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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们穿过浓密的树林,来到这小山谷的杯形上端,站在上面他看到前面的树林里隆起一座凸起的石壁,那下面一定就是营地。
那果真就是营地,而且地形选得不错,不到近前根本看不出来。罗伯特·乔丹知道,从空中看不见它。从上面看一点痕迹都没有,营地像熊窝一样隐蔽。可是,看起来却也不比熊窝防卫得更好。他们走上前去仔细地观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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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凸形石壁上有一个大山洞,洞口端坐一人,他背靠岩石,伸着两腿,一支卡宾枪靠着岩石放着。他正在用刀削一根木棍,他们走过去时,他抬眼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低头继续削木棍。
“喂,”坐着的人说,“这两个是什么人?”
“老头子和一个爆破手。”巴勃罗对他说,把背包卸下来放到洞口里面,安塞尔莫也卸下了他的背包,罗伯特·乔丹把卡宾枪取下,靠着山石放好。
“背包别搁得离洞口这么近,”削木棍的人说,他长着一双蓝眼睛,漂亮的吉卜赛人的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神情,黝黑的脸色像熏黑的皮革,“那儿生着火哪。”
“你起来过去自己把它放好,”巴勃罗说,“就搁到那树旁边。”
那吉卜赛人不动弹,骂了一句粗口,接着说:“就搁那儿吧。把你自己炸死得了,”他懒洋洋地说,“这样会治好你的臭毛病。”
“你做的是什么东西?”罗伯特·乔丹在吉卜赛人身边坐下。吉卜赛人递给他看。那是一个4字形的捕猎夹,他正在削横栓。
“抓狐狸用的,”他说,“上面支一段树干充当捕猎的陷阱。它会把狐狸的背脊砸断。”他朝罗伯特·乔丹咧嘴笑着说。“是这么弄的,你看啊。”他做了个捕兽夹一扣、树干砸下去的样子,然后摇摇头,把手缩回去,张开双臂,装出被碾断脊骨的狐狸的样子。“挺好用的。”他解释说。
“他喜欢逮兔子,”安塞尔莫说,“他是个吉卜赛人。所以如果逮到了兔子就说成是狐狸。逮到了狐狸就说成是大象。”
“那如果我逮到了大象呢?”吉卜赛人问,又露出一口白牙,冲着罗伯特·乔丹眨了眨眼睛。
“你会说成坦克。”安塞尔莫对他说。
“我会俘获一辆坦克的,”吉卜赛人对他说,“我要俘获一辆坦克。到时候随便你说我逮到的是什么都行。”
“吉卜赛人讲得多,做得少。”安塞尔莫对他说。
吉卜赛人冲罗伯特·乔丹使了个眼色,继续削他的木棍。
巴勃罗早走进山洞,看不见影了。罗伯特·乔丹希望他是去找吃的东西了。他坐在吉卜赛人身边的地上,下午的阳光从树顶射下来,温暖地照在他伸直的腿上。这时他闻到了山洞里散发出来的饭菜的香味,那是食油、洋葱和煎肉在一起翻炒的香味。他饿得胃肠咕噜噜直叫。
“我们一定能俘获一辆坦克,”他对吉卜赛人说,“这个并不太难。”
“用这玩意儿吗?”吉卜赛人指指那两个背包。
“对,”罗伯特·乔丹对他说,“我以后教你。你可以设个陷阱。这不太难。”
“就你和我?”
“是啊,”罗伯特·乔丹说,“为什么不行?”
“嘿,”吉卜赛人对安塞尔莫说,“你把这两个背包搬到安全的地方去,行吗?这东西很宝贵。”
安塞尔莫咕哝了一声。“我去拿酒。”他对罗伯特·乔丹说。罗伯特·乔丹站起身把背包提到离洞口远点的地方,在一棵树的两边各放一个。他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绝不愿意让这两只背包挨得太近。
“给我带一杯来。”吉卜赛人对他说。
“有酒吗?”罗伯特·乔丹问,又挨着吉卜赛人坐下来。
“酒?怎么没有?满满一皮袋呢。反正半皮袋总会有的。”
“有什么吃的吗?”
“样样都有,伙计,”吉卜赛人说,“我们的伙食跟将军吃的差不多。”
“吉卜赛人在战争期间干什么?”罗伯特·乔丹问他。
“他们还是当他们的吉卜赛人。”
“这个行当不坏。”
“最好的啦,”吉卜赛人说,“你叫什么名字?”
