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刚过,门铃忽然响了。我吓了一跳,以为是黛安来了。难道是她决定提早过来吗?一开门,原来是麦克园艺公司的工人。他穿着一件无袖T恤,披着墨西哥式的彩色大围巾。他只是来提醒我,准备要除草了。因为除草机声音很大,他怕把屋子里的人吵醒。他说,如果不方便,他可以下午再来。我说,现在就方便得很。于是,几分钟后,他开着那台绿色的"约翰迪瑞"刈草机,环绕着外围的庭院。老旧的刈草机烧出浓烟,搞得一片乌烟瘴气。我还是有点昏昏欲睡,开始胡思乱想。我想到,杰森喜欢形容地球以外的地方是整个宇宙。不知道从整个宇宙的眼光来看,修剪草坪这样的工作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从整个宇宙的眼睛来看,地球像是一个血流几乎停滞的行星。那些草叶仿佛历经无数个世纪才长出来,生长的动作漫长宏伟如恒星的演化。园艺公司的工人就像几十亿年前诞生的自然力量,以极大又无法控制的耐性,割断了那些草叶。断裂的草叶仿佛感受到无比轻微的地心引力,在太阳与大地之间缓缓飘降,历经无数季节变换之后,才落到土壤上。土壤中有"秀丽隐杆线虫"在蠕动。秀丽隐杆线虫一百四十四天的寿命,相当于人类的五百岁,是微生物中的玛士撒拉,《圣经》中活了九百六十九岁的人类。当玛士撒拉虫在土壤中蠕动时,天外浩瀚的宇宙深处,或许有个银河帝国已然经历了兴盛与衰亡。

  当然,杰森说对了,那确实很难相信。或者,不应该用相信这个字眼,因为再怎么荒诞不经的事都有人会相信。所以,应该说,很难接受一个根本的事实,接受这个世界的真相。我坐在屋前的门廊上,这一边,正好避开了惊天动地的刈草机。风很凉,我仰起脸对着太阳。就算明知阳光是仿造的,我还是感受到阳光的温煦和舒畅。阳光是过滤的。真正的太阳,此刻正以失控般的惊人速度旋转着。在那个世界里,无数个世纪转眼之间就挥霍掉了,仿佛只是几秒钟――我们的几秒钟。

  你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然而,那却是千真万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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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想到医学院,想到我告诉杰森的那堂解剖课,想到那个从前差一点就和我订婚的女孩子,甘蒂丝・布尼。当时,她也在上那堂课。解剖的过程中,她一直表现得很冷静自制,但下了课就不一样了。她说,人类身体应该有爱、有恨、有勇气、有懦弱、有灵魂、有心灵......而不是像眼前这摊泥浆般又红又蓝的杂碎,看不出是否有感情,是否重要。没错。而且,我们不应该心不甘情不愿地卷入那个未来,残酷致命的未来。

  可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妥协的余地。对甘蒂丝,我也就只有说这么多了。

  她说我好"冷酷"。不过,那已经是我说得出来的最接近智慧的话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工人已经除完草,开车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气,一片沉寂。过了一会儿,我打起精神,打电话给远在弗吉尼亚州的妈妈。她说,那里的天气没有马萨诸塞州这么好,暴风雨虽然过了,现在还是乌云密布。昨晚的暴风雨吹倒了很多树和电线杆。我告诉她,我已经安全抵达了爱德华租的夏日度假小屋。她问我,杰森看起来好不好。其实,这段时间,杰森回去过大房子好几次,所以,她可能比我还早看过杰森。不过我还是告诉她:"他老了点,但小杰还是小杰。"

  "他会不会担心C国那件事?"

  自从十月事件以后,我妈已经看新闻看上瘾了。她看CNN不是为了消遣,甚至也不是为了获取信息。她主要是想安慰自己,就像是墨西哥乡下的农夫总是睁大眼睛注意附近火山的动静,希望不要看到冒烟。她告诉我,现阶段,C国事件只不过是一个外交上的危机,不过,C国已经开始有动用武力的迹象。整件事似乎是因为他们打算发射卫星,引发了争议。"你应该跟杰森打听这件事。"

  "是因为爱德华跟你说了什么,你才会担心吗?"

  "不是他。倒是卡罗尔每隔一阵子就会跟我讲一些事情。"

  "我实在没把握她的话有多少是可以听的。"

  "小泰,别这样。她是爱喝酒,不过她可不是笨蛋。尤其是,我也不笨。"

  "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阵子,杰森和黛安的事情,我都是从卡罗尔那边听来的。"

  "她有没有提到,黛安要不要到伯克郡来?小杰都说不清楚。"

  我妈迟疑了一下。"过去这几年,没有人猜得透黛安会做什么。我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小杰说不清楚。"

  "你说没有人猜得透,到底是什么意思?"

  "噢,就是这样嘛。学校功课好像不太好,而且,好像犯了什么罪......"

  "犯罪?"

  "没有啦,她不是去抢银行什么的。我是说,她去参加新国度的群众大会,场面失控了,她被警察逮捕了好几次。"

  "她跑去新国度的群众大会干什么?"

  她又犹豫了一下。"你最好还是问杰森比较清楚。"

  我是打算要问。

  她咳了几声。从电话里,我可以想象她用手遮住话筒,头稍微偏了一下。我说:"你身体还好吗?"

  "有点累。"

  "医生那边有进一步的处理吗?"她患了贫血,医生开了几瓶铁剂给她吃。

  "没什么,我只是老了。小泰,每个人早晚都会老。"她又补了一句。"如果你觉得我做的事也算一种工作的话,我考虑要退休了。那对双胞胎都在外面,家里只剩下卡罗尔和爱德华。自从华盛顿那边的工作开始以后,连爱德华都很少在家。"

  "你有跟他们说过你想离开了吗?"

  "还没。"

  "少了你,大房子就不像大房子了。"

  她笑了起来,不过听起来并不开心。"谢谢你喔,不必了,在大房子里混了一辈子,我差不多也受够了。"

  不过,她后来就没有再跟我提过她想离开。我猜是卡罗尔劝她留下来的。下午三点左右,小杰从前门进来了。"小泰?"他的牛仔裤太大了,挂在屁股上,看起来像是一艘无风静止的帆船,挂帆的船索整个垂下来。T恤上沾满了模糊的肉汁污渍。"帮忙烤个肉,好不好?"

  我跟他走出去,到屋子后面。那是一个标准的烤架,用丙烷燃料。小杰从来没用过那玩意儿。他打开燃料罐的阀门,按下点火钮。火猛然冒上来,他吓了一跳,人往后缩,然后露出牙齿笑了笑。"我买了牛排,还在镇上的熟食店买了三种豆子的综合色拉。"

  我说:"而且这里几乎没有蚊子。"

  "今年春天他们喷过杀虫剂了。饿不饿?"

  我饿了。尽管整个下午都在打瞌睡,不知怎么我忽然有了胃口。"你烤的是两人份还是三人份?"

  "我还在等黛安的电话。不过,恐怕要到晚上才会知道她来不来。我猜,晚餐大概就是我们两个人吃了。"

  "如果C国没有打核弹过来的话。"

  我想套他的话。

  杰森上钩了。"小泰,你不放心C国那边吗?危机差不多已经解除了。搞定了。"

  "那就安心了。"当天才听说有危机,没想到当天就没事了。"我妈告诉我的。好像是新闻有报导。"

  "C国军方想用核武器攻击南北极上空的飞行体。他们已经把装载核弹头的飞弹安装在发射台上了,在西部的卫星发射中心待命发射。他们的逻辑是,如果能够摧毁南北极上空的飞行体,也许就能够摧毁整个防护罩。当然,我们实在没有理由相信他们会成功。想想看,如果人家的科技有能力操控时间和重力,我们的武器有可能伤得了他们吗?"

  "所以,我们威胁C国,然后他们就让步了?"

  "有点类似。不过,我们也给他们胡萝卜吃。我们请他们搭便车。"

  "我不懂。"

  "邀请他们参与我们的小计划,共同拯救世界。"

  "小杰,你有点吓到我了。"

  "把钳子拿给我。不好意思,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神秘,我本来绝对不能说,不能告诉任何人。"

  "所以我是例外�?"

  "你永远都是例外。"他笑了。"我们吃晚饭再谈,好不好?"

  我走开了,让他一个人去烤肉。烟雾和火的热气笼罩着他。两个有连带关系的美国政府机构饱受媒体抨击。媒体指责他们在时间回旋的问题上"没有任何作为"。但这样的批评实在有点不痛不痒。就算真的有什么实际可行的办法,似乎也不会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办法。任何明显的报复行动都是很危险的,后果不堪设想。例如,C国人打算要干的这件事。

  近日点基金会正在朝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推展。

  小杰说:"主宰胜败的奥妙,不在于打斗,而在于四两拨千斤。对手的块头比你大,你就要利用他的体重和冲力来对付他。我们就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处理时间回旋。"

  他一边简单扼要地跟我说明,一边切着烤牛排,像医生在动手术那么仔细。我们打开后门,在厨房里吃牛排。一只大黄蜂撞上纱窗。那只黄蜂肥得像一团毛线结。

  他说:"想象一下,说不定时间回旋是一个机会,而不是侵略。"

  "什么机会?有机会早点去死?"

  "有机会利用时间完成我们的目标。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

  "他们剥夺的不就是我们的时间吗?"

  "正好相反。在地球这个小小的气泡外面,我们有几百万年的时间可以好好利用。而且我们有一种非常可靠的工具,正好可以用在那段时间里。"

  "工具?"我听得一头雾水。这个时候,他又拿叉子戳起一小块牛肉。这顿晚饭真是简单明了。盘子里有一块牛排,旁边放一罐啤酒,没有别的配菜。当然,三种豆子的综合色拉除外,不过那也不算是他料理的。

  "没错,就是工具。很明显的工具: 演化。"

  "演化?"

  "泰勒,这样子我们没办法讲话。你不能一直重复我说的每一句话。"

  "好吧。嗯,把演化当作工具......我还是想不通,我们怎么可能在三十年或四十年的时间里完成有效的演化,改变目前的局面?"

  "老天,当然不是我们演化,也不是三十年或四十年。我说的是原始的生命形态,我说的是千秋万世几十亿年的时间,我说的是火星。"

  "火星!"我的老天。

  "别那么死脑筋。想想看。"

  火星也许曾经有过原始的生命雏形,但现在是一颗没有机能的死星球。自从十月事件之后,火星已经在时间回旋的防护罩外面"演化"了好几百万年。膨胀的太阳暖化了火星。从太空轨道最近拍摄的照片看起来,火星还是一颗干涸的死星球。要是火星有简单的生命形态,有适合的气候让生命存活,我想,火星现在已经布满茂盛的绿色丛林了。可惜实际上并非如此。

  杰森说:"有人曾经讨论过火星地球化。你还记不记得从前看过的那些天马行空的小说?"

  "小杰,我现在也还在看。"

  "这样你就更有概念了。我问你,如果是你的话,你要怎么把火星地球化?"

  "想办法让大气层获得充足的温室气体,使火星暖化。释放冰冻的水,利用简单的有机生物当种子。不过,最乐观的估计,那也要花上......"

  他笑了。

  我说:"你在消遣我。"

  他忽然严肃起来。"不是,绝对不是。我是很正经的。"

  "你们要怎么......"

  "我们会先同时发射一系列的火箭,装载基因改造过的细菌,用简单的离子引擎慢慢飞到火星。我们刻意设计让绝大多数的火箭坠毁,但单细胞生物刚好可以存活。另外一些火箭上有更大型的装载,配备碉堡克星弹头,将同样的有机生物送到地壳底下。我们怀疑火星地壳底下埋藏着水。这是一场赌局,我们会两头下注。我们会发射很多次,而且我们有一整系列的有机生物可以选。我们的构想是,通过充足的有机作用松弛深藏在地壳中的碳,然后将碳释放到大气中。等个几百万年,差不多是我们地球上几个月,然后再研究观察。如果火星的温度升高了,大气层变潮湿了,而且产生了一些半流体的水,到时候我们会再重复一次流程。这一次,我们要用的,是依据这个环境改造的多细胞植物。植物会释放氧气到大气层中,说不定会多增加几毫巴的气压。必要的话,我们会再重复一次。再多等个几百万年,搅拌一下。就像看着时钟做菜一样,在刚刚好的时间里,我们就会煮出一颗可以住人的星球。"

  这真是惊人的构想。我忽然觉得自己变成华生医师,变成十九世纪英国侦探小说里的那种助理角色。这种角色的台词通常是:"他想出来的计划实在太大胆了,甚至有点荒唐。可是,我想破了脑袋也找不出半点漏洞。"

  只有一个,一个根本的漏洞。

  我说:"杰森,就算那是可能的,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如果火星可以住人,大家就可以到那里去生活。"

  "所有七八十亿的人口吗?"

  他哼了一声。"不太可能。只有一些先遣队。你可以用医学术语来形容这些人,他们是繁殖的品种。"

  "他们要做什么?"

  "生存,繁殖,死亡。我们地球上的一年,他们已经繁衍了好几百万代。"

  "目的是什么?"

  "主要就是再给人类一次机会,在太阳系生存下去。最好的状况是,他们会拥有我们所能够提供的一切知识,而且他们有几百万年的时间可以进步改良。在时间回旋的小泡泡里,我们的时间不够,查不出那些假想智能生物的来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对我们做这件事。我们的火星后代可能会比较有机会。也许他们可以帮我们思考这个问题。"

  或者帮我们对抗他们?

  (我确定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们用"假想智能生物"这个字眼。操控地球的假想智能生物,一种从未见过的生物,几乎只存在于理论上的生物,他们把我们放在时间的保险库里。好几年的时间,一般大众都不流行使用这个名称。后来,当这个名称开始流行起来,我反而觉得很不安。这个名称有点无情,有一点抽象的意味,仿佛在暗示他们是冷漠无情的。真相似乎没那么单纯。)

  我问:"你们已经有实践这个构想的具体方案了吗?"

