于这间卧室的配套家具,清一色的这种黑亮木头,其雕花镶嵌之繁琐,令人目不衔接,相比之下,楼下客厅那些则是古朴得多。宋运辉这个工科出身的人想,估计两种木头材质不同,有硬有软,有脆有松,有些适合雕刻,有些并不适合。
宋运辉盘旋之下,最终从上上下下的那么多张床里挑了惟一一张西式席梦思床,也是挑了与床配套的西式卧室。这间卧室与梁思申别墅的卧室又有不同,家具竭尽巧思,描金镶雕,看上去也似是古董。难怪上回梁思申打电话给他说请假清点美国运来的家具用了一整天,他当时还想不通呢,现在才知,一天清理出家些家具,梁思申已经神速。一屋子说不出名堂的东西,要他宋运辉一一认清都是难题。难怪梁思申懂那么多,原来是在外公家里熏陶出来的。
宋运辉躺在柔软大床上,想着梁思申,怀抱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迟迟未睡,但那边梁家父母还在,他不敢懒觉,也没懒觉的习惯,又早早起来便赶去别墅。
别墅里只见外公在院子里打太极拳,里面做早餐的小王说,梁思申一早与她父母去火车站了,宋运辉心下黯然,他宁愿今天继续小心伺侯梁家父母,也不愿见到他们避走。过得一会儿,外公沉腰收势,结束锻炼,见宋运辉呆呆地坐着面对一盆墨兰发呆,便走过去招呼宋运辉吃饭,难得没刁钻地刺一下宋运辉,而是问道:“昨晚睡哪张床?”
宋运辉勉强打起精神道:“昨晚睡在惟一西式布置的那间卧室。那张乌黑发亮的床非常壮观,可有些不敢睡。”
外公笑道:“这就对了,那床我也不大敢睡,怕折寿。那床是思申外婆的爹爹早年从北京经天津卫,水路运到上海的,有见过的人说可能是从哪家王府里流出来的,也说不好是从皇宫出来的。后来被我运到香港,又运到美国,我偶尔中午才躺上去睡一觉。
宋运辉奇道:“都有宽裕时间把床运出去,怎么会把思申丢在国内?”
“我女儿当时出水痘,我家有规矩,只能送去思申外婆乡下娘家亲戚家养着。等兵败如山倒时,来不及了,我们一家当时还是搭上军舰逃走的,花了我这么一匣子大黄鱼。”外公放下筷子比划了一下道:“那边一屋子的东西,回头让思申教你,她学得比我那几个孙女孙子还精,以后那屋子带家具都是你们的。”
宋运辉只是笑了笑,没有应声,估计这又是外公向他抛出的诱饵。
外公却道:“你笑什么,以为我给你画饼充饥?你去问问,那边房子产权写的是思申,要不她肯为我奔走?你那女朋友,为人精得狠哪?”
宋运辉只得为梁思申申辩:“她跟我说过,当初为你办那房产证费了点周折,要不是她有来上海工作的证明,即使凭关系也未必给你办到。而且,外公其实清楚梁思申的为人,否则你敢把房产写上她的名?”
外公却摇头道:“我不是相信思申,我是相信我女儿。我女儿能把我老房子的拆迁费存着还我,思申会打官司问我要钱,我怎么敢相信思申?你别替你女朋友辩啦,你不如自己小心一点,别哪天被她剥得倾家荡产,想哭都没处去。”
宋运辉没搭理,继续吃他的早餐。这份早餐由小王和另一个上海保姆打理出来,宋运辉挑的是鸡粥和春卷,一口气吃了好多,非常美味。外公却是面前啰里啰嗦摆了一堆,大多连筷子都不沾一下,只吃了鸡粥一味。
一会儿梁思申几乎大步撞进门来,都没看别处,直奔楼上。宋运辉一见喊了声:“思申,刚回来?”
梁思申这才抬头看向餐区,连忙过来,笑道:“你们别把早餐吃完,我还没吃饱。等我一下。”
宋运辉见她笑得有些勉强,两人都是一样心思,等会儿梁思申换了家常衣服下来,他才道:“我来晚一步,没来得及送爸妈。”
梁思申没盛粥,只盯住一盘玫瑰糕吃。“对不起,爸爸周一有重要会议,今天上海又没航班,只好大清早坐火车走了。没来得及知会你。”
宋运辉微笑道:“我理解。做父母的都这样,特别紧张自己孩子。我们宋引跟我说起班里跟谁最好,跟谁不好,有些小秘密还不肯跟我分享,一定要只跟小朋友说的时候,我也特别闹心。你爸妈已经很大度,你别要求太多。”
外公抢白:“这傻大条,人家还嫌着你有孩子,你偏拿你孩子说事。真那壶不开提哪壶。”
梁思申怒道:“谁嫌啦,你别挑拨。”
外公一脸了然地道:“原来傻大条是你,那就是了,什么都说给你听,让你以为挺满足,等以后做起后妈来,你吃苦都没处说,一句话把你打发回来,你早知道的,又没瞒你,你现在叫什么苦。什么叫伏笔啊,高明。”
不仅梁思申,宋运辉也勃然大怒,眉毛倒竖。宋运辉道:“外公,真替你遗憾,做人做到连亲人都要算计,这做人一辈子,恐怕是坐立不安的。”
外公却笑眯眯地挑眉道:“你没算计过?还是思申没算计过?你们两个,少给我装纯情。”
宋运辉立刻无语,梁思申则是一言不发转身以两枚手指险险地拎来一只不起眼的插花罐子,冷着脸“嗒嗒”敲打桌面,外公见此脸色一变,立即无语,推椅起身,离开饭桌。梁思申拿眼睛斜睨着外公,将罐子小心放桌上,轻道:“老吝啬鬼看到我要敲他的宝贝才肯闭嘴。”
宋运辉看看桌上那只不起眼的插花罐子,微微叹了声气,拉着梁思申上楼。梁思申找出她这次给宋运辉带来的休闲衣服,让宋运辉换上,说别一天到晚都穿着西装。她则是又换了一套,宋运辉今天看她已经是第三套了。宋运辉有些不习惯这种厚厚棉T恤,穿上对着镜子一看,浑身不配套的感觉,忙又换上牛仔裤和一双磨砂皮鞋,再一眼,衣服非常配套,就是他一张脸太不合称。衣服虽然非常舒服,可是宋运辉浑身不自在。
而梁思申则是一身牛仔,牛仔裤而且只有半截的样子,头上一顶压得很低的帽子,脚蹬一双平底软皮靴子,非常俏皮。宋运辉心想,幸亏这是上海,上海女孩出名的会打扮,梁思申这一身若是穿到东海,那要有百分之百得回头率了。
两人下楼,宋运辉则是又被外公叫住说话,梁思申理都不理外公,先走出门去,宋运辉却听到外面一声口哨。他都没顾得上听外公说话,立刻警觉地看向窗外,却见李力正好经过,正与梁思申说话。外公一看宋运辉的脸色,就哈哈大笑,本来想说的话都不说了,连声说:“出去,出去。”坐下捧起茶杯想看好戏。
李力却是个精乖得,一见宋运辉出来的样子,和两人相衬得打扮,立刻笑道:“吔,是不是该恭喜你们?”
