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好吧。只要你说得出吹小喇叭的人是谁,我就开门。"

    小喇叭?一想到艾灵顿公爵五�年代的乐团,我脑海里就会出现保罗・冈萨维兹这个名字。可是,冈萨维兹吹的是萨克斯风。我脑海中有一大串小喇叭手的名字。凯特・安德森?威利・库克?太久了,想不起来了。

    我说:"雷・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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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答错了。是克拉克・泰瑞。不过,你可以进来了。"

    我把车子停在接待室前面,老板从里面跑出来看我。他长得很高,大约四十岁,穿着一条牛仔裤和一件宽松的格子衬衫。他小心翼翼地打量我。

    他说:"不好意思。这东西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他伸手指一指天空。在闪焰的映照下,他的皮肤看起来黄黄的,灰泥粉刷的墙壁也显现出一种病态的土黄色。"警察封锁了布莱瑟那边的州界,结果一大堆人跑到我这边来抢房间。他们真的是用抢的。有几个家伙把枪掏出来指着我,就在你现在站的地方。那天晚L我赚的钱还不够我后来用来整修,一半都不到。那些人在房问里喝酒,呕吐,把东西砸得乱七八糟。听说十号公路那边更严重。爱伦堡附近有一家'日光旅馆'。夜班的柜台员被人用刀子刺死。发生那件事情之后,我就盖了这道安全围墙。原因就在这里。现在,只要闪焰一出现,我就会把招牌上'有空房间,的灯关掉,把大门关起来,等闪焰结束。"

    我说:"然后放公爵的爵士乐来听。"

    他笑了一下。我们走到里面去登记。他说:"公爵,或是老爹,或是迪兹。要是心血来潮,我也会听听迈尔斯。"正牌的爵士乐迷都会给乐手的名字取一个昵称.例如老爹就是路易・阿姆斯特朗,迪兹就是迪基・葛利斯比,迈尔斯就是迈尔斯・戴维斯。"不过,大概一九六五年以后的音乐我就没听了。"接待室里的灯光阴森森的,铺着普通的地毯,装潢成早期西部的风味。柜台里面有一个门,里面是老板的小房间。看起来他好像就住在里面。我听得到小房间里在播放音乐。他打量着我拿给他的信用卡。

    他说:"杜普雷医师,我叫亚伦・福登。你打算去亚利桑纳州吗?"

    我说,八号公路州界那边堵住了,我只好走小路接十号州际公路。

    "我没把握你走十号会比较快。每到这样的晚上,似乎洛杉矶所有的人都想往东跑,好像闪焰是地震或海啸什么的。"

    "我很快就要上路了。"

    他拿了一把钥匙给我。"好好睡一下。不无小补。"

    "你收信用卡吗?如果你要现金......"

    "只要世界末日还没到,信用卡和现金没什么两样。不过,如果世界末日到了,大概也没时间后悔了。"

    他笑起来,我陪着笑了一下。

    十分钟后,我连衣服都没脱就躺在那张硬邦邦的床上。房间里有一股混合着干燥花瓣和香料的消毒剂气味,空调的湿气很重。我开始有点后悔了,也许我应该留在公路上继续开车。我把电话放在床头柜上,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睡不到一个钟头我就醒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紧张起来。

    我坐起来,打量着房间四周。房间里黑漆漆的,所有的陈设只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影像。我逐一打量着那些影像,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后来,我看到那扇四四方方光影黯淡的窗户。我刚住进来的时候,窗户上闪着一阵一阵的光。

    闪焰已经停了。

    现在房间里一片昏暗,照理说应该比较好睡了,但我忽然有一种感觉,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睡得着了。我曾经很短暂地捕捉到一点睡意,但现在睡意已经逃逸无踪。勉强自己睡已经没有用了。

    老板很体贴地在房间里摆了一个过滤式咖啡壶。我煮了一点咖啡,喝了一杯。过了半小时,我又看看手表。再过十五分就两点了,正是三更半夜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人是很容易失去冷静客观的。也许我该洗个澡继续上路了。

    我穿好衣服,沿着静悄悄的水泥走廊走到旅馆的接待室。我本来想把钥匙丢进邮箱的投递口里面就可以走了,可是没想到那个老板福登还没睡。他后面那个小房间里闪着电视屏幕的光。他听到我转动门把的声音,就探出头来看。

    他看起来有点怪怪的,好像有点醉了,要不然就是吸了迷幻药恍恍惚惚。他对着我猛眨眼睛,后来终于认出我了。他说:"杜普雷大夫。"

    "不好意思,又吵到你了。我得赶着上路了,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好心收留我。"

    他说:"我明白。祝你好运,希望你天亮之前来得及赶到你要去的地方。"

    "我也这么希望。"

    "我吗?电视上正在播,我正在看。"

    "哦?"

    我突然搞不懂他在讲什么。

    "我把声音关掉了,怕吵到朱迪。你还不知道朱迪吧?她是我女儿,今年十岁。她妈和一个家具修理工人在一起,他们住在拉乔拉。夏天的时候,她就会跟过来跟我住。没想到这个时候她会跟我住在这个沙漠里,命运真是捉弄人,你说是不是?"

    "  啊,呃......"

    "不过,我不想吵醒她。"他脸色忽然阴沉起来。"这样错了吗?让她继续睡,时候到了,她也不会有任何感觉。这样不对吗?或者,看她会睡多久,等她自己醒过来?也许我应该把她叫起来。我忽然想到,她从来没有看过。已经十岁了,却从来没有看过。也许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不好意思,我有点不太懂......"

    "只不过,看起来有点不太一样了,跟我印象中不一样。倒也不是说我是什么专家......不过,小时候,如果你晚上常常在外面,印象就会比较深刻。"

    "什么印象比较深刻?"

    他眨眨眼睛。"星星。"

    我们走到外面那个空空的游泳池旁边看天空。

    游泳池已经很久没有放水了,池底积满了沙尘。有人在池壁上画了一些像气球一样圆滚滚的紫色长颈鹿。周围栏杆的横杆上有一块铁牌,上面写着"现场没有救生员"。铁牌被风吹得噼里啪啦响。风吹起来温温热热的,从东边吹过来。

    天上竟然有星星。

    他说:"你看到了吗?不太一样了。我看不到半个以前的星座。整个天空的星星看起来有一点......散乱。"

    已经过了几十亿年了,当然不一样。天地万物都会老化,就连天空也不例外。天地万物都会趋近于"熵"函数的极大值,趋近于混乱、随机。过去的三十亿年来,我们居住的这个银河遭到一股无形暴力大规模的摧残。整个银河里的星辰和一个附属的小银河纠缠在一起,在旧的天文学编目里,那个小银河编号M41,到后来,所有的星星毫无秩序地混杂散布在天上。感觉上,仿佛有一只时间的手很粗暴地搅乱了整个天空。

    福登说:"杜普雷大夫,你还好吗?也许你应该坐下来。"

    是的,我已经吓呆了,站不住了。我坐在游泳池边铺着橡皮的水泥地上,两只脚悬在游泳池浅水区的斜坡上,眼睛还是盯着天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如此美丽,却又如此令人惊骇。

    "再过几个钟头就要天亮了。"福登的口气有点感伤。

    从这里,往东边更远的地方,在那遥远的大西洋,太阳必然已经冲出了海平线。我正想问他电视上是怎么报道的,忽然被一个小小的声音打断了。接待室门旁边有一片阴影,阴影中传出一个小小的声音:"爸爸?我听到你在讲话。"那一定是朱迪,他女儿。她有点畏缩地向前跨了一步。她穿着白色睡衣和一双没有蕾丝边的拖鞋。她的脸圆圆的,长相有点平凡,不过却很可爱。她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福登说:"亲爱的,过来这边。来,坐在我肩膀上,好好看看天空。"

    她爬上爸爸的肩膀,一脸迷惑。福登站起来,手抓着她的脚踝,把她抬高,让他更靠近星光闪烁的黑暗天空。

    "你看。"他说。他脸上露出笑容,然而泪水却开始沿着脸颊滑落。"朱迪,你看那边,今晚你能够看得好远好远。今晚你真的可以看到一切的尽头。"

    我又回到房间去看电视新闻。福登说,大部分的有线电视新闻台现在还有播出。

    闪焰一个钟头之前就停止了?闪焰就这样突然消失了,而时间回旋透析膜也跟着一起消失了。当年,时间回旋无声无息地出现,如今也无声无息地消失,没有波澜壮阔的场面,也没有声音,除了太阳出来的方向传来一阵��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种无法解释的静电。

    太阳。

    三十亿年了。自从时问回旋把太阳隔开之后,太阳又变得更老了。我努力回想小杰告诉过我的太阳目前的状态。毫无疑问,太阳是会致命的。地球已经被排除在太阳系可以住人的区域之外。这已经是基本常识了。海洋沸腾的景象已经在媒体上大幅渲染过了。然而,我们是不是已经面临那种情况了呢?是不是到了中午我们就会死,还是我们可以活到这个礼拜结束?

    有什么差别吗?

    我打开房间的小电视,切换频道,找到一个纽约现场直播的节目。市长看起来惊魂未定。很多人还在睡觉。也有些人起床之后看到星星,心里明白时候已经到了,于是,他们都不去上班了。这个新闻节目现场的工作人员仿佛陷入新闻英雄主义的狂热梦幻中,在托特山和斯塔滕岛的大楼顶上架起了摄影机。光线很微弱,东边的天空逐渐露出曙光,但还是一片空旷。那两个看起来没什么默契的主播轮流念着刚传真进来的快报。

    他们说,闪焰结束之后,欧洲那边传送过来的讯号并不清楚。这可能是静电干扰。未经过滤的阳光把浮空器传送的讯号洗掉了。现在还不能妄下结论,预测有什么悲惨的情况发生。其中一位主播说:"按照惯例,虽然政府还没有发表声明,但我们还是要建议大家,不要轻举妄动,继续收看我们的节目,我们会随时为您掌握最新的发展。我想,我们应该请大家尽可能留在家里。"

    另外一位主播说:"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里,我相信大家一定想和家人守在一起。"

    我坐在旅馆房间的床边盯着电视看,一直看到太阳出来。

    屋顶上的摄影机捕捉到第一个画面。一开始,仿佛大西洋油亮的海平面浮出一层红红的云。接着,沸腾火热的新月形边缘出现了,摄影师在镜头上加了滤镜,让光线不会那么刺眼。

    一时还无法判断太阳的大小,但太阳慢慢升上来了。太阳不是纯红色,而是一种偏红的橘色,不过,不知道那是不是摄影机的滤镜所造成的。太阳不断上升,越升越高。最后,整个太阳浮出海面,悬挂在皇后区和曼哈顿的上空。太阳实在太大了,看起来简直不像是天上的星体,反而像是一个巨大的气球,里面灌满了琥珀色的光芒。

    我本来还想听听看他们有什么评论,但电视画面上没有声音。后来,画面切换到中西部。新闻网的总部已经撤退到那里去了。画面上出现了另外一个主播。他脸上的妆似乎画得很仓促,不像平常电视上看到的主播。他似乎缺乏数据来源,讲不出什么东西。他继续呼吁观众,但这似乎起不了什么作用。我关掉电视。

    我拿着行李和医药箱走到车子那边去。

    福登和朱迪从办公室跑出来跟我说再见。突然间,我感觉他们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依依不舍。朱迪看起来好像很害怕。福登说:"朱迪打电话给她妈妈,不过,她妈妈好像还不知道星星的事情。"

    我不忍心想象那种画面。一大早,妈妈被女儿的电话吵醒。朱迪从沙漠里打电话给她,她听了之后,心里明白世界末H已经来临了。朱迪的妈妈说了一些话,仿佛跟她女儿最后道别,但又怕把她吓坏了。

    此刻,朱迪依偎在他父亲胸前,福登紧紧搂着她。温馨慈爱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

    朱迪问:"你真的要走吗?"

    我说不走不行。

    "如果你愿意,可以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这是我爸爸说的。"

    福登很温柔地对她说:"杜普雷先生是一个医生,可能他要到别人家里去看病。"

    我说:"你说得对,真的有病人在等我。"

    那天早上,公路往东的车道上发生了一些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有些人认定自己已经剩没多少日子好活了,就开始干出一些令人发指的勾当,仿佛世界末日已经确定要登场了,闪焰只不过像是预先排演。大家都听说过末日景象的预言,森林会陷入一片火海,毁天灭地的热浪,海水滚烫蒸腾。惟一的问题是,这样的景象会持续多久?一天,一个礼拜,还是一个月?

    于是,有些人砸烂商店的橱窗,看到想要的东西就拿,碰到有人反抗就杀,视人命如草芥。有些人见了女人就兽性大发,只不过,他们发现,当所有的规范禁忌都荡然无存的时候,豁出去蛮干的不是只有他们。那些他们意图染指的女人仿佛也得到了世界末日所赋予的力量。她们用钢爪般的手指挖出施暴者的眼睛,踹烂施暴者的下体。所有的新仇旧恨都用子弹来做一个了结,扣扳机只是一念之间。自杀的人不计其数。我忽然想到茉莉。就算第一次闪焰出现的时候她没有死,我几乎可以断定此刻她已经不在人间了。也许她死的时候还满心欢喜,因为她顺理成章地完成了一个理所当然的计划。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她会觉得难过。

    然而,人类文明的阵地依然遍布各地,屹立不摇,充满人性光辉的英雄行径也时有所闻。亚利桑纳州边界上的十号公路就是这样的地方。

    闪焰出现那段时间,国民警卫队派遣了一个分队驻守在科罗拉多河的一座桥上。闪焰消失之后没多久,警卫队的士兵都不见了。也许他们撤走了,也许他们是擅离职守回家去了。没有他们指挥交通,那座桥会变成一个大瓶颈,乱成一团。

    然而,结果并非如此。双向的车流都很顺畅。有几个普通老百姓自告奋勇站出来。他们从自己的后车厢里拿出紧急事故备用的强光手电筒和闪光灯,代替那些上兵指挥交通。有些人归心似箭,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他们必须赶很远的路,希望能够在犬亮之前抵达新墨西哥州、得克萨斯州,甚至路易斯安那州,在引擎被太阳融化之前赶到。然而,再怎么急,他们似乎明白有必要乖乖排队,明白超车挤到前面去也没什么用。他们告诉自己,耐性等候是唯一的希望。我不知道这样的情绪能够维持多久,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善念、什么样的成长背景能够凝聚出这样的行为表现。也许那是人性善良的光辉,也许是天气的影响。虽然毁灭世界的热浪正从东方席卷而来,但夜晚却异常地舒适宜人。清澈寒凉的夜空满天星斗。和煦的微风生气洋溢,将疲惫一扫而空。阵阵微风吹进车窗,仿佛母亲温柔的抚触。

    我本来想自告奋勇到当地的小医院去支持。例如,布莱瑟附近的帕罗・佛迪医院,我曾经去那里做过咨询,或者到帕克镇的拉帕斯医院。然而,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我没办法治疗世界末日所带来的死亡,我只能减轻病人的痛苦,用吗啡或海洛因。这就是茉莉选择的方式。但我不知道医院里的药柜是不是已经被劫掠一空。

    而且,福登对朱迪说的那句话是对的,有个病人在家里等我。

    这一趟仿佛只是为了想寻求什么,像唐吉轲德挑战风车。无论黛安生了什么病,我也救不了她了。那么,为什么还要继续走下去?我想,也许我是希望在世界末日的时候还可以做点什么,让忙碌的双手不会颤抖,忙碌的心灵不会惊慌。然而,那无法解释我内心的急迫。究竟是什么力量在闪焰出现的时候引导我走上这趟旅程?我想,也许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渴望,渴望见到她。现在,那份渴望愈来愈强烈了。

    我已经通过了布莱瑟附近的州界,道路两旁是黑漆漆的商店,弥漫着骚动不安的气氛。加油站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大群人扭打成一团。我继续往前开,道路忽然宽敞起来,星光闪烁的天空变得更幽暗。我正在回想刚刚的景象时,电话突然响了。

    我差一点冲到公路外面去。我一边掏着口袋,一边踩刹车。后面有一辆电力公司的车,车轮胎发出刺耳的声音,从我旁边呼啸而过。

    西蒙说:"泰勒。"

    他还没往下说,我就先抢着说:"在你还没有挂断电话之前,或是电话断线之前,先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我才有办法跟你联络。"

    "我恐怕不能告诉你。我......"

    "你现在用的是自己的电话,还是牧场的电话?"

    "应该算是我自己的,一部手机。那是我们在牧场里面联络用的。有时候是我在用,有时候是艾伦在用,所以......"

    "没必要时我不会打。"

    "算了,我想大概也无所谓了。"他把那个电话号码告诉我。"泰勒,你看到天空了吗?你现在没有在睡觉,应该看到了。这是世界末日前夕的最后一夜了,对不对?"