“罗伯托。你呢?”
“拉斐尔。坦克的事是真的吗?”
“当然。怎么不是?”
安塞尔莫从洞口走出来,捧着满满一瓦缸红酒,手指勾着三只杯子的柄。“瞧,”他说,“杯子碗碟之类的,他们全都有。”巴勃罗跟在他后面。
“饭菜马上就好,”他说,“你有烟吗?”
罗伯特·乔丹站起来走过去打开一只背包,伸手摸到里面的夹层口袋,掏出一盒他在戈尔茨司令部里弄到的扁盒装的俄国香烟。他用拇指指甲划开了烟盒一边的封口,掀开盒盖,递给巴勃罗。巴勃罗拿了五六支。他用一只大手握住烟卷,拣出来一支对着光看。烟卷细长,一头有硬质咬嘴。
“卷得松,烟草不多,”他说,“这烟我知道。那个名字古怪的人也抽这种烟。”
“卡希金。”罗伯特·乔丹说着,随手把烟盒递给吉卜赛人和安塞尔莫,他们每人各拿了一支。
“多拿几支。”他说,于是他们每人又拿了一支。他又给了他们每人四支。他们手拿烟卷,向他点头致谢,烟卷的头也上下摆动,就像人们持剑行礼那样。
“对,”巴勃罗说,“那名字很古怪。”
“喝酒吧。”安塞尔莫从缸里舀了一杯递给罗伯特·乔丹,然后又给自己和吉卜赛人各舀了一杯酒。
“没我的份儿吗?”巴勃罗问。他们都在洞口坐下。
安塞尔莫把自己的那杯酒给了他,然后进洞去再拿杯子。他走出洞来,俯身从缸里舀了满满的一杯,大家互相碰杯。
酒还不赖,有一点皮酒袋的松脂香味,但味道好极了,他舌头上只觉得清爽而香醇。罗伯特·乔丹慢慢地饮着酒,觉得一股暖意在他疲乏的身体里扩散开去。
“吃的马上就好,”巴勃罗说,“那个名字古怪的外国人,他是怎么死的?”
“他是被抓住后自杀的。”
“怎么回事?”
“他受了伤,不愿做俘虏。”
“详细经过怎么回事?”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撒谎说。他明明很清楚,但他知道,这个时候讲这些不妥当。
“他要我们答应他,万一炸火车的时候受伤逃不掉,就用枪把他打死,”巴勃罗说,“他当时说话的样子就挺古怪的。”
罗伯特·乔丹想,那时候他准已经过度敏感了。可怜的卡希金啊。
“他这人对自杀特别反感,”巴勃罗说,“他对我说过。他还特别害怕被俘后受刑。”
“这一点他也告诉你了?”罗伯特·乔丹问他。
“是的,”吉卜赛人说,“他对我们大家都说过类似的话。”
“你也参与炸火车了?”
“是呀。我们都参加了。”
“他说话的样子真古怪,”巴勃罗说,“不过他非常勇敢。”
可怜的卡希金,罗伯特·乔丹想,他给这一带造成的影响一定是坏的多过好的。我要是早点知道他那时就已经这么敏感就好了,他们就可以把他抽调回去。派去执行这种任务的人不能说这种话,绝对不能说这种话。说了这种话,即使完成了任务,其所造成的影响也是坏多于好。
“他有点奇怪,”罗伯特·乔丹说,“我看他神经有点不正常。”
“不过他搞爆破挺在行,”吉卜赛人说,“并且非常勇敢。”
“不过神经有点不正常,”罗伯特·乔丹说,“干这种事,头脑必须要特别冷静。说那种话可不行。”
“那你呢,”巴勃罗说,“如果你在炸桥时受了伤,你愿意被人丢下不管吗?”
