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们在山间草地的石楠丛中走着,罗伯特·乔丹感到石楠的枝叶擦着他的腿,感到枪套里沉甸甸的手枪贴着自己的大腿,感到阳光晒在自己头上,感到从积雪的山峰上来的风吹在背上凉飕飕的,感到手里握着的和他手指相扣的姑娘的手结实而有力。她的掌心贴在他的掌心上,手指扣在一起,她的手腕和他的手腕挽在一起,因此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她的手、手指和手腕传到了他的手、手指和手腕上,这种感觉就像海上飘来的一阵将那平静如镜的海面吹皱的轻风那么清新,又像羽毛擦过唇边,又像风停时飘落下的一片落叶那么轻柔,只有他们俩的手指接触时才能感觉到,而这种感觉又由于他们两手相扣,掌心紧贴在一起,以及手腕挽在一起而变得那么强烈,那么紧张,那么迫切,那么痛楚,那么有力,仿佛有一股电流贯通了他那条手臂,让他全身充满了强烈的欲望。阳光照耀在她麦浪般黄褐色的头发上,照耀在她光洁可爱的金褐色脸上,照耀在她线条优美的脖颈上,突然,他让她的头向后仰,把她搂在怀里亲吻。他吻着她,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他把她的身体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一条手臂搂住她的背脊,她仰头站着,浑身哆嗦。她随即把下巴搁在他头上,他感到她的乳房隔着卡其衬衫紧贴着他的胸脯,感到她双手抱着他的头贴着她的胸口。他直起腰来,用双臂紧紧抱着她,使她全身紧贴在他身上,离开了地面,他感到她在颤抖,她的双唇压在他脖子上,他接着把她放下来,说:“玛丽亚,啊,我的玛丽亚。”

接着他说:“我们到哪儿去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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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什么也没说,只把手伸进他的衬衫里,他感到她在解他的衬衫扣子。她说:“我也要。我也要吻。”

“不,小兔子。”

“要。要。要跟你一样。”

“不。那怎么行?”

“嗯,那么……哦,那么……哦,哦。”

接着是压在身子底下的石楠的气味,她脑袋下面被压弯的树枝的粗糙感,明亮的阳光照射在她紧闭的眼睛上,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她那线条优美的脖颈,她仰在石楠丛中的头,她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动的双唇,她那对着太阳、对着一切紧闭的眼睛,扑闪的睫毛。阳光照在她紧闭的眼睛上,她觉得一切都是红色的,橙红的,金红色的,一切都是这种颜色,充塞,占有,拥抱,都是这种颜色,在眼前缭乱地成为一色。而他胳膊肘支在地上,那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黑暗通道,一次又一次,不知通往何处,永远不知通往何处,黑暗的、永无尽头的、不知是何处的地方,始终坚持着通往不知是何处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永远不知通往何处,现在再也无法忍受了,无法忍受地一直、一直、一直通往不知何处的地方,突然地,灼热地,紧绷地,这不知何处的地方消失了,时间戛然而止,他们俩躺在那里,时间停止,他感到地面在移动,从他们俩的身体下面移走。

接着,他侧身躺着,脑袋深深地埋在石楠丛里,闻着石楠的气味,闻着石楠根、泥土和阳光照进石楠丛的气味,石楠刮着他赤裸的肩膀和腰部,痒痒的,姑娘躺在他对面,眼睛仍然闭着,忽然,她睁开眼睛,冲他微笑。他疲乏极了,仿佛相隔很远,温柔地对她说:“哎,小兔子。”她微笑着,亲近地说:“哎,我的英国人。”

“我不是英国人。”他疲惫地说。

“噢,你是的,”她说,“你是我的英国人。”她伸手抓住了他的两只耳朵,吻他的额头。

“那,”她说,“怎么样?我吻得好一些了吧?”

接着,他俩沿着小溪而行,他说:“玛丽亚,我爱你。你真可爱,真好,真美,跟你在一起太美妙啦,我只觉得在爱你的那时,仿佛要死了似的。”

“噢,”她说,“我每次都死过去。你没有死过去吗?”

“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你觉得地面在移动吗?”

“嗯。在我死过去的那一刻。搂着我。”

“不。我握着你的手了。握着你的手就够啦。”他望着她,望着草地对面的空中一只在盘旋觅食的鹰,午后大块的云朵正在向山上压过来。

“你跟别人也是这样吗?”玛丽亚问他,他们这时手拉手地走着。

“不是。真的。”

“你爱过不少女人?”

“有几个。和你不一样。”

“不像我们这样吗?真的吗?”

“也快活,可是不像我们这样。”

“刚才地面动了。以前没动过吗?”

