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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夜里天气很冷,罗伯特·乔丹睡得香极了。他醒过一次,在伸展身体的时候,发现那姑娘还在,蜷缩在睡袋下方,轻轻地、均匀地呼吸着。夜空繁星点点,空气凛冽,鼻孔吸进的空气很凉,他在黑暗里把头从寒气中缩到温暖的睡袋里,吻吻她那光滑的肩膀。她没醒,他就侧过身背对着她,把脑袋又伸到睡袋外面的寒气中,他醒着躺了一会儿,感到一股悠然的快意沁透了困倦的身子,跟着是两人光滑的身体接触时的喜悦,随后,他把两腿一直伸到睡袋底端,立即就进入了梦乡。
天蒙蒙亮时他就醒了,姑娘已经离去。他一醒就发现身边是空的,就伸出手去摸,发觉她睡过的地方还是温暖的。他望望山洞口,看到挂毯四边结了一层霜花,岩石缝里冒出灰色的淡烟,说明已经生起了炉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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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从树林里走出来,披着条毯子,像拉丁美洲的披风似的。罗伯特·乔丹一看,原来是巴勃罗,他正抽着烟。他想,巴勃罗已经到下面把马儿关进了马栏。
巴勃罗没有朝罗伯特·乔丹这面张望,他撩开毯子,径直进了山洞。
罗伯特·乔丹用手摸摸睡袋外面的一层薄霜,这只绿色旧鸭绒睡袋的面子是用气球的绸布做的,已经用了五年,全是斑斑点点。接着,他把手缩回睡袋,自言自语说,好啊,就伸开两腿,身子挨着睡袋的法兰绒衬里,感到熟悉舒适,然后并起腿儿,侧过身子,把头避开太阳等会儿将要升起的方向。管他呢,我不如再睡一会儿吧。
他一直睡到飞机的引擎声把他闹醒。
他仰面躺着,看到了三架菲亚特飞机[1]组成的法西斯巡逻小队,三个闪亮的小点,急速越过山顶上空,朝着安塞尔莫和他昨天走来的方向飞去。三架过去后又来了九架,飞得高得多,形成三角形的三三编队。
巴勃罗和吉卜赛人站在山洞口的背阴处仰望着天空,罗伯特·乔丹静静地躺着,天空中这时响彻着引擎的轰鸣声,接着传来了新的隆隆吼声,又飞来了三架,在林中空地的上空不到一千英尺。这是三架海因克尔111型双引擎轰炸机[2]。罗伯特·乔丹的脑袋在岩石的暗处,他知道从飞机上看不到自己,即使看到也没关系。他知道,如果飞机在这一带山区搜索什么,有可能看到马栏里的马。即使他们不搜索,也会看到马匹,不过他们会很自然地以为那是自己骑兵队的马匹。这时又传来了新的更响的轰鸣声,只见又有三架海因克尔111型轰炸机排成了整齐的队形,笔直、坚定、更低地飞过来,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震耳欲聋,等到越过林地后,声音才逐渐消失。
罗伯特·乔丹解开卷起来当枕头用的衣服,穿上衬衣。他把衣服套在头上往下拉的时候,听到又飞来了一批飞机,他在睡袋里穿上裤子,静静地躺着,等那三架海因克尔双引擎轰炸机飞过去。飞机越过山脊前,他已佩好手枪,把睡袋卷了起来,放到岩石旁,自己靠山崖坐下,系绳底鞋的带子。这时,渐近的轰鸣声比刚才更厉害了,又飞来了九架排成梯形的海因克尔轻型轰炸机。飞机飞过头顶时,声音震天动地。
罗伯特·乔丹沿着山崖悄悄走到洞口,站在那里观望的有两兄弟中的一个,还有巴勃罗、吉卜赛人、安塞尔莫、奥古斯丁和那个妇人。
“以前来过这么多的飞机吗?”他问。
“从来没有过。”巴勃罗说,“进来吧。他们会发现你的。”
阳光刚照到溪边的草地上,还没有射到山洞口,罗伯特·乔丹知道,在晨曦朦胧的树荫和山岩的浓浓的阴影中是不会被发现的,不过为了让他们安心,他还是进了山洞。
“真不少啊。”那妇人说。
“还会有更多的。”罗伯特·乔丹说。
“你怎么知道?”巴勃罗疑神疑鬼地问。
“刚才这些飞机要有驱逐机跟着。”
说话时,他们就听到了飞得更高的飞机发出的呜咽般的嗡嗡声,它们在五千英尺左右的高空中飞过,罗伯特·乔丹数了一下,一共有十五架菲亚特飞机,每三架排成一个V字形,一队队地构成梯阵,像一群大雁一样。
大家在山洞口,脸上都显得十分严肃,罗伯特·乔丹说:“你们没见过这么多的飞机吗?”
