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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他俩又一起躺在睡袋里,这是最后一夜了,夜已很深。玛丽亚紧紧依偎在他身边,他感到她修长而光滑的大腿贴着他的大腿,她的乳房像两座小山包,矗立在有个泉眼的平原上,山包的远处是她深谷般的喉咙,他的嘴就贴着她的嘴。他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想,她用手抚摸着他的头。
“罗伯托。”玛丽亚柔情地说,吻他,“真惭愧。我不想让你失望,可是一碰就痛,痛得厉害。看来我对你没多大用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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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会痛的,”他说,“不,兔子,没什么。我们不做任何会痛的事。”
“我不是指那回事。是这样,我想叫你快活,可是做不到。”
“没关系。一会儿就会好的。我们躺在一起,就结合在一起了。”
“话虽这么说,可我感到惭愧。我想这是因为以前人家糟蹋了我。不是咱俩的关系。”
“我们别谈这个了。”
“我也不想谈。我想说的是,最后一夜叫你失望,我受不了,因此就想为自己找借口。”
“听我说,兔子。”他说,“这种事一会儿就会好的,不会有事的。”但是他想,对最后一夜来说,这兆头不好。
接着他过意不去地说:“紧紧挨着我,兔子。我喜欢你在黑夜里贴在我身边,就像我喜欢和你做爱一样。”
“我真惭愧,我原以为今夜又会和那次从‘聋子’那儿下山后在高地上那次一样的。”
“没关系,”他对她说,“可不会每次都一样,今天和上一次那样,我都喜欢。”他撇开失望的心情,说了个谎,“我们静静地在一起,睡觉。我们聊聊天吧。我对你的情况知道得太少。”
“我们讲讲明天,讲讲你的工作好吗?我要学得聪明点,帮你做事。”
“不,”他说着在睡袋里彻底放松了筋骨,静静地躺着,脸贴在她肩上,左臂放在她头下,“最聪明的办法是不谈明天,也不谈今天发生过的事。我们在这里不谈伤亡的事。明天非干不可的事,到时候就干。你不害怕吗?”
“怎么会?”她说,“我以前总害怕。可现在我都替你害了怕,所以自己就不害怕了。”
“别这样,兔子。这种事我遇得多啦。有的比这次更糟。”他撒了个谎。
然后,他突然放纵自己,任凭自己沉溺在幻想中,他说:“我们谈谈马德里吧,谈谈我们在马德里的情景吧。”
“好,”她说,“唉,罗伯托,我让你失望了,真对不起。有什么别的事我可以替你做吗?”
他抚摸着她的头,吻她,然后偎依在她身边,倾听着夜籁。
“你可以跟我谈谈马德里。”他说,心里想着,我要为明天养足精神。明天我需要精力充沛。现在松针地上不会像我明天那样需要精力。《圣经》上说是谁遗在地上来着?俄南[1]。他想,俄南结果怎么样?我想不起来有关俄南的别的情况了。他在黑暗中微笑着。
接着他又放任自己沉溺在幻想中,感受幻想中的逸乐,就像夜间迷迷糊糊地被动做爱,只感到接受的快感。
“我亲爱的。”他说,吻着她,“听着,有天晚上我在想马德里,想我怎么到了那儿,把你留在旅馆里,而我呢,赶到俄国人住的饭店里去看朋友。不过那样不对,我不会把你留在旅馆里的。”
“干吗不呢?”
“因为我要照顾你。我永远也不离开你。我要跟你一起到民政局领证。然后跟你一起去买需要的衣服。”
“不需要太多衣服,我自己会买。”
“不,要很多,我们一起去,买些好的衣服,你穿了一定很漂亮。”
“我宁愿我们待在旅馆的房间里,打发别人去买。旅馆在哪儿?”
