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他们到达营地的时候,雪已经下了。雪片在松树之间斜着飘下来,起先还是稀稀疏疏地斜穿过树林,打着转飘落下来,后来,寒风从山上刮下来,雪片就大片大片地密集地盘旋而下,这时,罗伯特·乔丹恼怒地站在山洞口凝望着风雪。

“我们碰到大雪了。”巴勃罗说。他声音沙哑,眼睛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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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卜赛人回来了没有?”罗伯特·乔丹问他。

“没有,”巴勃罗说,“他没回来,老头子也没回来。”

“你陪我到公路上段的哨所去行吗?”

“不行,”巴勃罗说,“我不插手这事。”

“那我自己去找。”

“这么大的风雪你会找岔的。”巴勃罗说,“换了我,现在可不去。”

“只要下坡到了公路边,然后顺路走去就是了。”

“你有可能找得到。不过,下了雪,你那两个侦察员多半正在回来的路上,你可能会和他们错过。”

“老头子正等着我。”

“不。现在下了雪,他会回来的。”

巴勃罗望着扫过洞口的风雪说:“你不喜欢下雪吧,英国人?”

罗伯特·乔丹咒骂了一声,巴勃罗用他那通红的眼睛望着他笑。

“这场风雪让你的进攻泡汤啦,英国人。”他说,“进洞来吧,你的侦察员就要回来了。”

山洞里,玛丽亚在炉灶前忙碌着,比拉尔在收拾饭桌。炉火正在冒烟,姑娘在烧火,塞进一根木头,随即用一张折好的纸扇火,噗地一声,火苗一亮,柴火旺了,风从山洞顶上一个小口子里灌进来,火就熊熊地烧起来。

“这场雪,”罗伯特·乔丹说,“你看会下大吗?”

“大,”巴勃罗心满意足地说,然后对比拉尔喊道,“你也不喜欢下雪吧,太太?现在是你当家,你也不喜欢这场雪吧?”

“跟我有什么关系?”比拉尔转过头来说,“要下就下呗。”

“喝点酒吧,英国人,”巴勃罗说,“我喝了一整天就等着下雪。”

“给我来一杯。”罗伯特·乔丹说。

“为雪干杯。”巴勃罗说,和他碰杯。罗伯特·乔丹盯着他的眼睛,当的一声碰了杯,他想,你这个醉眼蒙眬的挨千刀的,我巴不得用这杯子磕你的槽牙。消消火,他对自己说,消消火。

“雪真美啊,”巴勃罗说,“下雪了,你不想睡在外面了吧?”

罗伯特·乔丹想,原来你也在想这个问题。巴勃罗,你操心的事也不少啊,对不对?

“睡在外面不行吗?”他客气地说。

“睡在外面很冷。”巴勃罗说,“很潮湿。”

罗伯特·乔丹想,你不知道那只鸭绒睡袋为什么值六十五块钱了吧。我在下雪天在那睡袋里过夜已不知有多少次,如果每次人家给我一块钱,那才美呢。

“那么我该睡在这山洞里啦?”他客气地问。

“不错。”

“谢谢,”罗伯特·乔丹说,“我还是睡在外面。”

“睡在雪地里?”

“不错。(他心里说,你那双通红的猪眼睛,你那张长满猪鬃的猪屁股似的脸,都见鬼去吧。)睡在雪地里。(就睡在这场该死透顶、害人不浅、意料不到、别有用心、叫人失望、臭婊子养的雪里。)”

他走到玛丽亚身边,她刚在炉灶里又添了一根松柴。

“这场雪多美。”他对姑娘说。

“不过对工作可不利,对吧?”她问他,“你不愁?”

“什么话?”他说,“愁也没用。晚饭什么时候能做好?”

“我早知道你今晚胃口一定好的,”比拉尔说,“要不要现在吃一片干酪?”