  "噢,有啊。"杰森已经吃掉四分之三的牛排了。他把盘子推开。"而且经费还没有贵到我们承担不起。唯一的困难是基因工程,如何改造出生命力极强的单细胞生物。火星的表面寒冷干燥,几乎没有空气。每次太阳一出来,地表就会暴露在辐射线下,细菌会死光。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大量的'嗜极端环境的菌类',足以应付这样的环境。例如,存活在大西洋海底岩石的菌类,可以在核反应炉外泄物中存活的菌类。至于其他的问题,根据我们的经验,纯粹就只是技术问题了。我们知道火箭没有问题,我们知道有机演化没有问题,没什么新东西。真正唯一的新东西,是我们有了全新的视野。火箭发射后,我们只要等个几天或几个月,就能够得到长期的结果。长期的意思是亿万年。我们称之为'目的论工程'。"

  我试探着用他的字眼说:"你们要做的事情,很像是那些假想智能生物正在做的事。"

  "没错,没错,差不多就是这样。"杰森忽然扬起眉毛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敬佩与惊讶。即使过了很多年,想到他当时的表情,心里还是有点得意。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一段有趣的文章,描写一九六九年人类第一次登陆月球。书上说,当时有一些年纪很大的人都不太敢不相信这个新闻。那些人有男有女,多半出生在十九世纪。他们太老了,老到还记得那个汽车和电视还没有出现的年代。对他们来说,那样的新闻感觉上很像童年时代的童话故事(今天晚上,两个人在月球上漫步),电视上却当成真实的事件在报导。他们无法接受。这条新闻令他们感到困惑,分不清什么是合理的什么是荒谬的。

  现在轮到我糊涂了。

  我的朋友杰森说,我们要把火星地球化,殖民火星。而且他不是在吹牛......至少另外十几个和他一起的人也不像在吹牛。他们都像他一样聪明,一样大权在握,而且显然拥有共同的信念。所以,他刚才的构想都是真的。那个构想已经进入某些行政程序,已经是执行中的工作了。

  晚饭后,我趁着天色还没有完全暗,绕着院子里散步。

  那个园艺工人的成果是很令人满意的。草坪鲜艳夺目,看起来像是数学家的梦中花园,种满了五彩缤纷的花草。草坪再过去,森林已经逐渐笼罩在阴影中。我心里想,森林的光影景致一定会令黛安十分陶醉。我又想起当年,那段流连溪边的夏日时光。她会念一些老书给我们听。有一次,我们谈到时间回旋,黛安念了一首小小的韵诗。那是英国诗人豪斯曼写的:

  棕熊巨大狂野,

  吞噬孱孱幼儿。

  幼儿尚未知晓,

  已成大熊佳肴。我从厨房的门走进来时,杰森正在听电话。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转身压低声音。

  他说:"不会啦。没办法也只好这样了,可是......不会啦,我了解。好吧。我不是说好了吗?好的意思就是好。"

  他把电话塞到口袋里。我问他:"是黛安吗?"

  他点点头。

  "她要来吗?"

  "她要过来了。她到这里之前,我要先提醒你一些事情。你还记得我们吃饭时谈的那些事吧?那些事不能让她知道。或者说得更精确一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消息还没有公开。"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是机密?"

  "技术上来说,大概是这样。"

  "可是你已经告诉我了。"

  "没错,所以那已经触犯了联邦法律。"他笑了一下。"我犯法,不是你。我相信你会守口如瓶的。有耐性一点,再过几个月,CNN就会有一大堆新闻了。更何况,我对你另有安排。小泰,基金会要找人参与一项很艰巨的拓荒殖民任务,目前正在审查候选人的资格。我们需要目前正在执业的各科医生。如果你可以来,我们就可以一起工作,那不是很棒吗?"

  我吓了一跳。"小杰,我才刚毕业,还没当住院医生呢。"

  "不是现在,还有的是时间。"

  我问他:"你不相信黛安吗?"

  他忽然不笑了。"老实说,我已经不敢相信她了。这几年不再相信了。"

  "她什么时候会到?"

  "明天中午之前。"

  "究竟是什么事你不想让我知道?"

  "她要带她男朋友来。"

  "有什么不对劲吗?"

  "你等着瞧吧。"

天地众生无一停驻

  我醒来的时候,忽然明白自己还没有心理准备再跟她见面。

  我在马萨诸塞州伯克郡,在爱德华・罗顿租的豪华夏日度假小屋里。醒来的时候,阳光穿透精致的蕾丝卷帘。我心里想,这一切狗屁真的受够了。我已经厌倦透了。这八年,甚至一直延续到我和甘蒂丝・布尼的那段感情,一切全是自作自受的狗屁。甘蒂丝比我更快看穿我那些自欺欺人的谎言。她曾经对我说过:"你对罗顿家的人有一种不太正常的迷恋。"说得好。

  老实说,我不能说我还爱着黛安。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从来没有那么明朗化。感情曾经在我们心中滋长,却又消失无形,仿佛葡萄藤蔓在方格篱笆上纠葛交缠。在最高峰的时候,我们的关系曾经发展到真正的男女之情。那份感情如此深厚,如此成熟,几乎令我感到害怕。那也就是为什么我一直急于掩饰自己的感情。我怕这样的感情也会吓到她。

  总是在深夜里,我常常发现自己对着想象中的她说话,仿佛群星黯然的夜空中,回荡着细诉的低语。我把对她的思念私自埋藏在心底,却又头脑很清楚地知道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在一起。我心里已经有了准备,随时要忘了她。

  我就是还没有心理准备再跟她见面。我到楼下去。我帮自己弄早餐,杰森坐在厨房里。他拿东西顶着门,让门开着。微风轻轻掠过屋子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我很认真地在考虑,是不是该把行李丢到车子的行李箱,扬长而去。我说:"跟我说一些新国度的事。"

  时间回旋天地众生无一停驻杰森问:"你都不看报纸的吗?难道你们石溪分校都把医学院的学生隔离起来?"

  我当然多少听说过新国度,大部分是在电视新闻上看来的,要不然就是在学校的餐厅吃午餐时听到人家在讨论。那是时间回旋所引发的基督徒运动,或者,至少是打着基督徒的名号。然而,主流人士和保守教会都一致谴责这个运动。我知道新国度运动吸引的主要是年轻人和对教会不满的人。在医学院一年级的班上,有几个家伙就丢着学校的功课不管,投入新国度的生活方式。他们学校的成绩本来就岌岌可危,所以干脆放弃医学院之路,换成比较轻松愉快的心灵启蒙。

  小杰说:"那其实是相信千年至福的人搞出来的玩意儿。他们千禧年没有来得及躬逢其盛,现在正好赶上了世界末日。"

  "换句话说,他们是宗教狂热份子。"

  "也不完全是。'新国度'是所有基督教享乐主义教派共同的名言,所以,运动本身并非宗教狂热。不过,他们确实也涵盖了一些很像狂热份子的团体。他们没有单一的领袖,也没有圣书,只有一撮外围的神学家勉强和这个运动扯得上关系,像是瑞特尔,劳拉・葛林盖这些人。"我在便利商店的书架上看过他们的书。那些时间回旋的神学书,标题上通常都有一个问号,例如: 《我们见证了基督复临吗》、《我们是否能逃过世界末日》。而且,他们通常没什么例行活动,只有一种周末的地方团体集会。"不过,倒不是他们的教义会吸引群众。你看过新国度群众大会的影片吗?他们称之为出神仪式的那一类影片?"

  我看过。而且,我不像杰森那样,对人体的七情六欲没什么概念,我能够体会他们内心的吁求。我看过一盘录像带,内容是去年夏天在喀斯喀特国家公园举办的一场聚会。

  虽然主流媒体一致表达强烈反感,可是在我看来,那样的场面还蛮纯真亲切的。现场没有人传道,只看到好几百个信徒以微笑的姿态面对人类灭亡的威胁,爱他们身旁的人,仿佛渴望别人也同样爱他们。那部影片被拷贝成了上百片的DVD,传遍了全球各地的大学校园,包括我们石溪校区。影片里并没有类似伊甸园那种色情画面,会引诱寂寞的医学院学生边看边打手枪。

  "我实在很难想象新国度运动会吸引黛安。"

  "正好相反。黛安正是他们的目标信徒。她怕死了时间回旋,怕死了时间回旋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引发的一切后果。对她这样的人来说,新国度就像止痛药一样。新国度把他们心中最恐惧的东西变成爱慕的对象,变成一扇通往天国的门。"

  "她已经参与多久了?"

  "到现在差不多快一年了。自从她认识西蒙・汤森之后就开始了。"

  "西蒙也是新天国的信徒吗?"

  "西蒙恐怕可以算是新天国的狂热份子。"

  "你见过这家伙?"

  "去年圣诞节,她带他一起回大房子。我猜她是想看好戏,看爱德华火山爆发。想也知道,爱德华一定受不了西蒙。事实上,他的敌意表现得非常明显。"(这时,杰森脸上的表情有点痛苦,大概想到爱德华・罗顿很久以前也曾经发过一次很大的脾气)"没想到黛安和西蒙居然搬出新国度那一套,把另一边脸颊也伸过去。他们满满的笑容简直要把他搞死了,我是说正经的,再来一个温柔仁慈的微笑,爱德华就要进心脏病专科病房去了。"

  我心里想,西蒙在黛安面前可露脸了。"他们在一起对黛安好吗?"

  "他正是她想要的那种人,偏偏也是她最不需要的那种人。"那天下午,他们到了。他们开上车道的时候,车子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那辆十五年的老旅行车冒起乌烟来,大概比园艺工人开的那台拖拉机冒得还凶。开车的是黛安。她停好车,从背对着我那一边爬出来,人被车顶的行李架遮住了。西蒙从面向我这边出来,从头到脚看得清清楚楚。他有点害羞地笑了笑。

  他是个长得蛮好看的家伙。一米八十几的个头,可能快一米九了。他瘦瘦的,但看起来绝对不像弱鸡。他的长相看起来普通,脸有点长,还好那头看起来很难梳理的金发,使他的长相生色不少。笑起来的时候,门牙中间露出一条缝。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简单朴素的衬衫,左上臂缠着一条大围巾,看起来像是绑着止血带。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新国度的标志。

  黛安绕过车子,站到他旁边。我和杰森站在门廊上,他们站在下面抬头对着我们笑。她的穿着打扮也是一副十足的新国度风味。她穿着一条玉米花蓝的落地长裙,一件蓝色的罩袍,还有一顶看起来有点滑稽的黑色宽边帽,很像门诺教派的信徒所戴的那一种。但那衣服穿在她身上很配,或者应该说,是衣服衬托出她那可爱的模样,显现出非常健康的气息,甚至一股乡巴佬的纵欲放荡气息。她的脸就像一颗树上未采的莓果,生气盎然。她把手抬到眼睛上面遮太阳,笑得很开心。我很愿意相信她是特别对着我笑。天哪,就是那种微笑,多么奇妙,看起来既纯真又淘气。

  我开始感到失落。

  杰森的手机发出颤抖的铃声。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看上面显示的号码。

  "这个电话不接不行。"他说得很小声。

  "小杰,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去厨房,马上回来。"

  他跑掉的时候,西蒙正好把他的大帆布袋甩到门廊的木头地板上。他对我说:"你就是泰勒・杜普雷吧!"

  他伸出手,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劲很大,操着亲切的南部口音,韵母像是磨得很光滑的漂木,韵尾高雅悠扬,像是打桥牌在叫牌。我的名字被他一叫,听起来像是地道的卡津人,黑人白人混血的印第安人。只不过,我们家族的人一直都住在东北部,从来没有跨越缅因州的密利诺克镇到东南部去过。黛安跟在他后面跳上来,大叫了一声:"泰勒!"然后热情洋溢地紧紧抱住我。我的脸猛然被她的头发盖住了,那一瞬间,我只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阳光和盐的气味。

  然后我们退开了半步,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感觉自在多了。"泰勒,泰勒。"她很兴奋地喊着我的名字,仿佛我有哪里变得很不寻常。"过了这么多年,你看起来气色好极了。"

  我傻傻地说:"八年,八年了。"

  "哇!真的那么久了吗?"

  我帮他们把行李拖进去,把他们从门廊带进客厅,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跑去把杰森抓回来。他还在厨房抓着手机讲个不停。一看到我进了厨房,他连忙转过身去。

  他的声音很紧张。他说:"不行,不行......连国务院也不行吗?"

  我停住没有再走过去。国务院,我的老天。

  "再过几个钟头我就可以回去了,如果......噢,我知道了,没问题。不,不,没有关系,不过,有什么消息立刻通知我,知道了吗?谢了。"

  他把手机塞到口袋里,眼睛注意到我。

  "你在跟爱德华讲话吗?"我问他。

  "其实是他的助理。"

  "没事吧?"

  "小泰,拜托,要害我泄露所有的机密,惹上麻烦吗?"他勉强挤出笑容,但装得不太像。"但愿你刚刚没有听到什么。"

  "我只听到你说要回华盛顿去,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跟黛安和西蒙他们在一起。"

  "喔......没办法也只好这样了。C国人在找麻烦了。"

  "什么意思,找麻烦?"

  "他们不肯完全放弃发射计划。他们想保留选择的自由。"

  他说的是用核武器攻击时间回旋的制造机。"应该有人在想办法说服他们吧?"

  "我们已经在动用外交手段,只是不很顺利。谈判好像陷入了僵局。"

  "这样说起来......噢,惨了,小杰!要是他们真的发射了会怎么样?"

  "那就是说,两颗威力强大的核武器会在最近的距离内引爆,炸毁那几个和时间回旋有关联的不明装置。至于后果......嗯,这个问题就有意思了。不过,毕竟事情还没有发生,而且,不见得会发生。"

  "你是说世界末日不会发生,还是说时间回旋不会消失......"

  "小声一点。你忘了还有别人在这里吗?而且你有点反应过度了。C国人的想法太轻率了,而且可能根本就是白费工夫。不过,就算他们真的发射了,也不见得会是自取灭亡。无论那些假想智能生物是什么来头,他们一定懂得如何自我防卫,同时又不至于毁灭我们。更何况,南北极上空的机器也不见得就是时间回旋的制造设备。那些机器可能只是单纯的观测平台,或是通讯设备,甚至只是个诱饵。"

  我说:"要是C国人真的发射了,我们有多少预警时间?"