“在加雅奥广场。我们要在那家旅馆的房间里待很长时间。房间里有一张很宽的床,有干净的床单,澡盆里有热水,还有两个壁柜,一个放我的东西,一个归你用。落地窗敞开着,窗外街上有喷泉。我还知道几家好饭店,虽然没有执照,但饭菜很好,我还知道可以买到葡萄酒和威士忌的几家店铺。我们要在屋里放些吃的,饿了就吃,还有威士忌,想喝的时候就喝,我还要给你买些白葡萄酒。”
“我想尝尝威士忌。”
“不过威士忌不好弄,如果你喜欢,还是喝白葡萄酒吧。”
“威士忌你留着自己喝,罗伯托。”她说,“我真的爱你、爱你,也爱我喝不到的威士忌。你真小气。”
“好,那你就喝一点。不过女人喝这种酒不合适。”
“我只用过对女人合适的东西,”玛丽亚说,“那么我在床上仍旧穿我的结婚衬衫吗?”
“不。要是你喜欢,我还要给你买各式各样的睡衣睡裤。”
“我要买七件结婚衬衫。”她说,“一周里每天换一件。我要给你买一件干净的结婚衬衫。你洗过自己的衬衫吗?”
“有时候洗。”
“我什么都要冼得干干净净,我要像在‘聋子’那儿那样,给你斟威士忌,在里面兑水。我要给你弄些橄榄、咸鳕鱼、榛子,给你当下酒菜。我们要在房间里住一个月,一步也不离开。如果我能好好地配合你——”她说到这里,突然不高兴了。
“那没关系,”罗伯特·乔丹对她说,“真的没关系。可能是你那里以前受过伤,结了疤,现在又碰伤了。有这个可能。这一类情况过些时候就会好的。要是真有问题,马德里的好医生多着呢。”
“前几次挺好嘛。”她恳求似的说。
“那说明以后也会好的。”
“那么我们再谈谈马德里吧。”她把两腿弯着放在他的腿中间,头顶擦着他的肩头,“我一头短头发,那么难看,会不会给你丢脸?”
“不会。你很可爱。你有一张可爱的脸,修长的身子美丽又轻盈,金红色的皮肤滑溜溜的,人人都会打你的主意,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什么话,把我从你那里夺走?”她说,“没有另一个男人能碰我,除非我死了。把我夺走,休想。”
“不过很多人会有这种打算的,你等着瞧吧。”
“他们会看到,我多么爱你,要是碰我的话,就像把手伸进一锅熔化的铅里。你呢?你见了跟你一样有文化的漂亮女人,你不会替我难为情吗?”
“绝不。我要跟你结婚。”
“听你的,”她说,“不过,我们已经取消了教堂,我看不结婚关系也不大。”
“我觉得我们还是结婚好。”
“听你的。要是别的国家还有教堂,也许我们可以在那儿结婚。”
“我的国家里还有教堂。”他告诉她,“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在那儿的教堂里结婚。我没结过婚。没有问题。”
“你没结过婚,我太高兴了。”她说,“我还高兴的是,你见多识广,告诉了我那些事,这说明你跟很多女人亲近过。比拉尔对我说过,只有这种男人才能当丈夫。你现在可不会跟别的女人胡闹了吧?因为那会让我活不下去的。”
“我从来没有跟很多女人胡闹过,”他真心实意地说,“在遇到你之前,我觉得自己是不会这么深地爱一个女人的。”
她抚摸着他的脸颊,双手搂住他的头:“你一定有过很多女人。”
“没有爱过她们。”
“听着,比拉尔跟我讲过一件事——”
“说吧。”
“不。还是不说的好。我们再谈谈马德里吧。”
“你想说的是什么事?”
“我不想说了。”
“是要紧事,还是说出来的好。”
“你认为重要吗?”
“是。”
“你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怎么就知道重要呢?”
“从你的态度就知道。”
“那我不瞒你了。比拉尔跟我说,我们明天都得死了,还说你跟她一样清楚,可是你不把它当回事。她这么说不是批评你,而是佩服你。”
“她是这样说的吗?”他说。他想,这个疯婊子。他说,“又是她那套吉卜赛鬼名堂。那是市场上的女摊贩和泡在咖啡馆里的胆小鬼嘴里的胡话。他奶奶的鬼话。”他觉得夹肢窝在出汗,汗水从胳膊和腰上淌下来。他心里嘀咕着,敢情你害怕了啊?然后说出口来,“她这个迷信的婊子,满嘴胡话。我们再谈马德里吧。”
“那么你不知道这回事?”
