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罗伯特·乔丹在公路和桥上方的山坡上,伏在一棵松树后面,看着天色亮起来,一天中的这个时刻他最喜欢,现在仔细看着,觉得心里也亮了起来,仿佛自己就是黎明前的黑暗,随着太阳的升起而逐渐明亮。那时,随着天光见亮,物体的颜色清晰了起来,空间也变得明朗起来,在夜里照明的灯光变成黄色,然后慢慢消失。他下面的一棵棵松树这时也清晰起来,坚实的树干呈黄褐色,公路上蒙着一层薄雾,路面泛着白光。露水沾湿了他,林中地面柔软,他感到胳膊肘正压着掉在地上的褐色松针往下陷。他透过河床上升起的薄雾,看到下面那笔直而坚挺的钢铁桥梁就架在峡谷上,两端各有一座木制的岗亭,他觉得笼罩在河上的迷雾使得那座桥的钢架结构看起来像蜘蛛网一样细巧。

他看到哨兵站在岗亭里,毛腰伸手在用打了洞的火油桶做成的火盆上取暖,背对着外面,披着毯子式的披风,头上戴着钢盔。罗伯特·乔丹听到下面岩石间潺潺的流水声,他看到岗亭里升起一缕淡淡的轻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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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看手表,心想,不知道安德烈斯有没有越过防线见着戈尔茨,如果我们要炸桥,我要十分缓慢地呼吸,让时间过得慢一点,好好儿感受感受。你觉得,安德烈斯,送到了吗?如果他送到了,他们会取消进攻吗?他们来得及取消吗?这是什么话!别担心了。他们既可能取消,也可能不取消。没有第三种可能,你马上就知道了。说不定进攻能成功。戈尔茨说能。有这种可能。把我们的坦克顺着那条公路开过去,部队从右翼突破,从山上向下直冲过拉格朗哈,山上的整个左翼转入进攻。你怎么不想想怎样取胜呢?你打防守打得太久了,所以想不到这个了。是啊。但那是法西斯武器装备开上这条公路之前的情况,飞机飞来之前的情况。别太天真啦。但是记住,只要我们能把他们牵制在这儿,我们就能困住这些法西斯。他们没消灭我们,就进攻不了别的地方,而他们永远也消灭不了我们。要是法国人肯帮点忙,要是他们不封锁国境,要是我们得到美国的飞机,他们就永远消灭不了我们。永远不能,要是我们能得到支援的话。这些人如果好好地武装起来,能永远战斗下去。

不,你千万别指望在这里打胜仗,也许在几年之内都指望不上。这不过是一次牵制性进攻,你不能对此存在幻想。说不定今天我们能突破敌人的防线呢?这是我们第一次大规模进攻。要清醒地认识实力差距,不过,如果我们打胜了呢?别激动,他对自己说。别忘了公路上运过什么武器装备。这个情报,你已经尽力而为了。可是,我们应该有轻便的短波通信设备。到时候就有了。现在还没有。现在你只能注意观察,做你该做的事情。

今天只不过是从现在到未来所有日子中的一天。但是在未来所有的日子中,好坏完全取决于你今天的表现。今年一直都是这样。这个样子已经有不知多少次了。从这次战争一开始就是这样。他对自己说,在这样的清晨,你变浮夸了。看,来了什么人。

他看到两个穿毯子式披风、戴钢盔的哨兵在公路上拐了个弯,奔桥头走来,肩上挎着步枪。一个在桥的那一端停下来,走进岗亭不见了。另一个迈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地跨过桥来,他在桥面上站住,朝河谷里啐了一口,然后慢吞吞地走到桥的这一端。这边的哨兵跟他说了几句话,就反身从桥上走回去。这个下岗的哨兵走得比另一个快(罗伯特·乔丹想,可能他要去喝咖啡吧),可是他也朝河谷里啐了一口。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迷信?罗伯特·乔丹想。我也得朝河谷里啐一口,要是到时候我啐得出来的话。不行,这可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这没用的。趁我还没走上桥面,必须证明这玩意儿没用。

刚上岗的哨兵走进岗亭坐下了,他的上了刺刀的步枪斜靠在墙上。罗伯特·乔丹从衬衣口袋里掏出望远镜,调整目镜焦距,直到桥的这一端轮廓分明,清楚地看见了漆成灰色的铁桥。接着他把望远镜对准岗亭。

哨兵背靠墙坐着。他的头盔挂在木钉上,脸看得清清楚楚。罗伯特·乔丹看出这个人就是前两天下午他来侦察时值班的那个哨兵。他还是戴着那顶绒线帽。他没有刮脸,脸颊凹陷,颧骨突出。他长着浓浓的眉毛,眉毛连在一起。他看起来很疲倦,罗伯特·乔丹打量着他,看到他在打哈欠。他接着掏出烟袋和一盒卷烟纸,卷了一支烟。他用打火机打了几下,没打着,又把它放回衣袋里,走到火盆边,弯腰从火盆里取出一块炭,用一只手挥一挥,往上面吹口气,接着把卷烟点着了,然后把炭扔回火盆里。

罗伯特·乔丹透过蔡斯八倍望远镜观察他,看着他靠在岗亭墙上抽烟时的表情。他放下望远镜,把它合起来放进衣袋。

我不要再看他了,他对自己说。

他伏在那儿望着公路,尽量什么也不去想。一只松鼠在他下面的一棵松树上吱吱地叫,罗伯特·乔丹看着它顺着树干往下爬,半路上停了一下,扭头张望那个注视着它的人。他看到松鼠的眼睛又小又亮,尾巴不停地抖动。它用小小的爪子和大大的尾巴从地上向远处跳去,跳到另一棵树上。它在树干上回头望望罗伯特·乔丹,接着在树干上绕了一圈,就消失不见了。接着,罗伯特·乔丹听到松鼠在高处的一根树枝上吱吱地叫,他望着它平趴在树枝上,抖动着尾巴。

罗伯特·乔丹又透过松树缝隙俯视岗亭。他很想捉住那只松鼠放在衣袋里。他很想有一样可以触摸的东西。他用胳膊肘蹭蹭松针,但那是两回事。谁也不知道干这种事有多孤独,我可知道。但愿兔子能顺利地摆脱这个处境。现在别想这个啦。对,当然。但是我可以这样希望,我确实也这样希望。希望我好好地把桥炸掉,希望她顺利脱身。好,当然。只要这样,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他伏在那儿,不再望公路和岗亭,转而望着对面的远山。他对自己说,你什么也别想了。他静静地伏在那儿,望着太阳出来,白天来临。这是初夏的早晨,天气晴朗,五月底的早晨来得很快。有一个穿皮外衣、戴皮头盔的摩托车司机,左腿边挂着一支有枪套的自动步枪,驶过那座桥,顺着公路朝上驶去。还有一辆救护车从桥上开过去,从他下面经过,顺着公路朝上驶去。这是全部情况。他闻到了松树的香味,他听到河水涓涓的声响,这时桥在晨曦中清晰而美丽。他伏在松树后面,手提机枪横放在左前臂上,再也不看岗亭了,以为这次攻势看样子是不会发生了,在五月底这么美好的早晨,不可能发生什么事情。就这样隔了好久,突然,他听到接连不断的砰砰的炸弹声。

罗伯特·乔丹一听到炸弹的爆炸声,不等山间响起隆隆的回声,就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提机枪。他的手臂由于机枪的重压而有些麻木,手指不太灵活。

岗亭里的哨兵听到炸弹声站起身来。罗伯特·乔丹看到他伸手去拿步枪,从岗亭里走出来听动静。他站在公路上,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头上歪戴着一顶绒线帽,抬头朝天空中望去,看见飞机正在投弹,阳光照在他那没刮胡子的脸上。

这时公路上的雾没了,罗伯特·乔丹清楚地看到哨兵站在公路上仰望着天空。阳光透过树丛斑驳地照亮了他的身子。

罗伯特·乔丹这时觉得自己呼吸急促,仿佛有一团铁丝捆住了他的胸脯。他稳了稳胳膊肘,觉得有槽纹的枪把紧顶着自己的手指,他把已进入表尺缺口里的长方形准星对准那哨兵的胸膛中央,轻轻地扣动了扳机。

他感到枪托在自己的肩头上猛地撞了一下,公路上的哨兵看起来又吃惊又痛苦,双膝一软向前扑倒在地,前额磕在路面上。他的步枪从身上掉下来,他的一根手指还勾在扳机护圈里面,手腕向前弯曲。步枪掉在公路上,枪上的刺刀指着公路前方。罗伯特·乔丹的目光从这垂头倒在公路上的哨兵,转向桥另一端的岗亭。他看不到另外那个哨兵,就顺着右下方的山坡望去,他知道奥古斯丁就埋伏在那儿。接着他听到安塞尔莫开了一枪,枪声从河谷里传来回声。接着他听到安塞尔莫又开了一枪。

随着第二声枪响,桥那一端公路拐角处传来砰砰的手榴弹爆炸的声音。接着这边公路左方远处也传来手榴弹爆炸的声音。接着他又听到这边公路上有步枪声,从那边公路上传来巴勃罗那支骑兵的自动步枪的嗒嗒声,和手榴弹的声音混在一起。他看到安塞尔莫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下爬,朝着桥的那一端冲来,于是,他把手提机枪挂上肩头,提起松树后面那两个沉甸甸的背包,一手提一个,背包沉得他觉得肩膀上的肌腱都要被拉断了。他踉踉跄跄地冲下陡峭的山坡,来到公路上。

他一边飞奔,一边听到奥古斯丁在叫喊:“干得好,英国人!干得好啊!”他想,干得好,亏你说得出来,干得好!正在这时,他听到安塞尔莫在桥的那一端又开了一枪,枪声在钢梁之间回响。他迈过躺在地上的哨兵,提着背包奔上桥来。

老头儿一只手提着卡宾枪,向他跑来。“平安无事。”他喊着,“没出差错,我不得不补一枪,让他死绝。”

罗伯特·乔丹跪在桥中央,打开背包,取出他的东西。他看到眼泪从安塞尔莫脸颊上流到花白的胡子楂上。

“我也杀了一个。”他对安塞尔莫说,冲趴在桥这头公路上的哨兵甩了一下头。

“是啊,老弟,是啊,”安塞尔莫说,“我们非杀他们不可,杀了就杀了。”罗伯特·乔丹爬到桥面下的梁柱上。他握住钢梁,上面有露水,又冷又湿。他小心翼翼地爬着,觉得阳光照在背上暖洋洋的。他在一根桥桁上站稳了,听到下面水流的哗哗声和砰砰的枪声,公路上段的哨所那边枪声大作。桥下很阴凉,但他已经汗流浃背了。他一条胳膊上挽着一圈铜丝,手腕上绕着一条皮带,皮带上挂着一把钳子。

