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罗伯特·乔丹仰望着站在监视岗上握着步枪指点着的普里米蒂伏。他点点头,但普里米蒂伏仍旧指着,把手搁在耳朵后面,接着又一股劲儿地指着,好像他们没明白他的意思似的。

“你守住这枪,在确确实实肯定敌人进来之前,千万别开枪。即使开枪,也要等他们到了那树丛的时候,”罗伯特·乔丹指着那片树丛,“你明白吗?”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明白。可是——”

“别可是了。我待会儿再跟你讲。现在我到普里米蒂伏那儿去。”

安塞尔莫就在他身边,他对老头儿说:“老头子,跟奥古斯丁一起在这儿守住枪。”他不慌不忙地说,“等骑兵真的进来了,才可以打枪。要是他们仅仅露了个面,就别理睬他们,像我们刚才一样。要是不得不开火的话,你帮他按住三脚架,弹药盘打完了,就递给他满的一盘。”

“好,”老头儿说,“那么拉格朗哈呢?”

“以后再说。”

罗伯特·乔丹往山上爬去,绕过灰色的岩石,攀住岩石往上爬时他发现岩石是潮的。阳光把上面的雪晒化了,岩石顶是干燥的。他一边爬山,一边望对面的田野,他看到了松林、一长片空地和远方高山前的斜坡。他接着爬到两块岩石后的空地里,站在普里米蒂伏身边,这个褐脸的矮小汉子对他说:“他们在打‘聋子’。怎么办?”

“没办法。”罗伯特·乔丹说。

他在这里清楚地听到枪声。他向田野望去,只见遥远的山谷那边,地势突然陡起的地方,有一队骑兵从树林里穿出来,在积雪的山坡上朝着枪响处向上爬。他看到雪地里黑黝黝的两行人马,像一个长方形,斜着向山上强行攀登。他望着这两行人马登上山脊,进入更远处的树林。

“我们得要支援他们。”普里米蒂伏硬邦邦地说。

“不行。”罗伯特·乔丹对他说,“打早晨起我就预料到这个了。”

“怎么可能?”

“他们昨夜去偷马。雪停了,人家跟着足迹追到那里。”

“我们得支援他们,”普里米蒂伏说,“我们不能眼看着他们不管。他们是我们的同志啊。”

罗伯特·乔丹伸手放在这个汉子的肩上。“我们没有办法,”他说,“有办法的话,我会支援他们。”

“上面有条山路通到那儿。我们可以把下面那挺和你那挺机枪带上,骑马走那条路。我们可以这样支援他们。”

“你听——”罗伯特·乔丹说。

“我在听呢。”普里米蒂伏说。

枪声此起彼伏。接着,他们听到自动步枪清脆的连发声中响起了手榴弹沉闷的爆炸声。

“他们完了。”罗伯特·乔丹说,“雪一停,他们就完了。我们去的话也是白送命。我们现有的力量不能分散。”

普里米蒂伏的下巴、嘴的四周和脖子上全是灰色的胡子楂。脸的其余部分全是褐色的,长着断鼻梁的塌鼻子和深陷的灰眼睛。罗伯特·乔丹望着他,只见他那长满胡子楂的嘴角和脖子上的筋在抽搐。

“你听这枪声。”他说,“在屠杀啦。”

“如果他们把那凹地包围了,就会屠杀。”罗伯特·乔丹说,“也许有人逃得出来。”

“我们可以绕到他们背后去向他们开火。”普里米蒂伏说,“我们四个骑马去。”

“去了又怎样?你从背后向他们开火,又能怎样?”

“我们跟‘聋子’一起战斗。”

“去白送命?你看太阳,白天还长着呢。”

长空无云,阳光照在背上烤得慌。下面那片空地的南坡已露出大块大块的泥土,松树上雪已全化了,淌到了地上。下面被融雪沾湿的岩石,这时在炎热的阳光下微微冒着热气。

“你必须忍住。”罗伯特·乔丹说,“这类事情在战争中经常有。”

“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普里米蒂伏望着他,罗伯特·乔丹明白他信任自己,“你不能派我和另外一个人带这支小机枪去吗?”

