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第二代的种子会在星际间漂流好几年,几十年,甚至几千年。绝大部分最后的命运就是死亡。有一些会流失在错误的轨道上,有一些会淹没在重力的漩涡中。有一些会被微弱遥远的太阳引力拉回来,掉回太阳系的奥尔特云,又重复一次整个过程,傻傻地很有耐性地吃掉冰,记录重复的数据。如果有两批种子相遇,他们会互换细胞质。漫长的时间和辐射会导致这些种子产生复制上的错误。这两批种子会平均整合这些错误,繁衍出很类似的下一代。下一代的种子和原始的种子已经不完全相同了。

  有一些会抵达邻近恒星外围的冰尘云,开始再度进入循环流程。这一次,它们会收集新的信息,最后再将数据爆炸般地发射出去,宛如短暂的数字狂潮。这些数据有可能记载着: 双子星,没有黑色星体。也可能记载着: 白矮星,一颗黑色星体。

  这样的循环会再次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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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重复。

  无止境地重复,一颗恒星接着一颗恒星,一步接着一步,几百年,几千年,无限缓慢。然而,当我们从静止的地球来衡量外面宇宙的时间,却又无比迅速。地球上的每一天,相当于外面宇宙的几十万年。以地球缓慢的时间来计算,大约十年之后,我们就会看到它们遍布整个银河。

  信息会以光速传送,从一个连接点跳到另一个连接点。复制体会逐步调整运作模式,将新的复制体送到未开发的新领域,并且会压缩冗长的信息,以免主要的传送连接点负载不了超量的信息。最后,我们会将整个银河串连成某种原始的思考体。复制体将会建造出一个像夜空一样巨大的神经网络。它将会和我们沟通。

  那么,有什么风险吗?当然有风险。

  万诺文说,要不是因为时间回旋的出现,火星人绝对不会核准这项野心勃勃的计划,开发银河的资源。我们不只是在探索银河,而是在干预银河的运行,像专制的帝国一般重组整个银河生态。浩瀚的银河中是否还有其他智能生物?假想智能生物的存在就是最明显的答案。如果银河中有其他智能生物,它们可能会误以为我们散播复制体的行动是某种侵略,因而采取报复行动。

  一直到火星人发现假想智能生物已经在南北极上空组装时间回旋机,他们才开始重新思考整个计划的风险。

  万诺文说:"时间回旋的出现使得反对派的意见遭到搁置,或者几乎遭到搁置。运气好的话,复制体会让我们得到很多假想智能生物的重要数据,或者,我们至少会知道他们在银河里部署时间回旋的范围有多大。也许我们能够查出时间回旋的目的是什么。就算失败了,我还是可以把复制体当成某种警告标志,提醒其他的智能生物,他们可能会面临同样的问题。如果接收到信息的人思虑够周密,仔细分析那些资料,他们就会明白为什么要建造这个网络。他们可能会选择加入我们的行列。这些知识能够帮助他们保护自己,完成我们没有完成的任务。"

  "你认为我们可能会失败?"

  万诺文耸耸肩。"你不觉得我们已经失败了吗?泰勒,你应该知道吧。如今太阳已经很老了。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永远存在。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我们来说,连'永远'都是很短暂的。"

  尽管他说得很轻松,尽管他坐在藤椅上身体往前倾,脸上挂着有点哀伤的微笑,火星人特有的真诚的微笑,你还是感受到他话中的沉重。他说得很安详,却令人震惊。

  倒不是他说的事情令我感到意外。我们都知道人类的命运已经注定了,至少注定要躲在时间回旋的壳子里活到世界末日那一天。那个壳子保护我们免于遭到太阳的伤害。现在的阳光能够让火星成为一个可以住人的星球,但那种热却已经足以毁灭地球上的一切。自从火星被时间回旋包围之后,甚至连火星自己都已经快要被赶出所谓的"可居住区域"。垂死的太阳原本是万物生命之源,如今却成为血腥的刽子手,无情地摧毁我们。

  太阳系的中心是一团不稳定的核裂变反应,生命诞生在核反应区的外围。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事实,千古不变的事实。早在时间回旋还没有出现之前,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了。即使天空看起来那么清澈,即使夏日的夜晚闪烁着幽远冷漠的星光,我们也无法忽视这个事实。尽管如此,我们却并没有太在意,因为人类的生命太短暂了,在太阳系心脏搏动一下的瞬间,人类已经在出生死亡的交替中繁衍了无数个世代。但如今,谢天谢地,我们会活得比太阳更久。也许最后我们会变成环绕着太阳尸体的一颗小残渣,也许我们会活下来,活在永恒的黑暗中,成为一个密封的小玩具,在茫茫宇宙中找不到自己真正的归宿。

  "泰勒?你还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到了黛安。我说:"我没事。也许我们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在落幕之前能够知道一点真相。"

  "落幕是什么意思?"

  "世界末日。"

  万诺文也同意。"虽然那也算不上什么安慰,不过,那大概也是我们唯一能够指望的。"

  "你们火星人知道有时间回旋这个东西已经很久了,上千年了。这么长的时间里,难道你们都摸不透假想智能生物的来历吗?"

  "很不幸,我们摸不透,没办法给你什么情报。至于时间回旋的物理特性,我们倒是有一些揣测。"其实杰森最近也想说明给我听。那是一种时间量子,绝大部分是纯数学概念,没办法应用在工程技术上。不管是火星人或地球人都办不到。"可是,假想智能生物究竟是什么来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至于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耸耸肩。"我们也只是有更多的揣测。我们问自己一个问题: 地球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使得他们用时间回旋把地球包围起来?为什么假想智能生物要用时间回旋包围火星?为什么他们会从我们的历史上挑出这个特定的时刻?"

  "你有答案吗?"

  有一个戒护人员敲敲门,然后开门进来。那个秃头的家伙穿着一套手工西装。他跟万诺文讲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我。"我只是来通知一下,欧洲代表快要到了。再过五分钟。"他没有关门,好像在等什么。于是我站起来。

  万诺文说:"下次再聊。"

  "但愿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我会尽量安排。"

  时间已经很晚了,快下班了。我从北边的门走出去。我走向停车场,走到一半,停下来站在一排木头围栏旁边。里面是基金会加盖建筑的工地。透过围栏的空隙,我可以看到一栋煤渣砖盖成的单调建筑,一个巨大的室外压力槽,像桶子一样巨大的管子垂直穿过内宽外窄的水泥窗口。地面上凌乱散布着铁弗龙绝缘材料和圆圈型的铜管。戴着白色安全盔的工头在那里大声咆哮,指挥那些推着单轮手推车的工人。那些工人戴着护目镜,穿着铁头靴子。

  他们正在盖一座培养槽,用来培育一种新的生命。培养槽将会灌满液态氦,用来培养复制体。然后,这些复制体会被发射到寒冷的宇宙深处。从某种角度来看,那是我们的后裔。它们将会比我们人类活得更久,走得更远。那是我们和宇宙最后的对话。除非爱德华有办法取消整个计划。那个周末,我和茉莉到海滩上散步。

  当时已经是十月末了,礼拜六,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我们在丢满烟蒂的沙滩上漫步,走了将近半公里。没多久,天气愈来愈热,热得让人受不了。太阳也愈来愈烈,海面上闪烁着刺眼的光点,仿佛成群的钻石在遥远的外海漂浮。茉莉穿着一条短裤和一件白色的棉T恤,脚上穿着凉鞋。湿透的T恤紧贴着她的身体,露出诱人的曲线。她把那顶贴着标价的遮阳帽拉得低低的,遮在眼睛上方。

  "我一直搞不懂。"她说。她用手腕划过额头,转头看看沙滩上刚刚走过的脚印。

  "搞不懂什么,茉莉?"

  "太阳,我是说阳光。大家都说这种阳光是假的。可是,老天,这么热。热可不是假的。"

  "其实太阳也不完全是假的。我们看到的太阳不是真的太阳,可是阳光却是从真的太阳来的。这是假想智能生物弄出来的。它们把波长缩得很短,然后过滤......"

  "这个我知道。我搞不懂的是,如果时间回旋隔离层只有几百公里高,为什么太阳看起来那么像真的?日出日落。如果那个太阳只是一个投影,为什么不管我们从加拿大,或是从南美洲看都一样?"

  我把杰森之前的说明讲给她听。那个假太阳并不是一个投射在银幕上的影像。一亿五千万公里外的太阳照射在隔离层上,他们用那些阳光仿造了一个影像。就好像舞台上那种跟着人的打灯程序,只不过规模大得吓人。

  "他们真他妈的不嫌麻烦,玩这种舞台把戏。"茉莉说。

  "如果他们不这样做,我们老早就死了。我们地球上的生态必须是一天二十四小时。"过去这几年已经有不少物种灭绝了。那些物种必须有月光才能够觅食或交配。

  "但那是骗人的。"

  "你要这样说也可以。"

  "骗人的。我说那是骗人的。我站在这里晒太阳,可是晒在我脸上的阳光却是假的。这种骗人的阳光还是一样会让人得皮肤癌。但我还是搞不懂。我想,除非我们搞清楚假想智能生物是什么来头,否则我们永远不会懂。我们有机会搞懂吗?我实在很怀疑。"

  我们并肩走在一条很老旧的木板步道上,木板已经被盐侵蚀成白色。茉莉说,你永远搞不懂骗人的东西,除非你先搞懂他们为什么要骗人。她边说边斜眼看着我,帽子的阴影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神中似乎透露着什么,我一时也猜不透。

  散完步,我们回到有冷气的公寓。下午剩余的时间,我们就看看书听听音乐。茉莉显得心神不宁,而我对于她上次偷看计算机的事,也还有一点耿耿于怀。我爱茉莉。至少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或者,如果我对她的感情不是爱,至少感觉上也很接近了。一种几可乱真的替代品。

  令我不安的是,她一直都给我一种非常难以捉摸的感觉。其实,在时间回旋的阴影下,大家都是难以捉摸的。我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给她。有些东西是她想要的,可是,除非有机会经过商店橱窗的时候,听到她亲口说喜欢什么东西,否则,我根本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她把自己内心最深层的欲望隐藏起来。也许,就像大部分内心深沉的人一样,她认为我自己也隐瞒了一些重大的秘密。

  吃过晚饭,我们正开始要清理桌子的时候,电话响了。我正要把手擦干,茉莉已经去接电话了。我听到她在说:"噢,没有没有,他在这里,请稍等一下。"她用手遮住话筒说:"是杰森,你要跟他讲话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正常。"

  "我当然要接一下。"

  我把话筒接过来,等了一下。茉莉看着我看了很久,白了我一眼,然后就走到厨房外面去了。现在可以说话了。"小杰,怎么了?"

  "泰勒,赶快过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讲话很费力。"现在就过来!"

  "出了什么事?"

  "事情大了。我需要你帮忙。"

  "有那么急吗?"

  "不急我会打电话吗?"

  "你在哪里?"

  "家里。"

  "好,不过,万一路上塞车可能会晚一......"

  "你来就对了。"

  于是,我跟茉莉说,我有一点急事要去处理。她笑了笑,有点像是冷笑。她说:"什么样的急事?预约却没有来看病的病人?还是要赶着去接生?什么事?"

  "茉莉,我是医生,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你是医生没错,但那并不代表你是杰森・罗顿养的狗。每次他把棍子丢出去,你也犯不着每次都要去接。"

  "对不起,今天晚上没办法继续陪你了。你要我载你到什么地方去吗,还是......"

  她说:"不必。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她用一种蔑视的眼神瞪着我,仿佛在挑衅,仿佛想逼我说出不可以。

  但我不能说不可以,因为那听起来会像是我不信任她。我应该算是很信任她的。"可是我实在没把握会去多久。"

  "无所谓。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会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可以吗?"

  "只要你不觉得无聊的话。"

  "我保证我一定不会觉得无聊。"杰森那间简陋的公寓必须沿着公路往北开三十公里才会到。半路上经过一个犯罪现场,警察封闭了道路,我只好绕路走。有人想在半路上拦截银行的运钞车,但没有成功,而一整车的加拿大观光客却意外丧生了。小杰按了一下对讲机上的按键,开了公寓大楼的大门让我进来。进去之后,我敲他家的门,听到他在里面喊:"门没锁。"

  客厅还是老样子,仿佛一大片拼花地板的大沙漠。小杰住在里面,简直就像是阿拉伯的贝都因人在沙漠里搭帐篷。他躺在沙发上,沙发旁边的落地灯正好照在他身上,很亮。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汗珠,眼睛里似乎闪着泪光。

  他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也许你那个土包子女朋友不让你出来。"

  我告诉他路上发生的事,绕了一点远路。然后我说:"帮个忙,不要这样说茉莉。"

  "是呀,不可以说她是爱达荷州来的乡下土包子,小时候住在活动房屋的停车场,有一颗脆弱敏感的心灵。怎么样,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吗?"

  "你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有意思,可能的答案有很多个。你自己看。"

  他站起来。

  他的动作看起来软弱无力,仿佛体内装了齿轮,一格一格慢慢移动。杰森的模样还是一样瘦瘦高高的,可是昔日随心所欲的矫捷身手似乎已经消失了。他手臂下垂,松软无力地摆荡着。当他想办法要站直的时候,腿却绷得紧紧的很不自然,仿佛他的上半身架在高跷上一样。他眨眼睛的样子简直像是在抽搐。他说:"就是这么回事。"然后,身体又是一阵痉挛,情绪仿佛也跟着肉体一起抽搐,爆发出狂乱的愤怒。"你看看我!他......他妈的泰勒,你看看我!"

  "小杰,你坐下,我帮你检查一下。"我带了一些诊疗工具。我把他的袖子卷起来,把血压计的卷套包在他骨瘦嶙峋的手臂上。我感觉得到他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收缩着。

  他血压很高,脉搏很快。"你吃过抗痉挛药吗?"

  "废话!我他妈的当然吃过。"

  "有按规定吃吗?有没有吃双倍的药量?小杰,如果你吃太多,不但没效反而有害。"

  杰森叹了口气,显得很不耐烦。接着,他的动作吓了我一跳。他突然伸手抓住我后面的头发,把我抓得很痛。他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整个人往下扯,把我的脸拉到他面前。他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声音像暴怒的河流。

  "泰勒,少跟我打官腔。别干这种事,因为我现在没时间听你打官腔。也许你有很多大道理要告诉我该怎么治疗,不过很抱歉,我现在没时间听你那些狗屁道理。现在很多事情已经到了紧要关头。爱德华明天早上就会飞到基金会来。爱德华认为他手上有一张王牌可以打,可以让我们一枪毙命,免得我去抢了他的王位。我不能让他得逞。可是你看看我,你觉得我现在有那种能耐去演一出弑父篡位的戏吗?"他紧紧抓着我的头发,越抓越紧,抓得我很痛。他力气还是很大。后来,他终于放手了,用另一只手把我推开。"所以,把我医好!不然要你这个医生干什么,不是吗?"

  我拉了一张椅子过来,静静地坐在那边不说话。后来,他终于又躺回沙发上。刚刚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他搞得筋疲力尽。他看着我从医药包里拿出一支针筒,从一个土黄色的小瓶子里抽了一些药水出来。

  "那是什么?"

  "这个可以暂时解除你的痛苦。"其实那只是一瓶无害的维他命B群,混了一点微量的镇静剂。杰森一脸狐疑地看着针筒,却还是乖乖让我帮他打了针。针头抽出来的时候,渗出了一点血。

  我说:"其实你也知道我要说什么。这个病没办法治好。"

  "地球的药治不好。"

  "什么意思?"

  "你应该明白什么意思。"

  他讲的是万诺文的生命延长处理法。

  万诺文说,身体再造的同时,也可以治好一大串遗传基因缺陷所导致的疾病。药物会重新排列杰森体内导致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的DNA序列,制止不良蛋白质侵蚀他的神经系统。我说:"可是,那会花上好几个星期,而且,那种处理程序还没有经过测试,我不能让你变成实验室里的白老鼠。光是有那个念头,我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你不能说那还没有经过测试。那些药火星人已经用了好几百年,而火星人跟我们人类没什么两样。而且,泰勒,很抱歉,你那种医生专业上的顾虑我实在没兴趣,我根本不会列入考虑。"

  "我是医生,我不得不考虑。"

  "那么,问题来了。你要考虑到什么程度?如果你不想参加,就站到一边去吧。"

  "那种风险......"

  "就算有什么风险也是我的事,跟你无关。"他闭上眼睛。"你不要误会,我吃那些药可不是为了虚荣爱面子。我在乎的是能不能活下去,我在乎的是自己能不能好好地站着,讲话会不会他......他妈的口齿不清。我的意思是,这攸关整个世界的命运。我现在扮演的是一个独特的角色。这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因为我很聪明或是很伟大。这是我的职责。泰勒,我的角色就像一台机器,一个产品。爱德华・罗顿制造了这件产品,就像当年他和你爸爸制造了浮空器一样。他把我生产出来,是为了让我发挥功能,管理基金会,带领人类处理时间回旋的问题。"

  "总统不见得会批准复制体的计划,更别提国会或是联合国了。"

  "帮个忙好不好,我有那么天真吗?重点就在这里。基金会必须利用那些图谋私利的人才有办法运作,而且必须八面玲珑面面俱到。爱德华很懂这一套,他很老奸巨猾。他笼络政界高层,收编人脉,把基金会搞成了航天工业的摇钱树。他诱拐诈骗,唱作俱佳,游说国会,用政治献金赞助友好政党竞选。他有眼光,有人脉,逮到时机抢占尽优势。他适时推出浮空器计划,从时间回旋手中解救了电信产业,借此跻身权贵阶层。而且,他很懂得如何把这个机会发扬光大。没有爱德华,火星上就不会有人类。没有爱德华,就不会有万诺文这个人。这一切都必须归功于这只老狐狸。他是一个伟人。"

  "可是?"

  "可是他已经过期了。他那种人属于时间回旋之前的年代。他的动机是老式的。他已经交棒了,或者说,因为我的关系,他快要交棒了。"

  "小杰,我不太懂。"

  "爱德华以为他还能够从这整个计划中榨取他的个人利益。他痛恨万诺文,痛恨在银河里散播复制体种子的构想。他痛恨,并不是因为这个计划野心太大,而是因为计划对他的事业不利。火星计划为航天工业创造了好几兆美金的生意,也为爱德华带来做梦都想不到的财富和权力,为他带来了家喻户晓的名声。爱德华认为这一切都是玩弄政治权谋所创造出来的。他认为现在还是跟时间回旋之前的时代一样,可以玩弄政治权谋,像一场豪赌。可惜万诺文的计划并没有那种甜头。和改造火星比起来,发射复制体所需要的经费简直是微不足道。我们只要几枚德尔塔7型火箭,还有几具便宜的离子引擎,就可以轻松完成任务。我们需要的,只不过是一把弹弓,几个试管。"

  "那对爱德华的事业有什么不利?"

  "这个计划没办法挽救没落的产业,而且掏空了他的利基。更糟糕的是,他被赶出了舞台中央。突然间,众人目光焦点都集中在万诺文身上。再过几个礼拜,我们就会看到一场规模史无前例的媒体狂潮。而且,万诺文挑选我当这个计划的主持人。这是爱德华最不愿意看到的事。他不愿意看到他那个忘恩负义的儿子和那个皱巴巴的火星人勾结,连手瓦解他一辈子的心血。发射这批火箭所需要的经费,还不够用来造一架民航机。"

  "那他想做什么?"

  "他设计了一个规模更大的计划。他说这个计划叫做'全套监视系统',可以用来寻找假想智能生物活动的第一手证据。他打算在各大行星安置探测器,从水星一直到冥王星,并且在行星之间部署精密的监听站。此外,他还打算进行定点飞行任务,侦察地球和火星极地上空的时间回旋装置。"

  "他的构想不好吗?"

  "也许能够收集到一点琐碎的情报,增加一点点数据。最重要的,是为航天工业赚进大把钞票。这才是计划真正的目的。可惜爱德华并不了解,他们那一代的人都没办法真正了解......"

  "了解什么,小杰?"

  "窗口已经快要关闭了。人类的窗口。我们地球上的时间。地球在整个宇宙里生存的时间。时间已经快没了。我想,我们只剩下最后一次真正的机会去寻找意义,去了解人类创造文明究竟有什么意义。"他的眼皮又慢慢地眨了一下,两下。他全身紧绷的力道已经快消耗光了。"为什么挑中我们人类?为什么人类灭亡的方式这么怪异?这究竟有什么意义?还有,究竟是什么意义......究竟是什么意义......"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他妈的你到底给我打了什么药,泰勒?"

  "没什么,一点抗焦虑药。"

  "这就是你所谓的快速治疗?"

  "这不就是你要的吗?"

  "大概吧。我希望明天早上可以恢复正常。这就是我要的。"

  "吃药是治不好的。你要求我做的事,就像要我接上更高压的电流,让一条接触不良的电线通电。短时间内也许有效,但那是靠不住的,而且机器零件会承受不了负荷。我非常希望能够让你明天完全不会发作。可是,我也很不希望你死在我手上。"

  "如果你不想办法让我明天完全不会发作,那跟杀了我也没什么两样。"

  我说:"我能够给你的就是我的专业判断。"

  "你的专业判断救得了我吗?"

  "我想我可以帮得上你。只有一点点。这一次,小杰,就这一次。不过,已经没有太多转寰空间了。你必须面对现实。"

  "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太多转寰空间了。我们两个人都必须面对现实。"

  看到我打开医药箱,他松了一口气,笑了一下。我回到家的时候,茉莉窝在沙发上,电视开着。她正在看一部最近很流行的小精灵电影,也可能是天使。电视屏幕上闪烁着模糊的蓝光。我一进门,她就把电视关掉了。我问她,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有人打电话给你。"

  "哦,谁打来的?"

  "杰森的妹妹。她叫什么来着?对了,黛安。住在亚利桑纳州那个。"

  "她说了要做什么吗?"

  "只是想聊聊。所以我就跟她聊了一下。"

  "哦,你们聊些什么?"

  茉莉把头转过去。在微弱的灯光下,我只看到她脸部的侧影。她说:"我们在聊你。"

  "我有什么好聊的吗?"

  "有啊,我叫她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因为你已经有新的女朋友了。我告诉她,从今以后电话都是我来接。"

  我盯着她看。

  茉莉露出牙齿,仿佛想装出笑脸。"好了,泰勒,开玩笑你都当真。我只是跟她说你出去了。没关系吧?"

  "你跟她说我出去了?"

  "是啊,我跟她说你出去了,不过我没说你去哪里,因为实际上你也没有告诉我。"

  "她提到了什么紧急的事吗?"

  "听起来好像没什么急事。你可以打过去问她呀。没关系,你打啊......我不介意。"

  她又在试探我。我说:"没关系,以后再打。"

  她脸色泛红。她说:"那最好,因为我还有事情要你做。"

祭献

  杰森满脑子只惦记着爱德华・罗顿快来了,忘了告诉我基金会还有另外一个客人: 普雷斯顿・罗麦思,现任的美国副总统。大选快到了,罗麦思的声势一路领先。

  大门戒备森严,基金会中心屋顶的停机坪上停着一架直升机。看得出来那是"红色警戒"的规格。上个月葛兰总统来访问的时候就是这种排场。我认识大门的警卫,他都叫我"大夫"。我每个月都会帮他检查一次胆固醇指数。他偷偷告诉我,这次来的人是罗麦思。

  我刚走进诊所的大门就听到广播在呼叫我。茉莉今天没来,坐在柜台的是一个叫做露辛达的临时雇员。广播叫我到主管区杰森的办公室。四名警卫陪我走到他的办公室,然后就离开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很怕他叫我再给他吃药。昨天晚上帮他打针之后,他今天看起来好像完全恢复正常了,不过,只是暂时的。他站起来,朝我这边走过来,摊开手好像在跟我炫耀,他的手已经不会抖了。他说:"小泰,你看,这都要感谢你。"

  "不用谢。不过,我还是要再提醒你一次......我不敢担保不会出问题。"

  "我知道。只要熬得过今天就好。爱德华中午会到。"

  "别忘了还有副总统。"

  "罗麦思一早就来了。这个人是早起的鸟儿。他已经和我们的火星大使开会开了好几个钟头了。等一下我还要带他到园区里绕一圈,跟大家握握手笑一笑。对了,讲到这个,你现在有没有空,万诺文想跟你聊聊。"

  时间回旋祭献"如果没有人黏着他谈国家大事,我当然可以陪他聊聊。"如果民调靠得住的话,下礼拜的总统大选,罗麦思可能会是赢家,而且是压倒性的胜利。早在万诺文还没有到地球之前,小杰就已经开始在罗麦思身上下功夫了。罗麦思对万诺文很有兴趣。"你爸爸会跟你们一起去视察园区吗?"

  "会,不过那只是因为不让他去他会很没面子。"

  "你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不对劲的地方可多了。"

  "你的身体还可以吧?"

  "感觉还不错。不过你这个医生说了才算数。泰勒,我只要再熬几个钟头就好。应该没问题吧?"

  他的脉搏跳得有点快,不过这还算正常。硬化的症状有效控制住了。本来药物可能会导致他情绪激动或是意识不清,不过,目前似乎看不出来。其实,他看起来容光焕发,情绪稳定,仿佛他的脑袋有一块神志清醒的空间,愉快而平静。他把自己锁在里面。

  于是,我就去找万诺文。万诺文不在房间里。他已经被移送到那个小小的主管餐厅去了。那里已经被警戒线隔离了,一群高大的安保人员围在外面,每个人耳朵后面都塞着一条线圈。我经过保温餐台的时候,万诺文抬起头看到我了。那群安保人员围过来把我挡住,他挥挥手叫他们走开。

  他坐在一张玻璃面的桌子前面,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他盘子里有一块煎得太老的鲑鱼排。他用叉子把鱼排翻来翻去挑地方吃。他对我笑了笑,笑容很安详。我坐在椅子上尽量缩着身体,让自己看起来和他差不多高。我心里想,为什么没有人帮他找一张可以升高的椅子呢?