“当然不知道。别说这些废话了。”他说,用了一个更难听的词儿。
于是他再谈起马德里来,但这次没法再体会到身临其境的感觉了,现在他只不过是在对他的女朋友和自己撒谎,来消磨这战斗前的一夜,他明白。他喜欢这么做,他开始了幻想却一点也感觉不到乐趣。不过他还是又说了起来。
“我想过你的头发,”他说,“我想过我们要拿它怎么办。你瞧,现在已经都长起来了,就像动物身上的毛那样长,摸着很舒服,我非常喜欢。这头发很漂亮,我用手一捋,头发就服服帖帖的,然后又竖起来,就像风中的麦浪。”
“用手摸摸吧。”
他摸着,把手留在头发上,继续贴着她的脖子说话,觉得自己的喉咙哽塞起来了:“不过,我们在马德里可以一起去理发店,让理发师照我的样子把你两边和后面的头发剃掉,修得整整齐齐,在头发长长之前,在城里走动看起来就好看多了。”
“我看起来像你了,”她说,紧紧抱着他,“我一定不再改变发型了。”
“不。头发会不断地长。那只不过是为了在头发长长之前弄得整齐些。头发长长要多久?”
“很长很长吗?”
“不。我是说,长到齐肩。我要你留的就是这样的发型。”
“像电影里的嘉宝那样?”
“对。”他声音哽塞着说。
这时,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一下子又涌上心头,他要尽情地享受。这感觉控制了他,他又沉溺在其中,接着说:“头发会这样垂在肩上,下端是卷的,像海浪一样,颜色像熟透的麦子,你的脸是金红色的,有了金色的头发和金色的皮肤,你的眼睛也是金色的,里面有黑色的瞳孔。我要让你仰起头来,凝视着你的眼睛,紧紧拥抱你——”
“在哪儿?”
“在哪儿都行。你的头发长长要多久?”
“不知道,以前从没剪过。不过,我想六个月就会长到耳朵下面,要一年才能长到你喜欢的那样。你可知道我们先做些什么?”
“说说。”
“我们要在我们那个了不起的旅馆里,在你说的那个了不起的房间里干净的大床上,我们一起坐在那张了不起的床上照着大柜子上的镜子,镜子里有你和我,然后我要这样对着你,胳膊这样搂着你,然后这样吻着你。”
他们在夜色里静静地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火热地却一动不动地依偎在一起,紧紧地搂着。罗伯特·乔丹抱着她,同时紧抱着他明知不会有的一切,他自得其乐地说下去:“兔子,我们不要老是住在那家旅馆里。”
“为什么不?”
“我们可以在马德里静安公园旁边的街上租一套公寓。我认识一个在革命前出租公寓的美国女房东,我能按以前的租金租到这种公寓。那儿有的房间面对公园,从窗口能望到公园的铁栏杆、花园、鹅卵石小路、路边的绿草地、荫蔽的树木和很多喷泉。栗树现在一定开花了。在马德里,我们可以在公园里散步,要是湖里有水,可以在湖上划船。”
“湖里怎么会没水呢?”
“他们在十二月份把水抽干,因为飞机来轰炸的时候会暴露目标。不过,我想现在应该又有水了。可是也不一定。不过,即使湖里没有水,我们也可以在公园里别的地方散步。有个地方像森林一样,世界各地的树木都有,每棵树上都贴着标签,上面注明树的名称和出处。”
“我可宁愿去电影院,”玛丽亚说,“不过这些树听起来很有意思,如果能记住的话,我要跟你一起把树名全记下来。”
“那儿跟博物院可不一样。”罗伯特·乔丹说,“树木是自然生长的,公园里有小山,有一部分像原始森林。公园南面有书市,人行道旁有成百个卖旧书的书摊儿,革命开始以后书籍很多,有人从被轰炸的人家和法西斯分子家里偷来的,拿到书市上来卖。我在马德里一有时间,就整天泡在这些书摊上,跟革命前一样。”
“你去逛书市的时候,我在公寓里忙我的事。”玛丽亚说,“我们有钱雇一个用人吗?”
