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聋子”在小山上作战。他不喜欢这座小山,他见到这座山的时候,就觉得它的形状很像下疳。但是除了这座山之外别无选择。他从老远望去,看到了这座山,就选中了它,策马朝它跑来,背上背着沉重的自动步枪,马儿吃力地爬着坡,身子在他胯下颠簸,一袋手榴弹在他身体的一边晃荡着,一袋自动步枪的弹药盘在他身体的另一边晃荡。华金和伊格纳西奥不时停停打打,好让他有时间找个有利的地形架枪。

那时,使他们遭殃的雪还没化尽。“聋子”的马被打中了,它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缓慢而蹒跚地爬上通向山顶的最后一段路,伤口鲜血直冒,洒在雪地上。“聋子”拉着马笼头,肩上搭着马缰绳,使劲拉着马一起爬山。枪弹啪啪地射在岩石上,他肩上挎着两袋沉重的弹药,拼命爬山,接着他挑了个合适的地方,抓住马鬃,干净利落又满怀深情地朝马开了一枪。马儿脑袋向前一栽,倒在两块岩石之间的缺口里。他把枪架在马背上射击,射光了两盘弹药。枪身咯咯作响,空弹壳掉进雪地里,搁在马身上的枪筒烫焦了马皮,散发出马鬃毛的焦煳味。他向冲上山来的敌人射击,迫使他们散开去找掩护,同时他总觉得背上发毛,不知道背后会出现什么情况。等到他们五个人全部到达了山顶,他才没了后顾之忧,留下剩下的那几盘弹药,以备不时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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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上还有两匹死马,山顶上也有三匹。昨夜他只偷到三匹马,其中有一匹,在他们跟敌人刚一交火时,在营地的马栏里来不及备鞍就想骑上去时,拔腿逃跑了。

到达山顶的五个人中三个负了伤。“聋子”腿肚上受了伤,左臂上伤了两处。他口渴得厉害,伤口发麻发硬,左臂上有个伤口很痛。而且,他头痛欲裂。他躺着等待飞机飞来,想起了一句西班牙俏皮话,“应当像吃阿司匹林片那样接受死亡”。但是他并没有把这句笑话说出来。他一挪动胳膊想扭头看看周围他剩下的弟兄时,就感到头痛恶心。他在头痛恶心中苦笑。

五个人像五角星的五个角尖般分散开,他们手脚并用挖掘,用泥土和石块在头和肩膀前筑起了土墩。有了这些土墩当掩护,他们用石块和泥土把各个土墩连起来。华金十八岁,他有一个钢盔,便用来挖掘并传送泥土。

他这只头盔是在炸火车时搞到的。头盔上有个子弹窟窿,大家常常取笑他保存了这头盔。但他敲平了窟窿边的豁口,在窟窿中打了个木塞,然后把里面的木塞头削掉,锉得和钢皮一样平。

枪声初响时,他把钢盔套在头上,哐啷一声,头上像给菜锅揍了一下似的。他的马被打死后,他肺部剧痛,两腿死沉,嘴里干渴,在枪林弹雨中他冲上山坡最后一段路时,那顶头盔仿佛变得重极了,像一个铁箍般箍住了他那要炸裂的前额。但是他没有把它丢掉。他现在就用它不停地拼命挖土,简直像台机器。他没中弹。

“它总算还有点用处啊。”“聋子”用低沉的声音对他说。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华金说,由于恐惧,他嘴唇干得不听使唤,超过了战斗时常有的口渴。那是共产党的一句口号。

“聋子”转过头去,看见山坡下有个骑兵躲在一块大岩石后打冷枪。他很喜欢这个小伙子,但没心情欣赏口号了:“你说什么?”

