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飞机飞走以后,罗伯特·乔丹和普里米蒂伏听到枪声响了起来,他的心似乎又随着枪响而在剧烈跳动。一片烟雾从他能望到的高地上最远的山脊那里飘走,飞机在空中变成了三个稳定的小点,越来越小。

“说不定他们把自己的骑兵狂轰滥炸一通,根本没炸到‘聋子’他们,”罗伯特·乔丹自言自语,“那些该死的飞机能把人吓死,却不一定把你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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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打呢。”普里米蒂伏听着猛烈的枪声说。炸弹每次砰地一炸都使他战栗,他舔着干燥的嘴唇。

“怎么不打了?”罗伯特·乔丹说,“那些玩意儿根本杀不了谁。”

接着枪声完全停息了,他再也听不到射击声。贝仑多中尉开手枪的声音没传得那么远。

枪声初停时,他倒不觉得什么。然而持续的寂静却使他心里感到空洞洞的。他接着听到手榴弹的爆炸声,心里顿时振奋起来。接着又是鸦雀无声,就此一片寂静,他知道,战斗结束了。

玛丽亚从营地带来了一铁桶汤汁很浓的蘑菇炖兔肉、一袋面包、一瓶酒、四只铁盘子、两只杯子和四把汤匙。她走到枪边停了下来,给奥古斯丁和埃拉迪奥舀了两盘兔肉,拿出面包,旋开酒瓶塞,斟了两杯酒。埃拉迪奥在替安塞尔莫看守枪。

罗伯特·乔丹望着她敏捷地朝他走来,爬上观察哨,肩上挎着面包袋,手里提着桶,一头短发在阳光中闪亮。他爬下几步接过铁皮桶,扶她爬上最后的一块山石。

“飞机来干什么?”她眼神惊恐地问。

“轰炸‘聋子’。”

他揭开桶盖,往一只盘子里舀炖兔肉。

“还在打吗?”

“不打了。结束了。”

“啊。”她咬着嘴唇,望着对面的田野。

“我没有胃口。”普里米蒂伏说。

“总得吃点儿。”罗伯特·乔丹对他说。

“我咽不下。”

“喝点这个吧,伙计,”罗伯特·乔丹说,把酒瓶递给他,“然后吃饭。”

“‘聋子’的事叫我不想吃了,”普里米蒂伏说,“你吃吧。我吃不下。”

玛丽亚走到他身边,两臂搂住他的脖子,吻他。

“吃吧,老朋友,”她说,“大家得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普里米蒂伏转身避开了她。他举起酒瓶,仰头让喷出的酒直灌进嗓子眼里,咕咚咕咚地咽了下去。他接着从桶里舀了满满一盘子菜,吃了起来。

罗伯特·乔丹望望玛丽亚,摇摇头。她在他身旁坐下,一条胳膊搂着他的肩膀。两人心照不宣地坐在那儿,罗伯特·乔丹从容不迫地细细品着蘑菇炖兔肉的滋味。他喝着酒,大家都不说话。

“你愿意的话,漂亮的姑娘,可以待在这儿。”过了一会儿,他吃完了东西说。

“不。”她说,“我得到比拉尔那儿去。”

“待在这儿很好嘛。我看现在不会有事了。”

“不。我得到比拉尔那儿去。她正在给我上课。”

“她给你上什么课?”

“上课。”她朝他微笑,接着吻了他一下,“你从没听说过宗教课吗?”她脸红了,“就是那一类东西。”她又脸红了,“可是不一样。”

“去听你的课吧。”他说,拍拍她的头。她又对他笑笑,然后对普里米蒂伏说:“你有什么东西要我从下面给你捎来?”

“没有,好姑娘。”他说。罗伯特·乔丹和玛丽亚都看出他心里仍旧不痛快。

“好,老朋友。”她对他说。

“听着,”普里米蒂伏说,“我不怕死,可像这样不管他们死活——”他说不下去了。

“没别的办法。”罗伯特·乔丹对他说。

“我知道。不过还是叫人受不了啊。”

“没别的办法。”罗伯特·乔丹又说了一遍,“现在还是别再提它的好。”

“是啊。可是他们在那儿孤军作战,我们一点也不支援——”

“别再提它了,”罗伯特·乔丹说,“你,漂亮的姑娘,去听你的课吧。”

他看她在岩石中间爬下去。然后,他望着那片高地,坐在那儿想了很久。

普里米蒂伏跟他说活,他也不回答。太阳底下很热,他也没感觉,只是坐在那儿眺望山坡和延伸到山坡顶端的那长长的一片松林。一小时过去了,太阳从左边落下去了,这时他看到有队人马翻过山坡来,就拿起望远镜。

头两个骑马的人从高山的长长的绿坡上出现的时候,马匹看起来很小。接着又有四个分散开的骑兵从宽阔的山坡越过来到山下,接着从望远镜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两行人马来到他的视野里。他望着他们,觉得夹肢窝里的汗水淌到了腰上。这伙人马由一个人领着。后面跟着更多的骑兵。后面是没人骑的马匹,鞍上横着捆了什么东西。后面跟着两个骑马的。再后面是骑马的伤兵,旁边有步行的人跟着。最后又是一些骑兵。