  "那要看你说的'我们'是指谁。一般民众可能连事情结束了都还不知道有这回事。"

  就是这个时候,我终于开始懂了,杰森并非单纯只是他爸爸的徒弟,他已经开始建立自己的高层人脉。一直到后来,我才对近日点基金会有更多的了解,也才知道杰森对基金会的贡献。目前,基金会只是杰森双重人生的一部分。甚至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小杰就已经过着双重人生。一出了大房子,他就是一个数学奇才。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念完了高手林立的私立中学,感觉上就像是名人赛的明星选手在打迷你高尔夫。回到家,他就只是小杰。我们一直都很小心地维持这样的状态。

  现在也还是。只不过,现在,他人生的另一面投射出来的形象更巨大了。小时候,白天的他只不过是让莱斯中学的微积分老师赞叹得说不出话来。现在,白天的他已经站在足以影响人类历史的位置上了。

  他又继续说:"如果他们真的发射了,是的,我会有一些预警时间。我们会有一些预警时间。不过,我不想让黛安操这个心,或是西蒙,当然也要瞒着。"

  "太好了。我只要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反正世界末日已经到了。"

  "别那么夸张。冷静一点,泰勒,事情都还没发生嘛。想找点事情做,就倒杯酒来喝吧。"

  虽然他话故意说得很轻松,但他从厨柜里拿出四个玻璃杯时,手却在发抖。

  我应该早就走了。我应该早就走出那个门,冲进我的车子里,在我开始想念黛安之前,已经开了远远的一段路了。我想到前面客厅里的黛安和西蒙,还有他们那些嬉皮基督徒的举动。我想到小杰,他在厨房里用他的手机听取世界末日的报告。我心里想,地球灭亡之前的最后一夜,我真的想跟这些人在一起吗?

  但我同时也想到,除了他们还有谁?还有谁?黛安说:"我们是在亚特兰大认识的。当时佐治亚州主办了一场讨论另一种灵性的座谈会。西蒙去那里是为了要听瑞特尔的演讲,我在学校的自助餐厅无意间看到他。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看《基督复临》那本书,我也是一个人,于是我就把餐盘放在他旁边,坐下来开始跟他聊天。"

  窗户旁边有一张飘散着灰尘味的豪华沙发,黛安和西蒙一起坐在那里。黛安懒洋洋地靠在扶手上,西蒙坐得直挺挺的,看起来很机警。他挂在嘴上的微笑开始令我不安了。他始终保持着微笑。

  我们四个人小口小口地啜着酒。窗帘在轻拂的微风中飘荡着,一只马蝇在纱窗外嗡嗡飞着。有那么多话题不方便谈,大家实在很难聊得下去。我很费力地挤出西蒙那样的微笑。"这么说,你还是个学生�?"

  "曾经是学生。"他说。

  "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多半是在旅行。"

  小杰说:"西蒙付得起旅费,他继承了一大笔遗产。"

  "别那么没礼貌好不好。"黛安说。她的口气很尖锐,显示她真的是在警告小杰。"小杰,拜托,下不为例好吗?"

  不过倒是西蒙耸耸肩,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不会不会。他讲的都是真的,我是有一些闲钱。黛安和我想利用这个机会,到我们国家的一些地方看看。"

  杰森又说了:"西蒙的祖父是奥古斯特・汤森。他是佐治亚州的烟斗通条大王。"

  黛安白了他一眼。西蒙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开始有点圣人的味道了。他说:"那是很早以前了。我们甚至也不应该说那是烟斗通条了,现在被当做美劳材料,用来包装礼品,叫做'毛根'。"他笑了一下。"所以我可以轻轻松松坐在这里,继承毛根事业赚到的钱。"黛安稍后跟我们解释,那其实是礼品杂货所创造的财富。奥古斯特・汤森从烟斗通条起家,但真正赚到钱的是礼品杂货批发生意。他把一些小东西批发到整个南部的小杂货店,像是压锡片玩具、饰品手镯、塑料梳子。在一九四○年代,他们家族已经是亚特兰大社交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小杰又继续施加压力:"西蒙本身没有你所谓的事业。他是一个自由的心灵。"

  西蒙说:"我并不觉得我们任何一个人是真正的自由心灵。不过,你说的没错,我没有事业。也许可以说,我不想有事业。这话听起来大概会让人觉得我很懒惰。也没错,我是懒惰,这也是令我感到困扰的毛病。可是,我怀疑,到最后事业又有什么用?想想看我们目前的处境。我无意冒犯。"他转过来问我:"泰勒,你是走医生这一行的吧?"

  我说:"我应该会念到医学博士吧,既然吃了这行饭......"

  "别误会,我觉得很棒。搞不好是地球上最值得干的行业。"

  杰森批评西蒙,最后的用意是讽刺他是个没有用的人。西蒙的反驳是,大体上来说,职业都是没有用的......除了像我这样的职业。杰森刺一剑,西蒙就挡开。我觉得自己像是在酒吧里看人打斗,只是打斗的人穿着芭蕾舞鞋。

  然而,我觉得自己很想替杰森道个歉。其实,惹恼杰森的,并非西蒙的人生态度,而是西蒙出现在这里。伯克郡的这个星期,本来应该是三个人久别重逢的团聚: 杰森、黛安,还有我。我们又回到一个很舒服的地方,重温儿时旧梦。结果,我们却被迫和西蒙关在一个小地方。杰森把西蒙看成是一个入侵者,一个南部风味的小野洋子。

  我问黛安,他们已经旅行多久了。

  她说:"大概一个礼拜了。不过,这个夏天我们多半会一路旅行。我相信杰森已经告诉过你新国度的事情了。不过那真的很棒,小泰。我们在全国各地都有网友。我们可以在他们那边打一两天游击。所以,从七月到十月,我们会一路从缅因州到俄勒冈州,参加集会和音乐会。"

  杰森说:"我猜那大概可以帮你们省下不少住宿费,也不用花钱买什么衣服。"

  "也不是每一场集会都是出神仪式。"黛安反击了。

  西蒙说:"要是那辆老爷车解体了,我们根本也不用旅行了。引擎点火不太顺,吃油愈来愈凶。很不巧,我实在不是什么汽车师傅的料。泰勒,你对汽车引擎有概念吗?"

  "懂一点。"我说。我知道这是西蒙在暗示我,邀我跟他到外面去,让黛安想办法和她哥哥协商一下,双方停火。"我们去看看吧。"

  天气还是很晴朗。温煦的风从车道外翡翠般的草地上一波波翻涌而上。西蒙打开那辆老福特的引擎盖,跟我说明一连串的毛病。老实说,我听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如果他像杰森说的那么有钱,难道不能买一部像样点的车子吗?我在瞎猜,会不会是他们上一代沉迷酒色,财产挥霍殆尽,所以他也没继承到什么钱。或者,可能他的财产都是信托基金,根本动不了。

  西蒙说:"我大概很笨,尤其跟你们这样的人比起来。我一直都搞不太懂科学或机械的东西。"

  "我也不是什么行家。就算我们有办法让引擎顺一点,在你们上路横穿美国之前,最好还是先去找一个正牌的修车师傅帮你看看。"

  "谢了,泰勒。"我在检查引擎的时候,他瞪大眼睛好像看得很入迷。"谢谢你的建议。"

  最有可能出毛病的应该是火星塞。我问西蒙究竟他们有没有换过火星塞。他说:"据我所知,好像没换过。"这部车已经跑了将近十万公里了。我用自己车上拿来的双向起子拆掉其中一个火星塞,拿给他看。"你瞧,你的麻烦大概就全在这里了。"

  "就这玩意儿?"

  "还有另外几个。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种零件换起来不会花你太多钱。不好的消息是,没换之前,你最好先别开车。"

  "嗯。"西蒙说。

  "如果你愿意等到明天早上,我可以开车载你到镇上去买零件。"

  "嗯,当然好。你真好心。其实我们并没有打算马上走。噢,除非杰森坚持要我们走。"

  "他的火气待会儿就消了。他只是......"

  "没事,我明白。我知道杰森宁愿我没有出现在这里。这我了解。我没吓到,也不觉得意外。黛安只是觉得她不应该接受不让我来的聚会邀请。"

  "嗯......她很够意思。"我猜。

  "不过我也可以到镇上随便租个房间,也不麻烦。"

  "用不着那样。"我嘴里这样说,心里却莫名其妙,怎么会变成是我在慰留西蒙・汤森。和黛安重逢,我不知道自己心中有什么期待,不过,西蒙的存在,已经使那个刚冒出芽的希望破灭了。也许这样最好。

  西蒙说:"大概吧。杰森跟你说过的新国度的事情,那一直是冲突的根源。"

  "他跟我说,你们和新国度有些关联。"

  "我并不打算跟你传道,不过,如果我们的运动让你感到不自在,也许我能够消除你的疑虑。"

  "西蒙,我所知道的新国度,就只有从电视上看来的那些。"

  "有人称之为基督教享乐主义。我比较喜欢新国度这个名字。这个简洁的字眼真的蕴含了太多深奥的意义。我们打造千年至福的方法,就是让自己生活在千年至福中,此时此地。让我们这最后一代的人类活在田园牧歌般的诗意中,就像我们远古的第一代祖先一样。"

  "哦嗬,只不过......小杰对宗教可没什么耐性。"

  "我知道,他是没什么耐性,可是你知道吗,泰勒?我不觉得是宗教的问题招惹到他。"

  "不是吗?"

  "不是。其实,我真的很敬佩杰森・罗顿,不过,不是因为他出了名的聪明。如果只用一句简单的话来形容他,我认为他也是一个真正有眼光的行家。他真正把时间回旋当一回事。地球上有多少人?八十亿人吧?这八十亿人当中,随便哪一个,至少也知道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都不见了。可是他们拒绝接受这个事实,像鸵鸟一样继续过日子。只有极少数人,像我们,真的相信时间回旋。新国度真的相信杰森也相信。"

  真令人惊讶,这和杰森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风格不太一样。

  "这是整件事最头痛的地方。两种观点互相竞争,争夺大众的认同。总有一天,无论愿不愿意,世人都必须面对事实。他们必须选择,究竟要从科学的角度去理解,还是要从宗教的角度去体会?这就是杰森担心的。当一个人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宗教信仰总是胜利的一方。你比较希望在哪里得到永生?在人间天堂,还是荒凉的实验室?"

  对西蒙来说,答案显然很清楚。可是对我来说,答案却没有那么黑白分明。我想到马克・吐温也曾经回答过类似的问题。他说:

  上天堂,是因为那里天气好。下地狱,是为了找同伴。听得到屋子里有争吵的声音。那是黛安的声音,她在叫骂。杰森的回应冷冰冰的,无动于衷。我和西蒙从车库里拉出几张折叠椅,坐在荫凉的车棚下,等那两个双胞胎兄妹吵完。我们聊起天气。天气非常好,对此我们倒是看法一致。

  屋子里的吵闹声终于平息下来。过了一会儿,杰森跑出来要我们帮他烤肉,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受了什么惩罚。我们跟他绕到屋子后面去,一边等烤肉架热起来,一边聊一些轻松缓和的话题。黛安从屋子里走出来,满脸激动的表情,不过却洋洋得意。从前,每次她吵赢杰森,脸上就会出现那种表情,有点桀骜不驯,有点喜出望外。

  我们到厨房里坐下来,吃鸡肉,配冰茶,还有剩下的三种豆子的综合色拉。"大家介意我祷告一下吗?"西蒙问。

  杰森翻了一下白眼,但还是点点头。

  西蒙很庄重地低下头。我硬起头皮准备听他传道,没想到他只说了两三句:"愿主赐予我们勇气,领受您置于我等之前的恩典,而今而后。阿门。"

  祷告所表达的不是感恩,而是祈求勇气。很符合眼前的需求。黛安在对桌朝着我笑一笑,然后掐了一下西蒙的手臂。我们开始吃起来。我们很快就吃完了,阳光还在天际徘徊流连。天色未晚,蚊子还没有出来肆虐。风停了,寒凉的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轻柔。

  外头的某个地方,情况正急遽改变。

  我们还不知道出事了。就连人脉亨通的杰森也没有接获通知。就在我们开始咬第一口鸡肉,到吃完最后一口色拉这段时间,C国人已经撤出谈判,立刻下令发射了好几枚改良的东风飞弹,上面装载了热核弹头。正当我们把啤酒从冰桶里抽出来的时候,飞弹可能已经画出弧形的弹道,升上半空中。绿色的啤酒瓶形状像飞弹一样,仿佛天气太热,不断冒汗。

  我们把户外露天平台的餐桌收拾干净。我告诉他们,西蒙的火星塞烧掉了,我打算明天早上载西蒙到镇上去。黛安悄悄跟她哥哥讲了几句话,隔了一会儿又用手肘顶了他一下,杰森终于点点头,转身对西蒙说:"斯托可布里奇镇外有一家汽车百货行,他们营业到九点。要不要我现在就载你去?"