“没有。真的从来没有。”

“哎,”她说,“这样,我们有过一天啦。”

他没说什么。

“我们现在至少有过了,”玛丽亚说,“你喜欢我吗?我讨你喜欢吗?我以后会长得更好看的。”

“你现在就非常美丽。”

“不,”她说,“你用手抚摸抚摸我的头吧。”

他抚摸她的头,觉得她那头短发很柔软,在他手指下被压平了,随后又翘起来。他双手捧着她的头,使她仰起脸来,然后吻她。

“我喜欢亲吻。”她说,“可我吻得不好。”

“你不用亲吻。”

“不,我要。如果我做你的女人,就该事事都让你高兴。”

“你已经让我非常高兴了。我没法比现在更高兴啦,如果更高兴,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啦。”

“可你看吧,”她非常愉快地说,“你觉得我的头发现在有趣,是因为样子怪。不过头发天天在长,长长了我就不难看了,说不定你会非常爱我的。”

“你的身体很可爱,”他说,“最可爱了。”

“不过是因为年轻苗条而已吧。”

“不。美妙的身体有一种魔力。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不过,你有。”

“那是给你的。”她说。

“不。”

“就是。给你,永远给你,只给你一个人。可是这并不会给你带来什么。我要学会好好照顾你。你可要跟我说真话。你以前从没觉得地面动过吗?”

“从来也没有。”他老实地说。

“现在我高兴了,”她说,“现在我真的高兴了。”

“现在你在想别的事吗?”她问他。

“是的。想我的任务。”

“我们有马就好了。”玛丽亚说,“我高兴的时候就想骑匹好马飞奔,你在我身边,也骑着马飞奔,我们越跑越快,骑着马儿飞奔,我就永远高兴个没完。”

“我们可以把你的高兴带到飞机上。”他心不在焉地说。

“像那些小驱逐机一样,在天上不停地飞来飞去,在阳光里闪亮。”她说,“在空中翻筋斗,俯冲。多棒呀!”她大笑起来,“我高兴得不知道在乘飞机呢。”

“你高兴得没有边儿。”他说,并没完全听见她的话。

他出了神。他虽然走在她身旁,心里却想着桥的事情,一切都清楚确实,轮廓分明,就像照相机的镜头对准了焦距。他看到那两个哨所,看到安塞尔莫和那吉卜赛人在守望。他看到那空荡荡的公路,看到公路上调动的部队。他看到能让那两挺自动步枪发挥最大火力的位置,可是由谁来掌控这两挺自动步枪呢?他想,我来断后,那开始时谁来弄呢?他看到自己放好炸药,把炸药卡住,扎紧,安好雷管,接好电线,连上接头,然后回到他放旧引爆箱的地方,接着他开始想可能发生的情况,以及可能出差错的地方。别想啦,他对自己说。你刚跟这个姑娘睡过觉,现在头脑清醒,完全清醒,你却开始发愁了。考虑你必须干的事情是一回事,发愁是一回事。别发愁。你不能发愁。你知道你不得不干的事情,你还知道可能发生的情况。这些情况当然可能发生。

你知道自己斗争的目标,于是你全力以赴。你反对的正是现在要干的,并且为了可能的胜利而不得不干的事情。所以,你现在不得不利用你所喜爱的这些人,就像你要取胜而必须利用那些对你毫无感情的军队一样。显然巴勃罗最精明。马上就知道情况险恶。那女人全力支持,现在仍然没变,但是她逐渐认识到这件事的实质,她十分沮丧。“聋子”马上看清这件事,他倒是肯干,但是并不比他——罗伯特·乔丹,更愿意干。

原来你是说你考虑的并不是你自己,而是那女人、那姑娘以及别的人的遭遇。好吧。如果你没来,他们又将是怎样的遭遇呢?你来这里之前,他们什么样?你不能那样想。除了行动时,你对他们并不负有责任。不是你发号施令。是戈尔茨。那戈尔茨是谁?他是个好将军。是你到目前为止最好的顶头上司。然而,一个人明知那些命令行不通,明知这命令会带来什么后果,他还应该执行吗?即使命令来自那个既是军队又是党的领导人的戈尔茨?是的。他应该执行这些命令,因为只有在执行过程中,才能证明行不通。你没有试过怎么能知道行不通?要是接到命令的时候,人人都说执行不了,那你这个人将落到何种田地?要是接到命令,你就说行不通,那我们大家将落到何种田地?

他见过不少将领,对他们来说,所有的命令都行不通。埃斯特雷马杜拉的那个畜生戈麦斯就是这么一个。他见过不少次进攻战,两翼却按兵不动,理由是行不通。不,他必须执行这些命令,倒霉的是他不得不和这些他很喜欢的人一起干。

他们游击队只会给掩护他们、和他们一起干的人带来厄运和危险。图的是什么呢?图的是最终消除危险,让这个国家成为可以安居乐业的好地方。这话虽说是陈词滥调,不过,却是真话。

如果共和国失败的话,那些信仰共和国的人就无法在西班牙生活下去。不过,会失败吗?是的,根据那些已被法西斯分子占领的地区所发生的情况看来,他知道是会失败的。

巴勃罗是个畜生,可是别的人都是好样的,那么叫他们去炸桥不是把他们出卖了吗?也许是的。可是,如果他们不这样干,一星期之内就会来两中队骑兵,把他们从这个山区里赶走。

不。把他们扔在一边没有任何好处。除非你把所有的人都扔在一边,你不应该干涉任何人的事。他原来是这样想的,是不是?对,他是这样想的。至于一个有计划的社会之类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那是别人该干的事啦。这次战争之后,他有别的事要干。他投入这次战争是因为战争发生在他所热爱的国家里,他信仰共和国,并且,一旦共和国被毁灭,那些信仰共和国的人就活不下去了。整个战争期间他都得服从共产党的纪律。在西班牙,共产党提供了最好的纪律,最健全、最英明的作战纪律。战争期间他服从他们的纪律,因为在作战的时候,他只尊敬这个党的纲领和纪律。