    我心里想:你怎么会问我呢?过去这三十多年来,西蒙一直活在世界末日里。他自己应该知道。我说:"黛安还好吗?"

    "我要跟你道歉,那天贸然打电话给你。我想,你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

    "黛安还好吗?"

    "我就是要告诉你,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她死了吗?"

    他愣了好久。后来又开口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好像有点感伤。"没有,没有,她没有死。问题不在这里。"

    "那她现在是不是悬在半空中,等待被提的极乐?"

    西蒙说:"你不需要这样嘲笑我的信仰。"他刚刚话里说的是"我的"信仰,而不是"我们的"信仰。我忍不住开始揣测,这有什么含意?

    "如果她不是在等待被提,那她就需要看医生了。西蒙,她还在生病吗?"

    "她还没好,不过......"

    "她现在病得有多严重?她有什么症状?"

    "泰勒,再过一个钟头就天亮了。你应该知道这代表什么。"

    "我不确定那代表什么。我现在人在半路上,天亮以前应该可以赶到农场。"

    "噢......不行,这样不太好......不行,我......"

    "为什么不行?既然世界末日已经到了,为什么我不可以到你们那边去?"

    "你不懂。这不光是世界末日。新世界已经快要诞生了。"

    "她到底病得有多严重?你可以叫她来听电话吗?"

    西蒙的声音开始颤抖,显然他已经快要受不了了。我们两个人都已经快要按捺不住了。"她已经快要没力气讲话,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很虚弱,瘦了很多。"

    "她这样子已经多久?"

    "我不知道。我是说,她是慢慢变成这样子的。"

    "从你明显感觉得到她生病,到现在已经多久了?"

    "好几个礼拜了。也许......回想起来......呃......好几个月了。"

    "那她有没有看过医生或吃药?"他没说话。"西蒙?"

    "没有。"

    "为什么没有?"

    "好像没什么必要。"

    "什么叫好像没什么必要?"

    "丹牧师说不准看医生、吃药。"

    我心里想:难道你没有跟丹牧师说去他妈的?"但愿他已经改变主意了。"

    "也不会......"

    "这么说来,我需要靠你帮忙,带我进去看她。"

    "泰勒,别这样。这样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已经开始在找高速公路的出口了。我不太记得是哪一个出口,但我在地图上有标明。下了高速公路之后,往一片干瘪瘪的水草地走,那里有一条没有路名的沙子路。

    我说:"她没说过要找我吗?"

    他没说话。

    "西蒙?她没说过要找我吗?"

    "有"

    "跟她说我会尽快赶过去。"

    "不要,泰勒......泰勒,牧场里正碰到一些麻烦。你没办法进来。"

    碰到麻烦?"你不是说新世界快要诞生了吗?"

    西蒙说:"在血里诞生。"

日出日落

    我开车爬上那座小山丘。站在山顶上,底下的康登牧场一览无遗。我把车子停在农场看不见的地方。我关掉车灯之后,看到东边的天空浮现出黎明前的微光。那片暗藏凶险的不祥之光,使得天空那些重新冒出来的星光逐渐变得黯淡。

    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浑身发抖。

    我没办法克制自己。我打开车门,整个人摔出来。我靠着意志力硬撑着站起来。眼前的山野仿佛失落的大陆一般,从一片黑暗中缓缓浮现。土黄色的山丘,荒废的草原又变回沙漠。长长的影子覆盖着远远的那一栋农舍。灌木和仙人掌在风中颤抖,我也在颤抖,那是恐惧,那不是像时间回旋所引起的那种心智苦恼的不安,而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惊恐。那种恐惧像疾病一样在全身的肌肉和内脏蔓延,仿佛死刑犯等待行刑的期限终了,仿佛毕业那一天,仿佛运囚车和绞刑台正从东方缓缓逼近。

    我心里想,不知道黛安是不是也一样这么害怕。我心里想,不知道我有没有办法安慰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办法先安慰  自己。

    又刮起了一阵风,沿着干瘪瘪的山路扬起一片沙尘。也许风就是第一个预兆,预告着巨大膨胀的太阳即将来临。那是从酷热的世界那边吹来的风。

    我找个地方埋伏着,希望没有人看到我。我还在发抖,很费力地在手机的按键上按出西蒙的电话号码。

    响了几声之后,他接起了电话。我把手机紧贴着耳朵,以免风灌进去。

    他说:"你不应该来的。"

    "我打扰到你们的'被提'仪式吗?"

    "我不能讲。"

    "西蒙,她在哪里?在房子里的什么地方?"

    "你在哪里?"

    "在山顶上。"天空现在变得更亮了,亮得很快,整个西方的地平线像一团紫色的瘀青。那间农舍现在看得更清楚了。从我上次来到现在,农舍似乎没什么改变。旁边的谷仓焕然一新,似乎有人整修过,重新粉刷了一遍。谷仓旁边平行的方向挖了一条长长的槽沟,里面填满了土,凸起来像一条长长的小土丘,看起来惊心动魄。也许是最近才埋设的排水管,也许是污水净水槽,也许是一个大墓穴。

    我说:"我要进去找她。"

    "根本不可能。"

    "我猜她应该在房子里面,在二楼的房间里,对不对?"

    "就算你看到她了......"

    "西蒙,告诉她我要进去了。"

    我看到底下有一个人影在房子和谷仓之间走动。不是西蒙,也不是亚伦・索雷。那个人看起来比索雷弟兄瘦了大约五十公斤。也许是丹・康登牧师。他两只手各提了一桶水,看起来很匆忙。谷仓里一定出了什么事。

    西蒙说:"你简直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我笑了出来,实在忍不住。

    我说:"你是在谷仓里,还足在房子里?康登在谷仓里,对不对?索雷和慕艾萨克在哪里?我要怎样才能够避开他们?"

    这个时候,我脖子后面忽然有一股压迫感,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按在上面。我转头去看。

    那是阳光。太阳的边缘已经露出了地平线。阳光照着我的车,栅栏,岩石,凹凸不平的仙人掌,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紫色影子。

    "泰勒?泰勒,没办法避开他们。你必须......"

    西蒙的声音忽然被一阵静电的噪声淹没了。一定是太阳光直照射到传送电话信号的浮空器,导致信号中断。我不自觉地按下重拨键,可是电话已经不能用了。

    我蹲在原来的地方。身后的太阳已经冒出四分之三了。我回头瞄了一眼,又赶快移开视线,又是迷惑,又是害怕。圆盘般的太阳无比巨大,散发出橘红色的光,上面布满太阳黑子,看起来像是一个个的脓疮。附近的沙漠扬起一阵阵的沙尘,遮蔽了太阳。

    于是我站起来。也许死定了,也许不知不觉中就会被太阳晒死。虽然还不至于热得无法忍受,但皮下的细胞组织可能开始起变化了。X射线像看不见的子弹一般刺穿空气。于是我站起来,开始沿着那条填土路走向农舍。我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行踪,身上却没有带武器。我没有带武器,但一路上也没有人来拦我。当我快要靠近那个木头门廊的时候,索雷弟兄冲出来了。他那一百一十公斤重的壮硕身体撞开纱门冲出来,用一把来复枪的枪托撞击我脑袋旁边。

    索雷弟兄并没有杀我,也许是因为他不希望迎接"被提极乐"的时候,双手沾满鲜血。他把我丢在楼上的空房间,把门锁起来。

    过了几个钟头,我坐下来的时候终于不会有恶心想吐的感觉了,

    眩晕的感觉终于消失了。我走到窗户旁边,把黄色的纸卷帘拉起来。这扇窗户背对着太阳,从这里看过去,整个农场和谷仓都沐浴在强烈的橘色光焰中。空气虽然炽热,但似乎没有什么东西烧起来。谷仓里养的那只猫无视于火热的天空,自顾自舔着阴暗水沟里的脏水。我猜那只猫应该可以活到太阳下山,我应该也可以。

    我想把那面老旧的窗扇拉起来,不过,我不见得能够从这里跳出去。可是,窗扇根本就纹丝不动。窗框早就被切掉了,平衡杆根本动不了,很久以前,窗扇早就已经被油漆黏死了。

    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以外,什么家具也没有。我找不到什么工具,只剩下几袋里那部手机。

    唯一的那扇门,门板是厚厚的实心木,我根本不可能有那种力气撞得破。黛安可能就在附近,跟我只隔着一面墙壁。但我没办法决定,也没办法查看究竟。

    可是,当我脑袋里同时缠绕着好几个念头时,头上被枪托敲破的地方就会感到一阵剧痛,有点恶心想吐。我只好又躺下来。

    到了下午三点左右,风停了。我摇摇晃晃地走到窗户旁边。我看得到太阳的边缘垂挂在屋子和谷仓上方。太阳实在太大了,仿佛一直往下掉,距离近得仿佛伸手就触摸得到。

    从早上开始,楼上房间里的温度就愈来愈高。我没办法确定现在的温度是几度,但感觉上至少有摄氏三十七度了,而且愈来愈热。虽然热,但好像还不至于会热死人,至少不会马上热死人。我真希望杰森人在这里,这样他就可以跟我解释什么叫做"热电效应全球灭绝"。搞不好他还会画一张图表,标出趋势线到什么地方就会致命。

    热气是从被太阳烤得热腾腾的地面上蒸腾上来的。

    丹・康登在谷仓和房子之间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在强烈的橘色阳光下,他的样子很容易就可以认出来。他的穿着打扮充满十九世纪的风味,四四方方的络腮胡,满脸坑坑洞洞,无比丑陋,仿佛林肯总统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只不过腿变得长一点,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更果断。我拼命敲打窗户的玻璃,他却连头也不抬一下。

    接着,我敲敲隔间的墙壁,心里想,也许黛安听到了会有回应。可是却毫无反应。

    我又开始头晕了,于是我又躺回床上。密闭的房间里的空气很闷热,我满身大汗,汗水湿透了床单。

    我睡着了,或者是昏过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房间失火了。后来我发现那只是因为房间里的空气滞闷,热气散不出去,再加上夕阳大得出奇。

    我又走到窗户那边去。

    太阳已经沉落到西方的地平线,下沉的速度很快。高高的天上,一缕缕稀薄的云在暗沉沉的天空划出一道白色的弧形。被太阳烤干的地面上飘散出一丝丝的雾气。我看到有人开着我的车子沿着山坡下来,停到谷仓左边。毫无疑问,钥匙一定被他们拿走了。不过,车子里的油没剩多少了,他们也开不了多远。

    然而,我毕竟活过了这一天。我心里想:我们都活过了这一天――我们两个人,我和黛安。当然,几十亿人也都活下来了。所以说,这是《圣经・启示录》的慢板。我们仿佛被放在烤箱里,一次升高个几度,慢慢烤死。然而,就算烤不死,最后太阳也会掏空地球的生态体系。

    巨大的太阳终于消失了,气温仿佛瞬间降低了十度。疏疏落落的星光穿透薄纱般的云层。

    我整天都没有吃东西,口渴得难受。也许康登就是打算把我关在这里,让我脱水而死......也许他根本就忘了我的存在。我甚至没办法想象丹牧师要怎么去解释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口他会觉得自己的清白终于得到洗刷,还是会觉得恐惧?也许两种感觉都有吧。

    房间里愈来愈暗了。外面的天空没有光线,房间里也没有电灯。不过,我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微弱的引擎声。那一定是汽油引擎发电机。一楼的窗户和谷仓都透出灯光。

    所以说,房间里没有任何和科技有关的东西,除了我口袋里的手机。我把手机掏出来,百无聊赖地按开关键试试看,只是想看看显示屏上的荧光。

    没想到机会来了。

    "西蒙?"

    没有回应。

    "西蒙,是你吗?你听得到吗?"

    还是没有回应。突然,我听到一一个微弱的、很像计算机数字合成的声音:

    "我差点被你吓死。我还以为手机坏掉了。"

    "只有白天不能用。"

    太阳的干扰阻断了高海拔浮空器的传讯。但现在,太阳已经绕到地球的另外一边去了。手机的声音听起来讯号传输的功率很低,而且有静电噪声......也许浮空器有轻微的损坏,但目前看起来,传讯的功能恢复了。

    他说:"很抱歉害你碰到这种事,不过,我早就警告过你了。"

    "你在哪里?在谷仓还是在房子里?"

    他迟疑了一下。"房子里。"

    "今天一整天我都在看外面,就是看不到康登的太太或是索雷的太太跟孩子。我也没看到慕艾萨克他们一家人。他们出了什么事吗?"

    "他们走了。"

    "你确定吗?"

    "我确定吗?我当然确定。生病的人不是只有黛安一个。她是最后一个生病的。泰迪・慕艾萨克的小女儿是第一个生病的'然后是他儿子,然后是泰迪自己。后来,当他发现自己的孩子......呃,显然病得很重,而且似乎好不了了,所以,他就用小货车把他们载走了。丹牧师的太太也跟他们一起走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几个月前。没多久,艾伦的太太跟孩子也自己离开了。他们的信仰不够坚定,再加上他们怕被传染。"

    "你亲眼看到他们离开了吗?你有把握吗?"

    "当然有,你为什么这样问呢?"

    "谷仓旁边的槽沟里好像埋了什么东西。"

    "噢,那个呀!你说得对,里面确实埋了一些东西......一些死牛。"

    "你说什么?"

    "有一个人叫做包斯威尔・盖勒,他有一个大牧场,在喜瑞波尼塔那边。在约旦大礼拜堂改组之前,他是教会的朋友,丹牧师的朋友。他在繁殖红色小母牛。可是去年农业部的人开始调查他。那个时候,他正好已经有进展厂!包斯威尔和丹牧师想繁殖全世界各个品种的红牛,因为那象征着异教徒前来皈依。丹牧师说,《民数记》第十九章所提到的就是这件事......有一头全身红色的小母牛会在世界末日那一天诞生。我们要找遍全球五大洲,找遍任何一个曾经传布过福音书的地方,找出红色的牛,让它们混种交配,培育出这头红色小母牛。祭献是真实的仪式,也是一种象征。根据《圣经》中所描写的祭献,小母牛的骨灰具有一种力量,能够洗净小洁之人。然而,在世界末日那一天,太阳吞没了红色小母牛,骨灰会撒向东西南北四方,洗净整个地球,洗去地球上的死亡。那就是现在正要发生的事情。《希伯来书》第九章......'若山羊和公牛的血,并母牛犊的灰撒在不洁的人身上,身体净洁,基督的血岂不更能洗净你们的心,除去你们的死行,使你们事奉那永生的神吗?'所以,当然......"

    "你们把那些牛养在这里吗?"

    "只有一些。在农业部搜索没收之前,我们就已经把十五个种牛的胚胎偷运出境了。"

    "你们的人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生病的吗?"

    "不是只有人生病,牛也生病了。我们在谷仓旁边挖了那个槽沟,除了三个原始的品种之外,其他的死牛都埋在里面。"

    "身体虚弱,走路不稳,体重减轻,最后死亡,对不对?"

    "没错,几乎都......你怎么会知道的?"

    "这些都是心血管耗弱的症状。那些母牛是带原者。黛安就是得了这种病。"

    接下来他很久没说话。后来,西蒙终于说了:"我不能跟你说这些。"

    我说:"我在楼上后面的房间......"

    "我知道你在那里。"

    "那你就来帮我把锁打开。"

    "不行。"

    "为什么不行?有人在监视你吗?"

    "我不能就这样放你出来。我甚至不应该跟你说话。泰勒,我很忙。我正在弄晚餐给黛安吃。"

    "她还没有病到不能吃东西吗?"

    "她吃得下一点点......如果我喂她的话。"

    "放我出来,没有人会知道。"

    "  行。"

    "她需要看医生。"

    "就算我想放你出来,我也办不到。钥匙在亚伦弟兄那边。"

    我想了一下,然后说:"那,等一下你拿东西去给她吃的时候,把手机拿给她......你的手机。你说,她想跟我说话,对不对?"

    "大半的时间她说话语无伦次。"

    "你认为她说要找我也是语无伦次吗?"

    "我不能再跟你讲了。"

    "反正你把电话拿给她就对了,西蒙,西蒙?"

    没声音了。

    我走到窗户旁边,看着外面,等着。

    我看到丹牧师从谷仓里提了两个空水桶出来,走进屋子里,然后又提了两桶热腾腾的水出去。过了几分钟,艾伦・索雷也跑到谷仓去找他。

    现在,只剩下西蒙和黛安在屋子里了。也许他正在拿东西给她吃,喂她吃。

    我迫不及待想打电话,但还是按捺住了。还要再等一下,等时机成熟,等这个夜晚风平浪静。

    我看着谷仓。谷仓横板墙的隙缝透出刺眼的灯光,好像有人架了一座工业用的大型灯。康登一整天来回跑来跑去。谷仓里一定有什么事情。西蒙没有告诉我他们在里面干什么。

    我看看手表上微弱的夜光显示,已经又过了一个钟头了。

    接着,我隐隐约约听到好像有人把门关上了,一阵脚步声走下楼梯。又过了一会儿,我看到西蒙走到谷仓那边去。

    他没有抬头看我。

    他进了谷仓之后就没有再出来了。索雷、康登还有他都在谷仓里。如果他还带着那部手机,如果他笨到把手机设定成响亮铃声,那么,这个时候打给他,可能会害他惹上麻烦。话说回来.其实我倒也没那么在乎他会怎么样。

    然而,要是他已经把手机拿给黛安了,那现在就是时候了。

    我按了号码。

    "喂。"是黛安的声音......接着,她的音调略为扬起,变成询问的口气。"喂?"