宋运辉上去与李力握手寒暄一下,才与梁思申两个拿着地图步行出去。结果,宋运辉被梁思申拖进一家据说很不错的美发店,被整整修理了一个多小时,若不是梁思申陪在身边说话,他早付账走人,他一辈子的理发时间加起来恐怕都没这一次的多。可是起来戴上眼镜一看,却是整齐干净了许多。梁思申在一边得意洋洋地道:“以后你的形象由我全面负责,你不能自个儿轻举妄动。下一步,我们去配眼镜,我把镜架子和镜片都买来了,是非常轻的树脂镜片,只要眼镜店照着你的瞳距配就行。”
宋运辉不得不道:“小姑娘,不要为我乱花钱。有些衣服,比如这件,我怕一年没法穿几回。不能太过时髦。”两人确立关系以来,梁思申几乎是每次出国都为他背来一堆衣饰用品,他拒绝无效,弄得他非常头大,全是梁思申付款,叫他一张比梁思申年长的脸怎么挂得住。
梁思申道:“我又不是没脑子的,你看,这镜架还行吧?你不能说不好,这是我挑了好几家店的心血。”
宋运辉一看,是细细的黑边,稳重而不失儒雅,果然适合他。但宋运辉只能无奈地道:“又是值我三四个月的工资吧?思申,我不喜欢这样……”
梁思申不等宋运辉说下去,就带着点小哭腔,细声细语地道:“可是人家想你的时候你总不在身边,你不知道人家多不好受,只好借着给你买东西排遣掉小小一片思念,你还说人家。”
宋运辉哪里还有话说,本来还想说的比如穿戴超过工资收入的衣服影响不好,没必要被人误会等话,这下都闷进肚子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连在大庭广众之下都敢伸出手臂揽在梁思申腰间,好声好气说以后随便她。最后,都没回去别墅换掉衣服,就这么轻装上阵地去见金州新任老总——谢总。
那个以前就熟悉宋运辉的谢总惊呆了,而谢总带来的都认识宋运辉的金州人也惊呆了。其中以前在新车间宋运辉手下做过的人更惊呆,过去宋运辉年轻时候都没年轻过,今天怎么如此花俏。看着那些人的眼光,尤其是看到那些人都是一身西装,宋运辉浑身如毛毛虫爬过,坐立不安。大家都将目光看向于宋运辉一起来的梁思申,都毫不犹豫地想到宋运辉蜕变了。
宋运辉想到梁思申这身打扮很容易引人误解,在握着谢总手的时候,就以未婚妻身份介绍梁思申,众人再次惊动。
谢总拉着宋运辉入席,一路笑道:“宋厂,你知道我一到金州学到一个新词儿‘堕落’。一问才知原来这个词的祖宗是你,你问问他们,都知道吧?”
宋运辉一听就笑了,对梁思申道:“我记得以前还为这事给你写过一封信,说到进口新设备做出来的高端产品鸡蛋当土豆卖,记得吗?我气愤不过,会议上说新车间不能堕落成那样。那时候年轻气盛,都被他们当笑话记住了。”
梁思申愣了一下,看着宋运辉回想。宋运辉却早被谢总一句“宋厂不可目中无人”拉了过去。梁思申掰着手指想了半天,在与宋运辉一起入座时候,轻轻地感慨道:“都快十年了。”
“你也记得?”宋运辉心里非常高兴,若不是一桌这么多人,他有很多话要说。他那时正彷徨,却无人交流,有人听不懂,有人不能与说,他将心事全部倒在信纸上,给才读中学的梁思申,并不指望她能看懂。没想到后来梁思申看得半懂不懂,而更难得的是,她能把看得半懂不懂得事情记到现在。宋运辉一直有些担忧他和梁思申的感情,总感觉他有时候有些追不上梁思申,而每每这些小细节都能让他由衷欣慰。
众人自然都起哄上了,拿宋梁两人当作今天的话题,谢总更是追着询问两人系,宋运辉不肯说,一句“我们从小就认识”打发了过去,他的一张嘴,只要不肯说,别人休想撬开。而宋运辉更不担心梁思申,他注意梁思申表现得非常低调,没事少开口,偶尔还帮他整理一下面前的杯碟,并不像平时咄咄逼人。他还以为梁思申闷得慌,可问了却不是,他又被金州一干人拖着讨论业内的事,没法多照料梁思申,只能任凭梁思申后来菜也不吃了,净托着下颚好奇地听他们说话。
饭后,谢总硬是拉住他,一定要把两人请到谢总的套房单独说话。宋运辉知道谢总肯定有重要的事与他说,只得拉着梁思申一起去。
原来闵厂长走得不情不愿,而本来水书记寄予厚望的副总则是没有到位,谢总空降之后,发现周围一片荆棘,有些人组团抵制,有些人则是作壁上观,谢总找不到突破口,他估计那些人都是被什么势力封口,他不得不调转方向。向曾经的金州人求援,而宋运辉正是他原本就熟悉的人。
宋运辉听了谢总解释,先问梁思申道:“你会不会闷?”他有些不想让梁思申看到他处理人情纠纷。
梁思申笑道:“不闷,看你工作有意思。”两个人的时候她总“欺负”宋运辉,其实,她心里还是挺佩服宋运辉的,宋运辉言谈举止中表现出的举重若轻的风度,她喜欢看。
宋运辉只得对谢总道:“谢总上任后有没有去拜访一下水书记?”