那么他的政见又是什么呢?他对自己说,目前没有什么政见。可是跟谁也不能讲,他想。永远别透露这点。那么你以后打算干什么呢?我要回去,像以前一样,教西班牙语谋生,并且打算写一本真正的书,我敢肯定,他说,我敢肯定这不是什么难事。

他应该跟巴勃罗谈谈政治才对。了解一下他在政治上的发展肯定是很有趣的。可能是典型的由左变为右的,就像老勒洛[1]。巴勃罗很像老勒洛。普列托[2]也一样。巴勃罗在对最后胜利的信心上和普列托大致差不多。在政见上,他们抱着偷马贼的态度。他把共和国作为一种政府形式加以信任,但是共和国必须铲除这帮偷马贼,看看在叛乱开始时他们这帮人把共和国害成了什么样子。领导人民的人同时又是人民真正的敌人,世界上哪个国家有过这种情况?

人民的敌人。这种词儿他还是不讲为好。他不愿用这种口号式的词儿。和玛丽亚睡了觉,他的思想起了变化。在政治方面,他变得像个顽固不化的浸礼会教友,偏执死板,因此像“人民的敌人”这样的词儿是没有多加考虑就浮上心头。任何革命的或爱国的八股也是这样。他没有考虑就使用这种词儿。当然,它们不是假话,但是非常容易把它们滥用。自从昨夜和今天下午发生那事以来,对这种事情,他的头脑变得越来越清醒,也纯洁多了。偏执是件古怪的东西。偏执的人必然绝对相信自己是正确的,而克制自己,保持正统思想,最能助长这种自以为正确和正直的看法。克制是异端邪说的敌人。

如果他仔细考虑的话,这个前提怎么可能站得住脚呢?共产党总是强烈反对放荡不羁的作风,也许就是这个缘故吧。当你酗酒或私通的时候,你就会发觉,拿党的路线来衡量,你是多么容易犯错误啊。打倒放荡不羁的作风,那是马雅可夫斯基所犯的错误。

然而马雅可夫斯基又被尊为圣徒了。那是因为他已经死了,盖棺论定了。他对自己说,你自己也会盖棺论定的。现在别去想这事了,想想玛丽亚吧。

玛丽亚令他对他的偏执十分难堪。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影响他的决心,然而他不想死,多想活在人间。他愿意放弃英雄或烈士的结局。他不想打一场德摩比利式的保卫战[3],也不想当桥头阻击敌人的罗马壮士霍拉修斯[4],更不想成为那个用手指堵堤坝窟窿的荷兰孩子。不。他想和玛丽亚一起生活。说得简单点,就是这样。他想和她共度悠长的岁月。

他不相信还会有什么悠长的岁月,但如果真有的话,他愿意和她一起度过,他想,我们住旅馆的时候,可以用利文斯通博士[5]夫妇的名字来填登记表。

为什么不娶她?当然,他想,我要娶她。这样我们就是爱达荷州太阳谷城的罗伯特·乔丹夫妇了,或者是得克萨斯州科珀斯克里斯蒂城,或蒙大拿州比尤特城[6]的罗伯特·乔丹夫妇了。

西班牙姑娘能是位了不起的妻子。我从没结过婚,所以很相信这一点。等我回大学复职,她就是讲师太太。当西班牙语系四年级学生傍晚来我家抽板烟,饶有兴味地谈克维多、洛佩·德维加、加尔多斯[7]以及其他受人尊敬的死者的时候,玛丽亚就可以给他们讲讲某些为正统信仰而斗争的蓝衫十字军[8]是怎样骑在她头上,而另一些拧住她胳臂、撩她的裙子堵住她嘴的事了。

我不知道蒙大拿米苏拉城的人们会怎样看待玛丽亚?如果我能回到米苏拉找到工作的话。看来我在那里要永远被扣上赤色分子的帽子,列在黑名单上了。尽管你自己不知道。你永远不确定。他们没法证明你以前干过什么事,事实上即使你告诉了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你,而我的护照在他们颁发限制条例之前去西班牙是有效的。

我可以待到三七年的秋天再回去。我是在三六年夏天离开的,假期虽然是一年,但在第二年秋季开学时再回去也可以。从现在到秋季开学时间还早。也可以这样说,从现在到后天时间也还早。不。我看没必要为大学发愁。只要秋天回去就行。只要想办法回去就行。

但是现在,生活多奇怪呀。不奇怪才怪呢。西班牙是你的任务、你的职责,待在西班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好几个夏天,你干过一些其他工程项目,在林业部门参加筑路,还在国家公园里干过活,学会了使用炸药,所以干爆破工作对你也是合适的。虽然时间仓促,不过学得很扎实。