  不过,这里的食物好像很对他的胃口。在基金会的这段时间,他胖了不少。他那套西装是几个月前特别量身定做的,现在已经把他的腹部绷得紧紧的,那件搭配的背心扣子忘了扣。他的脸颊也变圆了,不过还是一样皱皱的,黑色的皮肤上有浅浅的沟纹。

  我说:"听说有人来看你。"

  万诺文点点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在华盛顿和葛兰总统见过好几次面,副总统罗麦思也见过两次。有人说,这次大选会把他送上总统宝座。"

  "那倒不是因为他特别受人民爱戴。"

  万诺文说:"我不够资格批评这位总统候选人。不过,他问的问题倒是很有意思。"

  他似乎被副总统唬住了,我倒有点替他担心。"他想扮演圣诞老人的时候,当然是一脸慈祥。他这个副总统做得还相当有声有色。可是他大半辈子都是国会里最不受欢迎的人物,因为他在三任总统任内都担任党鞭。想过他这一关没那么容易。"

  万诺文笑了起来。"泰勒,你以为我还在上幼儿园吗?你是担心我会被你们的副总统利用吗?"

  "我不是说你天真,其实......"

  "没错,在你们这里我还算是个菜鸟,我确实没办法完全摸透你们政治圈里的奥妙玄机。不过,我的年纪比普雷斯顿・罗麦思大很多,而且我自己也当过政治领袖。"

  "真的?"

  "当了三年。"他说。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相当自豪。"我是'冰风广东'的农业部长。"

  "哦。"

  "'冰风广东'政府的辖区涵盖大部分的基里奥罗哲三角洲。不过,我的职位和你们的美国总统不一样。农业部没有核武器可以挥霍。不过,我倒是揪出了几个贪污的政府官员。他们伪造农作物的检验报告,虚报重量,把他们的差额卖给生产过剩的市场。"

  "所以这是收取回扣的手段?"

  "也可以这么说吧。"

  "所以说,你们五大共和国也是免不了会有人贪污?"

  万诺文猛眨眼睛,显示出一种惊讶,像涟漪一样扩散到整个脸上。"当然会。怎么可能会没有人贪污?为什么那么多地球人都认定火星人不会贪污?如果今天我是从地球上其他地区来的,例如: 法国、俄国、得克萨斯州,那么,我谈到贿赂、仿冒、窃盗这些事情的时候,大概就没有人会大惊小怪了。"

  "大概不会了。可是,火星和那些地方不一样。"

  "是吗?既然你在基金会里工作,你一定见过几个当年到火星去的人,第一代的火星人。你知道吗,跟你在一起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些男男女女是我们火星人远古的祖先,而你却是他们同时代的人。他们是那么神圣的人吗?为什么你会认为他们的子孙绝对不会犯罪?"

  "那倒不是。不过......"

  "不过这种错误的幻想几乎无所不在。甚至连你给我的那些书,那些在时间回旋之前就写出来的书......"

  "你看过那些书了?"

  "是呀,我迫不及待地看完了,看得很过瘾。这要谢谢你。可是,就连那些小说,那些火星人......"

  "有些人物大概看起来有点像圣人......"

  他说:"感觉很遥远,很有智慧。看起来似乎很脆弱,实际上却很有力量。古时候的人。泰勒,对我们来说,你们地球人就是古时候的人。古老的种族,古老的星球。我忍不住会觉得有点讽刺。"

  我想了一下,然后说:"可是,难道连韦尔斯的小说......"

  "他写的火星人在小说里几乎没有现身。火星人是抽象的,残酷无情而又邪恶,没有智慧但是很聪明。然而,你们好像有一句俗话说,天使与魔鬼是孪生兄弟。不知道我有没有用错成语......"

  "但那些比较当代的小说......"

  "那些故事非常好看。而且,至少故事的主角是人类。不过,我觉得真正精彩的是故事里的火星景观,你不觉得吗?可是,就连那些景观也是可以任意改变,每一座沙丘后面都可以隐藏着意想不到的命运。"

  "布雷德伯里当然......"

  "他写的火星也不是火星。不过,我反倒觉得他故事里描写的俄亥俄州比较像火星。"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们也是人,火星也不是天堂。这我同意,不过这并不代表你就不会被罗麦思利用,变成他的竞选工具。"

  "我希望你明白,我完全了解这种可能。说得更正确一点,我认为那是必然的。显然他们会利用我来谋取政治利益。只不过这样一来,权力反而落到我手上了。我有权决定答应或是不答应,乖乖合作或是宁死不屈。我有权决定说实话......"他又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非常整齐的牙齿,雪白闪亮。"或是不说实话。"

  "这整个计划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摊摊手。火星人也和地球人一样喜欢做这个动作。"没什么好处。我是火星来的圣人。不过,我会很乐意看到复制体发射升空。"

  "纯粹只是为了追求知识?"

  "尽管我的出发点是很高尚的,我也必须承认,至少我可以多了解一点时间回旋的奥秘......"

  "同时也挑战假想智能生物......"

  他又开始眨眼睛了。"无论假想智能生物是何方神圣,我衷心希望他们不要把我们的行动当成挑战。"

  "万一他们认为是挑战......"

  "怎么会呢?"

  "如果他们认为这是挑战,他们也会认为是地球人在挑战,而不是火星人。"

  万诺文又眨了好几下眼睛,然后又渐渐露出微笑,眼中有一种宠爱赞许的神色。"杜普雷医师,没想到你自己心眼也不少。"

  "是啊,真不像火星人。"

  "确实很不像。"

  "那么,普雷斯顿・罗麦思把你当成了天使的化身吗?"

  "这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最后对我说的几句话是这样的......"说到这里,万诺文的牛津腔突然消失了。他开始模仿普雷斯顿・罗麦思的口气,模仿得惟妙惟肖,仿佛冬季的海边一样凶猛冷酷。"万诺文大使,能够和你谈话是我的荣幸。你的直言不讳,令我这个华盛顿的老手也感到耳目一新。"

  真是惊人的模仿。真难以想象模仿的人过去这一年很少讲英文。我告诉万诺文我很惊讶。

  万诺文说:"我是个书虫,从小就开始读英文。读是一回事,讲是另一回事。不过,我确实有点语言天分。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派我来地球。泰勒,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你再多带一些小说来给我看好不好?"

  "恐怕火星人的科幻小说都被你看完了。"

  "不是火星小说。随便什么小说都可以。随便什么小说,只要是你觉得很重要的,对你很有意义的,读起来愉快的,不管是哪一种小说都好。"

  "一定有一大帮文学教授会很乐意开书单给你。"

  "我想也是。不过我想找的是你。"

  "我不是专家。我只是喜欢看书,不过,我看书是很随兴的,而且大部分是当代的书。"

  "那更好。其实我常常是自己一个人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忙。我的房间住起来蛮舒服的,可是,没有经过严密的安排,我不能随便离开那个房间。我不能出去吃东西,不能去看电影,不能到酒吧去跟人喝酒聊天。本来我也可以叫那些警卫帮我找书,可是,要是他们找来的小说都是委员会审核批准的那一种,那就不是我想看的了。一本讲真话的书就像是一个好朋友。"

  这是到目前为止万诺文最像是在抱怨的话,抱怨他在基金会里的处境,在地球上的处境。他说,白天还算蛮开心的,虽然想家,但陌生世界的新鲜感还是令他相当兴奋。对他来说,地球永远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可是一到晚上,睡前的时刻,他会幻想着自己在火星上的湖边散步,看着水鸟成群结队掠过碧波荡漾的湖面,盘旋翱翔。想象中,总是在云雾缥缈的午后,漫天的古老沙尘从诺亚其斯的沙漠随风而来,把天空染成一片灰黄的光晕。他说,在梦境中,在缥缈的遐想中,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可是他知道,在巨石嶙峋的下一个湖湾,有人在等着他。也许是朋友,也许是陌生人,也许是他失去的家人。但他知道,他们会殷切地迎接他,拉起他的手越靠越近,最后拥抱在一起。然而,那只是一场梦。

  他对我说:"当我读着那些书,仿佛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在我心中回荡。"

  我答应再多带一些书来给他,不过,现在有事情要忙了。餐厅门口那边的警戒线起了一阵骚动,有一个安保人员走过来。他说:"他们请你到楼上去。"

  万诺文不再吃了。他开始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告诉他下次再聊。

  安保人员转过来对我说:"还有你。他们要你们两位一起过去。"安保人员急吼吼地催促我们,把我们带到杰森办公室隔壁的会议室。小杰和好几个基金会的部门主管已经在那边等了。他们对面坐着政府的代表团,包括爱德华・罗顿,还有很可能会是下一任总统的普雷斯顿・罗麦思。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我看着爱德华・罗顿。自从我妈的葬礼之后,我就没有再和他碰过面。他那种憔悴的模样,已经开始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生病了,仿佛他身体里面什么重要的东西已经流失了。他的白衬衫袖口浆得笔挺,手腕皮肤焦黄瘦骨嶙峋。他的头发稀疏松散,梳理得很草率。但他的眼神很灵活。每当爱德华愤怒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炯炯有神。

  至于普雷斯顿・罗麦思只是看起来有点不耐烦。罗麦思到基金会来的目的,只是为了要和万诺文拍照。等万诺文正式在白宫亮相之后,这些照片就会公开发布。此外,他也要和万诺文讨论一下复制体计划的策略。他已经准备要批准这项计划了。而爱德华此行则是为了挽回他的名声。他想尽办法打入副总统的选前巡回拜票活动,到目前为止还不肯放弃。

  在基金会一个小时的行程中,爱德华不断地提出质疑,不断地冷嘲热讽。几乎杰森手下各部门主管说明的每一句话,爱德华都以警告的口吻挑剔一番。尤其当代表团绕过新盖的培养槽实验室时,爱德华更是炮火全开。人体冷冻部的主管珍娜・威利事后告诉我,每当爱德华爆出一个问题,杰森都从容不迫地一一反驳,仿佛事先已经沙盘推演过。如此一来,爱德华更是火上加油,怒不可遏。珍娜说,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是"疯狂的李尔王痛骂不老实的火星人"。

  万诺文和我进来的时候,战火还没有结束。爱德华紧靠着会议桌身体向前倾,他说:"这是我的底线。这项计划没有前例可循,没有经过测试,而且它所运用的科技是我们无法理解,无法掌握的。"

  杰森笑了一下。他面对的人是他所尊敬的长辈,却也是一个疯狂暴怒的长辈,而他正在让那个长辈难堪。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微笑实在礼貌得有点怪异。他说:"显然我们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一件是完全没有风险的,不过......"

  这个时候,我们进来了。在场有一些人没有见过万诺文。他们看看自己,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万诺文,仿佛一群受到惊吓的小绵羊。罗麦思清了清喉咙说:"各位,很抱歉,现在我必须和杰森以及刚进来的两位私下聊一聊,可否麻烦各位?几分钟就好。"

  所有的人乖乖排成一列走了出去,包括爱德华。然而,他的表情看起来并没有挫败感,反而有点洋洋得意。

  门关上了。会议室里的空气凝成一片软绵绵的死寂,像初冬的雪花一样飘落在每一个人身上。罗麦思没有先跟我们打招呼就直接问杰森:"我知道你先前提醒过我,可能会有人开炮。可是......"

  "我知道这不好应付。"

  "我不希望爱德华出局之后还在外面放冷箭。也许可能性不大。不过,他没有办法对我们造成真正的打击,除非......"

  "除非爱德华讲的话都没有事实根据。这我可以保证,他只是在无的放矢。"

  "你觉得他已经老得不中用了吗?"

  "他还没有糊涂到那个地步。不过,他的判断力有没有问题呢?我觉得有问题。"

  "不过,你也知道他的攻击兵分两路。"

  这是我第一次和总统坐这么近,或者说,未来的总统。罗麦思还没有当选,不过,他要进白宫只差一道行政手续了。目前还是副总统的罗麦思看起来有一点严厉,有一点阴沉。跟葛兰总统那种得州式的精力充沛比起来,他就像崇山峻岭的缅因州一样气象森然。他那副模样很适合参加国葬。竞选期间,他努力练习要多多微笑,可是笑起来还是很僵硬。有一些政治讽刺漫画喜欢夸大他皱着眉头、下唇突出的样子,仿佛他刚刚把一句骂人的话吞回去。他的眼神冷得像马萨诸塞州鳕鱼角的冬天。

  "兵分两路。你说的是我父亲暗示我的健康有问题。"

  罗麦思叹了口气。"老实说,在复制体计划是否可行这方面,你父亲的批判没什么分量。他的观点微不足道,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可是,没错,我必须承认,他今天告诉我的事情是有点麻烦。"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找你来,杜普雷医师。"

  这个时候,杰森紧盯着我。他说话小心翼翼,口气尽量保持中立。"爱德华似乎对我有很严厉的指控。他说......他是怎么说的?他说我的脑部有致命的病变?"

  罗麦思说:"一种无法治疗的神经退化,会干扰杰森的行动能力,导致他无法再监督基金会的运作。杜普雷医师,你有什么看法?"

  "我想这个问题杰森自己可以说明。"

  小杰说:"我已经说明过了,我已经向罗麦思副总统说明过我多发性硬化症的病情。"

  这个毛病并非真正的问题所在,小杰是在暗示我。我清了清喉咙,然后说:"多发性硬化症没办法完全治好,但除了控制病情之外,还有很大的改善空间。目前,多发性硬化的病人和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寿命差不多,行为能力也差不多。也许小杰不太愿意谈他的病情,那是他的权利。不过,多发性硬化症实在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这个时候,小杰很严厉地瞪着我。我搞不懂他是什么用意。罗麦思说:"谢谢你。"他口气冷冰冰的,"谢谢你提供的数据。除此之外,你认不认识一位马斯坦医师,戴维・马斯坦?"

  我愣了一下说不出话。那暗藏凶险的片刻仿佛捕兽夹锐利森然的钢齿,稍有迟疑就万劫不复。

  我赶快说:"是的。"可能回答得有点慢,短短的一瞬间。

  "马斯坦医师是一位神经专科医师,对不对?"

  "是的。"

  "你从前找他咨询过吗?"

  "我咨询过很多专科医师。这是医生工作的一部分。"

  "我会这样问,是因为爱德华告诉我,你打电话给马斯坦,跟他研究杰森的病情,说是严重的神经失调。"

  我终于明白刚刚小杰为什么会狠狠地瞪着我。有人走漏消息给爱德华。很亲近的人。但那并不是我。

  我不敢去想那个人会是谁。"不管是哪个病人有多发性硬化症的症状,我都会去咨询。我管理的基金会诊所做得还不错,不过,我们这里的诊断设备不够。马斯坦在医院里可以用得到比较完善的设备。"

  我觉得罗麦思看得出来我在回避问题,但他把烫手山芋又丢回给小杰。"杜普雷大夫说的都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你信任他吗?"

  "他是我的私人医师,我当然信任他。"

  "我有话就直说了,别介意。我希望你身体健康,但我根本不在乎你有什么毛病。我在乎的是,你究竟有没有能力当我的靠山,达成我的需求,把这个计划执行完成。你办得到吗?"

  "只要有经费,总统先生,绝对没问题。"

  "万诺文大使,你的看法呢?你会不会觉得有风险?对于基金会的未来,你是否有什么顾虑或疑问?"

  万诺文翘起嘴巴,露出七分的火星式微笑。"我没有任何顾虑。我百分之百信任杰森・罗顿。此外,我也信任杜普雷大夫,他也是我的私人医师。"

  他最后那句话,我和杰森听了都吓了一跳,但似乎令罗麦思相当满意。他耸耸肩。"没事了,很抱歉扯到这个问题。杰森,但愿你身体能够保持健康。我刚刚问问题口气不太好,请不要介意。不过,爱德华都已经出手了,我总得应付一下。"

  小杰说:"这我了解。可是爱德华......"

  "不用替你父亲担心。"

  "我不想看到他太没面子。"

  "他会悄悄地出局,不会惊动任何人。我想,那是必然的结局。如果他还是不肯善罢甘休,想把事情闹大......"罗麦思耸耸肩。"在这种情况下,恐怕就要换别人来质疑他脑子有没有问题了。"

  杰森说:"当然,我们都希望没有必要走到这个地步。"接下来那一整个小时我都待在诊所里。整个早上茉莉都没有来,挂号的工作都是露辛达在办的。我跟她说了声谢谢,然后告诉她下午可以休息了。我想打几个电话,但我不想用到基金会的电话系统。

  我在那边等。后来,等到罗麦思的直升机飞走了,他的随扈车队也从大门离开了,我才开始把书桌清理一下,开始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我的手似乎有点发抖,那不是多发性硬化症,也许是愤怒吧――极端的愤怒,痛苦。我只想诊断痛苦,不想自己体验痛苦。我翻着诊断统计手册的目录,想把痛苦埋在里面。

  我经过柜台前面,正打算要出去的时候,杰森从门口走进来。

  他说:"我想谢谢你,还好这次有你挺我。我想,这代表马斯坦的事情不是你去告诉爱德华的。"

  "小杰,我不会干这种事。"

  "我相信。但还是有个人去告密了。问题出来了。我去看神经专科医师的事,有几个人知道?"

  "你,我,马斯坦,还有马斯坦办公室里的人......"

  "马斯坦不知道爱德华在找麻烦,他办公室的员工也不知道。爱德华一定是从我们身边的人查到马斯坦这号人物。如果不是你,不是我......"

  我知道他想说谁――茉莉。

  "没证据我们不能冤枉她。"

  "你当然会这样讲。跟她睡觉的人是你。我去找马斯坦的事,你做过记录吗?"

  "办公室里没有。"

  "家里呢?"

  "有。"

  "你拿给她看过?"

  "当然没有。"

  "也许她偷看了那些纪录,而你却没有发现。"

  "大概吧。"我心里想,绝对是。

  "她不在这里,没办法问她。她打过电话来请病假吗?"

  我耸耸肩。"她根本没打电话来。露辛达想联络她,可是她的电话没有人接。"

  他叹了口气。"我不是真的怪你,可是泰勒,你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情上,你的判断真的很有问题。"

  "我会处理。"我说。

  "我知道你很火大。你觉得自己受伤害了,很生气。我不希望你气冲冲地出去干傻事,把事情搞得更糟。不过,我要你好好想一想,你在这个计划里的立场是什么,你站在哪一边。"

  "我知道自己站在哪一边。"我说。我从车上打电话给茉莉,但她还是没接。我开到她家里去。天气很温和。她住的那栋楼不高,外墙是灰泥涂料,草皮的洒水器喷着水雾,整栋楼看起来灰蒙蒙的。花园里的土飘散着一股菌类植物的气味,飘进我车子里。

  我沿着来宾停车场绕圈子,忽然看到茉莉站在一辆搬家公司破旧的白色拖车后面,正忙着摞箱子。那辆拖车连结在她那部三年的福特车后面。我把车子停在她面前。她看到我,嘴里好像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但从她的嘴型看得出来好像在说"惨了!"不过,我从车子里出来的时候,她并没有畏缩。

  她说:"你不能停在这里!你挡到出口了。"

  "你要去哪里吗?"

  茉莉把一个纸箱放到拖车波纹型的地板上。纸箱上面写着"盘子"。她说:"你看我像在干什么。"

  她穿着一条棕色的休闲裤,一件丁尼布衬衫,头发上绑了一条手帕。我一靠近她,她就往后退了三步,显然很害怕。

  "我不会伤害你。"我说。

  "你想干什么?"

  "我想知道是谁收买你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爱德华亲自找你的,还是他的手下?"

  "狗屁。"她说。她在盘算自己和车门的距离有多远。"泰勒,让我走。你到底想怎么样?你问这个干什么?"

  "是你自己自告奋勇找上门的,还是他先打电话给你的?这件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茉莉?你是为了收集情报才和我上床,还是你第一次跟我约会之后才临时起意?"

  "去你的。"

  "他给了你多少钱?我想知道自己值多少钱?"

  "去你的。那又怎么样?我不是......"

  "不要告诉我你不是为了钱。我的意思是,不要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原则。"

分秒必争

  总统大选快到了。杰森想利用这段时间来做掩护。

  "把我治好。"他曾经说过。而且他认定有一个方法可以办到。那有点像是某种偏方,没有经过药物食品管理局的核准。但那种治疗方法已经经历过长时间的验证。他话讲得很清楚,不管我愿不愿意合作,他都要把握这个机会。

  茉莉几乎剥夺了对他很重要的一切事物,而我也只好替她收拾残局。我答应帮忙。我想到当年爱德华曾经对我说:"我希望你能够照顾他,我希望你能够发挥判断力。"想起来会觉得有点讽刺,这就是我现在做的吗?

  再过几天就是十一月大选了,万诺文向我们简单说明了整个程序和随之而来的风险。

  想和万诺文碰面讨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麻烦的倒不是像蜘蛛结网一样围在他身边的那些警卫,尽管他们也不好沟通。真正麻烦的是那群研究人员和专家。他们仿佛一群采食花蜜的蜂鸟,拼命挖掘万诺文带来的火星数据库。这些人都是声誉卓著的学者。他们接受过联邦调查局和国安部的身家调查,宣誓保密,至少在短时间内。万诺文带到地球来的数据库里蕴藏着火星人的智能,彻底迷住了那批学者。根据统计,那五百多个数字档案涵盖了天文学、生物学、数学、物理学、医学、历史和科技,每个档案的内容有一千页。其中有不少知识已经凌驾于地球的水准之上。就算我们有时间机器,能够将整座亚历山大图书馆的收藏挖掘出来,恐怕也无法引起更大的学术探索热潮。

  他们必须在万诺文正式露面之前完成工作,所以承受的压力很大。在外国政府开始要求分享数据库之前,联邦政府希望他们至少能够先整理出数据库的简要目录。数据库所使用的语言很接近英文,但里面有一些火星科学符号。国务院打算过滤整个数据库,把过滤后的备份交给外国政府。这些备份文件将会删除掉一些可能有价值或有危险的科技,或是只列出大纲。原始的完整内容将列为最高机密。

  时间回旋分秒必争万诺文是唯一能够解释火星档案漏洞的人,因此,这群学者为了想霸占万诺文的时间,互相争夺,互相猜忌。好几次,我被那些温文儒雅却又歇斯底里的男男女女赶出万诺文的房间,因为他们要求十五分钟的讨论时间。他们有的是"高能物理小组",有的是"分子生物小组"。万诺文偶尔会介绍那些人给我认识,只不过他们个个都臭着一张脸,特别是医学小组的负责人。当万诺文公开宣称我是他的私人医师时,那位负责人几乎紧张到濒临"心动过速"的程度。

  不过,为了让那些人释怀,小杰暗示说我只是"社交训练课程"的一部分,在政治活动和科学工作之外,协助万诺文习惯地球上的社交礼仪。而我也向那个医学小组的负责人再三保证,没有她的直接参与,我绝对不会对万诺文做任何治疗。那些研究人员开始议论纷纷,说我是一个投机分子,蛊惑万诺文,借此打入核心圈子。万诺文公开露面之后,我会签下一份条件优渥的出书契约。流言自然而然地传开了,而我们也不做任何澄清。这些流言有助于我们达到目的。

  阅读药学的数据库比我预期中要容易得多。万诺文带到地球来的是整套的火星药典。他说,里面的内容都是地球上没有的,也许有一天他自己生病了,也需要查询药典来治疗。他降落在地球的时候,宇宙飞船上的药品都被没收了,不过,当他大使的身份确定之后,政府就把那些药品还给他了。政府必然已经从那些药品中采取了样本,不过,万诺文很怀疑,光凭一些简陋的分析,真的有办法找出这些高科技药品的用途吗?万诺文拿了几瓶未加工的药水给杰森。杰森利用主管特权的掩护,将那些药材偷偷夹带出基金会。

  万诺文跟我简单说明了使用的剂量、时间、禁忌,还有潜在的后遗症。看到那一大串使用后的危险,我有点紧张。万诺文说,即使在火星上,转化到第四年期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零点一,而杰森的状况又因为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而变得更复杂。

  可是,如果不接受生命延长医药处理,杰森的下场会更悲惨。所以,不管我同不同意,他都会做到底。从某个角度来看,开处方的医生是万诺文,而不是我。我的角色只是观察这整个过程,处理一些意外的副作用。这样想,我就比较不会良心不安了。不过,万一哪天上了法庭,我也很难拿这个理由替自己辩护。也许开处方的是万诺文,但是把药注射到杰森体内的人却是我。实际动手的人会是我。

  到时候,万诺文根本不会和我们在一起。小杰已经预先请了三个礼拜的假,从十一月底到十二月初。到那个时候,万诺文已经成为全球瞩目的焦点,家喻户晓的人物了。每个人都会知道他的名字,虽然他的名字听起来有点怪。万诺文将会在联合国发表演说,接受全球各国的友好问候。那些前来致意的领袖也不乏双手沾满血腥的独裁者、宗教大师、总统、首相。那段时间,杰森正好在经历痛苦的煎熬,汗流浃背,恶心呕吐,同时迈向健康之路。

  我们必须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以免药效发作的激烈反应引人猜疑,而我在照顾他的时候也不会引人侧目。但那个地方也不能太偏僻,紧急的时候必须可以叫得到救护车。那个地方必须很舒服,很安静。

  杰森说:"我知道一个很理想的地方。"

  "哪里?"