    她说话的声音会喘,而且很微弱。光听她的声音就知道她需要看医牛了。

    我说:"黛安,是我。我是泰勒。"

    我努力按捺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我的心脏怦怦狂跳,仿佛胸口快要炸开了。

    她说:"泰勒,泰......西蒙告诉我你可能会打电话来。"

    我必须全神贯注才听得清楚她讲的话。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听起来都是从喉咙挤出来的,几乎没有气。这正是心血管耗弱的一种症状。这种病会先侵袭肺部,然后是心脏。侵袭步调之协调有如高效率的军事行动。肺部组织结疤起泡,输送到血液里的氧气愈来愈少。心脏缺乏氧气的供应,血液压缩舒张的效率就会减低。心血管耗弱的病菌会使这两种功能缺陷日益恶化,导致呼吸愈来愈费力,严重影响全身的机能。

    我说:"我就在你附近,黛安,非常近。"

    "附近?你-口J.以来看我吗?"

    我恨不得立刻在墙上挖一个洞。"我很快就会去看你,我保证。我要带你离开这里,帮你把病治好。"

    我听到她很费力的吸气,吸得很痛苦。我心里想,她是不是又昏迷了?后来我义听到她说:"我好像看到过太阳......"

    "那不是世界末日。反正世界末日还没有来临。"

    "还没吗?"

    "还没。"

    她说:"西蒙。"

    "西蒙怎么样?"

    "他好失望。"

    "黛安,你得了心血管耗弱。我几乎可以断定慕艾萨克全家人也都得了这种病。他们很聪明,懂得要去找医生求救。这种病可以治得好。"不过,我没有告诉她.这种病只能治好到一定的程度,而且,要是发展到末期就很难治疗了。"不过,我必须先带你离开这里,才有办法帮你治病。"

    "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我刚刚说的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

    "你随时可以走吗?"

    "时候到了就......"

    "时候快到了。你现在先好好休息,不过,我们动作要快一点了。懂吗,黛安?"

    她很虚弱地说:"西蒙,很失望。"

    "你好好休息,我......"

    忽然,我听到有人用钥匙在开门。我把手机关上,塞进口袋里。门开了,艾伦・索雷站在门口,手上拿着来复枪,气喘如牛,仿佛他是用跑的上楼梯。在走廊微弱灯光的衬托下,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黑影。

    我向后退了几步,肩膀靠到墙上。

    他说:"我看到你汽车牌照上的标签,那是医生的标志。你是医生,对不对?"我点点头。他说:"那你跟我来。"

    索雷押着我走下楼梯,从后门出去,走向谷仓那边。

    月亮被肿胀巨大的太阳染成了琥珀色,看起来坑坑洼洼,好像比从前小了一点。月亮悬挂在东方地平线的天际。夜晚的空气很清凉,几乎会令人迷醉。我深深吸了几口气。这种短暂的轻松舒畅并没有持续很久。当索雷猛然推开谷仓的门,一股阴冷的动物腥臭迎面扑来――那有点像屠宰场里的动物屎尿和血腥味。

    "进去。"索雷说。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推了我一把。

    那是一盏卤素灯,用电线垂挂在一间开着的牛栏上面。电线延伸到谷仓后面的一面围栏里,那里好像有一具汽油引擎发电机正发出轰轰的声音,听起来仿佛远远的地方有人在发动摩托车催油门。

    丹・康登站在牛栏开门的地方,手泡在一桶热水里。他抬起头看着我们走进来。他皱着眉头。在单一光源的照耀下,他脸上的五官轮廓更显得黑白分明。不过,他的样子看起来比较没有我印象中那么吓人了。事实上,他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神情憔悴,甚至有点生病样子。也许他也已经感染了初期的心m管耗弱。他说:"把:"把门关起来。"

    艾伦伸手一推,门关上了。西蒙距离康登大概有几步远,他瞥了我一眼,眼神很紧张。

    康登说:"过来这边,我需要你帮个忙。可能要用到你的医师专业。"

    牛栏里,有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母牛躺在一堆脏兮兮的稻草上。它正准备要分娩。

    那只小母牛侧躺着,臀部露出在牛栏外面,尾巴被一条细绳子绑在脖子上,以免妨害分娩。它的羊膜囊突出到阴户外面,身旁的稻草上沾满了血淋淋的黏液。

    我说:"我不是兽医。"

    康登说:"我知道。"他的眼光露出一种压抑着的歇斯底里,仿佛他办了一场宴会,结果场面失控,客人放浪形骸,邻居的抱怨,酒瓶像迫击炮弹一样砸出窗外。"不过,我们需要人帮忙。"

    我对种牛和生产所知有限,多半都是茉莉・西格兰告诉我的。那是她小时候在牧场长大的经验,那些经历听起来实在不怎么舒服。不过,至少康登已经准备了一些必备的基本道具:热水、消毒剂、生产链,还有一大瓶矿物油。瓶子上已经沾满了血手印。

    康登说:"它是混血品种,包括盎格鲁种、丹麦红毛种、白俄罗斯红毛种。这些只是它比较近期的血统。可是,盖勒弟兄告诉过我,混血品种难产的风险很高。'难产,意味着它会生得很辛苦。混血品种的小牛很难生得出来。它已经挣扎了将近四个钟头了。我们必须把小牛拖出来。"

    康登说话的时候语调平淡毫无变化,仿佛在给一群笨学生上课。他似乎不管我是谁,也不在乎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在他眼里,我只是派得上用场,一个有空帮忙的人。

    我说:"我需要水。"

    "那里有一桶水可以洗手。"

    "我不是要洗手。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没有喝到半滴水。"

    康登迟疑了一下,好像一时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后来他点点头说:"西蒙,你去弄点水。"

    西蒙好像是他们三个人里面负责跑腿的。他低着头说:"泰勒,我一定会拿一些东西来给你喝。"当索雷开门让他出去的时候,他一直不敢看我的眼睛。

    康登又转身走回牛栏。那只筋疲力尽的母牛躺在那边喘  气。忙得不亦乐乎的苍蝇停在母牛的侧腹。有几只停在康登的  肩膀上,他没有注意到。康登用手沾了一些矿物油,蹲在地上想  撑开母牛的产道。他表情扭曲,看起来又急迫又嫌恶。他还没  有真的动手,产道口又涌出一堆鲜血和黏液,盖住了小牛的头。  那只母牛全身猛烈收缩,小牛的头却还是冒不出来。那只小牛  太大一J,。茉莉告诉过我太大的小牛生产的状况。虽然没有臀位  分娩,或是生到一半臀部卡住出不来那么凄惨,但处理起来还是  会令人很不舒服。

    更糟糕的是,那只母牛显然生病了,嘴巴淌着绿绿的黏液。就连收缩暂停的时候,它还是喘得很费力。我心里想,该不该告诉康登母牛生病了。他那只神圣的小牛现在也已经感染了。

    然而,丹牧师显然不知道,也不在乎。在约旦大礼拜堂的教会里,康登是硕果仅存的时代主义教派信徒。现在几乎已经快成了一人教派,只剩下两个信徒,索雷和西蒙。我实在难以想象,他的信仰坚定到什么程度,能够这样支撑他一路走到世界末日。他说话的时候,口气中仿佛压抑着・一股歇斯底里。"小牛,那只小牛是红色的......艾伦,你看那只小牛。"

    艾伦・索雷本来拿着来复枪站在门边。他走到牛栏那边看了一眼。那只小牛确实是红色的,浸泡在血泊中,全身松软软的一动也不动。

    索雷说:"它在呼吸吗?"

    康登说:"等一下就会。"他看起有点失魂落魄,仿佛在享受这一一刻。他虔诚地相信,这一刻,整个世界将要在天旋地转中进入水恒。"快点,把链子绑在母牛蹄的系部,现在马上绑。"

    索雷瞪了我一眼,意思是在警告我:你给我闭上嘴巴。于足'我们两个人就照康登所吩咐的去做,手臂上沾满了血,一直延伸到手肘。要把一只体型太大的小牛拖出母体,这样的场面看起来既血腥又荒谬,是生物科学和暴力的古怪结合。至少要有两个很强壮的男人帮忙拉住母牛,才有办法把那只小牛拖出来。生产链是用来拉住母牛的脚。拖的时机必须配合母牛的收缩,否则可能会把母牛扯得肚破肠流。

    可是,那只母牛太虚弱了,几乎快要断气了。那只小牛的头松软无力地垂挂下来,毫无生气。显然是胎死腹中了。

    我看看索雷,索雷也看看我。我们两个人都没出声。康登说:"先把它拖出来,然后再帮他做复苏术。"

    门口那边忽然吹进来一阵凉风。是西蒙回来了,手上拿着一瓶矿泉水。他睁大眼睛看着我们,然后再看看那只生出来一半的小牛,脸色忽然变得异常惨白。

    他好不容易才说出来:"你的水拿来了。"

    那只母牛又虚弱无力地收缩了一阵,还是生不出来。我放掉手中的链子。康登说:"小子,你先喝点水,等一下我们再继续。"

    "我要洗一洗,至少要把手洗一洗。"

    "草料堆旁边有一桶干净的热水,你可以去那边洗。动作快一点。"他闭上眼睛,闭得紧紧的,仿佛基本常识和信仰在他内心交战。

    我把手洗干净,洗掉细菌。索雷紧盯着我。他的手抓着生产链,但那把来复枪靠在牛栏的栏杆上,伸手就可以抓得到。

    西蒙把瓶子拿给我的时候,我凑到他肩膀上说:"我必须先带黛安离开这里,我才救得了她。你懂吗?你不帮我,我一个人办不到。我们需要一辆状况良好的车子,加满油,然后把黛安弄上车。最好趁现在康登还没有发现小牛已经死掉,赶快去。"

    西蒙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只牛真的死了吗?"他讲得太大声了,还好索雷和康登显然都没有听到。

    我说:"小牛没有在呼吸,母牛也快死了。"

    "可是,那只小牛是红色的吗?全身是红的吗?有没有白色或黑色的斑点?全身是红的吗?"

    "西蒙,就算那只小牛是什么消防车,可以扑灭世界末日的大火,它也救不了黛安的命。"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听到自己心爱的小狗被车子压死了。我心里纳闷着,当他满怀的信仰化为一片虚无困惑时,那个过程究竟是转眼之间,还是无比漫长,仿佛他心中的喜悦一点一滴地流失掉了,像沙漏中的细沙。

    我说:"如果有必要,你自己去问她。你去问她,看她想不想走。"

    不知道她现在够不够清醒,有没有办法回答他。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跟她讲过什么。

    他说:"我爱她远超过爱生命本身。"

    康登在里面大喊:"赶快过来帮忙!"

    我一几气喝掉了半瓶水,西蒙还站在那边呆呆地看着我,泪眼盈眶。水的滋味真甜美,干净清纯。

    接着,我又回到里面,和索雷一起抓着生产链,一边拉,一边看着那只怀孕的母牛垂死地挣扎痉挛。

    接近半夜的时候,我们终于把那只小牛拖出来了。它躺在稻草堆上,全身扭曲成一团。前脚压在软绵绵的身体下面,血红的眼睛毫无生气。

    康登跨在小牛身上,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对我说:"你有没自.办法救它?"

    "你是要我让它起死回生吗?我恐怕办不到。"

    索雷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仿佛是说,别再折磨他了,他已经够难受了。

    我慢慢走到门边去。一个钟头前西蒙人就不见了。当时,我们还在血泊中奋斗。鲜血一波波涌出来,原本已经被血沾湿的干草最后整个浸泡在血泊中。我们的农服、手臂、手掌也沾满了鲜血。半开的门露出一个缺口,我看到外面有人,那个人在车子那边,好像在做什么。那是我的车。我看到那个人身上穿着格子衣服,很像是西蒙身上穿的那件衬衫。

    他好像在外面做什么。但愿我知道他在做什么。

    索雷看看那只死掉的小牛,再看看丹・康登牧师,然后又看看小牛。他拉拉胡子,好像不在意血沾到胡子上。他说:"也许我们应该把它烧掉。"

    康登看着他,眼中充满鄙夷义绝望的神情。

    索雷说:"我只是说也许。"

    接着,西蒙推开谷仓的门,一股凉风吹进来。我们转过头去看。他身后的月亮看起来巨大又陌生。

    他说:"她已经在车子里了,随时可以走了。"他对着我说话,眼睛却很严厉地瞪着索雷和康登,仿佛想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丹牧师只是耸耸肩,仿佛凡尘的俗务跟他再也不相干了。

    我看看艾伦弟兄。艾伦慢慢靠近那把来复枪。

    我说:"你要干什么我管不丫,不过,反正我要走出去了。"

    他手伸到一半突然停住了,皱起眉头。他看起来很困惑,仿佛努力想把一连串的事情理出一个头绪。他经历了许多事,好不容易到了这一刻。所有的事情环环相扣,由一件事理所当然地发展成下一件事,仿佛踏着石头越过小溪.一切都是那么合乎逻辑,然而,然而...

    他的手松软无力地垂挂下来。他转头看着丹牧师。

    "我想,烧掉也可以,应该没什么关系。"

    我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门,走到杰森那边去。索雷有可能会改变心意,抓起来复枪瞄准我。但我已经懒得去在意他了。

    我听到他在说:"也许我们应该趁天亮之前烧掉它,趁太阳还没有出来。"

    我们走到车子旁边的时候,西蒙说:"你来开车。油箱里还有汽油,后行李箱里还有几桶备用的。我准备了一些吃的,还有几瓶矿泉水。你来开车,我坐到后面扶住她,以免车子晃得太厉害。"

    我发动车子,慢慢地开上山坡。车子经过那一片半圆木横杆栅栏,经过月光遍照的仙人掌,奔向公路。

时间回旋

    在路上开了几公里之后,离康登牧场已经够远了,应该安全了。于是,我就把车子停在路边,叫西蒙下车。

    他说:"什么,在这里?"

    "我得先帮黛安检查一下。我要你去后行李厢把手电筒拿出来,然后帮我举着,让我做检查。可以吗?"

    他点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自从我们离开牧场之后,黛安都没有出声。她就这么躺在后座,头靠在西蒙的大腿上,呼吸得很费力。整个车子里听得最清楚的就是她的呼吸声。

    当西蒙把东西都准备好,拿到手电筒之后,我就脱掉了那一件被血浸得湿透的衣服,尽可能把身体洗干净。我用一瓶矿泉水,再加上一点汽油,把身上的脏污刷掉,然后再用另一瓶矿泉水清洗干净。我从行李箱里拿出干净的牛仔裤和汗衫换上,再从医药箱里拿出一副乳胶手套戴上。然后我又喝掉了一整瓶的矿泉水。接着,我叫西蒙用手电筒照着黛安,开始帮黛安做检查。

    她还算清醒,只是太虚弱了,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她比我上次看到的时候消瘦了很多,瘦得像厌食症的患者,而且烧得发烫,已经有危险了。她的血压很高,脉搏跳得很快。当我用听诊器检查她的胸腔时,那种声音好像是小孩子用一根很细的吸管在喝奶昔。

    我设法让她吞了一点水,连着一颗阿司匹林一起吞下去。然后,我拆开一支无菌针筒的包装袋。

    西蒙问:"那是什么?"

    "一般的抗生素。"我用酒精棉花擦拭她的手臂,然后费了不少工夫才抓准了一根血管帮她打针。"等一下你也要打一针。"还有我自己。那只母牛的血一定带有心血管耗弱的病菌。

    "这个可以治好她吗?"

    "不行,西蒙,恐怕没办法。一个月前或许还可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她需要做进一步的治疗。"

    "但你是个医生啊。"

    "也许我是个医生,但这里可不是医院。"

    "也许我们可以带他去凤凰城。"

    这我也想过。不过,一想到闪焰期间所看到的种种景象,我猜市区的医院可能早就人满为患了,而且,这还是最理想的状况。最悲惨的状况是,医院可能已经被烧成一片废墟了。不过,很难说,也许没那么惨。

    我把电话掏出来,在电话簿里搜寻一个几乎快要遗忘的电话号码。

    西蒙问:"你要打给谁?"