“谢谢。”他说。她伸手把挂在洞顶的一只放着一大块干酪的网袋取下来,拿刀在切过的那头切下厚厚一大片,递给他。他接过来站着吃。膻味重了一点,不然倒很好吃。

“玛丽亚。”坐在桌子边的巴勃罗说。

“什么事?”姑娘问。

“把桌子擦干净,玛丽亚。”巴勃罗说,对罗伯特·乔丹咧嘴笑笑。

“把你自己洒在桌上的东西擦掉。”比拉尔对他说,“先擦擦你自己的下巴,擦擦你的衬衫,再擦擦桌子。”

“玛丽亚。”巴勃罗喊着。

“别理他,他醉了。”比拉尔说。

“玛丽亚,”巴勃罗喊着,“雪还在下,真美呀。”

罗伯特·乔丹想,他哪里知道那只睡袋的价值,这个猪眼老家伙不知道我为什么花六十五块钱向伍兹家的兄弟买下这只睡袋。可是,我真希望吉卜赛人回来。他一回来我就去找老头儿。我应该现在就走,不过很可能跟他们在路上错过。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放哨。

“想堆雪球吗?”他对巴勃罗说,“想玩雪战吗?”

“什么?”巴勃罗问,“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罗伯特·乔丹说,“你的马鞍都盖好了吗?”

罗伯特·乔丹然后用英语说:“打算去喂马吗?还是把它们拴在外面让它们自己啃雪下面的草吃?”

“你说什么?”

“没什么。那是你该操心的事,老兄。我到外面去走走啦。”

“你为什么说英国话?”巴勃罗问。

“我不知道。”罗伯特·乔丹说,“累极了或者在十分厌烦的时候讲英语。或者,比如说,在举棋不定的时候。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说英国话,为了听听这种话的调子。这种调子叫人心里踏实。今后你也该试试。”

“你说什么,英国人?”比拉尔问,“这种话听起来很有趣,可我听不懂。”“没什么,”罗伯特·乔丹说,“我讲的英国话的意思是‘没什么’。”

“那还是用西班牙话讲吧,”比拉尔说,“西班牙话来得简短。”

“当然啦。”罗伯特·乔丹说。他想,可是老兄啊,巴勃罗、比拉尔、玛丽亚,坐在角落里的两兄弟,我该记住你们俩的名字,不过忘了,这些事有时令我感到讨厌。讨厌这些事,讨厌你们,讨厌我自己,讨厌战争,唉,到底为什么现在下雪呢?这真糟糕。不,不是这样。哪有什么让人受不了的事啊。你只有接受现实,并在现实中杀出一条路来。现在情绪别波动啦,应当像刚才那样接受正在下雪这个现实,而下一步要做的事,就是向吉卜赛人打听情况,找到老头儿。可是下雪啦!这个月份竟然下雪。他对自己说,别想啦。别想啦,接受现实吧。这就是苦酒,你知道。关于苦酒是怎么说的?他得好好回想回想,不然就永远别去想什么引语[1],因为当你想不起来的时候,就像忘了一个人名似的,老在心里挂着,抹不掉也推不开。关于苦酒是怎么说的来着?

“请给我来一杯酒,”他用西班牙话说,接着对巴勃罗说,“雪下得不小,嗯?”

那醉汉抬起头来看他,咧嘴笑笑。他点点头,又咧嘴笑笑。

“进攻泡汤啦。飞机泡汤啦。炸桥泡汤啦。只剩下雪啦。”巴勃罗说。

“你巴望下很久吗?”罗伯特·乔丹在他旁边坐下,“巴勃罗,你看我们整个夏天都会被雪困住吗,老兄?”

“整个夏天,不会。”巴勃罗说,“今天晚上和明天,那错不了。”

“你凭什么这样认定?”

“风雪有两种,”巴勃罗正色而有见识地说,“一种是从比利牛斯山[2]刮来的。这种风雪刮下来,天就要大冷。现在已过了刮这种风的时候,所以不是这一种。”

“不错,”罗伯特·乔丹说,“有道理。”

“现在这场风雪是从坎塔布里科[3]刮来的,”巴勃罗说,“是从海上来的,风朝这个方向刮,准有大风大雪。”

“你这些是从哪儿学来的,老师傅?”罗伯特·乔丹问。

他的怒气全无,这场风雪像以往任何风雪一样使他激动。暴风雪、飓风、突然的风暴、热带暴风雨或者夏天山区的雷阵雨都会使他激动,他对其他事物没有这种感觉。就像战斗中产生的激动一样,不过比战争中的来得纯洁。在战斗中会刮起一阵风,那是一阵热风,又热又干,就像你嘴里的感觉那样。它劲头十足,又热又脏,随着一天中战局的变化而刮起或停息。他很了解那种风。