  他说:"大房子。"

  我忍不住笑起来,却发现他不是在开玩笑。罗麦思到基金会巡视之后,茉莉也离开了。无论爱德华・罗顿答应给她多少钱,她应该已经拿到了。可能是爱德华本人,也可能是委托私家侦探交给她的。一个星期之后,黛安又打电话来了。

  当时是礼拜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公寓里。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普照,可是我却把百叶窗放下来。一整个礼拜,我一边忙着在基金会的诊所里看病,一边偷偷摸摸跟万诺文和小杰讨论。然而,到了周末,我却发现自己陷入一片空虚。我心里想,忙是一件好事,因为,人一忙起来,就会淹没在每天没完没了的麻烦事里,但你至少还搞得懂那是什么麻烦。忙碌会赶走痛苦,使你忘记悔恨。每天重复机械式的动作,那样的生活可以让人活得比较健康,至少是一种拖延战术。很有效,不过,唉,却也是暂时的。早晚那些嘈杂的声音会消失,人群会散去,而你回到家,面对着烧坏的电灯泡,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面对着凌乱的床铺。

  那种感觉很难受。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什么样的感觉。我心中的痛苦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彼此矛盾互相冲突,不知道应该先去感觉哪一种痛苦。"没有她你会比较好过。"小杰跟我说了好几次。他说得对,但也是陈腔滥调: 没有她你会比较好过。如果我搞得懂她,我才会更好过。茉莉究竟是在利用我,还是在惩罚我利用了她?我对她的爱是冷淡的,甚至有点虚伪,而她却为了利益冷酷地舍弃了我的爱。我们两个人是不是谁也不欠谁?如果搞得懂这一切,我会更好过。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觉得有点不自在。当时,我正忙着把床单从床垫上剥下来,卷成一团抱到洗衣间去,倒了一堆清洁剂,一大桶滚烫的热水,打算把茉莉的味道洗掉。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你一定不希望有人打扰,因为那又会让你感觉到有那么一丝丝的不自在。但我天生就是那种有电话就一定要接的人。我接了电话。

  "泰勒吗?"黛安说,"是你吗,小泰?你自己一个人吗?"

  确实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太好了,真高兴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想告诉你,我们要改电话号码了,而且不会登记在电话簿上。我是怕你要找我的时候找不到人......"

  她念了一个号码,我随手拿了一张纸巾把号码写在上面。"你为什么不登记电话号码?"她和西蒙平常都只用普通的室内电话,不用手机。我猜那也是一种对神的虔诚忏悔,就像穿毛衣和吃全粒谷类一样。

  "第一个原因是,爱德华一直打电话来骚扰,好几次他半夜打电话来教训西蒙。坦白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点醉了。爱德华痛恨西蒙,打从一开始就痛恨。不过,自从我们搬到凤凰城之后,他就没有再跟我们联络了。现在他又打来了。不联络虽然有点伤感情,但像现在这样反而更受不了。"

  黛安的电话号码一定也是茉莉偷的。她从我计算机里的生活杂务管理程序看到黛安的电话号码,然后抄下来交给爱德华。这件事我没办法跟黛安解释,因为那会违反我的保密协议。同样的,我也不能提到万诺文或是复制体计划。不过,我倒是告诉她,杰森和他爸爸为了争夺基金会的控制权,两个人起了冲突,结果杰森赢了。也许就是这件事令爱德华很烦躁。

  黛安说:"有可能。才刚离婚就碰到这种事。"

  "谁离婚了?你是说爱德华和卡罗尔吗?"

  "杰森没告诉你吗?自从五月以后,爱德华就一直自己租房子住在乔治城。离婚协议还没有谈完,不过,卡罗尔应该会分到大房子,清洁管理费用由爱德华支付。其他的一切归爱德华所有。离婚是爱德华提出来的,不是卡罗尔。这大概也不难懂。几十年来,卡罗尔一直沉迷在酒精里。她这个妈妈做得不怎么样,做爱德华的太太也不怎么像样。"

  "你是说你也赞成吗?"

  "也不能说是赞成。我对爱德华的观感还是没有改变。他是个很差劲、对孩子漠不关心的爸爸。至少对我是这样。我不喜欢他,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应该喜欢他。另一方面,我也不怕他,不像杰森那样怕他。杰森把他当成是改变历史的工业巨人,华盛顿权力高峰呼风唤雨的人物......"

  "他不是吗?"

  "他是很成功,很有影响力。可是小泰,这一切都是相对的。全国至少有上万个像爱德华・罗顿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当年他爸爸和叔叔拿钱资助他创业,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爱德华......而且,我相信他们拿钱帮他只是为了想逃税,没安什么好心眼。不过,爱德华还是有他自己的一套。当年,时间回旋的出现打开了一扇机会之门,而他也抓住了那个机会。因为这个缘故,那些大权在握的人才注意到他这号人物。然而,在那些大人物眼里,爱德华只不过是个暴发户。他骨子里根本就不是耶鲁、哈佛名校的血统,跟那些人不是同一国的。所以,也不会有人帮我办上流阶层的社交舞会。在这个社区里,我们只是穷人家的孩子。我的意思是,这是好社区,可是还是分传统权贵阶层和经济新贵阶层。而我们当然就是经济新贵阶层。"

  我说:"看起来大概不一样吧,至少从草坪对面我们家看起来不一样。卡罗尔还好吗?"

  "卡罗尔还是老样子,靠酒瓶过日子。那你呢?你和茉莉还好吗?"

  我说:"茉莉已经走了。"

  "走了是什么意思?她是去买东西吗?还是......"

  "走了就是走了。我们分手了。我没有比较婉转的说法。"

  "那真是不幸,泰勒。"

  "谢了,不过那样最好,大家都这么说。"

  "西蒙和我还过得去。"虽然我没问,她还是说了。"教会的事让他很烦心。"

  "教会里又在搞斗争了吗?"

  "约旦大礼拜堂现在碰到一些法律上麻烦。详细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我们并没有直接牵涉进去,不过西蒙很不好受。你真的没事吗?你的声音听起来哑哑的。"

  我说:"总会过去的。"大选前那天早上,我收拾了几箱行李,里面装了一些洗好的衣服,几本科幻小说,还有我的诊疗用具包。我开车到杰森家去接他,准备北上开到弗吉尼亚州。小杰还是喜欢名车,但我们一路上必须低调一点,不能太招摇。所以,我们还是决定开我的本田,而不是他的保时捷。这些日子,开保时捷上州际公路不太保险。

  葛兰总统执政这段期间,那些年收入美金五十万以上的人日子非常好过,可是对其他人来说,日子就难过了。这一点,从公路上就可以很明显看得出来。大型购物中心倒闭了,夹在中间的是一长排廉价量贩卖场。停车场上挤满了没有轮胎的报废汽车,流浪汉就住在里面。公路上的小镇一片荒凉,只剩下便利商店还在营业,警车躲在路边抓超速。这大概是小镇唯一的收入来源了。路边有一些州警局设立的警告牌,上面写着"夜晚禁止逗留",或是"任何人打紧急报案电话,警方将会先查证号码,才会立即驰援"。公路抢劫过度猖獗,路上小型车的流量只剩下一半了。一路上我们看到的车子,多半是破破烂烂的十八轮大卡车,或是各军事基地的迷彩军用卡车。

  一路上,我们都不谈那些,也不谈选举。选举没什么好谈的,因为结果已经很明显了。罗麦思的民调遥遥领先另外两个主要候选人,还有三个没什么分量的候选人。我们也不谈复制体计划或万诺文,当然更不会谈爱德华・罗顿的事。我们谈的是小时候的事,最近看了哪些书不错。大部分的时间,我们甚至静静地不讲话。我先前已经把很多音乐下载到仪表板的音响系统内存,大部分是那种有棱有角很另类的爵士乐。我知道小杰喜欢这种音乐。例如,查理・帕克,特洛尼斯・蒙克,桑尼・罗林斯。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探测出大众音乐和明星音乐之间的空间。

  黄昏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大房子。

  屋子里灯火通明,大大的窗户透出奶油般金黄的光,对映着天空的灿烂彩霞。今年的大选季节天气很冷。卡罗尔・罗顿从门廊走下来接我们。她娇小的身上披着旋涡型呢毛的围巾,穿着一件针织毛衣。她看起来蛮清醒的。这一点,从她步伐稳健的样子就可以看得出来,虽然感觉上有点刻意。

  杰森慢慢地伸开四肢,小心翼翼地从右边的座位站出来。

  小杰的症状似乎没有明显发作,和最近这几天差不多。只要费点劲,他就能够让自己看起来完全正常。可是,我们一回到大房子,他整个人就完全放松了,不再装了。他经过玄关走到餐厅的时候,身体歪歪的。家里的用人都不见了。卡罗尔已经安排好,这几个礼拜,家里只会有我们几个人。不过,为了怕我们到家的时候肚子会饿,厨房还是留下了一大碟冷盘肉和青菜。杰森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卡罗尔和我也坐下来陪他。上次看到卡罗尔是在我妈的葬礼上,现在她看起来明显老了很多。她头发变得很稀疏,隐隐约约看得到粉红色的头皮,看起来有点像猴子。我扶着她手臂的时候,感觉像是衣服的丝绸底下包着一根细细的干木柴。她的脸颊很消瘦,眼中闪烁着一种锐利而紧张的渴切。那是酒鬼的眼神,只是现在暂时戒酒了。我对她说,很高兴看到她,她有点悲伤地笑了笑。"谢谢你,泰勒。我知道自己现在有多难看,就像电影《日落大道》里面的葛萝莉亚・史璜生。非常感谢,不过现在不要帮我拍特写。"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不过我还受得了。杰森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我说。

  "你很会甜言蜜语骗人。不过我知道......呃,也不能说我全都知道。不过,我知道他生病了。他没有跟我说很多。我还知道,他正在等你来帮他治疗。你要用的是一种偏方,不过很有效。"她把手臂从我手中抽开,凝视着我的眼睛。"你要用在他身上的药,会有效的,对不对?"

  我心里紧张得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说:"对。"

  "他要我答应他不要问问题。我心里想,应该不会有事。杰森很信任你,所以我也很信任你。虽然当我看着你的时候,感觉上很像看着当年住在草坪对面的那个小男生。不过,当我看着杰森的时候,感觉也像是看到一个小孩子,失踪多年的孩子......我甚至想不起来他们是在哪里走失的。"那天晚上我睡在大房子的一间客房里。当年住在庭院里的时候,那个房间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只是偶然从走廊经过的时候瞄了一眼。

  整个晚上我只睡了一小会儿,其他的时间我躺在床上人却很清醒,脑海中盘算着,和杰森到这里来,自己有没有触犯什么法律。杰森把火星人的药从基金会园区里偷运出来,触犯的究竟是哪一条法律或法案,我并不清楚。不过,我很清楚自己已经变成共犯了。

  第二天早上,杰森盘算着应该把那几个瓶子藏在什么地方比较好。那几个瓶子是万诺文交给他的,里面装着清澈透明的液体,够四、五个人用了。我们要出发的时候,他跟我解释为什么要带这么多瓶。他说:"以防万一。要是有个行李箱掉了也不怕。就像备胎。"

  "你是担心有人会来搜查吗?"

  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联邦政府的安全人员穿着生化防护衣,把大房子的阶梯挤得水泄不通。

  "当然不是,不过,防患于未然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眼睛每隔几秒钟就会向左边抖一下。症状又出现了。"你是不是有点担心?"

  我说,如果那些备用的药不需要冷藏的话,我们可以藏在草坪对面的小房子里。

  "万诺文说,除非是热核子爆炸那样的高温,否则它们的化学结构非常稳定。不过,如果他们要搜索大房子,范围会涵盖整个庭院。"

  "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搜索,我只知道有个好地方没有人找得到。"

  杰森说:"带我去看看。"

  于是,我们从草坪走过去。杰森跟在我后面,身体有一点摇摇晃晃。中午刚过没多久,今天是大选的日子。不过,走在两栋房子中间这片草坪上,感觉上只是秋天里一个普通的日子,寻常的一年。围绕着溪边的那片林地里传来一声鸟啼,开头很嘹亮,结尾的时候却有点不干脆。然后,我们走到我妈房子的门口。我用钥匙打开门,屋子里是一片深沉的寂静。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来打扫这间房子,清清灰尘。不过,自从我妈去世之后,房子就一直关着很少有人进来。我一直没有回来整理她的遗物,而我们家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卡罗尔宁愿让房子保持原状,不想有什么变动。然而,你却可以感觉到时间的存在。很明显。时间一直盘踞在这里,时间把这里当成它的家。客厅里有一股密封了很久的味道。长年没有使用的家具,发黄的纸张,尘封多年的布料纤维,这一切仿佛都渗出一股原始材料的气味。卡罗尔后来告诉我,冬天的时候,她在屋子里开了暖气,以免水管结冰。夏天的时候,她会把窗帘遮起来挡太阳。今天有点凉,屋里屋外都一样。

  杰森跨过门槛的时候,身体在发抖。整个早上他的步伐都很零乱,所以他把那些备用的药交给我拿着。他要用的已经留在大房子里了。那些装着药水的玻璃瓶放在一个泡棉衬里的皮制手提袋里,整个重量大概是两三百公克。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就连她还在世时时候,我都没有进来过。这还是我第一次进这里。说我很想念她,听起来会不会有点蠢?"

  "不会啊,怎么会蠢呢?"

  "小时候我就注意到她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只要贝琳达・杜普雷一走进大房子里,你就会感到一阵温暖慈祥跟着她进来了。"

  我带着他走过厨房,来到一扇只有半个门高的小门,门后面就是地下室。罗顿家庭院这栋小房子是模仿新英格兰风味的农舍盖成的,不过也可能是设计的人自以为是的新英格兰风味。走进地下室,头顶上是一片粗糙的水泥天花板,矮到杰森必须弯着腰跟在我后面。空间很狭小,只容得下一座暖气炉,一台热水器,一台洗衣机,还有一台烘干机。这里的空气更冷,还有一股潮湿的矿坑味。

  我趴到暖气炉金属板后面的角落里。那里是一个布满灰尘的死角,就连专业的清洁工人都很容易忽略。我告诉小杰,这里有一小片裂开的石墙,用一点技巧就可以把它撬开,然后,你会看到松木柱和墙底中间有一条小沟。

  小杰说:"很有意思。"他站在我后面一米的地方,隔着那个笨重的暖气炉。"泰勒,你在里面藏了什么东西?过期的男性杂志?"

  小时候,我在这里藏了一些心爱的玩具。倒不是因为怕被人偷走,而是因为好玩,藏起来,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找得到。后来,我开始藏一些比较青春期的东西,例如,写给黛安的日记和信件。有一阵子,我曾经想对黛安吐露爱意,就把那种感觉写在日记里,写信给她。那些信从来没有寄出去,甚至没有写完。当然,我不想坦白告诉杰森,我还藏了一些别的东西,例如,我从色情网站上打印出来的一些无聊的图片。其实,很久以前,这些年轻时候犯罪的小秘密早就被我丢光了。

  "应该带把手电筒来的。"小杰说。天花板上只有一颗小灯泡,光线太微弱了,看不清楚那个结满了蜘蛛网的死角。

  "我记得保险丝箱旁边的桌子上有一把。"真的还有。我从小沟那边爬出来一下子,从杰森手上接过手电筒。手电筒里的电池已经快没电了,射出来的光线很黯淡,仿佛有水汽,雾蒙蒙的。不过已经够亮了,我根本不必摸半天,很快就找到那块松掉的石墙。我把那块石墙移开,然后把那个手提袋塞进去,再把石墙移回原位,拨了一些白灰粉塞住旁边的缝。

  我正准备要爬出去的时候,手电筒掉到地上往里面滚,滚到暖气炉后面结满蜘蛛网的阴影里。我做个鬼脸,顺着灯光闪烁的方向伸手去拿。我摸到了手电筒的把柄,但也摸到另外一个东西,一个空空的却又硬硬的东西――一只盒子。

  我把那只盒子拉过来。

  "小泰,你快弄完了吗?"

  我说:"再一下子就好。"

  我用手电筒照那只盒子。那是一只鞋盒。鞋盒上面有一个布满灰尘的"纽巴伦牌"商标,商标上又写了几个粗粗的黑字: 纪念品(学校)。

  这就是那只失踪的鞋盒。那只鞋盒原本摆在楼上我妈的饰品架上,上次回来参加葬礼的时候一直找不到。

  杰森问:"有什么问题吗?"

  我说:"没事。"

  待会儿再来看。我把那只鞋盒推回原位,然后爬出那个全是灰尘的地方。我站起来拍拍手。"大概可以了。"

  杰森说:"帮我记着,免得我忘了。"那天晚上,我们在罗顿家那台大得吓人的老旧电视上看大选的结果。卡罗尔找不到她的眼镜,只好贴近电视,一直眨眼睛。她大半辈子对政治一向不闻不问。她的名言是:"那是爱德华的部门。"所以,我们只好跟她解释那些候选人谁是谁。不过,她似乎还蛮喜欢那种选举的气氛。每当杰森开个小玩笑,卡罗尔就笑得很开心。看她那个样子,杰森就一直开玩笑。从她笑起来的模样,我依稀看得到黛安的影子。

  不过,她很快就累了。电视新闻上刚开始要唱名宣布各州的结果,她就回房间去睡觉了。结果并不令人意外,罗麦思囊括了东北部各州的选票,中西部和西部几个州也多半都拿到了。南部选得比较不好。不过,即使在南部,历史悠久的民主党和基督教保守党几乎也打成了平手。

  后来,最后一个竞选对手终于也铁青着脸但很有风度地承认败选。这个时候,我们开始清理桌上的咖啡杯。

  我说:"所以说,好人赢了。"

  小杰笑了一下。"我实在没把握那些人有哪一个是靠得住的。"

  "罗麦思不是对我们不错吗?"

  "也许吧。不过,别以为罗麦思在乎近日点基金会或是复制体计划。他只是搭个便车,借此降低太空计划的预算,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让别人以为这是他政绩上的一大突破。他省下来的政府预算会转移到军事预算上。这也就是为什么爱德华没办法拉拢航天圈子那些老伙伴,鼓动他们的情绪反罗麦思。罗麦思不会让波音或洛克希德马丁饿肚子。他只是想叫他们转移阵地。"

  "转移到国防阵地。"我补了一句。时间回旋刚出现那段时间,全球陷入一片混乱,矛盾冲突蠢蠢欲动。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现在是个好时机,可以开始重整军备了。

  "如果罗麦思讲的话靠得住。"

  "你不相信他吗?"

  "恐怕不敢。"

  聊到这里,我们就回房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我帮杰森打了第一针药剂。小杰瘫在罗顿家大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窗外。他穿着一条牛仔裤和棉衬衫,散发出一种懒洋洋的贵族气息,感觉很虚弱,但是很自在。我不知道他心里会不会害怕,不过,至少我看不出来。他卷起右边的袖子,露出臂弯。

  大房子里留了一瓶药水,其他的藏在小房子里。我从包包里拿出一根针筒,装上无菌针头,从瓶子里抽出清澈透明的药水。万诺文已经教我演练过好几次了。这是进入第四年期的规程。在火星上,他们会举行一个安静的仪式,准备一个舒服的地方。在这里,我们有十一月的阳光,时间分秒必争。

  注射前,我用海绵醮酒精帮他消毒。我说:"你最好还是不要看。"

  他说:"我想看。让我看看你是怎么做的。"

  他永远都想知道事情是怎么做的。打了针之后,并没有立即反应。不过,到了第二天中午,杰森开始有点发烧了。

  他说,感觉上就像轻微的感冒。不过,到了三点左右,他开始求我把温度计和血压计拿......拿到别的地方去。他的意思是,叫我走开。

  昨天晚上就开始下雨了,下得很大,一直延续到今天下午还下个不停。我把领子翻起来挡雨,跑过草坪到我妈的房子那边去。我到地下室找到那个写着"纪念品(学校)"的鞋盒,拿到客厅里。

  下雨天。隔着窗帘,外面的天色黯淡,客厅里一片昏暗。我把灯打开。

  我妈死的时候是五十六岁。我跟她一起在这间房子里住了十八年,那相当于她一辈子三分之一的时光。至于之前的三分之二,她只挑选了一小部分告诉我。我偶尔会听她聊起她的家乡宾翰郡。举例来说,我知道她和父亲继母住在一起。她父亲是房地产经纪人,继母在托儿所工作。他们住的那间房子在一条林荫大道上,路很陡,他们在坡顶上。她小时候有一个朋友叫做莫妮卡・李。她们家附近有一座篷顶桥,有一条"小威克里夫"河,有一间长老教会的教堂。十六岁之后,她就不再上教堂了。除了参加她父母亲的葬礼,她一直没有再进过那间教堂。不过,她从来没有跟我提过她在伯克利大学念书的往事,也没有告诉过我她为什么要去念工商管理硕士,人生有什么目标,为什么要嫁给我爸爸。

  有一两次,她把那些盒子拿下来,让我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目的是为了要让我知道,在我出生之前,她曾经度过一段多么艰苦的岁月。那些东西就像证据一样,证物甲乙丙,三个盒子,上面写着"纪念品"和"杂物"。有一些真实历史的遗迹折叠成一张一张混杂在盒子里。例如,一些发黄的报纸头条新闻剪报,报道恐怖分子的攻击事件,战火不断,总统大选,或是总统遭到弹劾。此外,里面还有一些小饰品。小时候我很喜欢把那些小饰品握在手里玩。还有一个光泽黯淡的五毛钱硬币,那是一九五一年发行的,也就是我父亲出生那一年。此外,还有四个棕色和粉红色的贝壳,那是她当年在波士顿的柯库斯库克湾捡到的。

  "纪念品(学校)"那个盒子是我最不感兴趣的。里面有几个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的竞选徽章,只不过那些人后来显然都没有当上总统。我喜欢那些颜色很鲜艳的徽章。除此之外,盒子里面放满了她的毕业证书,从毕业纪念册上面撕下来的几页,还有一沓小信封。那些东西从前我连碰都不想碰,也不准碰。

  我打开一个信封。从信的内容可以看得出一些端倪。第一,这是一封情书,第二,笔迹不像是我爸爸的。另外一个"纪念品(马库斯)"的盒子里有一堆我爸爸写的信,笔迹和这一封显然不同。

  看起来,我妈在大学时代有个爱人。万一让我爸爸知道了,也许会很尴尬,因为她毕业才一个礼拜就嫁给我爸爸了。不过,在别人看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个盒子会被藏到地下室,应该不是为了这个原因,因为那个盒子已经光明正大地在架子上摆了好几年。

  难道是我妈把盒子藏到地下室去的吗?我不知道,从我妈中风到隔天我回到家这段时间,有谁会在这个屋子里?是卡罗尔发现她整个人瘫软在沙发上。也许是有大房子的佣人事后来帮忙清理过房子,而且,当时一定有急救人员在现场准备把她移送到医院去。可是,根本想不出半点理由,这些人有哪个会把"纪念品(学校)"的盒子拿到楼下去,塞在暖气炉和墙脚中间的黑沟沟里。

  也许根本不用在意,反正这也没有牵涉到什么犯罪,只不过是东西被摆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搞不好是当地的孤魂野鬼。看起来,我是永远猜不透了。而且,根本也不需要为这种问题伤脑筋,因为房子里所有的东西早晚都要卖掉,或是交给清洁公司回收,丢弃。这件事我已经拖了很久,卡罗尔也拖了很久。好像遥遥无期。

  不过,那一天还没有来临。

  那一天还没有来临,我也只好先把"纪念品(学校)"的盒子放回饰品架上,放在"纪念品(马库斯)"和"杂物"那两个盒子中间,把那个空隙补满。为了治疗杰森,我问过万诺文一个最令人困扰的医学问题。那就是,不同药品交互作用的禁忌。我不能让杰森停止服用硬化症的药,因为那会导致他病情恶化。可是,我也很怕把两种药混在一起,一方面每天继续吃硬化症药,一方面又把万诺文给的生化改造药水打到他体内。

  万诺文向我担保绝对没有问题。生命延长处理法不是一种传统的"药"。我打进杰森血管里面的比较像是一种生化计算机程序。传统药物通常是对蛋白质和细胞表面起作用。万诺文的药水处理的是DNA本身。

  然而,药还是必须进入他的细胞才能够起作用,而且,在进入细胞的过程中,必须协调杰森的血液化学结构和免疫系统......不是吗?万诺文特别强调,这些都不会有问题。生命延长鸡尾酒处理法是有弹性的,足以在任何生理状况下产生作用,除非身体已经死亡。

  可是,当年移民到火星上的人类并没有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的基因,而且,火星人对杰森目前正在吃的药一无所知。尽管万诺文坚持说我的顾虑是多余的,我却发现他说话的时候很少笑。于是,我们也只能孤注一掷了。在我第一次帮他注射之前的一个礼拜,我已经减少杰森硬化症药物的服用剂量。我并没有停药,只是减量。

  这个策略似乎奏效了。当我们抵达大房子的时候,杰森虽然减少了服药量,却只显现出轻微的症候群。于是,我们开始抱着乐观的态度进行生命延长处理。

  三天后,他发高烧。我想尽办法都没能让他退烧。烧了一天,他几乎都陷入半昏迷状态。又过了一天,他的皮肤开始发红起水泡。那天傍晚,他开始惨叫。

  尽管我帮他打了吗啡,还是没有办法让他停止惨叫。

  他的惨叫不是声嘶力竭喊出来的,而比较像是呻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大叫起来。那种声音听起来比较像是生病的狗,而不是人类。那是无意识的惨叫。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就不会再惨叫了,也不记得自己惨叫过。不过,他的喉咙已经发炎了,而且很痛。

  卡罗尔装出很勇敢的样子,忍受这一切。房子里有些地方几乎听不到杰森的哀号,例如后面的房间和厨房。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待在那里看书或是听当地的广播。然而,她显然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没多久,她又开始喝酒了。

  也许我不应该说"开始"。她喝酒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她只不过是尽量少喝,让自己还能够保持一点清醒。彻底戒酒是很可怕的,而让自己喝到烂醉如泥却是充满了诱惑。她在这两种极端之间游走。但愿我这样说不会显得油嘴滑舌。卡罗尔走在一条艰苦的路上。她能够坚持下去是因为她爱她的儿子,尽管过去这许多年,她的爱仿佛像冬眠了一样,睡得太沉。如今,杰森的痛苦哀号终于唤醒了她。

  到了处理过程的第二个礼拜,我开始帮杰森吊点滴,随时注意他愈来愈高的血压。那天他看起来状况还不错,只不过外表有点吓人。有些皮开肉绽的地方开始结痂,眼睛几乎是夹在一团浮肿的肉块里。他的意识还算蛮清醒的,还知道要问我万诺文什么时候会上电视第一次公开露面。其实时间还没到,预定日期是在下个礼拜。不过,天黑的时候,他又陷入昏迷,开始呻吟。他清醒了好几天,现在又开始了。他那种声嘶力竭的哀嚎,听了很让人难受。

  但卡罗尔受不了了。她出现在房间门口,泪流满面,脸上的表情很严厉,愤怒到了极点。她说:"泰勒,不准再继续下去了!"