谢总摇头:“他已经退休四五年了吧,过去认识,这回也去打了个招呼,不过没逗留太长时间。”
宋运辉谨慎地道:“我对金州现状不是最清楚,不过……水书记的影响力还是不容忽视。”他知道这个谢总的后台硬,没重大过错的话,在金州呆住无疑,他当然只有审时度势,见机行事。不过,他倒更愿意看到谢总和水书记双方和平共处。
谢总道:“你这是实心话,几个熟悉金州的同志都这么跟我说,可老闵跟我交接时候,却跟我说了几句私心话。他跟我说,他上任最大一件错事,就是没正确处理好与前一届领导班子的关系,太过放任老水的影响力,因此让他任期内的领导班子内耗不断。你当然听说过此事吧?”
宋运辉道:“有,不过水书记两个宝贝儿子一直靠着金州过活,谢总不用太担心水书记的那股势力。倒是金州内部用十只手指都数不过来的派系最让人头痛。那地方长久以来几乎自给自足,形成一个几乎封闭型的王国,每一个人身后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往往每一张嘴的背后,都可能有几十双手捂着,也可能有几十双手鼓掌支持着,这才是你面对的真实情况。估计现在都对你观望吧,所以大家都把嘴捂着。”
谢总道:“新官上任,不正是有些人的机会吗?这时候所有人都捂着嘴,不是出于观望的原因吧,我看是有什么势力捂住那些人的嘴。宋厂,都说你是新车间的精神领袖,你一句‘堕落’能沿用至今,可见你的影响力不容忽视。今天我把这几年从新车间出来的主要干部都带来了,你能否帮我一个忙,跟他们说上几句话?”
宋运辉这才明白今天一起吃饭的人为什么几乎都是原新车间的人。这些人都是新贵,新车间本来就因为引进设备,集中了全金州的人才精华,闵上任后,这帮人便得到较多提拔机会。然因这帮人年轻资历浅,暂时无法占据险要地位,自然便也无法形成金州众多势力中的一股,然而,正因其群龙无首,却也正是谢总培养新势力的得力新军。宋运辉无奈地道:“谢总你还说没法开展工作,你这一抓就找的最准的切入口啊。这帮人技术领先,作风务实,视野开阔,是帮拉得出、打得响、过得硬的好手。但是你把希望寄托到我的号召力上,我估计作用有限,我已经离开金州那么多年,我的话对他们还有多少影响力?”
谢总道:“你想,这些人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新车间。只要给他们一个理由,通过这一共性把他们拧成一个属于新车间的团体,让他们一齐发声,他们就敢开口了,人都那样。不管怎么说,他们还年轻,还需要前途,他们可能需要的就是一个安全开口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其实只需要你轻轻推拉一把就行。我不行,我不能自己出面跟他们谈,总还得坚持一个分寸。老闵也不行,新车间这帮人虽然蒙老闵提拔,可他们骨子里看不起老闵这个工农兵大学生,再说老闵现在基本赋闲,说话没分量。只有你行,听说是惟有你出席的宴席,他们那些人才会全数到齐。小宋,宋厂,我们多少年交情了?这个忙,你无论如何都要帮,今天老哥哥求你。”
宋运辉非常为难,看今天谢总拉住他不让走的架势,那是非要他当场表态不可的,可是他已经从谢总的话里看出,谢总想撇开水书记,对于水书记,宋运辉感情复杂。水书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的导师,让他亲手送水书记退出金州舞台,而水书记因为过去任上压制的人太多,儿子又没出息,未来待遇将一退三千里,他如何做得出手?他这时反而看出闵的好处来,虽然厌恶水书记,可最终还是与水书记和平共处着,不像谢总,一上来便咄咄逼人,估计金州上下都已经接受到谢总的意思,才会上下一齐做出闭嘴举动。宋运辉犹豫了好久,才道:“要不,我先跟水书记谈谈。基本上他认我是他关门弟子,我的话他愿意接受。”
谢总道:“不瞒你说,宋厂,我一到金州,先拜会老同志,当然是先拜访老水。承蒙老水看得起我,对我还算热情,但我不想领情。往大里说,金州再也不能因循旧的一套体系,旧体系已经贻误太多,没有进步。全系统出名,即使老闵不提醒,我也知情。你过去被要求回金州的时候,你也曾跟我说金州内耗太大,不愿回去,对不?”
宋运辉点点头,道:“有这事。”
“往中里说,老水退而不休,不符合政策规定。往小里说,就是从我私心来说,老水这算什么?老闵是没办法,一上来就被来个下马威,可我有必要吗?小宋,我早知道你和老水关系好,但我还是把态度跟你说明白,不隐瞒你。”
谢总说这话的时候,不时拿眼睛看看梁思申,梁思申看着心说,这人当着她的面,估计有些话不便说。她从小出生于官宦家庭,对这样的对话他熟悉了,那些叔叔伯伯们上她家或者她爷爷家,需要说私话的时候,都是这么目光游移地看着她这个局外人。她不想宋运辉为难,就轻声道个歉,借口离开了。
谢总会意,等她走后笑道:“你的保密工作做的真好,这么好的一个人,亏你舍得紧紧捂住,换我早亮出来炫耀。对了,这回我也拜访了老程,听说小程现在正谈恋爱,找的是老程过去在机修分厂的一位下属,现在是车间技术员,工程师,以前没结过婚,看来不是个有出息的。小宋,你看我得怎么对待他们一家?”