“听着,”罗伯特·乔丹说着身体向前倾,给自己又舀了一杯酒,“听清楚我的话。如果有一天我要请你们谁帮点儿小忙的话,我会告诉他的。”
“好样的,”吉卜赛人称赞说,“这话说得像条汉子。哦!吃的来啦。”
“你已经吃过了。”巴勃罗说。
“再来两份我也吃得下,”吉卜赛人对他说,“瞧是谁拿吃的来了。”
一个姑娘端着一只大铁盘子,弯着身子从洞口钻出来,罗伯特·乔丹看见了她的侧脸,同时看到她有点异样。她微笑着说:“你好,同志。”罗伯特·乔丹也回了句“你好”,注意着尽量不去盯着她看,但也没有刻意扭头不看。她把平底铁盘放到他面前,他注意到了她那双古铜色的手很漂亮。她正微笑着看着他的脸。她有一口洁白的牙齿,她的皮肤和眼睛也是这种金铜色的。她高颧骨,两弯笑眼,嘴唇丰满端正。她的头发像金黄色的麦田,被阳光晒得色泽暗了许多,不过全剪成了短发,只比海狸皮的毛稍长一点,她冲着罗伯特·乔丹笑着,抬起古铜色的手去摩挲头发,手过之处,刚被抚平的头发随即又翘起来。她的脸很美,罗伯特·乔丹想。要是头发没剪短的话,她一定非常美。
“我就是这样梳头的,”她笑着对罗伯特·乔丹说,“快吃你的吧。别老盯着我了。在瓦利阿多里德[1]把头发剃成了这个样子,现在已经算是长出来啦。”
她坐在他对面望着他。他也看着她。她微微一笑,双手合抱着膝头。她这样双手放在膝上坐在那儿,一双长腿斜伸着,裤管口露出一截干净的小腿。他能看到她灰色的衬衫里隆起的一对小乳房的轮廓。罗伯特·乔丹每次望她的时候,都感到自己的喉咙哽塞起来。
“没有碟子,”安塞尔莫说,“就用你自己的刀吧。”姑娘在铁盘子边上摆了四把叉子,叉尖朝内。
大家直接从大铁食盘里拿东西吃,就像西班牙人的习惯那样,一句话也不说。洋葱青椒烧兔肉,加红酒的调味汁里放着青豆。菜烧得不错,兔肉烂得都脱骨,调味汁也很鲜美。罗伯特·乔丹吃了几口,又喝了杯酒。姑娘一直看着他吃。其余的人都只顾盯着自己的食物吃,罗伯特·乔丹拿一片面包蘸干净自己面前盘里剩下的料汁,把兔骨扒拉到一边,把底下的料汁也蘸干净,然后又拿面包把叉子和自己的刀擦了擦,把刀收起来以后再把面包吃掉。他向前倾身,满满地舀了一杯酒,那姑娘还在看着他。
罗伯特·乔丹喝了半杯,可是等到向姑娘说话时,喉咙里又哽塞起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巴勃罗听见他哽塞的说话语调,瞥了他一眼,然后站起身走开。
“玛丽亚。你呢?”
“罗伯托。你在山里待了很久吗?”
“三个月了。”
“三个月?”他望着她那又密又短的头发,她局促地用手撩撩头发,那头发就像山坡上的麦田在风中泛起的麦浪一样。“头发都给剃光了,”她说,“在瓦利阿多里德监狱按规矩都得剃光头。三个月之后才长成现在的样子。我当时也在火车上,他们要把我带到南方去。火车被炸之后,很多犯人被逮住,不过我没被逮住。我跟这些人来了这里。”
“我瞅见她躲在乱石堆里,”吉卜赛人说,“当时我们正要撤退。嗬,我的老天爷,她那时候可真是够难看的。我们一路带着她,可是好几次我都觉得我们差点把她扔下不管。”
“还有个跟他们一起炸火车的,那个人呢?”玛丽亚问,“也是个金色头发的。那个外国人,他现在在哪儿呢?”
“他死了,”罗伯特·乔丹说,“四月份死的。”
“四月份?炸火车时就是四月份啊。”
“嗯,”罗伯特·乔丹说,“炸了火车十天以后死的。”
“真可怜,”她说,“他非常勇敢。那你也是干这一行的吗?”
“是的。”
“你也炸过火车?”
“是的。炸过三列。”
“在这里吗?”
“在埃斯特雷马杜拉[2],”他说,“来这儿以前我在埃斯特雷马杜拉。我们在那里干了不少事。我们有很多人在那里活动。”
“那你现在怎么到这山里来了?”
“来接替那个金黄头发的人,再者,革命以前我就对这个地区很熟悉。”
“你对这里很熟悉?”
“不,其实也不是很熟悉。不过很快我就能熟悉了。我有一张好地图,还有一位好向导。”
“那个老头子,”她点点头,“老头子人很好。”
“谢谢。”安塞尔莫对她说。罗伯特·乔丹突然意识到,在场的不只他和姑娘两个人,他还意识到,他很难正眼看这姑娘,因为这会使他说话时声音走样。他正违犯与说西班牙语的人搞好关系的两条原则中的第二条:请男人抽烟,离女人远点。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在乎这些。很多事情他都不在乎,为什么要计较这一点呢?