  "我已经尽力了。他对镇静剂没有反应。我们最好明天早上再来讨论。"

  "你没听到他在惨叫吗?"

  "怎么会听不到呢?"

  她说:"你都无所谓吗?听他这样惨叫你都无动于衷吗?我的天!就算他到墨西哥去找密医也会比现在好得多。就算他去找心灵治疗也会比现在好得多。你真的知道自己给他打了什么药吗?你这个该死的密医!我的天!"

  很不幸的是,她问的问题,我也已经开始想问自己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给他打了什么药,从严格的科学角度来看,真的不知道。我相信火星来的万诺文,我相信他对我的承诺,然而,在卡罗尔面前,我却没办法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护。我没有预料到,整个过程会是如此困难,如此痛苦。那种痛苦是如此的明显。是不是处理的过程出了什么问题?药水会不会根本就是无效的?

  小杰哀号了一声,然后叹了一口气。卡罗尔用手遮着耳朵。"他很痛苦!你这个该死的蒙古大夫!你看看他!"

  "卡罗尔......"

  "不要叫我卡罗尔,你这个凶手!我要叫救护车!我要叫警察!"

  我冲到门口去,抓住她的肩膀。我的手感觉得到她很脆弱,但她浑身却散发出一股危险的力量,像一只被困住的猛兽。"卡罗尔,你听我说。"

  "干什么,我干吗要听你说?"

  "因为你的孩子把自己的命托付给我。卡罗尔,你听我说。我需要人帮忙。我一直在照顾他,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我已经撑不了多久了,我需要找个人在这里陪他。一个真正懂医学,能够做出专业判断的人。"

  "你应该自己带个护士来。"

  我是应该带,但根本不可能。而且那不重要。"我没有护士,我需要你来接替我。"

  好一会儿她才意会过来。她倒抽了一口气,往后退。"我?"

  "据我所知,你应该还有医师执照。"

  "我很久没有帮人看病了......几十年了吧?几十年了......"

  "我不是要你动心脏手术。我只是要你帮他量量血压体温。你应该没问题吧?"

  她气消了,有点受宠若惊。她有点怕,想了一下。然后,她很严厉地瞪着我。"我为什么要帮你?我为什么要当帮凶,帮你折磨他?"

  我一时还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背后却突然有一个声音说:"噢,拜托你。"

  那是杰森的声音。这又是火星药的另一个特征,你随时会清醒过来,但也随时会陷入昏迷。显然清醒的时刻来了。我转身过去看他。

  他对我扮个鬼脸,然后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坐不起来。他的眼神很清醒。

  他叫了一声妈妈,然后说:"说真的,你不觉得这样骂泰勒有点不公平吗?拜托你听泰勒的话,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卡罗尔瞪大眼睛看着他。"可是我不会,我没有,我没办法......"

  然后她转身走出房间,走路摇摇晃晃,一只手扶着墙壁。

  我整夜没睡陪着小杰。到了早上,卡罗尔又到房间来了。她看起来有点畏缩,不过却很清醒。她说她要接替我。小杰现在很清醒,不见得需要人照顾。不过,我还是把小杰交给她了,然后跑去睡觉补眠。

  我睡了十二个钟头。我回到房间的时候,卡罗尔还在。小杰又昏迷了。卡罗尔握着他的手,轻轻摸着他的额头,那种慈祥的感觉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杰森的药物处理已经进行一个半星期了,开始进入恢复期。看不出有什么突然的转变,也看不到奇迹出现。不过,他清醒的时间愈来愈长了,血压也恢复稳定,接近正常的标准。

  那天晚上,万诺文要在联合国发表演说。我在大房子的用人休息区找到一台手提电视,把那台电视搬到小杰的房间。演讲快开始的时候,卡罗尔也跑来跟我们一起看。

  我觉得卡罗尔并不相信万诺文。

  万诺文到地球来访问的消息,上礼拜三已经正式发布了。他的照片已经在电视和报纸的头条新闻出现好几天了。电视上还有一段现场报道,画面上,总统搭着他的肩膀,两个人一起走过白宫的草坪。白宫已经发表了明确的声明,表示万诺文是来帮助我们的,但是他也无法立即解决时间回旋的问题,对假想智能生物也不够了解。一般民众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

  今天晚上,他走上联合国安理会会场的前台,登上讲台。讲台已经调整到适合他的高度。卡罗尔说:"有什么稀奇呢,他的个子好小。"

  杰森说:"不要小看他。他代表一个流传久远的文化,比我们人类的任何文化都更悠久。"

  卡罗尔说:"他看起来还比较像是绿野仙踪里的小矮人派来的代表。"

  当画面的镜头拉到他脸部的特写,他的威严就出来了。摄影师特别喜欢拍他的眼睛和他那神秘的微笑。他开始对着麦克风讲话时,声音很柔和。他刻意压低自己的声调,听起来会比较像地球人在讲话。

  万诺文说,他明白一般地球人会觉得这整件事很离奇。(不过,或许是因为有人对他疲劳轰炸,想不明白都难。)联合国秘书长在开场介绍的时候说:"事实上,我们活在一个奇迹的年代。"接下来,万诺文模仿标准的中大西洋口音,谢谢大家对他的殷勤接待,表达了他对家乡的思念,并说明他为什么要离开火星来到地球。他说,火星是一个遥远陌生的星球,但住在那里的人同样都是人类。火星是一个你会很想去亲眼看看的世界,那里的人很友善,风景很优美,但老实说,冬天冷得受不了。

  卡罗尔说:"听起来有点像加拿大。"

  接下来讲到关键的问题了。大家都想知道假想智能生物的来历。很不巧,火星人知道的也很有限,比地球人好不到哪里去。在他前来地球的途中,假想智能生物已经把火星围在时间回旋里面了。如今,火星人就像当年地球人一样束手无策。

  他说,他也猜不透假想智能生物的动机。火星人已经为这个问题争辩了好几百年,可是,就连火星上最伟大的思想家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万诺文说,令人纳闷的是,火星和地球被时间回旋包围的时候,正好都面临了全球性的大灾难。"就像地球一样,我们的人口已经接近饱和。在地球上,你们的工业和农业都依赖石油。而火星上根本没有石油,我们依赖的是另外一种稀有资源,也就是氮元素。农作物的循环是靠氮元素来驱动的,因此,火星上能够维持的人口数量也就受到很大的限制。在人口的控制上,火星人做得比地球人好一点,不过,那只是因为,早在我们的文明刚开始发展的时候,自然环境就已经迫使我们不得不认清这个问题。两个星球可能都面临经济和农业崩溃的问题,面临人类灭亡的悲惨命运。从前是,现在也是。就在危机暴发的边缘,两个星球都被时间回旋包围了。"

  "也许假想智能生物了解我们所面对的问题,才会采取这样的行动。不过,我们实在无法确定。我们不知道他们究竟希望我们做什么,是否希望我们做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时间回旋什么时候会消失。除非我们能够搜集到更多假想智能生物的第一手情报,否则,我们不可能会知道。"

  这个时候,摄影机又拉到他脸上的特写。万诺文说:"还好,有一个办法可以搜集情报。我带了一个计划到地球来。我已经和很多人讨论过这个计划,包括葛兰总统,刚当选的罗麦思总统,还有其他各国的元首。"接下来,他开始说明复制体计划的大纲。"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查出来,假想智能生物是不是也控制了别的星球,而那些星球的反应是什么,地球最后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当他开始谈到奥尔特云和"自动催化回馈科技"的时候,我注意到卡罗尔的眼神已经开始呆滞起来。

  电视上,万诺文走下讲台,底下的来宾大声喝彩,新闻主播开始消化他刚刚的演讲,对观众转述。卡罗尔看起来很害怕。她说:"这不可能是真的。杰森,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杰森很平静地说:"大部分都是真的。至于他刚刚讲到的火星上的天气,没有亲眼看到,我没有把握。"

  "我们真的已经面临大灾难了吗?"

  "自从星星消失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已经面临大灾难了。"

  "我是说他刚刚讲到的石油问题,还有其他的问题。如果时间回旋没有出现,我们是不是都要饿死了?"

  "很多人都在挨饿。他们会挨饿是因为我们的关系。如果我们维持这种北美洲式的繁华生活,那么,没有榨干整个地球的资源,不可能养活全球七十亿人口。庞大的人口数字是无法抗拒的。是的,他说的是真的。如果时间回旋没有毁灭人类,全球的人口早晚也会慢慢消失。"

  "那和时间回旋有关系吗?"

  "也许吧。不过,我不确定。电视上的火星人也没办法确定。"

  "你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

  "我觉得你是在开玩笑。不过,没什么关系。我知道我很无知。我不知道已经多少年没有看报纸了。有一个原因是,我很怕在报纸上看到你爸爸的脸。电视节目我也只看下午的电视剧。下午的电视剧没有火星人。我想,我大概很像小说里写的那个瑞普・凡・温克,睡了二十年之后醒过来,已经人事全非。我想,我已经睡了太久了。现在醒过来了,我却不喜欢世界变成这个样子。整个世界不是太可怕......"她用手指了指电视。"就是太荒谬。"

  杰森轻声细语地说:"我们都是瑞普・凡・温克。我们都等着要醒过来。"杰森的身体逐渐恢复,卡罗尔的心情也跟着愈来愈好。她对杰森病情的后续发展愈来愈有兴趣。我简单跟她说明了小杰的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我告诉她,当年她从医学院毕业的时候,这种病还没有正式诊断出来。我拿小杰的病当挡箭牌,以免她追问火星人的生命延长处理法。她似乎明白这是双方妥协的默契,而她也接受了。最重要的是,杰森破损的皮肤已经在复原了,我把他血液的样本送到华盛顿的实验室去化验,结果显示他的神经斑块蛋白质已经大量减少了。

  她还是不太愿意谈时间回旋,不过,当我和小杰在他面前讨论的时候,她好像也听得很高兴。我又想到许多年以前黛安教我的那首诗,豪斯曼的诗: 幼儿尚未知晓,已成大熊佳肴。

  包围卡罗尔的大熊有很多只,有些像时间回旋那么大,有些像酒精的分子那么小。我想,也许她会很羡慕那个幼儿。万诺文在联合国现身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天。有一天晚上,黛安打电话给我。她打到我的手机,而不是卡罗尔家里的电话。当时,我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晚上轮到卡罗尔照顾杰森。整个十一月,雨总是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此刻又在下雨,房间的窗户像一面湿淋淋的镜子,反映着昏黄的光。

  黛安说:"你现在在大房子里吧。"

  "你是不是打过电话给卡罗尔了?"

  "我每个月都会打个电话给她。我是个乖女儿。有时候她没有喝得太醉,还可以跟我讲话。杰森怎么样了?"

  我说:"说来话长。他已经好一点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最恨听到别人说这种话。"

  "我知道。不过我说的是真的。他是有点毛病,不过已经治好了。"

  "你只能跟我说这些吗?"

  "现在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你跟西蒙还好吗?"上次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好像提到什么犯法的问题。

  她说:"不太好。我们要搬家了。"

  "搬去哪里?"

  "反正就是离开凤凰城,离开城市。约旦大礼拜堂已经暂时关闭了......我以为你应该听说过了。"

  我说:"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会听说西南部一座大难教派的教堂面临什么财务问题呢......我们又聊了一些别的事情,黛安说,等到她和西蒙安顿好,就会打电话告诉我新的地址。好啊,有什么不好,管他的。

  结果,隔天晚上,我真的听到约旦大礼拜堂的消息了。

  那天晚上,卡罗尔很反常的说她想看晚间新闻。杰森有点累了,不过还是很清醒。他也想看。于是,我们足足看了四十分钟,从全球各地战火频传到名人显贵的官司缠讼。有些新闻看起来还蛮有意思,例如,万诺文的最新消息。他到比利时去和欧盟的官员会面。有一则好消息是乌兹别克那边传回来的,陆战队的先遣部队终于得到了支持。还有一个特别节目报导心血管耗弱症候群和以色列的乳制品产业。

  我们看到一段给人印象很深刻的画面。推土机把一堆被扑杀的牛铲进一个大坟墓里,洒上石灰。五年前,同样的事件也曾经重创日本的牛肉产业。从巴西到埃塞俄比亚,十几个国家爆发了心血管耗弱,后来灾情也控制住了。人类的心血管耗弱是可以用现代的抗生素治疗的,可是,这种疾病却常常死灰复燃,持续伤害第三世界国家的经济。

  可是,以色列的乳牛业者有严格的败血病检疫规程和试验规程,所以,当地会流行心血管耗弱是始料未及的。更糟糕的是,首例病例,也就是第一宗感染的病例却追踪回溯到美国。有人把感染病菌的受精卵私运到以色列。

  走私的源头追溯到一个叫做"世界之音"的组织。那是美国境内的大难主义教派慈善团体,总部设在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郊区的工业园区。为什么"世界之音"要走私牛的受精卵到以色列去呢?后来发现,这件事和慈善活动无关。调查员从世界之音的赞助者身上循线追查到十几家地下金控公司,再追查到一家大财团。财团的组成分子包括一些大大小小的大难主义教派的教会,时代主义教派的教会,还有一些外围的政治团体。这些团体信奉一个共同的圣经教义。这个教义撷取自《圣经・民数记》第十九章,并根据《马太福音》和《提摩太书》推衍出某些结论。简单地说,他们相信有一头全身红色的小牛将会诞生在以色列,那是耶稣基督二次降临的预兆,也是"主临天下"的开端。

  那是一个古老的思想。极端的犹太教团体相信,在圣殿山上祭献红色小牛,象征着弥赛亚的降临。几年前,这些极端分子曾经发动所谓的"红色小牛"行动,攻击耶路撒冷的"圆顶清真寺",其中一次行动损毁了"阿克萨清真寺",导致该地区差一点爆发战争。以色列政府全力镇压这些行动,结果却只是把这些组织赶入地下。

  报导说,"世界之音"赞助很多牧场,这些牧场遍布美国中西部和西南部。他们很虔诚地投入活动,希望促使"哈米吉多顿"的世界末日善恶决战早日来临。他们想尽办法要培殖一头全身血红的小牛。过去四十年来,已经有人贡献了无数的小母牛,结果却不尽理想。他们相信这头红色的小牛将会比之前的小母牛更优越。

  这些农场采取组织化的行动,规避联邦政府的检验和饲养规程。当牧场里的牛只爆发心血管耗弱时,他们甚至隐匿不报。病毒是从墨西哥的诺加勒斯市越过边境蔓延而来的。遭到感染的受精卵孕育出含有大量红色毛基因的种牛。然而,这些小种牛出生之后,大部分都很快就死于呼吸窘迫症。他们悄悄埋葬了尸体,可是已经太迟了。病毒感染已经扩散到成牛和几个牧场的工人。

  这次事件使得美国政府十分难堪。食品药物管理局已经宣布要检讨政策,而国安部也冻结了"世界之音"的银行账户,并且对大难主义教派的资金募集会进行搜索。报道中出现了几个画面,联邦调查员从不知名的建筑物里捧出一箱箱的文件,在几座地下教堂的门口挂上锁链。

  播报员列举了几个名字。

  其中一个名字就是约旦大礼拜堂。

公元4×109年

  到了巴东城外,我们就换车了,从尼琼的救护车换到一辆私人汽车。司机也是米南加保人。他把我们载到滨海公路的一个货车场,让我们下车――我,伊布伊娜,还有伊安。货车场是一大片黑色的沙石地,上面盖了五间巨大的铁皮屋顶仓库。仓库两边是一堆堆圆锥形的散装水泥,上面遮着防水布。一节腐蚀得体无完肤的油罐列车闲置在铁路支线上。办公室是一间低矮的木头房子,招牌上的印度尼西亚文翻译出来就是"巴羽通运"。

  伊娜说,"巴羽通运"也是她前夫贾拉开的另一家公司。我们见到贾拉的时候,他在接待室里。贾拉长得很壮,脸蛋红彤彤的,身上穿着一套金丝雀黄的西装,整个人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个胖老人型的啤酒杯,唯一不同的是他穿着热带的服装。他和伊娜两个人互相拥抱了一下,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对和平收场的离婚夫妻。贾拉握握我的手,然后又弯腰握握伊安的手。贾拉向柜台职员介绍说我是"波士顿沙福克来的棕榈油进口商"。这样一来,万一她被新烈火莫熄的家伙抓去问话,也不至于泄露我的身份。然后,他带我们走到他车子那边。那是一辆使用燃料电池的宝马,车龄已经有七年了。我们往南开向德鲁巴羽港。贾拉和伊娜坐前面,我和伊安坐在后面。

  德鲁巴羽港,巴东城南边的大深水港。贾拉就是靠这个港口发财的。他说,三十年前,德鲁巴羽港只不过是苏门答腊的一个泥沙海湾,一个冷冷清清、设备简陋的小港口,来来往往的货物不过就是一些煤炭、天然棕榈油和肥料。后来,村落制度恢复之后,经济突飞猛进,而大拱门年代也带来人口的暴增,如今的德鲁巴羽港已经完全改观,成为一个很先进的港湾。这里有世界级的码头和停泊设备,巨大的仓储中心。现代化的机具装备太多了,多到后来贾拉都懒得再用吨位去统计,例如拖船,短期堆栈,起重机和铲装机。伊娜说:"德鲁巴羽港让贾拉十分引以为傲,这里的高级官员没有被他收买的,找不到半个。"

  时间回旋公元4×109年"最高的也不过就是到总务处长罢了。"贾拉纠正她。

  "你太客气了。"

  "赚钱有什么不对吗?我生意做得太好了吗?替自己捞点好处犯法吗?"

  伊娜低下头说:"你这就是狡辩。"

  我问他,现在是不是就要直接到德鲁巴羽港去登船了?

  贾拉说:"还没那么快。我现在要先带你到港区去。我已经帮你准备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登船可不是随随便便走上一条船,舒舒服服找个位置坐下来那么简单。"

  "还没有船吗?"

  "船当然有。开普敦幽灵号,一艘很棒的小型货轮。它现在正在装载咖啡和香料。等货舱都装满了,钱也都付了,证件也签发了,然后乘客才可以上船。但愿上船的时候不要惊动任何人。"

  "黛安呢?黛安现在也在德鲁巴羽港吗?"

  伊娜说:"她很快就会到了。"说着,伊娜对贾拉使了个眼色。

  他说:"是啊,她快到了。"德鲁巴羽港或许曾经是一个冷冷清清的商港,但如今,它就像任何一个现代港口一样,本身已经发展成一座城市。然而,这座城市不是为人创造的,而是为货物创造的。港区围在栅栏里面,不过,周边生意却围绕着港区蓬勃发展,就好像红灯户总是寄生在军事基地四周一样。这些周边生意包括下游的货运承揽商和码头监工,没有执照的卡车集团和地下油行。那些卡车集团用的是拼装改造的十八轮大卡车。我们的车子沿着这些地方呼啸而过。贾拉希望天黑之前能够把我们安顿好。

  巴羽湾的形状像一只马靴,海面上浮着油污,码头和防波堤突出到海面上,仿佛一根根的水泥舌头正在舔舐海水。岸边进行着大规模的货物装卸作业,嘈杂繁忙,却又井然有序。在第一线和第二线的货栈和货柜场,起重机仿佛巨大的螳螂一样,攀附在系着缆绳的货柜轮上,啃食货舱。我们沿着铁栅栏开到港区入口的警卫室,停下来。警卫室里有人驻守。贾拉把手伸出车窗,好像拿了什么东西给警卫。也许是证件,也许是红包,也可能都是。警卫朝着贾拉点点头,意思是可以通过了。贾拉像个哥们儿般地跟他挥挥手,开进去。贾拉沿着一排CPO石油公司和"艾维加"石油公司的油槽向前开,速度简直像是在玩命。他说:"我已经安排你在这边过夜。我在五号码头的仓库里有一间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大堆的散装水泥,别的什么也没有,不会有人去打扰你。明天早上,我就会把黛安・罗顿带过来。"

  "然后我们就可以走了吗?"

  "有耐性一点。不是只有你们要移民海外,只不过,你们的身份是最可疑的。可能会有点麻烦。"

  "比如说?"

  "当然就是新烈火莫熄那帮人。警察有时候会来扫荡码头区,抓偷渡和走私。通常他们都会抓到几个,或者很多个。抓多抓少要看来的警察有没有打点过。这阵子,雅加达那边施加很大的压力,所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而且,听说会有劳工示威抗议活动。这边的码头工人工会是非常激进的。运气好的话,也许冲突还没有爆发我们船就开走了。所以�,恐怕要委屈你在黑漆漆的仓库里睡一个晚上。现在我要带伊安和伊娜去跟村子里的人会合。"

  "不行!"伊娜的语气很强硬。"我要跟泰勒在一起。"

  贾拉愣了一下,然后看着伊娜说了几句米南加保话。

  她说:"不好笑,别胡说八道。"

  "不然又是为了什么?你不相信我不会让他受伤害吗?"

  "以前我相信你,结果是什么?"

  贾拉咧开嘴笑了一下。他的牙齿被烟熏得黄黄的。他说:"冒险。"

  伊娜说:"你说得一点都没错。"后来,我们走进码头附近的仓储中心最北边,来到一间四四方方的房间。这个房间本来是海关验货员的办公室。伊娜说,屋顶漏水一直都没人来修,所以这间仓库就暂时关闭了。

  墙上有一扇窗,玻璃上加装了铁丝网。我隔着窗户往下看,底下有一个凹状的储藏区,被水泥粉染成一片苍白。整个地板像一片泥沙淤积的池塘,一根根的钢柱竖立在地板上,看起来像是一排生锈的肋骨。

  墙壁上装了几盏安全灯,彼此间隔很远。那是仓库里唯一的亮光。飞虫从墙缝钻进来,成群围绕着加装了铁丝网的灯泡盘旋,灯泡下面的地板上有堆积如山的死虫子。伊娜设法点亮了一盏台灯。角落里堆了一沓空纸箱。我挑了几个比较干的纸箱,折平之后重沓铺在地板上,做成两个简陋的床铺。没有被子可以盖,不过,反正晚上很热。雨季快到了。

  伊娜问我:"你真的睡得着觉?"

  "虽然没有希尔顿大饭店那么舒服,我铺床的本事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说的是那些噪音。外面的声音那么吵,你真的睡得着?"

  德鲁巴羽港夜间是不打烊的,装货卸货二十四小时不停。我们在仓库里面看不见,不过却听得到声音。我们听得到重型马达在运转,钢铁擦撞挤压,还有好几吨重的货柜正在移动。我说:"我睡过更糟糕的地方。"

  伊娜说:"我不太相信,不过,谢谢你的安慰。"

  然而,我们两个人倒是都没睡。我们坐在桌子旁边,在台灯昏黄的灯光下坐了好几个钟头,偶尔聊个几句。伊娜跟我聊到杰森。

  药效发作那段时间我写了很多笔记。那些笔记我拿给伊娜看过。她说,她看过杰森转化到第四年期那一段描写,感觉上没有我那么严重。我说,她错了,我只是没有把服侍他大小便的一些细节写进去。

  "那他的记忆呢?他没有丧失记忆吗?他不在乎吗?"

  "他没跟我谈到这个。我认为他是很在意的。"事实上,有一次他退烧之后醒过来,要我帮他把一生的经历写下来。他说:"小泰,帮我写下来,我怕自己会忘记。"

  "他没有出现书写狂的症状吗?"

  "没有。当大脑开始重新串联语言机能的时候,就会出现书写狂的症状。不过,那只是一种可能的症状,不一定会出现。他发出来的那些奇怪的声音也许就是在他身上出现的症状。"

  "这些应该是万诺文教你的吧。"

  是的,要不然就是我在他给我的医学档案里读到的。我后来研究过那些医学档案。

  伊娜对万诺文还是非常好奇。"他在联合国演讲的时候提出了一些警告,提到人口过剩和资源耗尽。万诺文和你讨论过这些问题了吗?我是说,在他死......"

  "我知道。没错,他确实和我聊过一些。"

  "他说了什么?"

  有一次,我和万诺文聊天,我问他,假想智能生物最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当时,万诺文画了一张图给我看。我在布满灰尘的拼花地板上把那张图重画一遍给伊娜看。那是一条水平线和一条垂直线构成的坐标图。垂直线代表人口,水平线代表时间,还有一条锯齿状的趋势线穿越整个坐标。趋势线的角度比较接近水平。

  伊娜说:"这是从时间来看人口的消长。我懂的大概就是这样,可是,这条线究竟代表什么?"

  "代表任何一种动物在一个稳定的生态体系中的数量。可能是阿拉斯加的狐狸,伯利兹的吼猴。生物数量会受到外在因素的影响而产生变动,例如寒冷的冬季,或是掠食动物增加了。不过,至少短时间内数量是稳定的。"

  然而,万诺文曾经说过,如果我们从比较长的时间来观察那些懂得使用工具的智能生物,会出现什么现象呢?我又画了另一个坐标,不过,这次趋势线的方向稳定地趋近垂直。

  我说:"我们可以说这张是人类的坐标图。人类开始学会累积他们的技术。他们不但自己会敲打火石引火,还会教别人敲,并且懂得有效率地分配工作。团队合作可以创造更多的食物。人口开始成长。合作的人愈来愈多,愈来愈有效率,也就创造出更多的新技术: 农业、畜牧、阅读、书写。人类学会了阅读和书写,就能够更有效率地让更多人分享技术知识,甚至能够将这些技术知识留传给后代的子孙。"

  伊娜说:"所以曲线就向上扬了。到最后,地球将会人满为患。"

  "噢,不会的。还有其他的因素会把曲线拉平。经济愈来愈繁荣,科技愈来愈发达,这一切都真正发挥了功效。人类一旦生活富足安定,就会希望限制人口的繁殖。他们的方法就是科技和控制生育。万诺文说,最后这条曲线又会回复水平。"

  伊布伊娜好像有点困惑。"这么说起来,人类不就没有问题了吗?没有饥荒,也不会人口过剩?"