“当然。我可以找旅馆里的佩特拉,要是你喜欢她的话。她做菜不错,人又干净。她替几个新闻记者做饭,我在他们那里吃过饭。他们房间里有电炉。”
“你要她就行。”玛丽亚说,“要不,我去找一个。不过你为了工作,不是要常常出去的吗?干这种工作,他们不会让我陪你一起去的。”
“说不定我能在马德里找到工作。这种工作我做了太久,革命一开始我就打仗。现在他们可能会让我在马德里工作了,我从没提过要求。我一直在前线,或者干这种工作。”
“你可知道,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来没有提过什么要求,也没有要过什么,除了革命和赢得这场战争以外,也没考虑过别的,说真的,我的志向是非常纯正的。我干了不少工作,现在爱上了你。”他说话时把一切不会发生的事都当真了,“我爱你,就像我爱我们为之奋斗的一切。我爱你,就像我爱自由、尊严和人们要求工作、不愿挨饿的权利。我爱你,就像我爱我们所保卫的马德里,就像我爱所有那些牺牲的同志。很多同志牺牲了。很多,很多。你想象不出来究竟有多少。但是我爱你,就像我爱世界上我最爱的东西,而我爱你超过了所有这一切。我是那么爱你啊!兔子,我无法用语言向你表达,我现在说的话,只表达了一点。我从没娶过妻子,你现在就是我的妻子,我很幸福。”
“我要努力做你的好妻子,”玛丽亚说,“我没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我一定要弥补这个缺点。如果我们住在马德里,那很好。如果我们不得不住在别的地方,也好。如果我们不定居在任何地方,只要我跟你在一起,更好。要是我们到你的国家去,我要学讲英国话,讲得跟英国人一样好。我要学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怎么样,我也怎么样。”
“你会变得非常可笑。”
“我当然会出错啦,不过你会指正我的,我绝不犯第二遍,或者只犯两遍。在你的国家里,如果你想吃我做的饭菜,我可以给你做。我要到学校里去学怎样当妻子,如果有这种学校的话,还要好好学。”
“有这种学校,不过你用不着去学。”
“比拉尔对我说过,她觉得你的国家里有这种学校。她在杂志上看到过。她还对我说,我一定要学讲英国话,还要讲得地道,千万不能给你丢脸。”
“她什么时候跟你说这话的?”
“今天我们包扎东西的时候。她经常跟我讲该怎么做你的妻子。”
罗伯特·乔丹想,看来她也打算去马德里。他说:“她还说些什么?”
“她说,我应该把自己当做一个斗牛士,一定要保养自己的身体,保持苗条。她说这是很要紧的事。”
“没错。”罗伯特·乔丹说,“你在今后很多年里不用为这个担心。”
“不。她说,我们这个种族的人必须时时注意,因为会突然发胖。她对我说,她以前跟我一样苗条,不过那时候妇女是不锻炼身体的。她教我该怎样锻炼,不能吃得太多,她教我什么东西不能吃。可我已经忘了,还得再问问她。”
“马铃薯。”他说。
“对了。”她接着说,“就是马铃薯,还有油炸的东西。我还跟她讲到疼的事,她说千万不能对你说,只能忍住痛,不让你知道。可是我对你说了,因为我不想对你撒谎,我也很害怕,你可能会以为我们再不能快活了,以为在高地上那回事没有真的发生过。”
“告诉我是对的。”
“真的?因为我感到惭愧,而且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愿意做,比拉尔跟我讲了该为自己的丈夫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用做。我们的爱情是共同的,我们要保持它、爱护它。我爱这样躺在你身边,抚摸你,知道你真的在我身边。等你养好了,我们什么都可以做。”
“可我有什么地方可以满足你的需要呢?她跟我讲过这种事的。”
“没有。我们的需要是共同的。我的需要不能和你分开。”
“这样说我感觉好多了。不过始终别忘了,你喜欢的事我一定干。你可一定要对我说,因为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她对我讲的,我很多都弄不明白。我不好意思问,她呢,就懂得很多。”
“兔子,”他说,“你真了不起。”
“哪儿的话,”她说,“我们正在拔营,打行李,准备战斗,而另一场战斗正在山上进行,在这样的一天里要学会做妻子的一切可真不容易啊。要是我出了大差错,你一定要对我说,因为我爱你。很可能我会记错事情,她跟我讲了很多复杂的事情。”
“她还跟你讲了些什么?”