“把炸药包一个个往下递给我,老头子。”他向上面的安塞尔莫喊道。老头儿在桥边探出半个身子,把长方形的炸药包递下来,罗伯特·乔丹伸手接住,用力塞在桥梁下他要放的位置,一包包密密排好,塞紧。“楔子,老头子,给我楔子!”他把一个个楔子轻轻敲紧,把炸药包牢牢地嵌在钢梁之间,他闻到了新削的木楔的木香味。

他忙着安放炸药,塞紧,加楔,用铜丝固定绑牢,一心只想着炸桥,迅速而熟练地干着,像做外科手术一样有条不紊,这时他听到下段公路上响起了一连串枪声。接着是一枚手榴弹的爆炸声。接着又是一枚,在流水声中轰地一下。然后那个方向寂静无声了。

妈的,他想,不知道他们受了什么打击。

公路上段的哨所那边仍有枪声。枪声真他妈太多了。他把两枚手榴弹并排放在扎紧的炸药包顶上,把铜丝绕住手榴弹上的凹纹,这样它们就能绑得结结实实了,最后用钳子把铜丝拧紧。他把炸药包挨个摸了摸,以防万一,在手榴弹上面轻轻敲进一个木楔,让整个炸药包紧紧地抵在钢梁上。

“现在到另一边去,老头子。”他向桥面上的安塞尔莫喊道,然后穿过桥架爬到桥的另一边。心想,好像人猿泰山在钢筋丛林里一样。他接着从桥下的阴影里探出头来仰望,下面是滚滚流水,他伸手去接从上面递下来的炸药包,看到了安塞尔莫的脸。他想,多善良的脸啊。现在没有哭。这样才好呢。桥的一边已经安放好了。现在把这一边弄好就完事了。这样能把桥炸得稀巴烂。得了,别激动。干吧,干得干净利落,跟刚才在那边一样。别毛手毛脚。慢慢儿来,别只图快,现在你失败不了了。现在谁也不能阻挡你把桥的一边炸掉啦。你就该这样干。这地方真阴凉。天啊,阴凉得像个酒窖,而且很干净。石桥下面往往都有垃圾。这是一座完美的桥,一座极好的完美的桥。倒是桥面上的老头子处境危险。别只图干得快。但愿公路上段的射击结束吧。“给我些楔子,老头子。”那些射击可不妙。比拉尔在那儿碰到麻烦了。当时哨所里肯定有人在外面。或者在后面,或者在锯木厂后面。他们还在射击,那就意味着锯木厂里有人。那些该死的锯末。成堆的锯末,锯末干后压得很实,躲在后面打枪是个好掩护。他们一定还有好几个人。巴勃罗在下面公路那边没有动静。我不知道第二回突然打枪是怎么回事。肯定是来汽车或摩托车了。上帝保佑,别是装甲车或坦克啊。继续干吧。尽快放好炸药,插紧木楔,绑结实。真该死,你抖得像个女人。你怎么回事?你想凑合完事。我打赌公路上段的那女人一定没有发抖,就是比拉尔。她有可能也在发抖。从枪声来判断,她碰到的麻烦可不少。如果受不了,她也会发抖的,就跟他妈的任何人一样。

他从桥下探身到阳光里,伸手去接安塞尔莫递给他的东西,他的头离下面的流水声远了一点,这时公路上段的枪声突然多了起来,接着又是手榴弹的爆炸声。更多的手榴弹的爆炸声。

“看来他们在袭击锯木厂。”

他想,幸亏我的炸药是成块的,不是条状的。那又怎样?不过是整齐点罢了。不过,满满一帆布袋的块状炸药炸得更快些。两袋。不,一袋就够。我们要是有雷管和引爆器就好了。那婊子养的把我的引爆器扔到河里去了。那只旧盒子在多少地方派过用场啊,他就这么给扔河里去了。巴勃罗这杂种,他刚才在下边狠狠地打敌人呢。“再给我一些,老头子。”

老头子干得很不错,他在上面的处境可有危险啊。他不想杀那个哨兵。我也不想,可我当时想都没想。现在也不用想了,你必须那样干。安塞尔莫把那哨兵打残了,我知道被打残的人的情形。我想还是用自动武器杀人痛快些,我是指对开枪的人来说不一样。只消扣一下扳机就行了,人是枪杀的,不是你杀的。这个问题以后有时间再想吧。你和你的脑袋啊。你有一颗不错的会思想的脑袋,老乔丹啊。冲啊,乔丹,冲啊![1]以前打橄榄球,你抱着球飞奔的时候,他们老是这么喊。你知道吗,那条该死的约旦河实际上不比下面这条小河大多少。你指的是约旦河的源头。任何事物的起源都是这样的。在这桥下有块小地方,这是远离家乡的家。算了吧,乔丹,振作起来,这是严肃的事情,乔丹。你难道不明白吗?严肃点。可实际上一直以来都不够严肃。看看河对面。为什么要看?现在不管这桥怎样,我都无所谓。缅因州完了,国家也就完了[2]。约旦河完了,该死的以色列人也就完了。我指的是桥。那么乔丹完了,该死的桥也就完了,应该倒过来说才对。

“把那东西再递给我一些,安塞尔莫,老伙计。”他说。老头儿点点头。“差不多弄好了。”罗伯特·乔丹说。老头儿又点点头。

他在桥下面快扎好手榴弹的时候,听不到公路上段的枪声了,他干着,干着,忽然只听得到下面小河的流水声了。他低头看见下面的河水流过漂石,激起白色的湍流,然后泻入一泓清水,水底布满小石子。刚才掉下去的一个木楔在流水中打着转。他看着看着,只见一条鳟鱼浮上水面,在追赶一只虫子,在木楔打转的地方游了一圈。当他用钳子扎紧那两枚手榴弹的铜丝时,他从铁桥的钢梁间看见阳光照耀着绿茵茵的山坡。他想,三天前那里还是褐色的呢。

他从桥下阴凉的暗处探身到明亮的阳光中,冲着伸出头来的安塞尔莫叫道:“把那一大扎漆包线给我。”

老头儿把它递了下来。

上帝保佑,千万别弄乱这卷漆包线,得用它来拉响手榴弹啊。但愿你能把它穿进去,罗伯特·乔丹摸着手榴弹上卡着的能使弹簧杆反弹出来的拉环的开尾销。这时他想,但是,有了你正在用的那段长铜丝就行了。他仔细看看,侧绑着的那两颗手榴弹边留有足够的空隙,在拉出开尾销时弹簧杆能弹起来(绑手榴弹的铜丝是从弹簧杆下面绕过去的)。接着他把漆包线的一端系在外侧那个手榴弹的拉环上,再扯一段铜丝,一端系在另一颗手榴弹的拉环上,另一端系在漆包线上。他从大卷上拉出一段漆包线,把这大卷从一根钢桥桁绕过去,向上递给安塞尔莫,说:“小心拿着。”

他爬上桥面,从老头儿手里接过漆包线卷,身子探出在桥的-边,一面放线,一面尽快倒退着走向那哨兵倒毙的地方。

“把背包拿过来。”他倒退走着冲安塞尔莫大声说。他在路上俯身拾起手提机枪,重新挎在肩上。

这时他抬头远远看见有几个人在公路上从高处的哨所那儿往回走。

他看到他们一共四个人,然后他接着看着漆包线,免得被桥边上的钢架钩住。埃拉迪奥没有跟他们一起回来。

罗伯特·乔丹走过桥头,把线在最后一根桥柱上绕了一圈,然后在公路上径直奔到一块路标旁停下来。他剪断漆包线,递给安塞尔莫。

“拿住了,老头子,”他说,“现在跟我回桥上去,边走边把这线带上桥。不,还是我来吧。”

一到桥上,他就把电线从桥柱上绕回来,这样,它就一直沿着桥边直通到手榴弹的拉环上,一点也没被钩住。他把电线的这一端递给安塞尔莫。

“拿着这个回到路标那边去,”他说,“轻轻拿着,可是要拿住了。别在上面使劲。一使劲桥就爆炸。明白了吗?”

“明白。”

“手里用力要小,可是别让电线掉下去,免得钩住。轻巧地拿稳了,不到时候别拉。明白吗?”

“是。”

“该拉的时候,就老老实实地拉,别抖。”

罗伯特·乔丹一边说话,一边望着公路上段比拉尔一伙里其余的人。他们这时已走了过来,他看到普里米蒂伏和拉斐尔扶着费尔南多。看样子,他腹股沟被子弹击穿了,因为他两手按在上面,那汉子和小伙子一边一个架着他。他们架着他走,他右腿拖在地上,鞋帮在路面上刮着。比拉尔拿着三支步枪,正从山坡往路边的树林里爬。罗伯特·乔丹看不清她的脸,但她正抬着头往上爬着。

“情况怎么样?”普里米蒂伏大声说。

“好。我们快完成了。”罗伯特·乔丹大声回答。不用问他们的情况了。他扭头望着别处,那三人到了公路边。他们想把费尔南多扶上坡来,可是他摇摇头。

“就在这儿吧,给我一支步枪。”罗伯特·乔丹听到他哽塞着声音说。

“不,伙计。我们要把你扶到马那儿去。”

“我要马干什么?”费尔南多说,“我在这儿挺好。”

罗伯特·乔丹没听全他的话,因为他正在对安塞尔莫说话。

“坦克一来就炸桥。”他说,“但要等它们开到桥面上再炸。装甲车来了也炸,要等它们开到桥面上。别的人马车辆巴勃罗会阻击的。”

“你在桥下我不炸。”

“别管我。有必要,你就炸。我绑好另一条电线就回来。那时我们可以一起炸桥。”他拔脚朝桥的中部奔去。

安塞尔莫看着罗伯特·乔丹跑上桥面,手臂上挽着那卷漆包线,一只手腕上挂着一把钳子,背上挎着手提机枪。他看他从桥栏杆下爬下去,不见了踪影。安塞尔莫用右手握着电线,趴在路标后面,顺着公路朝桥望去。在他和桥之间躺着那个哨兵,这时哨兵的尸体更贴近公路了,阳光直射在他的背上,他紧贴着平坦光溜的路面。他的步枪掉在公路上,上面的刺刀直指着安塞尔莫。老头儿越过哨兵,顺着那笼罩在桥栏杆阴影中的桥面,望着公路沿着河谷向左拐弯,然后消失在峭壁后面。他望着那一端岗亭上照耀着的阳光,接着想到手里拿着电线,就转过头来看费尔南多,他正在跟普里米蒂伏和吉卜赛人说话。

“让我留在这儿吧,”费尔南多说,“伤口痛得厉害,里面在大出血。我一动就知道。”

“我们把你抬上山去,”普里米蒂伏说,“你胳膊搂着我们的肩膀,我们抱住你的腿。”

“没有用,”费尔南多说,“把我扶到岩石后面去。我在这儿也一样可以打仗。”

“可我们走了怎么办?”普里米蒂伏说。

“让我留这儿吧。”费尔南多说,“我这样根本不可能跟你们一起上路了。这样可以多出一匹马来。我在这里很好。敌人马上就要来了。”

“我们能把你带上山去。”吉卜赛人说,“很容易。”

当然,他和普里米蒂伏一样,都迫不及待地想马上离开,可是他们已经把他扶到这儿了。

“不用,”费尔南多说,“我在这儿很好。埃拉迪奥怎么样?”