  "很不幸,地球人口的曲线距离水平还遥远得很,而且,我们现在已经快要走到瓶颈了。"

  "走到瓶颈?"

  我又画了另一个坐标图。这次的曲线像一个歪斜的英文字母S,最上面呈现水平。不过,这张图上面有两条平行的水平线: 一条在曲线的上方,代号A;一条穿过曲线的上半部,代号B。

  伊娜问:"这两条线是什么意思?"

  "星球的供养能力。有多少可耕地可以用在农业上,有多少燃料和天然原料可以用来维持科技工业,有多少干净的空气和水。这张坐标图呈现出一种差异,成功的智能生物和不成功的智能生物之间的差异。如果智能生物的人口曲线能够在遇到瓶颈之前达到水平,那么,他们就有机会永远生存下去。成功的智能生物将能够继续发展,达到未来学家梦寐以求的境界,也就是,向太阳系其他的星球扩展,甚至扩展到整个银河,操控时间和空间。"

  伊娜说:"真伟大。"

  "别高兴得太早。另一种情况就很悲惨了。如果智能生物的人口没有在星球供养能力饱和之前稳定下来,那么,他们命运就很悲惨了。全面饥荒,科技工业瘫痪。第一波文明突飞猛进,耗尽了整个星球的资源,结果却没办法再重建了。"

  她打了个冷战。"我懂了。那么,我们是哪一种?生物A还是生物B?万诺文告诉你了吗?"

  "他只是说,地球和火星都快要碰到瓶颈了。然而,在我们碰到瓶颈之前,假想智能生物介入了。"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干涉呢?他们想要我们怎么样?"

  这个问题,万诺文他们也找不到答案。我们也没有答案。

  不过,这样说是不对的。杰森・罗顿似乎已经找到某种答案。

  然而,我暂时还不想跟伊娜谈这个问题。伊娜打了个哈欠。我拨拨地板上的灰尘,把刚刚画的图案抹掉。她关掉台灯,整个仓库里只剩下零零星星几盏安全灯,光线微弱幽暗。仓库外面传来一阵阵的撞击声,仿佛有人在敲打一口巨大的钟,声音听起来很暗哑,大约每隔五秒钟就会敲一声。

  "滴答滴答。"伊娜说。她躺在发霉的纸板上翻来覆去。"我还记得时钟的滴答声。泰勒,你还记得吗?那种老式的时钟。"

  "以前我妈的厨房有一个。"

  "时间真的有好多种。有我们计算生命的时间,像是几月几年。也有更长的时间,像地表上形成山脉,星星诞生的时间那么长。还有一种时间是我们心脏跳一下的瞬间,外面的世界却已经是沧海桑田。一个人同时活在很多种时间里实在很辛苦。很容易就会忘掉自己同时活在这么多时间里。"

  外面还是持续传来一声一声的敲击。

  我说:"你说话很像第四年期的人。"

  微弱的灯光下,她的笑容看起来有点疲倦。

  她说:"我只要活这辈子就够了。"第二天早上,我听到有人把伸缩式栏杆门拉开到底的声音,人就醒过来了。阳光突然照进来,我听到贾拉在叫我们。

  我赶紧跑到楼下去。贾拉已经走到仓库中间的位置。黛安跟在他后面,走得很慢。

  我朝着她走过去,边走边叫她的名字。

  她想对我笑笑,可是牙齿却在打战,脸色异乎寻常的苍白。这个时候,我看到她把一件卷起来的衣服压在腰上,那件衣服和她身上的棉上衣都被渗出来的血染成一片鲜红。

绝望的兴奋

  自从万诺文在联合国大会发表演说之后,已经过了八个月。基金会里的超低温培养槽已经开始有了成果。火星人研发的复制体目前培养出来的数量已经足够装载到火箭上了。在卡纳维拉尔角和范登堡空军基地,成群的德尔塔七型火箭已经待命发射,随时可以把复制体射上太空。大约就在那个时候,万诺文忽然有一股冲动,说他想去看看大峡谷。挑起他兴趣的是一本一年前的《亚利桑纳州公路旅游》杂志。那是一个生物学者带到他房间去的,后来忘了拿走。

  过了几天,他把那本杂志拿给我看。他说:"你看看这个。"他说话的时候几乎兴奋得发抖,手上的杂志反折到有一张大照片的那一页。那张照片是"光明天使步道"整建后的特写,科罗拉多河劈开了前寒武纪的巨大砂岩,注入一片碧绿的湖泊。照片上还看到一个从中东迪拜来的观光客骑在驴上。"泰勒,你有没有听说过大峡谷?"

  "我有没有听说过大峡谷?好像有,应该有很多人听说过。"

  "太惊人了,太漂亮了。"

  "是很壮观,大家都这么说。不过,火星的峡谷不是也很有名吗?"

  他笑了一下。"你说的大概是'陷落之地',也就是你们地球人所说的'水手谷'。六十年前,你们的宇宙飞船'火星水手号'飞到火星的轨道上,发现了这个峡谷,就帮它取了这个名字。你们的六十年前,也可以说是我们的一万年前。水手谷有些地方看起来确实很像这几张亚利桑纳州的照片。不过,我自己从来没有去过水手谷,而且,以后大概也没有机会去了。我想,我宁愿去看看大峡谷。"

  时间回旋绝望的兴奋"那就去啊,我们是一个自由的国家。"

  听到我讲这句话,万诺文眨了眨眼。也许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他点点头说:"那太好了,我一定会去。我会跟杰森谈一谈,请他帮我安排交通工具。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什么,去亚利桑纳州?"

  "是啊!泰勒!去亚利桑纳州,去大峡谷!"他也许是一个第四年期的智慧长者,不过,此时此刻,他讲话很像一个十岁的小男生。"你要跟我去吗?"

  "我要考虑一下。"

  还在考虑的时候,我就接到了爱德华・罗顿打来的电话。自从普雷斯顿・罗麦思当选总统之后,爱德华・罗顿就在政坛上销声匿迹了。他在工业上的人脉还是很活络。只要他办个宴会,还是请得到一群达官贵人。只不过,他再也无法像从前葛兰总统还在位的时候一样,站在宫廷政治的权力高峰,享受呼风唤雨的乐趣。事实上,有传言说他已经快要心理崩溃了,整天窝在乔治城的住处,打电话骚扰从前的政治伙伴。也许吧,不过,倒是小杰和黛安最近都没有接到他的电话。当我拿起家里的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我突然愣住了。

  他说:"我想跟你谈谈。"

  这就有意思了。这个人买通了茉莉・西葛兰,串通她施展美人计偷取情报。他居然敢打电话给我。我第一个反应,或许也是最正确反应,就是挂电话。不过,这样的举动太没风度。

  他又说:"我要跟你谈谈杰森。"

  "那你去跟他谈啊。"

  "泰勒,我没办法跟他谈,他根本不听我说。"

  "你会觉得意外吗?"

  他叹了口气。"好啦,我知道你跟他是同一国的,这是一定的。不过,我并不是想伤害他。我是想帮他。事情已经很紧急了,事关他的前途。"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他妈的,电话里讲不清楚。我现在人在佛罗里达,再过二十分钟就下高速公路了。你到饭店来找我,我请你喝杯酒,就算你当面骂我三字经叫我滚蛋也没关系。拜托你,泰勒。八点,饭店大厅的酒吧,九十五号公路旁边的希尔顿大饭店。也许你可以救小杰一命。"

  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就把电话挂了。

  我打电话给杰森,告诉他这件事。

  我说:"你分析得很有意思,不过......"

  "你以为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跟你讲一些好玩的分析吗?如果你想跟我辩,你应该问一些实质的问题。"

  "比如说?"

  "比如说,万诺文究竟是什么来历?他是谁派来的?到底有什么目的?不管电视把他说得有多神,你真以为他是小人国来的甘地?你真以为他那么清高吗?他会到地球来,是因为他对我们有某种企图。打从他来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有企图。"

  "他想发射复制体。"

  "没错。"

  "那有什么不对?"

  "你应该问的是,火星人为什么不自己发射?"

  "因为他们不能代表整个太阳系,因为这件事攸关整个太阳系,他们不能擅自采取行动。"

  他翻了翻白眼。"泰勒,那是表面上的理由。谈什么多边主义国际合作,谈什么国际礼仪,这跟说'我爱你'没什么两样,目的就是为了快点骗到手上床。当然啦,除非他真是天使下凡,到地球来拯救我们脱离恶魔的掌握。你相信吗?"

  其实,万诺文自己也一再否认,所以,我也不能反驳爱德华。

  "你应该瞧瞧他们的科技。这些家伙搞尖端的生化科技已经搞了差不多一千年了。如果他们真想把那些迷你机器人送上太空去,他们老早就动手了。所以�,为什么不动手呢?撇开那些慈悲为怀、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谈,我们要问的是,为什么?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们怕假想智能生物会报复。"

  "担心假想智能生物会报复?他们跟我们一样,对假想智能生物一无所知。"

  "那是他们的说词。那并不代表他们不会怕。至于我们呢,我们是一群活该的白痴。很久以前,我们就发射过核武器,攻击它们放在南北极上空的机器。是啊,我们地球来背黑锅,那岂不是两全其美?老天,泰勒,你看清楚了吗,这是典型的陷害。大概很难有人能够比他们更狡猾了。"

  "搞不好是你有偏执狂。"

  "是吗?时间回旋已经这么久了,还有谁不是偏执狂?全世界都是偏执狂了。我们都知道有一股邪恶巨大的力量控制了我们的生活,这大概就是你所谓的偏执狂。"

  我说:"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全科医生。不过,有一个真的很聪明的人告诉我......"

  "你说的大概就是杰森吧。杰森告诉你,人类还有救。"

  "不光是杰森,还有整个罗麦思政府,国会大多数的议员。"

  "只不过,他们都是被那批蛋头学者牵着鼻子走,而那些蛋头也都跟杰森一样被这些东西迷昏了头。你想不想知道,你的好朋友杰森为什么对这个计划那么有兴趣?那是因为恐惧。他很怕自己死得不明不白。目前的情况是,如果他死得不明不白,那就代表全人类都会死得不明不白。人类可以算是很有智能的生物,所以,一想到人类这个物种就要被宇宙淘汰掉了,却还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道理,这会把杰森吓得屁滚尿流。所以,大医师,与其在这边帮我做诊断,说我是偏执狂,还不如去检查一下你的朋友,看看他是不是患了伟大妄想症。他想在死之前解开时间回旋的谜,他把这个当成自己的使命。这个时候,万诺文出现了。他把火柴送给一个纵火狂。"

  "你真的要我这样跟他讲?"

  "我不是......"爱德华忽然变得有点闷闷不乐。或许只是因为他血液里的酒精在发作了。"我只是想,也许他会听你的......"

  "你应该知道你儿子的脾气吧。"

  他闭上眼睛。"大概吧。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必须试试看,你懂吗?要不然我会良心不安。"他居然会说自己有良心,真是令人惊奇。"这是我的真心话。我觉得自己好像在看火车出轨的慢动作。车轮已经出轨了,司机却没有发现。所以,我该怎么办?拉警报还来得及吗?大声喊叫'闪开'还来得及吗?也许来不及了,不过,泰勒,他是我儿子。开火车的那个人是我儿子。"

  "不是只有他有危险,全世界都一样。"

  "你错了。就算这个计划成功了,我们得到的也不过就是一些抽象的情报。也许杰森觉得这样就够了,可是全世界的人是不会就此满足的。你不了解普雷斯顿・罗麦思这个人,但我很清楚。罗麦思会很乐于在杰森头上贴上失败者的标签,把他推出午门斩首示众。政府里面有一帮人希望看到基金会关门大吉,或是换个招牌变成军事机构。这还是最乐观的下场。最悲惨的结局是,假想智能生物被惹毛了,把时间回旋关掉。"

  "你是怕罗麦思会把基金会关闭?"

  "基金会是我一手创立的,没错,我当然关心。不过这不是我今天来的目的。"

  "我可以把你说的话转告给杰森知道,不过,你认为他会改变心意吗?"

  "我......"这个时候,爱德华呆呆看着桌子,露出一种迷惘的眼神,眼睛里似乎闪泛着一点泪光。"不会,他一定不会,不过,如果他愿意跟我谈一谈......我只是想让他知道,他随时可以找得到我。如果他愿意跟我谈,我绝对不会让他觉得是受罪。我是真心的,只要他愿意跟我谈。"

  此时此刻,他仿佛开了一扇门,我看到的是一个老人的寂寞倾泻而出。

  杰森认定爱德华到佛罗里达来,一定是计划要绝地大反攻。从前那个爱德华或许会。然而,此刻我眼前这个爱德华却是一个垂垂老矣、满怀悔恨、刚刚失落权柄的老人。这个老人在酒杯里找到了安慰,满怀着罪恶感到处漂流。

  我的口气比较缓和了。我说:"你跟黛安联络过吗?"

  "黛安?"他不以为然地挥挥手。"黛安的电话号码改了,我找不到她人。反正,她就是跟那一群世界末日的狂热分子搞在一起。"

  "爱德华,他们不是狂热分子。他们只是一个小教会,思想怪怪的而已。比起黛安,西蒙还更狂热一点。"

  "她被时间回旋吓得失魂落魄。你们这一代的人大概都差不多。她都还没有真的长大就一头栽进这个狗屁倒灶的宗教里。我印象很深刻。时间回旋令她变得很消沉。晚上吃饭的时候,她会突然开始念圣人托马斯・阿奎那的名言。我本来希望卡罗尔能够劝劝她,可是卡罗尔实在没什么用。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所以,你知道我想出什么办法吗?我安排了一场辩论,让她和杰森辩论。我注意到,大概有半年的时间,他们一直在争辩上帝的问题。于是,我就让他们来一场正式辩论,你大概也知道,就是大学里那种辩论。窍门在于,我让他们交换角色,为自己反对的一方辩论。杰森必须为上帝的存在辩护,而黛安则必须从无神论的观点出发。"

  他们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不过,我倒是不难想象,当爱德华派他们做这种功课的时候,他们有多丧气。

  "我想让她明白,她是多么容易被蒙骗。她倒是很认真。我想,她大概是希望我会赞美她。基本上,她只是把杰森对她讲过的话照本宣科搬出来。但杰森......"讲到这里,他脸上那种骄傲是很明显的。他的眼睛开始发亮,脸上又泛出红光。"杰森实在太聪明了,聪明得吓人,聪明得没话说。杰森一一反驳黛安提出来的每一个论点,然后又反击回去。他可不是拾人牙慧。他自己去读了很多理论,读了很多关于《圣经》的学术论文。他从头到尾从容不迫,那种姿态仿佛是在说,你看,我可以反过来跟你辩论,我和你一样熟悉这些东西。我睡觉都可以跟你辩,只不过,在我眼里,这些论点都是不堪一击的。他把黛安打得毫无招架的余地。到最后,黛安哭了。她硬撑到最后,可是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我听得目瞪口呆。

  他看到我的表情,似乎有点尴尬,脸上有点抽搐。"不要在我面前装出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只是想帮她上一课。我希望她能够实际一点,而不是像别人一样在时间回旋里钻牛角尖,却拿不出实际行动。你们这一代的人真他妈的......"

  "难道你都不在乎她是不是还活着?"

  "我当然在乎。"

  "爱德华,不光是你找不到她,最近都没有人听到她的消息了。她失踪了。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想办法找到她。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这个时候,女服务生又端一杯酒过来了。突然间,爱德华眼里仿佛只有那杯酒了,没兴趣再谈这件事,没兴趣再跟我讲话,没兴趣再去管外面的世界了。"好啊,我也想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怎么样。"他把眼镜摘下来,用餐巾纸擦一擦。"好,泰勒,你确实应该去。"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决定陪万诺文一起到亚利桑纳州去。陪万诺文出游,简直就像是陪天王巨星或是陪总统出游差不多,戒备森严,没什么自由,不过却超有效率。飞机是专机,准时起飞准时降落,公路上有车队护航。没多久,我们就已经站在光明天使步道的起点了。当时距离复制体发射的日期还有三个礼拜,七月天,天气热得快爆炸,天空像溪水一样清澈透蓝。

  峡谷边缘有一排护栏,万诺文就站在护栏旁边。国家公园管理局已经把步道和游客中心封闭起来,禁止游客进入。他们派出三个最优秀也最上相的巡警,引导万诺文到峡谷底下去探险。另外还有一整个分队的联邦安全人员也要跟去。他们肩膀上背着枪套,外面套着白色的休闲衫。他们准备在谷底扎营过夜。

  政府答应过万诺文,当他们出发去旅游的时候,会给他一点隐私。可是现在,这里已经成了马戏团。媒体的转播车挤爆了停车场,新闻记者和狗仔队攀在警戒线上,满脸饥渴哀求的表情。直升机沿着峡谷边缘盘旋,捕捉画面。尽管如此,万诺文还是蛮开心的。他咧嘴笑着,大口大口吸着峡谷中飘散着松香的空气。天气热得吓人。我本来以为,火星人一定受不了这种天气,没想到他却没有露出半点痛苦的样子,只不过,我看到他皱皱的皮肤上汗水闪闪发亮。他穿着一件淡淡的卡其衬衫,穿着一条颜色很搭配的裤子,脚上穿着一双儿童尺寸的长筒休闲鞋。那双鞋他已经穿了好几个礼拜,好不容易穿到合脚了。他拿起一个铝制的军用水壶猛灌了好几口,然后问我要不要喝。

  他说:"歃水为盟。"

  我笑了起来。"你留着慢慢喝吧。我怕那些水还不够你喝。"

  "泰勒,我真希望你能够跟我一起下去。有句话说......"他说了几句火星话。"太多的佳肴,一个锅子不够装;太多的美景,一双眼睛看不完。"

  "还有一大帮G型神探可以跟你一起分享。"

  他用一种嫌恶的眼神看了那些安保人员一眼。"很不幸,他们恐怕没有办法分享。这些人都是视而不见。"

  "火星上也有这句成语吗?"

  他说:"意思差不多。"亚利桑纳州州长刚刚抵达。万诺文对着州长和媒体采访团说了几句亲切友善的场面话。这个时候,我借了一部基金会的车,往凤凰城出发。

  没有人会来干扰我,也没有人会跟在我屁股后面。媒体对我根本没兴趣。也许表面上我是万诺文的私人医师,也许有一些常碰面的新闻记者认得出我,不过,一旦我离开万诺文身边,我就没什么新闻价值了,半点也没有。这种感觉很好。我打开车上的冷气,到后来,车子里开始有了一种加拿大秋天感觉。也许这种感觉就是所谓的"绝望中的兴奋"。虽然我们已经注定要灭亡了,但未来还是充满了可能。这样的感觉在万诺文公开亮相那段时间开始达到高峰。地球快要灭亡了,再加上火星也跟着陪葬。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甚至,还有什么是不太可能的?既然世界就要毁灭了,那么,礼貌、耐性、美德,这一切世俗的标准规范还有容身之地吗?既然船已经注定要沉了,那么,还有谁会怕把船摇翻呢?

  爱德华指责我们是时间回旋心理麻痹的一代。也许他说对了。我们已经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生活了三十几年。没有人摆脱得掉那种随时会受害的感觉,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意识到有一把利刃在头顶上悬荡。生活中的种种乐趣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最杰出最勇敢的人也会显得犹豫不决畏缩不前。

  就连麻痹也会渐渐消退。表面的焦虑底下潜藏着不顾一切的莽撞。静极思动。

  然而,行动却未必是明智而正确的。沿着公路,我看到三座警告标志,提醒驾驶人附近可能会有公路抢劫。收音机里的路况播报员念了一串名单,列举了被警方封闭的几条道路。她的口气漫不经心,仿佛是在播报道路维修的路段。

  不过,还好我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什么麻烦,很顺利地抵达约旦大礼拜堂,把车子停在后面的停车场。

  约旦大礼拜堂现任的牧师是一个剃着平头的年轻人。他叫巴伯・柯贝尔。我之前打电话跟他联络的时候,他答应跟我见面。我正在锁车子的时候,他走到我车子这边来,带我到他的寓所,请我喝咖啡吃甜甜圈。我直接向他表明来意。他看起来像个高中的运动员,虽然变得有点胖,但还是散发出一股昔日球员的气息。

  他说:"你刚刚说的我考虑过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想和黛安・罗顿见面。不过,你的要求会让我们教会为难,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太清楚。老实说,我不知道。"

  "谢谢你的坦白。那我就告诉你吧。红色小母牛危机爆发之后,我才开始担任这个教区的牧师。不过,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是这个教会的成员了。我认识你要找的那两个人,黛安和西蒙。他们曾经是我的朋友。"

  "现在不是了吗?"

  "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不过,他们是不是这么想我就不知道了。你知道吗,杜普雷大夫,约旦大礼拜堂虽然是一个小教会,过去却闹过不少争议。一开始,我们这个教会的成员就很复杂,主要是一群老式的时代主义教派信徒,再加上一些幻想破灭的新国度运动嬉皮。我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都相信世界末日已经迫在眉睫,还有我们都很诚挚地渴望得到一份基督徒的情谊。你可以想象,这个团体要相处融洽并不容易。我们彼此之间有过争议,后来决裂了。有些人开始在基督教的教义里钻牛角尖。坦白说,看在很多教友的眼里,他们对教义的质疑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至于西蒙和黛安呢,他们加入了一群死忠的后大难主义教派的团体。这些人想把持约旦大礼拜堂。他们的举动导致了激烈的斗争,世俗的人也许会称之为权力斗争。"

  "结果呢,他们输了吗?"

  "噢,你错了。他们彻底控制了教会。至少控制了一阵子。他们把教会带向激进的路线,让大多数的教友感到很不自在。他们那一群人里面有一个叫做丹・康登,就是他害我们牵扯到电视新闻报道的那个事件。他们想用一头红色的小牛促成基督复临,结果行动却失败了。到现在我还心有余悸,觉得他们真是胆大妄为,野蛮怪异,仿佛必须等他们完成这个小牛培育计划之后,天国万军的统帅耶和华才能够号召信徒。"

  柯贝尔牧师啜了一口咖啡。

  我说:"我不够资格讨论他们的信仰。"

  "你在电话里告诉我,黛安的家人联络不到她。"

  "是的。"

  "也许她是有意的。我在电视上看过她爸爸,他看起来很吓人。"

  "我不是来绑架她的。我只是想知道她是不是平安。"

  他又啜了一口咖啡,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真希望我能够告诉你她很好。她应该很好。可是,丑闻爆发之后,他们那整群人就搬到乡下去了。其中有几个人目前还必须等候传唤,接受联邦调查局的侦讯。所以,他们不希望有访客。"

  "不过还是有可能进得去�?"

  "如果他们认识你的话,还是有可能会让你进去。不过,杜普雷大夫,我不知道他们认不认识你。我可以教你怎么走,不过我不认为他们会让你进去。"

  "就算有你担保也不行吗?"

  柯贝尔牧师眨了眨眼,似乎在考虑。

  然后他笑了一下,从后面的书桌里拿出一张小纸片,写上地址和几行路线指示。"你的点子不错,杜普雷大夫。你就告诉他们,是巴伯牧师叫你去的。不过,你还是要小心一点。"我顺着巴伯・柯贝尔牧师告诉我的路线,从城里开了几个小时的车来到一个小山谷。丹・康登的牧场是一栋很干净的两层楼农舍,就我眼前所看到的,看起来不怎么像牧场。那里有一座很大的谷仓,跟农舍比起来,显得比较破烂。牧草地上杂草丛生,几头牛站在那边放牧吃草。

  车子才刚停住,有个穿着工作裤的高大男人蹦蹦跳跳地从门廊的阶梯跑下来。他大概有一百一十公斤重,留着络腮胡子,一脸不高兴。我把车窗摇下来。

  他说:"老板,这里是私人产业。"

  "我是来找西蒙和黛安的。"

  他看着我没说话。

  "他们不知道我要来,不过他们认识我。"

  "是他们邀请你来的吗?我们这里没那么有名,很少有观光客会来的。"

  "巴伯・柯贝尔牧师说,你们应该不会介意我来拜访。"

  "他真的这样讲,嗯。"

  "他叫我告诉你们,我是绝对不会危害到你们的。"

  "嗯,巴伯牧师。你有证件吗?"

  我把身份证拿出来。他把身份证抓在手上,走进房子里。

  我坐在那边等。我把车窗摇下来,让干爽的风吹进车子里。太阳已经垂得很低,斜照在门廊的柱子上,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等到那个人出来的时候,地上的影子已经拉得更长了。他把证件拿还给我,说:"西蒙和黛安可以见你了。如果我刚刚讲话不太客气,请你多多包涵。我叫索雷。"我从车子里钻出来,跟他握握手。他的手劲很大。"艾伦・索雷。大家都叫我艾伦弟兄。"

  他带我走进那个吱吱呀呀的纱门,进到屋子里。屋子里很闷热,不过气氛却很活泼。有一个穿着棉T恤的小男孩从我们旁边跑过去,边跑边笑,他大概只有我们的膝盖高。我们经过厨房的时候,有两个女人在里面一起做菜,看起来好像是很多人要吃的样子。炉子上有一个斗大的锅子,砧板上有一大堆甘蓝菜。

  "西蒙和黛安住在楼上后面的房间。从这个楼梯上去,走到里面右边最后一个门......你现在可以上去了。"

  不过,他好像不需要告诉我该怎么走了。西蒙已经在楼梯口等我了。

  当年烟斗通条大亨的继承人如今看起来有点憔悴。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我已经二十年没有看到他了。上次看到他那天晚上,C国用核武器攻击南北极上空的时间回旋机。也许他现在对我也是同样的感觉。他的笑容还是一样灿烂,开朗又亲切。要是他爱财神玛门更甚于爱上帝,早就被好莱坞挖去当明星了。他连手都懒得握,直接就揽住我的肩膀。

  他说:"欢迎你!泰勒!泰勒・杜普雷!如果刚刚艾伦弟兄对你有点不太礼貌,我代他向你致歉。我们这边很少有客人来,不过,只要你一进了门,你慢慢就会发现,我们接待客人是很殷勤的。如果我们有那么一丁点机会知道你要来亚利桑纳州,我们一定会邀请你过来。那样就可以免掉刚刚的不愉快。"

  我说:"选日不如撞日,我也很高兴凑巧有这个机会。我到亚利桑纳州来是因为......"