“你的脸很美,”他对玛丽亚说,“我要是有幸在你的头发剃掉之前看到你就好了。”
“还会长出来的,”她说,“六个月之后就会很长了。”
“你真该见见我们把她从火车里带走时的样子。真难看得叫人恶心。”
“你是谁的女人?”罗伯特·乔丹问,他此时不想在这件事上扯个没完,“是巴勃罗的吗?”
她望着他大笑,然后打了他膝盖一下。
“巴勃罗?你见过巴勃罗?”
“哦,那是拉斐尔的啰。我见过拉斐尔。”
“也不是拉斐尔。”
“她不属于任何男人,”吉卜赛人说,“这个女人挺怪。她不属于任何男人。不过她饭菜烧得不赖。”
“真的不属于任何男人?”罗伯特·乔丹问她。
“不属于任何男人。不属于。不管是说笑话,还是说正经的,都不属于任何男人。也不属于你。”
“是吗?”罗伯特·乔丹说,他感到喉咙里又哽塞起来了,“好啊。我没时间跟女人打交道,这倒是真的。”
“连十五分钟也没有吗?”吉卜赛人戏弄地问,“一刻钟工夫也没有?”罗伯特·乔丹不回答。他望着玛丽亚姑娘,觉得喉咙里哽塞得不敢开口说话了。
玛丽亚望着他笑,脸突然红了,但仍旧盯住他看。
“你脸红了,”罗伯特·乔丹对她说,“你经常脸红吗?”
“从来没有。”
“你现在就正在脸红呢。”
“那我就到山洞里去了。”
“别走,玛丽亚。”
“不,”她说,不冲他笑了,“我现在就到里面去。”她收拾起刚才他们吃饭用的铁盘子和四把叉子。她不自然地走着,像匹小马驹,不过同时也像小马驹那般仪态优美。
“你们还用杯子吗?”她问。
罗伯特·乔丹仍旧望着她,她又红起了脸。
“别盯得我脸红,”她说,“我不喜欢这样。”
“别拿走,”吉卜赛人对她说,“喝一杯吧。”他从粗陶酒缸里满满地舀了一杯递给罗伯特·乔丹,他正看着姑娘端着沉重的铁盘低着头弯腰钻进山洞。
“谢谢。”罗伯特·乔丹说。她走了进去之后,他的声调又恢复了常态,“这是最后一杯了。我们已经喝得够多了。”
“我们来把这一缸喝光,”吉卜赛人说,“还有大半皮袋酒呢。那可是我们用马驮来的啊。”
“那次是巴勃罗的最后一次出击,”安塞尔莫说,“打那以后他啥也不干喽。”
“你们有多少人?”罗伯特·乔丹问道。
“七个男的,两个女的。”
“两个?”
“对。一个是巴勃罗的老婆。”
“她在哪儿呢?”
“在山洞里。那姑娘凑合会做些饭菜,我刚才说她做得好是为了让她高兴,她主要是给巴勃罗的老婆打下手。”
“巴勃罗的女人,她这人怎么样?”
“有点野,”吉卜赛人露齿笑笑,“实在太野了。如果你觉得巴勃罗长得算丑的话,那你得见见他老婆。那女人很勇敢,比巴勃罗勇敢一百倍。就是有点野。”
“想当初巴勃罗也很勇敢,”安塞尔莫说,“想当初巴勃罗也是很厉害的。”
“他杀的人比霍乱致死的还多,”吉卜赛人说,“革命刚开始时,巴勃罗杀的人比得伤寒病死的还多。”
“可是时间一长,他就不行了,”安塞尔莫说,“他变得非常差劲,非常怕死。”
“可能是因为当初杀人太多,”吉卜赛人寓意很深地说,“巴勃罗杀死的人比鼠疫害死的还多。”
“这是一部分原因,他还贪财,”安塞尔莫说,“而且他喝酒太凶。现在他想像斗牛士一样退休。可是他没法退休。”
“他要是越线跑到那边,人家一准儿会扣下他的马,征他入伍,”吉卜赛人说,“我也不喜欢在部队里当兵。”
“别的吉卜赛人也不喜欢当兵。”安塞尔莫说。
“为什么喜欢?”吉卜赛人问,“谁愿意进部队?我们干革命是为了进部队吗?我愿意打仗,可不愿待在部队里。”
“还有些人,他们在哪里?”罗伯特·乔丹问。他刚喝了酒,这会儿酒劲上来觉得很舒服,昏昏欲睡。他仰天躺在树林的地上,透过树梢看见午后的小片云朵在西班牙的高空中徐徐飘移。
“有两个在洞里睡觉呢,”吉卜赛人说,“两个在山上咱们架枪的地方放哨。还有一个在山脚放哨,说不定他们都睡着了。”
罗伯特·乔丹翻过来侧身卧着。
“什么枪?”