“唉,不希望看到孩子她妈太落魄。”宋运辉只提了一下,便不再提起,不想在这件事上被谢总谈条件,现在明摆着是谢总有求于他,“老谢,我跟你直说,我提两个要求,第一,水书记那儿你可以给他一点尊重,他是我师傅。第二,我做你和新车间系之间的协调人,你可以答应他们什么条件?”
“小宋,对于我一上任便被树下马威,我很生气,不管是谁做的好事,后面准逃不掉老水的影子,我已经联合上面的封杀他。就算是我没有热诚,他也不能对我这么不客气,对不对?再说我是背着任务下来,上面给我死期,必须在多少时间内把金州扭亏为盈,我只有快刀斩乱麻。看你面上,我不为难老水,他只要安分守已,我也不会打压他两个公子。他应该理性地把自己看作是一页翻过去的历史。再说新车间系,我未来需要倚仗的就是现在群龙无首的新车间系,你不会回金州,老闵已经养老,正好我接手,他们有的是机会,但他们得与我一起做啊。”
宋运辉听了笑道:“非常彪悍的答案啊,老谢,你的风格与金州原风格大大不同。”
谢总笑道:“有人嘴上不说,下手彪悍,空降一年的书记至今令不出办公室,这谁干的好事啊?小宋,你是老水弟子,有其徒必有其师,我不用重手行吗?但我什么都要先跟你通风,我们是好兄弟,老水的事,得你同意了才行。”
宋运辉清楚,那是谢总给他面子。他与谢总的关系可以紧,也可以松,但人在业内的混,他还能作何选择?他拿着房号走出谢总的套房,这其实只是要一个表态的问题,只要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牵头,众人只要知道自己是在一个群体里面说话,无形中说话做事的腰杆子就会粗壮,很容易就能摆脱身后捂住嘴巴的手。毕竟,眼前是谁都看得见命运之神在招手,而这招手的担保人是宋运辉,这么一个有身份人的担保,意味着谢总不可能言而无信。
但是属于水书记的那页历史就得翻过去了。宋运辉其实心里清楚,这一页的翻走,绝不轻易,推己及人,如果他的东海有人想接替,他会有什么想法?但是,总是要翻过去的,宋运辉心想。成为历史的水书记除了失落,估计平常的日子也不会好过,那些刘总工等曾被他打压过的人们,包括闵,谁能待见了失势的水书记?失势的水书记会面临什么?宋运辉想都不用想。但是,他只能选择谢总,只能选择请谢总对水书记高抬贵手,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人与人之间,除了有限的几个人,比如父母女儿梁思申雷东宝寻建祥,其他,都是此一时,彼一时。
与新车间那些人的谈话很顺利,大家都是聪明人,有这么一个机会,谁都踊跃。宋运辉亲手将水书记送出金州历史舞台。
回头再找谢总,谢总非常感激,竟伸手拥抱了宋运辉,连连大笑说好。宋运辉这才可以告辞离开。到下面找到梁思申。梁思申却也有话要说:“我只生气两件事,你又没戒指玫瑰,凭什么称我未婚妻?”
宋运辉笑道:“国内的饭桌习俗你可能不知道,女朋友这个身份,会被人联想到竺小姐那样的人,我不愿看到你被歧视。我也很好奇,你今天吃饭为什么这么老实。哦,对了,你还有第二件生气的事,是什么?”
“我不是生气,我是憋闷,我一想到我坐在那儿肯定被他们跟谁做着对比,就郁闷。太没可比性了。所以我装傻给他们看,让他们看你找的人麻布袋草布袋一袋不如一袋,偷笑你。”
宋运辉听着哭笑不得,没想到梁思申小脑瓜里转的是这个小心思,也了解到梁思申心中的疙瘩。这个哪儿都要求顶尖的人,自然是不愿被人看低,而且,她到底是这么年轻,自然她内心是骄狂的,也好在她年轻,才会把内心的不快对他说出来。宋运辉也不得不想到梁父梁母昨晚到今天对女儿的谈话,多少对梁思申的心理造成一定影响。但好在,她对他直说了,直说就没事。他连忙紧握住梁思申的手,连连说“对不起”,梁思申倒反而不好意思了。她要到今天真正接触了,才知道爸妈的操心不无道理,面对一个有历史的人,她在许多方面不能任性,得知适当的时候闭目塞听。她原以为那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是没想到自己的情绪会有剧烈起伏。她欣慰的是,宋运辉包容她的脾气。而不是如外公说的,扔过来一句话:你早知道我有过去……
好不容易等到出租车,上车了,宋运辉问:“你爷爷以前退休后,有没有退而不休?是不是有段时间很失落?”
“有,妈妈说爷爷一退休,整一个老小孩,什么不理智的事都做得出来,老想着权,想的生病。好在爷爷的儿子都是争气的,爷爷给其中两个儿子找的儿女亲家更争气,爷爷因此不用太失落,回去原单位好多的人依然捧着它。作为家人,看爷爷很可怜,可是如果作为旁观者,会觉得很可笑。你是不是想到水书记?”
“水书记没养出好儿子,他没办法。”
“这不是理由,他如果好好退出,帮助后人好好继位,后人会感念他。比如你不是还接济他儿子吗?”
