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巴勃罗在黑暗中停下来,跨下马背。罗伯特·乔丹听到他们下马时的咯吱咯吱声、沉重的呼吸声和马甩头时马勒发出的叮当声。他闻到了马的气味,还有新来的那些人身上的酸臭味,他们没水洗脸洗澡,都是和衣而睡的,还有山洞里那些人身上隔夜的烟火味。巴勃罗就站在近旁,罗伯特·乔丹闻到他身上发出的铜腥的酒酸味,好像嘴里含着铜币似的。他用手握成杯形,挡着风点燃了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听到巴勃罗低声说:“我们去拴马脚的时候,比拉尔,你把装手榴弹的口袋卸下来。”

“奥古斯丁。”罗伯特·乔丹放低了声音说,“现在你和安塞尔莫跟我到桥头去。装机枪子弹盘的口袋在你那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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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奥古斯丁说,“干吗不在?”

罗伯特·乔丹向比拉尔走去,普里米蒂伏正在帮她把东西从一匹马上卸下来。“听着,比拉尔。”他低声说。

“什么事?”她沙哑地小声说,把马肚子下的带钩解掉。

“你听到了扔炸弹的声音才能袭击哨所,明白吗?”

“你得跟我说多少回啊?”比拉尔说,“英国人,你变得像个老太婆一样婆婆妈妈的。”

“不过是核查一下。”罗伯特·乔丹说,“端掉了哨所,你得回过头来向桥靠拢,从上面和我的左翼用火力封锁公路。”

“你第一次跟我交代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再跟我说,也是一样。”比拉尔对他低声说,“干你自己的事吧。”

“没听到轰炸声,谁也不许动,不许放枪,也不许扔手榴弹。”罗伯特·乔丹低声说。

“别再磨叽了。”比拉尔恼火地小声说,“我们在‘聋子’那儿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罗伯特·乔丹走到巴勃罗那儿去,他正在拴马。“我只把那些容易受惊的马拴住。”巴勃罗说,“我这样拴,只要一拉绳子,它们就能自由行动,明白吗?”

“好。”

“我来告诉丫头和吉卜赛人怎样看管马儿。”巴勃罗说。他和那伙新来的弟兄单独站在一起,身子支着卡宾枪。

“大家都明白了吗?”罗伯特·乔丹问。

“怎么不明白?”巴勃罗说,“端掉哨所,切断电线,回过头来向桥靠拢,封锁桥面,等你炸桥。”

“轰炸没开始谁都不许行动。”

“就是这样。”

“那就行了。祝你顺利。”

巴勃罗嘟囔了一声,他接着说:“我们回头赶来的时候,你会用机枪和你的那个小机枪掩护我们吧,英国人?”

“当然。”罗伯特·乔丹说,“全力以赴。”

“那好。”巴勃罗说,“没什么要说的了,不过到那时你必须十分小心啊,英国人。这掩护的事儿可不简单,你得十分小心。”

“我亲自掌握机枪。”罗伯特·乔丹对他说。

“你很有经验吗?我可不想让奥古斯丁把我给枪毙了,虽然他没一点坏心眼。”

“我很有经验。没错。要是奥古斯丁使另外一挺机枪,我会叫他注意在你的头上射击。高高地越过你的头射击。”

“那就行了,”巴勃罗说,他接着推心置腹地低声说,“马还不够啊。”

这婊子养的,罗伯特·乔丹想。他以为我没有听懂他跟我讲的话吗?

“我可以步行,”他说,“马由你支配。”

“不,有一匹马给你,英国人。”巴勃罗低声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匹。”

“这是你的事情。”罗伯特·乔丹说,“你不用把我算在里面。你那挺新机枪的弹药够吗?”

“够。”巴勃罗说,“那个骑兵身上的弹药都在这儿了。我只打了四发试试。我是昨天在高山里试的枪。”

“我们走吧,”罗伯特·乔丹说,“我们必须一早就赶到那儿,隐蔽好。”

“我们走吧。”巴勃罗说,“祝你顺利,英国人。”

我不知道这个杂种现在在打什么主意,罗伯特·乔丹想,但是我十分肯定我摸准了。得了,这是他的事,和我不相干。感谢上帝我不认识这些新来的人。

他伸出手来说:“祝你顺利,巴勃罗。”黑暗中,他们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罗伯特·乔丹伸手的时候,以为会像握住什么爬虫的身体或接触麻风病患者的皮肤那样,觉得恶心。他不知道跟巴勃罗握手会有什么感觉。但是,黑暗中,巴勃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坦率地紧握着,他就报以同样的紧紧的握手。巴勃罗的手在黑暗中是强壮可靠的,握着它让罗伯特·乔丹产生了那天早上他心里最离奇的感觉。他想,我们现在必须做盟友。盟友间总是要握手的,还有授勋或吻脸颊那一套,他想。很高兴我们不用这样。看来所有的盟友都一个样。他们总是表面一套,心底里却彼此憎恨。这个巴勃罗可真是奇怪啊。