“从来没见过。”巴勃罗说。
“塞哥维亚也没有这么多吗?”
“没有,我们通常只见到三架。有时是六架驱逐机,有时说不定是三架容克式飞机[3],那种三个引擎的大飞机,和驱逐机在一起。我们从来也没见过这样多的飞机。”
糟了,罗伯特·乔丹想,真糟了。飞机集中到这里,说明情况很不好。我得注意听它们扔炸弹的声音。可是不对,他们现在还不可能把部队调上来准备进攻。当然,今晚或者明晚之前是不可能的,眼前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这时候是绝对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
他还能听到渐渐消失的嗡嗡声。他看看时间,这时该飞到火线上空了,至少第一批该到达了。他按下表上的定时卡子,看着秒针咔嗒咔嗒地走动。不,也许还没有飞到。现在才到。对,现在飞过好远了。那些111型飞机每小时能飞两百五十英里,五分钟就能飞到火线上空。它们现在早飞过了山口,飞到卡斯蒂尔地区的上空了。在早晨这个时光,下面是一片黄褐色的田野,中间交错着一条条白色的道路,点缀着小村庄,海因克尔飞机的阴影掠过田地,就像鲨鱼的阴影在海底的沙上移动。
没有砰砰砰的炸弹爆炸声。他表上的秒针继续咔嗒咔嗒地响着。
他想,这些飞机正继续飞往科尔梅那尔、埃斯科里亚尔或曼萨纳雷斯的飞机场,那里的湖边有一座古老的城堡,芦苇荡里躲着野鸭,假飞机场在真正的飞机场另一面,上面停放着假飞机,没什么掩饰,飞机的螺旋桨在风中转动着。他们肯定是朝那边飞去了。他对自己说,他们不会知道这次进攻计划。可是心头又冒出另一个想法。为什么不会呢?以前每次进攻他们不是事先都知道的吗?
“你说他们看到马了吗?”巴勃罗问。
“他们不是来找马的。”罗伯特·乔丹说。
“可是,他们到底看到没有?”
“没有,除非他们是奉命来找马的。”
“他们能看到吗?”
“可能不会吧,”罗伯特·乔丹说,“除非那时阳光正好照到林子上。”
“林子上很早就有阳光。”巴勃罗伤心地说。
“我看,除了你的马,他们还有别的事吧。”罗伯特·乔丹说。
他按下秒针卡子后已经过了八分钟,但仍然没有轰炸的声音。
“你用表干什么?”那妇人问。
“我要推算飞机飞到哪儿去了。”
“哦!”她说。等到过了十分钟,他不再看表了,因为他知道,飞机这时已经太远了,即使假设声波传来得花一分钟,他也听不到了,他对安塞尔莫说:“我想和你谈谈。”
安塞尔莫从洞口出来,两人走出不远,在一棵松树边停了步。
“情况怎么样?”罗伯特·乔丹问他。
“很好。”
“你吃了吗?”