“这没用的。”罗伯特·乔丹说。

他以为看到了他在寻觅的东西,却只是一只苍鹰迎风而下,接着,朝上飞到最远的那一排松树上空去了。“我们全去也没用。”他说。

就在这时,枪声更加激烈了,枪声中夹杂着手榴弹沉闷的爆炸声。

“哼,操他奶奶的。”普里米蒂伏眼里噙着泪水,双颊抽动,狠狠地骂着,“噢,天主和圣母啊,操他们奶奶的。”

“镇静一些,”罗伯特·乔丹说,“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向他们开火啦。那女人来了。”

比拉尔踩着沉重的步子,从岩石间向他们爬上来。

风中传来阵阵枪声,普里米蒂伏不断地骂着:“操他们的,天主和圣母啊,操他们的。”罗伯特·乔丹爬下去扶比拉尔上来。

“怎么啦?”当她费力地登上最后一块岩石时,他抓住了她两只手腕,把她拉了上来。

“你的望远镜。”她说着把望远镜的带子从脖子上拿下来,“‘聋子’遇上啦?”

“是啊。”

“真可怜,”她怜惜地说,“可怜的‘聋子’。”

她一路爬得气喘吁吁,把罗伯特·乔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紧紧握住,眺望田野的那边。

“打得怎么样?”

“不好。很不好。”

“他可惨啦?”

“我看是吧。”

“真可怜。”她说,“肯定是偷马弄的?”

“可能是吧。”

“真可怜。”比拉尔说,接着又说,“骑兵来的那糟糕事,拉斐尔当小说一样原原本本给我讲了。来的是些什么人?”

“一支巡逻队和部分骑兵。”

“他们到了什么地方?”

罗伯特·乔丹指指巡逻队停过的地方,又指给她看隐蔽机枪的地方。从他们站着的地方望去,只能望到奥古斯丁的一只靴子露在伪装的掩体后面。

“吉卜赛人竟然说他们带队的马差点碰到了机枪口上。”比拉尔说,“这种人啊!你的望远镜给忘在山洞里了。”

“东西全收拾好了吗?”

“能带的都收拾好了。有巴勃罗的消息吗?”

“骑兵队来前四十分钟,他就走了。他们跟着他的踪迹去的。”

比拉尔朝他笑笑。她一直握着他的手,这时才放幵。“他们永远找不到他。”她说,“现在来谈‘聋子’的问题。我们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

“真可怜。”她说,“我很喜欢‘聋子’,你肯定他遭殃了吗?”

“是的。我看到很多骑兵。”

“比这里的还多?”

“还有一整队在登山。”

“听枪声,”比拉尔说,“真可怜,可怜的‘聋子’。”

他们听着枪声。

“普里米蒂伏要到那边去。”罗伯特·乔丹说。

“你疯了吗?”比拉尔冲那个扁脸汉子说,“我们这儿竟然有这种疯子?”

“我想支援他们。”

“什么话!”比拉尔说,“又是个不切实际的人。你去了也没用,即使不去,在这儿也快死了,你不信?”

罗伯特·乔丹望着她,她那深褐色的脸、印第安人一样的高颧骨、分得很开的黑眼睛、嘲笑的嘴巴和带怒气的厚厚的上嘴唇。

“你得像个男子汉,”她对普里米蒂伏说,“像个成熟的男子汉。瞧你,一脸的灰胡子。”

“别取笑我,”普里米蒂伏阴沉地说,“一个人只要有点心肠和头脑——”

“他就该懂得克制,”比拉尔说,“过不了多久,你就要跟我们一起死去啦。不用到别人那儿去找死啦。说到你的头脑,吉卜赛人跟我讲的事跟小说似的。”

“你要是亲眼见了,就不会把它当成小说了,”普里米蒂伏说,“刚才情况够严重的。”