“祝你顺利,巴勃罗。”他说,紧握着这只陌生、有力而意志坚强的手,“我会好好掩护你的。别担心。”

“很对不住,我拿走了你的爆破材料,”巴勃罗说,“那是我的错。”

“可是你带来了我们需要的人马。”

“我并不为了炸桥而反对你,英国人。”巴勃罗说,“我预计这次能圆满成功。”

“你们两个干什么呢,搞同性恋吗?”黑暗中,比拉尔忽然在他们身旁说,“这正是你缺少的。”她对巴勃罗说,“走吧,英国人,别婆婆妈妈地道别啦,免得这家伙再偷了你剩下的炸药。”

“你不明白,太太。”巴勃罗说,“英国人和我明白对方。”

“没人搞得懂你。天主和你娘都搞不懂你,”比拉尔说,“我也搞不懂。快走吧,英国人。跟你那短头发丫头告别完就走吧。去你爹的,不过我倒想,公牛快放出来了,你害怕了。”

“去你娘的。”罗伯特·乔丹说。

“你没娘的,”比拉尔兴高采烈地低声说,“走吧,我巴不得马上开始,赶快了结。跟你的人一起走吧。”她对巴勃罗说,“谁知道他们的决心能维持多久?其中有两三个孬种,我可不愿拿你跟他们换呢。带他们走吧。”

罗伯特·乔丹背起背包,走到马那儿去找玛丽亚。“再见,漂亮的姑娘,”他说,“我不久就能和你再见面的。”

这时,他对这一切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这些话他曾经说过,又好像有一列火车正要开来,好像真的有一列火车,而他正站在月台上。

“罗伯托,再见,”她说,“千万多加小心。”

“嗯。”他说。他低头去吻她,背上的包向前滚,砸在他后脑勺上,把他的前额撞得跟她的前额重重地撞在一起。他们额头相碰的时候,他回想起这情形似曾相识。

“别哭。”他别扭地说,倒不单是因为背很重的东西。

“我没哭。”她说,“你可要快点回来啊。”

“听到枪声别害怕。今天一定会有枪声的。”

“不害怕,只要你快点回来。”

“再见,漂亮的姑娘。”他别扭地说。

“再见,罗伯托。”

自从罗伯特·乔丹第一次离家从红棚屋城乘火车到比林斯,再从那儿转车去上学以来,他还没像现在这样孩子气过。他当初害怕离家,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害怕,在车站上,就在列车员搬上踏脚箱让他跨上普通客车的踏板时,他父亲向他吻别,说:“在我们分隔两地的时候,愿主保佑我们。”他父亲是个笃信宗教的人,这句话说得坦率而真挚。可他的胡子湿漉漉的,他激动得眼里噙着泪水。这虔诚的祈祷,他父亲和他的吻别,这一切使罗伯特·乔丹感到难过,他突然间觉得比他父亲成熟许多,并且为他父亲感到难受,因为他竟然忍受不了这别离之苦。

火车开动后,他站在车厢后面的平台上,望着车站和水塔变得越来越小。在那咔嗒咔嗒声中,他被带到越来越远的地方,只见中间横着一根根枕木的铁轨在远处聚成了一个小点,旁边的车站和水塔像微缩品一样精致渺小。

看闸人说:“看来你爸爸舍不得你离家啊,鲍勃。”

“是的。”他说,一根根电线杆在眼前飞驰而过,电线杆之间长着艾草,直长到像小河般蜿蜒的泥路边。他望着路基两旁的艾草丛,他想看看有没有大松鸡。

“离家去上学,你不难过吗?”

“不难过。”他说。这是真的。

在那以前并不是真的,而在那一刻却是真的。直到现在,直到这次别离,他才感到了当初火车开动前的那种小孩子的不舍。他这时感到非常孩子气、非常别扭,他非常别扭地道别,就像个学生,跟年轻的女同学在大门口道别一样别扭,不知道是吻她好,还是不吻好。然而他知道,他感到别扭的不是道别,而是即将到来的跟敌人的战斗。他对这次战斗感到非常别扭,道别的别扭仅仅是这种心情的一部分而已。

你又来这一套,他对自己说。不过依我看,随便问个人,都会认为自己年纪太轻,干不了这事。他不想说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得了,他对自己说。得了,你的第二童年[1]还早着呢。