“讲的事情很多,我记不住了。她说,我可以把我受到糟蹋的事告诉你,要是我再记起来的话。因为你是个好人,知道真相。不过最好还是永远别提,除非这件事又跟以前那样像恶魔似的缠着我,那么跟你讲能使我摆脱它。”
“现在你还难受吗?”
“不了。从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开始,我就觉得这事仿佛从没发生过。只是一直在为我爹妈难受。这种心情永远抹不掉。不过既然我要做你的妻子,就应该尊重你,让你知道你应该知道的事。我从来也没有屈从过任何人。我挣扎过、反抗过,他们总是要两个人或更多的人才能糟蹋我。一个人坐在我头上抓住我。我把这告诉你是因为尊重你。”
“我也尊重你。别说了。”
不,我说的尊重是,因为我是你的妻子。还有一件事,我父亲是当地的村长,受人尊敬,我母亲也是个受人尊敬的人,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因为我父亲拥护共和国,他们把母亲和父亲一起枪毙了。我眼看着他俩被打死。当时,父亲站在村里屠宰场的墙边,在被枪毙前说了句‘共和国万岁’。
我母亲也靠那堵墙站着,她说,‘我丈夫,本村村长万岁’。我希望他们把我也杀了,我想说‘共和国万岁,爹妈万岁’,可是他们没开枪,而是干出丧尽天良的事来。
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因为它跟我们有关系。屠杀之后,他们把我们这些看到枪毙而没被枪毙的人从屠宰场带到一座陡峭的山上,来到镇上的大广场。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哭,除了有些看呆了的人,他们的眼泪已经干了。我也哭不出来。他们死的时候我没注意其他情况,只看着父亲和母亲,母亲说的‘我丈夫,本村村长万岁’这句话在我头脑里像号叫,永远不会消失,不断地回响着。我母亲不是共和分子,所以不说‘共和国万岁’,而只是高喊我父亲万岁,父亲那时栽倒在她脚边,脸朝下躺着。
可是她说的声音很大,尖声大叫,他们就开枪,然后她倒下了。我想冲出队伍扑到她身边,可是我们都被绑在一起。开枪的是民防军,他们在那儿等着还要枪毙其他人,这时长枪党党员们把我们像牲口一样赶上山,把民防军留在后面,支着步枪,墙角下全是尸体。我们这些姑娘和妇女的手腕被绑着,连成一串,他们把我们一群人赶上了山,穿过街道来到广场。到了广场上,他们在村公所对面的理发店门口停下。
那时有两个人看看我们,一个说,‘她是村长的女儿。’另一个说,‘先弄她。’
他们割断了我手腕上的绳子,一人对其他人说,‘把其他人绑好。’这两个人就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拖进理发店,按在理发椅上不让动。
我从理发店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也看到了那些抓我的人的脸,看到了另外三个趴在我身上的人的脸。这些脸,我一个也不认识,但是在镜子里我看到了自己和他们,而他们只看到我。那样子就像牙科诊所的椅子上坐了个人,有很多牙科医生,他们都发了疯。我几乎认不出自己的脸了,我难过得脸都变了样,我望着它,知道那是自己的脸。我难过得不知道害怕,也没有任何感觉了,只是难过。
“那时我的头发梳两条辫子,我从镜子里看见有个人使劲拉扯一条辫子,疼得我受不了。他接着用剃刀齐着发根把辫子割了下来。我看到自己只剩了一条辫子和另一条辫子的残根。他没有再扯,直接把另一条辫子也割了,剃刀把我的耳朵划破了一道口子,我见到上面在流血。你用指头能摸到伤疤吗?”
“能。别谈这事了,好吗?”