  "噢,我知道。我们偶尔也会听新闻。你是和那个满身皱纹的人一起来的,你是他的医生。"

  他带着我穿过走廊,走到一扇油漆成乳白色的门。那是西蒙和黛安房间的门。他把门打开。

  房间里的摆设感觉还蛮舒服的,只不过有点老气。角落里有一张大床,波浪纹的床垫,上面铺着一条衬里缝线的被子,窗户上有黄色方格棉布的窗帘。长条木头地板上铺着棉制的小地毯。窗户旁边有一张椅子,黛安就坐在椅子上。她说:"看到你真高兴。谢谢你特别拨出时间来看我们,希望没有耽误到你的工作。"

  "我还巴不得可以耽误工作。最近好不好?"

  西蒙走过去站在她旁边,手扶着她的肩膀。他的手一直搭在她肩膀上。

  她说:"我们都很好。也许没什么钱,不过还过得去。在这样的时代,任何人能够这样过日子就算不错了。泰勒,很抱歉我们都没有跟你联络。自从约旦大礼拜堂出了事以后,我们就愈来愈不敢相信教会以外的世界了。你应该也听说过了吧?"

  西蒙插嘴了。"真是一团乱。国安部把牧师寓所里的计算机和复印机都拿走了。拿走了以后一直都没有还给我们。当然,红色小母牛那件事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只不过发了一些宣传手册给教友。你也知道的,愿不愿意参与这样的事,应该要让他们自己决定。为了发传单的事,联邦政府找我们去问话。你想象得到吗?显然普雷斯顿・罗麦思的美国政府认为我们犯罪了。"

  "但愿没有人被逮捕。"

  西蒙说:"我们身边的人都没事。"

  黛安说:"可是大家都被搞得很紧张。连一些生活中理所当然的小事都要考虑能不能做,例如打电话,写信。"

  我说:"我想你大概要很小心。"

  黛安说:"是啊。"

  西蒙说:"真的要很小心。"

  黛安穿着一件宽松的棉质素色连身裙,腰上绑了一条带子,头上戴着一条红白相间的格子头巾,看起来像是一个美国南部乡下的穆斯林妇女。她没有化妆。事实上,她根本不需要化妆。想用破烂寒酸的衣服遮盖艳光四射的黛安,差不多就像是用草帽去遮住探照灯一样,白费功夫。

  光是看黛安一眼,我就明白自己心里有多么地渴望她。莫名其妙的渴望。当着她的面却满脑子绮丽幻想,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二十年来,我们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感情。我们彼此之间曾经多么的熟悉,现在却如此遥远。然而,为什么此刻我会突然心头一阵狂跳?她只不过是坐在那张木头椅子上,瞥了我一眼,一下子又把目光移开。当我们四目交会的那一瞬间,她脸上泛起一片淡淡的红晕。为什么那惊鸿一瞥会让我飘飘然仿佛飞上九霄云外?

  但这一切是那么虚无缥缈,那么不公平......对某个人不公平。也许是对我,也许是对她。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来的。

  她说:"那你过得好不好?我猜,你应该还是跟杰森一起工作。但愿他一切平安。"

  "他很好。他要我转告你,他爱你。"

  她笑了起来。"我不太相信。这不像他的作风。"

  "他变了很多。"

  "是吗?"

  西蒙说:"杰森的传言很多。"他还是抓着黛安的肩膀。他的手在雪白棉布的衬托之下,显得冷酷、僵硬而又黝黑。"大家都在议论杰森和那个全身皱纹的人――所谓的火星人。"

  我说:"不是所谓的。他真的是土生土长的火星人。"

  西蒙眨了眨眼。"听你这么说,那一定是真的了。不过,就像我刚刚说的,很多人在议论。大家都知道,反基督已经降临人间。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反基督是一个知名人物,他正在向世人宣告他的时代已经来临,正在策划他那一场毫无希望的末日大战。所以,世人的眼睛都在监视那些公众人物。我并不是说万诺文是反基督,不过,如果我宣称万诺文是反基督,认同的人一定很多。泰勒,你和他走得很近吗?"

  "我偶尔会和他讲讲话。我不觉得他有那么大的野心想当反基督。"我心里想,爱德华也许不会同意我的说法。

  西蒙说:"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们必须更小心。这也就是为什么黛安没办法跟家人联络。"

  "就因为万诺文可能会是反基督?"

  "因为世界末日已经在眼前了,我们不想被那些有权力的人发现。"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黛安说:"泰勒已经开了一整天的车了,他大概口渴了。"

  西蒙又恢复了笑容。"等一下就要吃晚饭了,你想先喝点什么吗?我们这里有很多汽水。要不要来一瓶'山露汽水'?"

  我说:"好啊。"

  他走出房间。黛安一直没说话,一直等到我们听到他走下楼梯,她才猛抬头正眼看着我。"你跑了很远的路。"

  "怎么样都联络不到你,只好自己跑一趟。"

  "但你实在没有必要惹上这种麻烦。我身体很好,过得也很快乐。你可以告诉小杰和卡罗尔我很好。至于爱德华,如果他在乎的话,你也可以跟他讲一声。我不需要别人跑来突击检查。"

  "没这回事。"

  "那你只是路过进来打声招呼吗?"

    "老实说,可以算是,差不多吧。"

    "我们不是什么宗教狂热份子,我也没有被软禁。"

    "黛安,我可没这么说。"

    "但你心里是这样想的,不是吗?"

    "看到你平安我很高兴。"

    她转过头去,夕阳的红晕照着她的眼睛。"对不起,我只是吓了一跳,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你。我很高兴你在东部那边过得很好。你过得还不错,对不对?"

    我忽然感到一阵冲动,不想再有什么顾忌了。我说:"不好。我内心是麻痹的。至少你爸爸是这么认为的。他说我们这一代的人全都因为时间回旋变成心理麻痹。在我们心里,星星消失那一刻始终阴魂不散。我们走不出那片阴影。"

    "你真的相信吗?"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只是我们心里不肯承认。"我本来没打算要说这些。然而,西蒙随时会进来,他手上会拿着一瓶山露汽水,嘴上会挂着那永远不会疲倦的微笑。机会稍纵即逝。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我说:"看到你,忽然觉得看到的还是从前那个小女孩,在大房子外面的草坪上。所以,也许吧,也许爱德华说得对。二十五年就这样被偷走了,时间过得真快。"

    黛安听了我的话,不发一语。温热的风吹进来,方格图案的窗帘随风飘动,房间里的光线愈来愈黯淡。然后她说:"把门关起来。"

    "那样看起来不会很奇怪吗?"

    "泰勒,把门关起来,我不想让别人听到。"

    我轻轻把门关上。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她         的手凉凉的。"末日快来临了,时间也不多了,我们不应该再自欺欺人。对不起,我一直没有打电话给你,可是,有四个家庭住在这栋房子里,电话只有一线,所以,谁在用电话,打给谁,全屋子里的人都知道。"

    "西蒙不会让你打电话的。"

    "正好相反。西蒙可以接受。无论我有什么癖好,什么坏习惯,他都能够包容。只是,我不想欺骗他,我不想给自己那么大的负担。可是,泰勒,我必须承认,我很怀念打电话的那些时刻。那仿佛就像生命线一样。当我山穷水尽的时候,当教会分裂的时候,当我没由来地感到寂寞的时候......听到你的声音,就像源源不断的血液流进我的体内。"

    "那你为什么忽然不打了?"

    "因为那是不忠。从前是,现在也是。"她摇着头,仿佛内心有一个念头在挣扎。那对她很重要,偏偏又太辛苦。"我明白你对时间回旋的感受。我也曾经想过。有时候,我会想象有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时间回旋,而我们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我们的生活――你和我。"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满脸红晕。"如果我没办法活在那个世界里,我想,至少每隔几个礼拜还可以偷偷去一下,打个电话给你,就像两个老朋友那样,把世界末日抛到脑后,天南地北地聊。"

    "你觉得这样就是不忠?"

    "那就是不忠。我已经把自己奉献给西蒙了。在上帝和法律的见证下,西蒙是我的丈夫。或许那不是明智的选择,但那毕竟是我的选择。也许我不是很虔诚的基督徒,但我很清楚自己有什么责任,我知道自己必须坚持下去,我知道自己必须挺身和某个人站在一起,就算......"

    "就算怎么样,黛安?"

    "就算那会很痛苦。日子已经很难过了,我不觉得我们两个人有必要让自己的日子更难过。"

    "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要让你不开心。"

    "我知道你不是,但你却造成了那种结果。"

    "那么,我该走了。"

    "你要留下来吃完饭再走。这是礼貌。"她两手垂立在身旁,低头看着地上。"趁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有些话我要告诉你。我的信仰没有西蒙那么坚定。我不敢说我相信世界末日来临的时候,有信仰的人就能够上天堂。愿主宽恕我,但我就是没办法完全相信这一切。不过,我倒是相信世界末日一定会来临,那一天已经快到了。我们会失去生命,而且......"

    我说:"黛安......"

    "听我说完。让我说完心里的话。我相信世界末日一定会来临,我也相信很多年以前杰森对我说过的话。他说,有一天早上,地平线会升起一个巨大肿胀的太阳,有如地狱之火。在几个钟头或几天之内,属于地球的日子就结束了。我希望,到了那天早上,我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每个人都希望。"我心里想,也许茉莉・西格兰是例外。到了那一天,茉莉会像那部老电影《海滩上》一样,手上拿着一瓶毒药。有很多像茉莉那样的人都会是那样的结局。

    "而我不会是孤单单的一个人。我会和西蒙在一起。然而,泰勒,有一句心里的话我要告诉你......愿上天宽恕我......当我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天的画面时,我发现自己身边那个人似乎不是西蒙。"

    门突然砰地一声打开了,是西蒙。他手上空空的。他说:"刚刚到楼下去才发现,原来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还帮你这位口渴的访客准备了一大壶冰茶。下来吧,和我们一起吃饭。东西多得很,尽量吃。"

    我说:"谢谢你,好像很不错。"

    总共有八个大人住在农场里,包括索雷夫妇,丹・康登夫妇,慕艾萨克夫妇,还有西蒙和黛安。索雷家有三个小孩,慕艾萨克家有五个,所以加起来总共有十七个人。厨房隔壁的房间里有一张很大的搁板桌,我们一大群人围着那张桌子。整个房间闹哄哄的,气氛很愉快,一直闹到"丹叔叔"宣布要祷告了才静下来。大家立刻交握着手掌,低下头。

    丹・康登是这群人的领袖。他长得很高大,脸色阴沉,黑色的络腮胡,长相丑陋,有点林肯总统的味道。他在祷告中强调说,让陌生人分享食物是一种美德,即使这位陌生人不是我们邀请来的。阿门。

    从他们后来的交谈中,我发现艾伦・索雷弟兄是他们这群人当中的第二号人物,很可能也足起争执的时候最强势的人。泰迪・慕艾萨克和西蒙似乎都听他的,不过,做最后裁决的人还足康登。有人问,汤会不会太咸?康登说:"刚刚好。"有人问,最近天气热不热?康登说:"就我们这个地方来说不算反常。"

    那几个女人很少说话。吃饭的时候,她们的眼睛几乎都盯着盘子。康登的太太矮矮胖胖的.脸上的表情是一副受过不少折磨的样子。索雷的太太几乎和她先生一样高大,每当有人称赞她菜做得很好,她就笑得特别开心。脸色阴沉的慕艾萨克已经四十多岁了,但他太太看起来好像还不到十八岁。这儿个女人都不直接跟我讲话,也没有人跟我介绍她们的名字。跟这些矿石般的女人比起来,黛安就像一颗闪闪发亮的钻石。那种对比是非常明显的,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的举动总是小心翼翼。

    这几家人都是从约旦大礼拜堂流亡出来的。"丹叔叔"解释说,他们都不是原来的教友。他们不像那些狂热的时代主义教派分子。那些人去年都逃亡到加拿大的萨斯喀彻温省去了。不过,他们也不像巴伯・柯贝尔牧师那些人一样,信仰不够虔诚。柯贝尔他们那一群人都太容易妥协了。这几家人搬到康登的牧场来,是希望能够和城市隔开个几公里,远离城市的诱惑,在修行的平静中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他说,到目前为止,整个计划还蛮成功的。

    后来,他们开始讨论一些琐碎的事情,例如卡车的电池坏掉了,屋顶到现在还没修好,化粪池好像快要满了。当大家都吃饱准备下桌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那些小孩子显然也是。索雷家有个小女孩叹气叹得太大声,被康登狠狠瞪了一眼。

    那些女人开始清理餐盘。在康登的牧场里,这是女人的工作。当餐桌都收拾干净了,西蒙对大家说,我该走了。

    康登说:"杜普雷大夫,你在路上不会有事吧?现在每天晚上公路上都有人在抢劫。"

    "我会把窗户关得紧紧的,踩着油门不放。"

    "那可能是个好办法。"

    西蒙说:"泰勒,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能不能送我到栅栏那边去。今天天气很暖和,我想散个步,然后慢慢走回来。回来的时候我可以用手电筒。"

    我说好。

    然后,大家排成一排很诚恳地跟我说再见。小孩子们有点扭捏不安,跟我握过手之后,他们就一溜烟跑掉了。轮到黛安的时候,她对我点点头,眼睛却看着地上。我伸出手。她跟我握握手,眼睛却不看我。

    我开车载着西蒙离开牧场爬上山坡,大概开了半公里。他有点坐立不安,好像有话要说,可是却不发一语。我不想催他。夜晚的风有一股清香,而且很凉爽。我们开到小山坡的坡顶,看到一排破破烂烂的栅栏,还有一排仙人掌。他叫我停车,我就停下来了。他说:"谢谢你载我一程。"

    他打开车门走出去,却站在那边犹豫了一下。

    我问他:"有话想跟我说吗?"

    他清了清喉咙。"你知道吗?"他讲得很小声,几乎快要被风声盖过去了。"我爱黛安,就像我爱上帝一样。我知道这样说听起来有点亵渎。长久以来我一直都有这种感觉。不过,我相信上帝让黛安降生在这个世上,是为了让她做我的妻子。这就是她人生全部的意义。所以,最近我在想,这就像是铜板的两面。爱她,就是我爱上帝的方式。泰勒・杜普雷,你觉得有可能吗?"

    他没有等我回答就关上车门,打开手电筒。我从后照镜看着他缓缓地走下山坡,消失在黑暗中,隐没在阵阵的蟋蟀叫声中。

    那天晚上,我没有碰上歹徒,也没有遇到公路劫匪。

    自从时间回旋刚出现那几年开始,天上不再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因此夜晚变得更黑暗,也更危险。歹徒在偏僻的地方埋伏下手的技巧愈来愈高超。我在夜间开车,遭到抢劫或谋杀的机率也就高得吓人。

    开回凤凰城的路上没什么车,大部分都是往来州际防护严密的十八轮大卡车。大部分时间,路上只有我一辆车。车灯仿佛在眼前的夜色中凿开一片光明的区块。我只听得到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寂寞的声音了。我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车上都会有收音机。

    还好,那天晚上,路上没有抢匪也没有杀人犯。

    那天晚上没有。

    我在弗雷格斯塔夫城外的一间汽车旅馆过夜,第二天早上再赶到机场和万诺文会合。他和一群安保人员在机场的官员候机楼里。

    飞往奥兰多的路上,万诺文讲话的兴致似乎很高。在飞机上,他一直在研究南部沙漠的地质学。他被一颗石头迷住了。先前回程前往凤凰城的路上,他在一间卖纪念品的小屋里买了那颗石头。当他在一整箱的化石里挑三拣四的时候,整个车队只好停在路边等他。他得意洋洋地在我面前炫耀那颗石头。那是一块从光明天使景点所采集的页岩,四四方方,长宽高各约两公分半,其中一面有一个螺旋形的白垩凹洞。他说,这块从大峡谷挖出来的石头是一千万年前三叶虫的遗迹。大峡谷那一大片巨石嶙峋沙土遍地的荒野,远古时代曾经是浩瀚的海洋。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化石。他说,火星上没有化石。除了地球,除了古老的地球,整个太阳系里找不到半颗化石。

    到了奥兰多,有人带我们坐上另一辆车的后座。这又是另一个护航车队,准备开往基金会园区。

    安保人员为了清查周边地区,耽搁了大约一个钟头。车队在黄昏的时候正式启程。上了高速公路,万诺文打了个大哈欠,连忙跟我说不好意思。"我不太习惯一口气做这么长时间的运动。"

    "我在基金会看过你用跑步机,你的体力好像还不错。"

    "跑步机怎么能跟大峡谷比。"

    "没错,好像不成比例。"

    "我全身酸痛,不过却一点也不后悔。这真是一趟精彩的探险之旅。希望你自己也玩得开心。"

    我说,找找到黛安了,她身体还好。

    "那太好了。很可惜我没有亲眼见到她。就算她和她哥哥只有一点点像,一定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她确实是。"

    "只不过,你跑这一趟,结果和你原先期望的好像不太一样,对不对?"

    "也许我本来就不应该抱那种期望。"也许长久以来我根本就不应该抱着那种期望。

    万诺文又打了个哈欠,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他说:"噢,这个问题嘛......永远都是这么一回事。你应该问,要怎么看太阳,才不会被太阳晒瞎眼睛。"

    我很想问他,这句话有什么道理,可是,他的头已经松软无力地靠在椅背的软垫上,睡着了。我不忍心吵他睡觉。

    车队总共有五辆车,再加L一部装甲人员运兵车。车上有一个步兵小队,以防有什么突发状况。

    装甲运兵车外形四四方方,看起来很容易会误以为是当地银行用来运钞票的装甲车。

    事实上,有一列布尔克保安公司的车队正好开在我们前面,距离我们十分钟车程。后来,那个车队下了高速公路朝棕榈湾的方向开过去。劫匪集团在高速公路上几个主要的出口都布署了观测员,用电话传递情报。观测员把我们和布尔克保安公司的车队搞混了,锁定我们为目标。一大群攻击部队在前面埋伏,等我们上门。

    攻击部队是一群身经百战的罪犯,他们在伏击路段的前后方没置了路面地雷。那个路段正好经过一片沼泽保留区。他们配备了自动步枪,还有火箭推进榴弹发射器,布尔克的车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从第一枚地雷爆炸算起,大概只要五分钟,他们就会消失在沼泽遍布的荒郊野外,开始分赃。可是,他们的观测员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攻击银行的运钞车是一回事,但攻击我们的车队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们这五辆车都有加强安全防护的改装,而且,那辆装甲运兵车上载满了训练有素的士兵和安保人员。

    隔着深暗的车窗玻璃,我看着低浅的沼泽水面一片碧绿,光秃秃的柏树从车窗外快速掠过。突然间,公路上的灯光全暗了。

    劫匪已经切断了地下电缆。突然间,幽暗变成了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仿佛车窗外就是一片黑漆漆的墙壁,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得到自己满脸惊恐的倒影。

    我说:"万......"

    他还在睡,满是皱纹的脸孔像指纹一样纹丝不动。

    接着,前导车压到地雷了。

    爆震像铁拳一样撞击我们坚固的车身,训练有素的车队立刻散开。但我们距离实在太近了,我甚至看得到那辆前导车被一股巨大的黄色火焰轰上天空,然后又摔回柏油路面,起火燃烧,车轮被炸得开花。

    我们的司机紧急转向。按照他们所受过的训练,他本来应该立刻加速离开现场,然而,车子却减速了。前面的路被挡住了。接着,我们听到车队后面传来另外一声爆炸。另外一枚地雷把路面炸掉了一大块,掉到沼泽里。劫匪的行动冷酷迅速,效率惊人。我们被困住了。

    这下子,万诺文醒过来了,脸上的表情又困惑又害怕。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月亮一样又圆又大,而且闪烁着光芒。

    距离不远的地方,手枪射击的声音此起彼落。我弯腰压低身体,伸手把万诺文也拉下来。我们上半身贴着大腿,头贴在膝盖卜,身上还绑着安全带。我们惊慌失措地摸索安全带的扣环。司机停住了车子,从仪表板下面抽出了一把枪,整个人滚到车子外面。

    那一刹那,十几个士兵从我们后面的装甲车里冲出来,朝着黑暗中一阵疯狂扫射,想打开一片安全区域。另外几部车里的便农安全人员向我们车子这边聚集过来,准备保护万诺文。但他们还来不及靠近就已经中弹倒地。

    我们的快速反应一定吓到了那些公路劫匪。他们的重型武器开火了。有人发射了一枚火箭推进榴弹――我事后才知道那叫做火箭推进榴弹。当时,我只听到轰的一声,耳朵就听不见了。车子一阵翻转,浓烟四起,到处都是碎玻璃屑。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发现自己上半身已经伸出后车门外面,脸部贴着满是砂砾的路面,嘴巴里有血的味道。万诺文躺在我旁边一两公尺的地方,有一只鞋子着火了。那是他特别为大峡谷之行买的儿童尺寸休闲鞋。

    我叫他。他动了一下,好像全身虚弱无力。子弹噼里啪啦打在车子的残骸上,在车身的钢板上打出一个个的弹坑。我的左腿麻痹了。我拖着身体靠近万诺文,用一块椅垫的破片闷熄着火的鞋子。万诺文呻吟了一声,抬起头。

    我们的人开火还击。曳光弹拖着一条条一闪而逝的光影飞向道路两边的沼泽。

    万诺文弓着背,慢慢跪起来。他好像有点意识不清。他鼻子在流血,额头上有伤口,皮开肉绽。

    我声嘶力竭地大喊:"不要站起来!"

    可是他还是很努力地想站起来。烧焦的鞋子快要松脱了,散发出一阵焦臭味。

    "我的天!"我大叫,伸出手去拉他,但被他甩开了。"我的老天!别站起来!"

    最后,他终于想办法站起来了。他用手撑住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汽车残骸燃烧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身影。他低头看看我,好像认出我是谁了.

    他说:"泰勒,怎么回事?"