  这是握手言和的表示,虽然看起来有点不情愿。西蒙刚开始有点惊讶,但是很快就恢复正常。他说:"既然你这么好意,又可以坐法拉利兜风,我可无法抗拒了。"

  "我可以让你开开眼界,看看它能跑多快。"一看到有机会炫耀他的宝贝车,杰森的懊恼很快就一扫而空了。杰森跑进屋子里拿钥匙。西蒙跟他走之前,回头露出一种"我的老天"的表情。我看着黛安。她笑得很开心,对自己外交手腕的胜利感到很得意。

  外头的某个地方,东风飞弹穿越时间回旋隔离层,逐渐接近设定的目标。想象中,那是很怪异的画面: 飞弹完全由内部的程序操控,飞过黝黑、冰冷、静止不动的地球上空,对准那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人造物体。那些物体悬浮在南北极上方好几百公里的高空。

  仿佛舞台上正在上演一出戏,底下却没有观众,感觉很突兀。事后,我们有了一个合理的推论: C国的飞弹引爆后,并没有影响到时间梯度。严重影响到的,是环绕着地球的视觉过滤层。人类对时间回旋的看法当然也受到剧烈的冲击。

  几年前,杰森曾经指出,时间梯度意味着,如果不是假想智能生物刻意安排的过滤,数量惊人的完全蓝移辐射线将会遍洒整个地球表面。每一秒钟所承受的阳光照射量将会超过三年,足以杀死地球上的任何生物,足以摧毁土壤的繁殖力,足以使海洋沸腾。假想智能生物帮地球建造了一层时间的环围,也帮我们挡住了致命的副作用。此外,假想智能生物所控制的,不只是传送到静止地球的能量有多少,还有地球本身要反射多少光和热回到太空。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过去这几年,天气总是那么舒适宜人,那么......平均。

  至少,在东岸标准时间七点五十五分,在C国核子飞弹击中目标的那一瞬间,伯克郡的天空依然万里无云,依然清澈剔透如爱尔兰著名的华特佛水晶。电话响的时候,我和黛安正在前面的房间里。

  杰森打电话进来之前,我们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光线改变了,但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仿佛只是一朵云从太阳前面飘过。没有,没什么事,我的注意力全在黛安身上。我们喝着冰凉的饮料,闲话家常。我们聊起读了哪些书,看了哪些电影。谈话迷人的地方不是聊的内容,而是谈话的节奏,一种韵律。当我们独处的时候,就会沉浸在那种韵律中,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无论是朋友之间,还是情人之间,交谈会创造出一种独特的韵律,或轻松舒缓,或尴尬笨拙。即使是最乏味的交谈,话中都会有暗藏的深意,仿佛地底的河流。我们谈的都是些平凡无奇的老生常谈,但话中暗藏的含意却是如此深沉,有时甚至还隐伏着危机。

  没多久,我们仿佛触动了彼此心中的某些情思,仿佛西蒙・汤森和过去的八年都变得毫无意义。也许刚开始是在开玩笑,后来渐渐变得不像是玩笑。我对她说,我很想念她。她说:"有好几次,我好想跟你说话,需要跟你说话。可是我没有你的电话号码,或是觉得你一定很忙。"

  "你应该找得到我的号码,而且我不忙。"

  "你说的没错。其实,那种感觉就像是......道德上的怯懦。"

  "我有那么可怕吗?"

  "不是你,而是我们的处境。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向你道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的微笑中有一点疲倦。"现在似乎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黛安,没什么好道歉的。"

  "谢谢你这么说,但我不这么想。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现在,我似乎能够用一种更深刻的眼光,回头去看从前。我们两个人之间仿佛可以不用接触彼此的身体,却还是感觉很亲近。然而,那正是我们不能做的事,甚至连谈都不能谈。仿佛我们两个人默默立下了誓言。"

  "从星星消失的那天晚上开始。"我说。我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对自己很惊讶,内心油然生出一阵恐惧,一股激情的冲动。

  黛安挥挥手。"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你知道那天晚上我记得的是什么吗?是杰森的望远镜。你们两个人看着天空的时候,我用望远镜看大房子。我根本就忘了星星这回事。我只记得,我看到卡罗尔在后面的房间里,和一个承办宴席的家伙在一起。她喝醉了,看起来好像是她在跟那个男人调情。"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是我小小的世界末日。过去,大房子,我的家人,一切令我痛恨的地方,全部总结在那天晚上。我只是想假装这一切都不存在。没有卡罗尔,没有爱德华,没有杰森......"

  "也没有我吗?"

  谈话的气氛已经不一样了。她从沙发那边走过来,一只手轻抚着我的脸颊。她的手很冷,像她手上的冰饮料一样冷。"你是唯一的例外。我很害怕。你是那么的有耐性,我很感谢。"

  "可是我们不能......"

  "接触彼此的身体。"

  "亲密的接触。爱德华绝对无法忍受。"

  她把手缩回去。"如果我们真想的话,也是可以瞒着他。但你说得对,问题就在爱德华。他的影响无所不在。他让你妈活得像个次等阶级的人,那种做法真的很不入流,品格很低落。我可以坦白说吗?我根本就痛恨自己是他的女儿。我尤其痛恨一个念头,万一,你知道吗,万一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那也许就是你报复爱德华・罗顿的方法。"

  她坐回沙发上。我觉得她似乎对自己感到有一点意外。

  我很小心地说:"当然不会是那样。"

  "我很迷惑。"

  "你参加新国度的目的就是这个吗?报复爱德华?"

  她微笑着说:"不是。我不是因为西蒙激怒我爸爸才爱上他。小泰,人生没有那么单纯。"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你有没有发现自己暗藏着某种偏见?怀疑会渗透到你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不是,新国度和我爸爸没有关系。新国度是要从地球的变故中找出神性,然后在日常生活中表达这种神性。"

  "也许时间回旋也没有那么单纯。"

  "西蒙说,我们不是死亡,就是转化。"

  "他告诉我,你们在创造地上的天国。"

  "这不是基督徒本来就应该做的吗?在生活中宣扬上帝的国度,藉此创造上帝的国度。"

  "或至少可以一路跳着舞进到上帝的国度。"

  "现在你的口吻听起来很像杰森。我当然无法为运动的每一件事情辩护。上个礼拜,我们在费城参加一场秘密集会,遇见了一对情侣,和我们差不多年纪,很友善,很聪明。西蒙说他们是'活生生的灵魂'。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餐,讨论基督复临。然后,他们邀请我们一起去饭店的房间。

  电话又响了。我脸上大概看起来有罪恶感。黛安看到我的表情,笑了起来。

  我一拿起电话,杰森劈头就说:"我说过我们有预警时间,对不起,我错了。"

  "你说什么?"

  "泰勒......你没有看到天空吗?"于是我们到楼上去,找一扇可以看到夕阳的窗户。

  西边的卧室很宽敞,有一座桃花心木的橱柜,黄铜边框的床。我把窗帘拉开,黛安倒抽了一口凉气。

  夕阳不见了。或者应该说,有好几个夕阳。

  西边的天空一片通红,有如熊熊的火光。原本的太阳圆球不见了,一道圆弧形的红色光晕跨越海平线,延伸了十五度角,仿佛同时有十几个夕阳交互闪烁。光芒变化无常,忽而明亮,忽然黯淡,仿佛是远处的火光。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恍恍惚惚不知道过了多久。黛安终于说话了:"泰勒,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

  我把杰森告诉我的C国发射核子飞弹的事跟她说了。

  "他知道这件事可能会发生?"她问了以后,又自言自语,"他当然知道。"奇异的光芒将房间染成了深深的粉红色调,映照在她的脸颊上,好像在发烧。"我们会死吗?"

  "杰森不这么认为。不过,那会吓死全世界的人。"

  "可是到底有没有危险?辐射线或是什么的?"

  我怀疑,不过也不是毫无可能。我说:"看看电视好了。"每个房间都有一台等离子电视,挂在床对面墙壁的镶板上。我推测,如果有任何轻度致命的辐射线,都足以摧毁电视讯号的传送和接收。

  可是电视好好的,上面还有新闻频道,看得到欧洲的各大城市一片漆黑,大批群众聚集在一起。黑暗,或许是因为那边已经快要晚上了。没有致命的辐射线,倒是有不少初期的恐慌。黛安坐在床沿,一动也不动,双手交叠在大腿上,显然心里很害怕。我坐到她旁边,跟她说:"如果有任何致命的危险,我们现在早就死了。"

  外面的夕阳在闪烁中渐渐变暗。漫涣的光晕散开成好几个单独的夕阳,个个像鬼魅一样苍白,接着,一轮太阳的光环像发光的弹簧一样,变成一道光弧横跨整个天空,随后又突然消失。

  我们坐在那里,紧紧靠在一起,看着天空逐渐变暗。

  然后,星星出来了。我趁着电话讯号的频宽还没有被盖掉之前,设法又联络上小杰。他说,天空发生变化的时候,西蒙正好刚付过钱,买了他车子要用的火星塞。斯托克布里奇镇向外的道路已经挤满了车,收音机播报说,波士顿发生了几起零星的抢劫,所有的主要干道都交通阻塞,所以小杰把车子停到一间汽车旅馆后面的停车场,订了一个房间,他和西蒙准备在那里过夜。他说,明天一早,他可能必须赶回华盛顿,不过他要先把西蒙载回度假小屋。

  然后他把电话拿给西蒙,我把电话拿给黛安,然后走到房间外面,让她和未婚夫说话。度假小屋很宽敞,空荡荡的,看起来有点阴森。我绕着屋子里面走了一圈,把灯打开。后来,我听到她叫我回去。

  我问她:"想再喝一杯吗?"

  她说:"噢,太好了。"午夜刚过,我们走到外面去。

  黛安看起来勇敢一点了。西蒙一定跟她说了。西蒙说,如果上帝想用天空这面大画布,为我们画出赤裸裸的时间几何图形,他就会这样做,而在这样的时刻,我们的敬畏和恐惧是完全正常的。然而,我们不应该任由这些情绪淹没自己,因为时间回旋最终是一次救赎的行动,是人类历史最后的,也是最美好的一章。

  大概就是这样。

  所以,我们走到外面,仰望天空,因为黛安认为这是勇敢而充满神性的行为。天空万里无云,空气中飘散着阵阵松香。公路离我们很遥远,但我们偶尔还是会听到隐隐约约的汽车喇叭声和救护车的警笛。

  天空到处绽放出片段般的光芒,此起彼落,我们投映在地上的身影,仿佛环绕着我们舞蹈。我们坐在门廊几公尺外的草地上,门廊的灯散射着安定的光芒。黛安依偎在我的肩膀上,我的手环绕着她。我们两个人都有点醉了。

  尽管感情冰冻了许多年,尽管我们在大房子有一段那样的过去,尽管她和西蒙・汤森订婚了,此刻,我只意识到她的身体紧紧依偎在我身上,如此美好。我的手感觉到她手臂的曲线,我的肩膀感受到她头的重量,奇怪的是,那种感觉却是如此真切,如此熟悉,仿佛那不是新的发现,而是昔日的记忆。我一直都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感受。甚至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恐惧感,都是如此熟悉。

  天空绽放着火花般奇异的光芒。那不是回旋的宇宙所发出的纯光。那种未经过滤的纯光会在瞬间杀死我们。此刻,天空陆续绽放着瞬间一闪而逝的光芒,就像是相机设定连续拍摄那样,一张又一张的天空影像。连绵不断的午夜黑暗被压缩成百万分之一秒的片段,光芒熄灭后,留下的影像是相机闪光之后的残影。接着,我们又看到同样的天空,但那已经是一世纪或一千年后的天空,就像超现实电影里的连续镜头。有些画面是模糊的长时间曝光,星光和月光变成鬼魅般的圆球、圆圈,或是阿拉伯弯刀。有些像是清晰而迅速消失的定格画面。靠近北边的天空,圆弧线条和圆圈变窄了,半径比较小。而靠近赤道的星星移动就比较快,像跳华尔兹舞一样,轻盈地画出一个巨大的椭圆形。月亮忽而满月,忽而半月,然后愈来愈黯淡,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从地平线的一端划过天空跑到另一端,留下橘色的透明轨迹。银河是一条忽明忽暗的带状白色荧光,闪烁着无数忽而闪亮忽而暗淡的星星。在夏日的空气中,在呼吸起伏之间,有星星诞生了,有星星殒灭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动。

  一切都在一场庞大复杂的微光之舞中游动,而那舞蹈也在告诉我们,还有一个更庞大、现在还看不见的周期循环。我们头上的天空像心脏般地跳动着。黛安说:"好有活力。"

  我们短暂的意识之窗将一个偏见强行植入我们的心中。我们总是认为,会动的东西是活的,不会动的东西是死的。在静止的、死的石头下面,活生生的虫双双对对。恒星和行星也在动,但只是遵循着死气沉沉的重力定律在移动。石头会坠落,但石头不是活的。而星球轨道的运动只不过是同样的坠落无限延长罢了。

  然而,如果我们像那些假想智能生物一样,延长我们蜉蝣般的短暂存在,原本明显的差异就会模糊了。星星会诞生、生存、死亡,将原始的灰烬遗留给新的星星。星星各式各样的整体运动并不简单,而且是难以想象的复杂,是引力与运行速度交织的舞蹈,美丽曼妙而又令人惊骇。令人惊骇是因为,痛苦挣扎的星星像地震一样,使原本应该固定不动的东西开始变化万千。令人惊骇是因为,我们最深沉的有机作用的奥秘,我们的交配和黏腻肮脏的繁殖行动,原来这一切根本就不是秘密。原来,星星一样会流血,一样费力挣扎。"天地众生无一停驻,万物川流不息。"我忘了在哪里读到这句话。

  黛安说:"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

  我不知道自己念出声音来。

  黛安说:"过去那些年,大房子那段过去,所有他妈的浪费掉的那些年,我知道......"

  我用手指抵住她的嘴唇。我知道她已经明白了一切。

  她说:"我要进去。我要回房间去。"我们没有把卷帘放下来。回旋流转的星星散发着光芒,照进房间。黑暗中,流离的光影形成模糊的图案,在我和黛安的皮肤上游走。仿佛城市的灯火辉煌穿透雨水漫涣的玻璃窗照进来,宁静无声,蜿蜒扭曲。我们静默无言,因为言语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言语会成为欺骗。我们在静默中激情缠绵。缠绵过后,我不由自主地想着:"让此刻永远停驻。这样就够了。"

  当天空再次沉入黑暗,当天空的烟火灿烂终于黯然平息,消失无踪,我们也沉沉睡去。C国的飞弹攻击到头来只不过是一种姿态。全球的恐慌导致数千人死亡,但这次的攻击并没有直接的受害者。地球上没有,而我猜,那些假想智能生物应该也没有。

  第二天早上,太阳依然在同样的时间出现了。

  电话铃声吵醒了我。床上只剩下我一个人。黛安在另一个房间接电话,然后进来跟我说,是小杰打来的。他说,路上已经没车了,他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

  她已经洗过澡,穿好衣服,身上满是肥皂的香味和棉布浆烫过的气味。我说:"就这样吗?西蒙回来了,然后你们就开车走了?昨天晚上毫无意义吗?"