没什么。我不谈那件事。他就这样用剃刀把我的辫子齐发根割了下来,其他人哈哈大笑。我简直没觉出耳朵上的伤口疼。他站在我面前,用辫子抽打我的脸,而其他两个人抓住了我,他说:‘我们就是这样制造赤色尼姑的。叫你明白明白,怎样和你的无产阶级兄弟们打成一片,红色基督的新娘子。’
他用我自己的辫子一遍又一遍地抽我的脸,然后用辫子勒住我的嘴,紧扎住我的脖子,在脑后打了个结,堵住了我的嘴。两个按住我的人哈哈大笑。
看到的人都哈哈大笑。我在镜子里看到他们笑的样子,我哭了起来,因为枪毙我的父母让我麻木得哭不出来,直到那时我才哭了出来。
接着,那个堵我嘴的人用理发推子在我头上到处乱推,先从前额开始,一直推到后脑勺的脖根那儿,然后在头顶上横着推过去,整个脑袋都推了个遍,耳朵后面的地方都没漏掉。他们抓住我,我在理发店的镜子里看到他们剃我头发的整个过程。剃完之后,我哭了又哭,可是我没法不去看自己那可怕的样子,张着嘴,咬着辫子,头发全光了。
拿推子的人剃完了头,在架子上拿了瓶碘酒。他们把理发师也杀了,因为他是工会会员,尸体就躺在店门口。他们拖我进来的时候,把我从他身上提了过去,用碘酒瓶里的玻璃棒擦我耳朵上的伤口。
“接着他站在我面前,拿碘酒在我前额上写了U.H.P.三个字母[2],就像画家那样慢条斯理地写着。我在镜子里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止住了哭泣,因为我父亲和母亲的悲惨遭遇已让我伤透了心,我自己的遭遇已经不重要了。我心里明白。
“那个长枪党写完后,向后退了一步,看着我,检查写得怎么样,然后放下碘酒瓶,拿起推子说:‘下一个。’于是他们拽着我两条胳膊,把我从理发店里拖了出去。那理发师还是仰天躺在门口,脸色死白,我在他身上绊了一下。当时有两个人正把我最好的朋友孔塞普西昂·格拉西亚往里拖,我和她几乎撞个正着。她当时看见我都认不出来了,后来才认出是我,就尖声大叫起来。他们连推带搡地把我带进广场对面的村公所大门,一直上楼到我父亲的办公室,把我按在长沙发上。这一路上,我一直都能听见她在尖叫。他们就是在那儿干下那丧尽天良的事的。”
“我的兔子。”罗伯特·乔丹说,尽量温柔地紧搂着她,可是他满腔仇恨,“别再说了。别再跟我说了,因为我受不了啦。”
她在他怀里僵硬发冷,她说:“好。我永远也不提这事了。他们是恶棍,如果可能的话,我要跟你一起把他们几个都杀了才解恨。不过我刚才告诉你,只是出于对你的尊重,因为我要做你的妻子。只是要让你明白。”
“你告诉了我,我很高兴。”他说,“明天如果幸运的话,我们可以杀不少人。”
“我们会杀长枪党吗?是他们干的坏事。”
“他们不打仗。”他阴沉地说,“他们在后方杀人。他们不和我们打仗。”
“难道我们杀不了他们吗?我真想杀几个。”
“我杀过这种人,”他说,“今后我们还要杀他们。炸火车的时候我们杀过。”
“我想和你一起去炸一次火车,”玛丽亚说,“那次炸火车后,比拉尔把我带走时,我有点发疯了似的。她跟你讲过我当时的样子吗?”
“讲过。别说这事了。”
“我当时脑袋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哭。可是我还有一件事得跟你说。非说不可。说了你也许不会娶我了。可是,罗伯托,要是你不愿意娶我,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我会娶你的。”
“不。这件事我忘了。也许你不该娶我的。我可能永远无法给你生儿育女了,因为比拉尔说,要是会生育的话,他们糟蹋完我就该生了,这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唉,我怎么把这件事忘了。”
“没关系,兔子。”他说,“首先,情况可能不是这样。这得由医生来判断。其次,我不希望把儿女带到这样的世界上来。此外,我要把我全部的爱都给你。”
“我想给你生孩子。”她对他说,“要是没有我们的子女跟法西斯打仗,这世界怎么会变好呢?”