    接着,他中弹了。很多人憎恨万诺文。他们不信任他,怀疑他的动机,例如爱德华・罗顿。也有一些人唾弃他,认定他是上帝的敌人。为什么唾弃他呢?原因很复杂,而且没什么道理。因为他的皮肤碰巧是黑色的,因为他主张演化论,因为他握有时间回旋的科学证据,冒犯了浩瀚宇宙永恒不朽这个真理。

    有很多这样的人私下密谋想杀害他。国安部拦截到很多这类恐吓威胁的情报,列入档案记录。

    然而,最后夺走他性命的反倒不是这些阴谋。夺走他性命的是人类的贪婪、错误的判断,还有时间回旋所引发的不顾一切的莽撞。

    他的死让地球人蒙羞。

    他们解剖万诺文的尸体,采取了大量的样本,然后将尸体火化,为他举行正式的国葬。他的追悼会在华盛顿国家大教堂里举行,全球各国都派遣重要人士前来吊唁。罗麦思总统朗读了一篇很长的纪念文。

    有人说要把他的骨灰撒到太空去,可是一直没有下文。杰森告诉我,骨灰瓮保存在史密森机构航空太空博物馆的地下室,等候最后的处置。

    也许现在还在那里。

在夜落之前回家

    我在迈阿密一家小医院里待了几天。我只受了一点轻伤,已经逐渐在复原。那几天,我也接受了调查员的询问,描述当时的状况。另一方面,我也开始真正感受到,万诺文已经死了。也就是在这段期间,我决定离开基金会,自己开一家诊所。

    不过,我打算等到复制体发射之后再告诉别人这件事。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不想让杰森烦心。

    跟前几年改造火星的行动比起来,复制体发射计划显得有点雷声大雨点小。它会达到更伟大更微妙的成就,然而,正因为整个计划只动用了几枚火箭,时机的掌握也不需要太精确,太容易执行,花的钱又少,反而没什么戏剧效果。

    罗麦思总统打算把这项计划变成美国人的专利。罗麦思总统让太空总署和基金会的高层人士把持了复制体科技,拒绝和其他各国分享。他的举动触怒了欧盟、C国、俄罗斯和印度。火星数据库的公开版本中,相关的段落都被罗麦思下令删除了。引用罗麦思的话,"人造微生物"是一种"高风险"的科技,很可能会被人用来"当做武器"。(其实他讲得也没错,连万诺文自己也承认)。因此,美国人有义务负起"保管的责任",控管情报,以防"纳米科技扩散,沦为一种全新的致命武器"。

    欧盟咒骂美国人犯规,联合国也召集了一个调查小组。然而,全球四大洲遍地烽火,到处都有小规模的战争,在这种情况下,罗麦思的说词倒是有一定的分量。不过,如果万诺文还在,他可能会反驳说,同样的科技,火星人已经用了好几百年,大家倒也相安无事,而火星人和他们的地球祖先一样是人类。

    由于这种种原因,使得那年夏末,卡纳维拉尔角发射火箭那一天,现场的观众寥寥无几,媒体也漫不经心。毕竟,万诺文已经死了。自从媒体大幅报导万诺文遭到杀害的事件之后,新闻价值也已经所剩无几了。如今,四枚沉重的德尔塔火箭巍然矗立在海上的发射架,感觉上仿佛只是为万诺文的追悼会做了一点交代。或者更悲哀的是,那会沦为老调重弹,沦为当年种子火箭发射的翻修版。只不过,如今这个年代,大家已经愈来愈不抱什么希望了。

    然而,就算只是余兴节日,毕竟还是个节目。罗麦思专程从华盛顿飞来参加。爱德华・罗顿也受到礼貌性的邀请,这一次,他愿意乖乖地守规矩。于是,到了预定发射日那天早上,我和杰森开车到卡纳维拉尔角东边的海滩,坐上露天看台的贵宾席。

    看台面向大海。当年那些旧发射架还矗立在海上,还可以使用,只是因为长年累月遭到海水的锈蚀,有一些红色的痕迹。那是种子发射年代的产物,能够承载最巨大沉重的火箭。相形之下,那儿枚全新的德尔塔火箭看起来小多了。我们坐的位子距离发射架太远,没办法看清楚火箭的每一个小细节。远远看过去,我们只看到四根白色的柱子伫立在雾气迷蒙的夏日海面上,旁边点缀着几座没有用到的发射台和联结轨道。勤务船和支持船停泊在安全距离之外。那是个晴朗的夏日早晨,天气炎热。偶尔会刮起一阵阵强风,虽然还没有强到会影响发射,但已经足以将旗帜吹得噼啪作响,把罗麦思总统精心设计的发型吹得乱七八糟。罗麦思走上讲台,对着一群大人物和媒体记者致词。

    他的致词意外简短。他引述了万诺文的传奇事迹,并且表示对复制体计划充满信心。他说,人类即将在冰冷的太阳系边缘布署一个复制体网络,他相信,不久之后,这个网络将会找出时间回旋的目的和真相。他说,人类在宇宙中留下痕迹是一种英勇的行为。讲到这里,杰森偷偷对我说:"他应该说银河,不是宁宙。还有......他说留下痕迹是什么意思?像一只野狗在消防栓撒尿吗?他真的应该先找个人帮他修饰一下演讲稿。"接下来,罗麦思引述了一首诗。那是十九世纪的俄国诗人丘特切夫写的。丘特切夫根本无法想象时间回旋是什么东西,但他写出来的诗却仿佛他亲眼看过一样。浩瀚宇宙消失如幻影一闪而逝,孤立无援、衣不蔽体、形单影只的那人,一如无家可归的孤儿,终须面对茫茫不可测无边际的黑暗。而今他终于知道,在那豁然开朗、遥远陌生的夜晚,他未知的命运已然注定,而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一切生命与光明恍如上古梦境。

    然后,罗麦思走下讲台。接下来,单调乏味的倒数计时开始了。数到零,第一枚火箭冒出巨大的火焰冲上天外那逐渐豁然开朗的宇宙,冲向已注定的未知命运。那是我们理所当然的命运。

    所有的人都抬头看着天空,但杰森却闭上眼睛,两手叠在大腿上。

    我们和另外一些受邀的来宾一起走到接待室,准备接受媒体的访问。有线电视新闻网预定访问杰森二十分钟,也要访问我卜分钟。我的身份是"奋力抢救万诺文生命的医生"。等记者七嘴八舌问得差不多了,我才告诉他们,其实,我只不过是把他鞋子上的火弄熄,并且在他中弹倒地之后,把他的身体从枪林弹雨中拖出来。我很快地帮他做了基本的身体检查.包括气管、呼吸、脉搏。检查完了以后,情况已经很明显,我救不了他了。当时,我也只能压低身体,等待救援。

    罗麦思总统在接待室里绕了一圈,跟来宾一一握手,然后就在随同的簇拥下急急忙忙离开了。爱德华在自助餐台旁边逮住丫我和杰森。

    他说:"你的目的大概已经达到了。"他对着杰森讲话,眼睛却看着我。"现在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杰森说:"既然如此,那大概就没什么好吵的了。"

    万诺文和我都认为,杰森进行过生命延长处理法之后,必须持续观察几个月。我已经帮他做了一连串的神经病理检验,又偷偷做了几次核磁共振显影。从检验的结果,我看不到有任何神经上的缺陷。唯一明显的生理上的变化,就是他的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痊愈了。换句话说,他整个人焕然一新,绝对健康。从前,我无法想象这是有可能的。

    不过,他整个人似乎出现了一种微妙的变化。我曾经问过万诺文,是不是第四年期的人都会产生心理上的变化。他说:"就某方面来说,是的。"在火星上,第四年期的人接受生命延长处理之后,言行举止应该会变得有些不同。这是一种预期的结果。不过,"预期"这个字眼有微妙的双重含义。万诺文说,是的,第四年期的人"预料中"(很可能)会变得有点不一样,不过,整个社会还有和他同年龄的人都会"期望"(要求)他变得不一样。

    杰森有哪些地方变得不一样了呢?举例来说,他的肢体动作不一样了。从前,杰森会很巧妙地掩饰他的硬化症状,但如今,从他走路的样子和他的动作姿势,你会感觉得到他似乎获得了一种全新的自由。他就像《星际迷航》里面那个外形像宇宙飞船的生物"锡人"一样,身体的能量来自于一种后石油时代的燃料。他偶尔还是会心情不好,但情绪反应不会那么激烈了。他很少咒骂人了。也就是说,他不会陷入那种极端恶劣的情绪里,满脑子只想用三字经骂人。他比从前更爱开玩笑。

    听起来好像一切都很美好。确实很好,但只是表面上的美好。除了杰森的转变,还有别的事情也产生了变化。这些变化就令人担心了。基金会撤除了杰森的日常管理工作。他的手下共至一个礼拜才对他做一次简报,要不然就是根本不照会他。他开始研读火星数据库的初步翻译,研究火星人的天文物理学。他在保密法规的边缘游走,钻法规的漏洞,却又不至于违规。他的心灵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而唯一会令他心情激荡的是万诺文的死。为什么万诺文的死会带给他那么大的困扰和痛苦?至今我还足无法体会。

    爱德华说:"你明白吗。刚刚发射的火箭代表基金会的末日。"

    他是对的。基金会所扮演的民间太空机构的角色已经结束了。它仅剩的民间功能,就是解读复制体传送回来的所有信息。他们真的开始在裁员了。一大半的助理人员已经被解聘了。技术人员裁减的速度比较慢。基金会运用利诱的手段,让他们自行离职,例如,到大学教书,或是接受承包厂商的高薪职务。

    "那就顺其自然吧。"杰森说。他表现出来的样子,不知道是第四年期的人与生俱来的平静,还是他压抑多年的对他父亲的敌意。"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把基金会的过去一笔勾销?你对我怎么交代?"

    "事实就是如此。"

    "我辛辛苦苦一辈子的心血被你毁于一旦,难道你都不在乎吗?"

    "我在乎吗?"杰森想了一下,仿佛爱德华问了一个很好的问题。"到头来,好像没什么好在乎的。"

    "老天,你到底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多可怕的错误......"

    "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难道你都不知道自己要承担什么后果?"

    "  大概知道。"

    "如果计划失败了,他们就会怪到你头上。"

    "这我知道。"

    "他们会拿你开刀。"

    "要是那样我也认了。"

    爱德华说:"我保护不了你了。"

    杰森说:"你从来就没办法保护我。"

    我坐杰森的车回基金会。小杰最近开的是一部德国制的燃料电池汽车,蛮不错的车。大多数人开的还是汽油车。制造那些汽车的厂商并不相信未来有什么好担心的。一些通勤上下班的车子从我们旁边的高速车道呼啸而过,似乎急着想在天黑之前赶回家。

    我告诉他,我打算离开基金会,自己开一家诊所。

    小杰没讲话。他眼睛看着前面的路。路面上热气蒸腾,仿佛世界的边缘已经被热气烤软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可是,泰勒,你实在没必要走。基金会还会再跟他们耗上好几年,而且,我还有一点影响力,可以保住你的职位。必要的话,我还可以私人聘请你。"

    "小杰,问题就在这里。根本没什么必要。我在基金会里一直没有什么真正的事情好做。"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无聊?"

    "换个环境或许能够让我觉得自己还有点用处,感觉比较舒服。"

    "你觉得自己没什么用?要不是你,我现在可能已经坐在轮椅上了。"

    "那不是我的功劳,是万诺文的功劳。我只不过是帮你打了一针。"

    "不能这么说。那段艰苦的时间都是你在照顾我的,我很感激。更何况......我很希望身边有个人可以说说话,而那个人不会一天到晚想收买我,或是出卖我。"

    "我们已经多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就算我度过了一次危机,病好了,但那并不代表以后不会再发作。"

    "小杰,你现在已经是第四年期的人了,未来的五十年,你大概已经不需要再看医生了。"

    "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你和卡罗尔。这也是我不希望你离开的另外一个原因。"他迟疑了一下。"你要不要也帮自己做一下生命延长处理?至少还可以再多活个五十年。"

    也许我也可以这么做。不过,就算再多活五十年,到时候太阳已经变得很大了,地球已经被太阳气层吞没了。那岂不是多此一举。"我宁愿自己现在可以有点用处。"

    "你已经下定决心要走了吗?"

    爱德华一定会说:"留下来。"爱德华一定会说:"照顾他是你的责任。"

    爱德华会说的话可多了。

    "我已经决定了。"

    杰森紧紧抓住方向盘,凝视着前面的路,眼神中透露出无限的感伤。他说:"既然如此,我也只能祝你好运了。"

    我要离开基金会那一天,一群助理在一间现在很少用到的会议室里帮我办了一场派对,给我饯行。他们送我许多礼物。基金会里的人愈来愈少了,现在又有一个人要离开了。这些礼物倒是蛮应景的。一株装在陶盆里的迷你仙人掌,一个一上面刻着我姓名的咖啡杯,还有一只造型别致的领带夹。领带夹的图案是象征医生职业的蛇杖标。

    那天傍晚,小杰跑到我家来,送了我一份更令人头痛的礼物。

    那是一个纸箱子,外面用绳子绑着。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堆文字密密麻麻的文件,加起来大概有半公斤重,另外还有六片没有贴卷标的光学记忆卡。

    "小杰,这是什么?"

    他说:"医学资料。你可以把它当成教科书。"

    "什么样的医学数据?"

    他神秘兮兮地笑了一下。"数据库里面的医学档案。"

    "火星数据库?"

    他点点头。

    "可是这不是机密资料吗?"

    "技术上来说,那确实是机密资料。不过,只要罗麦思认为自己不会惹上什么麻烦,连紧急报案电话号码都会被他列为机密。这里的数据搞不好足以让辉瑞和礼来这两家大药厂关门大吉,不过,我倒不会担心这样会犯法。你呢?"

    "是不会,可是......"

    "而且,我认为万诺文一定不希望这些资料被人家私藏起来。所以,我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数据库里陆陆续续拿了一些数据出来,交给我信任的人。泰勒,你不一定真的要用这些数据来做什么。看或不看随便你。就算你把它们收起来喂蛀虫也没关系。"

    "太棒了。谢谢你,小杰。这个礼物搞不好会害我被警察捉去关起来。"

    他笑得更开心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好好利用的。"

    "我现在还不知道能干什么。"

    "有一天你会知道的。泰勒,我对你有信心。自从我接受生命延长处理之后......"

    "你说什么?"

    他说:"很多事情我都看得更清楚了。"

    他没有再多说了。最后,我把那个箱子塞到我的行李箱里,当作纪念。我忽然有一股冲动想在那个箱子上写下"纪念品"三个字。

    复制体发挥功能的速度是很缓慢的,甚至比当年改造一颗死星球的速度还要慢。两年前,我们把复制体发射到太阳系的边陲地带,散布在奥尔特云的无数小星体当中。两年过去了,我们还是侦测不到半点复制体传送回来的讯号。

    然而,那些复制体足很忙的。它们几乎没有受到太阳引力的影响,正逐渐在发挥当初所设计的功能。它们体内的超导体结构相当于人类的DNA,里面有我们当初植入的指令。它们遵照这些指令,在漫长的时间里一点一点地繁殖。只要多给它们一些时间,只要补充足够的冰和微量碳元素,时候到了,它们就会把信息传送回来。我们发射了几枚卫星到透析膜外面的轨道上。当那些卫星掉回地球的时候,上面并没有记录到任何讯号。

    那两年里,我设法找到了一个合伙人。他叫赫伯特・哈金,是一个讲话细声细气的孟加拉人。万诺文去参观大峡谷那一年,他担任住院医师的期限正好也满了。圣地亚哥有一个全科医生正好要退休,把诊所转让给我们。哈金是一个很直率的人,对病人很亲切,不过,他很少跟人打交道,没什么朋友。他似乎宁愿让日子过得简单一点。除了白天我们会一起在诊所看病之外,其余的时间我们很少在一起。他几乎没有问过我任何私密的问题,最接近的一次,是他问我为什么要带两部手机。

    一部是平常用的。我会有另外一部手机,是因为我上次留给黛安的电话号码就是那部手机。那部手机从来没有响过,而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再跟她联络。然而,如果我不再使用那个号码,她就永远联络不到我了。我总觉得这样似乎......呃,不太对。

    我喜欢我的工作,甚至可以说,我喜欢我的病人。我治疗的枪伤病患之多,出乎我预料之外。然而,这毕竟是时间回旋的艰苦年代。当地谋杀和自杀的案件开始直线攀升。这个年代,三十岁以下的人似乎都是穿着某种制服,例如:军服,国民警卫队、国安部、私人警卫的制服等等,甚至还会看到年轻人穿着"青少年保乡团"的制服当护身符。毕竟,这年头生育率愈来愈低,年轻人有如惊弓之鸟。这个年代,好莱坞大量生产极端血腥暴力或是宗教色彩极为浓厚的电影。然而,这些电影从来没有很明确地提到"时间回旋"这个字眼。"时间回旋"这个字眼就像性和那些描绘性的文字一样,遭到《娱乐媒体对白内容法令》明文禁止。发布禁令的机构是罗麦思政府的文化委员会和联邦通讯委员会。

    这个年代,政府颁布了许多法令,针对火星数据库的内容进行消毒。根据总统和同伙的国会议员的说法,万诺文的火星数据库涵盖了许多本质上非常危险的知识,必须进行消毒,严加控管。公开数据库的内容,简直就像是"在网络上张贴手提箱核弹制造方法"一样。甚至连人类学的数据也遭到审查过滤。在公开发行的版本上,第四年期的人被定义为"受尊敬的长者",至于通过医药延长人类寿命的内容则只字未提。

    然而,有谁想延长生命.或需要延长生命呢?世界末日已经一天天逼近了。

    如果有人需要证据的话,天空的闪焰就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证据。

    复制体计划终于获致了第一个明确的成果。半年后,天空开始出现闪焰。

    复制体的新闻正式在媒体上发布之前的几天,小杰已经先告诉我了。事情本身倒是没什么惊人之处。一枚由太空总署和基金会共同发射的探测卫星接收到一个微弱的信号。这个信号足由冥王星轨道之外很远的奥尔特云传送过来的。那是一种没有编码的周期性音讯,来源是一个即将完成的复制体群。即将完成,也可以说是即将达到成熟阶段。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无关紧要的,但其中却蕴藏着很深刻的意义。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人造生物细胞。那些冬眠中的细胞飘降在太空深处的一大块冰尘上。接下来,那些细胞开始进行某种新陈代谢作用,过程非常缓慢,而且非常艰巨。它们从遥远的太阳吸收到非常微弱的热能,然后运用这些热能分离附近的水分子和碳分子,并利用这些分离出来的原料开始自我复制繁殖。

    许多年以后,这个复制体群会长成轴承滚珠般的大小。如果航天员能够飞过这一段几乎不可能达成的漫长旅程,而且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东西,那么,他就会在小星体的表土层卜发现一些黑色的小坑洞。复制体就是寄宿在岩石与冰尘构成的表土层上。不过,比起当初的单细胞复制体,这些复制体群的效率有些微的提升。它开始生长得比较快,也产生较多的热能。这些复制体群和周遭环境之间的温差,只有开尔文绝对温标上的几分之一度。唯一例外的情况是,在复制体破裂繁殖的瞬间,它会把潜在的热量释放到周围的环境里。在这么冷的环境中,复制体还是会不屈不挠地生存下去。

    又是几千万年过去了,或者,地球上的几个月过去了。周遭环境的热梯度会启动复制体基因基质里的子程序,改善复制体群的成长,产生不同功能的细胞。就像人类的胚胎一样,复制体群不但会产生更多的细胞,而且各个细胞的功能会出现差异,仿佛人类的心脏细胞,肺细胞,手和脚。复制体群的卷须会侵入小星体内部的松软物质,吸取碳分子。

    最后,复制体群会开始爆出蒸汽。这些蒸汽爆虽然很细微,却是经过精密的计算。蒸汽爆会减缓小星体的旋转,直到复制体群寄宿的那一面永远朝向太阳。这个过程非常缓慢,长达好几百年。这个时候,复制体群开始真正发展出不同的功能。复制体群会射出双碳联结体和碳硅联结体,然后再产生单分子的细丝,将这些联结体串连起来,发展成复杂的结构体。那些联结体会长出像眼睛一样的感光细点,并且能够制造出无线电波频率的音讯微爆。

    又过了几百年,这些能力已经发展得更细致、更精良,开始可以发出周期性的音讯,就像刚出生的麻雀所发出的声音。我们的卫星所接收到的,就是这样的音讯。

    这则新闻在媒体上接连报道了好几天,其中还穿插了一些数据画面,例如:万诺文、万诺文的葬礼、还有火箭发射的场景。没多久,这件事很快就被大家遗忘了。毕竟,这只是复制体传讯的第一阶段。

    除非你认真思考半分钟以上,否则,这件事会显得微不足道,不足以振奋人心。

    这种科技是一种有独立生命的科技,是阿拉丁神灯里那个永生不死的精灵。

    几个月之后,天空开始出现闪焰。

    当时间回旋透析膜出现变化或是遭到干扰的时候,闪焰是第一个征兆。时间回旋刚出现没多久,C国发射核子飞弹攻击南北极上空的机器,导致天空出现了一些异象。如果那一次不算,这次的闪焰就是第一次。这两次异常现象全球都看得到。这两次异常现象有一些关键的共同点,但又不完全相同。

    C国飞弹攻击之后,时间回旋透析膜似乎中断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正常,闪现着旋转的天空,月亮的多重迭影,还有旋涡状的星光轨迹。

    但这次的闪焰不太一样。

    看到闪焰的时候,我正好站在阳台上。那是九月里一个暖和的夜晚,我在郊区公寓大楼自己的家里。闪焰开始的时候,很多邻居正好也在阳台上。后来,所有的人都跑出来了。我们仿佛一只只栖息在突出岩台上的欧椋鸟,窃窃私语。

    天空很亮。

    不是星光的亮,而是整个天空出现极细长的金黄色光纹,像冷冷的闪电一般,从地平线划过整个天空到另一边的地平线。光纹移动和转变的方式很怪异:有些同时闪现,或同时消失,偶尔会有~些新的光纹忽明忽暗慢慢显现。那种景象令人迷惑,也同样令人惊骇。

    这样的景象全球都看得到,不限于某些地方。在白天的半球,这种景象比较不那么显眼,不是在阳光下显现不出来,就是被云层遮住了。南北美和西欧当时是晚上,夜空的景象在各地引起恐慌。毕竟,我们已经期待世界末日很久了,久到大家都已经懒得算了。眼前的景象看起来就像是末日的序曲。

    那天晚上,在我住的城市里,好几百个人自杀身亡,或是自杀未遂,还有二十几宗谋杀案和安乐死。以全球来说,这些数字大到难以估算。显然,有很多像茉莉・西格兰那样的人选择逃避。他们选择用各式各样的毒药来逃避预期中的海水沸腾。他们还有多余的毒药可以让家人和朋友分享。很多人选择在天空被点亮的时候就寻求解脱。结果证明,他们太急了点。

    这次闪焰持续了八个钟头。隔天早上,我到当地医院的急诊室去支持。到中午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七个一氧化碳中毒的病患。那些人刻意把自己关在车库里发动汽车引擎。有好几个在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死亡了,侥幸不死的人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的大脑损伤永远尤法复原,下半辈子都要依赖呼吸器,变成植物人。他们是笨拙逃避策略的受害者。这绝对不足愉快的经验。只不过,头部枪伤病患更悲惨。为他们急救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就想到万诺文。当时,万诺文躺在佛罗里达的公路上,整个脑袋被轰得稀烂,鲜血四溅。

    八个小时之后,天空义恢复了平静。天空绽露的阳光就像是烂笑话里最精彩的一句。

    过了一年半,闪焰义出现了一次。

    有一次,哈金告诉我:"你看起来像是一个失去信仰的人。"

    我说:"或者应该说,我从来就没有过信仰。"

    "我说的不是对上帝的信仰。谈到宗教你似乎是彻底的不粘锅。我说的是另外一种信仰,信仰某种东西。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

    他的话听起来很深奥。后来,当我再次跟杰森谈话的时候,我才慢慢有点了解他的意思了。

    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在家里。他打的是我平常用的那部手机,而不是另外一部被我像护身符一样带着身边的孤儿手机。我说:"喂?"

    他说:"你现在一定是在电视上看这个新闻吧。"

    "什么新闻?"

    "你现在去开电视,随便按一个新闻台。你一个人在家里吗?"

    当然是。我宁愿一个人。我不想再有另一个茉莉・西格兰把我的世界末日搞得更混乱。电视遥控器还在茶几上。我总是把遥控器放在那个地方。

    新闻频道上显示了一张很多颜色的图表,背景还有一种低沉的嗡嗡声。我把电视切到静音。"小杰,这是什么东西?"

    "太空总署喷射推进实验室的记者会。我们从最后一个卫星里撷取出来的讯息。"

    换句话说,也就是复制体的讯息。"然后呢?"

    "好戏要开锣了。"他说。我仿佛看得见他脸上的微笑。

    卫星侦测到好几个信号来源。那是从太阳系外围以窄播的方式传送回来的。这意味着发展成熟的复制体群不止一个。杰森说,那个讯息很复杂,并非单一的。时间久了以后,复制体群生长的速度会减慢,不过,它们的功能会变得更精良,更有目的。它们不再只是朝着太阳吸收能量。它们开始在分析星光,在硅碳纤维构成的神经网络上计算行星轨道。我们曾经在它们的遗传密码里植入星系的样板。它们会把计算出来的行星轨道拿来和这个样板做比对。有十几个发育成熟的复制体群把讯息传送回来了,这正是当初我们设定它们去收集的讯息。我们总共收到四组两位的讯息。

    第一组:这是一个单一恒星的星系,恒星的太阳质量比值是一点零。

    二组:这个星系有八颗大型的行星。(冥王星没有达到可侦测的质量底限)

    第三组:有两颗行星侦测不到光线,被时间回旋透析膜包围。

    第四组:传送讯息的复制体群已经转换到繁殖模式,目前正释放出普通的种子细胞,并藉由彗星体上的蒸汽爆将这些细胞投射到邻近的恒星。

    小杰说,它们也将同样的讯息传送给附近尚未发展成熟的复制体群。这些复制体群就会停止发展传送讯息的功能,将能量用来进行纯粹的繁殖。

    换句话说,万诺文的半生物系统已经成功地占领了太阳系外围。

    现在,它们正在开始形成孢子。

    我说:"这些讯息还是没办法告诉我们时间回旋是什么。"

    "当然没那么快。不过,这些点点滴滴的讯息很快就会汇聚成一股洪流。时候到了,我们就有办法拼凑出一张时间回旋的分布图,范围涵盖所有邻近的恒星,甚至到最后涵盖整个银河系。有了这张图,我们应该就能够推论出假想智能生物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在哪里布署了时间回旋,还有,当那些时间同旋星系的太阳膨胀爆炸之后,那些行星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就算知道了也解决不了问题,不是吗?"

    他叹了一口气,仿佛我问了一个笨问题,让他很失望。"也许解决不了问题。不过,能够知道真相,不是比在那边瞎猜好吗?也许我们会发现我们终究还是逃不过世界末日,不过,也许我们会发现我们剩下的时间比预期中还要多。泰勒,别忘了,我们还开辟了另一条战线。我们一直在研究万诺文数据库里的理论物理学。如果你把时间回旋透析膜想成是虫洞,这个虫洞包围了一个加速前进中的物体,速度几近于光速......"

    "可是我们并没有在加速。我们还在原地。"只不过,我们确实是朝着未来加速前进。

    "你错了。如果你自己去计算的话,你会发现结果和我们对时间回旋的观察是吻合的。也许我会找到一些线索,看看假想智能生物能够操控到什么程度。"

    "但是,小杰,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现在还很难说。不过,我相信这些知识一定会有用的。"

    "你忘了我们已经快死了吗?"

    "每个人都会死。"

    "我是说人类就要灭亡了。"

    "那个还有待观察。无论时间回旋是什么东西,假想智能生物花了那么大的力气,绝对不会只是为了要让我们安乐死。他们一定有什么目的。"

    也许吧。可是,我就是对这一点失去了信仰。对"大拯救"失去了信仰。

    我对各式各样的大拯救失去r信仰。我不再相信,到了最后一刻我们能够用科技解决问题,拯救自己。或者说,我不相信假想智能生物有那么仁慈,想把地球变成一个和平的国度。或者说,我不相信上帝能够拯救全人类,或至少拯救那些真正有信仰的人。或许......或许......或许......