“没有。谁都没吃。”
“那去吃吧。再带点中午吃的干粮。我要你去看守公路,路上来往的车辆人马都要记下来。”
“我不会写字啊。”
“不用写字,”罗伯特·乔丹从笔记本上撕下两张纸,用刀把自己的铅笔截下一段,“带着这个,用这个记号代表坦克。”他画了一辆倾斜的坦克,“每见一辆坦克就画一个竖道,画了四道之后,看见第五辆就在四条线上横画一道。”
“我们也是这样计数的。”
“那好。卡车用另一个记号,两个轮子和一个方块。空车,就画个圆圈。装满部队的,就画条直线。火炮也要记上。大的这样,小的这样,汽车这样记,救护车这样记。两个轮子和一个方块,上面画一个十字。成队的步兵按连计算,做这样的记号,明白吗?一个小方块,然后在旁边画一条线。骑兵的记号是这样的,明白吗?像匹马。一个方块加四条腿。这个记号代表二十个骑兵一队。你看明白了吗?每一队画一道线。”
“明白了。这办法真妙啊。”
“还有,”他画了两个大轮子,周围画上几个圆圈,再画了一条短线,算是炮筒,“这是反坦克炮,有胶皮轮子的。记下来。这是高射炮,”他画了向上翘的炮筒和两个轮子,“这个也记下来。你明白吗?你看见过这种炮吗?”
“见过,”安塞尔莫说,“当然。明白。”
“把吉卜赛人一起带上,让他知道你看守的地点,好派人跟你换班。挑一个安全又不太靠近公路的地点,可以舒舒服服地看个清楚。要待到换你下来的时候。”
“我明白。”
“好。还有,回来后把公路上的一切调动情况向我报告。一张纸上记录去的动静,一张纸上记录来的动静。”
他们向山洞走去。
“把拉斐尔叫过来。”罗伯特·乔丹说,他站在树边等着。他看着安塞尔莫走进山洞,门毯在他身后落下。吉卜赛人一摇一摆地走出来,用手擦着嘴巴。
“你好,”吉卜赛人说,“昨晚玩得好吗?”
“我睡得很好。”
“不错,”吉卜赛人咯咯地笑着说,“有烟吗?”
“听着,”罗伯特·乔丹一面说,一面在衣袋里掏烟卷,“我要你跟安塞尔莫到一个地方去,他去观察公路。你就在那里和他分开,记住那个地点,以便过后可以领我或别的换班的人到那儿去。然后你再到一个可以观察锯木厂的地方,注意那边的哨所有没有变化。”
“什么变化?”
“那里现在有多少人?”
“八个。这是我最后了解的情况。”
“去看看现在有多少。还有那边桥头的哨兵间隔多久换一次岗。”
“间隔?”
“哨兵值一个班多长时间,什么时候换岗。”
“我没有表啊。”
“拿我的去。”他解下手表。
“多好的表啊。”拉斐尔羡慕地说,“你看它多复杂。这样的表肯定会读会写。看上面的字码密密麻麻的。这样一块表把别的表全比下去啦。”
“别瞎摆弄。”罗伯特·乔丹说,“你会看表吗?”
“怎么不会?中午十二点,肚子饿。半夜十二点,睡觉。早上六点,肚子饿。晚上六点,喝得醉醺醺。运气好的话,夜里十点——”
“闭嘴。”罗伯特·乔丹说,“你用不着这样油腔滑调。我要你监视大桥边的哨兵和公路下段的哨所,就像监视锯木厂一边的哨所和小桥边的哨兵一样。”
“活儿可不少啊,”吉卜赛人笑嘻嘻地说,“你一定要我去,不能派别人吗?”
“不能,拉斐尔。这个工作很重要。你必须小心谨慎,千万不要暴露。”
“不会暴露的,”吉卜赛人说,“还用你告诉我不要暴露吗?你以为我乐意给人打死吗?”