罗伯特·乔丹望着他们从山坡上骑马下来,消失在树林里。距离太远,他看不见有个马鞍上放着一个两头扎紧、中间捆了几道的用披风卷着的鼓鼓囊囊的包裹,这包裹被绳子勒得像个里面饱含豆子的豆荚,横捆在马鞍上,两头绑在马镫的皮带上。“聋子”用的自动步枪和这个包裹并排放在马鞍上,看上去很威风。

贝仑多中尉骑在最前面,两翼各派了护卫,老远的前方有尖兵队,可他并不觉得威风。他只感到战斗之后的空虚。他在想,砍头太残酷。不过验明正身是必要的程序。事情到这个地步已经够麻烦了,谁管得了这么多?这次把首级带回去,可能会让他们高兴吧。他们中有些人喜欢这种玩意儿。说不定他们会把这些首级送到布尔戈斯去。这件事太残忍。用飞机太过了,太过了。用一门斯多克斯迫击炮[1],就能不造成伤亡地解决这一仗,两头骡子驮炮弹,-头骡子驮两门迫击炮,一边一门,就是一支不错的军队。加上这些自动武器的火力。再来一头骡子。不,来两头骡子驮弹药。他对自己说,别想啦。这样就不再像骑兵队了。别想了。你在给编制军队呢。你接下来就要过山炮了。

他接着想到死在山上的胡利安,现在被横捆在第一队的马背上。于是,他策马离开阳光普照的山坡,进入幽暗寂静的松林,为胡利安念起祷文来。

“万福,慈悲的圣母,”他开始祷告,“我们的生命、欢乐、希望。在这眼泪之谷,我们向您叹息、哀悼、哭泣——”

他不停地祷告,马蹄踩在柔软的松针上,阳光从树叶间投下斑驳的光影,就像从大教堂的庭柱间射下来那样。他一边祷告,一边望着前面,看两翼的部下在树林中穿行。

他穿过树林,来到通往拉格朗哈的黄土公路上,马蹄掀起阵阵尘土。尘土落到横捆在马鞍上、脸面朝下的死者身上,那些伤兵和在旁边步行的人们也都被裹进尘埃里。

安塞尔莫就在这里看着他们风尘仆仆地骑马经过。

他数着死者和伤员的人数,认出了“聋子”的自动步枪。那个用披风包成的包裹随着马镫皮带的晃动,碰撞着马的侧腹,他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玩意儿,可是等他在回营的路上摸黑爬上“聋子”战斗过的山头,他就知道了这一长卷东西里面藏的是什么。他在黑暗中辨不出山上躺着的人是谁。但是他把这些尸体数了一下,就翻山回巴勃罗的营地去了。

那些弹坑让他震惊,那些弹坑、尸体以及小山上的情景,让他心凉了半截。他这时独自在黑暗中走着,心里完全没有明天的事了。他只顾加快脚步赶回去报告。他一边走,一边给“聋子”他们祷告。革命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祷告。

“最善良、最亲爱、最仁慈的圣母啊。”他祷告。

他最后还是不禁想到了明天的事情。他想,我得听英国人的,照他说的去做。可得让我跟他在一起,主啊,愿他的指示讲得明确,因为在飞机的轰炸下,我觉得自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保佑我吧,主啊,明天让我像个男子汉一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豁出去吧。保佑我吧,主啊,让我弄清楚那一天该怎么干。保佑我吧,主啊,让我两条腿听使唤,可别在危急时刻逃跑。保佑我吧,主啊,明天打仗的时候让我像个男子汉那样豁出命吧。我祈求您帮助,请您答应吧,您知道,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求您的,我也没有别的请求了。

他独自在黑暗中奔走,觉得祷告之后舒坦多了,此时此刻他深信自己会表现好的。当他从高地下来的时候,又给“聋子”他们做了一次祷告。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营地上面的岗哨,费尔南多要他回答口令。

“是我,”他回答,“安塞尔莫。”

“好。”费尔南多说。

“你知道‘聋子’的情况吗,老弟?”安塞尔莫问费尔南多,黑夜里,他们站在山路口。

“怎么不知道?”费尔南多说,“巴勃罗告诉我们了。”

“他去山上了?”

“怎么没去?”费尔南多面无表情地说,“骑兵一走,他就上山看去了。”

“他告诉了你们——”

“他全告诉了我们,”费尔南多说,“这帮法西斯分子真是野兽!我们一定要在西班牙把这些野兽消灭干净。”他停了一下,沉痛地说,“他们心里啊,哪里懂得什么人的尊严。”

安塞尔莫在黑暗中咧嘴笑了。一小时以前,他绝想不到自己竟然还笑得出来。他想,这个费尔南多真叫人敬佩。

“对,”他对费尔南多说,“我们一定要教训他们。我们一定要夺走他们的飞机、自动武器、坦克、大炮,教训他们该怎样尊重人。”

“没错。”费尔南多说,“我很高兴你和我想法一样。”然后,他目送安塞尔莫一路下坡向山洞走去。


[1]斯多克斯迫击炮最早由英国制造,口径三英寸,炮弹仅十磅重,为轻型迫击炮,使用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