宋运辉想了会儿。才道:“估计是性格关系,有些人喜欢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放心。看你外公,我有时都想不透他干什么非要跟我谈交易条件。”宋运辉本来想把今天他放弃水书记的决定说出来,但最终不敢说,怕梁思申说他冷血。
梁思申却想到了,道:“水书记跟外公一样傻,这么大年纪有什么想不开的,怎么反而越来越恋栈?他会很悲惨,即使谢总不去打压他,一个正常引退的人日子通常不会好过,我看多了。你看外公也很可怜,呆在美国,每天被儿孙逼钱,还不如逃到中国看我冷脸,起码我不会问他要钱。我有时候想心平气和对待他的,可他非要刺激我。不晓得他们怎么想的,没逻辑可言。估计如果谢总得势,水书记会因此而受累。”
宋运辉不得不肯定地道:“这是趋势,不是我能扭转的。嗳,思申,我想到一件事,圣诞节你可以休息吗?”他有些不敢让梁思申再往深里探究水书记的事,怕梁思申想到什么。
“休,当然休,前后好多天。我去看你。我还得趁此机会帮申宝田申总把合资的事完成。”梁思申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禁先偷偷笑了,道:“东海这么小,宋厂长会不会不敢让我留宿,或者不敢去宾馆见我?”
宋运辉异常尴尬,他确实想到这些了,东海人不比上海,他这样的人进入上海,简直如滴水入海,找都找不到,可是在东海就有不同。何况他有身份要求。他只得道:“你还问,你故意。”
“我……我不是故意,可是……”
宋运辉道:“我早说了多少次,我们彼此已经非常了解,不需要再加深了解。而且你爸妈总算勉强同意,我们还等什么?你的圣诞休假,必须每一刻都跟我在一起。这回不要再推。”
梁思申大力摇头,“你欠我无数个‘三个字’。你不说,我就是不应,你不用中文说,我就是不应。”
宋运辉笑出声来,梁思申念念不忘要他的甜言蜜语,什么承诺许诺都不行,非要甜言蜜语不可,不知道这是什么古怪想法。可他真说不出来。没想到她竟然这个时候逼他说,而且是无数个,她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偏他对她束手无策。他只能看看前面的司机,有人在场,他更没法说。他看到梁思申斜睨着他窃笑。
总算不尴不尬地回到别墅,宋运辉想总是逃不过,就在别墅里说,没想到外公这么晚还没睡。外公看着两人回来,很是会意地笑:“夜晚真美好,真舍不得睡啊……”外公还中气十足地拖了一个长长尾声。
宋梁两个人都清楚,外公故意盯着,让他们没好意思当着他面上楼。梁思申看得发笑,对宋运辉暗语:“你看,你看,总是气得我们想打他了,他才舒服。”
宋运辉回道:“早点答应我,早点不被他取笑。”
“哼。”梁思申甩开宋运辉的手,给他一个鬼脸,偏偏自己先上楼去。
宋运辉还真没好意思跟上去,而外公却了然地笑道:“哎呀,早婚早超生啊。可惜遇到一个狐狸精。“
宋运辉一笑,只得坐下来,索性将水书记的事简单地跟外公说一遍:“你说,我该怎么选择?水书记未来会怎么样?”
外公道:“有趣,这人可惜啊,生错地方,只有一脑门子的权。小宋,我告诉你啦,男人在世,一个是权,一个是钱,一定要牢牢抓住,只抓一个不行。还有啦,傻女人也要抓住一个别放。”外公说着,手指朝楼上指指,“这个太精啦,不过倒是跟她外婆有点像,对谁都精,就对我傻。呵呵。”
“外婆才不傻。你别听外公的,他以前被外婆管着,到底谁精谁傻呢。外婆跟我说过,女人是男人的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外公有今天的方圆都是外婆规矩出来的。不过外婆是柔能克刚,外公你就自我感觉良好以为是老大吧。哼。”梁思申耳朵尖,回击外公道。
宋运辉听了,看着尴尬的外公直笑,原来外公还有这么一段,难怪现在没人管着,没规没距。外公被他笑得难受,怒道:“你笑什么,你笑什么,你这傻小子,还不趁机赶紧表表你是她的方圆以后随便她规矩,女人就爱这一套,还以为她们管着我们,呸,让她们自我感觉良好去,她们一良好就特别傻。”
宋运辉却从外公骂骂咧咧中听出什么,也看明白,外公与外婆老夫老妻,知己知彼,只是彼此耍着花枪玩了一辈子而已。他看着楼梯顶端,会心一笑。
外公早已在一边赶紧转开话题,免得被小辈取笑:“喂,你,我问你还抱着那个水书记的大腿干什么?”
“没有。”
“那还差不多。我最烦不审时度势的人,捞又捞不上,管又管不了,湿答答哪头都不讨好。管住自己啦,起码你还能在金州说话有份,水书记要真落魄得不堪,你还能给他一口气。你到底怎么做?”
梁思申又在楼梯冒出一句:“不管就不管,湿答答找什么理由。人家还用得着你教。”
宋运辉没说真实答案其实与外公说的一致,只道:“我不插手兄弟企业的事。外公,你早点睡,我明天需要早早与同事汇合,不陪你了。”
外公不怀好意地笑,可终究还是没好意思在小辈面前多说,再说他不想太为难了宋运辉。但忽然想到:“要不要戒指?你这点子钱买戒指肯定买不到好的,你想她戴得出去吗?别跟我说重要的是心意,那是借口。”
宋运辉嗫嚅。
外公哈哈地笑:“来,跟我来,我送你一对,一辈子的事不能将就。”
“嗯,这不好。谢谢外公。”
“你是我徒弟,我送你应该。来。”外公一把拉住宋运辉,扯进他的卧室,硬是送给他一对款式简单大方,只镶小小钻石的颜色有些发暗的金色戒指,“别看石头不大,老点子名牌货色,戴出去比那些贼亮的贵气。去吧,早婚早超生,我早见不得我徒弟被小狐狸折腾。”
宋运辉拿着两枚戒指去梁思申屋里,想让梁思申处理这两枚戒指。但门关着,里面传无赖的一声:“说不说?”