他们中间有个正在垒工事的人转过头来。这个人匍匐着,下巴抵住地面,小心翼翼地伸手在前面放上一块岩石。华金一刻不停地在挖,他用那干渴而年轻的声音把口号又说了一遍。

“最后一个词是什么?”下巴抵住地面的人问。

“胜利。”小伙子说。

“屁话。”下巴抵住地面的人说。

“还有一句,这里也用得上,”华金说,仿佛这句话是护身符似的,“‘热情之花’[1]说,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

“又是屁话。”那人说。另一个人扭过头说:“我们是趴着,不是跪着。”

“你。共产党员。你的‘热情之花’的儿子和你年岁相仿,革命一开始就送去了俄国,你知道吗?”一个人说。

“那是胡说八道。”华金说。

“什么胡说八道,”另一个说,“这是那个名字古怪的爆破手跟我讲的。他也是你的同党。他为什么要胡说八道?”

“胡说就是胡说。”华金说,“把儿子藏在俄国逃避战争,她不会干这种事。”

“我在俄国就好了,”又一个说,“你的‘热情之花’现在不会把我送到俄国去吧,共产党员?”

“要是你这么信赖你的‘热情之花’,那么叫她帮我们离开这个山头吧。”一个大腿上绑着绷带的人说。

“法西斯分子会叫你离开的。”下巴抵在泥里的人说。

“别说这种话了。”华金对他说。

“把你嘴上你妈妈的奶水擦干了,给我来一头盔泥巴。”下巴抵住地面的人说,“我们谁也看不到今晚太阳下山了。”

“聋子”在想,这座山的样子真像下疳。要不,像大姑娘没乳头的乳房。要不,像圆锥形的火山顶。他想,你还没见过火山呢。你永远也见不着了。这座山像下疳。别提火山了。现在想看火山来不及啦。

他从死马的肩隆边小心地朝外望了一眼,山坡下方一块大岩石后面立刻射来一梭子弹,他听到手提机枪子弹噗噗地射入马身上。他在马尸体后面匍匐爬去,从马臀部和一块岩石之间的缺口往外望。就在他下面的山坡上有三具尸体,那是法西斯分子在自动步枪和手提机枪的火力掩护下向山顶冲锋时留下的;他当时和其他人把手榴弹从山坡上扔下去,粉碎了这次进攻。山顶的另一边还有几具尸体,他看不到。敌人没有可以冲上山顶的射击死角,而“聋子”知道,只要他的弹药和手榴弹够用,敌人就没法把他们几个从这里赶跑,除非拉来迫击炮。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已派人到拉格朗哈去要迫击炮了。也许没去,因为飞机就快来了,侦察机从他们头上飞过去已经四小时了。

这座山真像下疳,“聋子”想,我们就是上面的脓。但是他们愚蠢地进攻时被我们杀死了不少。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垮我们吗?他们有了新式武器,就忘乎所以,昏了头啦。他们弯着腰冲上山的时候,他扔了个手榴弹,就把那带头强攻的年轻军官炸死了。他在一片黄色的闪光和灰色的尘雾中看到这个军官身子朝前一歪,栽倒在他现在躺着的地方,像一大堆破烂的衣服。这是他们进攻的最远的地方。“聋子”望望这具尸体,又望望山坡下方的其他尸体。

他想,这帮家伙真是有勇无谋。但是他们现在头脑清醒了,飞机到来之前不再进攻了。当然啦,除非他们派来一个迫击炮。有了迫击炮就好办了。这种情况下一般都用迫击炮。他知道,迫击炮一来他们就完蛋,但是当他想到要来飞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在山顶上没有遮蔽,好像赤身裸体一样,甚至连皮肤都被扒掉了似的,他想没有比这更赤裸的了。相形之下,一只剥皮的兔子也像一头熊那样有遮盖的了,可是他们派飞机来干什么?他们用一尊迫击炮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们从山上轰走。可能他们觉得他们的飞机了不起,说不定会派飞机来。正像他们认为他们的自动武器了不起,于是就干出了那种蠢事。可是不用说,他们一定去调迫击炮了。