吉卜赛人用手指指脑袋,表示头上中了弹。

“打在这里,”他说,“在你受伤之后,我们冲锋的时候。”

“别管我了。”费尔南多说。安塞尔莫看得出他很痛苦。他两手按住小肚子,脑袋向后靠在山坡上,两腿直挺挺地向前伸着。他脸色惨白,冒着汗。

“行行好,请别管我了。”他说,他疼得闭上眼睛,嘴唇抽搐着,“我觉得在这儿很好。”

“步枪和子弹在这儿。”普里米蒂伏说。

“是我的吗?”费尔南多闭着眼睛问。

“不,你的在比拉尔手里,”普里米蒂伏说,“这是我的。”

“我想要我自己的。”费尔南多说,“使起来顺手。”

“我去把它拿来,”吉卜赛人哄他,“拿来之前先用这支。”

“这儿位置很好,”费尔南多说,“不管从公路还是从桥上来的都看得见。”他睁开眼睛,掉头望着桥对面,接着又疼得闭上眼睛。

吉卜赛人轻轻拍拍他的头,伸出大拇指比画了一下,冲普里米蒂伏做个手势,那意思是他们可以走了。

“我们完事再下来扶你。”普里米蒂伏说,跟在吉卜赛人后面朝山坡走去,吉卜赛人正迅速地往上爬。

费尔南多仰靠在山坡上,他面前是一块刷了白粉的标记公路边缘的界石。他的头躺在阴影里,但阳光照在他的伤口上,伤口用纱布包扎好了,他双手捂住伤口。他的腿和脚也暴露在阳光中。他身边放着步枪,枪边有三个子弹匣在阳光中闪闪发亮。一只苍蝇在他手上爬,但是在剧痛中他根本觉不出这微微的瘙痒。

“费尔南多。”安塞尔莫握着电线,从自己蹲着的地方喊他。他把电线绕成一个小圈,扭紧了,可以握在手心里。

“费尔南多!”他又喊了一声。

费尔南多睁开眼睛,望着他。

“怎么样了?”费尔南多问。

“很好,”安塞尔莫说,“过会儿我们就要炸桥了。”

“我很高兴。用得着我的时候就叫我。”费尔南多说着又闭上了眼睛,身体里一阵阵剧痛。

安塞尔莫把目光移开,向桥面上望去。

他等着英国人把漆包线卷递上桥面,然后从桥边爬上来,然后他那晒黑的脸和脑袋就能露出来。同时,他还留意着桥对面公路拐弯处的动静。他这时一点也不害怕了,而且这一整天都没害怕过。他想,情况发展得这么快,又这么正常。我不想杀那个哨兵,我很不好受,不过现在没什么了。英国人怎么能说杀人和杀野兽差不多呢?打猎的时候我总是高高兴兴的,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开枪杀人就好像一奶同胞自相残杀一样。为了杀死他,还得打好几枪。算了,别想这个了。太难受了,你刚才从桥上奔过来时,哭哭啼啼的像个女人。

都过去了,他对自己说,你可以想法赎这个罪,就像为杀死其他人而赎罪一样。但是你现在已经得到了昨天夜晚翻山回来时所希望的。你在参加战斗,没什么可内疚的。哪怕我今天早晨死了也无所谓了。

然后他望着靠着山坡躺着的费尔南多,只见他两手捂着小肚子,嘴唇发青,两眼紧闭,在费力而缓慢地喘着气。安塞尔莫想,我要是死的话,但愿死得痛快些。不,我说过,如果今天我能得到我所需要的,我就没别的要求了。所以我没有别的要求了。明白吗?我什么也不要求。什么都不要求。只要满足我曾提出的要求就行,别的都随便吧,他听着远处山口传来的枪炮声,对自己说,今天真是个伟大的日子。我应该明白今天是什么日子。

但是他心里并不感到兴奋激动。这种感情已完全没了,心里只剩一片宁静。他蹲在一块路标石后面,手握一个绕成小圈的电线,手腕上也挽着一圈,双膝跪在路边的碎石子上。可他并不寂寞,也不孤单。他和手里的电线成为一体,和桥成为一体,和英国人放的炸药包成为一体了。他和那个还在桥下操作的英国人成为一体,和整个战斗,甚至共和国成为一体。

但是他并不觉得激动。四下寂静无声,他蹲在那儿,太阳晒着他的脖子和肩膀,他抬眼望去,看到晴朗的天空和河对面隆起的山坡,他感到难过,可是却并不觉得寂寞,也不害怕。

山坡上,比拉尔伏在一棵树后面,注视着从山口通过来的公路。她身旁放着三支上了膛的步枪,普里米蒂伏在她身边,她递给他一支。

“到下面去,蹲那儿,”她说,“那棵树后面。还有你,吉卜赛人,到那边去,”她指指下面另一棵树,“他死了吗?”

“没有,还没有。”普里米蒂伏说。

“真倒霉,”比拉尔说,“如果我们多两人,就不会出这种事了。他应该爬着绕到那堆锯末后面去的。现在他待的地方好吗?”

普里米蒂伏摇摇头。

“英国人炸桥的时候,碎片能飞到那儿去吗?”吉卜赛人从他那棵树后面问。

“不知道,”比拉尔说,“不过掌机枪的奥古斯丁比你靠得更近。如果太近的话,英国人是不会把他安排在那儿的。”

“可是我记得,炸火车的时候,机车的头灯从我头上飞过去,碎铁片像燕子般到处乱飞。”

“你的回忆多诗意啊,”比拉尔说,“像燕子,去他妈的!我看像洗衣坊里的锅炉吧。听着,吉卜赛人,你今天表现得不错。现在别让恐惧吓住。”

“咳,我不过是问问会不会炸得这么远,我好在树干后面好好躲起来。”吉卜赛人说。

“就这样躲着吧,”比拉尔对他说,“我们杀了多少人?”

“我们干掉了五个,这里干掉了两个。你没看见远远那头有一个?看桥那边。见到岗亭了吗?看!看到了吗?”他指着,“还有,巴勃罗在下面收拾那八个人。我替英国人守望过那个哨所。”

比拉尔哼了一声,接着她大发雷霆,破口大骂:“这个英国人怎么回事?跑到桥下面他妈的干什么去了?那么磨磨蹭蹭的!他是修桥还是炸桥啊?”

她伸出脑袋,朝蹲在下面路标石后面的安塞尔莫望去。

“嗨,老头子!”她喊道,“你的英国人在搞什么鬼名堂?”

“耐心些,婆娘,”安塞尔莫对上面大声说,轻稳地握着电线,“他就快弄完啦。”

“他花了那么多时间,他妈的在玩什么把戏?”

“这是细活!”安塞尔莫大声说,“这事很有学问。”

“我操他妈的学问,”比拉尔对吉卜赛人发火了,“叫这个脏脸小子赶紧把桥炸了得了。玛丽亚!”她声如洪钟地向山上喊着,“你的英国人——”她以为乔丹在桥下磨蹭,破口大骂了好一阵。

“你静静,婆娘。”安塞尔莫在公路那边大声说,“他干的活可不简单。他就快完事啦。”

“真是活见鬼,”比拉尔怒气冲冲地说,“要紧的是快。”

正在这时,大家都听到被巴勃罗拿下的哨所那边公路上响起了枪声。比拉尔不骂了,仔细听着。“哎呀,”她说,“哎呀呀。真来啦。”

罗伯特·乔丹单手把漆包线卷递上桥面,随后从下面爬了上来,他也听到了枪声。他双膝抵在铁桥边,两手撑在桥面上,听到下面拐弯处响起了机枪声。这不是巴勃罗的自动步枪的声音。他站起来,探出身去,把漆包线卷绕过桥架,侧着身子沿桥倒退着走,边退边放线。

他听到枪声,边走边觉得这声音打在自己的心窝上,仿佛就在自己的横膈膜上回响着。他走着走着,枪声越来越近了,他回头望望公路拐弯的地方,可是路上没有任何汽车、坦克或人。他朝桥头走了一半路,仍然见不到动静。他走了四分之三的路程,电线放得很顺利,没有被什么东西缠住,但路上仍然没有动静。他把拉着电线的手伸出桥外,不让它钩住桥架,爬着绕过岗亭的后面,仍然不见动静。他走上公路,但对面公路上仍然没有动静。接着他迅速地顺着公路外侧被山洪冲成的小沟倒退着走,就像棒球外野手倒退着接高球一样。他始终绷着电线,快走到安塞尔莫躲着的路标石对面了,可桥对面还是没有动静。

接着他听到公路上段开来一辆卡车,他回头看到它刚开上桥头那长长的坡路。他把电线在手腕上挽了一圈,对安塞尔莫大喝一声:“炸桥!”他站稳脚跟,身体使劲往后仰,猛拉绕在手腕上的绷直了的电线。这时,后面传来卡车的声音,前面是躺着那死哨兵的公路、长长的桥面和对岸那段空荡荡的公路。紧接着,轰隆一声,桥的中段一下子飞到空中,犹如浪花飞溅。他感到爆炸的气浪扑面而来,就一头扑倒在布满鹅卵石的小沟里,双手紧紧护着头部。他的脸紧贴着鹅卵石地面,炸飞的桥落下来,落在原来的地方,一团黄色烟雾向他滚滚而来,带着熟悉的辛辣气味,钢铁碎片雨点般地落下来。钢铁碎片落完了,他还活着,抬头望望对面的桥。桥的中段炸掉了。桥面上散布着参差不齐的钢铁碎片,炸裂的断口亮闪闪的,公路上也遍地都是碎片。那辆卡车停在离桥一百码左右的地方。司机和同车的两个人向一个涵洞奔去。

费尔南多仍然背靠山坡躺着,他还有气。他的两臂直挺挺地垂在两侧,撒开两手。

安塞尔莫脸向下,趴在白色的路标石后面。他的左手臂弯在脑袋下面,右臂向前伸着。他右手腕上仍然挽着那圈电线。罗伯特·乔丹站起身来,跨过公路,跪在他身旁,看到他确实已经死了。他没有把尸体翻过来看什么地方被铁片击中了。他死了,就这样,什么都不用想了。

罗伯特·乔丹想,他死了,个子真小啊。他个子真小啊,头发花白,罗伯特·乔丹不禁想,他个子真是这么小,我就弄不明白他怎么扛得动那么大的背包。他接着看到安塞尔莫的灰色紧身牧人裤里的大腿和小腿肚的轮廓,他的绳底鞋的鞋底磨烂了。他拿起安塞尔莫的卡宾枪和那两只空背包,又走过去拿起费尔南多身旁的步枪。他踢开路面上的一块钢铁碎片。然后,他把两支步枪挎在肩上,握着枪筒登上山坡,进入树林。他没有回头看,甚至也没有望一眼桥对面的公路。他们还在桥下拐弯处打枪,但他这时什么也不想理会。

TNT炸药的烟雾呛得他咳嗽起来,他觉得身子内外都麻木了。

他把一支步枪放在伏在树后面的比拉尔身边。她在瞭望,看到她又有三支步枪了。

“你这儿太高,”他说,“你看不到公路那头有一辆卡车。他们以为是飞机炸的。你不如躲得低一点。我跟奥古斯丁下去掩护巴勃罗了。”

“老头子呢?”她盯着他的脸问。

“死了。”

他又剧烈地咳起来,往地上啐了一口。

“桥已经炸掉了,英国人,”比拉尔望着他,“别忘记这个。”

“我什么都没忘。”他说,“你的嗓门不小啊,”他对比拉尔说,“我听到你刚才在这儿大吼了。大声对上面的玛丽亚说吧,我很好。”

“我们在锯木厂牺牲了两个。”比拉尔说,想让他清醒过来。

“我看到了。”罗伯特·乔丹说,“你干的蠢事吗?”