你一旦把爆破当做问题来看,那它就仅仅是一个问题。但是随之而来的好多问题却不好对付,尽管你不把它当回事。人们一直把爆破当做有效的谋杀。讲一套冠冕堂皇的话,就能让它变得情有可原吗?讲一套冠冕堂皇的话,就会使杀人听起来更有趣吗?他对自己说。依我看,你把这问题看得未免太轻率了。他想。等你不再为共和国服役,你的情况将会如何,你究竟配做些什么,这些对我来说,都很成问题。他对自己说,不过我想,只要你把它写出来,就能把这些包袱放下。一旦把它写出来,一切就会成为过去。你能写的话,那会是一本好书。要比另外那本好多了。

他想,然而在这阶段,你眼前的生活,或今后的生活,就是今天、今晚、明天,今天、今晚、明天,我希望能一遍遍地周而复始下去。他想,所以你最好还是抓住眼前的光景,并且多感恩。要是炸桥不顺利呢?眼前看来可不太好。

然而,玛丽亚是美好的。可不是?他想,嗯,可不是吗?我现在能从生活中得到的,也许就是这个了。也许这就是我的生活,不是七十年[9],而是四十八小时,或者说得准确些,是七十或者七十二小时。一天二十四小时,三天就是七十二小时。

在我看来,七十小时跟七十年一样,也可以充分享受生活。只要你已经到达了适当的年纪,并且这七十小时开始时,你已经有了丰富的生活。

真是胡思乱想,他想。你一个人在想些什么鬼名堂。胡扯。也许这不是胡扯。得了,我们走着瞧吧。我上一次跟女人睡觉是在马德里。不,不对。是在埃斯科里亚尔,那晚上我醒来,以为是另一个人在身边,很激动,后来才知道是谁,不过,那还是很愉快的。那次之前是在马德里,除了在睡觉时我自欺欺人,假装有女人之外,情况也差不多,或者更差劲一些。所以,我不是过分美化西班牙女人的风流,也不认为在西班牙逢场作戏要比在别的国家逢场作戏更强。可是,我和玛丽亚在一起的时候,我对她深深的爱让我觉得自己确实要死过去似的,我从来不信会这样,也不觉得会有这种事。

所以,假如把七十年换成七十小时,我现在觉得也很值得,而且我能这样想也很幸福。假如根本没有那种所谓的悠长岁月,没有余生,也没有以后,只有现在,那么现在就值得赞美,而我感到非常愉快。“现在”,西班牙语叫ahora,法语叫maintenant,德语叫heute。“现在”这个词很好笑,却等于全世界,和你的一生。“今晚”,西班牙语叫esta noche,法语叫ce soir,德语叫heute abend。“生命和妻子”,法语叫vie和mari。不对,不能这样讲,法国人把这个mari当做丈夫。还可以说现在和frau,德语frau是妻子的意思;可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就“死亡”来说,法语叫mort,西班牙语叫muerto,德语叫todt。德语的死亡听起来最可怕。“战争”,法语叫guerre,西班牙语叫guerra,德语叫krieg。德语的战争听起来火药味最浓,是不是?要么因为他的德语最差劲才这么想吗?“宝贝儿”,法语叫chérie,西班牙语叫prenda,德语叫schatz。他希望把这些词儿都换成玛丽亚。这个名字才美。

得了,他们就要行动了,时间迫在眉睫。看起来情况确实是越来越坏。那种任务根本没法在早晨完成。如果碰到不得已的情况,你得一直坚持到晚上才能脱身。你竭力拖到晚上才撤退。要是能拖到晚上,也许就没问题了。那么,假如在白天就开始拖,又怎么样呢?能行吗?那该死的“聋子”,特地用了正规的西班牙语来仔细地向他解释这一点。他好像以为,自从戈尔茨第一次提出这事以来,每逢罗伯特·乔丹故意想到坏的方面时,从没认真考虑过那一点。好像自从大前天晚上以来,他一直没事人似的,而不是心里搁着一团消化不了的死面疙瘩。

这件事真够戗。你活了半辈子,常常觉得生活似乎有点意义,但结果总是一无所得。你以为这是你永远也得不到的了。接着,在这样一场糟糕的把戏中,设法取得两帮胆小如鼠的游击队的配合,在难以想象的情况下帮你炸桥,来阻止一场也许早已开始了的反攻,这时,你却遇见了玛丽亚。当然啦,那正是你期望的事。可遇见得太晚了,就这样。

实际上是比拉尔那女人把这姑娘硬推进了你的睡袋,那结果怎样呢?是呀,结果怎样呢?请你跟我说说结果怎样吧。是的。结果就成了这样,结果就是这样子。

别自欺欺人地说什么是比拉尔硬把她推进了你的睡袋的,别不当回事,或者认为真要不得。你刚见到她就失魂落魄啦。她一开口跟你说话,你就有了爱情,这你知道。你一向认为绝不会有这种爱情,可是既然有了爱情,又何必毁谤它呢?你当时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她托着铁盘,弯着身子从洞里走出来时,你第一次看见她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那时就堕入情网了,这你知道,干吗自欺欺人?每当你望着她,她望着你的时候,你心里就折腾开了,你为什么不承认呢?好吧,我承认。至于比拉尔把这姑娘硬塞给你,她做的这一切正表明了她是个有头脑的女人。她处处关心这姑娘,姑娘托着菜盘回山洞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出端倪来了。