“哪里的话!”比拉尔说,“无非是来了几个骑兵,又走了。你们都自以为是英雄。我们闲的时间实在太长了,遇到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

“难道‘聋子’现在的情况不严重?”普里米蒂伏轻蔑地说。每次风里送来了枪声,他总显得十分难受,他希望要么去战斗,要么让比拉尔走开,别烦他。

“就算全搭上又能怎样?”比拉尔说,“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人家碰到了不幸,你可不能把蛋都急坏了。”

“你自己去玩吧,”普里米蒂伏说,“有些女人真是又笨又狠,真叫人受不了。”

“自己玩也是为了帮助那些不够格的男人嘛,”比拉尔说,“要是没有什么可看的,我要走了。”

正在这时,罗伯特·乔丹听到头顶上空的飞机声。他仰起了头,看见空中的那架飞机,似乎就是早上看到的那架侦察机。它这时正从前线飞回来,朝着“聋子”受到围攻的高地飞去。

“带来厄运的凶鸟,”比拉尔说,“它看得到那边的情况吗?”

“当然看得到,”罗伯特·乔丹说,“要是他们不是睁眼瞎的话。”

他们注视着高空的飞机,在阳光中闪着银光,稳稳当当地从左边飞来,两个旋桨转成两面光亮的圆盘。

“卧倒。”罗伯特·乔丹说。

飞机这时飞到了头顶上空,影子掠过林间空地,轰响声大得惊人,凶险得很。飞机一掠而过,朝山谷那头飞去。他们望着它不慌不忙地飞远,最后看不见了,但很快又打了个朝下的大圈子飞了回来,在高地上空转了两圈,最后朝塞哥维亚方向飞去,看不见了。

罗伯特·乔丹望着比拉尔。她的前额渗着汗,不住地摇头。她一直咬着下嘴唇。

“每个人都有克星,”她说,“我就怕飞机。”

“你没有被我的恐惧传染吧?”普里米蒂伏讥嘲地说。

“没有。”她把手按在他肩上,“你没有恐惧。这我知道,原谅我跟你玩笑开得过分了。我们都是难兄难弟。”她接着对罗伯特·乔丹说,“我把吃的和酒送上山来了。还要什么?”

“现在不要。其余的人在哪儿?”

“你的后备军原封不动地都在下面,和马匹在一起。”她笑着说,“东西都收起来了,要带走的都已准备好。玛丽亚和你的东西在一起。”

“万一飞机来,叫她待在山洞里。”

“是,我的英国老爷,”比拉尔说,“我派吉卜赛人去采蘑菇了,打算煮兔肉。现在有很多蘑菇,虽说兔子最好还是明后天吃,我看还是吃了吧。”

“我看吃掉最好。”罗伯特·乔丹说。比拉尔把她的大手放在他挂着手提机枪皮带的肩膀上,接着举起手来,用手指弄乱他的头发。“好一个英国人。”比拉尔说,“等煮好了,我叫玛丽亚端来。”

远方高地上的枪声差不多没了,只偶尔还有一两声。

“你看结束了吗?”比拉尔问。

“没有,”罗伯特·乔丹说,“从我们听到的枪声来判断,他们发动了进攻,被打退了。现在依我看,进攻的敌人已经把他们包围了。敌人隐蔽了起来,在等飞机。”

比拉尔对普里米蒂伏说:“你知道我不是有意奚落你的。”

“我知道了。”普里米蒂伏说,“你讲过更难听的话,我都忍受了。你这张嘴太刻薄了,可要当心啊,嫂子。‘聋子’是我的好同志。”

“难道不是我的好同志吗?”比拉尔问他,“听着,扁脸。打仗的时候,别说什么难受不难受的。不说‘聋子’的烦恼,我们自己的已经够多啦。”

普里米蒂伏仍然闷闷不乐。

“你得吃药了,”比拉尔对他说,“我现在去准备吃的。”

“那个保皇派骑兵的证明文件带来没有?”罗伯特·乔丹问她。

“我真笨,”她说,“我忘了。我叫玛丽亚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