    大拯救,那是一个美丽的谎言,一艘纸糊的救生艇。为了抢着搭上那艘救生艇,我们甚至会自相残杀。残害我们这一代人的不是时间回旋,而是期待大拯救的诱惑和代价。

    隔年冬天,闪焰又出现厂。这一次,闪焰持续了四十四个钟头,然后义消失了。很多人开始认为那是天空出现的气候异象,无法预测,不过应该是无害的。

    悲观主义的人则强调,闪焰出现的间隔愈来愈短,而持续的时间却愈来愈长。

    四月的时候,闪焰又出现了。这次持续了三天,干扰到浮空器的传讯。这次闪焰又引发了另一波自杀热潮,只不过规模小  一点。有人自杀身亡,有人自杀未遂。有些人陷入恐慌并不是因为看到天空的闪焰,而是因为家里的电话和电视失灵了。

    我已经不再去留意新闻了。不过,有些事情想不知道都很难:北非和东欧再度爆发战争,津巴布韦的狂热分子发动政变,韩国发生集体自杀。那一年,伊斯兰教启示派的倡导者在阿尔及利亚和埃及的选举大幅获胜。菲律宾有一个崇拜万诺文的激进团体,他们把万诺文视为田园主义的圣徒,农业世界的甘地。他们很成功地在马尼拉发动了一场罢工。

    后来杰森陆续又打了几次电话给我。他寄了一部电话机给我,上面有某种内建的密码按键。他说,那种电话有很好的防护功能,"不会被关键词搜寻器侦测到"。反正我也搞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东西。

    我说:"你好像有点偏执狂了。"

    "这种偏执狂对我们应该很有帮助。"

    如果我们讨论的是什么国家机密,也许会有帮助。不过,我们并没有谈什么机密,至少一开始没有。杰森问我工作顺不顺利.日子过得好不好,最近听什么样的音乐。我知道他想营造气氛.重温旧梦,像二三十年前那样无拘无束地聊天,仿佛回到进入基金会之前那段日子,可能的话,甚至回到时间回旋之前的岁月。他告诉我,他去看过他妈妈。卡罗尔还是老样子,泡在酒瓶里算日子。卡罗尔坚持让所有的东西保持原状。家里的佣人把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得千干净净,摆在原来的地方。他说,大房子就像是一个时间胶囊,仿佛自从时间回旋那天晚上开始就密封起来,与世隔绝。感觉有点阴森森的。

    我问他,黛安有没有打电话给他。

    "在万诺文还没有遇害之前,黛安就没有再打过电话给卡罗尔了。没有,我也没有接到过她的电话。"

    接下来我问他,复制体计划最近有没有什么进展。最近报纸上都没有看到什么消息。

    "省点力气,不用去找报纸了。喷射推进实验室把所有接收到的讯息都封锁起来了。"

    他的口气听起来有点不太开心。"情况有那么糟吗?"

    "并不完全是坏消息。至少最近没什么坏消息。就像万诺文所期望的那样,复制体完成了所有的任务。这实在很惊人,泰勒,真的很惊人。真希望我能够让你看看我们拼凑出来的分布图。可以用来导航的大型软件星图,里面总共有二十万颗恒星,涵盖的球型空间直径有好几百光年。现在,我们对恒星与行星演化所具备的知识,是爱德华他们那一代的天文学家根本无法想象的。"

    "不过,我们还是搞不懂时间回旋是什么东西,对不对?"

    "我可没这么说。"

    "那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第一,我们不是宇宙里唯一的智能生物。在那个空间范围里,我们总共找到了三个肉眼看不到的行星,大小和地球差不多。从地球的标准来看,那些行星轨道的位置是可以住人的,至少从前是。距离最近的一颗所环绕的恒星就是大熊星座四十七号恒星,最远的是......"

    "不用讲这么细。"

    "如果我们衡量一下那些恒星的年龄,可以推论出一种相当接近真实的假设。假想智能生物似乎是从银河核心的方向来的。当然还有别的线索。复制体发现了几颗白矮星,基本上也就是烧掉的恒星。几十亿年前,这些恒星看起来就像太阳一样。奇怪的是,这些白矮星的轨道上有几颗岩石般的行星。当初恒星膨胀爆炸的时候,那些行星应该早就毁灭了,怎么到现在还在?"

    "你是说,那是时间回旋的幸存者?"

    "有可能。"

    "小杰,那些行星还活着吗?"

    "我们没办法确定。不过,它们外面没有时间回旋透析膜,而且,从我们的标准来看,那些星系的环境是根本不可能住人的。"

    "那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想,等复制体网络扩张之后,我们就能够进一步比对,找出更多的含义。我们创造出来的复制体,其实是一个神经网络,范围大到难以想象。它们就像神经元一样会互相联系,只不过,它们耗费的时间是好几百年,彼此之间的距离长达好几光年。它们展现出来的,是一种绝对的美,令人惊叹的美。它们建构的网络之大,远超过人类曾经创造过的任何东西。搜集情报,筛选情报,储存情报,然后传送回来给我们......"

    "那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的样子仿佛讲到这些事情会很伤心。"也许是老化了吧。任何东西都会老化,就连防护严密的遗传密码也不例外。也许它们的演化已经脱离我们原先的设计。也许......"

    "我知道,可是小杰,究竟出了什么事?"

    "讯息愈来愈少了。我们从距离最远的复制体收到了一些讯息,这些讯息愈来愈零碎,而且互相矛盾。这种情况有很多可能的原因。如果是它们快要死了,那意味着我们当初所设计的遗传密码有缺陷,而这些缺陷正慢慢显现出来了。可是,连那些早期建构的联结点也开始停摆了。"

    "有什么东西在攻击它们吗?"

    "先别急着做这种假设。我还有另外一个想法。当初我们把复制体发射到奥尔特云去,创造了一个简单的星际生态体系,一个由冰、星尘和人造生物构成的生态体系。然而,假如我们不足第一个动手的人呢?假如那个星际生态体系不是唯一的呢?"

    "你是说,银河里可能还有另外一种复制体?"

    "有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它们一定会争夺资源,甚至把对方用来当作资源。我们还以为,我们送复制体去的地方,是一个消毒过的闲置空间。只是没想到,那里还有别种生物在跟它们竞争,甚至可能是一种掠食生物。"

    "杰森......你是说有什么东西在吃它们?"

    他说:"有可能。"

    六月的时候,闪焰又出现了。这次持续了四十八小时。

    到了八月,闪焰持续了五十六个小时,并造成电信通讯断断续续。

    当九月末闪焰又出现时候,已经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了。第一天晚上,我把百叶窗遮起来,懒得去看天空。我看了一部上礼拜下载的电影。那是一部老电影,时间回旋之前的电影。看那部电影'并不是为了想看电影的情节.只是想看看那些人,看看以前的人是什么样子。那些人活着的时候对未来不会感到恐惧。那些人讲到月亮和星星的时候,不会露出嘲讽或怀旧的表情。

    后来,电话响了。

    不是我平常用的那部手机,也不是杰森寄给我的那部密码电话,那是三音调的电话铃声。虽然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那个电话铃声,但我还是立刻就认出那个声音了。我依稀听得到铃声,可是很微弱。铃声微弱,是因为我把那部电话放在外套的U袋里,而外套吊在玄关的衣柜里。

    电话响了两次之后,我手忙脚乱地把电话摸出来,说了声:"喂?"

    我预料可能是打错电话。我渴望听到黛安的声音。渴望却又害怕。

    可是,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是一个男人――是西蒙。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出是他。

    他说:"泰勒?泰勒・杜普雷?是你吗?"

    紧急电话我已经接过很多了,所以一听他讲话的口气,就知道他急疯了。我说:"是我,西蒙。怎么了?"

    "我实在不应该打电话给你,可是我不知道还能找谁。这里的医生我都不认识。可是她生病了,泰勒,她病得太重了!我觉得她好像不会好了。我想她需要......"

    这个时候,闪焰造成电信中断,电话里只听得到杂音了。

公元4×1 09年

    跟在黛安后面的是伊安,还有二十几个他的表兄弟姐妹。另外的二十几个人是我不认识的,他们也都是要到新世界去。贾拉把他们带进来之后,就拉上波浪形的伸缩铁门,把仓库关起来。仓库里忽然暗下来。黛安用一只手环抱着我,我扶着她走到一块比较干净的地方,高高的屋顶上正好有一盏卤素灯。伊布伊娜摊开一张空麻袋,让黛安躺在上面。

    伊娜说:"那个噪音。"

    黛安躺平之后就闭上了眼睛。她很清醒,但显然累坏了。我解开她上衣的扣子,开始轻轻地把衣服从伤口上剥下来。

    我说:"我的医药箱......"

    "对了,我差点忘了。"伊娜叫伊安到仓库楼上把两个袋子拿下来――我的和她的。

    "那个噪音......"

    她伤口上的血已经凝固了,粘住了衣服。当我开始把衣服剥开的时候,她抽搐了一下。在我还没有看清楚她伤口有多大之前,我还不想帮她上药。"哪来的噪音?"

    伊娜说:"问题就在这里。早上这个时间码头上应该吵翻天了,可是现在很安静,半点声音都没有。"

    我抬起头。她说得对,半点声音都没有,只听得到那些米南加保族人紧张兮兮的交头接耳,还有远处传来的咚咚声,听起来像是雨水打在高高的铁皮屋顶上。

    但现在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我说:"去问贾拉,看看怎么回事。"

    然后我又转过身子看黛安。

    黛安说:"只是皮肉伤。"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闭着眼睛忍痛。"感觉上好像只是皮肉伤。"

    "看起来像是枪伤。"

    "对。我本来住在巴东贾拉安排的避难所,结果烈火莫熄那帮人找上门了。还好当时我们正要走。唉哟!"

    她说的没错,伤口只是皮肉伤,但还是要缝几针。子弹穿透了髋骨上方的皮下脂肪层。但子弹的撞击力导致她伤口肿得很厉害。我担心她伤口里面还有淤青,子弹的冲击可能会伤到她体内的器官。不过,她说,她没有血尿的现象,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血压和脉搏还算正常。

    "我要帮你麻醉一下,我必须把伤几缝起来。"

    "有必要的话你就缝,但我不要吃药。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

    "你叫我不先麻醉就帮你缝吗?"

    "要不然就局部麻醉好了。"

    "这里可不是医院,我也没有局部麻醉药。"

    "泰勒,那你就直接缝吧,我还忍得住。"

    是啊,她忍得住,但我忍心吗?我看看自己的手。我的手很干净,仓库盥洗室的水龙头里有水,而且,在我帮黛安缝合之前,伊娜还先帮我戴上乳胶手套。我处理得很干净,而且有技巧,但是却很紧张。

    我帮病人治疗的时候从来就不会放不开。就连当时还在念医学院的时候,甚至解剖的时候,我总是能够把自己的同情心收起来,不让自己感觉别人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我会全神贯注在那条撕裂的动脉上,假装自己没看到那个活生生的病人。我可以假装,而且在那关键的几分钟内,我会彻底忘掉病人。

    然而,现在我的手却在发抖。而且,一想到要用针刺穿那片血淋淋的皮肉,忽然觉得很粗暴,很残忍,无法冷静下来。

    黛安把手搭在我的手腕上,止住我发抖。"第四年期的人都会这样。"她说。

    "什么?"

    "你觉得被子弹打到的人是你,而不是我,对不对?"

    我点点头,吓了一跳。

    "第四年期的人都是这样。我想,我们大概已经变成更善良的人了。不过,你毕竟还是医生,你要克服。"

    我说:"如果我没办法,我会交给伊娜。"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办得到。我办到了。

    伊娜和贾拉说完话之后又走回来了。她说:"今天会有劳工示威抗议。警察和烈火莫熄那些家伙在大门口,他们打算控制整个港口。双方一定会爆发冲突。"她看看黛安。"亲爱的,你还好吗?"

    "有很好的医生在照顾我。"黛安说得很小声,声音有点沙哑。

    伊娜看着我怎么帮黛安缝合伤口。"有一套。"她夸了我一句。

    我说:"谢谢。"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不过你们听我  说,仔细听。我们必须马上离开了,十万火急。现在要不是因为  有劳工示威,我们恐怕就要进监牢了。现在我们必须马上上船,  上开普敦幽灵号,马上。"

    "警察是来抓我们的吗?"

    "应该不是你们,不是针对你们。雅加达那边和美国政府达成了某种协议,查禁所有的移民生意。他们大张旗鼓扫荡各地的码头,大概是想跟美国领事馆邀功。当然,这种查禁持续不了多久的。插手分一杯羹的大小官员太多了,这种移民生意根本不可能彻底查禁。不过,为了顾及形象,警察也不敢公然穿着制服跑到货轮上去把人拖出来。"

    黛安说:"可是他们跑到贾拉的避难所来抓我。"

    "没错,因为他们认识你和杜普雷大夫,他们当然想把你们捉起来监禁,大功一件。不过,大门口挤了一大堆警察不是为了要抓你们。船还是陆续在离港出海,只不过,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德鲁巴羽港的工会运动势力是很大的,他们打算跟警察拼了。"

    贾拉在门口大喊了几句话,我听不懂。

    伊娜说:"现在我们真的该走了。"

    "帮我替黛安做一个担架。"

    黛安想坐起来。"我可以自己走。"

    伊娜说:"不行。这件事我相信泰勒的判断是对的。你最好不要动。"

    我们把几张长麻布袋叠在一起,做了一张像是吊床的东西。我抓住一头,伊娜把一个长得很魁梧的米南加保男人叫过来,抓住另一头。

    "赶快走!"贾拉大喊,挥挥手带着我们冲进外面的大雨中。

    雨季到了。现在就是雨季的豪雨吗?现在是早上,看起来却很像黄昏。云朵看起来就像是湿透的毛球,从德鲁巴羽港灰蒙蒙的海上缓缓飘过来。港口停了几艘巨大的油轮,上面矗立着雷达天线。浓浓的云层仿佛缠住了高耸的雷达天线和塔台,闷热的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难闻的臭味。有几辆车子停在门口等着。我们把黛安抬上车的时候,还是被雨淋得浑身湿透。贾拉为他的移民团安排了一个护航车队。总共有三辆轿车,还有几辆硬式橡皮轮胎的敞篷小货车。

    开普敦幽灵号停靠在一道很高的水泥突堤码头的尾端,距离我们大概有半公里远。沿着码头的另一个方向看过去,沿途有一一大排仓库,工业货栈,还有艾维加石油公司红白相间的巨大储油槽。大门口密密麻麻聚集了一大群码头工人。噼里叭啦的雨声中,我听到有人用扩音器大声叫喊。接下来的声音有点像是一阵枪声,又好像不是。

    贾拉说:"赶快上车。"他催我赶快坐进后座。黛安弓着身体坐在里面,仿佛在祷告。"快点,快点。"贾拉一边喊着,一边坐进驾驶座。

    我隔着大雨滂沱的迷蒙视线,回头看了那些群众最后一眼。有一个大小和足球差不多的东西被抛起来,越过群众头顶,后面拖着一缕盘旋的白色烟雾。那是催泪瓦斯。

    车子忽然一阵颠簸开始往前开。

    车子沿着长长的突堤码头狂奔。"这里的警察没那么愚蠢,是新烈火莫熄那帮人。这些人都是他们在雅加达贫民区花钱找来的街头混混,只不过身上穿的是政府的制服。"

    制服和枪。现在又有好几颗催泪瓦斯被丢出来,烟雾弥漫,和蒙蒙雨雾混杂在一起。队伍边缘的群众开始溃散。

    忽然听到远远传来轰的一声,一团火球冲上天际,足足有好几公尺高。

    贾拉看了一眼后照镜。"我的老天!简直是白痴!一定有入朝油桶开枪。码头......"

    我们的车子沿着码头狂奔,警报声响彻水面。现在那些群众真的恐慌了。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样的场面,警察排成一队冲破人口的大门进入港区。走在前面的警察手上拿着重型武器,头上戴着黑色的防毒面具。

    有一辆消防车从车棚里开m来,一路鸣着警笛朝大门冲过去。

    我们爬上一段一段的斜坡,最后停在一片平台上,高度正好和开普敦幽灵号的主甲板切齐。开普敦幽灵号是一艘老旧的货轮,白色和深橘色相间的船身,上面插着"权宜国籍船"的旗帜。一截短短的舷梯已经架在甲板和码头中间,前面几个米南加保人已经匆匆忙忙地走过去了。

    贾拉从车上跳下来。我扶着黛安走下车,站到码头上。麻布袋担架不用了,她整个人靠在我身上。这个时候,贾拉跟一个站在舷梯人口的人用英文吵得面红耳赤。那个人就算不是船长或领航员,级别应该也很高,长得矮矮胖胖,头上绑着一条锡克教徒的头巾,紧咬着牙火,脸上的表情很阴沉。

    贾拉说:"我们几个月前就说好了。"

    "......可是这种天气......"

    "......管他什么天气......"

    "......可是没有港务局的核准......"

    "......没错,只不过港务局已经没了......你自己看!"

    贾拉比手画脚拼命想说服对方。当他挥挥手指着大门口附近的燃料槽和油槽时,其中一个油槽忽然爆炸了。

    我没有看到。爆震把我冲倒在水泥地上,一股热气袭向我脖子后面。爆炸声大得惊人,却仿佛隔了一下才传过来。当我感觉身体能动的时候,我翻身仰躺着,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心里想,那可能是艾维加公司的油槽,也可能是别的,像是苯、煤油、燃料油,甚至天然棕榈油。可能是火势蔓延到油槽,要不然就是哪个笨警察乱开枪。我转头去找黛安,发现她躺在我旁边,转头看着大门那边,看起来不像是害怕,而是一脸困惑。我心里想,我听不见雨声了。可是有另一种声音听得很清楚,更可怕的声音,残骸掉落在地一卜的声音,砰!金属破片,有一些还在燃烧。碰!有些碎片坠落在水泥码头上,有些坠落在开普敦幽灵号的甲板上。

    贾拉大喊:"把头低下去!"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模糊,闷闷的。"把头低下去,所有的人把头低下去。"

    我想办法爬过去趴在黛安身上护住她。燃烧的铁片像冰雹一样坠落在我们四周,或是飞过船身掉在黑漆漆的水面上溅起一片水花,持续了好几秒钟。那几秒钟仿佛永无止境。后来终于停了,只剩下雨水滂沱而下,声音像轻轻掠过的铙钹一样轻柔。

    大家挣扎着站起来。贾拉正推着一大群人走过舷梯,边推边回头瞥着那团火焰,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等一下还会再爆炸!所有的人赶快上船,快点,快点!"他带着那些村民从一群船员中间穿梭而过,而那些开普敦幽灵号的船员正忙着扑灭甲板上的火,解开缆绳。

    阵阵浓烟朝着我们这边扑过来,遮住了岸上的满目疮痍。我扶着黛安走上船。每走一步,她的身体就会抽搐一下,伤口的血开始染红了纱布。我们两个是最后走过舷梯的。等我们上船之后,后面的船员已经开始把铝制的舷梯抽回来,手摇着绞盘,眼睛却盯着岸上那一团火柱。

    开普敦幽灵号的引擎在甲板底下发出闷闷的轰隆声。贾拉一看到我就过来帮我扶着黛安的另外一只手臂。黛安看到是贾拉,就问他:"我们安全了吗?"

    "船离开码头之前都不安全。"

    警报和警笛声响彻灰灰绿绿的海面,每艘动得了的船都争先恐后地驶向海上。贾拉回头看看码头,忽然触电般全身僵直。他说:"你的行李!"

    我本来把行李放在一辆小货车后面。那是两个磨得破破烂烂的硬壳手提箱,里面塞满了文件药品和光盘片。行李还在车上没人管。

    贾拉对甲板上的水手说:"把舷梯架回去。"

    他们眨着眼睛,不知道该不该听他的。大副已经到舰桥上去了。贾拉气呼呼地对他们说了些什么,脸色很难看,我听不懂。那几个水手耸耸肩,摇着绞盘把那个伸缩舷梯架回码头上。

    船的引擎声愈来愈急促了。

    我飞快跑过舷梯,波浪形的铝板在我脚底下嘎吱作响。我抓住那两个手提箱,回头看了一眼。码头连接着岸上远远的那一头,我看到一小队穿着制服的新烈火莫熄的家伙,总共有十几个人。他们开始朝着开普敦幽灵号跑过来。"解缆!"贾拉大喊着,一副他是船长的样子。"解缆,马上解缆,动作快一点!"

    舷梯已经开始收回去了。我把行李往船上一丢,然后自己匆匆忙忙地爬上舷梯。

    我爬到甲板的时候,船身开始动了。

    接着,艾维加石油的另外一个油槽爆炸了,爆震把所有的人冲倒在甲板上。

梦境

    入夜之后,公路劫匪经常会和加州公路巡警爆发枪战,这样一来,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开车上路都充满了凶险。闪焰出现的时候更是雪上加霜。政府正式宣告,在闪焰出现的期间,如果没有必要,民众尽量不要开车到外地去。不过,那还是阻挡不了那些想去找家人或朋友的人。甚至有些人纯粹只是想开车出去,一直开到车子没油,或是世界末日。我匆匆收拾了几个行李箱,只要有任何我觉得不能遗失的东西,就通通塞进去,包括杰森给我的数据库档案。

    今天晚上,阿瓦拉多高速公路几乎动弹不得,八号州际公路也快不到哪里去。我有的是时间可以回头想想,自己究竟想干什么,自己的行径是不是很荒谬。

    我要赶去拯救的人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太太,一个我曾经关心过的女人。那种关心的程度已经对我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当我闭上眼睛,想搜寻脑海中黛安・罗顿的影像,却再也看不到清晰的画面,只剩下一些凌乱交错的模糊影像,某些时刻,她的某些动作。例如,黛安正用一只手把头发拨到后面,整个人贴到心爱的小狗圣奥古斯丁柔软的毛上;例如,黛安偷偷拿了一个网络浏览器到工具间给他哥哥,工具间满地都是拆得七零八落的刈草机零件;例如,我和黛安躲在柳树荫下,听她念维多利亚时期的英文诗给我听,像是"夏日终年绽放",或是"幼儿尚未知晓......"。我虽然听不太懂,却还是对着她笑......

    每当黛安凝视着我,或是有一些特别的举动,我总会感觉到她是爱我的,至少,试着想爱我。然而,仿佛有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力量在压抑她的感情,或许是他爸爸,或许是杰森,或许是时间回旋。我心里想,就是时间回旋困住了我们,拆散了我们,把我们锁在两个相邻的房里,中间却没有门。

    我才刚经过爱尔山多镇,就听到收音机里在报道,前面的犹玛镇西边有警方的大规模行动,整条公路从州界那边回堵四公里半。我不想冒那个险耽搁太多时间,于是就决定走小路。从地图上看起来似乎还蛮好走的。我可以穿越北边空旷的沙漠,开到一个叫做布莱瑟的小镇,在那里衔接到十号州际公路越过州界。

    小路没有高速公路那么塞了,但车子还是不少。闪焰似乎将整个世界翻转过来,天上比较亮,地面比较暗。偶尔会有一条特别粗的光纹纠缠翻滚划过天空,从地平线的一端翻滚到另一端,仿佛时间回旋透析膜裂开了一道缝,外面高速旋转的宇宙支离破碎,烧破了透析膜。

    我想到口袋里的那部手机,那部专门用来接黛安电话的手机。西蒙曾经用那部手机的号码打电话给我。我没办法回电,因为电信公司没有登录黛安的号码和牧场的号码。另一方面,我甚至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牧场。我只能等电话再响一次。我希望电话会响,却又害怕电话真的响起来。

    车子开到帕罗佛迪附近,快衔接到州道的时候,路上又塞住了。时间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了,车速最快也只能开到每小时四十五公里。我忽然想睡觉了。我需要睡一下。我盘算了一下,也许睡一觉比较好。我决定放弃开夜车的念头,等车子少一点再上路。可是,我不想睡在车子里。一路上我看到的那些停在路边不动的车子,不是废弃的,就是遭到抢劫的车子,后行李厢开开的,仿佛目瞪口呆地张大着嘴巴。

    开到一个叫做雷普利的小镇南边,我看到一张广告招牌。那张招牌被太阳晒到褪色,被风沙刮得残破不堪。在车灯的照耀下,我隐约看得到上面写着"住宿"两个字,招牌旁边有一条二车道的岔路。那条路好像很少有车子走。于是我转到那条路去,开了五分钟,来到一座围墙环绕的大院子。围墙上有一扇门。这里是一间歇业的汽车旅馆,有一栋两层楼的建筑物围成一个长长的凹型,上面是一长排的房间门,中间有一个游泳池。藉由天空一阵阵的闪光,我看到游泳池好像空空的。我下车按-电铃。

    那是一个电动锁遥控门,你可以隔着安全的距离,按一下操控面板.门就会往内翻开。高高的门柱顶上装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摄影机,车窗高度的位置上有一个对讲机。摄影机转过来对准我,对讲机传出一阵喀嗤喀嗤的噪声,似乎有人启动了。我听到一阵阵的音乐从里面某个地方传出来,可能是地下室,也可能是接待室。不是那种语音设定的音乐,而是隐隐约约听到里面有人在播放音乐。这个时候,对讲机里有人讲话了。那个声音听起来很粗鲁,冷冷硬硬的,很不友善。"今天晚上不营业。"

    过了一会儿,我又伸手去按了一次电铃。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刚刚我讲的话你哪里听不懂?"

    我说:"如果我付现金,你是不足就可以让我住了?我不会跟你讨价还价。"

    "老兄,很抱歉,我们不营业。"

    "好吧,等一下先不要挂......这样好不好,我可以睡在车子里,不过,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让我把车子停进去,这样比较安全,可以吗?我可以把车子停在后面,从公路上看不到我就可以了,好不好?"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我听到对讲机里面有小喇叭的声音,仿佛在追赶鼓的节拍。那首音乐似曾相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是哪一首。

    "抱歉,今天晚上不行。你还是走吧。"

    然后又没声音了。我在那边等了好几分钟。旅馆前面有一片小空地,上面铺着豆子大小的碎石子,种了一棵矮矮的棕榈树。有一只蟋蟀在碎石子和棕榈树中间跳来跳去。我又按了一次电铃。

    老板很快就有回应了。"你听着,我里面有枪,而且心情不太好。你最好还是赶快上路吧。"

    我说:"Harlem Air Shaft。"

    "你说什么?"

    "你现在放的那首音乐。那是艾灵顿公爵,对不对?Harlern Air Shaft。听起来好像是他五�年代的乐团演奏的。"

    他又犹豫了很久。不过,他没有把对讲机切,掉。虽然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听艾灵顿公爵,不过,我大概可以确定我猜对了。

    接着,音乐被关掉了。微弱的旋律进行到一个节拍中间忽然断掉了。"你车子里还有别人吗?"

    我把车窗摇下来,打开车内灯。摄影机左右转动了一下,然后又转回来对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