“那枪名字挺怪,”吉卜赛人说,“我一下子想不起来。是一架机关枪。”
罗伯特·乔丹想,一定是支自动步枪。
“有多重?”他问。
“一个人能扛得动,不过挺沉。那枪有三条可以折起来的支架。那是我们上回打大仗缴获的。就是搞到酒之前的那一次。”
“你们那支枪有多少子弹?”
“多的是,”吉卜赛人说,“满满一大箱子,沉得说了你都不相信。”
罗伯特·乔丹心里盘算,听他这么说差不多有五百发。
“弹膛是圆盘还是长带的?”
“上子弹用的是枪上面的圆铁盒。”
罗伯特·乔丹心想:好家伙,是架刘易斯轻机关枪[3]。
“你懂机关枪吗?”他问那老头儿。
“不懂,”安塞尔莫说,“一点也不懂。”
“你呢?”他问吉卜赛人。
“这种枪打起来快极了,枪筒越打越烫,烫得手一碰就烧破皮。”吉卜赛人神气地说。
“这谁不知道!”安塞尔莫不屑地说。
“也许吧,”吉卜赛人说,“不过既然他要我讲讲机关枪怎么回事,我就告诉他呗。”他接着补充说,“再有,它和普通步枪不一样,这个只要你扣住扳机,就能打个不停。”
“只要不卡壳,子弹没打光或者枪筒不被烫软。”罗伯特·乔丹用英语说。
“你说啥?”安塞尔莫问他。
“没什么,”罗伯特·乔丹说,“我只是用英语说说未来的事。”
“这可怪了,”吉卜赛人说,“用英国话来说未来的事。你会看手相吗?”
“不会,”罗伯特·乔丹说着又舀了一杯酒,“不过,要是你会的话,我倒希望你给我瞧瞧,告诉我接下来三天里要发生什么事。”
“巴勃罗的老婆会看,”吉卜赛人说,“不过她脾气暴躁,性情挺野,她肯不肯给你瞧,我可说不准。”
罗伯特·乔丹坐起来,喝了口酒。
“走,我们去见见巴勃罗的老婆吧,”他说,“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我们去试试看,不行就算了。”
“我可不想去找她,”拉斐尔说,“她最讨厌我。”
“为什么?”
“她拿我当混子。”
“这真不公平。”安塞尔莫嘲弄地说。
“她讨厌吉卜赛人。”
“这真是个错误。”安塞尔莫说。
“她有吉卜赛血统,”拉斐尔说,“她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他露齿笑道,“只是她的舌头太伤人,像条牛鞭子。她那条舌头能把人的皮给扒下来,撕成一条一条的。她真野得不得了。”
“她和玛丽亚姑娘相处得怎么样?”罗伯特·乔丹问。
“好着呢。她疼那丫头。有谁敢去接近这丫头,打她主意的话——”他摇摇脑袋,啧啧地说道。
“她待那姑娘真不错,”安塞尔莫说,“照顾得好着呢。”
“我们炸了火车把她带回来时,她奇怪得很,”拉斐尔说,“她一声不吭,哭个不停,谁一碰她,她就浑身抖得像只落水狗。最近才好了点,最近她好多了。她今儿个很好,她刚才跟你说话的时候就非常好。我们炸掉火车后本打算扔下她得了,为她这么个愁眉苦脸难看极了的人耽误工夫不值当。可是老太婆在那丫头身上系了根绳子,等她走不动时,老太婆就用绳子抽她,逼她走。后来,她实在走不动了,老太婆就把她扛在肩上。等老太婆扛不动了,就由我来扛。当时我们爬的那山上金雀花和石楠长得老高,有胸口这么高。等到我也扛不动了,就由巴勃罗来扛。老太婆强迫我们扛她的时候,骂得可凶着哪!”他想起来就不住地摇头。“没错,这丫头腿长身子却不沉。瘦骨头没什么分量。不过当时我们不得不一会儿停下来把她放下开枪打仗,一会儿再把她扛起来,那时候她可真够沉的。可那老太婆呢,用绳子抽打巴勃罗,替他拿步枪,当他要把丫头扔下时,老太婆就把枪塞到他手里,逼他把丫头再背起来。她一边替他上子弹,一边咒骂他。老太婆把他子弹袋里的子弹掏出来,一边装进弹膛,一边咒骂他。当时天刚擦黑,要是到了晚上事情就不好办了。不过幸好,没碰到骑兵队。”