    "从前认识的人。"

    那个人叫做柯林・海因斯,从前在石溪分校念医学院的时候和我住在一起。我们偶尔会联络。上次跟他联络的时候,他正在凤凰城的圣约瑟夫医院当主任。可以试试看。趁现在太阳  还没有出来。等太阳一出来,白天的通讯又要断了。

    我按了他手机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后来他终于接了。  他劈头就说:"你最好有什么要紧的事要找我。"

    我告诉他我是谁,还告诉他,我现在距离市区大概有一个小  时的车程,车上有一个病人需要紧急治疗。病人是我的亲人。

    柯林叹了口气。"泰勒,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圣约瑟夫这里  是正常开放没错,听说斯克戴尔的玛雅医院也有开放,可是,我  们两边都人手严重不足。各地的医院情况有好有坏,不过,不管  你去什么地方,都不可能马上就有人能够帮你治疗。急诊室门  口排队的人已经快挤爆了,有枪伤的,意图自杀的,车祸的,心脏  病的,什么都有。警察在门口那边维持秩序,以免急诊室那边发  生群众暴动。你的病人是什么状况?"

    我告诉他,黛安是晚期的心血管耗弱,可能很快就需要用到  呼吸器。

    "她是在哪里被传染到该死的心血管耗弱?算了,当我没  问......无所谓了。老实说,能帮忙我一定会帮。不过,整个晚上  我们的病人多到医院里挤不下,护七还得到停车场帮病患做伤  病程度分类。就算我交代她们,我也不敢保证她们会把你的病  人列为第一优先。事实上,我几乎可以断定,她至少还要再等二  十四个小时才轮得到医生帮她做检查。如果我们活得到那  个时候。"

    "我也是医生,你忘了吗?我需要的只是一些医疗用品,让  她可以撑得下去。像是林嘉氏溶液、呼吸道插管、氧气瓶......"

    "希望你不会觉得我麻木小仁,不过,我们这里的医疗用品  供应也已经很吃紧了......也许你应该问自己一个问题:以目前  的状况,抢救一个心血管耗弱末期的病患到底值不值得?也许  你应该找一些东西,让她可以舒服一点......"

    "我不是想让她舒服一点,我想救她的命。"

    "好吧......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你说的应该是末期的症状。"我听到电话里有一砦杂音,好像有人在叫他,那是一般人碰到紧急状况的时候都会出现的惊慌叫喊。

    我说:"我必须带她去一个地方,我必须让她活着抵达那个地方。我现在需要的不是病床,而是一些医疗用品。"

    "我们这里已经没有多余的了。如果还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帮得上忙,你就说,不然的话,很抱歉,我要去忙了。"

    我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然后跟他说:"我明白了,那些医疗用品......柯林,能不能告诉我哪里可以弄得到林嘉氏溶液?帮我这个忙就好了。"

    "这个......"

    "怎么样?"

    "这个嘛......我本来不应该说的,不过,在重大灾难紧急应变计划里面,我们医院和市政府有合作协议。北边有一家医疗用品厂商叫做'诺瓦普洛德'。"他把地址念给我听,并且告诉我简单的路线。"市政府派了国民警卫队在那边驻守。那里是我们药品和医疗器材的主要来源。"

    "我可以进得去吗?"

    "如果我先打个电话跟他们照会一下,如果你有带医师证件,他们就会让你进去。"

    "柯林,拜托一下,帮我打个电话。"

    "如果电话打得出去,我会帮你打。电话线路不太稳定。"

    "有什么地方是我可以报答你的......"

    "也许有。你在航天圈子里做过事,对不对?近日点基金会?"

    "以前足,但现在已经没有了。"

    "你知不知道,这玩意儿还会持续多久?"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声音忽然压低了。我突然感觉到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疲惫,有一种刻意掩藏的恐惧。"我的意思是,不管最后的结局是死是活,到底还要多久?"

    我跟他说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而且,我不相信基金会里有任何人会比我更清楚。

    他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只是觉得很烦。一想到我们受这么多折磨,而且过几天就会被烧死,却根本搞不清楚怎么一回事。一想到这个我就很烦。"

    "真希望我有办法回答你的问题。"

    电话里,我听到有人在叫他。"我希望的事情可多了。泰勒,我得去忙了。"

    我又跟他说了声谢谓|,然后就挂了电话。

    还要再过几个钟头才会天亮。

    西蒙一直站在离车子几公尺远的地方,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假装没有在偷听我说话。我挥挥手叫他回来。我说:"我们该上路了."

    他乖乖地点点头。"你找到人可以救黛安了吗?"

    "可以算是。"

    他听了以后,就没有再继续追问了。他正准备要弯腰钻进车子的时候,忽然扯扯我的袖子说:"你看那边......你觉得那是什么东西,泰勒?"

    他指着西方的地平线。地平线上方的夜空有一条有点弯弯的银线,距离地平线大约五度角,看起来仿佛有人在一片黑暗中画了一个巨大的浅浅的英文字母C。

    我说:"可能是喷气式飞机尾巴凝结的蒸气,军方的喷气式飞机。"

    "军机会在晚l-出动吗?不太可能。"

    "那我就不知道了。西蒙,来吧,上车吧......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们比预期中更快抵达。我们来到一间医疗用品的仓库。  那是一座有编号的厂房,位于一片死气沉沉的工业园区。距离  大亮还有一点时间。大门口站了一个紧张兮兮的警卫队士兵,  我把证件拿给他看。他叫另外一个士兵和一个普通职员带我进  去。仓库里是一排排的堆货架,他们带着我在货架中间的走道  穿梭。我找到了我要的东西之后,又有另外一个士兵帮我把东  西提到车子那边去。当他看到黛安在车子后座拼命喘气的样  子,立刻倒退了好几步。他说:"祝你好运。"他的声音有点发抖。

    我花了一点时间帮黛安吊点滴。我把那个药水袋挂在车子里吊衣服的钩子上,教西蒙怎么看点滴的流量,并且留意黛安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压到管子。我把针头刺进她手臂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感觉,一直在睡。

    等到我们又开上路之后,西蒙才问我说:"她快要死了吗?"

    我不知不觉把方向盘抓得更紧。"除非我救不了她。"

    "我们要带她去哪里?"

    "我们要带她回家。"

    "你说什么?我们要从西部一路开到东部?去卡罗尔和爱德华的家?"

    "是的。"

    "为什么要去那里?"

    "因为到那里我才救得了她。"

    "我是说,现在外面这么乱,这趟路可不好走。"

    "没错,确实不好走。"

    我瞥了一眼后座。他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松松软软的,被汗水纠结成一团。他的手洗掉血迹之后,显得很苍白。

    他说:"我不配和她在一起。这都是我的错。泰迪要离开牧场的时候,我就应该跟他们一起走了。当时我就应该带她去看医生。"

    心里想,没错,你是应该。

    "可是,我相信我们所做的一切。也许你不懂,可是,泰勒,这一切并不只是为了那只红色的小母牛。我相信我们是不朽的,剑最后一刻,我们一定会得到报偿。"

    "为什么会得到报偿?"

    "为了我们的信仰,为了我们的坚韧不拔。因为,自从我第一眼见到黛安,我就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我们同属于某种伟大的事物,虽然我并不完全懂那是什么。我知道,有一天,我们会并肩站在上帝的座前......一定会。'在神圣的使命尚未完成之前,这一代将不会灭亡。'即使我们一开始走错路,我们这一代还是不会灭亡。我必须承认,当年新国度聚会那些东西现在看起来是很丢脸的。大家都想创造千年至福,虽然结果并不尽如人意。酗酒、纵欲、欺骗。我们弃绝那一切。虽然我们是对的,但我们和昔日的伙伴却渐行渐远。我们的世界变小了。那种感觉,就像失去了亲人。我心里想,如果我们想寻求一条最纯净、最简朴的道路,那么,我们所做的一一切将会引导我们走向正确的方向。'有耐性的人,灵魂不会失落'。"

    我说:"约旦大礼拜堂。"

    "在《圣经》中寻找一个寓言来解释时间回旋,这并不难。就像《路加福音》所描述的那样,你可以从太阳、月亮、星星身上看到很多征兆。然而,事到如今,上天的力量消失了。可是,它并没有......它并没有......"

    他的思绪似乎陷入混乱。

    "她呼吸的状况还好吗?"其实我根本不用问。我听得到她的每一声呼吸,很费力,但很有规律。我只是想引开他的注意力,怕他钻牛角尖。

    西蒙说:"她看起来还好,不会很痛苦。"然后他又说:"泰勒,拜托你停一下,让我下车。"

    我们一路向东走。州际公路上的车出乎意料地少。柯林・海因斯警告过我,天港机场附近的公路可能会塞车,所以我们绕路走。一路上我们只看到几辆小客车,倒是路肩上停了很多废弃的车辆。我说:"这样好像不太妥当。"

    我从后照镜看看西蒙。他正在掉眼泪。那一刹那,他看起米好像一个葬礼上的十岁的小男孩,显得如此脆弱,如此困惑。

    他说:"我的生命巾只有两个目标:一个是上帝,一个是黛安。而如今我却背弃了他们两个。我浪费了太多时间。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我知道她已经快死了。"

    "那倒未必。"

    "我本来可以救她的,但我却没有。我没办法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我自己也很快就会死在这片沙漠里。泰勒,我是说真的,我想下车。"

    天空又开始变亮了。那是一片丑陋的紫色光晕,看起来有点像点不亮的日光灯尾端的弧光,感觉上很不健康,很不自然。

    我说:"其实我不在乎。"

    西蒙很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什么?"

    "其实我不在乎你心里有什么感受。你应该留下来陪黛安,原因是,这趟路会走得很辛苦,我没办法一边开车一边照顾她。而且,我迟早会累的,我会需要睡一下。如果我们两个轮流开车,一路上,除了买东西吃或是加油,我们就不需要停下来了。"不过,我倒是很怀疑,这一路上究竟能不能找得到吃的,或是加油站。"如果你走了,我就要花两倍时间才到得了。"

    "那有什么差别吗?"

    "西蒙,她不一定会死,不过,你说对了,她确实病得很重。如果不赶快帮她治疗,她真的会死。就我所知道的,唯一救得了她的地方,在好几千公里外。"

    "天堂和地球已经快要毁灭了。我们都快死了。"

    "我不知道天堂和地球会不会毁灭,不过,只要我还有选择的余地,我绝对不让她死。"

    西蒙说:"我真羡慕你。"他说得很小声。

    "什么?我哪会有什么地方值得你羡慕?"

    他说:"你的信仰。"

    我还勉强乐观得起来,但仅限于晚上。白天的时候,我实在振作不起来。

    过了弗雷格斯塔夫之后,公路转向东方。眼前旭日东升的画面,简直就像是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场景。我已经不再担心阳光会把人烧死,不过,太阳晒在身一卜的滋味还是很难熬。实在猜不透人类怎么有办法熬过第一天。西蒙可能会说,那是上帝的神迹。讲到神迹,我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创造神迹的实际方法。我从仪表板的置物箱里拿出一副太阳眼镜。远方的地平线,那团半球形的橘色火焰正缓缓七升。有了太阳眼镜,我的眼睛就可以看到路,不会被那团火焰刺到眼睛。

    天气愈来愈热。我把冷气开得很强,是为了要让黛安体表的温度可以降低一点。尽管冷气已经开到极限,车子里的温度还是愈来愈高。我们已经过了新墨西哥州的艾伯克其,下一站就是杜昆卡利。半途中,我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疲倦,眼睛不知不觉地闭起来,车子差一点就撞上里程指示牌。这时候,我把车子停到路边,关掉引擎。我叫西蒙去拿汽油桶把油箱加满,准备按手开车。他点点头,却好像有点不太情愿。

    我们的行程已经超前了,比我预期中要来得快。也许是因为大家都不敢在没有人烟的公路上开车,路上几乎没有车。西蒙拿着汽油桶,把油灌到车子的油箱里。我说:"你带了什么吃的?"

    "只有一些我顺手在厨房拿的东西。时间很仓促。你自己去看看。"

    后行李厢里摆满了凹陷的汽油桶,一包包的医疗用品,儿瓶矿泉水,另外还有一个纸箱子。箱子里有几盒喜瑞尔早餐片,两罐咸牛肉罐头,还有一罐健怡百事可乐。"我的天,西蒙,这是什么东西。"

    他脸上有点尴尬地抽搐了一下。看他那个样子,我才想到刚刚说的话可能会被他当成是亵渎。他说:"我只找得到这些。"

    没有碗也没有汤匙。但我不只是累歪了,也饿到饥不择食了。我跟西蒙说,我们应该让引擎冷却一下。这段时间,我们在车子里躲太阳,把车窗摇下来。沙漠中扬起了一阵风沙,太阳高高挂在天上,感觉上仿佛置身在水星的中午。我们把矿泉水的塑料瓶切开,用瓶底当作简陋杯,把早餐片泡在温温的水里面,将就着吃。那种东西看起来像海菜泥,吃起来也像。

    这趟旅程就像接力赛一样,西蒙准备跑第二棒。我跟他简单说明了一些注意事项,提醒他,上路之后要把冷气打开。我特别交代他,万一前面的路上好像有什么麻烦的时候,一定要叫我起来。

    然后我就去看看黛安。点滴和抗生素似乎让她恢复了一点体力,不过还是很有限。我喂她喝了一点水,她睁开眼睛看看我,然后叫了一声:"泰勒。"我喂她吃了几汤匙的早餐片,但没吃几口她就把头转开了。她脸颊凹陷,眼神疲惫涣散。

    我说:"撑着点,黛安,我们快到了。"我调整了一下点滴的速度。我扶她坐起来,让她把脚伸到车子外面。她挤出了几滴黄褐色的尿液。我用海绵帮她擦洗了一下身体,帮她把脏兮兮的内裤脱掉,从我的行李箱拿了一条棉内裤帮她换上。

    扶她躺好之后,我在前座和后座中间窄窄的空隙塞了一条毯子,让自己,有充足的空间可以伸展手脚,而不至于挤到黛安。先前我开车的时候,西蒙只睡了一下子,所以,他一定跟我一样筋疲力尽......不过,他并没有像我一样,被人家用枪托敲脑袋。头上被艾伦弟兄敲到的地方肿了一大块,只要手指头去按到肿块附近,整个脑袋就嗡嗡作响。

    西蒙站在几公尺外的地方,看着我帮黛安清洗身体。他紧绷着一张脸,大概很不是滋味。我叫他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以一种充满渴慕的眼神望着那片一望无际的盐湖盆地沙漠,望着那一片虚无世界的中心。

    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车子这边,垂头丧气地钻进驾驶座。

    我缩起身体挤进前座后面那一片狭小的空间。黛安似乎还在昏睡,可是,在我睡着之前,我似乎感觉到她的手轻轻按在我的手背上。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又是晚上了。西蒙已经把车子停在路边,要跟我换手。

    我爬下车,伸个懒腰。脑袋还是隐隐作痛,脊椎抽痛,仿佛患了永久性的老人骨节瘤。不过,我的精神还是比西蒙好。他一钻进后座立刻就睡着了。

    我不知道我们现在的位置在哪里,只知道我们在四十号州际公路往东的方向,而且这边的土地比较没那么干旱了,公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灌溉农地,红色的月光从天上遍洒而下。我看看黛安,她似乎还好,呼吸的时候没有露出痛苦的样子。车子里混杂着一股病房的血腥味和汽油味,于是,我把车子的前后门都打开,让空气流通一下,让那股怪味道散掉。然后,我又坐回驾驶座上。

    公路上方的天空散布着几点疏落的星光,星光非常微弱,几乎看不清楚。我忽然想到火星。现在火星还有时间回旋透析膜包围着吗?或是也像地球一样,已经消失了?可是,我不知道火星在天空的什么地方,而且,就算我看到了,我恐怕也不知道那一颗就是火星。不过,我倒是看到了那条谜样的银线,在夜空中非常显眼。我们还在亚利桑纳州的时候,西蒙就指给我看过,当时我还以为那是喷气式飞机尾巴凝结的蒸气。今天晚上,它变得更显眼了。那条线已经从地平线移动到接近天顶的地方,原本是一条微弯的弧线,现在变成一个椭圆形,看起来像是一个扁平的英文字母。。

    此刻所看到的天空,和当年我在大房子的草坪上看到的天空,已经隔了三十亿年的漫长岁月。我心里想,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天空一定隐藏了无数的秘密。

    车子开动之后,我打开仪表板上的收音机,看看能不能收得到信号。前一天晚上,收音机听不到半点声音。试了半天,还是收不到数字信号,不过,最后终于接收到了一个当地的调频电台。这种乡下地方的小电台通常都是放乡村音乐,要不然就是传教,不过,今天晚上倒是一直在播新闻。我听到不少消息。后来,信号又慢慢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杂音。