“认真点儿,”罗伯特·乔丹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昨晚干了好事,现在却叫我认真一点?你原该杀一个人,可你干出了什么事来着?你原该杀一个人,可不是造一个人哪!我们刚看到满天飞机,多得可以前把我们祖宗三代,后把我们没出娘胎的孙子,加上猫儿、山羊、臭虫统统炸死。飞机飞过时把天都遮黑了,声音跟狮子吼似的,响得能叫你老娘奶子里的奶汁都结成硬块,你却叫我认真一点。我太认真啦。”
“好吧,”罗伯特·乔丹说着笑了,把手放在吉卜赛人的肩上,“那么就别太认真吧。现在吃完早饭就走吧。”
“那你呢,”吉卜赛人问,“你干什么?”
“我去看‘聋子’。”
“来了这些飞机,你在整个山区很可能一个人也见不到了。”吉卜赛人说,“今早飞机飞过时,一定有很多人在冒大汗哪。”
“那些飞机可不是专门来搜查游击队的。”
“对,”吉卜赛人说,然后摇摇头,“不过,等人家打算这么干的时候就糟啦。”
“没有的事。”罗伯特·乔丹说,“那是德国最好的轻型轰炸机。他们不会派这些飞机来对付吉卜赛人。”
“这些飞机把我吓怕了,”拉斐尔说,“可不是吗,我就怕这些东西。”
“它们是去轰炸飞机场的,”他们走进山洞时,罗伯特·乔丹对他说,“我可以肯定是去轰炸飞机场的。”
“你说什么?”巴勃罗的老婆问。她替他倒了一大杯咖啡,还递给他一罐炼乳。
“还有牛奶?真奢侈啊。”
“什么都不缺。”她说,“来了飞机,大家都很怕。你刚才说它们飞到哪儿去了?”
罗伯特·乔丹从罐头顶上凿开的缝里倒出了一些浓稠的炼乳到咖啡里,在杯口把罐头边的炼乳刮干净,然后把咖啡搅成了淡褐色。
“我看他们是去轰炸飞机场的。也许去埃斯科里亚尔和科尔梅那尔。也许这三个地方都去。”
“那样要飞很远的路,不应该到这里来。”巴勃罗说。
“那么他们现在到这里来干吗呢?”那妇人问,“现在来干什么?我们从没见过这样的飞机。也没见过这么多,上面准备发动进攻了吗?”
“昨晚公路上有动静吗?”罗伯特·乔丹问。那姑娘玛丽亚挨在他身边,不过他并没看她。
“你,”妇人说,“费尔南多。你昨晚在拉格朗哈。那边有啥动静?”
“没啥子动静,”回答的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矮个子,表情坦率,一只眼睛有点斜视,罗伯特·乔丹以前没见过他,“还是那样,有几辆卡车。我在那儿的时候,没有部队调动。”
“你每晚都到拉格朗哈去吗?”罗伯特·乔丹问他。
“我,或者另一个人,”费尔南多说,“总有一个人去。”
“他们去探听消息。去买烟草。买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妇人说。
“那儿有我们的人吗?”
“有,怎么没有?在发电厂干活的工人。别处还有一些人。”
“有什么新闻吗?”
“没有,什么新闻也没有。北方的情况仍旧很糟。北方那边,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就乱糟糟的[4]。”
“你听到过塞哥维亚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伙计。我没问过。”
“你去过塞哥维亚?”
“有时候去,”费尔南多说,“不过那里有检查站,要查身份证。有危险。”
“你了解飞机场的情况吗?”
“不了解,伙计。我知道机场在哪儿,不过从没走近过。那里身份证查得很严。”
“昨晚没人谈论飞机吗?”
“在拉格朗哈吗?没有。但是他们今晚当然要谈论了。他们谈过基卜·德利亚诺[5]的广播。别的就没什么了。哦,还有。看样子,好像共和国准备要发动一次进攻。”
“看样子怎么?”