  她上床坐在我旁边。"昨天晚上并不代表我不和西蒙走。"

  "我以为昨天晚上有更多意义。"

  "昨天晚上的意义远超过我所能说的,但过去并没有一笔勾销。我已经许下承诺,而且,我有信仰。这一切也为我的人生划下一条界线。"

  我感觉得到她并没有自己说得那么坚定。我说:"信仰。告诉我,你不相信这些狗屁。"

  她站起来,皱起眉头。

  她说:"也许我没有信仰,但也许我需要一个有信仰的人在我旁边。"小杰和西蒙还没有回来,我就打包好行李,放到车上。黛安站在门廊上,看着我盖上后行李厢。

  她说:"我会打电话给你。"

  我说:"我等你电话。"

公元4×109年

  我又发了好几次烧,其中一次又把灯打破了。

  这一次,黛安设法瞒住了门房。她买通清洁工人,叫工人每天早上把新床单拿到门口给她,换走脏的。这样就可以避免女佣进来清理房间的时候,发现我烧得神志不清,横生枝节。这半年来,当地的医院里出现了登革热的病例,还有霍乱和人类"心血管耗弱"。我可不想有一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住在流行病房里,隔壁床躺着一个隔离的病患。

  黛安说:"我很担心,万一我不在的时候,你会出什么事。"

  "我还照顾得了自己。"

  "发烧的时候就不行了。"

  "那就得碰运气,看时间巧不巧了。你有打算去哪里吗?"

  "还是那些地方。不过,我的意思是,万一临时发生紧急事故,或是因为某些缘故,我回不来。"

  "什么样的紧急事故?"

  "我只是假设。"她耸耸肩,讲话的口气却令人怀疑好像真的有什么事情。我没有再逼问她。除了乖乖配合,我好像也没办法做什么,足以改善目前的处境。

  注射药物之后,现在正要进入第二个礼拜,已经接近决定性的时刻了。火星人的药已经在我的血液和组织里累积到关键的量。就连烧退了以后,我还是一样分不清东西南北,意识不清。而纯粹身体上的副作用也不是好玩的――关节疼痛、黄疸、疹子。什么样的疹子?想象一下那种感觉: 皮肤一层一层地剥落,底下的肉像破皮的伤口一样血肉模糊。有几个晚上,我只能睡四五个钟头,最高纪录是五个钟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堆黏糊糊的皮屑上。于是,我必须强忍着关节炎般的剧痛,移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让黛安从血迹斑斑的床上清掉那堆皮屑。

  时间回旋公元4×109年即使在最清醒的时刻,我也愈来愈不敢相信自己了。我常常感觉看到的东西很清晰,事后却发现那纯属幻觉。眼前的世界看起来太亮,轮廓太鲜明。言语和记忆有如失控的引擎齿轮,疯狂地互相扭绞纠缠。

  我很不好受,但黛安可能更不好受。有时候,我大小便失禁,黛安就得服侍我便溺。其实,她这样做也算是回报我。有一段时间,她也曾经忍受过同样的煎熬,我也一直陪在她身边。不过,那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晚上,她几乎都睡在我旁边。我真不知道她怎么受得了。有时候,光是棉被盖在身上的重量就会让我痛得哭出来。她很小心地跟我保持一点距离,我几乎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在我旁边,但那已经够令人安心了。

  有几天晚上,状况真的很严重。我在痛苦挣扎中拳打脚踢,可能打到她了,打得很痛。她只好跑去阳台门边,睡在那条印着花朵图案的长沙发上,整个人蜷成一团。

  到巴东去了几趟,情况如何,她并没有告诉我很多。不过,我大概也知道她去做什么。为了想选一艘大拱门传送的船,她去找船上的事务官和货舱长打通关节,并评估每一艘船的价位。这是很危险的工作。如果有什么事情比药物的作用更令我觉得难受,就是看着黛安冒险出门,走进亚洲的红灯区,在暴力四伏的黑街上到处奔波。除了那股过人的勇气,还有那一小罐放在口袋里的辣椒液喷剂,没有什么能够保护她。

  即使这样的危险已经令人难以忍受,也还比不上被逮捕来得可怕。

  他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么有兴趣呢?有很多原因。他们,指的是美国萨金政府的特务,还有他们在雅加达的同伙。当然,他们想要的是药。更重要的是,他们想要我们身上那几份火星档案的数字备份。他们会很乐于严刑拷打,从我们口中逼出情报。杰森在他死前的最后那几个小时有一段很长的独白。当时我就在现场,并且将他的谈话录下来。他告诉我的是假想智能生物和时间回旋的真相。这一切,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出去了。

  整整一个钟头,我呆呆看着阳台的窗帘飘来飘去,看着阳光向上斜照在大拱门的柱脚。整个大拱门,只有这一头的柱脚我们看得见。我一边看,一边做着白日梦。我忽然想起塞舌尔群岛。

  去过塞舌尔群岛吗?我也没去过。浮现在我脑海中的画面,是从前在公共电视网上看过的纪录片。塞舌尔群岛是热带岛屿,位于非洲东南边,马达加斯加岛北方一千多公里,是陆龟、海椰子和十几种稀有鸟类的故乡。地理上,塞舌尔群岛是一个古大陆的残余。远在现代人类还没有完成演化之前,有一片古大陆连接着亚洲和南美洲。

  黛安曾经说过,梦将我们心中隐藏的意念释放出来,梦是隐喻的野性化。我猜她会告诉我,我之所以会梦想塞舌尔群岛,是因为我感觉自己被淹没了,老旧过时了,几乎要绝种了。

  我看到自己转化之后的可能景象,那种景象淹没了我,仿佛一片沉入海中的大陆。我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回来。我在黑暗中醒来,发现房间里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这时,我终于意识到时间已经过了太久了,有点不太对劲。之前,黛安总是还不到天黑就回来了。

  我一定又在睡梦中拳打脚踢,棉被掉在地板上乱成一团。灰泥粉刷的天花板反射出外面街上的光线,昏昏暗暗,我几乎看不见地上的棉被。我冷得受不了,却又痛得没办法伸手去把棉被抓回来。

  外面的天空清朗剔透。如果我咬牙忍痛,侧头看左边,就会看到阳台的玻璃门外面有许多明亮的星星。我苦中作乐地胡思乱想,如果以时间回旋外面的时间来计算,有些星星可能比我还年轻。

  我努力不去想黛安,不去想她现在会在哪里,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我终于又睡着了。恍惚中,我感觉熊熊燃烧的星光穿透我的眼帘,仿佛散发着磷光的鬼魂飘荡在微红的黑暗中。天亮了。

  至少我觉得应该是早上了,窗外的天空已经有了亮光。有人来敲了两次门,在走廊上说了几句米南加保语,好像是在问有没有人在,然后又走了。可能是女佣。

  现在我真的会担心了。以药物现阶段的作用,焦虑的感觉很像是一股杂乱无章的愤怒。究竟是什么事情把黛安拖住了,离开这么久,久到令人难以忍受?为什么她不在这里握着我的手,用海绵轻敷我的额头?她会不会受到什么伤害?我不喜欢这个念头,不敢确定,也不愿意承认。

  然而,我确定床边的塑料水瓶昨天就已经空了,也可能空了更久。我的嘴唇已经干到快要裂开了,而且我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一瘸一拐地走到厕所去了。如果我不希望两个肾脏都坏掉,我就得到浴室的水龙头去弄点水。

  只不过,光是从床上坐起来,都很难不痛得哀声惨叫。把脚撑到床垫旁边的动作几乎痛到令人难以忍受,仿佛我的骨头和软骨已经变成了碎玻璃和生锈的刀片。

  尽管我努力想一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例如: 塞舌尔群岛和天空),只不过,发烧导致的意识模糊,使得这种微弱的自我麻醉也发挥不了什么效果。恍惚中,我仿佛听到杰森在我背后说话。好像杰森要我拿什么东西给他――一块破布,一片麂皮。他的手好脏。结果,我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的不是一杯水,而是一条毛巾。我怎么那么笨。重来。这一次,我拿空水瓶。我把水瓶装到满,满到瓶口。"追随那酒瓢"。

  大房子后面有一间园艺储藏室,让园艺工人放工具。我们在里面。我拿了一片麂皮给他。

  那是时间回旋出现之前的好几年,初夏,他快满十二岁了。

  啜一口水,品尝时间。脑海中又浮现往日记忆。杰森突发奇想,找我跟他一起修理那台刈草机。我吓了一跳。那是园丁用的燃油动力刈草机。大房子的园丁是一个脾气暴躁的比利时人,他姓德梅耶,喜欢抽高路易斯牌的香烟,烟不离手。每次我们跟他说话,他总是别别扭扭地耸耸肩,什么话也不说。他一直咒骂那台刈草机,因为刈草机一直冒烟,每隔几分钟就会熄火。干吗要帮他呢?其实小杰有兴趣的是那种心智上的挑战。他告诉我,他曾经半夜十二点以后爬起来,在网络上研究汽油引擎。那点燃了他的好奇心。他说,他很想亲眼看看引擎内部是长什么样子,就像医学"活体研究"那样。我不懂"活体研究"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越是不懂就越有意思。我说我很乐意帮忙。

  老实说,我差不多只是站在旁边看热闹。杰森在地上铺了十几张昨天的华盛顿邮报,然后把刈草机放在上面,开始研究。我们躲在草坪后面的工具间里,里头有一股霉味,但是很隐密。空气中飘散着难闻的气味,一股混杂着机油、汽油、肥料和除草剂的气味。天然松木的架子上放着好几个袋子,草皮种籽和树皮护根从袋子里漏出来,散落在满地坏掉的刈草机刀刃和破碎的把柄中间,一片零乱。大人不准我们在工具间里面玩,门通常都锁着。杰森从地下室门后面的架子上拿到了钥匙。

  当时是星期五下午,外面很热,我很乐于窝在里面看他忙,除了可以学一点知识,还有一种很奇特的安全感。一开始,他先检查整台机器,整个人平躺在机器旁边。他很有耐心地用手指在金属外罩上摸索,找出螺丝钉的头。找到了之后,他把螺丝钉松开,按照顺序放在旁边,然后把外壳掀开,放在螺丝钉旁边。

  接下来就深入到机器内部了。杰森居然会用双向螺丝起子和扭力扳手,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还是天生的。他的动作像是在试探,却又没有丝毫犹豫。那副模样看起来像个艺术家,或是运动员,动作细腻,胸有成竹,充满自知之明。他把摸得到的每一个零件都拆下来,像解剖图一样排列在报纸上。报纸上沾满了油污,一片漆黑。这个时候,门发出尖锐的吱嘎声猛然打开,我们吓得跳起来。

  爱德华・罗顿提早回来了。

  "该死。"我低声咒骂了一句,爱德华・罗顿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穿着一套量身打造得天衣无缝的灰色西装,站在门口,看着满地拆得粉身碎骨的机器。杰森和我头压得低低的盯着自己的脚,那种本能反应的罪恶感,就像是偷看阁楼杂志被大人逮到。

  "你是在修理机器,还是在搞烂机器?"他终于开口了,口气中既有不屑又有轻蔑。那种口气,正是爱德华・罗顿的注册商标。很久以前,他就很擅长说话挖苦人,现在几乎是他的第二天性了。

  杰森服服帖帖地说:"爸爸,我在修理。"

  "嗯,那是你的刈草机吗?"

  "哦,当然不是,不过,德梅耶先生应该会很高兴,如果......"

  "可惜那也不是德梅耶先生的刈草机吧,不是吗?德梅耶先生自己没有工具,如果不是我每年夏天雇用他,他就得靠救济金过日子了。那碰巧是我的刈草机。"爱德华说到这里就停了,很久都不说话,久得令人受不了。然后,他终于又开口了。"你找出毛病没有?"

  "还没。"

  "还没?那你最好继续找。"

  杰森仿佛身上的魔咒突然解除了一样,整个人轻松起来。他说:"是的,爸爸,吃过晚饭以后我大概......"

  "你搞错了。我不是说吃过晚饭以后。你把机器拆了,你就要把机器修好,然后装回去。弄好了,你就可以吃饭了。"接着,爱德华那令人退避三舍的眼神看向我这边来。"泰勒,回家去吧。我不想再看到你来这里。你自己应该更懂规矩。"

  我立刻一溜烟跑出去。午后的阳光很刺眼,我猛眨眼睛。

  后来,他就没有再逮到我跑去那里了,不过,那只是因为我很有技巧地躲开他。那天晚上我又跑回去了。十点过后,我从房间的窗户往外看,看到工具间门底下的缝有灯光漏出来。我从冰箱里拿了一只晚餐剩下的鸡腿,用锡箔纸包好,然后在夜色的掩护下匆匆忙忙跑过去。我小声地喊他,他把灯关掉一下子,刚好够我闪身进去,不会被人看到。

  他全身沾满油污,看起来简直像是毛利人的刺青。刈草机的引擎还是只组装了一半。等他狼吞虎咽地咬了几口鸡腿,我才问他为什么弄了这么久。

  他说:"我只要十五分钟就可以把机器装回去,可是机器还是不能用。最难的是,要怎么找到毛病究竟出在哪里。更惨的是,机器越搞越糟。如果我想把汽油管线清干净,空气就会跑进去,要不然就是橡皮管会裂开。没有半个零件是好的。汽化器的外壳有很细的裂痕,我却不知道要怎么修。我没有备用零件,或是适合的工具。我甚至不知道应该用什么工具。"他愁眉苦脸,我以为他搞不好会哭出来。

  我说:"算了吧。去跟爱德华说,你很抱歉,让他扣你的零用钱当赔偿。或随便编个名目。"

  他睁大眼睛看着我,仿佛我说了什么惊人的话,可惜却天真得可笑。"我不去。泰勒,谢了,可是我不会做这种事。"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他把鸡腿放到一边,回去面对满地的零件,收拾自己搞砸的一堆烂摊子。

  我正想走的时候,又有人来敲门了,敲得很小声。杰森比个手势叫我把灯关掉,然后把门打开一个缝,让他妹妹进来。她显然怕死了爱德华会逮到她跑来这里,说话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不过她也和我一样,送东西来给杰森。不是鸡腿,而是一个巴掌大的无线网络浏览器。

  杰森一看到那个东西,脸上立刻神采飞扬。他叫了一声:"黛安!"