“再见,漂亮的姑娘。”他说,“再见,兔子。”

“再见,我的罗伯托。”她说。

他走到安塞尔莫和奥古斯丁站着的地方说:“咱们走吧。”

安塞尔莫把沉甸甸的背包扛上肩。奥古斯丁离开山洞时全身挂满了东西,这时靠在一棵树上,自动步枪从背包顶上戳出来。

“好,”他说,“咱们走。”

他们三人开始下山。

“祝你顺利,堂·罗伯托。”当他们三人排成一行在树林中行进,经过费尔南多身边时,费尔南多说。他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蹲着,说话的口气郑重其事。

“费尔南多,也祝你顺利!”罗伯特·乔丹说。

“祝你一切顺利!”奥古斯丁说。

“谢谢你,堂·罗伯托。”费尔南多不顾奥古斯丁打岔说。

“他真是个怪人,英国人。”奥古斯丁低声说。

“你说得不错,”罗伯特·乔丹说,“我能帮你拿些东西吗?你背这么多东西,跟马似的。”

“我能行。”奥古斯丁说,“老兄,我们要动手了,我真高兴。”

“小点儿声,”安塞尔莫说,“从现在开始,少说话,声音放低些。”

他们小心地爬下山,安塞尔莫领头,第二个是奥古斯丁。罗伯特·乔丹小心地一步步踩着,免得摔倒。他感到绳底鞋踩在枯萎的松针上,一只脚给松树根绊了一下,一只手向前伸了一下,摸到了撅出来的自动步枪冷冷的枪筒和折叠起来的三脚枪架。然后走之字形下山。他的鞋子在松林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滑动,他又伸出左手,摸到一根粗糙的树干,然后挺起身来,手上摸到一块光滑的树皮被割开的地方,他把手缩回来,手心沾上了黏糊糊的树脂。他们从树木丛生的陡坡上一路下来,来到桥上方的一个地方,那儿就是罗伯特·乔丹和安塞尔莫第一天埋伏侦察的地方。

这时,安塞尔莫在黑暗中被一棵松树挡住了去路,他握住罗伯特·乔丹的手腕,小声地说,声音低得罗伯特·乔丹几乎听不到:“看。那家伙的火盆里有火。”

罗伯特·乔丹知道,这一点火光的下面就是那公路直通桥堍的地方。

“这儿就是我们上次侦察的地方,”安塞尔莫说,他抓住罗伯特·乔丹的手往下按,摸摸一根树干下部一小块树皮被下的地方,“这是你侦察时我做的记号。右面是你打算架机枪的地方。”

“我们就把机枪架在那儿吧。”

“好。”

他们把背包放在几棵松树背后的地上,安塞尔莫领着两人来到一块长着一片小松树的平地。“就是这儿,”安塞尔莫说,“就是这儿。”

“天一亮,”罗伯特·乔丹蹲在小树后面对奥古斯丁低声说,“你从这儿能看到这边一小段公路和桥堍。还能看到桥身和另一边的一小段公路,再过去一点,公路就拐弯消失在岩石后面了。”

奥古斯丁不做声。

“我们准备爆破时,你伏在这里,上面或下面有敌人来,你就射击。”

“火光那儿是什么地方?”奥古斯丁问。

“是岗亭。”罗伯特·乔丹低声说。

“谁来对付哨兵?”

“老头子和我,我已经跟你讲过啦。但是,如果我们来不及对付他们,你必须向岗亭里射击,见人就射击。”

“是。这个你跟我说过了。”

“爆炸之后,当巴勃罗他们从那边拐角上转过来的时候,要是有人追他们,你就越过他们的脑袋射击。他们出现的时候,你一定要越过他们的头射击,不能让敌人追过来。你明白了吗?”

“怎么不明白?就像你昨天晚上所讲的那样。”

“有问题吗?”

“没有。我带着两个麻袋。我可以在上面隐蔽的地方装满泥土,搬到这里来当沙袋。”

“但是别在这儿挖土,你必须像我们在山顶上那样,好好隐蔽起来。”

“不妨事。我会在黑暗中装好了土搬过来。你回头看吧。我会弄得妥妥帖帖,一点看不出来。”

“你离得太近了,明白吗?天一亮,从下面看这簇小树就看得一清二楚了。”

“别担心,英国人。你去哪儿?”

“我带着我的小机枪就在这下面。老头子要越过峡谷,准备攻另一头的岗亭。那岗亭和我们方向相反。”

“那就没别的事了。”奥古斯丁说,“祝你顺利,英国人。你有烟吗?”