正是她让事情好过一些。她作了巧妙安排,所以才有昨天夜里和今天下午的事。她可比你有见识多了,她知道一寸光阴一寸金。他对自己说。是呀,我们得承认,她懂得时间的可贵。她宁愿忍受不快,因为她不希望别人错过她所错过的青春,但是承认自己失去了青春实在太痛苦了。所以她刚才在山上那么难受,我想我们也并没有让她好受些。

眼前的情况就是这样,过去的情况也这样,所以你还不如承认,你现在可没有两个整夜可以和她待在一起了,不会白头到老,不会生活在一起,不会享受到别人都能享受到的幸福,根本不可能了。一夜已经过去,下午有了一次,也许还有一夜。不,先生。

没有时间,没有幸福,没有乐趣,没有儿女,没有屋子,没有浴室,没有干净的睡衣,没有日报,不会双双醒来,不会醒来时看到身边有她而不是孑然一身。不。不会有那等好事。可是,唉,既然你想向生活索取的只有这一点,既然你已经找到了,那为什么不在铺有床单的床上睡上哪怕一晚呢?

你在向往不可能的事。你在想根本办不到的事。所以如果你真那样爱这个姑娘,那么你不如使劲爱她,用爱情的强度来弥补所缺少的持久性和连续性。你听到了吗?从前人们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爱情。而现在,当你找到了爱情,却想知道,如果你能享有两夜的话,这种运气究竟从何而来。两夜。两夜,彼此相爱、相敬、相怜。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无论生病或死亡。不,不是这么说的。无论生病或健康。至死才分离[10]。只有两夜。很有可能。很有可能,不过现在别胡思乱想啦。现在可别乱想。这对你没有好处。别做对你没好处的事。这话确实太对了。

这正是戈尔茨说过的话。你和他相处久了,就看出他的精明了。原来这就是他那时问到的,这就是不正规战争生活里的调剂。戈尔茨有没有这种情况?是不是由于情况紧急,缺少时间和适当的环境才造成的?在类似的情形下,人人都会遇到这种事吗?还是说,只是因为他碰到了这种事才认为这是特殊情况?戈尔茨在指挥非正规的骑兵队时,是不是也匆匆忙忙地和女人睡觉?是不是也因为情况复杂,阴错阳差地使那些姑娘也跟玛丽亚似的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戈尔茨可能也理解这些,所以要你相信,你应该把给你的那两个晚上当做你的一生来享受;既然我们现在过着这种生活,就应该把你应得的一切集中在你仅有的可以享受的短暂时刻里。

这种想法固然不错。但是他不信玛丽亚的所作所为仅仅是因为环境。当然,除非她是受到了他的处境以及她自己的处境的影响。他想,她的处境是不太好的。是啊,不太好。

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就只能是如此。可是并没有法律规定你非接受不可。他想,我过去不知道自己能有这种感受,也不知道我会有这种经历。但愿能一辈子有这种感受。他心中另一个声音说。你能这样。你整个的一生就在现在。除了现在再没有别的了,既没有昨天,当然,也没有明天。你要活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只有现在,而如果“现在”只有两天的话,那么两天就是你的一生,而这一生中的一切都被压缩。你就这样在两天中度过一生。如果你不抱怨,不奢望你永远得不到的东西,那么,你就会得到美好的一生。美好的一生并不是《圣经》上所规定的七十年。

所以现在别发愁,接受你此刻所拥有的东西,干你的工作,那么,你就能度过漫长的一生,非常快乐的一生。最近不是很快乐吗?那有什么抱怨的?他对自己说,这工作就是这样,他很高兴能这样想,你碰到的事没有你遇到的人重要。想到这里,他就高兴了,因为他开玩笑了,于是他的思想又回到了玛丽亚身上。

“我爱你,兔子,”他对姑娘说,“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她对他说,“你千万别担心你的工作,因为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也不会碍你的事,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的,你告诉我就行。”

“没有什么,”他说,“其实很简单。”

“我要问比拉尔,该做些什么才能照顾好男人,然后我就照着去做。”玛丽亚说,“这样,我一边学,一边也会自己发现一些事情,还有什么事情,你也可以对我说说。”

“没什么要做的事了。”

“什么,你,没什么事!你的睡袋,早晨就该掸掸灰了,挂起来晒晒太阳。然后在降露水前收起来。”

“说下去,兔子。”

“你的袜子得洗了晒干。我要让你有两双换着穿。”

“还有呢?”