但是暴风雪和这种风完全不同。在暴风雪中你走近野兽的时候,它们并不感到害怕。它们在旷野里乱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有时候,一只鹿会躲到小屋的背风处去站着。在暴风雪中,你骑马碰到一头麋鹿,它会把你的马误认为另一头麋鹿,一路小跑着向你跑来。在暴风雪中,你总有种感觉,似乎一时什么仇敌都没有了。在暴风雪中,风可能大极了,但是天地一片洁白,白雪漫天飞舞,一切都变了样。等风停下来,四下万籁俱寂。现在一场大风雪来了,他还是喜欢它的。这场风雪打乱了一切,可是你还是喜欢它吧。

“我赶过好多年牲口。”巴勃罗说,“我们在山里用大车运货。那时还没用卡车。我们干了这一行才学会了识天时。”

“你是怎么参加革命的?”

“我一向是左派。”巴勃罗说,“我们和阿斯图里亚斯[4]那里的人接触很多,他们在政治上很进步。我一向拥护共和国。”

“那你革命前在干什么?”

“那时我替萨拉戈萨[5]的一个马贩子干活。他向军队和斗牛场提供马匹。我就是在那时遇见比拉尔的,就像她自己跟你讲的,她那时正和帕伦西亚[6]的斗牛士菲尼托混在一起。”

他说这句话时显得相当得意。

“他这个斗牛士没什么了不起。”桌边两兄弟中的一个望着站在炉灶前的比拉尔的后背说。

“没什么了不起?”比拉尔转身冲着他说,“他没什么了不起?”

她这时站在山洞里的炉灶前,想象中看到了他,身材矮小,皮肤棕褐,神情安详,眼睛忧郁,双颊深陷,汗湿的黑鬈发贴在前额上,紧箍在头上的斗牛帽在前额上勒出了一条别人不会注意到的红印。这时她看见他站着,面对着那头五岁的公牛,面对着那两只曾把几匹马挑得老高的牛角。骑着马的斗牛士用尖利的标枪刺进了牛脖子,而那粗壮的牛脖子把那匹马越顶越高,越顶越高,一直到啪嗒一声把马掀翻,骑手摔在木栅栏上,公牛把腿使劲抵着地面,身子朝前冲,粗脖子朝上一扬,一对角就扎进那奄奄一息的马儿身体里,要结果它的性命。她看到菲尼托这个没什么了不起的斗牛士这时站在牛的面前,侧身对着它。她这时清楚地看到他把那块带杆的厚实的法兰绒布卷起来;公牛腾空跃起,肩头扎着的那几根标枪嗒嗒地互相碰击着,同时那块法兰绒在交锋中掠过牛头、牛肩以及淌着鲜血湿漉漉亮闪闪的牛肩隆上,一直掠过牛的背部,沾满了鲜血,沉甸甸的。她看到菲尼托侧身站着,离那牛五步远,那头牛笨重地站着一动不动;他慢慢地把剑举到肩头,目光顺着下倾的剑锋,瞄准此时还看不见的要害部位,牛头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要用左臂挥动那块又湿又重的法兰绒布,引牛低下头去;但他这时把脚跟抵在地上,身体向后微微一仰,侧身站在那只牛角碎裂了的牛面前,用剑锋瞄着牛的脑后;牛的胸脯一起一伏,两只眼睛盯着那块绒布。

她这时很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模样,听到了他那尖厉的声音,只见他扭头望着斗牛场红色栅栏上方的第一排观众,并且说:“咱们来试试能不能就这样杀死它。”

她能听到他说话,还能看到他膝头一弯,走上前去,看着他一直朝牛走去,这时候牛角奇怪地低了下来,那块绒布在低处摆动了一下,牛嘴跟着下垂了;他用瘦细的棕色手腕操纵着绒布,使牛角低低地从身边擦过,同时把利剑刺进沾着尘土的牛肩隆里。