“去你妈的,英国人,”比拉尔说,“费尔南多和埃拉迪奥都是好汉。”

“你怎么不上去看马?”罗伯特·乔丹说,“我在这儿掩护比你强。”

“你得掩护巴勃罗嘛。”

“该死的巴勃罗,让他见鬼去吧。让他用大粪去掩护自己去吧。”

“不,英国人。他回心转意了。他在下面打得很猛。你没听见吗?他还在打呢,打敌人。你没听见吗?”

“我去掩护他。可你们全是混账。你和巴勃罗全是。”

“英国人,”比拉尔说,“你冷静些。在炸桥的事上,我比谁都更加支持你。巴勃罗干了对不起你的事,可是他回来了。”

“如果我有引爆器的话,老头子就不会死了。我本来在这儿引爆就行。”

“老是如果,如果,如果的。”比拉尔说。

当他在卧倒的地方抬起头,看到安塞尔莫死了的时候,炸桥之后他松弛的心里充满了愤怒、空虚和憎恨,这时的他,心里仍然充满了愤怒、仇恨和空虚。他还感到失望,这是由悲痛衍生出来的,军人们为了能继续心安理得地当军人,往往把这种悲痛转变成了憎恨。如今大功告成了,他却感到寂寞、孤单而消沉,他憎恨他见到的每个人。

“如果当初不下雪的话——”比拉尔说。这时,他不是突然地得到了肉体上的解脱(比如如果这个女人用臂膀搂着他),而是慢慢地从心里接受了这个现实,让憎恨发泄了出来。是啊,这场雪。都怪那雪。雪,就是那雪坏事。你曾看过它害人,你曾置之度外,在战争中总是难免置之度外。战争中没有自我,战争中只能忘我。这时,在这种忘我的过程中,他听到比拉尔说,“‘聋子’——”

“什么?”他说。

“‘聋子’——”

“说得没错。”罗伯特·乔丹说。他对她笑笑,笑得生硬勉强,脸部肌肉紧绷,那么不自然。“别提它啦。是我错了。对不起,比拉尔。我们好好地干吧。你说得对,桥已经炸了。”

“是啊。你得设身处地替他们想想。”

“我现在到奥古斯丁那儿去。叫吉卜赛人在远远的下坡那儿守着,好看得清公路上段的动静。这几支枪给普里米蒂伏,你拿这支机枪,我教你使。”

“机枪你自己留着吧,”比拉尔说,“我们随时会离开,巴勃罗该来了,他来我们就撤了。”

“拉斐尔,”罗伯特·乔丹说,“跟我到这儿来。这儿,好,你看见有人从涵洞里出来了吗?在那边,在卡车的上方。朝卡车跑的人,你看见了吗?给我打掉一个。坐下。别慌。”

吉卜赛人仔细瞄准,打了一枪,然后往回使劲拉枪栓,排出弹壳。罗伯特·乔丹说:“高了。你打到上面的岩石了。看见飞起的碎石了吗?低一点,低两英尺。现在仔细瞄准了。他们在跑。好,继续打。”

“打中一个。”吉卜赛人说。那人倒在涵洞到卡车的半路上。另外两个继续向涵洞奔去,钻了进去,没有停下来把他拉走。

“别朝人打枪。”罗伯特·乔丹说,“朝卡车前轮胎上部打。这样,即使打不中,也能打到引擎。好样的。”他用望远镜望着,“打得低一点。好。你的枪法很准。好样的!好样的!给我打散热器的上部,只要打上散热器就行,打哪儿都行,你是第一流的枪手。看那儿,别让任何人过去。明白吗?”

“我把卡车上的风挡玻璃打碎。”吉卜赛人快活地说。

“不用。车子已经开不动啦。”罗伯特·乔丹说,“等公路上再有车辆来时再打枪,等它开到涵洞对面时再打枪。想法打中司机,这也是你们大家的目标。”他对和普里米蒂伏一起下来,来到山坡下方的比拉尔说,“你这儿的位置很妙,你的侧面有那个峭壁掩护,多好啊!”

“跟奥古斯丁一起去干你们的事吧,”比拉尔说,“别发表演讲啦。我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叫普里米蒂伏再过去一点,守在那上面,”罗伯特·乔丹说,“那儿。明白吗,伙计?山坡的这一边。”

“别管我了,”比拉尔说,“你走吧,英国人,你太面面俱到了,这儿没问题的。”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了飞机声。

玛丽亚跟那几匹马一起待了很长时间,可是这些马并不能让她安心,她也不能让马安心。她躲在树林里望不到公路,也望不到桥。以前,马匹圈在营地下面的树林里时,她常常给那匹白脸栗色大种马喂东西吃,让它听话,所以枪声一起,她就搂着它的脖子。但这时她神经紧张,这匹马也跟着紧张起来,它听到了枪响和炸弹声,猛地把头一晃,大张着鼻孔。玛丽亚镇静不下来,她来回走着,轻轻地拍着马儿,安抚它们,结果却反而让它们更紧张、更激动。

她试图想正在进行的射击并不那么可怕,这不过是巴勃罗和新来的那些人在下面,比拉尔和其他人在上面开的枪,自己不用担心,也不必慌乱,她必须相信罗伯托。但是她做不到,她一听见桥上桥下的战斗声,就害怕得喘不过气来,从远处山口传来的战斗声像远方的暴风雨一样,中间夹杂着一阵阵干巴巴的砰砰声和此起彼伏的炸弹爆炸声。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下面远远的山坡上传来比拉尔的大嗓门,朝她大骂了一通,她听不清骂的什么,就想,唉,天主啊,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他正在危急关头,不要这样骂他呀。不要得罪任何人,不要冒无谓的危险。别把人惹恼呀。

接着,她立刻不由自主地为罗伯托祷告起来,就像她在学校里那样,急速地念诵祷文,用左手手指记着数,把那两段祷文反复念了几十遍。接着,那座桥爆炸了,有匹马听到轰隆声,就竖起身体,脑袋猛地一扯,啪的一声把缰绳扯断了,一溜烟地跑进树林。玛丽亚好不容易抓住它牵回来,它浑身发抖,胸脯被汗水弄得发黑,马鞍耷拉着。她从树林里回来的时候,听到下面在打枪,就想,我受不了啦。我不弄清楚怎么回事,就活不下去啦。我喘不过气来,嘴里干得要命。我没有办法不害怕,我让马儿受了惊,要不是侥幸这马在树上把鞍子撞下来,脚钩住了马镫,我就抓不回它了,现在我得把马鞍装上,天主啊,叫我怎么办好?我受不了啦。我只求他平安无事,我的心里只想着那桥。共和国是一回事,可我们必须打胜仗又是另一回事。但是,亲爱的圣母啊,只要您保佑他从桥上平安归来,您叫我干什么都行。因为我的心飞了。我不是独自一人,我的心只跟他在一起。求求您帮我保佑他吧,这样我才能活,今后我才能为您效劳,而他不会有意见的。这样并没有违背共和国。主啊,请您宽恕我吧,我心乱如麻。我的心太乱了,如果您保佑他,我一定处处行善。他让我干什么,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为了您们,我什么都愿意干。可现在这样,我什么都不知道,真叫我受不了。

不一会儿,她就绑好了马,装好了马鞍,铺平马毯,收紧肚带,这时她听到下面树林里传来声如洪钟的叫声:“玛丽亚!玛丽亚!你的英国人平安无事。你听到了吗?平安无事。平安无事!”

玛丽亚双手抓住马鞍,把短发的头紧贴在上面,哭了起来。她听到那声如洪钟的嗓子又喊了一声,就从马鞍上转过脸来,声音哽咽地喊:“听到了,谢谢你!”过了一会儿又哽咽地说,“谢谢你!多谢你!”

一听到飞机声,大家都抬起头来,只见飞机银光闪闪地在高空中从塞哥维亚的方向飞来,隆隆声盖过了所有其他的声响。

“这么多飞机!”比拉尔说,“雪上加霜,又来了这些飞机!”

罗伯特·乔丹望着飞机,伸出手臂搂着她的肩膀。“不,比拉尔。”他说,“这些飞机不是来炸我们的。它们没时间来对付我们。你冷静点。”

“我恨这些飞机。”

“我也恨。可现在我得到奥古斯丁那儿去了。”

他穿过山坡上的松林,绕着圈子走,这时飞机隆隆地响个不停,而在破桥对面的公路上,公路拐弯处那一带,一挺重机枪断断续续地砰砰地打着。

罗伯特·乔丹来到奥古斯丁身边,他正伏在一丛小松树后面,面前架着自动步枪,这时飞机始终不断地飞来。

“下面情况怎么样?”奥古斯丁说,“巴勃罗在干什么?他不知道桥已经炸掉了吗?”

“也许他脱不了身。”

“那我们撤吧,让他见鬼去。”

“他有办法的话,现在该来了,”罗伯特·乔丹说,“我们该见到他了。”

“我没听到他的动静,”奥古斯丁说,“有五分钟没听到了。不。在那儿!听,是他,他在那儿。”

这时,那支骑兵用的自动步枪啪啪啪的射击声响了起来,接着又是一阵,然后又是一阵。

“就是那个杂种。”罗伯特·乔丹说。

他抬头望着更多的飞机在那蔚蓝无云的高空中飞来,又看看奥古斯丁仰望飞机的脸。接着他低头望那破桥,望着对面那段仍然空无一人的公路。他咳了一声,唾了一口,仔细听着那重机枪在公路拐弯处的下面又砰砰地响了。听起来枪声还在原来的地方。

“这是什么枪声?”奥古斯丁问,“这是什么奇怪的枪声?”