“你要是肯教我,我就给你擦枪,上油。”

“吻我吧!”罗伯特·乔丹说。

“不,说正经话呢。你教我保养手枪吗?擦布啊,油啊,比拉尔都有。山洞里有根擦枪用的通条,肯定配得上。”

“当然。我教你。”

“还有,”玛丽亚说,“如果你教会我开枪,那么,万一我和你谁受了伤,为了不被俘虏,有必要时你可以枪毙我,我也可以枪毙你,或者自杀。”

“真有意思,”罗伯特·乔丹说,“你有很多这样的想法吗?”

“不是。”玛丽亚说,“不过这是个好主意。比拉尔把这个给了我,还教我怎么用,”她解开衬衫前胸的口袋,掏出一只随身带的装梳子的那种短皮套子,解开勒住两头的宽橡皮筋,抽出一张刮胡子用的单面刀片,“我一直把这个带在身上,”她解释说,“比拉尔说,放在耳朵下面,朝这里一划。”她用指头比画给他看,“她说这里有一根大动脉,你用刀片在这儿一划,肯定不会划错。她还说,不会痛苦,只要在耳朵下面使劲按住,用刀片向下一划。她说,这很容易办到,只要划下去,他们就拿你没办法了。”

“她说得没错,”罗伯特·乔丹说,“那是颈动脉。”

他想,原来她走东走西一直随身带着这个,认为这是理所当然而能应付万一的办法。

“可是我宁愿你枪毙我,”玛丽亚说,“答应我,必要的时候你一定要枪毙我。”

“行,”罗伯特·乔丹说,“我答应你。”

“多谢你,”玛丽亚对他说,“我知道,这事做起来不容易。”

“没有什么。”罗伯特·乔丹说。

他想,你把这一切全忘了。你只考虑你自己的任务,却忘了内战的种种妙处。你把这事给忘了。得了,你是应该忘掉它的。卡希金忘不了这种事,结果毁了他的工作。或许你认为这位老兄事先就有预感的吧?真是怪事,他对枪杀卡希金一事竟然无动于衷。他原以为到了某个时候,心里会难受,可到现在为止还都心安理得。

“不过,我还可以替你做别的事。”玛丽亚十分认真地对他说,这时她紧挨在他身边走着,很有女人味儿。

“除了枪毙我之外,还能干别的事?”

“是呀。等你抽完了那带嘴的烟卷,我可以给你卷烟。比拉尔教过我怎么把卷烟卷得又紧又整齐,不会开缝。”

“好极了。”罗伯特·乔丹说,“是你自己舔湿卷烟纸的吗?”

“是呀,”姑娘说,“你受伤,我来看护你,给你包扎伤口,给你擦身,喂你吃——”

“要是我不受伤呢?”罗伯特·乔丹说。

“那么等你生病的时候,我来照顾你,给你做汤,给你擦身,伺候你。还给你读书。”

“要是我不生病呢?”

“那么你一早醒来的时候,我给你端咖啡——”

“要是我不爱咖啡呢?”罗伯特·乔丹对她说。

“不,你爱喝。”姑娘快乐地说,“你今天早上就喝了两杯。”

“如果咖啡我喝腻了,又不用枪毙我,我既不受伤,也不生病,还戒了烟,只有一双袜子,自己晒睡袋,那怎么办呢,兔子?”他拍拍她的背,“那怎么办呢?”

“那么,”玛丽亚说,“我向比拉尔借把剪刀,给你理发。”

“我不爱理发。”

“我也不爱,”玛丽亚说,“我喜欢你现在头发的样子。要是没事可替你做,我就坐在你身边,看着你,晚上,我们睡觉。”

“好。”罗伯特·乔丹说,“最后这个主意非常好。”

“我也这么想,”玛丽亚微笑了,“噢,英国人。”

他说:“我的名字叫罗伯特。”

“不。我要和比拉尔一样,叫你英国人。”

“可我的名字还是叫罗伯特啊。”

“不,”她对他说,“今天一整天都叫你英国人。英国人,我可以帮你干活吗?”

“不。我现在的事只能由我一个人来做,而且头脑要很冷静。”

“好吧,”她说,“什么时候能完成?”

“走运的话,今天晚上。”

“好。”她说。

他们所站的山坡下面,是通往营地的最后一片松林。

“那是谁?”罗伯特·乔丹问,用手指指。

“是比拉尔,”姑娘顺着他手臂指的方向望去,说,“肯定是比拉尔。”

草坡的下端有片树木,那妇人就坐在那里,头伏在双臂上。从他们站着的地方望去,她就像一团深色的东西,在那棕褐色的树干的映衬下,显得黑黝黝的。

“走吧!”罗伯特·乔丹说,起步穿过齐膝深的石楠丛向她跑去。石楠长得密实,他跑不快,才跑了一小段路,就放慢脚步走了。他看得见那妇人双臂交叉抱着头,在树干前面,看上去显得又宽又黑。他走到她跟前,突然叫一声:“比拉尔。”

妇人抬起头来望着他。

“嗯,”她说,“你们已经完事了?”

“你不舒服吗?”他凑在她身边俯身问道。

“没有的事。”她说,“我睡着了。”

“比拉尔,”玛丽亚走上前来说,在她身旁跪下,“你身体好吗?没事吧?”