  她嘘了他一声,很紧张地歪着嘴笑了一下。"只是个小机器。"她细声细气地说完,跟我们点点头,然后又一溜烟跑掉了。

  她走了以后,杰森说:"她比较内行,小机器确实不重要。真正有用的是网络。她给我的不是这个小机器,而是网络。"

  不到一个钟头,他已经在网络上请教了一大帮西岸的程序设计师。那些人专门替遥控机器人大赛改良小型引擎。还不到半夜,他已经修好了刈草机的十几处小毛病,暂时可以用了。于是我就走了。我偷偷溜进家里,然后从房间的窗户看到他叫他父亲来。爱德华步履蹒跚,从大房子走出来。他穿着睡衣,外面套着一件法兰绒衬衫,扣子没扣。他双手交叉在胸前,看杰森发动刈草机。巨大的声响在凌晨的黑暗中听起来格外刺耳。爱德华听了一下,耸耸肩,摆个姿势要杰森跟他回屋里去。

  杰森在门口犹豫了一下,隔着草坪看到我房间的灯光,偷偷跟我挥挥手。

  当然,刈草机只是暂时修好了。到了隔周的礼拜三,那个抽高路易斯香烟的园丁来了。他修剪了大半个草坪之后,刈草机卡住了,再也不会动了。我们坐在树林边的阴影下听园丁大声咒骂,至少学会了十几句很有用的脏话,法兰德斯语的脏话。杰森的记忆力几乎是过耳不忘,往后的几个礼拜,每当他扯断了鞋带,或是弄坏了计算机,他就会冒出那句脏话。

  后来,爱德华只好花钱买了一台全新的刈草机。店里的人告诉他,旧的机器能用这么久已经是奇迹了,修起来会花太多钱。这件事是从我妈那里听来的,我妈是从卡罗尔・罗顿那里听来的。据我所知,从那以后爱德华再也没有跟杰森提起刈草机的事。

  好几次我和杰森谈起这件事都会大笑一场。不过,几个月之后,故事里的笑料也渐渐没味道了。我举步维艰地走回床上,心里想着黛安。当时,她送给哥哥的礼物,不像我送的,只是精神上的安慰。她送的是真正有用的东西。那么,她现在究竟在哪里?她能够送我什么,可以减轻我的负担?我想,只要她人在这里就够了。

  白天的亮光像水一样在房间里川流不息。我感觉自己仿佛在一条光河中载沉载浮,沉溺在空虚的时刻里。

  并非所有的错乱妄想都是明亮癫狂的。有时候,妄想是迟缓的,像爬虫类一样冷血无情。我看着阴影像蜥蜴一样爬上饭店房间的墙壁。一眨眼,一个小时过去了。再一眨眼,天已经黑了,照在大拱门上的阳光都消失了。我侧过头去看,只看到一片黝黑的天空,一团热带暴风雨的乌云密布。我无法分辨哪个是闪电,哪个是发烧引发幻觉所看到的大钉子。不过,雷声是不会听错的。猛然间,一股潮湿的矿物气味从外面飘进来,雨滴打在水泥阳台上,一阵唏呖哗啦。

  最后,我终于听到另外一个声音: 一张卡片插进门上的感应锁,铰链发出刺耳的吱哑声。

  "黛安!"我叫了一声。可能声音小得听不见,也可能根本就哽在喉咙。

  她冲进房间,身上穿着外出的服装,一件皮革饰边的无袖连衣裙,头上的宽边草帽还滴着雨水。她站在床边。

  "很抱歉。"她说。

  "用不着道歉。只是......"

  "我的意思是,泰勒,很抱歉,你必须起来穿衣服了。我们得马上走。马上。出租车在外面等。"

  我待了半晌才明白她在说什么。这个时候,黛安开始把东西塞进硬壳的手提箱里: 衣服、真的证件和伪造的证件、记忆卡、一个有护垫的试管架、上面摆着一些小瓶子和针筒。"我站不起来。"我想说,但却怎么也说不清楚。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帮我穿衣服。没等她说,我就自己举起双腿,咬紧牙根,没有哀声惨叫,总算挽回了一点颜面。我坐起来之后,她叫我把床边的瓶子拿起来,多喝几口水。然后他带我到浴室去,我挤出了一点又浓又浊的尿液,颜色像金丝雀黄。她说:"噢,老天,你已经脱水了。"她又让我喝了一口水,再帮我打了一剂止痛针,我的手臂痛得像被毒蛇咬到。"泰勒,真对不起。"可是,再怎么对不起也没用,她还是一直催我穿上雨衣,戴上一顶重得要命的帽子。

  我还算有点警觉性,听得出她声音中的焦虑。"我们在躲谁?"

  "这样说好了,我和一些讨厌的人有近距离的接触。"

  "我们要去哪里?"

  "内陆。快一点!"

  于是,我们沿着饭店昏暗的走廊一路挤过别人,走了一段楼梯下到一楼。黛安左手拖着手提箱,右手扶着我。那真是一段漫长的路程,尤其是下楼梯的时候。"不要呻吟。"她压低声音提醒我好几次。我就没有再呻吟了,或者,至少自以为没有。

  然后我们走到外面昏暗的夜色中。雨水打在泥泞的人行道上溅起水花,打在出租车的引擎盖上,发出滋滋的声响。那辆老出租车大概有二十年了,司机透过车里的安全玻璃,满脸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我反瞪他一眼。"他没有生病。"黛安一边告诉他,一边做了一个拿酒瓶喝酒的手势。司机皱了一下眉头,收了黛安硬塞到他手里的钞票。

  他开车的时候,我体内的麻醉药开始产生作用了。巴东夜晚的街道有一股混杂着潮湿的沥青和死鱼腐烂的气味,仿佛在洞穴里。路面上的浮油在出租车轮胎的辗压下,涣散出彩虹般的色泽。我们离开霓虹灯五光十色的观光区,开进商店和住宅杂乱交错的迷魂阵里。环绕着市区的这一带本来是一片临时搭建的贫民窟,历经三十年的逐步发展,现在是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两间铁皮屋顶的小房子中间隔着一片空地,上面搭着防水帆布,几台推土机就停在下面。高耸的公寓大厦矗立在一片游民占住的空地上,仿佛一颗颗的蘑菇长在肥料堆上。然后,我们穿越工厂区,放眼望去是一大片灰色的墙壁,上面围着尖锐的刺条铁丝网。然后,我大概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我梦见的不是塞舌尔群岛,而是杰森。我梦见他看到黛安给他的网络,满脸欣喜振奋的表情(她给我的不是这个小机器,而是网络)。我梦见他创造了许多网络体系,梦见他住在网络世界里,梦见网络世界引导着他去到许多地方。

骚动不安的夜

  C国飞弹攻击事件发生的五年后,九月的西雅图,那天是星期五,下着雨,路上正是高峰时间。我开车回到公寓,一进门就打开音响操作面板,点了一个播放曲目档案。里面是我搜集的一些曲子,文件名叫"音乐治疗"。

  那天,我在港景医疗中心的急诊室度过了漫长的一天。我紧急处理了两起枪伤,还有一个意图自杀的病患。鲜血沿着轮床的横杆像河水一样奔流而下。当我闭上眼睛,那幅画面一直在我的眼帘萦绕不去。我把白天穿的那一套被雨水淋湿的衣服脱掉,换了一条牛仔裤和长袖棉毛衫,倒了一杯酒,站在窗前,看着眼前的城市在黑暗中蒸腾。外面的某个地方,普吉湾形成了一道黯淡无光的巨大鸿沟,汹涌翻腾的乌云遮蔽了天空。五号州际公路上的车辆几乎停滞不动,仿佛一条发光的红河。

  基本上,我的人生正如同自己所规划的那样。仿佛整个人生就站在"时间回旋"这个字眼上,努力保持平衡。

  播放的音乐,很快就要轮到艾斯特・吉芭托演唱了。一九六○年代的拉丁爵士天后,歌声充满了渴慕,有一点走音。接下来她要唱的是吉他伴奏的名曲,Corcovado。我心情太激荡,根本没办法思考杰森昨天晚上跟我说的事,我心情太激荡,甚至于没办法好好去品味这些值得细细品尝的音乐。曲目里面有Corcovado,Desafinado,有些是酷派萨克斯风大师盖瑞・莫里根的录音,有些是吉他大师查理・博德。音乐治疗。可惜这些好音乐都在哗啦哗啦的雨声中模糊掉了。我把晚餐放进微波炉加热,食不知味地吃了。后来,我终于放弃了,我不再妄想从音乐找到什么因果冥思心灵平静。我决定去敲吉赛儿她家的门,看看她在不在。

  时间回旋骚动不安的夜走廊过去第三户就是吉赛儿・帕玛租的公寓。她来开门的时候,身上穿着破烂的牛仔裤和一件旧的法兰绒衬衫。这样的打扮意味着今天晚上她不会出门。我问她现在忙不忙,想不想一起混混时间。

  "不晓得啊,泰勒。你怎么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比较像是天人交战。我正在考虑要离开西雅图。"

  "真的?出差吗?"

  "离开就不会再回来了。"

  "哦?"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我还没决定。问题就在这里。"

  她把门往后拉开一点,比个手势叫我进去。"你说真的吗?你要去哪里?"

  "说来话长。"

  "换句话说,你需要先来一杯酒,然后再慢慢说。"

  "差不多吧。"我说。去年,我住的这栋大楼办了一场房客聚会,吉赛儿跑来跟我搭讪。她二十四岁,身高差不多到我的肩膀。她白天在伦顿市的一家连锁餐厅工作。后来,我们开始交上朋友,礼拜天下午偶尔会一起喝杯咖啡。这样过了一阵子,她才告诉我她是"妓女,从事性交易,那是兼差。"

  她说,她有一帮女性友人,一个不成文的小团体,大家互相交换老男人的姓名电话(看起来够体面,通常是已婚)。那些男人为了想找乐子出手都很阔绰,但是又很怕公然在街头上泡辣妹。她告诉我这些事情的时候,竖起肩膀,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着我,仿佛预期我的反应会很激烈,会唾弃她。但我并没有她预期的反应。毕竟,这是时间回旋的年代。吉赛儿那个年龄层的人会找到自己的游戏规则,无论是好是坏,轮不到到我们这种人妄加论断。

  我们还是维持老样子,一起喝杯咖啡,偶尔一起吃晚饭。我帮她写了好几次验血申请单。根据上一次的验血报告,吉赛儿没有感染艾滋病毒的反应。在她身上找到的重大传染病毒,只有西尼罗河病毒,不过还好她身上有抗体。我只能说,她够小心,运气也够好。

  不过,吉赛儿跟我谈过她对性交易这回事的感想。她说,就算你还只是在半玩票的阶段,性交易就已经开始会左右你的人生。她说,你会变成一种人,皮包里随时都带着保险套和伟哥。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去做性交易呢?你大可选择正常的夜间兼差,比如说,沃尔玛百货。她不太喜欢这个问题,回答的时候拐弯抹角。("也许是我的怪癖,也许是我的嗜好,你懂吗,就像模特儿训练一样。")其实,我知道她从前住在加拿大的萨斯卡顿市,因为受不了继父的辱骂,从小就离家出走。所以,不难想象她会走上什么样的生涯。当然,对于自己的冒险行为,她也有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每个人到了某个年纪都喜欢以此为借口。那就是,人类几乎是注定要灭亡了。道德,我们这一代的某位作家曾经说,那是一种道德正确。

  她问我:"那么,你想醉到什么程度?飘飘然还是烂醉如泥?老实说,我们大概没得选择了。今天晚上我的酒柜里已经没剩什么东西了。"

  她帮我调了一杯酒,主要是伏特加,那味道喝起来很像是从汽油桶里挤出来的。我拿掉椅子上的报纸,坐下来。吉赛儿的住家装潢得很高雅,只可惜乱得像大一新生的宿舍。报纸正好摊开在社论版,上面正好有一幅时间回旋的讽刺漫画。假想智能生物被画得像是一堆黑蜘蛛,毛茸茸的脚紧紧抓着地球。底下的字幕是:"现在就把他们吃掉,还是等他们选举完?"

  "我实在搞不懂。"吉赛儿说。她整个人重重往椅子上一躺,抬起脚朝报纸晃晃。

  "什么不懂,漫画吗?"

  "这整件事。时间回旋。'无可挽回'。你看报纸上写的,就好像......嗯,什么?天空的另外一边有什么怪东西,对我们不太友善。我知道的就是这样。"

  也许绝大多数的人类都同意这样的说法。不过,可能是因为下雨的关系,可能是因为今天在医院里看到血淋淋的那一幕,她说的话忽然令我有点不高兴。"没什么好不懂的。"

  "没有吗?那你说,为什么会这样?"

  "问题不在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至于说时间回旋究竟......"

  "不用说,我知道。不必帮我上课。我们就像是被装在一个太空小塑料袋里,外面整个宇宙已经完全失控,天旋地转。如此这般如此这般。"

  我又有点恼火了。"你知道自己的地址吧,知道吧?"

  她啜了一口酒。"那还用说。"

  "那是因为你想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离海边几公里,离加拿大边境一百多公里,离纽约市几千公里......对不对?"

  "没错,那又怎么样?"

  "我的重点是,法国巴黎和我们这一州的斯普肯市,这两个城市你一定不会搞混。只不过,一讲到太空,大家就只看到一大片乱七八糟的谜团。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天文学,都是看《星际迷航》回放学来的,是因为这样所以不懂吗?我的意思是,我真的有需要懂那么多月亮、星星吗?我从小就没看过太空的玩意儿。就连那些科学家也承认,有一半的时间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所以你觉得无所谓?"

  "就算我在乎,又有什么狗屁差别?算了,我们还是看电视好了。我们可以看一下电影台,然后你可以跟我说为什么想离开西雅图。"

  我告诉她,星星就像人一样。星星从诞生到死亡,也有一定的寿命。现在,太阳老得很快。当太阳逐渐老化,消耗燃料的速度就会更快。太阳的亮度每过十亿年就会增加百分之十。太阳系有很多地方已经变了。就算时间回旋今天消失了,在目前的自然状态下,地球也已经没办法住人了。已经回不了头了。这就是报纸上写的东西。想必克莱顿总统已经发表演说,公开事实,引述顶尖科学家的意见,承认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的状态",这件事才会上了新闻。

  她瞪了我很久,很不高兴,然后说:"这全是狗屁......"