“共和国准备发动一次进攻。”
“在哪儿?”
“不确定。说不定在这里。说不定在瓜达拉马山区的另外的一个地方。你听过没有?”
“在拉格朗哈是这么传的吗?”
“是呀,伙计。我把这个消息忘了。不过一直都有不少关于进攻的传言。”
“这话从哪儿传出来的?”
“从哪儿?噢,从各种各样的人的嘴里。塞哥维亚和阿维拉的咖啡馆里军官们都在讲,侍者听到,然后谣言就传开来。一直以来,他们都在说共和国要在这些地区发动一次进攻。”
“是共和国,还是法西斯分子?”
“是共和国。法西斯分子要发动进攻的话,大家都会知道的。这次进攻规模可不小。有人说在两处进行。一处是这里,另一处是埃斯科里亚尔附近的狮子山那边。你听过这消息吗?”
“你还听到了什么?”
“没了。哦,还有。有些人说,要是发动进攻,共和国打算炸桥。不过每座桥都有人防守。”
“你是在说笑吗?”罗伯特·乔丹说,啜饮着咖啡。
“不是说笑,伙计。”费尔南多说。
“他这人不开玩笑,”那妇人说,“他不开玩笑,真是倒霉。”
“好,”罗伯特·乔丹说,“谢谢你汇报了这些情况。没别的了吗?”
“没有啦。大家跟往常一样说要派军队到山里来扫荡。还有的说,军队已经出动了。他们已经从瓦利阿多里德出发了。不过总是那么说,不用理会。”
“可你,”巴勃罗的老婆恶狠狠地对巴勃罗说,“还说什么安全。”
巴勃罗挠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呀,”他说,“你的桥。”
“什么桥?”费尔南多兴奋地问。
“你个蠢货,”妇人对他说,“笨蛋。再喝一杯咖啡,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新闻。”
“别生气,比拉尔,”费尔南多平静而高兴地说,“听到了谣言也不必大惊小怪。我记得的全告诉你和这位同志了。”
“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你不记得了?”罗伯特·乔丹问。
“没有了。”费尔南多一本正经地说,“幸好,我没忘了这些,都不过是谣言,所以我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那么,还有别的谣言?”
“是。可能有。不过我没留心。一年来,我听到的全是谣言。”
罗伯特·乔丹听到站在他背后的姑娘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再跟我们多讲几个谣言吧,小费尔南多。”她说,接着又笑得两肩发颤。
“即使记起来也不说了。”费尔南多说,“听了谣言还当桩大事的人太差劲了。”
“不过我们了解了情况才能救共和国。”那妇人说。
“不,炸了桥才能救共和国。”巴勃罗对她说。
“你们走吧。”罗伯特·乔丹对安塞尔莫和拉斐尔说,“如果已经吃过饭的话。”
“我们马上就走。”老头儿说着,两人就站起身来。罗伯特·乔丹觉得有人把手按在他肩膀上。是玛丽亚。“你该吃饭了,”她的手仍搁在他肩上,“好好吃饭,让你的肚子顶得住更多的谣言。”
“谣言把我肚子填饱了。”
“不,不该这样。在听到更多的谣言之前,先把这些吃下去。”她把碗放在他面前。
“别捉弄我了,玛丽亚,”费尔南多对她说,“我是你的好朋友。”
“我不是捉弄你,费尔南多。我只是在跟他开玩笑,他不吃要肚子饿的。”
“我们也都该吃饭了,”费尔南多说,“比拉尔,怎么啦,没给我们端吃的来?”