    听了收音机里的新闻,我发现当初躲开大城市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几个主要的大城市目前都成了灾区。那倒不是因为抢劫或暴力事件,这类事件出乎意料地少。这些城市会变成灾区,反而是因为公共设施彻底瘫痪。当那个巨大的红太阳从地平线缓缓上升的时候,看起来很像是预期中的世界末日。大家干脆躲在家里,和家人聚在一起,等待死亡降临。结果,整座市区空荡荡的,只剩下极少数的警力和消防队。医院里人手严重不足。有极少数人举枪自尽,要不然就是喝下极过量的酒,吸食超量的可卡因、麻醉药,或是安非他命。这些人疏忽了一些小地方,立即导致了严重的问题。有些人忘了关上瓦斯炉,有些人开车开到一半不省人事,有些人死去的时候香烟头掉到地毯上。当地毯开始冒烟,窗帘开始起火燃烧的时候,没有人打电话报警。就算有人打了,很多消防队都没有人接电话。只要有一家失火,很快就蔓延到整个社区。

    新闻播报员说,俄克拉荷马市冒出四股巨大的烟柱。另外,电台接到电话通知,芝加哥南区已经变成了一片灰烬。全国各个主要的大城市,只要联络得一卜的,至少都传出一两起大规模的火灾,火势已经无法控制。

    不过,情况已经渐渐改善了,没有持续恶化。今天,大家开始感觉到人类似乎还有机会活下去,至少还可以再多活个几天。于是,更多第一线救护人员和公共设施的工作人员开始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但负面效应是,大家开始担心,家里的生活用品和食物还撑得了多久。杂货店遭到抢劫的问题愈来愈严重。政府呼吁,除了公共设施的服务人员之外,一般民众不要开车上公路。天还没亮之前,政府已经透过各种管道将这项消息发布出来,例如紧急广播系统,所有营运中的广播电台和电视台。今天晚上也正在重新发布。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州际公路上的车子会这么少。我看到几辆军车和警察巡逻车,不过,他们都没有过来盘问我们。我猜那是因为我的车牌上有"紧急医疗服务"的标签。自从第一次闪焰发生之后,加州和其他几个州就将"紧急医疗服务"的车牌标签发给医生。

    执行勤务的警力很有限。正规军仍然维持着正常的兵力,只有少数士兵擅离职守。然而,民兵和国民警卫队的兵力零零落落,无法支持地方政府的公共勤务。电力供应也断断续续,大部分的发电厂人手不足,几乎无法正常供电。各地开始执行分区灯火管制。据说,加州的圣翁费瑞核能发电厂和加拿大白克林核能发电厂差一点就发生反应炉核心熔毁的灾变。不过,政府并没有证实这项传闻。

    播报员还念了一串名单,包括特约的食品卖场,还可以容纳病人的医院。医院名称后面还附加了预计的等候伤病分类的时问。此外,播报员还说明了一些家庭急救护理的技巧。他还报道了气象局的呼吁,提醒民众避免长时间在太阳底下暴晒。气象局说,虽然阳光看起来不会立即致命,但过量的紫外线会导致"长期的问题"。听起来令人有点啼笑皆非。

    天亮之前,我持续零零星星地收听到一些广播,可是太阳出来之后,讯号都遭到干扰,收音机里只剩下杂音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被云层遮住了。因此,我开车就没有再被太阳刺得张不开眼睛。然而,这种看不到太阳的黎明时分却怪.异得吓人。整个东半边的天空弥漫着一片浓稠的红光,感觉上很像快要熄灭的营火余烬,有一种催眠的效果。有时候,云层会露出缝隙,琥珀色的阳光像手指般从云间伸出来,仿佛在摸索地面。到了中午,云层愈来愈厚,不到一个钟头,雨就来了。雨水温温热热的,毫无清爽的感觉。雨水覆盖了整个路面,反映着病恹恹的天色。

    那天早上,我已经把最后一桶汽油灌进油箱里。开到凯洛和莱克星顿之间的半路上,油表的指针已经快要到底了。我把西蒙叫起来,跟他说,车子快没油了,到下一个加油站我就得停下来加油......只不过,我们经过了好几个加油站,他也被我叫起来好几次,却找不到一家肯卖我们汽油的。

    过了好久,我们在下高速公路半公里的地方找到了另一个加油站。那是一个小加油站,只有四台加油机,里面还有一间加盟的小便利商店,卖一些小零嘴。店里面黑漆漆的,加油机好像没开。不过,我还是把车子开进去,走下车,从挂钩上拿起加油枪。

    一个戴着孟加拉国小帽的男人从商店旁边绕出来,胸前抱着一把散弹枪。他说:"加油机不能用。"

    我把加油枪放回去,慢慢地说:"没电了吗?"

    "没错。"

    "你们没有备用电吗?"

    他耸耸肩,开始越走越近。西蒙正要下车,我挥挥手叫他回去。那个带着孟加拉国小帽的男人大概三十岁左右,比我重十儿公斤。他看看挂在车子后座那个林嘉氏溶液点滴袋,然后再斜眼瞄了一下车子的牌照。那个加州车牌大概没办法让他善心大发,不过,车牌上的"紧急医疗服务"标签却看得清清楚楚。

    "你是医生吗?"

    我说:"泰勒・杜普雷,医学博士。"

    "不好意思,刚刚不太客气。车子里是你太太吗?"

    我说是。简单应付一下,省得解释半天。西蒙瞪了我一眼,不过却没有说什么。

    "你有医生的证件吗?请不要介意,这阵子偷车的案件很多。"

    我掏出皮夹,丢在他脚边。他弯腰捡起来,看看里面的卡套。后来,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再看了一眼卡套。最后,他把皮夹拿还给我,伸出手来要跟我握手。"很抱歉,杜普雷大夫,刚刚有失礼的地方请多包涵。我叫查克・贝里尼。如果你只需要加油的话,我会把加油机打开。如果你需要买点别的东西,麻烦你等个几分钟,我来开店。"

    "我要加点油,如果有什么吃的东西更好。不过,我身上的现金不多。"

    "管他的什么现金。我们不卖东西给罪犯和酒鬼,现在满路上都是罪犯和酒鬼。不过,我们二十四小时开放给军人和公路警察,当然,还有医生。只要加油机还有油,我们就卖。希望你太太不会有事。"

    "只要赶得到就不会有事。"

    "你是要去莱克星顿州立医院吗?还是要去萨马利亚医院?"

    "还要再远一点。她需要特殊治疗。"

    他又回头瞄了一眼车子。西蒙已经把车窗摇下来,让车子里透透气。满车身的尘土被雨水淋湿了,掺杂着柏油黏成一块|块。黛安还在睡。她翻了个身,忽然猛咳起来。贝里尼瞄了她一眼,皱起眉头。

    "我现在去开加油机,你一定想快点上路吧。"

    我们要上路之前,他包了一些吃的东西给我们。几罐汤罐头.一盒盐脆薄饼,还有一把盒子装着的开罐器。不过,他不肯靠近车子。

    间歇性的剧烈咳嗽是心血管耗弱的普遍症状。心血管耗弱的病菌非常刁钻,它会慢慢折磨病人。严重的肺炎发作时,病人不会立刻死亡,但病人最终还是会死于肺炎,或是肺炎所引发的心脏衰竭。我在弗雷格斯塔犬那一家医药用品批发商拿了一些氧气瓶,抽气唧筒,还有面罩。西蒙开车的时候,黛安开始咳到呼吸困难了,开始露出惊恐的神情。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开始翻白眼。我尽可能帮她把气管里的黏液抽出来,用氧气面罩盖住她的口鼻。

    后来,她终于和缓下来,脸上渐渐恢复血色。她好不容易又可以睡了。她休息这时候,我坐在她旁边。她烧得发烫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外面的雨已经变成倾盆人雨,车子开不快。每当车子驶过一片低洼的路面,后面就会扬起一大片水花。接近黄昏的时候,外面的光线逐渐暗下来,西边天际仿佛是一堆烧红的术炭。

    万籁俱寂,只听得到雨水打在车顶上的声音。我听着雨声,内心洋溢着一种莫名的满足。这个时候,西蒙忽然清了清喉咙。他说:"泰勒,你相信无神论吗?"

    "抱歉,我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问这个有点冒昧,请不要介意。我只是在想,你觉得自己算是个无神论者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西蒙帮了我不少忙,多'亏了他,我们终于快要抵达了。可是,他偏偏被一帮疯狂的时代主义教派边缘分子牵着鼻子走。他们和世界末日对峙了半天,最后的结果却是幻想破灭。我不想刺激他,因为现在还需要他......黛安还需要他。

    于是我说:"我相不相信无神论,有那么重要吗?"

    "我只是有点好奇。"

    "这个嘛......我不知道。我想,我只能说我不知道。我不敢断言上帝存不存在,也不知道袍为什么会让宇宙变得这么紧张,让宇宙天旋地转。抱歉,西蒙,我很少去想这种神学上的问题。"

    他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阵子。后来他又说了:"也许黛安就是那个意思。"

    "她说了什么?"

    "从前,我们谈过一些问题。不过,我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谈了。早在教会分裂之前,我们两个人就已经意见分歧了。我们对丹牧师和约旦大礼拜堂的看法不一样。我觉得她太愤世嫉俗了,她说我太容易被煽动了。也许吧。丹牧师有一种天赋,对《圣经》的解读独具慧眼,能够从每一页的经义中找出微言大义。他一砖一瓦建构起来的知识坚如磐石。他是一个天才。我自己办不到,不管我多努力就是办不到。一直到今天,每当我翻开《圣经》,还是没办法立刻了解其中的含意。"

    "也许你根本就不应该懂。"

    "但我就是想搞懂。我想变成丹牧师那样的人,聪明,永远坚定不移。黛安说他是在和魔鬼打交道,她说,丹牧师为了证实自己的信仰,出卖了谦卑的灵魂。也许那正是我所欠缺的,也许那正是黛安在你身上看到的。也许那就是为什么多年来她会那么依赖你......你的谦卑。"

    "西蒙,我......"

    "你并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不用跟我说抱歉,也不用安慰我。我知道她一直在打电话给你。每当她以为我在睡觉,或足以为我不在家的时候,她就会打电话给你。我知道,能够有她存我身边这么多年,我已经够幸运了。"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希望你替我告诉她,我很对不起她,她生病的U寸候我没有好好照顾她。"

    "你可以自己告诉她。"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开着车驶向那漫天的滂沱大雨。大又黑了,我叫他打开收音机,听听看有没有什么消息。我本来想打起精神保持清醒,听听看有什么消息,可是我的头又开始阵阵抽痛,眼前愈来愈模糊。没多久,我不知不觉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睡得很熟,而且睡了很久,不知不觉中,车子已经跑了很远的一段路。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隔天早上了。天还下着雨。我发现车子停在一个休息站。我后来才知道,那哩足马纳萨斯,已经到了弗吉尼亚州了。有个女人撑着一把破破烂烂的黑雨伞,正在敲我的车窗。

    我眨眨眼睛,打开车门。她往后退了一步.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黛安。"那个人叫我来告诉你,不用等他了。"

    "抱歉,我不太懂。"

    "他叫我来替他说再见,叫你不要再等他了。"

    车子的驾驶座没有人,西蒙不见了。车子附近只看到一些垃圾桶、湿透的野餐桌、简陋的公共厕所,就是看不到西蒙的踪影。另外还有几辆车停在这里,引擎没有熄火,开车的人大概跑去上厕所了。我放眼看看四周,附近有树林,有停车场,远处山峦起伏,好像是一个工业小镇。天空足一片火红。"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瘦瘦的,金头发,身上穿着一件脏兮兮的T恤?"

    "就是他,就是那个人。他说他不想让你睡太久。说完他就走了."

    "他是走路离开的吗?"

    "对。他没有走公路,而是沿着河那边走过去。"她又瞄了黛安一眼。黛安的呼吸很微弱,声音很大。"你们还好吗?"

    "不太好。不过我们已经快到了,谢谢你的好意。他还说了别的吗?"

    "有啊,他说愿上帝保佑你。从现在开始,他会寻找自己的路。"

    我看看黛安,帮她料理了一下。我看看停车场四周,看了最后-日眼,然后就开车上路了。

    我停下来好几次,调整黛安的点滴,让她吸一点氧气。她的眼睛没有再睁开过......她并不是在睡觉,而是陷入昏迷。我根本不敢想这代表什么。

    雨势大得惊人,车子开不快。放眼望去,公路两旁到处满目疮痍,看得出这几天来混乱到什么程度。沿途看到十几辆撞得稀烂的车,或是烧焦的车,被人推到路边停着。有几辆车还在冒烟。有几条道路封闭了,不准平民的车辆进入,只有军车和紧急勤务车可以进去。好几次我被路障挡住,只好掉头走别的路。白天的气温很高,空气湿热得令人难以忍受。虽然到了下午偶尔会刮起一阵狂风,却还是吹不散那股热气。

    还好西蒙走的时候,我们已经快到了。我终于在天色全暗之前赶到了大房子。

    风势愈来愈强,几乎快要变成风暴了。罗顿家长长的车道j二到处都是断落的树枝。那是从松树林那边吹过来的。屋子里黑漆漆的。或许是因为金黄色的夕阳余晖,使得大房子看起来显得比较昏暗。

    我把车子停在阶梯下面,下车去敲门。等了一会儿,没有人来开门,于是我又敲了一次门。后来,门终于开了一条缝,卡罗尔・罗顿躲在门缝里面瞄着我。从那条缝里,我只看到一只苍白的蓝眼睛,看到一小片满足皱纹的脸颊,根本认不出是她

    不过,她倒认出我了。

    她说:"泰勒・杜普雷!只有你一个人来吗?"

    她把门整个打开了。

    我说:"不是,还有黛安。我需要你帮个忙,帮我把她扶进屋子里。"

    卡罗尔走出来,站到门廊上,隧着眼睛看看车子里面。当她看到黛安的时候,忽然全身僵直。她肩膀一竖,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说:"我的天,难道我的两个孩子都是回家来等死的吗?"她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浴火深渊

    整个晚上,在大房子里都感受得到暴风的震撼。过去的三天里,太阳的异常照射导致大西洋上刮起强烈的海风。睡觉的时候,我都还感觉得到风中的摇撼。半睡半醒之时,我会被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吓一跳,从床上坐起来。我睡得很不安稳,噩梦连连,狂风怒吼仿佛在梦境中萦绕不去。到了天亮,我穿+E衣服到楼下去找卡罗尔・罗顿。这时,窗户还是被风刮得噼啪响。

    屋子里已经断电断了好几天。走廊尽头的窗口透进些许雨天的稀疏光线,二楼的玄关在微弱的光晕中显得有些黯淡。沿着橡木楼梯走到楼下的大厅,两座三面有玻璃的凸窗在狂风中飘摇,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有如苍白的玫瑰。卡罗尔在客厅里帮那座古董金属钟上发条。

    我问她:"黛安还好吗?"

    卡罗尔瞥了我一眼说:"还是一样。"接着,她又转过头去用那把黄铜钥匙帮时钟上发条。"我刚刚才从她房间出来,泰勒,我之前在照顾她。"

    "我知道。杰森怎么样了?"

    "我已经帮他穿好衣服。他白天的时候状况比较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晚上他就很难过了。昨天晚上......他吃了不少苦头。"

    "我要去看看他们两个。"我也懒得再问她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有没有听说联邦救难总署或白宫发布什么最新的规定。问她大概没什么用,卡罗尔只活在大房子的世界里。"你应该去睡一下。"

    "我已经六十八岁了,睡得没有以前多了。不过,你说得对,我是有点累了......我需要到床上去躺一下。等我把时钟调好就去睡。不上一下发条,这个时钟就会变慢。你知道吗?从前你妈过世之后,玛丽每次每大都会帮这个时钟上发条。可是六个月前玛丽就没有再来了。过去这六个月来,时钟一直停在四点十五分。我记得有个笑话说,一天有两次准时。"

    "你先告诉我杰森的状况怎么样。"昨天晚上我太累了,只听卡罗尔简单说了一点杰森的状况。时间回旋消失之前的一个礼拜,杰森没有事先通知就突然跑回来。星星再度出现的那天晚上,他就开始生病了。他症状发作的时问断断续续,身体某些地方会麻痹,眼睛看不见,还有发烧。卡罗尔打过电话找医生,可足以目前的混乱状况,根本不可能会有医生来。于是,卡罗尔只好亲自帮他做检查。然而,她诊断不出杰森有什么毛病,除了让他舒服一点,她也爱莫能助。

    她很怕他会死。然而,无论她再怎么担心,外面的世界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杰森叫她不要担心。他说:"一切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她相信他的话。她说,她不怕白天那个红色的太阳,可是却害怕夜晚降临。对杰森来说,夜晚简直是一场噩梦。我先跑去看黛安。

    卡罗尔让她睡在楼上的房间。那是黛安从前睡的房间,不过,自从她离开家以后,那个房间就被当成客房在用。我发现她身体的状况还算稳定,可以自己呼吸,可是,这并不足以令人安心。这只是心血管耗弱病理特性的一部分,就像潮起潮落。然而,症状每发作一次,她的抵抗力和体力就会变得更衰弱。

    我在她干燥发烫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告诉她好好休息。然而,她似乎听不到我讲话。

    然后我跑去看杰森。有个问题我必须好好问问他。

    卡罗尔说,杰森之所以会回到大房子来,足因为基金会里发生了冲突。她不太记得他说了什么,不过,好像跟杰森的爸爸有关,并且还牵涉到"那个已经死掉的黑人,那个个子小小的全身皱纹的黑人,那个火星人。"她说,爱德华又开始使坏了。

    那个火星人。就是那个火星人把延长生命的药交给杰森,让杰森转化到第四年期。那些药本来应该可以治好他的某种疾病,拯救他的生命,但如今,那种疾病正在要他的命。

    我敲敲他房间的门,然后走进去。他醒着。他住的就是他从前的房间,那个他三十年前住的房间。当年他还住在那里的时候,我们还小,生活在一个属于孩子们的小小世界里。当年,天空还看得到满天星斗。房问里有一面墙壁,当年曾经挂着一幅太阳系的海报,如今,挂图不在了,墙壁上那一小块长方形的区域看起来似乎比旁边亮一点。房问里的地毯,当年曾经在同样的下雨天,被我们打翻了可门可乐,掉了满地的面包屑,弄得脏兮兮的,后来还曾经找人来清洗,用药水漂白。

    如今,杰森又回到这个房问里了。

    他说:"这声音听起来像是泰勒。"

    他身尚在床上,穿着很整齐。卡罗尔说,杰森坚持每天早上要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他穿着一条干净的卡其裤,蓝色的棉布衬衫。他用枕头把背后垫高,人看起来十分清醒。我说:"小杰,房间里蛮暗的。"

    "你可以把百叶窗转开。"

    我开了百叶窗,房间里却也没有亮多少,只是多了一点阴森森的琥珀色天光。"我帮你检查一下好不好?"