有人开了一枪,随即猛地一拉枪栓,又开了一枪。

“要节省子弹。”“聋子”说。

“有个老婊子养的想冲到那块岩石后面。”那人指着。

“你打中他没有?”“聋子”困难地转过头。

“没有,”那人说,“杂种缩回去了。”

“比拉尔是头号婊子,”下巴抵在泥里的那人说,“这婊子知道我们在这儿要完蛋了。”

“她帮不了忙,”“聋子”说,那人这句话是在他那只好用的耳朵一边说的,他不用回头就听到了,“她有什么法子?”

“从背后干这些婊子养的。”

“胡说。”“聋子”说,“整个山坡都是他们的人。她怎样下手打他们呢?他们有一百五十人。现在说不定更多了。”

“不过,要是我们能坚持到天黑的话。”华金说。

“要是圣诞节成了复活节的话。”下巴抵在泥里的人说。

“要是你大婶有蛋的话,她就成了你大伯了,”另一个对他说,“叫你的‘热情之花’来吧。只有她能保佑我们了。”

“我不信她儿子的事是真的,”华金说,“如果他在那儿,肯定是在受训练,将来当飞机驾驶员什么的。”

“他躲在那儿保险。”那人对他说。

“他正在学辩证法。你的‘热情之花’到那儿去过。利斯特和莫德斯托那一帮人都去过,这是那个怪名字的家伙跟我讲的。”

“他们应该到那边去好好学习,回来帮助我们。”华金说。

“他们现在就应该来帮助我们,”另一个说,“那伙肮脏的俄国骗子现在都该来帮助我们。”他又打了一枪说,“我操,又没打中。”

“要节省子弹,话别太多,要不然口渴得很。”“聋子”说,“这儿山上没水。”

“喝这个吧,”那人说着,侧过身子从头上退下挎在肩上的皮酒袋,递给“聋子”,“漱漱口,老伙计。你受了伤,一定口渴得很。”

“大家喝吧。”“聋子”说。

“那我先来喝一点。”主人说着,把酒袋一挤,喷了好些酒在自己嘴里,然后把它递给大家。

“‘聋子’,你觉得飞机什么时候来?”下巴抵在泥里的人问。

“随时都会来,”“聋子”说,“他们早该来了。”

“你觉得这些老婊子养的还会再进攻吗?”

“只要飞机不来。”

他觉得没必要提迫击炮。迫击炮一来,他们马上就明白了。

“我的天主,我们昨天看到他们的飞机可是够多的。”

“太多啦。”“聋子”说。

他头痛得厉害,一条胳膊僵硬得一动就痛得受不了。他用那条好胳膊举起皮酒袋,仰望着初夏里明净湛蓝的天空,他五十二岁了,他觉得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那样的天空了。

他不是怕死,只是葬身在这座小山上让他很气愤。他想,要是能脱身就好了,要是我们能逼得他们从那长长的山谷中过来,或者我们突出去从那公路穿过去就好了。可是这座下疳般的山哪。我们必须好好利用这座山的地形,我们现在利用得还不错。

如果他知道历史上有许多人葬身在小山上的话,他的心情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人们不会关心别人的遭遇,正如一个新寡妇并不会因为别人的丈夫去世而感到安慰。一个人不管怕不怕死,都难以接受死亡。“聋子”不怕死,不过虽然他已五十二岁,身上还有三处负伤,被困在山上,死亡仍然是个讨厌鬼。

他在心里拿这个来开玩笑,他望望天空,望望远处的山岭,喝了口酒,他不想死。他想,如果人一定要死的话——显然人是非死不可的——那么我可以死。只是我讨厌死啊。

死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没有想过死是怎么回事,也没有对死的恐惧。但是山坡上田野里起伏的麦浪、天空中的苍鹰、打谷筛秣时喝的一陶罐水、你胯下的马儿、腿下夹着的卡宾枪、小山、河谷、树林里的小溪、河谷另一边的群山,一切都那么生意盎然。