“没怎么,伙计,”巴勃罗的老婆说着,给他盛了满碗的炖肉,“吃吧。是啊,那是你的。现在吃吧。”
“好极啦,比拉尔。”费尔南多依旧一本正经地说。
“谢谢你,”妇人说,“谢谢你,多谢了。”
“你生我的气了?”费尔南多问。
“没有。吃吧,赶紧吃吧。”
“我吃了,”费尔南多说,“谢谢你。”
罗伯特·乔丹望着玛丽亚,她的双肩又颤抖起来,她就把眼睛望着别处。费尔南多吃得兴高采烈的,脸上一副骄傲而正经的神情,即使他使着一把特大汤匙,嘴角边淌着炖肉汁,也一点没影响他的正经模样。
“这菜你爱吃吗?”巴勃罗的老婆问他。
“爱吃,比拉尔。”他说,嘴里塞得满满的,“还是老样子。”
罗伯特·乔丹感觉到玛丽亚伸手搁在他手臂上,感觉到她乐得用手指紧捏着他。
“老这样,你才爱吃?”妇人问费尔南多,“是的,我明白了。炖肉,是老样子。北方情况不好,是老样子。这里准备发动进攻,是老样子。部队来搜查我们,还是老样子。你这个人可以当做老样子立牌坊了。”
“可是后两件事只是谣言,比拉尔。”
“西班牙啊,”巴勃罗的老婆尖刻地说,然后转向罗伯特·乔丹,“别的国家里有这样的人吗?”
“没有别的国家和西班牙一样。”罗伯特·乔丹有礼貌地说。
“你说得对。”费尔南多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和西班牙一样。”
“你去过别的国家吗?”妇人问他。
“没有,”费尔南多说,“我也不想去。”
“你明白了吧?”巴勃罗的老婆对罗伯特·乔丹说。
“小费尔南多,”玛丽亚对他说,“给我们讲讲你在瓦伦西亚的事吧。”
“我不喜欢瓦伦西亚。”
“为什么?”玛丽亚问,又捏捏罗伯特·乔丹的手臂,“你为什么不爱瓦伦西亚?”
“那里的人没有礼貌,我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老是冲着彼此大声嚷嚷,喂、喂的。”
“他们懂你的话吗?”
“他们假装不懂。”费尔南多说。
“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在那儿连大海都没看就走了,”费尔南多说,“我不喜欢那里的人。”
“呸,滚到别的地方去,你这个老姑娘,”巴勃罗的老婆说,“滚到别的地方去,别恶心我啦。我这辈子最好的日子是在瓦伦西亚过的。可不是吗!瓦伦西亚。别跟我讲瓦伦西亚。”
“你在那里做什么?”玛丽亚问。
巴勃罗的老婆端了碗咖啡、一块面包和一碗炖肉,坐到桌边。
“什么?不是我,而是我们在那里做什么。菲尼托订了个合同,在那边过节的期间斗三场牛,我就去了那里。我从没见过那么多人。我从没见过那么挤的咖啡馆。等了好几个钟头也没有座位,电车也上不去。瓦伦西亚一天到晚都是热热闹闹的。”
“那么你做什么呢?”玛丽亚问。
“哪样没玩过?”妇人说,“我们去海滩,躺在海水里,张着帆的船用牛从海里拉上来。牛被赶到海里,它们只得游水,然后把牛拴在船头上,它们站住了脚,就摇摇晃晃地在沙滩上走上来。早上一阵阵细浪拍打着海滩,十对同轭的牛拖一条张了帆的船。那就是瓦伦西亚。”
“除了看牛,你还玩些什么?”