“那次炸火车肯定是艰苦极了,”安塞尔莫说,“我当时不在场,”他向罗伯特·乔丹解释,“当时参加的有巴勃罗的手下和‘聋子’的那些手下。今晚我们就要见到‘聋子’和这一带山里的另外两帮人。我当时到战线的另一边去了。”
“还有那个名字很古怪的金黄头发的人——”吉卜赛人说。
“卡希金。”
“对。我总叫不上这个名字。我们还有两个人带了一架机关枪,他们也是部队上派下来的。他们带不走机关枪,就把枪扔下了。机关枪当然没有这丫头沉,要是老太婆当时管住他们的话,他们肯定可以把枪带走的。”他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不住地摇头,接着说道,“我这辈子还从没见过像那次爆炸的场面。火车直直地开来,我们老远就看到了。我当时心里紧张极了,现在讲不上来。我们远远地望见火车喷出的蒸汽,然后听到汽笛声。接着,火车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地径直就开过来了,车体越来越大。紧接着,突然就一声轰鸣,爆炸了。火车头的前轮被炸得腾空飞了起来,一团黑烟冒了起来,地皮好像都被整个翻腾起来,火车头好像在梦境里似的在一片升腾的灰尘和枕木中间被炸得飞起来老高,然后偏着歪倒在地上,好似一头受了伤的野兽,炸飞的泥巴块儿还掉到我们身上。随后,锅炉一声爆响,一片白色蒸汽迸发出来。机关枪打了起来,嗒—嗒—嗒—嗒!”吉卜赛人这时握紧双拳,跷起了两个大拇指,在身前上下摆动,好像在开一架想象中的机关枪。“嗒!嗒!嗒!嗒!嗒!嗒!”他欣喜若狂,“我这辈子从没见过那种场面,只见敌人的部队从火车里逃奔出来,机关枪对准他们响个不停,他们一个个倒下去。就在这个时候,我一出神手碰到了机关枪上面,枪筒滚烫,老太婆一下子给了我一个嘴巴,嚷嚷着:‘快开枪呀,你这笨蛋!快开枪呀,不然我把你的脑瓜踩个稀烂。’我接着开枪,不过要把那枪摆稳还真不容易,敌人正朝远处的山上跑去。后来我们下去,到火车边看看有没有什么可搬回去,有个军官用手枪逼着士兵,赶他们向我们反扑。他不停地挥舞手枪,对他们大声叫喊,我们都朝他开枪,可谁也没打中。然后有几个敌人卧倒射击,那军官拿着手枪在他们背后跑来跑去,我们还是打不中他,机关枪被火车挡住,没法朝他射击。那军官开枪打死了两个卧倒的士兵,可其他大兵还是不肯起来,他就骂他们,最后他们才三三两两地爬起来,向我们和火车冲了过来,然后又卧倒射击。我们就开始撤退,机关枪仍在我们头顶上嗒嗒嗒地响着。我就在那个时候发现了这丫头,她从火车里逃到了乱石间,跟我们一起逃。就是这些部队死死咬住我们,追我们一直追到晚上。”
“当时的情况肯定是够惊险的,”安塞尔莫说,“真够紧张的。”
“我们只干了这么一件好事情,”一个深沉的声音说,“你现在在干什么,你这个没羞没臊的吉卜赛私生子、懒酒鬼、孬种,你在干什么呀?”