她看到雪亮的剑慢慢地、平稳地刺进去,仿佛是牛的冲刺把斗牛士手中的剑顶进了身体,她看到那把剑一直插进去,直到那棕褐色的手指节抵住了绷紧的牛皮。这个棕褐色的矮小的斗牛士,眼光从没离开过剑刺进去的地方,这时从牛角前转过收缩的肚子,利索地摆脱了那头畜生,左手拿着那幅带杆的绒布,举起右手,望着那牛死去。

她看到他站着,眼睛盯住那头想站稳身子的牛,看它摇摇晃晃,像一棵即将倒下的树,看它拼命地想站稳,而这个矮小的斗牛士按照常规,举起一手,打着表示胜利的手势。她看到他满头大汗站在那里,为这场斗牛的结束而感到宽慰,空虚的宽慰。眼看那头牛即将死去而感到松了一口气,为他身子在牛角边擦过的时候没被冲撞、挑刺而感到松了一口气。跟着那头牛再也站不稳了,啪嗒一声栽倒在地,四脚朝天地死去了;她看到这个矮小的棕褐色的斗牛士疲惫地朝场边的栅栏走去,面无笑容。

她知道即便拼了性命他也没法跑着穿过斗牛场。她望着他慢吞吞地走到栅栏边,拿一块毛巾擦擦嘴,抬头望望她,再摇摇头,用毛巾擦擦脸,然后开始胜利地绕场一周。

她看到他慢慢地拖着脚步绕斗牛场走着,微笑、鞠躬、微笑,助手们跟在他身后,俯身把观众扔下来的雪茄烟捡起来,把帽子扔回去;他眼色忧郁、面带笑容地绕场一周,最后来到她面前结束巡礼。她从上面看去,只见他坐在木栅栏的台阶上,拿毛巾捂着嘴。

比拉尔站在炉灶边看到了这一切,她说:“难道他是个没什么了不起的斗牛士?现在跟我一起过日子的倒是些什么角色呢?”

“他是个好斗牛士。”巴勃罗说,“他身材矮小吃亏。”

“而且明摆着,他有肺病。”普里米蒂伏说。

“肺病?”比拉尔说,“像他那样吃苦的人,能不得肺病吗?在这个国家里,要不做胡安·马契那样的恶棍,要不当斗牛士,要不做歌剧院的男高音,哪个穷人能盼着挣到钱?他能不得肺病吗?在这个国家里,资产阶级吃得胀破了肚子,不吃小苏打就活不了,而穷人打娘胎出来,到进棺材都吃不饱,他怎么能不得肺病?你躲在三等车厢的座位底下,为了可以不买车票,到外地各市集去看斗牛,想从小学点本领,待在座位底下,跟尘土、垃圾、刚吐的痰和干了的痰打交道,胸部又被牛角插过,能不得肺病?”

“一点也不假。”普里米蒂伏说,“我只是说他得了肺病。”

“他当然得了肺病。”比拉尔站在那儿说,手拿一把搅拌用的大木汤匙,“他个子小,嗓子又尖,见牛都害怕。我从没见过在斗牛前比他更胆小的了,也从没见过在斗牛场里比他更勇敢的人了。你呀,”她对巴勃罗说,“你现在就是怕死,你以为死是天大的事。菲尼托可是一直胆小的,到了斗牛场里却像头狮子。”

“他的勇敢是出了名的。”两兄弟中的另一个说。

“我从没见到过这样胆小的人,”比拉尔说,“他都不敢把牛头放在家里。有次节日里,他在巴利阿多里德把巴勃罗·罗梅罗的一头牛宰了,干得真是漂亮——”

“我记得,”那第一个兄弟说,“我那时在斗牛场上。那条牛是皂色的,前额上有撮鬈毛,一对角很长很大。这头公牛有七百六十多磅[7]重。这是他在巴利阿多里德宰的最后一头牛。”

“没错,”比拉尔说,后来,捧场的人在哥伦布饭店聚会,用他的名字给他们的俱乐部命名,还把那只牛头制成标本,在哥伦布饭店的一个小型宴会上送给他。他们吃饭的时候,把牛头挂在墙上,不过用布蒙了起来。当时在座的有我和一些别的人,还有帕斯托拉,她比我长得还要丑,还有贝纳家的妞儿和别的吉卜赛姑娘,以及几个高级婊子。这次宴会规模不大,可是很热闹,因为帕斯托拉和一个最红的婊子争论一个礼貌问题,差点闹翻了天。我自己也是开心极了。我坐在菲尼托身边,发现他不肯抬起头看那牛头;牛头上蒙了—块紫布,就像我们过去信奉的主耶稣受难周教堂里圣徒像上蒙的那种布一样。