  "这不是狗屁。"

  "也许不是,不过就算知道了对我也没有半点好处。"

  "我只是想说明......"

  "去你的,泰勒。我有要你说明吗?喜欢做噩梦就回家去做。要不然就轻松一点,告诉我你为什么想离开西雅图。这件事和你那些朋友有关,对不对?"

  我跟她聊过杰森和黛安的事。"主要是杰森。"

  "那个所谓的天才。"

  "他是货真价实的天才。他在佛罗里达......"

  "你说过,他在帮那些搞太空轨道的人做什么事情。"

  "把火星变成花园。"

  "报上也有写。真的可能吗?"

  "我不知道。杰森似乎认为可以。"

  "那不是要很久吗?"

  我说:"天空过了一定的高度,时钟会跑得比较快。"

  "哦。那他为什么需要你呢?"

  呃,是啊,为什么?好问题,很棒的问题。"他们想聘一个医生,在近日点基金会内部看诊。"

  "我以为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全科医师。"

  "我是啊。"

  "那你有什么资格当航天员的医生?"

  "根本不够格。不过杰森......"

  "他拉了老兄弟一把?对了,这就说得通了。老天保佑有钱人,嗯?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耸耸肩。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这种事情就不需要跟吉赛儿说太多了。而且,杰森并没有跟我讲得很清楚......

  不过,我们继续聊天的时候,我脑海中忽然浮出一个念头。杰森找我,并不是要我当基金会的内部医师,而是要我当他的私人医师,因为他出了问题。他不想让基金会的人知道这个问题。他甚至不愿意在电话里讨论这问题。

  吉赛儿的伏特加喝光了。她在皮包里翻了半天,终于翻出了一根大麻烟。大麻烟藏在卫生棉的盒子里。"我跟你赌,他们付你的薪水一定很高。"她点燃了塑料打火机,用火焰烧那根大麻烟卷,然后深深吸了一口。

  "我们还没有谈到那么详细。"

  她叹了一口气。"真是个书呆子。难怪你受得了一天到晚想什么时间回旋。泰勒杜普雷,只差一点点你就是自闭症了。知道吗,其实你已经是了。症状你全都有。我跟你打赌,这个杰森・罗顿跟你一模一样。我跟你打赌,他每说一次'十亿'这个数字,那话儿就会硬起来。"

  "你别小看他。说不定他真的有办法为人类留住香火。"不过,恐怕没办法为每一个人都留下香火。

  "这大概就是所谓书呆子的雄心壮志。还有他那个妹妹,跟你睡过觉那个......"

  "只有一次。"

  "只有一次。她好像信了什么教,对不对?"

  "没错。"她是信了教,而且据我所知,现在还是信。自从伯克郡那天晚上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我并不是完全没有试过跟她联络。我发过好几封电子邮件给她,可是她都没回。小杰好像也没有她的消息,不过听卡罗尔说,她跟那个西蒙同居,两个人好像住在犹他州,或是亚利桑纳州......反正就是西部的某个州,我从来没去过,也无法想象。新国度运动瓦解了,他们两个人被困在那里。

  "那也不难想象。"吉赛儿把大麻烟递给我。我对大麻烟这玩意儿不太放心,不过,被人家贴上"书呆子"的标签,很不是滋味。我深深吸了一口,效果跟从前一模一样,立刻就像患了失语症一样,说话开始吃力起来。我从前住在石溪分校的时候也吸过大麻。"她一定怕得要命。时间回旋出现了,她只想忘了这回事,偏偏你或是她的家人就是不让她忘掉。换成是我,我也会跑去信教。我搞不好会在他妈的圣诗班里唱圣歌。"

  我想说话,但好半天才说出来,听在耳朵里还夹杂着嗡嗡的声音。"面对这样的世界真的有那么难吗?"

  吉赛儿伸手把大麻烟拿回去。她说:"从我的角度来看,是很难。"

  她头转过去,有点不专心。雷声大作,震得窗户框啷作响,仿佛对屋子里的温暖干爽很不满。好像有很糟糕的天气正从海湾那边蔓延过来。她说:"你信不信,天气会变得跟那几年冬天一样糟糕,冷死人的冬天。真希望我家里有壁炉。听点音乐应该会舒服一点,可是我已经累得爬不起来了。"

  我走到她的音响前面,点了一张斯坦・盖茨的萨克斯风专辑下载。悠扬的萨克斯风使整个房间都暖和了起来,这是壁炉办不到的。她满意地点点头,意思是,虽然那不是她会挑的音乐,不过,嗯,还不错......"这么说,是他打电话给你,说他要请你去工作。"

  "没错。"

  "你有跟他说你要接这份工作吗?"

  "我说我会考虑。"

  "你现在有吗?你有在想吗?"

  她好像在暗示什么,可是我猜不透。"应该有吧。"

  "我觉得你没有。我觉得你已经知道自己会怎么做了。知道我的意思吗?我觉得你只是来跟我说再见。"

  我说: "大概是吧。"

  "那么,说再见最起码也要坐到我旁边说啊。"

  我愣愣地移到沙发那边坐。吉赛儿抬起腿,把脚放在我大腿上。她穿着男生的袜子,一双菱形图案的绒毛袜,看起来有点滑稽。牛仔裤的裤管往上缩,露出脚踝。"你这个家伙看到枪伤不会畏缩,像你这样的人,居然还蛮会躲镜子。"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意思是,很明显,黛安和杰森在你心里还是阴魂不散。特别是她。"

  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还会在乎黛安?

  或许我是想证明自己不在乎。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后来会一起摇摇晃晃地走到吉赛儿乱七八糟的房间里,又抽了一支大麻烟,然后倒在粉红芭比图案的床罩上,在大雨漫涣的窗下激情缠绵,相拥入眠。

  激情过后,恍恍惚惚中,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吉赛儿的脸。几个钟头之后,我醒过来,心里想: 老天,被她说中了,我确实早就打算要去佛罗里达了。后来,事情花了好几个礼拜才安排妥当,杰森那边和医院这边。那段期间,我和吉赛儿又碰过一次面,但只是一下子。她到汽车卖场找一辆中古车,我就把自己的车卖给她了。我不想冒险开车横越美国――州际公路上的抢劫案以两位数的速度在增长。我们都不提那天亲密的事,反正就像雨天一样,风雨过后也就烟消云散了。那只是有人微醉之后的善意举动,说起来,应该算是她的善意吧。

  除了吉赛儿,西雅图好像没什么人需要我特别去说再见,公寓里好像也没多少东西需要留着。除了一些数字档案和几百张旧音乐光盘,好像没有更实质的东西了。档案显然没有携带上的困难。要走的那一天,吉赛儿帮我把行李堆进出租车的后行李厢。

  "西雅图机场。"我交代司机。出租车开上车水马龙的街道时,她向我挥手道别,看不出特别感伤的样子,只是有点依依不舍。

  吉赛儿是个好女孩,可惜却过着危险的生活。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但我希望她撑过了后来的那场大灾难。飞往佛罗里达州奥兰多市的班机是一架老旧的空中巴士。客舱的装潢很破旧,椅背上的电视屏幕寿命已经到了却没有更换。我们那一排座位,靠窗的是一个俄国生意人,靠走道的是一个中年妇人,我坐在他们中间。那个俄国人脸色阴沉,懒得搭理人,不过那个女人就很乐意聊了。她是一个专业的医疗报告转译师。她正要去坦帕市探望女儿、女婿,住两个礼拜。她说,她叫莎拉。飞机使劲的爬升,飞向巡航高度,我和莎拉正聊着医疗用品店。

  C国人那一场烟火秀之后这五年来,为数惊人的联邦政府预算流向航天工业,然而,只有极小的比例投注在商用航空上。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这些重新装修过的老旧空中巴士现在还在飞。那些钱都流进爱德华・罗顿的口袋,用在他华盛顿办公室所管理的计划上: 时间回旋探测计划。那些计划是位于佛罗里达的近日点基金会设计的,杰森设计的。最近,计划也涵盖了火星改造。克莱顿政府通过国会议员为所有的花费护航。有一班听话的议员很乐于表现一下,让老百姓看得见他们对时间回旋有所作为。这样可以提振民心士气。最妙的是,根本没有人期待立即看得见的成果。

  联邦预算有助于地方经济维持正常运作,至少在西南部,泛西雅图地区和佛罗里达沿海地区。可惜这样的经济挹注有点缓不济急,而表面的繁荣就像一层薄冰一样不堪一击。莎拉很担心她女儿。她的女婿是一个有执照的配管工人,在坦帕地区的天然气公司上班。最近,他遭到永久解雇。现在,他们住在拖车屋里,靠联邦政府的救济金过日子,还要想办法养一个三岁的小男孩,也就是莎拉的外孙布斯特。

  她问我:"那个名字不是很怪吗,男生的名字?我是说,布斯特?听起来像个无声电影的明星。不过老实说,还蛮适合他的。"

  我告诉她,名字就像衣服一样,不是衣服配你,就是你配衣服。她说:"那你呢,泰勒・杜普雷?"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她说:"当然,我不懂这几年为什么年轻人还想生小孩。这话听起来很吓人。当然,这跟布斯特无关。我很爱他,而且我希望他能够活得很久很快乐。可是我还是忍不住会怀疑。我是不是有毛病?"

  "有时候,大家都需要为自己的希望找一个理由。"我说。我心里想,吉赛儿想告诉我的,是否就是这种老生常谈。

  她说:"可是,还是有很多年轻人不生小孩。我是说,他们出于善意,刻意不生小孩。他们说,不要让小孩子面对我们面临的一切,对小孩子最好。"

  "我实在没把握,有谁知道我们面临的是什么。"

  "我是说,无可挽回的转折点,还有......"

  "还有我们经历过的一切。不过,基于某种原因,我们还活得好好的。"

  她眉毛扬起来。"杜普雷医师,你真的相信有某种原因?"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她说:"我要想办法睡一下了。"她把机上提供的小枕头塞在脖子和耳机中间的空隙里。尽管那个冷漠的俄国人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我还是看得到机窗外的景色。太阳下山了,天空已经变成一片黝黑。外面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得到窗玻璃反射出头顶上的灯光。我已经把灯调暗了,集中照在膝盖上。

  我居然会笨到把所有可以读的东西都装到托运行李里面去。还好,我看到莎拉座位前面的置物袋里有一本破破的杂志。我伸手把杂志拿过来。那是一本宗教杂志,名称叫《天国之门》,封面是素淡的白色。大概是先前的旅客留下来的。

  《天国之门》显然是西岸时代主义教派的官方刊物,诉求的读者是一般社会大众。杂志的内容包括一篇谴责卡尔文教徒和誓约派教徒的社论,还有三页食谱,一篇影评。不过,引起我注意的是一篇标题是"血祭和红色小母牛 "的文章,里面提到"预言成真",有一头纯种的红色小母牛会出现,而这头小母牛将会在以色列的圣殿山上祭献,援引"被提的极乐"。老式的新国度信仰认为,时间回旋是神的救赎,显然,这种信仰已经过时了。《路加福音》第二十一章第三十五节:"因为那罗网要这样临到全地上一切居住的人。"所以,他们认为时间回旋是一个罗网,而不是拯救。所以,最好烧死一只动物当祭品: 大难显然比原先预期的更痛苦。

  我把那本杂志塞回置物袋。那时,飞机正好飞进一波乱流里,机身一阵颠簸。莎拉边睡边皱眉头。那个俄国生意人按铃叫空中小姐来,要了一杯威士忌柠檬酸酒。第二天早上,我在奥兰多租了一辆车,车里有两个弹孔。虽然他们已经用油灰把弹孔塞住,又重新烤漆,但右座的门上还是看得出来。我问租车公司的职员有没有别的车。他说:"这是现场最后一辆了。如果你愿意再等几个钟头的话,还有......"

  我说,算了,这辆就好。

  我沿着蜂线高速公路向西边开,然后向南转上九十五号公路。开到可可比奇城外,我在路边一家丹尼斯餐厅停下来吃早餐。店里的女服务生可能察觉到我一副无家可归的模样,倒咖啡给我的时候特别慷慨。"很远的路吧?"

  "再过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

  "哦,这么说,其实你已经算是到了。回家吗?还是出门办事?"接着,她发现我有点茫然,就对我笑一下。"亲爱的,你会想通的。我们都一样,早晚会想通的。"为了回报这个萍水相逢的祝福,我给了她一笔像白痴一样慷慨的小费。

  杰森为"近日点园区"取了一个很耸动绰号,叫做"监牢"。园区的北边就是卡纳维拉尔角肯尼迪航天中心,也就是基金会将策略化为具体行动的地方。近日点基金会现在已经是正式的官方机构了。基金会不隶属于美国太空总署,不过却可以和太空总署"交流",借用他们的工程师和职员。也许可以这么说,自从时间回旋出现之后,基金会就靠着持续不断的运作,硬生生地入侵太空总署,成为整个官僚体系中的一层。基金会将这个奄奄一息的太空机构带向一个全新的方向。太空总署的老头目做梦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方向,可能也不赞成这样的方向。整个决策委员会都控制在爱德华的手里,而杰森则是实际掌控了计划的发展。

  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了。佛罗里达特有的溽热仿佛正从地底下冒上来,潮湿的大地冒着汗,像是一块烤架上的牛胸肉。我开着车,沿途经过一片参差不齐的矮棕榈树林,经过几家没落的冲浪用品店。路边的水沟里全是绿色的死水,散发出阵阵腥臭。此外,我还经过一处犯罪现场,警车包围了一辆黑色的小货车,三个男人弯腰趴在炽热的引擎盖上,两只手腕反扣在背后。那个指挥交通的警察盯着我这辆出租汽车的牌照,盯了老半天,然后挥挥手让我通过,面无表情,眼神中闪烁着职业性的怀疑。当我抵达的时候,发现近日点"监牢"并没有杰森所形容的那么肃杀。那是一栋橘红色的工业中心,充满现代感,光鲜亮丽,四周环绕着起伏有致、平整无瑕的绿色草地。门禁森严,但还不至于令人生畏。经过警卫室的时候,里面的警卫仔细扫视我车子内部,叫我打开后车厢,翻遍了我的手提箱和装音乐光盘的箱子。然后,他给我一张有别针的临时通行证,教我怎么开到来宾停车场。("在南侧区后面,沿着左边这条路开,祝你愉快。")他满身大汗,湿透的蓝色制服变成了靛青色。

  我车都还没停好,杰森就推开那两扇玻璃门冲出来了。玻璃是雾面的,上面喷了几个字:"所有访客请务必登记"。杰森越过一片草坪,跑到全是沙土的停车场。"泰勒!"他大喊着,然后在我一公尺前面停下来,仿佛怕我会像幻影一样突然消失。

  "嘿,小杰。"我笑着说。

  他笑开了嘴。"杜普雷大夫。哪来的车,租的吗?我们会找人开回奥兰多去。我会帮你弄一部更好的。有地方住了吗?"