“好得很!”比拉尔说,但没站起来。她望着他们俩。“好啊,英国人。”她说,“你又玩男人的那套花招了?”

“你身体可好?”罗伯特·乔丹不睬她的话。

“怎么不好?我睡着了,你呢?”

“没有。”

“嗯。”比拉尔对姑娘说,“看来你很满意。”

玛丽亚红了脸,没说什么。

“别惹她。”罗伯特·乔丹说。

“没跟你说话。”比拉尔对他说。“玛丽亚。”她说,声音很生硬。姑娘仍然低着头。

“玛丽亚,”女人又说,“我在讲,看来你很满意吧。”

“哎,别招她啦。”罗伯特·乔丹又说。

“你给我闭嘴。”比拉尔说,看都不看他一眼,“听着,玛丽亚,告诉我。”“不。”玛丽亚摇头说。

“玛丽亚。”比拉尔说,声音跟她那脸色一样生硬不友好,“你要自觉自愿地告诉我。”

姑娘摇摇头。

罗伯特·乔丹思量着,要不是我得跟这女人和她那酒鬼男人以及她那帮胆小鬼合作,我一定狠狠抽她的嘴巴,要揍得她——

“说呀,告诉我!”比拉尔对姑娘说。

“不,”玛丽亚说,“我不。”

“别招她!”罗伯特·乔丹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他想,看来无论如何得揍她了,管他娘的。

比拉尔根本不跟他说话。这并不像蛇把鸟吓呆,也不像猫把鸟吓呆的情况。没有一点弱肉强食的意味。也没有丝毫反常的地方。然而他感到这种感觉在他心里越胀越大,就像一条眼镜蛇的脖子在膨胀。他能感觉到。他能感到这种威胁在他心头占着压倒性的优势,然而它并不是恶意的,是带有试探性的。罗伯特·乔丹想,我没有看到就好了。可是,这问题不是抽嘴巴就能解决的。

“玛丽亚,”比拉尔说,“我不碰你。现在你自己讲。”这句话是用西班牙语说的。

姑娘摇摇头。

“玛丽亚,”比拉尔说,“现在就讲,要你自己讲。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只要你说一句。”

“不,”姑娘小声说,“不,不。”

“现在你要告诉我了吧,”比拉尔对她说,“只要你说一句。你明白吗?现在你告诉我吧!”

“刚才地面动了,”玛丽亚说,没看那妇人,“真的。这事我不该告诉你的。”

“这样啊!”比拉尔说,她的声音变得热情而友好起来,里面没有强迫的意思了。但是,罗伯特·乔丹注意到她额头和嘴唇上出现了细小的汗珠。“原来如此。那就对了。”她说。

“是真的!”玛丽亚咬着嘴唇说。

“当然,是真的,”比拉尔亲切地说,“可别告诉你的同胞,因为他们不会信你的。你没有吉卜赛血统吧,英国人?”

罗伯特·乔丹扶着她站起来。

“没有,”他说,“就我所知,没有。”

“就玛丽亚所知也没有。”比拉尔说,“不过那就怪了。”

“可是真的动了,比拉尔。”玛丽亚说。

“当然这样,丫头?”比拉尔说,“我年轻时地面也动过,你觉得什么都在动,你害怕身子下面的地面会裂开。这种情形每夜都有。”

“你骗人!”玛丽亚说。

“不错,”比拉尔说,“我说谎。一生绝不会超过三次。刚才地动了吗?”

“动了。”姑娘说,“真动了。”

“那么你呢,英国人?”比拉尔望着罗伯特·乔丹,“要说真话。”

“动了,”他说,“真动了。”

“好,”比拉尔说,“好。那才对了。”

“你说三次是什么意思?”玛丽亚问,“这什么意思?”

“三次,”比拉尔说,“你们现在有了一次。”

“只有三次吗?”

“大多数人是一次也没有的。”比拉尔对她说,“你肯定动了?”

“人好像往下掉似的。”玛丽亚说。

“那么是动过了,”比拉尔说,“走吧,我们到营地去吧。”

“你胡扯什么三次干吗?”他们一起穿过松林,罗伯特·乔丹对妇人说。

“胡扯?”她挖苦地望着他,“别跟我说什么胡扯,英国小子。”

“这又是看手相那一套骗人的把戏吧?”

“不,吉卜赛人都知道这是确实可靠的常识。”

“我们可不是吉卜赛人。”

“对啊。不过你走运。不是吉卜赛人,有时倒有些运气的。”

“你真的相信三次这种事吗?”

她又古怪地望着他:“别问我,英国人,”她说,“别来烦我啦。你年纪太轻,我跟你说不通。”

“不过,比拉尔。”玛丽亚说。

“闭嘴,”比拉尔对她说,“你有过一次,这辈子还有两次。”

“那你呢?”罗伯特·乔丹问她。

“两次,”比拉尔说,伸出两个手指,“两次。再不会有第三次啦。”

“为什么不会?”玛丽亚问。

“啊,别说了。”比拉尔说,“别说了。你年纪轻不懂,别烦我。”

“为什么不会有第三次?”罗伯特·乔丹问。

“哎,你闭嘴好不好?”比拉尔说,“闭嘴!”