    "当然好。"

    他并没有在看我。或者应该说,他的脸面对着那一片空荡荡的墙壁,眼睛却似乎没有在看。

    "卡罗尔说你的眼睛看不清楚。"

    "你们医学上有一种术语叫做'否认的心理防卫机转'卡罗尔现在就有这个问题。事实上,我已经瞎了。从昨天早上开始,我的眼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坐在他旁边的床缘。他想把头转到我这边来,动作虽然顺畅,却慢得令人难过。我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型的小手电筒,照着他的右眼,想看看瞳孔的反应。

    瞳孔没有反应。

    情况更严重。

    他的瞳孔会闪光。他的瞳孔闪闪发亮,仿佛里面镶了几颗小钻石。

    杰森一定感觉到我猛然退缩了一下。

    他问我:"有那么糟糕吗?"

    我讲不出话来。

    他的脸色变得更阴沉。他说:"泰勒,帮帮忙,我没办法看自己的眼睛。你必须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这个......杰森,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不是我诊断得出来的。"

    "拜托,简单形容一下。"

    我设法装出医师的口吻。"看起来你眼睛里面似乎长出了某种水晶。眼球的巩膜看起来很正常,虹膜似乎也没有受到感染。但你的瞳孔已经被一片很像云母的东西完全遮住了。我从来没有听过类似这样的东西。这在医学上应该是不可能的,我没办法治疗。"

    我站起来,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好半晌,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只听得到床头的钟滴答滴答。那又是卡罗尔的另一个古董。

    后来,杰森深深吸了一几气,脸上勉强挤出一抹他自以为是的安心的微笑。"谢谢你,你说得对,那不是你有办法治疗的。不过,这段期......呃,接下来这几天,我还是需要你帮忙。卡罗尔想帮忙,但她搞不懂。"

    "我也搞不懂。"

    窗外的雨势愈来愈大了。"我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不完全是医疗上的。"

    "要是你能够说明一下这个......"

    "我顶多有办法说明一部分。"

    "那你就说吧,小杰,我有一点被你吓到了。"

    他低下头,似乎在听什么声音。我没听到什么声音,或是听不到那的声音。我心里想,他是不是失神了,忘了我还在这里。后来他终于说了:"简单地说,我的神经系统已经被某种东西取代了。那种东西是我控制不了的。我的眼睛显示出来的,只不过是一种外在的迹象。"

    "你得的是一种病吗?"

    "不是,不过,那是一种作用。"

    "这种状况会传染吗?"

    "正好相反。我相信这是独一无二的。只有我才会得这种病,至少在我们地球上。"

    "这么说起来,这和生命延长医药处理有关。"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

    "不行,小杰,这个你要先说清楚,然后再往下说。不管你是  什么毛病,你目前的状况是我上次帮你打针直接引起的吗?"

    "不是直接引起的,不是......这绝对不是你的错。你担心的是这个吧。"

    "现在我根本不在乎是谁的错。黛安生病了,卡罗尔没有告诉你吗?"

    "卡罗尔说她好像是感冒......"

    "卡罗尔没有说实话。那不是感冒,那是心血管耗弱末期。我开了三千多公里的车,沿途经过无数仿佛是世界末日的地方。为什么呢?因为她快要死了,小杰,我想得出来的,只有一个办法能救得了他。可是,刚刚听你这样一讲,我开始不放心了。"

    他又在摇头了。也许那是不由自主的动作,仿佛他想让自己集中精神。

    我正打算要追问,他就开口了:"火星的生命科技还隐藏了许多秘密,万诺文并没有告诉你,爱德华曾经怀疑过。其实,他的怀疑是相当有根据的。干百年来,火星人发展出很精密的尖端生物科技。万诺文告诉你的第四年期,是几百年前的产物,一种生命延长处理和一种社会规范。然而,从那个时候开始,这种科技一直在进步。到了万诺文他们那一代,第四年期比较像是一个'平台',一种生物操控系统。它能够附加更复杂的程序。所以,不光是只有第四年期,还有四点一期,四点二期......你听得懂吗?"

    "那我帮你打的药......"

    "你帮我打的针是传统的处理药物,标准的第四年期。"

    "旦是?"

    "但是......后来我又追加了。"

    "你追加的药也是万诺文从火星带来的吗?"

    "没错,它的功用是......"

    "功用先不用说了。你能够百分之百的确定,你现在的状况不是一开始的药物处理所造成的?"

    "百分之百确定。"

    我站起来。

    我往门口走过去。小杰听到了。他说:"我以后再告诉你,而且,我还需要你帮忙。泰勒,尽全力救她,我希望她能够活下去。不过,我必须告诉你......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我走到我妈的房子里,到地下室去移开那一块破掉的墙块。装着火星药的那只盒子还在原来的地方,没有人动。我拿着盒子跑过草坪,回到大房子。草坪上,琥珀色的天空下着倾盆大雨。

    卡罗尔在黛安的房间里。她正扶着面罩让黛安吸氧气。

    我说:"除非你有办法变出另外一个氧气瓶,要不然,就我们得省着点用。"

    "她的嘴唇有点发青。"

    "我看看。"

    卡罗尔站到旁边去。我关掉氧气瓶的活门,拿掉面罩。用氧气必须很小心。当病人出现呼吸困难的时候,氧气是不可或缺的,但是,氧气也会惹麻烦。过量的氧气会导致肺泡破裂。我担心的是,如果黛安的症状持续恶化,我们就必须增加氧气的使用量,才能够维持她血液中的氧浓度。均衡的氧气补充治疗需要用到呼吸器。问题是,我们没有呼吸器。

    我们甚至没有任何医疗设备,能够用来测量她的血液气体。不过,当我把氧气面罩拿开的时候,她的唇色看起来相当正常。然而,她的呼吸浅而急促。她虽然睁开了眼睛,但却显得昏昏欲睡,反应迟钝。

    我打开了那个满是灰尘的盒子,拿出一瓶火星药和一支针筒。这时候,卡罗尔满脸狐疑地看着我。"那是什么?"

    "也许这是唯一救得了她的东西。"

    "是吗?泰勒,你有把握吗?"

    点点头。

    她说:"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是,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吗?那是你上次帮杰森打的药,对不对?上次他得了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的时候。"

    我没有必要否认。我说:"没错。"

    "也许我已经三十几年没有帮人看过病了,不过,我可不是什么都不懂。自从上次你来过以后,我自己也研究了一点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我查了一些医学期刊的摘要。有意思的是,那种病根本无药可救,没有什么神奇特效药。就算有,我不相信那种药也能够拿来治疗心血管耗弱。所以,泰勒,我在猜,你现在要给黛安打的药,大概和那个全身皱纹的人有关,和那个死在佛罗里达的人有关。"

    "卡罗尔,我不想解释什么。显然你已经心里有数了"

    "我不是要你跟我解释什么,我只是要你让我安心。我要你告诉我,这种药对杰森所造成的伤害,不会发生在黛安身上。"

    我说:"不会。"不过,我觉得卡罗尔知道我隐瞒了一些话没有说出来。我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据我所知。

    她打量了一下我的表情。"你还是很在乎她。"

    "是『。"

    卡罗尔说:"爱情的不屈不挠永远都令我惊讶。"

    我把针筒刺进黛安的血管里。

    到了中午,屋子里不但热,而且潮湿得吓人,仿佛屋顶上已经快要长出苔藓垂下来了。我坐在黛安旁边,看看刚刚打的药会不会立刻导致呕吐。突然间,我听到有人在敲屋子的大门,敲个不停。我心里想,会不会是小偷、强盗。我下楼走到门厅的时候,卡罗尔已经开了门,跟一个胖胖的男人说谢谢。他点点头,然后就走了。

    卡罗尔把门关起来,告诉我:"那是艾弥尔・哈代。你还记得哈代那家人吗?他们家有一栋殖民地时期留下来的老房子,在鸡山路那边。他自己在发行小报纸。"

    "报纸?"

    他把两张钉在一起的纸拿起来给我看。纸张的大小和一般的信纸差不多。"艾弥尔家的车库里有一台发电机。他晚上会听收音机做笔记,然后把摘要印出来发给邻居。这是他送来的第二份。他是一个很好心的人,只不过,我不知道看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我可以看看吗?"

    "想看就拿去看。"

    我把报纸带到楼上去。

    艾弥尔这个玩票的记者办起报纸倒是有模有样。报纸上写的主要是华盛顿和弗吉尼亚州一带所发生的危机,例如,上面有一个名单,是政府所公布的禁止通行的区域,还有火灾疏散区。此外,政府已经在抢修水电公共设施。我大略浏览了一下。报纸下方有几则新闻引起我的注意。

    第一则新闻足,最近在地面上所侦测到的太阳辐射数值虽然偏高,但没有预期中那么强烈。新闻写着:"官方机构的科学家感到相当困惑.但也抱持着审慎乐观的态度。他们认为人类应该有机会可以长时问继续生存下去。"新闻里没有注明消息来源,因此,这可能只是一些时事评论家捏造的,目的是为了防止进一步的恐慌。不过,根据我自已的经验,新的阳光虽然怪怪的,感觉上倒也不会立刻致命。然而,太阳对农田、气候或是整个生态体系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报纸上却只字未提。汹涌的热浪和狂暴的雨势感觉上都很不正常。

    底下还有一则新闻,标题是:"全球各地天空出现银光弧线。"那就是我们还在亚利桑纳州的时候,西蒙指给我看过的,形状像是英文字母C或()的银线。从极北的安克雷奇到南方的墨西哥城,到处都看得到。另外还有一些亚洲和欧洲那边的零星报道,主要的内容是当地的紧急危机,不过也提到了一点银线事件。艾弥尔・哈代还在新闻后面加了一段附记:"电视新闻的收讯状况时好时坏,不过,印度那边传过来的画面也看得到类似的现象,规模更大。"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到黛安房间里陪她的时候,她醒过来一下子。

    她说:"泰勒。"

    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干,温温的,有点异乎寻常。

    她说:"我很不好意思。"

    "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被你看到我这个样子,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你会好起来的。或许需要一点时间,不过,你会好起来的。"

    她的声音很轻柔,仿佛飘零的落叶。她看了看房间四周,忽然认出自己在什么地方了。她睁大了眼睛说:"我回到家了。"

    "你回到家了。"

    "再叫一次我的名字。"

    我说:"黛安,黛安,黛安。"

    黛安虽然病得很重,但真正濒临死亡的人却是杰森。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卡罗尔告诉我,他今天都没有吃东西。小杰用吸管喝了一点冰水,却不肯喝别的东西。他的身体几乎都没办法动弹。我叫他把手抬起来,他也使尽全力想把手抬起来,可是动作却非常迟缓。后来,我只好把他的手按回去。他只剩下讲话还很清楚,不过,他自己已经有心理准备,到时候可能会连话都讲不出来。他说:"如果今天晚上会像昨天晚上一样,那么,从晚上到天亮这段时间,我恐怕没办法讲话讲得很清楚。至于明天会怎么样,谁知道?趁我现在还能讲话的时候,有些话我要赶快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一到晚上你的状况就特别严重?"

    "原因很简单,等一下再告诉你。现在,我要你先帮我做一件事。我的手提箱放在衣柜里。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把手提箱打开。里面有一台录音机,帮我找一下。"

    我找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银光闪闪,大小和一盒扑克牌差不多。录音机旁边还有一迭牛皮纸袋,上面写的名字我不认得。我说:"就是这个吗?"话才刚说出口,我就暗自咒骂了自己一句:"猪脑袋,他怎么看得见。"

    "如果上面有索尼的商标,那就对了。底下应该还有一盒空白的记忆卡。"

    "有,我看到了。"

    "好,趁天黑之前,我们来录音吧。也许天黑了以后我还可以再多说一点。不管发生什么事,录音机开着都不要关。记忆卡满了就换一片新的,没电了就换新电池。帮我这个忙,好不好?"

    "只要黛安那边没什么突发状况,我都会待在这里。你什么时候要开始?"

    他转过头来。他眼睛的瞳孔看起来像是细碎的钻石,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他说:"最好现在就开始。"

死亡的艺术

    杰森说,火星人并不像万诺文所形容的那样,只是一群心思单纯、与世无争的农夫。

    当然,他们并非穷兵黩武的好战分子,这倒也是事实。大约一千年前,五大共和国就已经解决了政治上的纷争。说他们是"农夫"倒不完全是错的,因为他们几乎把所有的资源都投入在了农业上。但说他们"心思单纯"就有待商榷了。杰森强调说,他们是人造生物科技领域的艺术大师,他们的文明完全建立在生物科技上。我们用生物科技的工具帮他们创造了一个可以住人的星球,因此,世世代代的火星人,没有人不懂DNA的功用是什么,没有人不知道DNA具有什么样的潜力。

    他们的大型科技是相当粗糙的。举例来说,万诺文搭乘的那艘宇宙飞船就非常原始,简直就像是牛顿时代的炮弹。然而,那是因为他们极度欠缺天然资源。火星上没有石油,没有煤矿,只能依赖稀少的水和氮元素维持一个脆弱的生态体系。地球上有雄厚的工业基础可供挥霍,但在万诺文的故乡火星,那是不可能存在的。在火星上,绝大部分的人力都投入在粮食生产上,并且严格控制人口的成长。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火星人就必须把生物科技发挥得淋漓尽敛。烟囱林立的工业科技对他们是没有帮助的。

    雨下个不停,天渐渐黑了。我问他:"这些都是万诺文告诉你的吗?"

    "没错,他偷偷告诉过我。不过,他告诉我的事情,火星数据库里都找得到,只是写得比较含蓄。"

    杰森那失明异样的眼球里闪烁着窗外赤褐色的光芒。

    "但他有可能骗人。"

    "泰勒,我知道他从来没有说过谎。他只不过隐瞒了一些真相。"

    万诺文带到地球来的那些极细微的复制体,是火星人造生物尖端科技的结晶。万诺文提过的那些功能,复制体都能够充分达成。事实上,这些复制体功能之复杂,远超过万诺文愿意透露的。

    复制体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功能,其中之一就是它还有第二种秘密通讯频道。它们利用这个频道互相联系,并且和发源地保持联系。然而,那个频道所使用讯号,究竟是传统的窄频电波,还是其他更怪异的科技产物呢?这一点,万诺文并没有提到。杰森怀疑,那应该是另外一种科技。然而,不管是哪一种讯号,都必须依赖更先进的技术才接收得到,而那样的技术不是地球人创造得出来的。万诺文说,接收者必须是一种"生物体",也就是,一种改造过的人类神经系统。

    "所以你就自告奋勇改造了自己的神经系统?"

    "如果有人要求我这么做,我会很乐意。不过,你知道万诺文为什么要向我透露这个秘密吗?只有一个原因。从他抵达地球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很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危。地球上会有什  么样的人性腐化或政治权力倾轧,他心知肚明。他必须找到一  个他信得过的人。有一天,万一他出了什么事,这个人就可以帮  他保管这些医药科技。这个人必须很了解这些药物的用途。他  从来没有建议我把自己改造成一个接收者。只有第四年期的人  才能够接受这种改造......你还记得吗?生命延长处理法是一种  平台,它可以附加其他的功能程序。这就是其中一种程序。"

    "你故意把自己改造成接收者?"