“菲尼托吃得不多,因为那年在萨拉戈萨参加的最后一场斗牛中,他正要动手刺杀那头公牛时,被牛角横着扫了一下,弄得他昏过去了好长时间,因此参加这次宴会时,他的胃口还是不好,他不时地用手帕捂在嘴上,往里面吐血。我刚才讲到哪儿啦?”

“牛头,”普里米蒂伏说,“那只剥制的牛头。”

“对,”比拉尔说,对了。不过有些细节我必须讲一讲,好让你们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们知道,菲尼托一向兴致不高。他天生严肃,我跟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从没见他为什么事情大笑过。哪怕是很滑稽的事,他也不笑。他总是一本正经的。像费尔南多一样正经。不过,那次宴会是一群菲尼托俱乐部的斗牛爱好者为他举办的,所以他必须显得高高兴兴。所以,宴会时他一直笑呵呵的,说着寒暄的话;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他拿手帕干什么。他随身带了三条手帕,结果三条手帕都吐满了血。接着他声音放得很低地对我说,‘比拉尔,我支持不住啦。我看只有走了。’

‘那我们就走吧。’我说。我看他很难受。宴会到了这个时候热闹极了,人声鼎沸的。

‘不行。我不能走。’菲尼托对我说,‘不管怎么说,这个俱乐部用的是我的名字,义不容辞啊。’

‘你不舒服,我们还是走吧。’我说。

‘不行。’他说,‘我不走。给我来点葡萄酒。’

我觉得他不该喝酒,因为他一点东西也没吃,而胃又不好;不过,要是不吃点喝点的话,他肯定应付不了这种嘻嘻哈哈、吵吵闹闹的场面。就那样,我看他很快地喝了差不多一瓶白葡萄酒。他把手帕都吐满了鲜血以后,就拿餐巾来用。

宴会到了最火爆的时候,有些轻佻的婊子跨在几个俱乐部成员的肩膀上大出洋相。应大家的邀请,帕斯托拉唱起歌来,小里卡多弹起了吉他,场面非常动人,真叫人开心。大家醉醺醺地亲热到了极点。我从来也没见过宴会能达到这样的真正的安达卢西亚式的热情,不过,我们还没到替牛头揭幕的时候,归根结底,举行这次宴会就是为了这个。

我开心极了,不停地伴着里卡多的吉他声拍手,跟一些人一起给贝纳家妞儿的歌声打拍子,竟然没留心到菲尼托把他自己那块餐巾吐满了血,把我的那块也拿去了。他那时又喝了些白葡萄酒,眼睛变得亮亮的,高兴地对每个人点头。他不能多讲话,因为一开口就随时得使用那块餐巾,可是他装得喜气洋洋,非常高兴,这次要他来出席毕竟是为了让他高兴的啊。

“宴会继续进行下去,坐在我旁边的是‘公鸡’拉斐尔的前经理,他正在给我讲故事,故事的结尾是,所以拉斐尔走到我身边说,”您是我在世界上的最高尚的莫逆之交。我对您的爱像兄弟一般,我要送您一件礼物。‘因此他就送了他一只漂亮的钻石领针,还吻了他的双颊。他们俩都很感动。’公鸡‘拉斐尔送了他那只钻石领针之后,就离开了咖啡馆,他对坐在桌边的雷塔娜说:’这个下流的吉卜赛人刚和另一位经理签了一个合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雷塔娜问道。