“我们在沙滩上的凉亭里吃东西。有鱼肉馅儿饼,有红椒、青椒,还有米粒那么大的小榛子。饼子又香又薄,鱼肉鲜极了。海里捞上来的新鲜明虾浇上酸橙汁。虾肉是粉红色的,味儿真鲜啊,虾那么大个儿,一只得要咬四口才吃得完。我们可吃了不少这东西。我们还吃什锦饭、新鲜海味、带壳蛤蜊、淡菜、小龙虾和小线鱼。我们还吃到小不点儿的清炸鳗鱼,小得像豆芽菜,弯弯曲曲盘成一团,嫩得不用嚼,到嘴里就化掉。老是喝一种白酒,冰凉,爽口,真棒,三毛钱一瓶。最后吃甜瓜。那里盛产甜瓜。”
“卡斯蒂尔的甜瓜更好。”费尔南多说。
“乱讲。”巴勃罗的老婆说,“卡斯蒂尔的甜瓜细得像什么似的。瓦伦西亚的甜瓜才是好吃的。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瓜有人的胳臂那么长,绿得跟海水一个颜色,一刀切下去,嘎嘣脆,又多汁,比夏天的清早还甜美。唉,我想起了盆子里盘成一堆的小不点儿的鲜嫩的鳗鱼啦。还有,喝了一下午大杯的啤酒,冰凉的啤酒盛在水缸那么大的杯子里,杯子外面都凝着水珠。”
“那么你不吃不喝的时候,干什么呢?”
“我们在屋里睡觉,阳台上挂着细木条编的帘子,小风从弹簧门顶上的气窗里吹进来。我们在那里睡觉,放下了帘子,屋里白天也是暗的。街上飘来花市上的香味和爆竹的火药味。在过节期间,每天中午都放爆竹,爆竹拴在沿街的绳子上,满城都有,爆竹用药线连起来,顺着电线杆、电车线一个挨一个地炸响,声音可大呢,噼噼啪啪,简直没法想象。”
“我们睡觉,然后又要了一大罐啤酒,凉得玻璃外面都凝结着水珠,女侍者把啤酒端来时,我在门口接,我把冰凉的玻璃贴在菲尼托背上,他已经睡着了,啤酒拿来时也没醒。这时,他说:‘别弄了,比拉尔。别这样,老婆,让我睡吧。’我说:‘好啦,醒醒吧,你喝这个,多凉啊。’他眼都不睁就喝了,喝了又睡。我在床脚搁了个枕头,斜靠着,看他睡。他皮肤赭红、头发乌黑,那么年轻,睡得那么安静。我把一整杯全喝了,听着过路乐队的演奏。你呀,”她对巴勃罗说,“这种日子你经历过吗?”
“我们一起也痛快过。”巴勃罗说。
“不错,”妇人说,“当然啦。你当年比菲尼托更富有男子气。不过我们从没去过瓦伦西亚。我们从没在瓦伦西亚一起躺在床上听乐队在街上经过。”
“那是不可能的事,”巴勃罗对她说,“我们没机会去瓦伦西亚啊。你讲点道理吧,你应该理解。不过,你和菲尼托没炸过火车。”
“没错,”妇人说,“我们是该炸火车。炸火车。不错。开口闭口老是火车,谁也没法说不是。结果呢,懒了,阴阳怪气的,完蛋了事。结果变成了现在这副熊样。以前也干过不少好事,我这人说话公平。不过同样的,谁也不能说瓦伦西亚的不是。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我不喜欢瓦伦西亚,”费尔南多平静地说,“我就是不喜欢瓦伦西亚。”“不怪人家说,倔驴的犟脾气是改不过来的。”妇人说,“把桌子收拾干净,玛丽亚,我们准备上路。”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大家听到了第一批飞机返回的声音。
[1]菲亚特巡逻机为意大利产。
[2]海因克尔111型轰炸机为德国产。
[3]容克式三引擎巨型机为德国产。
[4]内战一爆发,西北部即陷入叛军之手,北部沿比斯开海一狭长地带仍忠于共和国,东起法西边界上的伊伦,西止阿斯图里亚斯的吉洪港。1937年4月,叛军主将莫拉将军再次发动进攻,从6月19日攻陷防守坚固的毕尔巴鄂港起一直到10月21日进入吉洪港为止,全部占领了共和国这一地带。
[5]基卜·德利亚诺(1875-1951),西班牙将军,在内线期间为佛朗哥的叛军主持广播宣传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