    "他死了以后,我就自己注射了药水。这一次,身体表面并没有出现什么伤口,也没有出现什么立即的作用。泰勒,别忘了,复制体传送回来的讯号没办法穿透功能正常的时间回旋透析膜。所以,我体内的接收功能处于休眠状态。"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大家都认为,当时间回旋消失的时候,我们在几天内或几个小时内就会死亡。我体内的接收功能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在那几天或几个小时里,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能够直接连接上那个几乎像银河一样大的数据库。然后,我就会知道,假想智能生物究竟是什么来历,它们为什么要用时间回旋把我们围起来。这几乎是寻找真相唯一的方法了。"

    我心里想,你现在知道了吗?也许他已经知道了。也许这就是他现在想说的。他想趁自己还能够说话的时候赶快说出来。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叫我要录音。"万诺文知不知道你会这么做?"

    "他不知道。而且,我不认为他会同意......不过,他自己的神经系统也改造过了。"

    "他也是?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的。你忘了吗,我目前的状况......身体的状况,脑部的状况,这些都不是功能改造所引起的。"他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我。"那是一种机能错乱。"

    复制体从地球发射出去之后,在太阳系外围繁殖。它们远离了太阳。假想智能生物是不是发现了?他们不知道这种科技都是火星人发明的,所以,他们惩罚地球人?爱德华曾经说过,狡猾的火星人早有预谋。是这样子吗?杰森没有提到这些。我猜,他大概不知道。

    后来,复制体又继续朝着邻近的恒星扩展......到最后,无远弗届。宇宙的距离太遥远了,从地球上看不见复制体群。不过,如果你把观察的范围缩小到太阳系外围,你就会看到复制体群所组成的云团,一个不断膨胀的云团。人造生物在里面缓缓增殖,像冰河一样慢慢累积。

    然而,复制体的寿命是有限的。个别的复制体会生长、繁殖,最后也会死亡,但它们所建构起来的网络却永远连绵不绝。那个网络就像珊瑚礁一样,里面有无数的联结点环环相扣。网络会不断累积新的信息,然后将信息传送回发源地。

    我提醒小杰:"你上次告诉过我,复制体现在碰到一个问题。你说,复制体的数量愈来愈少。"

    "它们碰到了某种东西。那种东西是当初的计划没有预料到的。"

    "小杰,那是什么东西?"

    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厘清脑海里的思绪。

    他说:"我们一直以为,我们所发射的复制体是宇宙中前所未有的,是一种全新的人造生物。我们太天真了。我们人类,无论足地球人还是火星人,并不足银河中演化出来的第一种智能生物。根本就不是。事实上,我们人类并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在我们短暂的历史中,我们曾经做过的任何事情,很久以前就有人做过了。在那浩瀚的宇宙深处,还有另外一种智能生物。"

    "你是说,我们的复制体碰到了另外一种复制体?"

    "另外一种复制体生态体系。泰勒,宇宙间的无数星辰就像一个丛林,生物的丰盛多彩远超乎我们的想象。"

    我一边听杰森描述,一边想象那种过程。

    在地球之外,在时间回旋透析膜之外,在广大的太阳系之外,在那无远弗届的浩瀚宇宙,密布着无数星辰。太阳也只是众星之一。在那浩瀚的宇宙中,复制体飘降在一片小小的冰尘上,开始繁殖,生长,发展出特殊功能,开始观察,开始传讯,然后继续繁殖。一代又一代重复同样的过程。历经无数的世代,复制体的后裔慢慢遍布了整个银河。也许整个复制体网络已经发展成熟,也许已经开始通过微爆将信息传送回地球。然而,这一次,循环被打断了。

    某种东西已经感应到复制体,某种很饥饿的东西。

    杰森称之为"掠食体"。杰森说,掠食体是另外一种"半有机自动催化回馈系统",另外一种自体繁殖的细胞结构体,另外一种复制体群。它们也是半机器半生物。掠食体也建构了它们自己的网络体系,只不过,它们的历史更悠久,体系更庞大。人类的复制体从地球出发踏上征途,它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建构出足以和掠食体互相抗衡的体系。掠食体演化的程度远远超过它的猎物。掠食体的子程序有搜寻养分和运用资源的机能。历经数十亿年的演化之后,这些机能变得更精良。地球的复制体群是盲目的,不懂得逃避。它们很快就被吞噬了。

    不过,"吞噬"这个宁眼有一种特殊的涵义。成熟的复制体结构含有细腻的碳分子。尽管这些碳分子可能很有用处,但掠食体想要的不止于此。掠食体对复制体的"意义"更有兴趣。"意义"指的是复制体的繁殖模式上所设定的功能和策略。只要掠食体认为这些功能和策略是有价值的,它就会吸收进去。接着,它会重组复制体群,利用复制体群,来达到它自己的目的。复制体群并没有死亡,只是被吸收了。整批的复制体群本体被吞噬了,被纳入一个更复杂、更巨大、更古老的星际网络。

    并非只有地球的复制体遭到吞噬的命运。以前曾经发生过,以后也还会有。

    杰森说:"有智能的文明都会想制造复制体网络。因为,藉由次光速飞行来探勘银河是非常困难的,所以绝大多数的科技文明最终都会采取'冯・诺依曼式的自我繁殖机制',建构一个不断扩张的网络。复制体正是这样的产物。这样的网络体系不需要管理维护,并且能够一点一滴地收集科学信息,在漫长的时间里爆炸性地扩张。"

    我说:"好了,我懂了。换句话说,火星人的复制体并非独一无二的。它们碰到了你所谓的生态体系......"

    "一个冯・诺依曼生态体系。"约翰・冯・诺依曼是二十世纪的数学家,他认为自体繁殖的机器是有可能的。他是第一个提出这种构想的人。

    "一个冯・诺依曼生态体系,而复制体被这个体系吸收了。可是,我们还是不知道假想智能生物究竟是什么来历,也不知道时间回旋究竟是什么东西。"

    杰森撅起嘴唇,好像有点不耐烦。"泰勒,你错了,你没听懂。冯・诺依曼生态体系就是假想智能生物。它们是一体的。"

    听到这里,我不知不觉倒退了好几步。我开始怀疑,和我在这个房间里的人究竟是谁。

    他看起来像是小杰,可是他所说的一切却让我愈来愈怀疑他究竟是谁。

    "你正在跟这个......东西沟通吗?现在吗?你跟我说话的时候,同时也在跟它们联系吗?"

    "我不知道你该不该用'沟通'这个字眼。沟通是双向的。可是我跟它们之间并不是像你所说的双向沟通。真正的沟通不会是一面倒的。可是,我跟它之间是一面倒的,尤其是在晚上。白天的时间,它输入我体内的讯息比较少。这可能是因为太阳辐射把讯号杀掉了。"

    "晚上的讯号比较强吗?"

    "也许'讯号'这个字眼也很容易令人误解。讯号是我们帮原始复制体所设定的数据传输媒介。我接收到的讯息也是通过同样的讯号波传送过来的。那些讯号确实传送了一些讯息过来,只不过,那些讯息是会产生作用的,不是死的。它现在正在吞噬我,就像它吞噬掉每一个网络联结点一样。泰勒,它正在侵入我的神经系统,改造我的神经系统。"

    所以,此刻房间里还有另外一种物体。房间里有我、小杰......和假想智能生物。此刻,它们正在活生生地吞噬杰森。

    "它们真的能够做这种事吗?改造你的神经系统?"

    "它们并没有成功。在它们眼里,我就像复制体网络的联结点一样。它们的操控机制可以感应到我注射到体内的生物改造机能,但跟它们所预期的不太一样。它们并没有意识到我是一个活生生的生物,所以,它们只好把我消灭。"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挡住这种讯号,或是干扰这种讯号?"

    "据我所知好像没办法。也许火星人有这样的技术,可是他们,忘了把这些数据放到数据库里面。"

    杰森房间的窗户是朝西边的。被云层遮住的太阳正逐渐隐没,玫瑰色的光线从窗口照进来。

    "那怎么办,它们现在就在你旁边,正在跟你交谈。"

    "也许不应该说它们,应该说它。整个冯・诺依曼生态体系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它自己能够进行缓慢的思考,自己做计划。然而,它那数以兆计的零件也都是独立自主的个体。它们彼此之间会互相竞争。个体的行动比整个体系要来得快,而且远比人类更聪明。举例来说,时间回旋透析膜......"

    "你的意思是,时间回旋透析膜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严格说来,没错。个体的终极目标是由整个体系所设定的,但它会自行评估周遭的情况,独立做选择。泰勒,它们复杂到难以想象。我们都假定透析膜不是启动就是关闭,就像电灯开关一样,就像二元指令一样。错了。透析膜有很多状态,很多目的。举例来说,它的穿透性就分成好几种等级。很久以前我们就已经知道,透析膜允许宇宙飞船穿越,却会阻挡流星和陨石。不过,它还有更微妙的功能。这也就是为什么,过去这么多年来,地球没有被太阳辐射毁灭。透析膜目前还在保护我们。"

    "小杰,我不知道实际的死伤人数有多少,不过,自从时间回旋消失以后,光是我们这座城市里,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人失去了家人。我实在不敢跟那些人说,有人在保护我们。"

    "可是,如果不要针对少数,大体上来说,它们真的在保护我们。时间回旋透析膜不是上帝......它看不见麻雀掉下来,然而,它能够避免麻雀被致命的强烈阳光烧死。"

    "目的是什么?"

    他皱起眉头,然后又开始说:"我现在还没办法完全理解,或者说,我没办法完全翻译......"

    有人在敲门。卡罗尔抱着一团亚麻布进来。我关掉录音机,放到旁边。卡罗尔的表情很阴沉。

    我问她:"干净的床单吗?"

    她的口气有点粗鲁。"用来绑他的。"亚麻布被割成一条一条的。"准备给他抽搐的时候用的。"

    她朝着窗户点点头。今天的白天比较长,太阳还没下山。

    "谢谢你。"杰森温和地说。"泰勒,如果你需要休息一下,那就趁现在吧。只不过,别太久。"

    我过去看看黛安。她已经退烧了,正在睡觉。过不了多久她还会再发烧。我想到我注射到她体内的火星药。杰森说,那是"标准第四年期"的药。无数的半智慧分子即将在她体内掀起一场大战,对抗数量上占有压倒性优势的心血管耗弱病菌。那是一支肉眼看不见的微型部队,即将开始修补她的身体,重建她的身体。只不过,我有点担心,她的身体这么衰弱,能够承受得了改造的压力吗?

    我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些话。也许她听不见。然后我走出房间,走到楼下,走到大房子外面的草坪上,偷空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雨终于停了,停得很突然,刹那间就无影无踪。空气比白天清新多了。在天顶的地方,天空是一片深蓝。西边遥远的地平线卜,几片稀疏的雷雨云遮住了巨大尤比的夕阳。草坪的叶片上聚集着许多雨滴,像一颗颗小小的琥珀色珍珠。

    杰森自己说他已经快死了。现在,我要开始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我是一个医生,我比一般人见过更多的生老病死。我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一般人面对死亡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拒绝接受事实、愤怒、认命。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垂死的人可能会在短短的一瞬间就经历这些情绪上的变化,也可能根本来不及。死神随时会夺走他们的性命。大多数人从来就没有想过面对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死神突如其来就降临了,例如,主动脉突然破裂,或是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一个闪神。

    然而,小杰知道自己快死了。令我感到困惑的是,他似乎显现出一种超越尘俗的平静,坦然接受了死亡。后来我才明白,死亡完成了他的梦想。他奋斗了一生,只为了追求一个真相:时间回旋的意义是什么.而人类在时问回旋中扮演什么角色,他扮演什么角色。毕竟,是他一手促成了复制体的发射。如今,谜底即将揭晓了。

    那种感觉,仿佛他伸手触摸到了星星。

    而星星也伸出手来触摸他。星星正在摧毁他的身体,但他却似乎在用满怀感恩的心等待死亡。

    "我门得赶时间了。天已经快黑了,对不对?"

    卡罗尔已经离开了,去把屋予里每个地方的蜡烛点亮。

    我说:"差不多了。"

    "雨已经停了。好像停了,我没有听到雨声。"

    "气温也降低了。你要我开窗户吗?"

    "麻烦一下。还有录音机,你打开了吗?"

    "已经开了。"我把那面老旧的窗扇往上推了几公分,立刻就有一股凉风吹进房间里。

    "我们刚刚讲到假想智能生物......"

    "没错。"他没有出声。"小杰?你还好吗?"

    "我听到风声,我听到你的声音,我听到......"

    "杰森?"

    "抱歉......泰勒,不要管我。现在我很容易分神。我......啊!"

    卡罗尔用布条把整个床绕了一圈,绑住他的身体。他的手脚在布条上猛力一拉,整个头埋进枕头里,看起来很像癫痫发作。但那只是一瞬间,我还没来得及靠过去,他就停了。他拼命喘气,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抱歉,我很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

    "我控制不了,对不起。"

    "我知道你没办法克制。小杰,没关系。"

    "虽然我变成这样,可是,你不要怪它们。"

    "怪谁......怪假想智能生物吗?"

    他显然很痛苦,却想硬挤出笑容。"我们得帮它们取另外一个名字了,对不对?它们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只是一种假想存在的生物了。不过,你不要怪它们。它们不知道我变成这样。它们正开始要把我集体化。"

    "我不懂。"

    他说话又快又急迫,仿佛说话可以让他忘记身体上的痛苦。不过,那也可能是一种症状。"泰勒,你和我,我们都是活细胞的结合体,对不对?如果我体内的细胞被摧毁到一定的数量,我就会死。可是,如果我们只是握握手,那么,我们只不过少了几个皮肤细胞,而且,我们两个人都察觉不到细胞流失了。那是无形的。我们都活在某种程度的整体概念中。我们活着,是人体的整体机能。我们不是细胞拼凑而成的结构体。假想智能生物也一样。整个浩瀚的宇宙就是一个完整的个体,比我们人体大得多。"

    "所以它们就可以随便杀人?"

    "我说的是它们的认知,不是它们的道德。如果它们的认知和我们一样,那么,任何一个人死了,我死了,它们也许会很在意。可是,它们并没有这种认知。"

    "它们以前也干过这种事。它们曾经用时间回旋包围了别的星球......我们的复制体不是已经发现了吗?在假想智能生物吃掉它们之前,它们已经发现别的时间回旋星球了,不是n马?"

    "别的时间回旋星球。没错,有很多个。假想智能生物的网络遍及整个银河,涵盖了大部分可以住人的区域。当他们发现某个星球上有智能生物,而这些生物会使用工具,发展得够成熟.那么,它们就会用时间回旋透析膜把这个星球包围起来。"

    我忽然联想到蜘蛛。他们吐丝把可怜的小昆虫缠起来。"为什么呢,小杰?"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开门。卡罗尔又回来了。她手上拿着一个磁盘,上面放着一个蜡烛杯。她把瓷盘放在床头柜上,用火柴点亮蜡烛。微微的风从窗口吹进来,火焰在风中闪动。

    杰森说:"为了保存那颗星球。"

    "为什么要保存?"

    "避免这颗星球自我毁灭,避免它最后面临死亡的命运。工业文明的寿命是有限的,不管在哪里都一样。工业文明繁荣茁壮,但总有一天资源会耗尽。资源耗尽了,星球就死亡了."

    我心里想,这些星球不一定会死亡,说不定他们的工业文明会继续繁荣茁壮,并且扩展到整个太阳系,在星际间旅行......

    但杰森早就料到我会反驳。"即使太空飞行仅限于太阳系内部,那还是相当缓慢的,而且,如果某种生物的寿命和人类差不多,那么,星际旅行是很没效率的。也许你会认为我们地球是例外,跟其他行星不一样。不过,假想智能生物已经存在很久了,它们度过了极其漫长的时问。在启动地球的时间回旋透析膜之前,它们已经看过无数智能生物居住的星球,看着那些生物逐渐灭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好像小小心呛到了。卡罗尔立刻转身看着他。她装出来的医生模样忽然瓦解了。当杰森渐渐和缓下来的时候,她显得很害怕。那一刹那,她不再是医生了,她只是一个母亲,一个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奄奄一息的母亲。

    小杰看不到。也许他很幸运吧。他很痛苦地吞着口水,呼吸渐渐恢复正常。

    "可是小杰,时间回旋有什么用呢?他让我们更快面临未来的问题,却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说:"正好相反,一切都改变了。"

    昨天晚上,小杰显现出一种矛盾的状况。他讲话愈来愈困难,而且片片断断,然而,他所接收剑的讯息却似乎以倍数在增加。我相信,在那几个小时里,他知道的东西比他讲出来的还要多得多,而且,他讲出来的只是重点。他的话焕发出无比的力量,令人豁然开朗,点燃人类未来命运的无限希望。

    他有时候会陷入痛苦挣扎,有时候很辛苦地思索该怎么表达。如果我们略过这些状况,他讲的内容大概就是...