“聋子”把皮酒袋还过去的时候点头致谢。他向前欠身,拍拍被自动步枪枪筒烫焦的死马肩头。他仍然能闻到马鬃毛的焦味。他回想到当时怎样在枪林弹雨中把战栗的马牵到这里,子弹在他们头上和四周飞驰而过,密集得像幕帐,他小心地对准马的两眼和两耳之间的交叉点打了一枪。然后,乘马栽倒的时候,他立刻伏在那暖和而潮湿的马背后面,架好枪射击冲上山来的敌人。

“真是匹了不起的好马。”他说。

“聋子”这时翻过来把身子没受伤的一侧贴在地上,仰望着天空。他身下一堆空弹壳,他的头躲在岩石后面,身体伏在马尸背后。他感到伤口发硬疼得厉害,他累得动弹不得。

“你怎么啦,老兄?”他身边的人问他。

“没怎么。我歇会儿。”

“睡会儿吧,”身边那人说,“来的时候有动静。”

正在这时,山坡下有人喊话。

“听着,土匪!”声音从那架着离他们最近的自动步枪的岩石后面传来,“飞机一来就要把你们炸得粉身碎骨,现在还是投降吧。”

“他说什么?”“聋子”问。

华金告诉了他。“聋子”侧身一滚,抬起上半身,又蹲伏在枪后面。

“飞机也许不来了,”他说,“别答理他们,别开枪。说不定我们可以引他们再上来进攻。”

“我们骂他们几声怎么样?”那个跟华金谈起“热情之花”的儿子在俄国的人问。

“不行,”“聋子”说,“把你的大手枪给我。大手枪在谁那儿呢?”

“这儿呢。”

“给我。”他双膝跪着,接过一支九毫米口径的星牌大手枪,朝死马旁边的地上打了一枪,等了一会儿,又断断续续地打了四枪。接着,他数到六十,然后对准马的尸体打了最后一枪。他咧嘴笑笑,把手枪交还给它的主人。

“上好子弹,”他低声说,“大家都别说话,谁也不许开枪。”

“土匪。”岩石后大声喊着。

山上没人说话。

“土匪!投降吧,不然把你们炸得粉碎。”

“他们要上钩啦。”“聋子”高兴地低声说。

在他等着的时候,一个人从岩石堆后面探出头来。山顶上一弹不发,那个脑袋又缩了回去。“聋子”等着、张望着,却再没出现什么情况。他转过头,看到其他的人都在观察着各人前面的山坡,他望着他们,他们都摇摇头。

“谁也不许动。”他低声说。

“婊子养的。”岩石后又传来了骂声,“共匪。操你娘的。咂你们爸爸鸡巴的。”

“聋子”咧嘴笑着。他侧过那只正常的耳朵,才听清这大声臭骂。他想,这可比阿司匹林管用啊。我们能打死几个呢?他们有那么蠢吗?

骂声又停了,三分钟没听到有什么动静。接着,一个人从山坡下一百码远的一块岩石后面探出头来,开了一枪。子弹打在一块岩石上,一声尖厉的呼啸,弹飞开去。接着,“聋子”看到有人弯腰从架着自动步枪的岩石后面跑出来,穿过空地,朝躲在一块大岩石后的伏击者跑去。他几乎是纵身一跃扑到这大岩石后边去的。

“聋子”望望四周。他们对他打手势,表示其他山坡没有动静。“聋子”高兴地笑笑,摇摇头。他想,这可比阿司匹林有趣十倍。他高兴地等着,像猎人一样。

山坡下从岩石堆后奔到大岩石后去的那个人正跟那伏击者讲话。

“你相信吗?”