‘我替他当了十年经理,他可从没送过我礼物。’‘公鸡’的前经理说,‘这回送礼无非说明了这一点。’果然不错,‘公鸡’就这样和他吹了。

可是,正在这时帕斯托拉插话了,也许不是为了替拉斐尔辩护,因为谁也比不上她自己那样诋毁拉斐尔,只是因为这位经理提到吉卜赛人的时候,说了句‘下流的吉卜赛人’。她插身进来,讲得声色俱厉,使得经理哑口无言。我就插进去要帕斯托拉别吵,而另一个吉卜赛女人插进来要我别吵,因此闹成一片,谁也听不见我们之间所讲的话,只有一个词儿,‘臭婊子’最响亮。最后重新安静下来了,我们三个插嘴的人都坐下来,低头望着自己的酒杯,这时,我才注意到菲尼托脸上露出惊骇的神色,正瞪着那只仍然盖着紫色布的牛头。

这时,俱乐部主席开始演说了,他讲完了就要给牛头揭去蒙着的布了。他演说时从头到尾只听到人们喝彩叫好,拍桌拍凳,我望着菲尼托正在朝他的,不,朝我的餐巾里吐血,身体从椅子里往下瘫。

‘你怎么啦,小不点儿?’我对他说,但他望着我时的表情却好像不认得我了,他只是摇着头说:‘不。不。不。’

俱乐部主席的演说在大家的一片喝彩声中结束,他站在椅子上伸手解开盖在牛头上的紫布的带子,慢慢地把布揭开。布被一只牛角钩住了,他把布从那尖锐而光滑的牛角上提起来,露出那只黄色大牛头和那对挑向两旁角尖朝前的黑牛角,那白色的牛角尖像豪猪身上的硬刺般锐利。牛头很精神,像活的一样,前额像活着的时候一样长着鬈毛,鼻孔是开着的,眼睛乌亮,正直瞪瞪地望着菲尼托。

“每个人都欢呼、拍手,菲尼托却更往椅子里瘫下去。大家顿时静下来望着他,他一边说着‘不、不’一边望着牛头,身子更向下瘫了,接着他大喊一声‘不’,吐出一大口血。他来不及拿起餐巾,血就顺着下巴淌下来。他仍旧望着那只牛头,说:‘斗牛季节,好。挣钱,好。吃,好。可是我不能吃啦。听到了吗?我的胃坏了。可现在我的季节也过去了。不!不!不!’他望望桌子四周的人,又望望那只牛头,又说了一声‘不’,然后低下头去,拿起餐巾捂在嘴上,就那样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了。那次宴会开头很好,眼看要在寻欢作乐和交流情谊方面得到划时代的成功时,结果却失败了。”

“那之后多久他死的呢?”普里米蒂伏问。

“那年冬天。”比拉尔说,“他在萨拉戈萨被牛角横扫一下之后一直没有恢复。这比被牛角挑伤更厉害,因为这是内伤,治不好的。他每次最后刺牛的时候差不多都要挨这么一下,他不是最出名,就是这个道理。他个子小,想要上半身躲开牛角不容易。差不多每次都要被横扫一下。不过当然,多数还仅仅是擦一下罢了。”

“既然他个子矮小,就不该去当斗牛士。”普里米蒂伏说。

比拉尔望望罗伯特·乔丹,对他摇摇头,然后弯身望着那只大铁锅,还在摇头。

她想,这是什么样的人民哪。西班牙人是什么样的人民哪。“既然他个子矮小,就不该去当斗牛士。”我听见了,无话可说。我现在已不为这种话儿恼怒了。我刚才跟他们解释过,现在无话可说了。不知道底细,看着多容易。不知道底细,有人就说,“他是个没什么了不起的斗牛士”。不知道底细的另外一个人说,“他得了肺病”。等我这个知情人讲明了之后,还有人说“既然他个子矮小,就不该去当斗牛士”。

她俯身凝望炉火,眼前又浮现出那赤裸的棕色身体躺在床上,两条大腿上都是疤痕,右胸肋骨下面有个深深的圆形伤疤,身子一侧有条一直延伸到夹肢窝的白色疤痕。她看到那双闭拢的眼睛,严肃的棕褐色的脸,被掠到了脑后的前额上的黑色鬈发。她挨着他坐在床上,揉着他的两条腿,揉着他小腿肚上绷紧的肌肉,揉着肌肉,让肌肉放松,然后用她握紧的双手轻轻捶打,让抽筋的肌肉放松。

“怎么样?”她对他说,“小不点儿,腿上好些了吗?”

“很好,比拉尔。”他闭着眼睛说。

“要我揉揉胸膛吗?”