罗伯特·乔丹看见面前的这个女人五十来岁,个子差不多跟巴勃罗一般高,身材也是滚圆的,穿着农民的黑裙子和坎肩,粗壮的腿上套着厚羊毛袜,脚下是一双黑色绳底鞋,褐色的脸好似一尊花岗石雕像。她的一双手粗大但很好看,浓密的黑鬈发在脖子后面挽了个发髻。
“回答我!”她对吉卜赛人说,也不理会有别人在场。
“我在跟同志们说话。这个人是爆破手。”
“这我都知道,”巴勃罗的老婆说,“现在给我滚开,到山顶上换安德烈斯的班去。”
“好,我走,”吉卜赛人说,“我走。”他转身对罗伯特·乔丹说,“吃饭时再见。”
“你想得倒美,”妇人对他说,“我看你今天已吃过三顿饭了。现在马上去把安德烈斯给我换回来。”
“你好,”她对罗伯特·乔丹说,微笑着伸出手来,“共和国那边一切都好吗?”
“很好,”他说着也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共和国和我都好。”
“我很高兴。”她对他说。她微笑着紧盯着他的脸看。他注意到她的一双灰色的眼睛很好看。“你是来找我们再炸一次火车的吗?”她问。
“不是,”罗伯特·乔丹对她开诚布公地说道,“这次是来炸桥的。”
“那没什么,”她说,“一座桥没什么了不得的。我们现在有马,什么时候再炸火车?”
“以后再说吧。这桥很重要。”
“那丫头告诉我,跟着我们一起炸火车的那位同志死了。”
“是的。”
“怪可惜的。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爆炸。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我挺喜欢他的。现在不能再炸一次火车吗?如今这山里有不少人。有点太多了,找点吃的东西都有困难。最好还是撤出去,我们有马了。”
“我们必须炸掉这座桥。”
“桥在哪里?”
“就在附近。”
“那正好,”巴勃罗的老婆说,“我们把这里的桥统统炸掉了再走。我讨厌这里,人太集中。这没有什么好处,死气沉沉得叫人厌烦。”
她看到树林里巴勃罗的人影。
“醉鬼!”她向他喊着,“醉鬼。烂酒鬼!”她兴冲冲地转身对着罗伯特·乔丹。“他拿着一袋子酒独个儿躲在林子里喝酒,”她说,“他整天喝个没完。这样混日子会把他毁了的。小伙子,你来了我很高兴。”她拍了拍他的背脊。“啊,”她说,“你长得比外表看起来的样子要结实得多啊,”她用手轻抚着他的肩膀,触摸到他法兰绒衬衫里的肌肉,“很好,你来了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
“我们会彼此了解的,”她说,“喝杯酒吧。”
“我们已经喝了一些了,”罗伯特·乔丹说,“你喝吗?”
“我吃饭时才喝酒,”她说,“我一喝酒心里就火烧火燎的。”她接着又看了眼巴勃罗。“醉鬼!”她嚷着说,“烂酒鬼!”她冲罗伯特·乔丹摇摇头。“他这人以前还是不错的,”她对他说,“可现在完蛋了。还有一桩事你听我说。要善待那丫头,爱护她。那个玛丽亚,她吃过苦头。你明白吗?”
“明白。你说这个干什么?”
“她见了你之后回到山洞里,我看出了她的心事。我发现她走出山洞前就一直在打量你。”
“我跟她开了几句玩笑。”
“她本来心情很糟,”巴勃罗的老婆说,“现在她好多了,她该离开这里了。”“那当然,可以让安塞尔莫把她送过火线去。”
“炸了桥,你和安塞尔莫就把她带走吧。”
罗伯特·乔丹觉得喉咙哽住了。“也许行吧。”他说。
巴勃罗的老婆看着他不住地摇头。“唉,罢了,”她说,“难道男人都是这副德行?”
“我什么也没说啊。她长得很漂亮,这你也知道的。”
“不,她不是长得漂亮。你的意思是说,她开始变得漂亮了,对吧?”巴勃罗的老婆说,“男人呀,我们女人把他们生出来,真叫我们觉得可耻。算了,不说这些。说正经的,共和国里就没有收留她的地方吗?”
“有,”罗伯特·乔丹说,“那些地方还不错,在东海岸瓦伦西亚那一带。别的地方也有。那儿的人会很好地对待她的,她可以带孩子。那里有不少从农村撤出来的孩子。那儿的人会教她怎么工作的。”
“那正是我希望的,”巴勃罗的老婆说,“巴勃罗已经在打她的主意了,这又会毁掉他的。他见到她就心里发痒。最好她马上就走。”
“这件事结束以后,我们可以把她带走。”
“如果我信任你的话,你愿意从现在开始就爱护她吗?我跟你说这话就当咱们是老相识了。”
“人们熟悉了以后,”罗伯特·乔丹说,“就应该这么样。”
“坐吧,”巴勃罗的老婆说,“我不用你保证,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但是,如果你不肯带她走,我就要你保证。”
“为什么说如果我不肯带她走就要向你保证呢?”