宋运辉笑道:“芝麻开门。”
“超了。”
宋运辉无奈,知道不得不大声说,不得不清楚地说,否则这扇门隔音良好。他只得气沉丹田,深呼吸再深呼吸:“我爱你”。说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外公的门,生怕外公打开门笑得打跌。
“可是你欠债好多。”梁思申早在里面笑得打跌,但依然不松口。
宋运辉只得跟开了闸门一样,有一有再,一鼓作气,终于芝麻开门。宋运辉心想,其实甜言蜜语也不难,难的是第一次启口。
其实梁思申自己买来了戒指,可惜是外公口中贼亮的白金镶钻,现在看到外公的玫瑰金镶黄钻,立刻扔了自己的戒指。外公第二天早餐看到两人手指戴的都是他的戒指,得意的鼻子里一连串的唧唧哼哼。
宋运辉白天和同事一起与人会谈,晚上回来与外公一起吃晚饭,介绍会谈情况,外公不断发表自己见解,两人说得很是投缘,当然,投缘是建立在宋运辉经常一笑置之的基础上,换作是梁思申,估计时间都不够她和外公辩论。外公果然是个有经验的人,说出来的提议高瞻远瞩,令宋运辉受益匪浅。梁思申工作忙,反而听得不多。
只是宋运辉的同事感到非常奇怪?厂长为什么要把一个与上海全不相关的会谈安排到上海?厂长晚上都留宿到哪儿?厂长为什么几次三番一夜过后改变主意?
但没多久,从金州传来的消息拨开众人面前的迷雾,秘书更拿到宋运辉交给的一叠资料,让办理登记结婚,东海总厂上下顿时哗然。秘书也就此明白宋运辉的未婚妻是谁,看来以前的议论无风不起浪。但自打知道宋运辉的未婚妻是谁之后,大家心里立即推翻以前认定的宋运辉离婚原因,而一致认定宋运辉喜新厌旧,地位高了,糟糠妻下堂了,很多人还在议论之后非常权威地给出一句“不出所料”。宋运辉对此无能为力,他只手难堵悠悠众人之口。
惟有宋季山夫妇看着儿子开始砸大钱装修房子,尤其是把卫生间装得跟镜子一样光滑亮堂,他们开始非常担忧。以前程开颜算是金州总厂的高干子弟,他们已经吃不消,再来一个从小喝洋墨水长大的更高干子弟,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应付。虽然他们在宋运辉的病床边见过梁思申,可是那时候心神不宁,没好好打量,只知道这个女孩子人是开朗的,倒是没什么架子,不说英文字母,对他们也尊敬。可此一时彼一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又不一样。再说,梁思申梁思申,这个名字后面两个字跟“死神”同音,听着真是别扭。老两口找儿子谈话,说要么他们回去乡下住,要么去县里那幢老房子住,这儿让给儿子做新房,叫个保姆带孩子。宋运辉不同意,老两口只好不搬。但是宋引却困惑了,奶奶说梁思申会做她后妈,爸爸说不必非叫妈妈不可,叫阿姨就行,但是梁思申以前却明明是她的大姐姐。梁思申到底是什么?她不要后妈,后妈不是很坏的嘛?她自己跟梁思申打电话,问梁思申怎么办。好在大姐姐的答案很简单,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叫名字也行。宋引这才放心。宋季山夫妇旁听着心里又别扭上了,这不是辈分颠倒了吗?梁思申人没到,宋家已经一团大乱。
消息几乎是第一时间传到杨巡耳朵里,是寻建祥告诉他的,寻建祥的消息则是来自宋运辉亲口播报。
对于这个消息,杨巡并没有太觉意外,他以前见过宋运辉对梁思申的情愫,男人嘛,既然喜欢上一个女人,岂有不千方百计搞到手。再说宋梁两人从小打下的基础,以宋运辉的城府,还能不手到擒来。可是认为理所当然是一回事,真正亲耳听说又是一回事,杨巡满心的不快。寻建祥当没看见。这事他不愿跟杨巡说,又不能不说。知道说了杨巡肯定满心不舒服,杨巡与梁思申两人之间的恩怨寻建祥最清楚。可不说又不行,杨巡至今依然打着与宋运辉交好的牌子,宋运辉结婚的消息杨巡若是不知,岂不是被人戳穿牛皮。宋梁两个,哪个都不会顺着杨巡的意志为转移而不结婚的。
杨巡离开办公室,回到家里睡觉。“梁思申”这三个字,目前是他最不愿提到的三个字,为此他即便是看到姓梁的人都恨不得白上两眼。可是骤然听到梁思申结婚的消息,尤其是与那么接近的宋运辉结婚,前一刻他还想这两人不结婚才毫无道理,下一刻忽然一种感觉席卷全身,他大张着嘴无法呼吸,脑袋里里瞬间空白。他知道自己无法再呆在办公室,回家裹紧被子睡觉,什么都不管。可是他没法睡着,眼前飞来飞去的竟都是梁思申的音容笑貌,依然是那么清晰,清晰得让他都想不到戴娇凤。甚至梁思申最后冰冷对他的神态他也没忘,与梁思申的过往在心头就跟放录像一样地一刻不停地放着,他不想看都不行,喊停都不行,录像自动而残酷地播放着,提示着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与他以为的并不一样。
他挣扎再三,无法摆脱,只得心里狠狠地说放吧放吧。索性关闭手机,眼睁睁看着那一幕幕不愿再回想的过往。
看着初见那一刻梁思申的惊艳,看着梁思申自始至终对他没有任何歧视和偏见,甚至还经常为他们个体户抱不平;看着梁思申真正用心地帮助他规划建材市场,规划宾馆,并由衷赞美他的机灵思维;看着梁思申倾其所有与他建立合资公司……杨巡忽然惊醒,他这辈子至今,曾经如此真心待他、欣赏他、信任他、帮助他的人,除了已经死去的老妈,恐怕只有梁思申一个,连弟妹们都不如她。
杨巡顿时坐起来,汗如雨下。
杨巡再也躺不住,在屋里坐立不安,悔恨得想以头抢地。他前一刻还恨梁思申呢,可是他有什么资格恨她?梁思申才该对他失望透顶。杨巡直着眼睛举起手,手指在半空轻弹了几下,终于一巴掌重重扇在自己脸上,他失去了最宝贵的。
而他当然也对不起宋运辉,是宋运辉将梁思申引荐给他,宋运辉也曾大力提携他,可他最后却连宋运辉也怪罪上,他真不是人,难怪宋运辉此后疏远他,连一面都不肯给见。
现在他很对不起的两个人要结婚了。他怎么说呢?他除了祝福,还能说什么呢?可是人家已经未必需要他的祝福。他现在已经能想到,他打击的是梁思申的真心。这样的他送出的祝福,梁思申还肯接受吗?不可能,梁思申可能巴不得离他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
杨巡这才知道自己错了,错了。以前宋运辉让他反思,他还想着宋运辉袒护梁思申,他现在后悔莫及。
而这样好的两个人要结婚了。
杨巡知道自己应该送出祝福,但他心里隐隐想到,他其实不愿祝福,他很没良心地更想念梁思申。他对梁思申的心死灰复燃。可是他还有何脸面见她?