“你啊,”他说,“我爱你。你听到了吗?现在我们得睡觉了,兔子,天不亮我就得起身,这个月份,天亮得早啊。”
“我说的最后一件事没关系吗?我们还可以结婚,是吗?”
“我们已经结婚了。我现在娶了你。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睡吧,我的小兔子,时间不多了。”
“我们真的要结婚吗?不是说说而已?”
“真的。”
“那我睡了,醒来再想这事吧。”
“我也睡觉了。”
“晚安,丈夫。”
“晚安。”他说,“晚安,妻子。”
他听到她平稳而有规律地呼吸着,知道她睡熟了,就躺着,没睡,他一动不动,怕惊着她。他躺在那儿回想她没有跟他讲的那些事,心里很愤怒,但很高兴明天就要杀人了,他想,可是千万别让我杀人啊。
然而我怎能不杀人呢?我知道,我们对他们也做了可怕的事,但那是因为我们的人没受过教育,不知好歹。他们可是蓄意而为。那些作恶的人是他们教育出来的最后一批精英。那些人是西班牙骑士精神的精华。西班牙人曾经是什么样的民族!从科尔特斯、皮萨罗、梅嫩德斯·德阿维拉[3]一直到恩里克·利斯特和巴勃罗,这些婊子养的。多了不起的民族啊!世界上再没有比他们更出色又更邪恶的民族了,也再没有比他们更善良又更残暴的民族了。谁能理解他们?反正我不理解。如果我理解了他们,就会宽恕他们的所作所为。理解就是宽恕。这说得不对。宽恕的意思被过分夸大了。宽恕是基督教的观念,而西班牙从来不是基督教国家。他们的教会里有其独特的偶像。他们崇拜另一个圣女。在我看来,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要糟蹋敌人的处女。当然,这是西班牙宗教狂热分子干的坏事,跟这个国家的人民关系不大。人民逐渐背弃教会,因为教会和政府狼狈为奸,政府一直都是腐败的。这是唯一没受到宗教改革运动波及的国家。现在他们正在为宗教审判付出代价,就是这样。唉,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思考这个问题可以让你不再发愁你的任务,这比装聋作哑好多了。天哪,今晚他装聋作哑装得太难受了。比拉尔整天都在装聋作哑。没错。如果明天他们被打死了怎么办?只要他们把桥成功炸掉,死了也没关系。那是他们明天要干的全部任务。
死没有关系,你不可能一直干炸桥的事。不过你也不会长生不死。他想,也许这三天里,我已经享尽了我的一生。如果果真如此,我们最后一夜不这样度过就好了。但是,最后一夜总是不好的。最后的事物都是不好的。不,有时候最后的话是好的。“我丈夫,本村村长万岁”就是好的。
他知道这是好的,因为他在心里说这句话的时候激动起来,感到浑身带劲儿。他起身吻了吻熟睡的玛丽亚。他用英语轻轻地说,我要娶你,兔子。我为你的家庭感到自豪。
[1]俄南的哥哥死去了,他父亲对他说:“你当与你哥哥的妻子同房,向他尽你为弟的本分,为你哥哥生子立后。”俄南知道生子不归自己,所以同房的时候,便遗在地,免得给他哥哥留后。俄南所做的,被耶和华视为恶,耶和华也就叫他死了。(《圣经·创世记》第38章第8~10节)
[2]这是当时工人组织的联盟常用的口号,”Uníos, Hermanos Proletarios“,即”无产阶级兄弟们,联合起来的首字母缩写。
[3]科尔特斯和皮萨罗为西班牙殖民者,于16世纪分别以残酷的方式征服了阿兹特克王国(在今日墨西哥境内)和印加帝国(在今秘鲁境内)。梅嫩德斯·德阿维拉应为梅嫩德斯·德阿维莱斯,也是西班牙殖民者,于1565年被任命为古巴和佛罗里达总督,率舰队赴新大陆,在今美国东南部开辟殖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