“不,比拉尔。请你别碰。”

“大腿呢?”

“不。腿上疼得太厉害啦。”

“不过,要是让我揉一下,搽点药膏,肌肉就会发热,就能舒服-点儿了。”

“不,比拉尔。谢谢你。还是别去碰它。”

“我用酒精给你擦擦。”

“好的。要很轻很轻。”

“你最后一次斗牛真了不起。”她对他说,而他回答道:“是,那头牛我宰得真不赖。”

她给他擦洗之后,给他盖上一条被子,然后上床躺在他身边。他伸出棕褐色的手来摸她,说:“你真是个好女人,比拉尔。”这就算是他说的笑话了。他通常在斗牛之后就睡熟了,她就躺在那儿,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两只手里,听他呼吸。

他在睡梦中常常会受惊,她就会觉得他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还见到他前额上冒出汗珠。要是他惊醒了,她就说,“没事”,然后他又睡去。她就这样跟了他五年,从来没对他不忠过,几乎从来没有。葬礼之后,她就和在斗牛场给斗牛士牵马的巴勃罗相好了,他就像菲尼托消磨一生所宰的那些牛一样壮实。但是现在她知道,牛的劲头、牛的勇气都不能持久,那什么能持久呢?她想,我是持久的。是呀,我是持久的。可是,为了什么呢?

“玛丽亚,”她说,“注意点你在干什么。这炉火是用来煮东西吃的,可不是用来放火烧掉城市的。”

正在这时,吉卜赛人走进门来。他满身是雪,握着卡宾枪站住了,跺着脚把雪抖掉。

罗伯特·乔丹站起身来向门边走去。“情况怎么样?”他对吉卜赛人说。

“大桥上每岗两个人,六小时换一次。”吉卜赛人说,“养路工小屋那边有八个人和一个班长,这是你的手表。”

“锯木厂边哨所的情况怎么样?”

“老头子在那儿,他可以同时监督哨所和公路。”

“那么公路上呢?”罗伯特·乔丹问。

“老样子。”吉卜赛人说,“没什么特别情况。有几辆汽车。”

吉卜赛人浑身透露出寒意,黑黑的脸冻得皮肤都绷紧了,两手通红。他站在洞口,把外衣脱下来抖雪。

“我一直等到他们换岗的时候。”他说,“换岗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钟和下午六点。这一岗可不短啊。幸亏我不在他们部队里当兵。”

“我们去找老头子。”罗伯特·乔丹穿上皮外套说。

“不去。”吉卜赛人说,“我现在要烤火、喝碗热汤。我把他守望的地方告诉这里的人,他会给你带路的。嗨,你们这帮二流子,”他对坐在桌边的那些人大声说,“哪个肯带英国人去老头子守望公路的地方?”

“我去。”费尔南多站起身来,“把地点告诉我。”

“听着,”吉卜赛人说,“那是在——”他将老头儿安塞尔莫放哨的地方告诉了他。


[1]耶稣最后一次上耶路撒冷时,对十二门徒说,他将被交给祭司长和文士,被定死罪,钉在十字架上。后来在客西马尼花园里,他向上帝祷吿,是否可以让他不要喝这一杯苦酒。《圣经·路加福音》第22章第41节至44节:“……跪下祷告,说,父啊,你若愿意,就把这杯撤去,然而不要成就我的意思,只要成就你的意思。有一位天使,从天上显现,加添他的力量。耶稣极其伤痛,祷告更加恳切,汗珠如大血点,滴在地上。”最后来捉拿他时,门徒彼得拔刀砍掉一个来人的右耳,但耶稣对彼得说:“收刀入鞘吧。我父所给我的那杯,我岂可不喝呢。”(《圣经·约翰福音》第18章第11节)

[2]在西班牙东北部,是西班牙和法国之间的天然疆界。

[3]横贯西班牙北部的一大山脉,滨大西洋的比斯开湾。

[4]阿斯图里亚斯,西班牙西北部一地区,滨比斯开湾。

[5]萨拉戈萨,西班牙东北部萨拉戈萨省省会。

[6]帕伦西亚,西班牙北部帕伦西亚省省会。

[7]此处是西班牙的重量单位,合25.36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