行,罗伯特·乔丹对自己说。问题是我再得不到了。我认识很多吉卜赛人,这些人怪得很。不过,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怪呢?不同的是我们得正正当当地挣钱生活。谁也不知道我们的祖先是什么种族,不知道我们的种族的传统,也不知道我们的祖先生活在丛林里时的神秘事迹。我们只知道自己的无知。我们对黑夜里的情况一点也不知道,白天发生的情况,那是另一回事。不管发生什么,都是木已成舟,可现在这个女人不仅逼这姑娘说出了她不愿说的事情,而且偏要把它拿来当做她自己的经验。她偏要把它说成是吉卜赛人的鬼把戏。我原以为她在山上时难受,可现在回到这里,她又神气活现了,这种行为要是有什么恶意,该把她枪毙。不过并没恶意,这只不过是她想保持生活的乐趣而已,通过玛丽亚来保持生活的乐趣罢了。

他对自己说,等打完了这仗,你就可以着手研究女人了。你可以拿比拉尔开个头。依我看,她这一天过得颇不简单。过去她从没提起过吉卜赛人的玩意儿。他想,除了手相。对,就是手相,没错儿。我看,手相这玩意儿不见得是她捏造的。当然啦,她看到了什么是不会告诉我的。不管她看到什么,她自己可是深信不疑的。可是这种鬼把戏是不会应验的。

“听着,比拉尔!”他对妇人说。

比拉尔朝着他微笑。

“什么事?”她问。

“别故弄玄虚了,”罗伯特·乔丹说,“我讨厌这种鬼把戏。”

“是吗?”比拉尔说。

“我不信妖怪、占卜者、算命先生,还有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吉卜赛巫术。”

“嗯。”比拉尔说。

“对。你别去招玛丽亚了。”

“我不招这姑娘了。”

“也别故弄玄虚了。”罗伯特·乔丹说,“我们够忙的了。有不少事要做,不讲这些神秘莫测的事也够复杂了。少算些命,多做点事吧。”

“我明白了,”比拉尔说,同意地点点头,“不过听着,英国人,”她对他笑着说,“地真的动过吗?”

“是的,该死的。地动过。”

比拉尔站着,朝罗伯特·乔丹笑了又笑。

“噢,英国人。英国人呀,”她笑着说,“你这人真有意思。你再要装得一本正经可不容易了。”

滚蛋,罗伯特·乔丹想。但是他没做声。他们刚才说话的时候,乌云遮住了太阳。他回头仰望那些山头,只见天空阴霾密布。

“没错,”比拉尔望着天空对他说,“要下雪了。”

“现在吗?快到六月了。”

“怎么下不了?山区是不分月份的。现在是阴历五月。”

“不能下雪。”他说,“不能下雪!”

“不管怎么说,英国人。”她说,“都要下的。”

罗伯特·乔丹仰望着灰沉沉的天空,只见太阳变成昏黄的一团。他望着望着,太阳完全消失了,天际一片灰暗,天色显得模糊阴沉;乌云这时把山峰都遮住了。

“是啊,”他说,“看来你说对了。”


[1]勒洛(1864—1949),西班牙激进党领袖,1933年12月起曾几度出任共和国总理。1936年2月大选中,被人民阵线所击败。他在政治上从共和派堕落为右派。

[2]普列托,西班牙社会党领袖,生于1883年,1931年起先后任财政部长等职,政治上逐渐堕落为社会党右翼分子。

[3]公元前480年,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率领三百名战士死守德摩比利关口,阻击波斯侵略军,结果被包围,全部牺牲。

[4]霍拉修斯是罗马传说中的英雄,公元前508年左右,他和其他两名壮士坚守罗马木桥,阻挡住入侵的伊特拉斯坎人的大军,待罗马人毁桥后才跳入台伯河中,游到对岸。有传说他在河中淹死。

[5]苏格兰医学博士利文斯通博士(1813—1873),于1840年离开英国到非洲南部任传教士,一面行医,一面到处旅行探险。1866年第二次到非洲,一度和外界失去联系。1871年,《纽约先驱报》派英籍记者亨利·斯坦利率探险队到非洲寻找他的下落,于11月10日在坦噶尼喀湖边乌吉吉城与他会面,斯坦利第一句话就是:“我看这位是利文斯通博士吧。”罗伯特·乔丹在此处用开玩笑的心情引用了这句活。

[6]这三个城市都在美国西部。罗伯特·乔丹的家乡在蒙大拿州西部米苏拉城,离其中两个城市不远。他在设想回美国后带玛丽亚到那几个地方定居。

[7]洛佩·德维加(1562—1635),西班牙戏剧家,现存作品四百余部,大部分为喜剧,以《羊泉村》为代表作。加尔多斯(1843—1920),西班牙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剧本。

[8]指西班牙法西斯组织长枪党党徒。

[9]典故出自《圣经》第90章第10节:“我们一生的年岁是七十年。”

[10]罗伯特·乔丹这里在回忆基督教徒在礼拜堂内结婚时,新人对牧师所作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