“我还没炸桥时这枪声就在响了。”罗伯特·乔丹说。他这时俯瞰那座桥,看见流水从桥上被炸毁的缺口处流过,桥的中段已经沉落下去,弯弯的像条钢围裙。他听到飞过去的第一批飞机开始在山口上空投弹,更多的飞机还在飞来。飞机的马达声响彻上空,他抬头望到一架一丁点大的驱逐机高高地在其他飞机的上空盘旋。

“我看前天早晨那些飞机没有越过火线,”普里米蒂伏说,“它们肯定是向西拐了个弯就飞回来了。要是他们见到了这些飞机,就不会发动进攻了。”

“这些飞机多数是新的。”罗伯特·乔丹说。

他有一种感觉,情况开始时很正常,后来情况却形成了巨大的不相称的特大反差。就好像是,你扔了块石子,激起了一片涟漪,可是后来这涟漪潮水般地咆哮着排山倒海般地反冲回来。又或者就像是,你大喊一声,回声却像雷鸣般震耳欲聋。又或者就像是,你把一个人打倒,可是却看见漫山遍野的其他人全副武装地站起来。他高兴的是,他没有和戈尔茨一起待在上面的山口。

他伏在奥古斯丁身边,望着飞机飞过,留神倾听身后有没有响起枪声,注视着面前的公路,他知道路上一定会有动静出现,只是不知道会是什么。他仍然为自己没在桥边被炸死而感到惊讶。他原来一直认定他肯定会被炸死的,所以现在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对自己说,别神思恍惚啦,别想这些了。今天要干的事情还有很多。然而这想法还是缠住了他,他分明觉得眼前这一切如同梦幻。

“你硝烟吸多了。”他对自己说。但是他知道不是这个原因。他确实感到,在这绝对的现实环境中一切是那么不真实。他俯视那座桥,又回过头来望望躺在公路上的那个哨兵,望望安塞尔莫躺着的地方,望望靠在山坡上的费尔南多,再回头顺着这平坦的土黄色公路望去,一直望到那辆开不动的卡车,可是一切仍然那么不真实。

“你还是马上甩掉这些想法吧。”他对自己说,“你就像斗鸡场上的公鸡,没人知道你受了伤,外面也看不出来,但是内伤重得使它快死了。”

“别扯淡啦,”他对自己说,“一句话,你头脑有点发晕,一句话,你完成了任务,泄气了。别想了。”

这时奥古斯丁一把抓住他的臂膀,指点他看河谷那边,于是他向河谷对面望去,他看到了巴勃罗。

他们看到他绕过公路拐角向这边奔过来。他们看到他在那块把公路下段遮住的陡峭的山岩旁站住,靠在石壁上向身后的公路方向打枪。罗伯特·乔丹看到矮胖粗壮的巴勃罗,帽子丢了,靠在石壁上打着那支骑兵用的自动步枪,他看到一个个铜弹壳喷泉似的飞出来,在阳光照耀下闪着亮光。他们看到巴勃罗蹲下来又打了一梭子。接着这个罗圈腿的矮个子头也不回地拔脚飞跑,低着头向桥头直奔而来。

罗伯特·乔丹把奥古斯丁推到一边,把这支大自动步枪的枪托抵住肩头,瞄着公路的拐角。他自己的手提机枪搁在左手边。距离太远,用它是打不准的。

巴勃罗一路向他们奔来,罗伯特·乔丹瞄准公路的拐角,但是没有动静。巴勃罗跑到桥头,回头望了一下,向桥瞥了一眼,就向左拐,跑进河谷消失了。罗伯特·乔丹仍然注视着那拐角,但还是没有动静。奥古斯丁爬起身,单膝跪着,他看得到巴勃罗像山羊一样爬下河谷。他们从看见巴勃罗以来,下面就一直没有枪声。

“你看到上面有动静吗?上面的岩石那儿。”罗伯特·乔丹问。

“没有。”

罗伯特·乔丹注视着公路拐角。他知道,那堵石壁太陡没人能爬得上来,可是再下面地方就较为平坦了,可以迂回爬上来。

如果刚才一切都那么不真实的话,现在突然变得真实起来了。这就像反光照相机的镜头突然对焦了。就在这时,他看到一辆低矮的坦克的扁车头,还有撅出了一挺机关枪的绿、灰、棕三色迷彩的炮塔在拐角处,在明亮的太阳光下显现出来。他朝它打枪,听见子弹当当当地打在钢板上。这辆小型轻便坦克赶紧缩回到石壁后面。罗伯特·乔丹密切注视着那拐角,只见车头又露了出来,接着是炮塔的边缘,这炮塔转过来,枪口指向公路。

“看样子真像是老鼠出洞,”奥古斯丁说,“看,英国人。”

“这坦克手信心不足。”罗伯特·乔丹说。

“巴勃罗原来在打这只大甲虫,”奥古斯丁说,“再用机枪打它,英国人。”

“不行,我打不动它。也不想让它发现我们的位置。”

坦克开始向公路的一头射击。子弹打在路面上,嗖嗖地反弹开去,乒乒乓乓地打在铁桥上。这就是那挺他们刚才听到在下面开火的机关枪。

“王八蛋!”奥古斯丁说,“这就是那些了不起的坦克吗,英国人?”

“这是小型的。”

“王八蛋。要是有个装满汽油的小瓶,我就爬过去放火烧掉它。这家伙打算干什么,英国人?”

“等会儿他会再把坦克探出头来张望的。”

“就是这些家伙让人害怕。”奥古斯丁说,“看,英国人!他在打那些死掉的哨兵。”

“因为他没有别的目标可打,”罗伯特·乔丹说,“别怪他。”

但是他在想,当然要取笑他啦。然而,如果你回到了自己的国家,人家用炮火把你拦阻在大路上你会怎样呢?跟着桥给炸了。你难道不会以为前面埋着地雷或设着埋伏吗?你当然会这样想。这坦克手干得蛮好了,他在等待援军。他正在和敌人交锋,只不过我们只有几个人罢了。但是他怎么会知道,看这小杂种。

小坦克在拐角上慢慢露出一点头来。

正在这时,奥古斯丁看到巴勃罗手脚并用从河谷边爬上来,胡子拉碴的脸上淌着汗。

“婊子养的来了。”他说。

“谁?”

“巴勃罗。”

罗伯特·乔丹一抬头就看见了巴勃罗,接着就朝坦克上涂着伪装色的炮塔射击,对准了那机枪上方的一道缝隙。小坦克呼呼地慌忙缩回去,又消失了踪影。罗伯特·乔丹提起自动步枪,啪地把三脚架折起来,贴在枪筒上,不顾发烫的枪口就背上肩头。枪口烫得厉害,灼着他的肩头,他用手托起枪托,使劲把枪口指向后方。

“拿着那袋子弹盘和我那挺小机枪。”他大声说,“跑步跟上。”

罗伯特·乔丹穿过树林向山上奔去。奥古斯丁紧跟在后面,再后面跟着巴勃罗。

“比拉尔!”罗伯特·乔丹朝山坡那边叫喊,“过来,比拉尔!”

他们三人尽快地爬上陡峭的山坡。坡度太陡,他们没法奔跑。巴勃罗只背着一支骑兵用的手提机枪,没有其他东西,紧紧地赶上了他们俩。

“你那一伙人呢?”奥古斯丁嘴里发干,问巴勃罗。

“全死了。”巴勃罗说。他喘不过气来,上气不接下气。奥古斯丁转过头来望着他。

“我们现在有不少马啦,英国人。”巴勃罗大口喘着粗气说。

“好。”罗伯特·乔丹说。他想,你这杀人成性的杂种。“你碰上什么了?”他问。

“什么都碰上了,”巴勃罗说,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比拉尔怎么样?”

“费尔南多和那两兄弟中的一个死了——”

“埃拉迪奥。”奥古斯丁说。

“你呢?”巴勃罗问。

“安塞尔莫死了。”

“马够多了。”巴勃罗说,“连驮行李都够了。”

奥古斯丁咬咬嘴唇,摇头望着罗伯特·乔丹。他们听到那坦克在被树林遮住的下面公路上又在向路面和桥扫射了。

罗伯特·乔丹猛地一甩头。“那是怎么回事?”他对巴勃罗说。他不愿意看巴勃罗,也不愿闻到他的气味,但他要听他的回答。

“那辆坦克来了,我脱不开身。”巴勃罗说,“我们在下面那哨所的拐角上被挡住了去路。后来坦克回去补给,我就趁机过来啦。”

“你在拐角上开枪打谁?”奥古斯丁单刀直入地问。

巴勃罗望着他,咧嘴要笑,想想不能说,就什么也没说。

“你把他们全毙了?”奥古斯丁问。罗伯特·乔丹在想,你别说话。这事跟你没关系。你要干的,他们都干成了,而且还不止如此。这是帮派之争。别用道德观点来判断。对一个凶手,你能指望什么呢?你正在和一个凶手合作啊。你别说话。你对他了解得够清楚了。这事并不新鲜。可是这杂种多卑鄙,他想。这杂种多卑鄙狠毒。

爬山之后他胸口作痛,就像奔跑之后肺要炸开似的,这时他看到了前面树林里的马群。

“说呀,”奥古斯丁在说,“你为什么不说你毙了他们?”

“住口,”巴勃罗说,“今天我大打了一场,干得不赖。问英国人好啦。”

“那么现在带我们出去吧,”罗伯特·乔丹说,“因为这个主意是你想出来的。”

“我有一个很好的主意,”巴勃罗说,“靠点儿运气,我们就能脱险。”

他开始呼吸正常了。

“你不是打算干掉我们吧。”奥古斯丁说,“因为我现在要杀你了。”

“住口,”巴勃罗说,“我必须顾到你的利益和我们这一伙的利益。这是打仗啊。人不能想怎样就怎样。”

“王八蛋,”奥古斯丁说,“好处你全捞到了。”

“告诉我,你在下面碰到了什么?”罗伯特·乔丹问巴勃罗。

“该碰上的都碰上了。”巴勃罗重复说。他还是喘得像胸口要裂开似的,但这时已经可以从容地说话了。他脸上和头上在冒汗,肩膀和胸口全湿透了。他小心翼翼地望着罗伯特·乔丹,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带着善意,接着他咧嘴笑笑。“该碰上的都碰上了。”他又说,“我们先占领了哨所。接着来了个骑摩托的,接着又来了一个,接着是辆救护车,接着是辆卡车,接着是那辆坦克。就在你炸桥之前。”

“接着——”

“坦克打不着我们,可它把公路封锁了,我们脱不了身。后来坦克开走了,我就来了。”

“那你那伙人呢?”奥古斯丁插嘴说,还在找碴儿。

“闭嘴,”巴勃罗直瞪瞪地望着他,看他的表情,就好像一个没碰上不利情况就出色地完成任务的人,“他们跟我们不是一伙。”

这时他们看到系在树干上的那些马儿,阳光透过松树的枝丫投射在它们身上,它们甩头踢脚驱赶着马蝇。罗伯特·乔丹看到了玛丽亚,就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自动步枪靠在身旁,枪口抵着他的肋骨,他听到玛丽亚说:“是你啊,罗伯托。是你。”

“是我,兔子。我的好兔子。我们现在走吧。”

“真的是你在我身边吗?”