  我提醒他,他老早就答应过我,住的问题他也会帮我搞定。

  "噢,我们已经搞定了。不对,应该说正要搞定。现在正在谈租约,一间小房子,离这里不到二十分钟,可以望见海边的景观。过几天就可以住进去了。这几天要先帮你找间饭店,不过那也不成问题。所以�,我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吸收紫外线吗?"

  我跟在他后面,走进中心的南侧区。我在后面看他走路的样子。我注意到他身体有点歪向左边,右手的动作比较顺畅。

  一走进中心,凉飕飕的冷气迎面袭来,冷得像极地,空气的味道闻起来像是从地洞里抽出来的一样,那种寸草不生的、地底深层的洞穴。大厅里,地板是无数瓷砖和花岗岩拼凑而成,打磨得光滑雪亮。这里警卫更多了,看起来训练有素,礼貌周到。小杰说:"看到你真开心。这个时间我实在不应该在这里,可是我很想带你到处看看,快速导览。波音公司那些家伙在会议室里等我。有一个是从洛杉矶南湾托伦斯来的,另外一个是密苏里州圣路易IDS小组的人。他们要给我看'氙离子推进系统'的升级型。他们又多挤出一点动力,得意得要命,好像是什么重大突破。我告诉他们,我们要的不是这种小伎俩,我们需要的是可靠,简单......"

  我说:"杰森。"

  "他们......怎么了?"

  "喘口气吧。"我说。

  他瞪了我一眼,好像不太高兴,但表情一下子又缓和了,大笑起来。他说:"不好意思。没什么啦,只是有点像......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每次我们要是谁有了新玩具,一定要拿出来秀一下?"

  通常都是小杰有了新玩具,要不然就是很贵的玩具。不过,我还是告诉他:"对,我还记得。"

  "呃,换成是别人,听我这样描述这个地方,一定会觉得我太随便了,只有你不会。泰勒,你看看这个地方,像不像全世界最大的玩具箱?让我秀一下,好不好?然后我们会找地方让你休息,给你一点时间适应一下这里的气候。不过,我倒有点怀疑,你有可能适应得了吗?"

  于是,我跟着他在一楼跑遍了三个侧区,每到一个地方就入乡随俗地赞美一下。我们看了会议室和办公室,看了巨大的实验室和工程区。工程区负责设计原型,调整任务目标仿真。模拟完成之后,才会把金额庞大的计划和执行目标交给承包厂商。一切都那么有趣,一切都那么令人困惑。最后,我们走到内部医务室,小杰介绍正要离职的寇宁医师给我认识。他冷淡地跟我握个手,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走了,边走边回头说:"祝你好运,杜普雷大夫。"

  这个时候,杰森口袋里的呼叫器响得愈来愈频繁了,已经不能不管了。他说:"那些波音公司的家伙。我得去欣赏一下他们的高速电动玩具了,要不然他们的脸一定会很难看。你有没有办法自己走回柜台那边去?我已经交代雪莉在那边等你,她是我的私人助理。她会找个地方让你休息。我们待会儿再聊。泰勒,真的很高兴再见到你!"

  他又跟我握握手。怪怪的,他的手没什么劲。然后他就走了,身体还是歪向左边。当时,我心里想的不是他有没有生病,而是在想他的病会严重到什么程度。杰森果然言出必行。不到一个礼拜,我已经搬进那间附带家具的小房子了。在我看来,这房子显然很单薄。佛罗里达这边的房子都是一样的格调,木头和木板条搭成的,几乎每一面墙都有窗户。不过,想必不便宜。从楼上的门廊看下去是一片长长的斜坡,中间经过一片狭长的商业区,最底下就是海。这段时间,我有三次机会听沉默寡言的寇宁医师做简报。他显然对基金会的决定相当不满,但还是郑重其事地把他的医师职务移交给我。我接管了他的病历资料和护理人员。星期一,我看了第一个病人。他是一个年轻的冶金学家,参加基金会在南区草坪举办的内部足球比赛时,不小心扭伤了脚踝。从每天琐碎普通的治疗病例看来,诊所显然是"多余的规划"。杰森大概会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不过,杰森表示,总有那么一天,这个地方会很难得到外面的医疗资源。

  我开始安顿下来,每天开处方笺,续开处方笺,给病人阿司匹林,浏览病历表。我每天和茉莉・西格兰轮流讲笑话。她是负责挂号的小姐。她说,她喜欢寇宁医师,但是更喜欢我。

  晚上回到家,我会看着闪电在云间闪烁。那些云团看起来像是一艘遭到雷殛的快速帆船,停泊在外海上。

  我在等杰森打电话来,但他一直没打,将近一整个月都没打。后来,有个礼拜五傍晚,天已经黑了,他忽然出现在我家门口,没有事先告诉我。他一身休闲的打扮,穿着牛仔裤和T恤,看起来比实际的他年轻了十岁。他说:"我临时想到来看看你,没打扰到你吧?"

  当然不会。我们到楼上去,我到冰箱拿了两瓶啤酒,然后我们在粉刷成白色的阳台上坐了一会儿。小杰开始讲一些"高兴见到你"、"很高兴跟你一起工作"之类的话。后来我打断他,我说:"你不要再他妈的跟我客套这些废话。把我当成谁了。是我啊,小杰!"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下来再聊就轻松多了。

  我们开始细说从前。聊到一个地方,我问他:"你听到过黛安什么消息吗?"

  他耸耸肩。"很少。"

  我没有再追问。接下来,我们两个人各自干掉了好几瓶啤酒。风比较凉快了,夜晚也开始变安静。我问他最近好不好,以朋友的身份问。

  他说:"一直都很忙,你不用想也知道。我们很快就要发射第一批种子火箭,比我们泄露给媒体的时间更快。爱德华喜欢在游戏中保持领先。他大多数的时间都待在华盛顿,克莱顿总统盯我们盯得很紧,我们是政府的亲密伙伴,至少目前还是。不过,为了维持这种关系,我们就必须处理一些管理上的无聊事,没完没了,反而妨碍了我想做的事,我需要做的事: 规划任务。那真是......"他无奈地挥挥手。

  "压力很大吧?"我试探他。

  "压力很大。不过我们有进展,一步一步。"

  我说:"我诊所那里好像没有你的病历。这里员工和管理层每个人都有医疗档案,唯独没有你的。"

  他别开眼睛,笑了一下,笑得像在虚张声势,有点紧张。"哦......我觉得这样比较好,泰勒。暂时先这样。"

  "寇宁医师没有意见吗?"

  "寇宁医师觉得我们精神都不太正常。其实他说对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的新工作是到一艘邮轮上当驻诊医师?你能够想象吗?寇宁医师穿着夏威夷草裙,开晕船药给船上的旅客?"

  "小杰,你还是老实告诉我吧,你到底哪里不对劲?"

  他看着西边黝黑的天空。远方,夜空与海平面交界处,有一个微弱的光点闪烁着。那不是星星,而几乎可以确定那是他爸爸的一个浮空器。

  "还是告诉你吧。"他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现在我们才刚开始要有成果了,我有点怕人家现在叫我退场。"他看着我看了好久。"我很希望有人能够让我信赖,小泰。"

  "这里没有别人。"我说。

  然后,他终于开始告诉我他的症状。他说得很平静,有条不紊,仿佛痛苦和虚弱已经使得他不再有感情上的起伏,就像故障的引擎发动不起来。我答应帮他做一些检验,而且不会把检验结果放到病历档案里。他点点头默许了。然后,我们不再讨论这个话题,继续又喝了一罐啤酒。最后,他向我道谢,跟我握手。只不过,这样的举动太隆重了,似乎没有必要。然后他走了,离开他帮我租的房子,我的新家,陌生的家。

  我去睡觉的时候,心里很害怕,为他害怕。

隐藏的真相

  我从病人那里听到不少事情,对基金会也就多了几分了解。比较喜欢跟我聊的是那些科学家,而管理阶层通常都比较沉默。另一方面,我也从员工的家属那边听到不少。美国健康维护组织的保险已经濒临崩溃,很多家属开始放弃保险,跑到基金会内部的诊所来看病,突然间,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全方位的家庭医师。我的病人,大部分都能够深刻体认时间回旋的残酷事实,而且都能够鼓起勇气,坚毅不挠地面对现实。有一个任务程序设计师对我说:"悲观而愤世嫉俗的人都被挡在门外,在这里的人都知道自己正在做很重要的事情。"这样的态度令人敬佩,而且是有感染力的。没多久,我开始感觉自己也成了他们的一份子,仿佛也参与了他们的工作,拓展人类的影响力,深入外层空间暴怒的时间狂流。

  有几次周末,我开车到北方海边的肯尼迪航天中心看火箭发射。新建的发射台到处林立,新型的擎天神和三角洲火箭发出隆隆怒吼,冲上天际。秋去冬来季节交替那一阵子,杰森偶尔也会丢下手边的工作,跟我一起去看。火箭上装载的是简单型的"自动控制重返大气层飞行器",简称"自返飞行器"。那是预先设定好程序的勘查装置,仿佛是一扇简陋的窗户,用来观看星星。除非任务失败,要不然,"自返飞行器"上面的回收组件会飘降到大西洋,或是西部沙漠的盐湖里,将地球外面世界的信息带回来。

  我喜欢火箭发射的壮观场面。小杰承认,火箭升空,仿佛象征着相对论性的时间分离,那样的感觉最吸引他。火箭上装载的小飞行器将会飞到时间回旋的隔离层外,停留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测量地球与月球之间愈来愈遥远的距离,测量太阳扩张的幅度。然而,从地球的时间参考结构来看,飞行器却是在发射的当天下午就掉回地球,仿佛是一个魔法瓶,里面装满了不可能装得进去的时间。

  时间回旋隐藏的真相当飞行器内的讯息像美酒一样倒出来之后,谣言立刻在基金会内部四处流窜: 伽玛射线升高,意味着我们邻近的行星发生了剧烈的变动。太阳散放出更多的热到木星汹涌动荡的大气层,使木星产生了新的变化。月球表面出现了一个新的巨大陨石坑,而且,也不再是永远只有一面朝着地球。月球开始缓慢地旋转,原先永远黑暗的那一面渐渐转过来朝向地球。

  十二月有一天早上,小杰带我越过整个园区,走到工程区。那里有一个已经启动的实体模型,那是火星酬载宇宙飞船原尺寸实体模型。工程区是中心里分隔出来的一片庞大空间,男男女女穿着特卫强灭菌纤维防护衣,正在组装许多设计物的原型,或安装准备测试。角落里有一个铝制平台,宇宙飞船的模型就摆在上面。感觉上,那个宇宙飞船小得可怜,外形看起来就像一个狗屋大小的黑色球形盒子,有一头装了一个喷嘴,在天花板灯光的照射下,看起来单调乏味。但杰森那副炫耀的模样,很像是父母亲对孩子的骄傲。

  他说:"这个东西基本上分成三个部分: 离子驱动装置和反应质量,机载导航系统,还有酬载物。整个飞行器的结构绝大部分是引擎。没有通讯设备,不能和地球联络,不过好像也不需要。导航程序是多余的,不过硬件本身比手机还小,动力来自太阳能板。"太阳能板还没有装上去,不过,发挥一点艺术家的想象,当这个飞行器完全伸展开来的时候,会像是钉在一面墙上一样,仿佛一间狗屋变形为毕加索的蜻蜓。

  "看起来不像有足够的动力可以飞到火星。"

  "动力不是问题。离子引擎虽然缓慢,但续航力很强。这正是我们想要的: 简单、坚固、耐用的科技。比较不好应付的是导航系统。导航系统必须够聪明,必须能够独立作业。当飞行器穿越时间回旋隔离层的那一瞬间,会产生一种速度。有人称之为'时间上的速度'。那是一个呆板的字眼,不过意思却到了。宇宙飞船速度愈来愈快,温度愈来愈高。从宇宙飞船本身来看,没有那么明显,但从我们地球的角度来看,那种差异是非常巨大的。发射过程中,速度、飞行轨道可能会有很细微的变化,例如,小到如一阵风,或是火箭燃料的供应略有迟缓,只要有丝毫的变化,都会使结果变得难以预估。难以预估的,不是火箭如何进入外层空间,而是在什么时间进入外层空间。"

  "有什么差别吗?"

  "差别在于,火星和地球环绕太阳的轨道都是椭圆形的,而且运行的速度不一样。我们没有可靠的方法可以预先计算,当宇宙飞船抵达火星运行轨道的时候,火星的相对位置在哪里。基本上,飞行器必须在繁星满天的太空里找出火星,然后自己计算飞行轨道。所以,我们需要聪明灵活的软件,还有坚固耐用的推进系统。我们运气不错,两样都有了。泰勒,这是一具很可爱的机器。外表平凡无奇,但内在美却无与伦比。总有一天,它就要自己去独立处理问题,阻挡灾难。它将会如我们所设计的那样,进入火星轨道。"

  "然后呢?"

  杰森笑了一下。"这就是整个任务的核心。"他从模型上松开一整组的螺丝钉,掀开船身前方的一片嵌板,露出一个有防护罩的内槽,里面分隔成许多六角形的小区块,像蜂巢一样。每个区块里都安置了一个钝钝的黑色椭圆形物体,看起来像是一窝黑漆漆的蛋。杰森从里面拿了一个起来。那个东西小到用一只手掌就可以握住。

  "看起来好像一只草地飞镖。"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