“说不准。”伏击者说。

“这说得过去,”这个指挥官说,“他们被包围了,没了指望,只有死路一条。”

伏击者没吱声。

“你认为怎么样?”指挥官问。

“看不出名堂。”伏击者说。

“刚才那几声枪响以后,你看有什么动静没有?”

“一点也没有。”

指挥官看看手表,两点五十。

“一个钟点以前,飞机就该来了。”他说。正在这时,另一个军官冲到大岩石后面。伏击者挪了一下身子,给他让出些地方。

“你,帕科,”第一个军官说,“你看怎么回事?”

第二个军官刚从山坡上自动步枪枪位那儿猛冲过来,喘着粗气。

“我看这里有鬼。”他说。

“要是没有鬼呢?我们在这儿苦等,围着那些死人,不是笑话吗?”

“我们干的事还不够可笑吗?”第二个军官说,“瞧这山坡。”

他抬头望着山坡,那里尸体一直遍布到山顶。从他那儿望去,看得见山顶上凌乱的山石,“聋子”的死马的肚子、伸出的马腿、撅出的马蹄以及新翻起的泥土。

“迫击炮怎么回事?”第二个军官问。

“再过一小时就该来啦。那是说最多一小时。”

“那就等迫击炮吧。蠢事已经干得够多啦。”

“土匪!”第一个军官突然站起身大喊,脑袋暴露在大岩石上面。他这样站直了身体,山顶望过去显得近得多了,“共匪,怕死鬼!”

第二个军官望望伏击者,摇摇头。伏击者转过头去,无奈地抿着嘴唇。

第一个军官站在那儿,一只手按在手枪柄上,脑袋完全暴露在岩石上方。他使劲朝山顶咒骂。不过,一点动静也没有。然后他干脆从岩石后面走出来,站在那儿仰望着山顶。

“没死的话,开枪吧,怕死鬼,”他大声叫喊,“开枪打我,我可不怕你们这些从老婊子肚里钻出来的共匪。”

最后这句话很长,等他喊完,脸涨得通红。

第二个军官又摇摇头。此人长得又瘦又黑,眼神温和,宽嘴唇薄嘴片,凹陷的双颊上布满胡子楂。首次下令进攻的是那个大叫大喊的军官。死在山坡上的青年中尉是这个名叫帕科·贝仑多的中尉最亲密的朋友。帕科正在听那个狂热的上尉在叫喊。

“就是这帮畜生杀了我姐姐和娘。”上尉说。他长着一张红脸,留着两绺金黄色的英国式小胡子,眼睛有点毛病。这双眼睛是浅蓝色的,睫毛也是浅色的。仔细看他的眼睛,你会发现它们似乎不会一下子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共匪。”他接着大喊,“怕死鬼。”又开始咒骂了。

他这时完全暴露在外,站着用手枪仔细瞄准,朝山顶上唯一的目标,“聋子”的死马,开了一枪。枪弹在死马下面十五码的地方溅起了一股泥土。上尉又开了一枪。枪弹射在山石上,嗖的—声弹了出去。

上尉站在那儿望着山顶。贝仑多中尉望着离山峰不远处的另一个中尉的尸体。伏击者望着眼前的地面,然后抬头望望上尉。

“上面没有活人了,”上尉说,“你,”他对伏击者说,“到上面去看看。”

伏击者低头不语。

“你没听到我的话吗?”上尉对他大喝一声。

“是,我的上尉。”伏击者说,并不看他。

“那么站起来,走。”上尉仍握着手枪,“你没听到我的话吗?”

“是,我的上尉。”

“那干吗不走?”

“我不想去,上尉。”

“你不想去?”上尉用手枪抵住他的后腰,“你不想去?”

“我怕,上尉。”士兵理直气壮地说。

贝仑多中尉看着上尉的脸和他异样的眼神,以为他要把这个战士就地正法了。

“莫拉上尉。”他说。

“贝仑多中尉?”

“这个弟兄也许没错。”

“他说怕,是吗?他说不服从命令,是吗?”