“是的,是的。真的。你啊!”

他绝对没有想到,在打仗的时候能体会到有女人在身边的感觉;也没想到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能感受到这一点,并对它作出反应;也没想到竟然有个女人,她小小的、圆圆的乳房竟然隔着一层衬衣紧贴着你;也没想到那对乳房会理解他们俩是在战火中。可这是真的,他就想,真好,太好了。以前我可不相信这个。他使劲抱了她一下,并没看她,就在她身上他从没拍过的地方拍了一下,说:“上马。快上马。跨上马鞍,漂亮的姑娘。”

他们解开马缰。罗伯特·乔丹把自动步枪交还给奥古斯丁,把自己的手提机枪挎在背上,掏出衣袋里的手榴弹,装进马褡裢里。他把一只空背包塞在另一只里,一块儿绑在他的马鞍后面。接着比拉尔来了,她爬坡累得喘不过气来,话都说不出来,只比画着手势。

接着巴勃罗把他手里的三根绑马脚的绳索塞进一只马褡裢,直起腰来说:“怎么样啊,太太?”她只是点点头,大家就都上马了。

罗伯特·乔丹骑着昨天早晨他在雪地里第一次看到的那匹大灰马,他两腿一夹,双手一按,觉得胯下这匹马十分有力。他穿着绳底鞋,马镫的皮带短了一点;他肩上挎着手提机枪,衣袋里装满了子弹匣;他坐在马上,往一只空子弹匣里重装子弹,缰绳紧夹在肋下,看着比拉尔跨上绑在那匹鹿斑马马鞍上的行李包,拿它当做一只怪样的坐垫。

“看在天主面上,把那个玩意儿解下来吧,”普里米蒂伏说,“你会摔下来的,马儿也受不了啊。”

“住口,”比拉尔说,“我们得用它来过日子。”

“太太,能这样骑马吗?”巴勃罗坐在栗色大种马的民防军用马鞍上问她。

“跟卖牛奶的人一样,”比拉尔对他说,“你看怎么走,老伴?”

“一直下山,翻过公路,爬上那远方的山坡,从上面较狭窄的地方穿进树林。”

“要翻过公路?”奥古斯丁用帆布鞋的软鞋跟碰了下硬邦邦的、没有反应的马肚子,在他身旁拨转马头。这匹马是巴勃罗昨晚搞来的。

“是的,老弟。只有这一条路。”巴勃罗说,递给他一根牵马绳。普里米蒂伏和吉卜赛人拿着其余的两根。

“你愿意的话,可以骑在最后面,英国人。”巴勃罗说,“我们在高一点的地方翻过公路,不在那机枪的射程内。可我们得分散地走,要赶好多路,然后大家在坡上较狭窄的地方会合。”

“好。”罗伯特·乔丹说。

他们在树林中下坡,向公路边骑去。罗伯特·乔丹就在玛丽亚的后面。他没法在树林中和她并骑。他用大腿在那匹灰马身上轻柔地擦着,接着把稳了马头,跟大家一起朝山下跑去,悄悄地在松树之间穿梭,一路下山,用大腿的动作给灰马作暗示,就像在平地上用马刺来暗示那样。

“你,”他对玛丽亚说,“过公路的时候第二个走。第一个走看着比较危险,其实并不怎么危险。第二个走比较安全。敌人总是密切注视后面的人。”

“可是你——”

“我会出其不意地过去的。不会有事的。队伍中间的位置最危险。”

他望着巴勃罗骑在马上,毛茸茸的圆脑袋缩在肩膀上,肩上挎着自动步枪。他望着比拉尔,她没戴帽子,肩膀宽宽的,双脚勾住行李,膝盖抬得比大腿还高。她回头望了他一眼,摇摇头。

“你赶到比拉尔前面再过公路。”罗伯特·乔丹对玛丽亚说。树林越来越稀疏,他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看见下面黑色的柏油路,还有路对面绿色的山坡。我们到了涵洞顶上,他知道,恰好就在公路陡然下拐的高地的下方,公路从那里笔直地通到桥头,我们的位置在桥的上方八百码左右。如果那辆小坦克开到了桥头的话,我们就还在它的菲亚特机枪射程之内。

“玛丽亚。”他说,“在我们过公路登上山坡前先赶到比拉尔前面去。”

她回头望着他不说话,他并没盯着她看,只看了她一眼,想弄明白她是否听明白了。

“懂了吗?”他问她。

她点点头。

“赶到前面去。”他说。

她摇摇头。

“赶到前面去!”

“不。”她转身摇摇头,对他说,“我按照规定的次序赶路。”

正在这时,巴勃罗猛地把两只马刺扎进那匹栗色大马,一头冲下最后那段铺着松针的山坡,翻过公路,马蹄铁砰砰做声,火星四迸。其他人跟在他后面,罗伯特·乔丹看到他们穿过公路,蹄声嗒嗒地爬上那绿色的山坡,然后听到桥头边响起了机枪射击声。接着是一声嘘——轰隆——砰!这一声“砰”很清脆,爆炸声引起了回响,只见山坡上溅起一小坨泥土,伴着一阵灰色烟雾。嘘——轰隆——砰!又响了一次,那嘘声像火箭发射的声音,山坡上又溅起一坨泥土,比第一次溅得更远些。

吉卜赛人在他前面被阻在路边,隐蔽在最后的几株树中间。他望望前面的山坡,然后回头来看罗伯特·乔丹。

“往前冲,拉斐尔,”罗伯特·乔丹说,“快跑,伙计!”

吉卜赛人抓着牵马绳,那匹驮马在他背后用脑袋把绳子绷得紧紧的。

“放开驮马,快跑!”罗伯特·乔丹说。

他看到吉卜赛人抓着牵马绳的手在身后越伸越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松手似的,他伺机用脚跟朝他坐的那匹马的肚子扎了一下,那绳子绷紧了,接着掉下地去,他就穿过了公路。当吉卜赛人穿过那坚硬的黑色公路时,罗伯特·乔丹用膝盖抵住那匹回头向他撞来的受惊的驮马,他听到吉卜赛人爬上坡时马蹄的嘚嘚声。

嗖嗖嗖——轰隆!炮弹沿着低平的弹道飞来,他看到吉卜赛人前面的地上溅起一小坨灰黑色的泥土,吉卜赛人像头奔跑着的公猪一样拼命躲闪。他望着吉卜赛人策马狂奔,慢慢地登上了那绿色的长坡,炮弹在他身前身后炸裂,他跑到一层岩石下面,和其他人会合了。

我没法带上这匹该死的驮马,罗伯特·乔丹想。可我想让这该死的马待在我的右边。我要让它挡在我和那门四十七毫米口径小炮的中间。天哪,不管怎样,我都要把它带到那边山坡上去。

他拍马跑到驮马跟前,一把抓住了马勒,然后拉着缰绳,在树林里向公路上段的方向骑了五十码,那驮马在他身后一路小跑。到了树林边,他顺着公路望向卡车后面的桥。他看到桥上有敌人,桥后公路上一片交通堵塞的样子。罗伯特·乔丹朝四下望望,终于见到了他要找的,就伸手从松树上折下一根枯枝。他放开马勒,把驮马慢慢地赶到朝公路下斜的山坡上,接着用树枝狠狠抽马屁股。“跑呀,你这个婊子养的。”他说。驮马穿过公路,跑上山坡的时候,他把枯枝扔了过去。树枝打中了马,那马快跑起来。

罗伯特·乔丹朝公路上段又骑了三十码;再往前去路边的山坡就太陡了。那门炮还在射击,发出火箭般的嘘嘘声,接着是轰隆——砰,溅起大堆泥土。“跑呀,你这个法西斯的大灰杂种。”罗伯特·乔丹对自己的马说,逼它从斜坡上直冲下去。他到了露天的公路上,马蹄踩在坚硬的路面上,把他的肩膀、脖子和牙齿都震得发颤。他跑上平坦的坡地,马蹄在地面上蹬踩、叩击、伸展、腾跃、疾走。他隔着山坡俯视那座桥,在新的角度下,那桥看起来和从前截然不同,桥的侧面展现在眼前,不是从那边望的样子,中央是断口,背后的公路上是那辆小坦克,小坦克后面有一辆大坦克,坦克上的炮现在看起来就像镜子一样反射着明亮的金光,刺耳的炮声划破了天空,仿佛打在那伸在他前面的灰马脖子上。山坡上腾地溅起一片泥土,他急忙转过头,他前面的驮马远远地跑在右面,步子慢下来了。罗伯特·乔丹拍马疾驰,头微微转向那桥,看到一列卡车停在拐角的后面,由于他正在向高处骑行,那里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他看到耀眼的黄光带着嗖嗖和轰隆声,炮弹打得很近,但没有击中目标,可他听到飞起泥土的地方弹出的弹片的声音。

他看到他们全在前面树林边注视着他,就说:“快跑呀,马!”他感到这匹大马的胸脯随着山坡越来越陡而大起大伏,看到前面向前伸着的灰脖子和灰耳朵,就伸手拍拍那湿透的灰脖子,然后又回过头来望着那桥,看见一辆笨重、低矮、漆成土黄色的坦克在公路上倏地发出一道闪光。他并没有听到嗖嗖声,只听得锅炉炸裂一般的砰的一声带有辛辣火药味的爆炸声,就被压在灰马的身体下面,灰马踢着腿儿,他呢,竭力想从重压下脱身出来。

他还能动弹。他能向右边挪动。然而当他向右边挪动的时候,左腿却依旧完全压在马身下,动弹不得。仿佛左腿上多了一个关节,不是股关节,而是另一个横向的铰链般的东西。他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在这时,灰马用膝盖抵着地面爬起身来,罗伯特·乔丹赶忙把右腿一甩,甩掉马镫,然后伸出双手去摸摊在地上的左腿,摸到了锋利的折骨和紧贴在上面的肉。

他差不多就躺在马肚子下面,他看到马的肋骨起伏着。他坐着的地方,绿草茵茵,草间还开着野花,他斜着眺望山坡下的公路、桥、河谷和对面的公路,看到了那辆坦克,等待再来一道闪光。闪光立刻就出现了,这次又没有嗖嗖声,就在这带着烈性炸药气味的爆炸中,土块四溅,弹片呼呼飞射;他看到那匹灰马静悄悄在他身旁坐下来,仿佛在马戏团里做表演一样。他再望望坐在那儿的马,听见它在垂死呻吟。

接着,普里米蒂伏和奥古斯丁架起他的胳臂,把他拖上最后一段山坡,那条断了骨头的腿一路随着坡地的起伏而上下摆动。有一次,一枚炮弹紧贴着他们的头顶嗖的一声飞过去,他们丢下了他,卧倒在地,但是只有泥土撒在他们身上,弹片嘘嘘地飞到了别处,他们就又把他扶起来。他们把他拖上山去,隐蔽在拴马的树林中一条长沟里,玛丽亚、比拉尔和巴勃罗站在他身旁,低头望着他。

玛丽亚跪在他身旁说:“罗伯托,你怎么啦?”