“你不能抽烟。离敌人太近了。”

“不抽,就叼在嘴上。以后抽。”

罗伯特·乔丹把他的纸烟盒给他,奥古斯丁拿了三支,插在他那平顶牧人帽的前帽檐里。他拉开机枪的三脚架,把它架在矮松树里,开始摸索着解开他的背包,把东西放在伸手够得着的地方。

“没别的事了。”他说。

安塞尔莫和罗伯特·乔丹把他留在那儿,回到放背包的地方。

“我们把背包放在哪儿好呢?”罗伯特·乔丹低声说。

“我看就放在这儿吧,可是你能用手提机枪从这儿干掉那个哨兵吗?你有把握吗?”

“这儿确定就是那天我们来过的地方吗?”

“树就是那棵树,”安塞尔莫的说话声低得几乎听不到,罗伯特·乔丹知道,就像第一天那样,他说话时嘴唇都不动一下,“我用刀子做了记号。”

罗伯特·乔丹又感到这一切以前好像全发生过似的,但这次是由于他重复提问和安塞尔莫的回答造成的,奥古斯丁刚才也问了一个有关哨兵的问题,虽然回答是他早知道的。

“够近啦。简直太近了。”他低声说,“不过天亮后我们是逆光。我们在这儿没问题。”

“那我现在就到峡谷对面去,在那头作好准备。”安塞尔莫说。他接着说,“请你再说一遍,英囯人。免得出差错。我怕到时候傻眼忘了。”

“什么?”罗伯特·乔丹悄没声儿地说。

“只要重说一遍,好让我不出差错。”

“等我开枪的时候,你再开枪。干掉了你要对付的那个人之后,过桥到我这边来。我会把背包带到那儿去,你根据我向你交代的那样安放炸药。该做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要是我出了差错,根据我以前教你的办法,你自己把剩下的干了。别慌张,好好干,木楔都要塞牢,把手榴弹捆结实了。”

“我全清楚了,”安塞尔莫说,“我全记住了。现在我走了,英国人,天亮的时候你自己要隐蔽好。”

“你打枪的时候,”罗伯特·乔丹说,“把枪支好,要打得十分稳当。别把他们当人看,只当他们是枪靶子,记住了吗?不要对整个人开枪,要瞄准一点。如果他脸冲你,就瞄准腹部中央射击,如果他脸冲别处的话,就朝他脊背中央射击。听着,老头子。我开枪打坐着的人时,总趁他站起来还没拔腿奔跑或蹲下时就打枪。如果他还是坐着,就打枪。别等。但一定要瞄准,要在五十码之内射击。你是猎人,不会有问题的。”

“我照你的命令干。”安塞尔莫说。

“没错。这就是我的命令。”罗伯特·乔丹说。

幸好我没有忘记把这当做命令,他想。这会帮他解决困难。这样多少可以打消他的一点内疚。反正我希望如此。多少打消一点。我记不起他第一天跟我谈的关于杀人的那些话了。

“这就是我的命令,”他说,“现在走吧。”

“我走啦,”安塞尔莫说,“回见,英国人。”

“回见,老头子。”罗伯特·乔丹说。他想起了车站上他父亲的模样和告别的眼泪,他没有说平安、再见、祝你顺利之类的话。

“你枪筒里的油擦掉了吗,老头子?”他低声说,“免得枪打不准。”

“在山洞里的时候,”安塞尔莫说,“我就用通条全擦过了。”

“那么回见吧。”罗伯特·乔丹说罢,老头儿就大摇大摆地走进树林里了,绳底鞋踩在地上声息全无。

罗伯特·乔丹伏在树林的松针地上,倾听着黎明到来时晨风吹拂树枝的声音。他把手提机枪的子弹夹抽出来,前后推动了一下枪机。然后,他把枪头掉过来,拉开枪机,在黑暗中把枪口凑在嘴唇边,往枪筒里吹气,舌头触及枪筒边时尝到了油腻的金属的味道。他把枪横着搁在前臂上,枪身朝上,免得松针和其他东西吹进去,用大拇指把所有的子弹从子弹夹中退出来,放在摊在前面的手帕上,然后在黑暗中摸着每一颗子弹,把每一颗子弹在手指间转弄了一下,再一颗颗地推进子弹夹。这时,他手里的子弹夹又变得沉甸甸的了,他把子弹夹重新推进手提机枪里,咔嗒一声上了扣。他匍匐在一棵松树后面,机枪横架在他的左前臂上,注视着下面的那点火光。火光时而看不见了,他知道那是因为岗亭里的哨兵走到了火盆的前面。罗伯特·乔丹伏在那儿等天亮。


[1]指人老了,智力衰退而行动幼稚,好像回复到童年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