“不。他说里面有鬼。”

“他们全都死了,”上尉说,“你没听到我说,他们全都死了?”

“你指的是躺在山坡上的我们的战友吗?”贝仑多问他,“我同意。”

“帕科,”上尉说,“别傻了。你以为惋惜胡利安中尉的只有你一个人?我跟你说,这帮共匪都死了。看!”

他站起身来,双手按在大岩石上,引体上升,双膝别扭地搁上岩石,最后在顶上站直了身体。

“开枪吧。”他站在这灰色的花岗岩石上挥舞着两臂大喊,“开枪打我吧。杀死我吧。”

山顶上,伏在死马后面的“聋子”咧嘴笑了。

他想,这种人啊。他笑了出来,可是一笑胳膊就痛,于是竭力忍住不笑。

“共匪。”声音从下面传来,“流氓,开枪打我吧。杀死我吧。”

“聋子”笑得胸口直颤,从马屁股旁边偷偷张望,看到那上尉站在大岩石上挥舞着两臂。另一个军官站在岩石旁边。那个伏击者站在另一边。“聋子”目不转睛地望着,高兴得直摆头。

“开枪打我吧,”他低声自语,“杀死我吧!”他的肩膀又颤动起来。他一笑胳膊就痛,脑袋也像要裂开似的。但是他又笑了起来,笑得全身抖动。

莫拉上尉从大岩石上下来了。

“你现在相信我了吧,帕科?”他质问贝仑多中尉。

“不。”贝仑多中尉说。

“王八蛋!”上尉说,“这儿只有白痴和怕死鬼。”

伏击者又小心翼翼地躲到大岩石后面,贝仑多蹲在他旁边。

上尉站在大岩石旁毫无遮蔽,开始朝山顶谩骂。西班牙语里的脏话最多。有些脏话只有对神明亵渎和敬畏并驾齐驱的国家[2]里才有。贝仑多中尉是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伏击者也是。他们是纳瓦拉的保皇派,他们在火头上诅咒谩骂之后,都知道这是罪孽,总要向神甫作忏悔。

他们俩如今蹲在大岩石后望着上尉,听他大骂,认为自己和他这个人以及他的咒骂没有关联。他们在这生死莫测的一天,不愿说这种良心上过不去的话。伏击者想,这样的谩骂没有好结果。这样提到圣母是个凶兆。这家伙比赤色分子骂得还恶毒。

贝仑多中尉在想,胡利安死啦。在这样一个日子死在山坡。这时上尉不喊了,转身朝着贝仑多中尉。他的眼神格外古怪。

“帕科,”他高兴地说,“你和我一起上山。”

“不。”

“什么?”上尉又拔出手枪。

贝仑多在想,我讨厌这个乱挥手枪的家伙。他一下命令就拔手枪。也许他们上厕所拉屎也要拔出手枪。

“如果你下命令,我可以去,但是我抗议。”贝仑多中尉对上尉说。

“那我一个人去,”上尉说,“这儿胆小鬼的臭气令人恶心。”

他右手握着枪,不慌不忙地大步走上山坡。贝仑多和伏击者望着他。上尉根本不找掩护,笔直望着他面前山顶上的岩石、马尸和那堆新挖出的泥土。

“聋子”伏在马尸后面岩石犄角那儿,注视着上尉大步爬上山来。

他想,只有一个。我们只捞到一个,但从他的口气听来,是个大猎物。瞧他走路的样子。瞧这畜生。瞧他大步向前来了。这家伙归我了。我让这家伙上西天,现在过来的这个人跟我一起上路。来吧,同路的旅伴。迈开步子。过来吧。过来领教领教。来啊。走啊。别放慢脚步。过来吧。要走来就走来吧。别停下来看那些死人啦。这就对了。别朝脚下看啊。眼睛朝前,继续走啊。瞧,他留着小胡子。你觉得这小胡子怎么样?他喜欢留小胡子,这位同路的旅伴。他是个上尉。瞧他的袖章。我说过他是个大猎物。他的脸像英国人。瞧啊。红脸,黄头发,蓝眼睛。没戴军帽,小胡子是黄色的,蓝眼睛,淡蓝色的有点毛病的眼睛。有点斜视的淡蓝色的眼睛。离我足够近了。太近了。好,同路的旅伴。挨枪子儿吧,同路的旅伴。