他大汗淋漓地说:“左腿断了,漂亮的姑娘。”

“我们会包扎好的。”比拉尔说,“你可以骑那匹马。”她指着一匹驮着行李的马,“把行李卸下来。”

罗伯特·乔丹看到巴勃罗在摇头,便对他点点头。

“你们走吧。”他说。接着他说,“听着,巴勃罗,你过来。”

巴勃罗弯腰把淌着条条汗水的胡子拉碴的脸凑过来。罗伯特·乔丹闻到了巴勃罗浑身的臭气。

“让我们单独待会儿。”他对比拉尔和玛丽亚说,“我得跟巴勃罗谈谈。”

“疼得厉害吗?”巴勃罗问。他弯下腰凑近罗伯特·乔丹。

“不疼,我看是神经给压断了。听着,你们走吧。我不行了,明白吗?我要跟那姑娘说会儿话。等我说把她带走,就把她带走。她肯定不愿意走。我只要跟她说会儿话。”

“时间确实不多了。”巴勃罗说。

“那当然啦。”

“我想你还是到共和国去的好。”罗伯特·乔丹说。

“不。我主张到格雷多斯山区去。”

“你好好考虑考虑。”

“现在跟她说说吧,”巴勃罗说,“没有多少时间了,英国人。你受了伤,我很不好受。”

“已经受了伤——”罗伯特·乔丹说,“就别说这个了。可是你得好好考虑考虑,你很有头脑,用脑子好好想想吧。”

“我怎么会不想?”巴勃罗说,“快点说吧,英国人。没时间了。”

巴勃罗走到最近的一棵树下,望着山坡下面、山坡对面以及河谷对面的公路。巴勃罗看到山坡上的灰马时,脸上露出了真正的沮丧,这时罗伯特·乔丹背靠树干坐着,比拉尔和玛丽亚跟他在一起。

“把裤腿割开行吗?”他对比拉尔说。玛丽亚蹲在他身边不说话。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她的脸抽搐得像小孩子要哭的模样。但是她没哭。

比拉尔拿出刀子,在他裤腿上从左袋下面一直划到底。罗伯特·乔丹用双手展开划开的裤腿,望着那一截大腿。在股关节下十英寸处,有一处突起的紫色肿块,像只尖顶的小帐篷,他用手指摸了摸,能摸到折断的大腿骨紧顶着皮肉。他的腿弯成一个奇怪的角度。他抬头望着比拉尔。她脸上的表情和玛丽亚的一样。

“你走开吧。”他对她说。

她垂下头走了,一句话也没说,也没回头看,罗伯特·乔丹看到她的肩膀在颤动。

“漂亮的姑娘。”他对玛丽亚说,握住她的两只手,“听着。我们去不了马德里了——”

她这时哭了起来。

“别哭,漂亮的姑娘,别哭,”他说,“听着,我们现在去不了马德里了,可是不管你到哪里,我都跟你在一起。明白吗?”

她不说话,双臂搂着他,头贴着他的脸颊。

“乖乖听我说,兔子。”他说。他知道时间紧迫,他在拼命冒汗,可是这话必须要说,要让她明白。“你就要走了,兔子。然而我将和你在一起。只要我们俩有一个人活着,我们两个就在一起。你明白吗?”

“不,我和你一起留下来。”

“不,兔子。我现在要干的事只能由我一个人来干。有你在身边,我干不好。要是你走了,那么也就是我走了。你不明白吗?不管我们俩有谁活着,就是我们两个在一起。”

“我和你一起留下来。”

“不,兔子。听着。人们不能一起干。都得一个人干。可要是你走了,也就是我跟你走了。这样,也就是我走了。你现在愿意走了,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你现在走吧,为了我们俩走吧。”

“可是我留在你身边要好些。”她说,“这样,我觉得好受些。”

“是的。所以你走就当是帮我一个忙了。只有你才行,就帮我一个忙吧。”

“可你不明白,罗伯托。我怎么办呢?离开了你,我更难受。”

“当然。”他说,“这会让你难受。可是我现在也就是你啊。”

她不说话。

他望着她,汗流不止,这时他想要说话比他一生中所作的任何努力更艰苦。

“现在你会为我们俩走,”他说,“你不能自私,兔子。你必须尽自己的责任。”

她不住地摇头。

“你就是我。”他说,“你一定感觉到了这一点,兔子。”

“兔子,听着,”他又说,“这样,我真的也走了。我向你发誓。”

她还是不说话。

“你现在明白了,”他说,“我很清楚。你现在愿意走了。好,你现在就走吧。你说过你愿意走了。”

她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我谢谢你。你好好地快快地走得越远越好,我们俩一起走,你就是我们俩。把你的手放在这里,低头。不,把头低下来。这就对了。我把我的手放在这儿,好,你真好。别想了,你在做你该做的事情。你听话。不是听我的,而是听我们俩的。你包含了我,你为了我们俩走。真的。你走,就是我们俩走。这我向你保证。你真好,愿意走,你真善良。”

他向巴勃罗歪了一下头,巴勃罗从树旁不时地望望他,这时走上前来。他用大拇指向比拉尔做了个手势。

“我们下一次到马德里去吧,兔子,”他说,“真的。站起来走吧,这样就等于我们俩一起走了。站起来,明白吗?”

“不。”她说,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他仍然平静地讲着道理,但话语里带着极大的权威。“站起来,”他说,“你现在也就是我。你是我未来的一切,快站起来。”

她哭着,低着头,慢慢地站起身来。接着她突然扑倒在他身边,他说:“站起来,漂亮的姑娘。”她才慢慢地、无力地又站起身来。

比拉尔握住了她的胳臂,她站在那儿。

“咱们走吧。”比拉尔说,“你需要什么吗,英国人?”她望着他,不住地摇头。

“不要了,”他说,然后继续对玛丽亚说,“别说再见,漂亮的姑娘,因为我们不是分离。格雷多斯山区不错。走吧,好好走吧。不,”比拉尔扶着那姑娘走的时候,他仍然平静地在讲道理,“别回头。把你的脚踩上马镫。对,踩上去。扶她上马。”他对比拉尔说,“帮她跨上马鞍。跨上去吧。”

他冒着汗,转过头去俯视山坡,然后回头望着那姑娘坐上马鞍,比拉尔就在她身边,巴勃罗紧跟在后面。“现在走吧,”他说,“快走吧。”

她又要回过头来望他。“别回头,”罗伯特·乔丹说,“走吧。”巴勃罗就用绑马腿的皮带抽了下马屁股,玛丽亚似乎想从马鞍上滑下来,但比拉尔和巴勃罗紧挨着她,比拉尔抓住了她,三匹马跑出沟去。

“罗伯托,”玛丽亚转身叫喊,“让我留下来吧!让我留下来!”

“我和你在一起呢!”罗伯特·乔丹大叫,“我和你在一起呢。我们俩一起去那儿。走啊!”接着他们在沟里拐了弯,消失了。汗水浸湿了他全身,两眼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了。

奥古斯丁站在他身旁。

“你要我枪杀你吗,英国人?”他弯腰凑近着问,“要吗?没关系。”

“不用,”罗伯特·乔丹说,“走吧。我在这儿很好。”

“我操他的祖宗!”奥古斯丁说。他在哭,哭得看不清罗伯特·乔丹的模样。“多保重,英国人!”

“多保重,老兄,”罗伯特·乔丹说,他这时望着山坡下面,“好好照顾那短头发丫头,好吗?”

“没有问题。”奥古斯丁说,“你需要的东西都有了吗?”

“这支机枪的子弹不多了,就留给我吧,”罗伯特·乔丹说,“反正你也弄不到子弹了。另一支和巴勃罗的那一支都能想法弄到。”

“我把枪筒通好了。”奥古斯丁说,“你跌倒的时候,枪口插进泥土里去了。”

“那匹驮马怎么样了?”

“吉卜赛人把它逮住了。”

奥古斯丁骑上马背,但他不愿走。他在马上向罗伯特·乔丹靠着的树边弯下腰来。

“走吧,老兄,”罗伯特·乔丹对他说,“这种事儿,战争中很常见。”

“战争是个臭婊子。”奥古斯丁说。

“是呀,伙计,是呀。可你快走吧。”

“多保重,英国人。”奥古斯丁握紧了右拳说。

“多保重。”罗伯特·乔丹说,“你走吧,伙计。”

奥古斯丁掉转马头,右拳向下一挥,这一挥仿佛是对战争的又一声诅咒,接着就跑出沟去。其他人早已看不见了。跑到这林间的小山沟的拐角上时,他回头挥挥拳头。罗伯特·乔丹也挥了挥手,接着,奥古斯丁也消失了。……罗伯特·乔丹从绿草青青的山坡上向下望着公路和桥。他想,我这样不算太坏。现在还没有必要冒险翻过身来伤口紧贴地面俯卧,而且我这样望得更清楚。

他因这一切,因他们的离去,而感到空虚、疲倦、无力,嘴里发苦。得了,事情终于到了尽头,没有什么问题了。不管以往的一切如何,不管未来的一切会怎么样,对他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现在大家都离开了,他一个人背靠着一棵树。他俯视着面前那绿草青青的山坡,看到被奥古斯丁枪杀的那匹灰马,再顺着山坡一直望到下面的公路,和公路对面覆盖着树木的田野。接着他望着那座桥和桥对面的公路,注视着桥上和公路上的动静。他这时看到那些卡车全开到下段公路上了,他看得见树林里的灰色的车身。然后他回头望着那从小山上通下来的上段公路。他想,敌人马上就到了。

比拉尔会把她照顾得比任何人都更好,这个你知道。巴勃罗一定有个行得通的撤退方案,否则他不会这么干。他不必为巴勃罗担心。想玛丽亚没有好处,要相信你对她所说的那一席话,那是最好的办法。谁说那不是真话?没有人。你没说这不是真的,你也不会说已经发生的根本没有发生过。你还是坚持你自己的信仰吧,别冷嘲热讽的了。时间太短,你刚把她打发走了。每个人都尽了力。你不能替自己做什么了,但你能为别人做点事。嗯,这四天我俩真走运。还不到四天。我当初是下午到这里的,而今天可挺不到中午了。一共还不到三天三夜。他想,要说得确切,非常确切。

他想,我看你还是卧倒的好。你还是好歹安顿好一个位置,这样才能干点什么,而不要像个二流子似的在这棵树上靠着。你的运气真是好啊。比这事更糟的还多的是呢。不是今天就是那天,这是每个人的必由之路。一旦明白了这是你的必由之路,你就不害怕了,对不对?不害怕了。他说,是的。还算走运,神经被压断了。我简直感觉不到骨折的下面还有半截腿呢。他摸摸鼓起的下半截腿,好像那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似的。