“因为我不希望你走了以后让她在这里发疯。我见过她发疯似的模样,不像现在这样,但也够我受的了。”
“炸完桥我们一定带她走,”罗伯特·乔丹说,“只要炸完桥我们还活着,我们一定带她走。”
“我不爱听你这么说话。这么说话绝对没啥好事。”
“我这样说是要向你保证,”罗伯特·乔丹说,“我不是那种爱说丧气话的人。”
“我看看你的手。”那妇人说。罗伯特·乔丹把手伸出来,妇人摊开他的手放在她自己的大手上,用大拇指在他手掌上来回指点,仔细端详,然后松开他的手。她站起身来。他也站了起来。她敛起笑容,阴着脸看着他。
“你从我手上看到了什么?”罗伯特·乔丹问她,“我不信手相。你不会吓倒我的。”
“没什么,”她对他说,“我没看出什么。”
“不对,你看出来了。我只是好奇而已。我从不信这东西。”
“那你信什么?”
“我相信的东西很多,可不信这东西。”
“相信什么?”
“相信我的职责。”
“是的,我看出这点来了。”
“跟我说说,另外还看出什么来了。”
“没看出别的来,”她不痛快地说道,“你是说过炸桥很难是吗?”
“不。我说炸桥很重要。”
“可是炸桥也很困难。”
“是的。我现在得下山去看看桥了。你这里有多少人?”
“有点用的有五个。吉卜赛人是废物,虽然他心肠不坏,他心地很好。巴勃罗这人,我不再信任他了。”
“‘聋子’那边有多少人顶用?”
“差不多有八个吧。今晚我们就能弄清楚了。他要过这儿来。他为人很踏实。他也有点炸药,不是很多。你和他谈谈吧。”
“你派人去找他了?”
“他每天晚上都来。他是邻居,也是同志和朋友。”
“你看他为人怎么样?”
“他人很不错,而且很踏实。在上次炸火车那件事上,他真了不起。”
“其他那几帮里的人手呢?”
“如果通知及时的话,能召集到五十来个带步枪的人手,比较靠谱的。”
“有多靠谱?”
“要看情况严重程度来定。”
“每支枪有多少发子弹?”
“大概有二十发。要看他们愿意带多少来参加这次行动——如果他们愿意来参加这次行动的话。你别忘了,炸桥这种事,既弄不到钱,也捞不着战利品;而且尽管你没明说,也知道危险是小不了的;再者,完了事还得从这一带山里撤走。很多人会反对炸桥的。”
“这很清楚。”
“如此看来,能不提这事就不提。”
“我同意。”
“那么等你勘探过了桥,我们今晚就和‘聋子’谈谈。”
“我现在就踉安塞尔莫下山去。”
“那么把他叫醒吧,”她说,“你要带支卡宾枪吗?”
“谢谢,”他对她说,“带一支固然好,不过我不会用的。我是去侦察,不是去找麻烦的。谢谢你把这些情况告诉我。我非常喜欢你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
“我说话喜欢坦率。”
“那么就告诉我你在我手上看出了什么吧。”
“不,”她说着,摇摇头,“我没有看出什么。快去看桥吧。我会照管你的装备的。”
“把背包盖起来,谁也不让碰。搁在那儿比山洞里好。”
“一定盖好,不准任何人碰它,”巴勃罗的老婆说,“快去看你的桥吧。”
“安塞尔莫。”罗伯特·乔丹用手按按老头儿的肩膀。老头儿正把脑袋枕在双臂上躺着熟睡呢。
这时老头儿抬起头。“是,”他说,“不用说了。我们走吧。”
[1]瓦利阿多里德为西班牙北部一古城,有大教堂、旧王宫等名胜古迹。
[2]埃斯特雷马杜拉:西班牙西部一地区,和葡萄牙接壤。
[3]刘易斯轻机关枪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由协约国首先使用,后来装在了战斗机上。它每分钟可打出550发子弹,重量约为12公斤。由美国陆军军官艾·纽·刘易斯(1858—1931)发明,并以其名字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