他轻轻扣紧自动步枪的扳机,这种自动武器射击时的后坐力会使三脚枪架朝后滑动,枪托在他肩头连撞了三下。

上尉脸朝下地倒在山坡上。他左臂压在身下,握手枪的右臂伸出在脑袋前方。山坡下又一齐向山顶开枪。

贝仑多中尉伏在大岩石后面,心想现在非得在火力掩护下冲过这开阔地带啦。他这时听到山顶传来“聋子”低沉而嘶哑的声音。

“土匪!”声音传来,“土匪!开枪打我吧!杀死我吧!”

“聋子”在山顶上趴在自动步枪后面,笑得胸部发痛,笑得他觉得天灵盖都要裂开了。

“土匪,”他又高兴地喊了起来,“杀死我吧,土匪!”然后他高兴地摇着头。他想,我们同路的旅伴可不少哪。

他打算等这军官离开大岩石掩护的时候,用自动步枪结果他。他早晚得离开那里。“聋子”知道他躲在那里没法指挥,他觉得时机很好,一定能把他干掉。

正在这时,山上其他人第一次听到了飞机的声音。

“聋子”没听到飞机声。他正用自动步枪瞄准着大岩石朝下的地方。他想,他露头的时候,一定在奔跑,如果不留神可打不中他。他跑这段路时,我可以打他后背。我应当把枪随着他转动,打他前面。或者让他逃,然后射击他,打他前面。我要在那块岩石边上收拾他,对准他前面打枪。接着他觉得有人碰了一下自己肩膀,扭头看到华金那惨白而惊恐的脸。他朝这小伙子指点的方向一看,见到三架飞机正朝这边飞来。

正在这时,贝仑多中尉突然从大岩石后面冲了出来,他低着头,撒开两腿,打着斜冲下山坡,奔到岩石堆后架着自动步枪的地方。

“聋子”正在看飞机,没看到他溜了。

“帮我把枪抽出来。”他对华金说,小伙子就把架在马尸和岩石间的自动步枪拖出来。

飞机不慌不忙地飞来。它们排成梯形,形体和声音越来越大。

“朝天卧倒,射击飞机,”“聋子”说,“等它们飞来,朝它们前面打。”

他始终望着飞机,“王八蛋!婊子养的!”他连珠炮地骂着。

“伊格纳西奥!”他说,“把枪架在小伙子肩上。”

“你!”他对华金说,“坐在那儿别动。蹲下。蹲得再低些。不行。再低些。”

他仰卧着,用自动步枪瞄着笔直飞来的飞机:“你,伊格纳西奥,给我按住那个三脚枪架。”枪架在华金背上晃动,枪筒在跳动,他的身体不住地震颤,而他低着头蹲伏,听着飞机飞近的轰响声。

伊格纳西奥匍匐在地,抬头望着天空,注视着飞来的飞机,用双手紧握住三脚架,稳住了枪身。

“低头。”他对华金说,“头朝前。”

“‘热情之花’说过,宁可站着死——”隆隆声越来越近,华金对自己说。接着,他突然改口默念着:“慈悲的马利亚啊,天主与你同在;您是女人中有福的,您儿子耶稣也是有福的。天主圣母马利亚,在我们临死的时刻,为我等罪人祈祷吧。阿门。[3]天主圣母马利亚,”他祈祷到这里,这时飞机声响得让人受不了,他突然想起来,就慌忙地作起忏悔来,“我的天主啊,我衷心忏悔,得罪了值得我全心敬爱的您——”