他又望望山坡下面,心想,唯一遗憾的是我将离开这个世界。我非常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但愿我在世上做过了一些好事,我用自己有过的才干尝试过。我是说现有的才干,而不是有过的才干,好吧,是有过的才干。我尽力而为了。

我为自己信仰的事业已经战斗了一年。我们如果在这儿获胜,每个地方就都能获胜。世界真美好,值得为之战斗,我多么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啊。你很走运,他对自己说,你度过了这样美好的一生。你的一生和你祖父的一样美好,只是时间没有他的那么长。但是最后的这几天,让你的一生跟谁比都不差。你这样走运,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然而我希望能有办法把我学到的东西传给后人。天啊,我最后阶段学得好快啊。我想跟卡可夫谈谈。他在马德里,就在那些山头的后面,在山坡下的平原对面。从灰色的岩石间下去,穿过松林、石楠和金雀花丛,越过高高的黄土高原,你能望到它矗立在那里,洁白而美丽。这一点就像比拉尔讲的屠场前那些喝血的老太婆一样真实。真实的事情不止这一件。每一件都是真实的。比如这飞机,不管是我们的还是敌人的,都是一样的美丽。美丽,真是活见鬼,他想。

你想开了吧,他说。趁你还有时间,翻过身来吧。且慢,还有一件事,你还记得吗?比拉尔的手相?你信这种无稽之谈吗?不信,他说。一切都应验了还不信吗?不信,我不信这一套。今天清早在炸桥之前,她是一番好意。她担心我会信它。可是我不信。不过她信。这种人能看到未来,或者说能预感到什么,像捕鸟的猎犬。这种超感应的特异功能,你怎么说?她满嘴粗话,你怎么说?他想,她刚才不愿说再见,因为她知道,如果说了再见,玛丽亚绝对不肯走,这个比拉尔呀。你该翻过身来了,乔丹。但是他不想这么干。

他想起后裤袋里有小酒瓶,就想,我好好喝喝这烈酒吧,然后来试试。他伸手去摸,却没有摸到。他觉得异常孤独,因为他知道,连酒也喝不到了。他说,我还指望靠酒来壮胆呢。

你看是不是巴勃罗拿的?别傻了,一定是在桥上弄丢了。“算了吧,乔丹。”他说,“快翻身吧。”

接着他用两手抓住左腿,用力拉着,把它向另一条腿靠拢,同时把靠在树上的上半身横在树边。他平躺着,用力拉着腿,免得骨折的一端翘起来,戳穿大腿。他拿屁股做支点,慢慢地转身,直到后脑勺朝着山下。接着两手抱着朝山上方向的断腿,他把右脚底放在左脚背上,使劲抵住,同时大汗淋漓地翻过身来,脸和胸膛朝着地面。他用胳膊肘支撑着上半身,双手使劲拉左腿,同时右脚朝一边使劲地推,把左腿弄得向后伸直,他大汗淋漓,但总算翻过来了,他用手指摸摸左腿,没有出问题。骨折的地方没有戳出皮肉,而是深深地嵌在肌肉里。

那匹该死的马倒在腿上的时候,他想,大神经一定真的给压断了。腿的确一点也不痛。除了刚才翻身时有些动作让他觉得痛了一阵,那是因为断了的骨头挤压旁边的肌肉了。你明白了吗?他说。你明白运气好在什么地方了吗?你根本不用喝烈酒。

他伸手拿起手提机枪,拉出插在弹仓里的空子弹匣,从口袋里掏出子弹匣,扳开枪机,朝枪筒里面望望,咔嗒一声把子弹夹装好,然后眺望山坡下面。也许要等半小时,他想。现在放松放松吧。

接着他望望山坡,望望松林,他尽量什么也不想。

他望望那条河流,他想起了在桥下凉飕飕的阴影里的情景。敌人上来吧,他想。我可不希望没等敌人上来自己先神志不清了。

遇到这种事,你看哪种人心里比较坦然些?有宗教信仰的人还是正视现实的人?宗教能给人很大安慰,然而我们知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糟的只是缺乏信念。死亡要拖很久才来临,并且痛苦得使你丢人时才是糟糕的。你幸运就幸运在这儿了,明白吗?你既不会拖很久,也不痛苦。

他们已经撤走了,真好。他们既然撤走了,现在这事我就无所谓了。我是说撤走的情况很好,确实不错。如果当初他们全都散布在山坡上那匹灰马附近,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或者我们全给困在这山上等敌人出现,那就大不一样了。不,他们撤走了,他们到别处去了。要是这次进攻成功了该有多好。你要什么呀?什么都要,我什么都要,给我什么我就要什么。即使这次进攻失利,另一次总会成功的。我根本没注意飞机什么时候飞回来的。上帝呀,还好我总算把她打发走了。

我很想跟祖父谈谈这次经历,我敢打包票他绝不用到敌人后方去找自己人来干这事。你怎么知道?他干过五十次总有吧。不,他说。说得确切些吧,这样的事谁也不会干过五十次,五次都没人干过。这样的事也许都没有人干过一次。什么话!一定有人干过的。

但愿敌人现在就来吧,他说。但愿他们马上就来,因为腿开始疼了。一定是肿了闹的。

我们干得挺顺手,不想却碰上了坦克,他想。不过,幸亏我在桥下的时候坦克没来。一件事出了差错就势必引起不良的后果。人家给戈尔茨发出命令时,你就倒了霉。你知道后果如何,说不定比拉尔感到的也就是这一个。不过今后我们会把这种任务安排得好一些。我们应该有轻便的短波发报机。是啊,有很多东西是我们应当具备的。我还应当带一条备用的腿来。

他想到这里,苦笑起来,又冒起汗来,因为摔倒时被压坏神经的腿这时疼得厉害。啊,让他们快来吧,他说。我不想和父亲一样自杀。我完全可以这样做,也巴不得不必这样做。我反对这样做,别想这个了。什么也别想了。但愿那帮杂种快点来吧,他说。我多么希望他们来啊。

这时他的腿疼得受不了。他翻身之后,由于伤口肿大,突然疼了起来。他就想,也许我该自杀了。我看我实在忍不了这疼了。听着,要是我现在自杀,你不会误解我,对吗?你在跟谁说话?没人,他说。我看是祖父吧。不,没人,见鬼,他们快点来吧。

听着,也许我非自杀不可了,因为,要是我昏过去了,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要是他们把我弄醒,他们会问我很多问题,酷刑,拷打,什么都干得出来,那就不好了。最好是别等他们干这些事情。那么为什么不马上就自杀,了结这一切呢?因为,哦,你听,是啊,你听,快点让他们上来吧。

你干这个是不太行啊,乔丹,他说。干这个是不太行啊。那么谁干这个行呢?我不知道,我现在真的无所谓了。可你是不太行。这你说对了。你是根本就不行。唉,根本不行,根本不行啊。我想现在真的可以自杀了,你说是不是?

不,不是。因为你还有些事可以干。只要你知道要干什么,你就得干。只要你没忘记要干什么,你就得等着干。来吧。让他们来吧。让他们来吧。让他们来吧!

想想离开的人吧,他说。想想他们穿越树林,想想他们越过小河,想想他们骑马踏过石楠丛,想想他们爬上山坡,想想他们今夜平安无事,想想他们彻夜赶路,想想他们明天躲起来,想想他们吧,该死,想想他们吧。他说,我想得到的关于他们的事就只有这么多了。

想想蒙大拿吧,我想不了。想想马德里吧,我想不了。想想喝一口凉水吧。那就跟喝凉水一样,就像喝一口凉水。你在骗自己啦,什么感觉都不会有的。就是那么回事,什么都不会有的。那就自杀吧,动手吧,马上动手。现在确实可以动手了。动手呀,马上动手吧。不,你得等等。等什么?你很清楚。那就等吧。

我现在不能再等了,他说。要是再等下去,我就要昏过去了。我知道,因为我已经觉得有三次要昏过去,我熬了过来。我确实熬住了。再以后我就没有把握了。我想是你大腿骨折断的地方在内出血。尤其是刚才转动了身体。这使伤口肿了起来,使你虚弱,使你晕眩。现在确实可以动手了,真的,我跟你说,可以了。

如果你坚持住,哪怕能顶住他们一会儿,或者只要干掉那个军官,一切就不同了。一件事情干得好,会使——

好吧,他说。他静静地躺着,竭力坚持着,因为他觉得生命在悄悄逝去,就像你看到雪从山坡上开始悄悄融化—样。他这时静静地说,那就让我坚持到他们来吧。

罗伯特·乔丹的运气仍然很好,因为正在这时,他看到骑兵队从树林里跑了出来,越过公路。他注视着他们跑上坡。他看到有个骑兵在那匹灰马旁边停下,对朝他骑来的军官呼喊。他注视着他们俩低头察看那匹灰马。他们当然认得这匹马。打昨天清早起,这匹马和它的主人就失踪了。

罗伯特·乔丹看到他们在山坡上,离他很近了,他看到坡下的公路、桥和桥对面那几长列车辆。这时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对这一切望了好久。他接着仰望着天空。天上有大块大块的白云。他用手掌摸摸身边的松针,摸摸身前的松树的树皮。

接着他把两个胳膊肘抵在松针地上,尽量躺得舒服一些,手提机枪的枪口架在松树树干上。

那军官顺着游击队留下的马蹄印,策马小跑而来,马上要到罗伯特·乔丹埋伏处下面二十码的地方了。隔着这距离打枪,不会有问题。这军官就是贝仑多中尉。一接到关于下面那哨所遇袭的消息,他马上就奉命从拉格朗哈赶来。他们一路兼程而来,又不得不迅速掉回头去,在上游高处跨过河谷,从树林里绕过来,因为桥被炸掉了。他们的马大汗淋漓,喘着粗气,他们不得不逼着马儿跑起来。

贝仑多中尉审视着那条马蹄印,策马而来,瘦削的脸严峻凝重。他左臂弯里的手提机枪横着搁在马鞍上。罗伯特·乔丹埋伏在树后,小心地控制着自己,以免双手发抖。他等着这军官来到松林边第一排树和绿油油的山坡相交的地方,那里阳光灿烂。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抵在树林里的松针地上怦怦直跳。


[1]此处原文为Roll, Jordan, Roll!这是一支黑人灵歌的名字,意为:“奔流啊,约旦河,奔流啊!”乔丹的姓和约旦河名在英语中是同一个词,所以同学们借用这个歌名来为他助阵。美国南部种植园里的黑奴,一代代受到基督教的影响,在他们抒发心中悲愤的灵歌中,往往采用《圣经》中的典故。由于上帝许给犹太人的福地就在约旦河边,故灵歌中常引用它来象征苦难中的黑人所憧憬的自由土地。

[2]这是1888年左右美国政界流行的一句箴言,意思是总统竞选时缅因州居于举足轻重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