杨巡在小小屋子里呆不下去,只拎了一个大哥大包,带着手机,漫无边际地乱走。不知不觉地走到城里的涉外区,看到不远的海员俱乐部,看到远近的大小宾馆,看到曾经他和梁思申联手买下的两家二轻局老厂子,打开厂门,看到的是他和梁思申一起参观的老厂。这些老厂,按照计划将在三天后拆毁,盖起新的市场。杨巡走出空旷的厂子,看着厂门外人迹罕至的马路,清晰地想起他第一次陪梁思申过来勘察时候的情形。那天是晚上,从萧然的宴席上下来,他对梁思申戏言,他是她的人了,其实他当时心里也正是如此渴望。梁思申这个半洋人不疑有他,竟然笑嘻嘻的接受,还当着别人的面把这句话若无其事地翻出来说,都不怕旁人侧目,她是多么可爱。
可是杨巡知道,这一切都不会再回来了。梁思申这样的人肯结婚,那一定是因为有爱。
杨巡站在马路上茫然若失,冬日的街头非常的灰败,连落光了树叶的梧桐树都是灰败的颜色。杨巡又走回老厂,坐在人去楼空的收发室发呆。他错了,错了。他心痛至流泪。
杨巡坐了许久,才回过魂来,只穿了西装和一件毛衣的人早已四肢冰凉,腹中也饿得轰鸣。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早错过吃饭时间。他无精打采地垂着脖子慢慢走回家去。他想到一件要紧的事。这两片老厂区拆毁后,他和梁思申本来准备盖一条欧式购物街,梁思申拿来的设计草图和一些她旅游过的欧洲美丽街道照片都非常漂亮。但这个计划已经被杨巡打入冷宫封存,他前段时间是如此厌恶听到“梁思申”这三个字,当然不会再执行由她经手制定的计划。他现在打算造的也是购物街,不过主题是服装街,计划投入资金较少,当然也不可能漂亮到哪儿去,只是实用而已。
杨巡这时候灰头土脸地想到,与梁思申一起规划的商场没了,不属于他了。要不,不惜一切工本地重启欧洲购物街的计划?这个想法让灰头土脸的杨巡稍微兴奋起来,要不,就这么定吧。他和梁思申之间已经被毁得没剩下什么实质性东西,只有这条街的规划,若是实施出来,算是完成两人曾经意气飞扬讨论确定的梦想。杨巡不得不考虑到成本,考虑到市场对如此前卫设计的接受度,但是又不断地激励自己,算了,不想这些,难得纵容自己一次。等走到家的时候,杨巡已经心下确定,启用尘封多日的旧设计,废弃现有的实用性计划。
他这才发现他的手机从早上离开寻建祥办公室的时候一直关到现在。他连忙打开,迅捷快速地发出几条指令,让包括杨速在内的手下开始执行新的计划,不容置疑。
而他也想到,他答应今天去接樊净下班,因为昨天听樊净说她们银行今天来领导视察,办公室人员都被要求穿上银行统一的毛料套裙,以示阵容整齐。樊净怕冷,杨巡自然今天早上负责了送,晚上就得负责接。只是杨巡现在心里失去对樊净的所有兴致,勉为其难地磨蹭着出门,到了樊净的银行,樊净已经躲在大门里等了一刻多钟。可杨巡还在想着怎么想个借口,他今晚根本不想与樊净说话,更别提可能一起吃饭或者去她家吃饭。
樊净不疑有他,一见杨巡的车子来,拉开就急急冲进来,呼着气道:“你来晚了,快,快送我去家里换件衣服,今天我们高中同学聚会。今天打了你一天电话都打不通,你去哪儿了?”
“在家睡觉。”杨巡简单地回答。
“大白天睡觉?你可真能。”樊净依然没留意早早暗下来的天色中杨巡不快的脸,她正忙着将手放到出风口取暖。
杨巡没搭理,专心开车,心里开始厌烦樊净。
送樊净到家,樊净让杨巡等一会儿,她换了衣服立刻下来,杨巡虽然没应,但一直在等着。他知道樊净重视她的中学同学,当然重视中学同学的聚会。樊净从是重点中学毕业,同学大多读重点大学,不过樊净读的是普通大学。
好在樊净很快下来,杨巡又一言不发载上她便走。樊净这才感觉到杨巡的情绪,忙问:“你怎么了?今天不高兴?”
杨巡点头,依然没吱声。杨巡严肃的时候挺可怕的,樊净平时常嫌这嫌那,可杨巡真正拉下脸的时候她是怕杨巡的。她只得小心地道:“什么事啊?你可难得不高兴呢。”
杨巡几乎是有些讥讽地道:“要不等下你让我参加聚会,让我高兴高兴?”