这时,他耳边响起了嗒嗒嗒的机枪声,枪筒灼热地抵在他的肩上。嗒嗒嗒的枪声又响了起来,枪口的声波把他的耳朵都快震聋了。伊格纳西奥拼命把三脚枪架朝下拉,枪身烤着他的背部。飞机的隆隆声中响着嗒嗒嗒的枪声,他想不起忏悔该怎么作了。

他想得起的只有这些话。在我们临死的时刻。阿门。在我们临死的时刻。阿门。在这时刻。在这时刻。阿门。其他人都在射击,现在,在我们临死的时刻。阿门。

接着,在嗒嗒嗒的枪声中响起了一声撕破空气的呼啸声,接着,轰的一声,眼前一片又红又黑的景象,他膝下的土地震动起来,掀起泥土,打在他的脸上,接着,泥土和碎石劈头盖脸地落下来,伊格纳西奥压在他身上,枪也压在他身上。但是他没死,因为听见呼啸声又响了,随着一声轰响,他身下的土地又震动起来。接着又是一声轰响,他肚子下面的土地突然倾斜,山顶的一边腾空升起,接着泥土沙石慢慢落下来,盖在他们的身上。

飞机又飞来了三次,轰炸山顶,但是山顶上的人谁也不知道了。接着,飞机用机枪扫射山顶之后飞走了。当这些飞机最后一次向山顶俯冲、用机枪嗒嗒地扫射时,第一架飞机拉起机头,一个翻身,跟着每架飞机依样行事,队形就由梯形变为V形,朝塞哥维亚方向飞去。

贝仑多中尉命令密集火力压住山头,同时带一个小队爬到一个可以向山顶扔手榴弹的坑口。他唯恐还有活人守在残破的山顶等着他们,于是先向那堆马尸、炸裂的岩石、带有火药味的被翻起的黄土扔了四颗手榴弹,这才从弹坑里爬出来,走上山顶查看。

山顶除了华金之外,都死了。这小伙子被压在伊格纳西奥的尸体下面,失去了知觉。华金的鼻孔和耳朵都在淌血,一颗炸弹落在他近前,他处在爆炸中心,一下子没透过气来,此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贝仑多中尉画了个十字,对准他后脑勺就是一枪,动作干脆,又很斯文(如果这种残暴的行动能够称得上斯文的话),就像“聋子”打死那匹受伤的马一样。

贝仑多中尉站在山顶,俯视着山坡上被打死的战友,然后望望对面的田野,望望“聋子”在这里被围之前他们拍马追逐的地方,他看到自己的部队所做的一切部署,然后命令把死去战友的马牵来,把尸体横捆在马鞍上,运回拉格朗哈去。

“把那个也带走,”他说,“那个抱着自动步枪的家伙。他准是‘聋子’。他年纪最大,拿枪的就是他。不。把脑袋砍下,包在披风里。”他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把他们的脑袋都砍下带走吧。还有山坡上的那几个,我们最先发现的那几个。把步枪和手枪收起来,把那挺自动步枪放在马背上。”

接着,他下坡走到第一次进攻时被打死的中尉身边。他低头望着他,但并不碰他。

“战争真是坏事啊。”他自言自语说。

他又画了个十字,一路走下山坡,为死去战友的灵魂念了五遍《天主经》和《圣母经》。他不想待下去看他们执行他的命令。


[1]伊芭露丽是西班牙共产党创始人之一,早年即用”热情之花“为笔名为革命报刊撰文,曾多次被捕入狱。1936年2月当选为议会代表。内战期间始终留在马德里撰写文章为共和国政府作宣传。1939年3月首都陷落后,她流亡苏联。上面引用的话是她的一句名言。

[2]指信奉天主教的国家。

[3]这是《圣母经》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