樊净立刻笑道:“我就知道你你是装出来骗我这句话的,偏不,才不上你的当。”
杨巡没理樊净的小聪明,樊净以为这么说可以婉转拒绝他参加聚会,他才不会看不出,只是他今天没兴趣计较而已。樊净见此也不说了,她有点怕杨巡还真腻着非要参加她的同学聚会不可。
但是车到饭店,却遇到两个男同学也刚到。那两个男同学一看见杨巡送樊净来,一个拦车,一个扯杨巡,叫嚣着把杨巡也扯进饭局。杨巡挣扎不开,只得硬着头皮参加,其他同学也带着男友或者女友,对樊净这一对并不大惊小怪。杨巡没怎么说话,众人见杨巡衣冠楚楚,举手投足派头十足,都以为杨巡与他们一路。同学聚会更多的是同学聊天,抢着说话都来不及,不会太照顾到家属。酒到酣时,才开始关注随行家属。有灵活的开始与看得上眼的家属交换名片,有人一看杨巡的名片,就惊呼出来。见过杨巡的不多,但是都知道杨巡的两家市场和只有杨巡知道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一家商场。立即有人要来认识杨巡,不免地,有人问杨巡:“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杨巡没回答,只微笑斜睨着樊净,到:“你说呢?”
樊净最头痛这个问题,闻言只得道:“有什么可问的,大家还不是差不多。”
杨巡却冷静地道:“我半文盲,小学毕业。”
同学们都泛出一脸“原来如此”的模样,樊净真是懊恼死,不明白杨巡为什么非要说出来,更把初中说成小学。听着大家的窃窃私语,她几乎是强忍着不满才拖延到聚会结束,等坐上杨巡的车子就想发飙。但是杨巡却不等她发飙,早早地抢着道:“我初中毕业是耻辱吗?你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你既然这么看不起我为什么还跟我在一起?你享受我车子接送时候有没有想到我是初中生?你倒是精明啊,又想我钱又看不起我学历,你不三不四算什么玩意儿?你倒是拿出点骨气不要我臭钱买的礼物不要我接送,我还敬重你,你嫌弃我没文化我也没话说,谁让我文化低只读初中。可你读那么多书,你骨气读哪儿去了?你读那么多书你还买不起车让我接送,你读那么多书你也不过找个我这样的初中生,你读那么多书你到底读懂多少道理……”
杨巡骂起人来是实战派,一张嘴泼风一样,不给樊净一点反击机会,全是他在说,没说几句樊净就被骂哭了,可车在路上她不敢开门,只得被一直骂到家。两人的关系就此终结。
杨巡开着车回到家去,他只觉得自己这一年荒唐至极,他都在忙些什么,自己还送上门去让人嫌弃。那些女人,真正是懂得个屁,他们能看到他杨巡的好处?以前有人看得到,有人还由衷赞叹他思维灵活,不拘一格,可是,他那时懂个屁。他当时没领情,他大错特错。
杨巡到家后没急着下车,将头埋在方向盘上发呆。好久,才回去家里,但没搭理杨速问他为什么改变计划,而是怏怏地钻进自己房间就睡觉。他悔死了。
杨巡最终特意去省文物商店,花大价钱买了一串鲜红的珊瑚项链作为送给宋梁联姻的礼物。因为他知道梁思申肯定喜欢这种东西。
礼物还是通过寻建祥送去的。杨巡知道宋运辉本来就忙,而且现在也不大待见他。
宋运辉看到杨巡送的礼物,不懂这玩意儿的价钱,见不是金不是银,也不是珍珠玉石,以为没什么值钱,只是投梁思申所好,便收下了,让寻建祥带句话,说声“感谢”。杨巡这才安然。
宋运辉登记结婚的消息传出去,有不少人主动上来送礼,很多是属于推都推不掉的。宋运辉清楚,这等礼尚往来需要用一场婚宴来打发,但是梁思申不肯办婚礼,一来她是刚见识过梁三的婚宴,觉得那简直是一场猴把戏,一点庄重的感觉都没有;二来她出席过宋运辉与金州旧人的宴席后便断了婚宴的心,她非常不愿被人背后与程开颜比较,认为那太不对不起她,而婚宴上面她不可避免要被那种比较的目光骚扰。
宋运辉理解她,她只要一个“不高兴”说出,宋运辉便知道了她心里的疙瘩,因此没再勉强。但两人都答应让外公作法,被外公押着量体裁衣,制作了传统礼服,准备春天时候在外公的大院里拍结婚照,因为他总得好好给梁思申一个新娘子的感觉,他欠她,对外,他则宣称梁思申受西方教育,不喜欢国内习俗,太有性格,因此不办婚宴。
而梁父梁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唯一的女儿结婚,他们虽然不是很满意,可是婚宴不能不办,婚宴与其说是新人宣告结婚的场所,不如说是新人父母的社交场所,他们得给亲朋好友一个交代。但是梁思申既然拒绝在宋家办婚宴,当然不便太不公平,在自家大操大办,便索性一个都不办。一家人沟通不下,梁父梁母只得找上宋运辉,一来二去,宋运辉与梁父梁母恢复良好邦交,但是婚礼的事情却依然被梁思申咬牙顶住,三个有头有脸的人都拿这个小人儿没招。梁父梁母也想到过找外公帮忙,可是外公的主意更馊,外公建议干脆到他美国的大宅去办。
婚礼的事儿终于被梁思申一天一天地拖下来,最终哪边都没办成。她圣诞前夕在美国出差时候与朋友说起来,满口遗憾。但与宋运辉在一起是她自己的选择,既然选择了,就得面对。她把遗憾的话留在美国,回到国内,便不再提起,不想给她爱的宋运辉太大压力。
圣诞休假,她独自开着特意从美国订来,去年才出品的深灰八缸大切诺基,来到东海总厂宿舍。她终于还是放弃了她原来的那辆七十年代型号、曾经自认为非常有性格、而且练出她一身业余修车水平的老切诺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