    一开始他说:"我们要尝试从它们的观点来看事情。"

    它们的观点,也就是假想智能生物的观点。

    无论你把假想智能生物当成是一个单一的有机体,或是很多个有机体,总之,它是我们这个银河演化出来的第一个冯・诺依曼式的结构体。那是最原始的自我复制机器,来源已经无从追溯。后代的冯・诺依曼结构体缺乏早期的明确记忆,就好像你我也记不得人类演化的过程。也许它们是某个早期生物文明的产物,但那个生物文明已经无法追溯。也许他们是从另外一个更古老的银河移民过来的。无论如何,今日的假想智能生物源远流长,它们的祖先源自遥远的过去,古老得难以想象。

    它们看过像地球一样的星球,看过星球上智能生物的演化,亲眼目睹过他们的灭亡。它们看过的星球不计其数。也许它们还曾经被动地在星际间传送有机物质,散播种子,促成有机生物的演化。而且,它们曾经看过生物文化创造出粗糙的冯・诺依曼式网络。那是生物文化快速复杂化过程中的副产品,但那些网络体系都无法持续很久。它们看过不止一次,它们看过无数次。在假想智能生物眼里,我们这些生物文化看起来和复制体网络差不多,同样怪异,繁殖能力都很强,但也都同样地脆弱。

    创造这些简单的冯・诺依曼式网络是永无止境的笨拙举动,而随后那些母星球的生态体系也迅速崩溃。在他们眼里,这一切都像是一个不解的谜,也是一场悲剧。

    说是不解的谜,是因为纯生物的生存周期太短了。整个过程在它们看来只是一瞬间,它们很难理解,甚至来不及察觉。

    说是悲剧,是因为它们开始认定,这些企图创造网络的生物文化只是一些失败的生物体系。它们认为这些生物文化和它们本身有某种关联。这些生物逐渐发展,朝向真正的复杂化迈进。然而,由于星球上的生态体系是有限的,他们还来不及发展成熟就提前毁灭。

    因此,假想智能生物创造时间回旋,是为了保存我们的科技全盛时期,保存我们免于灭亡。在我们之前,在我们之后,其他星球上也曾经产生过几十个类似的文明。假想智能生物也对它们做丫同样的事。不过,它们并不是把我们当成博物馆里的标本,不是放在冷冻柜里展览的标本。假想智能生物是为了改造我们的命运。它们冻结我们的时间,并且利用这段时间把所有类似的生物集中起来,进行一项大实验。这是一项历经几十亿年的漫长实验,如今,最后的结果已经快出炉了。它们要建立一个大幅扩展的生物环境。那些注定要毁灭的生物可以在这个环境里自由发展,甚至最后会相遇,融合在一起。

    我一时无法体会个中的含意。"大幅扩展的生物环境是什么东西?比地球还大吗?"

    此刻,房间笼罩在一片全然的黑暗中。杰森有时候会猛然一阵抽搐,发出一些无意识的呓语,讲话就中断了。这些内容是我从他断断续续的陈述中整理出来的。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检查一下他的心跳。他的心跳很快,而且愈来愈微弱。

    他说:"假想智能生物能够操控时间和空间。我们身边就看得到活生生的证据。然而,它们的能力并不止于创造时间透析膜。它们能够运用空间曲径把地球和其他类似的星球串联在一起。那是新的星球,人工创造培育的星球。我们可以'轻易地,、'瞬间'移动到那些星球上。我们可以通过连接、桥梁、结构,移动到那边去。那是假想智能生物帮我们组合的结构体,使用的材料是死亡星球的残骸――中子星的残骸。真是不可思议。它们耗费了几百万年的时间,慢慢地,慢慢地,以无限的耐性,穿越无垠的太空,把结构体拖到我们的星球上。"

    卡罗尔坐在他旁边,我坐在另外一边。每当他又起了一阵抽搐,我就扶着他的肩膀。当他恢复平静却又说不出话的时候,卡罗尔就会轻轻摸着他的头。他眼睛里闪耀着烛光。他眼睛凝视着那一片虚空。

    "时间回旋透析膜还在原地,还在运作。不过,控制时间的功能已经关闭了,彻底关闭了......那就是我们看到的闪焰,那是功能关闭时产生的附带现象。现在,时间回旋已经可以穿透了,有一个东西已经可以穿越透析膜进人大气层。一个很大的东西......"

    过了一段时口以后,我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当时,我感到很迷惑,我怀疑他可能已经开始陷入痴呆。比喻来说,他陷入一种超过负荷的状态。也就是,他已经陷入一个网络体系了。

    当然,我错了。

    Ars m。riendi ars vivendi est,这句话的意思是:死亡的艺术就是生存的艺术。当年还在念博士的时候,我忘了在什么地方读到这句话。如今,坐在他身边,我忽然想起这句话。杰森的一・生像个英雄一样,追求真相,寻求启示。杰森虽死犹生。他送给这个世界的礼物,就是真相的果实。他没有私藏这颗果实,而是让全世界自由分享。

    杰森的神经系统被改造了。假想智能生物在不知不觉中侵蚀了他的神经系统。它们不知道这样做会杀死杰森。在那一刻,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幕往日的记忆,那是一个下午,很久很久以前,他骑着我在二手商店买的那辆脚踏车,从鸡山路的坡顶一路往下冲。我还记得,当时他足多么灵敏,多么优雅。他控制住那辆快要解体的脚踏车。然而,到了最后,脚踏车已经支离破碎,只剩下失去控制的冲力。无可避免的,世界的秩序崩溃了,陷入一片混乱。

    别忘了,他是一个第四年期的人。他的身体就像是一部极精密的机器,没有那么容易死亡。快到半夜的时候,杰森忽然没办法讲话了。那个时候,他开始显得很害怕,感觉上,仿佛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了。卡罗尔握着他的手,告诉他,不会有事的,他在家里。他的心灵已经被关进一个奇异的回旋空间里,我不知道,他是否听得到母亲的安慰。但愿他听得到。

    后来,他的眼睛开始往上翻,肌肉开始松弛下来。他的身体还在苟延残喘,抽搐般地呼吸着。就这样持续到天亮。

    然后,我离开房间,让卡罗尔一个人留下来陪他。卡罗尔以无比的慈爱轻抚着他的头,在他耳边低语,仿佛他还听得到。当时,我没有留意到,日出的时候,太阳已经不再是那个血红肿胀的太阳了。太阳又恢复到时间回旋消失前的模样,那么明亮,那么完美。

公元4x1 09年,美丽新世界

    开普敦幽灵号离开码头,航向外海。当时,我站在甲板上。

    当油槽爆炸起火的时候,大概有十几艘货轮逃离德鲁巴羽港,争先恐后地抢占港湾的出海口。这些船大都是国籍不明的小商船,大概是准备开往麦哲伦港。只不过,船上的货运清单写得很清楚:临检时,本船可能会遭到彻底盘查,船主或船长将会蒙受重大损失。

    贾拉站在我旁边。我们靠在栏杆上,看着一艘锈痕累累的近海货轮。那艘货轮从浓烟密布、一片火海的堤岸转出来,几乎要撞上开普敦幽灵号的船尾。两艘船都警笛大作,而开普敦幽灵号的甲板船员都忧心忡忡地看着船尾。还好,那艘近海货轮在撞上之前紧急转向了。

    于是,我们脱离了港湾的怀抱,航向澎湃汹涌的辽阔海面。然后,我走到底F的船员休息室。伊娜、黛安和其他的移民都在那里。伊安坐在一张搁板桌前面,伊布伊娜和伊安的父母也坐在那里。他们四个人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黛安因为受伤的缘故,享受了一点特权。她坐的那张椅子是整个休息室里唯一一张有软垫的椅子。不过,她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她已经设法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过了一个钟头,贾拉走进了休息室。他大喊了一声,叫大家听他讲话,然后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伊娜翻译给我听。"他义在那边自吹自擂沾沾自喜了。撇开那些不谈,贾拉说,他到舰桥上去和船长谈过了。他说,甲板上的火已经完全扑灭了,我们已经安全上路了。船长跟各位说抱歉,海上的风浪太大。根据气象预报,这种天气今晚半夜或明天早上就会结束了。不过,接下来的几个钟头......"

    讲到这里,坐在伊娜旁边的伊安忽然转过头去,吐在伊娜大腿上,刚好帮伊娜的话做了一个结论。

    两天后的那个晚上,我到甲板上去,陪黛安一起看星星。

    入夜以后,主甲板上比白天的任何时候都安静得多。甲板卜堆放着许多四十尺货柜。我们在货柜后面和船尾上层甲板中间找到一个地方,在这里讲话不会被人听到。海面上风平浪静,温煦的微风令人心神舒畅。往上看,开普敦幽灵号的烟囱和雷达天线巍然矗立,天空群星密布,乍看之下仿佛星星缠绕在桅杆的绳索上。

    "你还在写备忘录吗?"黛安已经看过我的行李。里面有各式各样的记忆卡,还有我们从加拿大蒙特利尔挟带出来的火星医药数字档案和药品。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笔记本,散落的纸张,涂写得乱七八糟的纸条。

    我说:"不经常写了。好像没那么急迫了,不用急着全部写下......"

    "或者说,你已经不怕会忘记了."

    "也可以这么说。"

    她笑着问我:"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吗?"

    我才刚转化进第四年期,而黛安却已经是老资格了。目前,她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只有屁股上面留下一道弯弯的小疤痕。她身体的自愈机能一直都令我十分惊讶,觉得很不可思议,尽管我自己应该也有这样的机能。

    她问我这样的问题,实在有点故意。我曾经问过黛安好几次,转化到第四年期之后,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在我眼里,她是不是变得不一样了?

    这样的问题很难有明确的答案。自从她在大房子里濒临死亡,后来又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之后,她显然变成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了......谁不会呢?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信仰,而当她醒来之后,她面对的世界,恐怕智慧如佛祖也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说:"转化只不过像是一扇门,这扇门会通往一个房间。你从来没有进过这个房间,只不过你偶尔会不经意地瞥到一眼。如今,你已经住在这个房间里了。这是你自己的房间,完全属于你。有些地方你没办法改变,例如,你没办法把房间变得更大或更小。不过,要怎么装潢布置,却可以随你自己高兴。"

    我说:"你这样回答等于没有回答,这种话谁都会讲。"

    "抱歉,我也讲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她抬起头看着星星。"你看,泰勒,看得到大拱门耶。"

    我们称之为"大拱门",是因为人类是很短视的。大拱门其实是一个环,一个直径大约一千六百公里的环,有一半露出在水面上。另外一半在水底下,或是埋在地壳里。有些人怀疑,大拱门利用海底的岩浆作能源。然而,从我们相对如蝼蚁的观点来看,大拱门确实是一个拱门,顶端延伸到大气层之外那无垠的天际。

    然而,即使是暴露在地表上的那半截,也必须通过外层空间的摄影才能够完整地看到。不过,那些照片通常也都着重在局部的细节。如果你有机会把那个环切断,看看它的剖面结构,你会看到一个长方形,长约一公里半,宽约半公里,中间是无数的金属线。整个大拱门就是一个金属线围成的环。大拱门的幅员巨大无比,其实占据的空间非常小,从远处不容易看得到。

    开普敦幽灵号要载我们到环的南边去。船的航线和环的轴面平行,几乎就在环顶的正下方。太阳正在环顶上方闪耀着。这个时候,在北边的天空,拱环的形状看起来不再像是英文字母U或J,而比较像是太阳在皱眉头。黛安开玩笑说,那看起来有点像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的那只怪猫在皱眉头。天空环绕的星星越过拱环,仿佛海面上的浮游生物被前进的船头分开一样。

    黛安的头依偎在我肩膀上。"真希望杰森看得到这一切。"

    "我棚信他看到了,只不过不是从我们这个角度。"

    杰森过世以后,大房子立刻面临三个大问题。

    最迫切的问题是黛安。自从我帮黛安注射了火星药之后,接连好几天,黛安恶劣的身体状况仍然没有好转。她一直处于昏睡状态,并且间歇性地发烧。她喉咙上的脉搏跳动得很激烈,简直就像是有一只虫子在她喉咙里拍翅膀。我们的医疗用品不足.所以,我不得不连哄带骗地偶尔喂她喝一两滴水。唯一有明显改善的是她的呼吸声。听起来.她的呼吸好像轻松多了,痰也比较少了。至少,她的肺部已经渐渐痊愈。

    第二个问题很令人难受,然而,在这个国家里,有太多的家庭也面临了同样的问题。那就是,家里有人过世了,必须埋葬。

    过去那几天里,巨大的死亡浪潮席卷了全世界。意外死亡,自杀死亡,遭到杀害死亡。全球各国面对这个问题都显得措手不及,唯一可能的解决方案是很粗糙的,连美国也不例外。当地的广播已经开始在公布集体埋葬的尸体集中站。政府征召了肉品包装公司的冷冻卡车。电话已经通了,因此他们也公布了一个电话号码。然而,卡罗尔连听都不想听。每当我谈到这件事,她就会显现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姿态。她说:"泰勒,我不会做这种事。我绝对不允许他们把杰森当成中世纪的贫民一样,随随便便就丢到那个洞里。"

    "可是卡罗尔,我们不能......"

    她说:"你不要再说了。我还有一些以前认识的熟人可以联络。我来打电话。"

    时间回旋出现之前,她曾经是一位备受尊崇的专科医师,也必定曾经有过四通八达的人脉。可足,这三十多年来,她与世隔绝,整天泡在酒精里,还有谁会记得她呢?无论如何,她花了一整个上午的时间打电话。有些人的电话号码已经改了,但她锲而小舍地追踪,设法唤醒对方的记忆,不断解释、好话说尽、苦苦哀求。听起来好像没什么指望了。没想到,六个多小时以后,一辆葬仪社的灵车停到大房子的车道上,两个专业的殡葬人员从车子里走出来。他们显然已经筋疲力尽了,但表现出来的同情心却一点都没有松懈。他们把杰森的尸体放在一台有轮子的伸缩担架上,抬出大房子送上车。从此以后,杰森就永远离开大房子了。

    杰森走了以后,那一整天卡罗尔都躲在楼上,握着黛安的手唱歌给她听,尽管黛安可能听不到。那天晚上她喝了第一杯酒。自从红色的大太阳出现那一天开始,她就没有再喝酒了,直到那天晚上。她说:"喝点酒可以保持体力。"

    第三个大问题就是爱德华・罗顿。

    必须有人去告诉爱德华,他的儿子死了。卡罗尔必须鼓起勇气去承担这项任务。她告诉我,她已经好几年没有跟爱德华讲过话了,双方的沟通都是通过律师。而且,她一直都很怕爱德华,至少清醒的时候很怕。爱德华人高马大,咄咄逼人,令人望而生畏,而卡罗尔则是弱不禁风,逃避畏缩,像小孩子一样。然而,母亲的悲伤却巧妙地扭转了这种不平衡的态势。

    卡罗尔花了好几个钟头才联络上爱德华。他人在华盛顿,开车就可以到。她把杰森的事情告诉他。讲到杰森的死因,她刻意含糊其辞。她告诉他,杰森回到家的时候,看起来很像得了肺炎,后来停电了,他的病情忽然急骤恶化。电话不能用,没办法叫救护车,终于回天乏术。

    我问她,爱德华有什么反应。

    她耸耸肩。"刚开始他一句话也没说。爱德华悲伤的时候都是闷不吭声。泰勒,他的儿子死了。考虑到那几天的混乱,也许他不会感到意外。不过,他很伤心。我觉得他内心的难过是难以形容的。"

    "你有没有告诉他黛安在这里?"

    "我想最好还是别让他知道。"她看着我。"我也没有告诉他你在这里。我知道杰森和爱德华两个人之间不太对劲。杰森跑回家来,好像是在躲什么,好像基金会里出了什么事,让他很害怕。我在猜,那大概和火星药有什么关联。不用了,泰勒,你不用跟我解释......我不想听,可能也听不懂。我想,最好还足不要让爱德华气冲冲地跑到家里来。他会企图控制局面。"

    "他都没有问到黛安吗?"

    "没有,他没有问到黛安的事。有点奇怪。他叫我一定要把杰森......呃,把杰森的尸体保存好。他一直问我杰森的尸体要怎么处理。我跟他说,我已经安排好了,我要帮杰森举行一个葬礼,到时候我会告诉他。可是,他还是不肯善罢甘休。他说他要解剖尸体。不过,我说什么都不答应。"她冷冷地看着我。"泰勒,他为什么会想要解剖尸体?"

    我说:"我不知道。"

    不过,我决定要把这个弄清楚。我跑到杰森的房间去。床单已经被拿掉了。我把窗户打开,坐在梳妆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检查杰森留下来的东西。

    临死之前,杰森已经知道假想智能生物的真相,也知道它们为地球所安排的未来。他要我把他说的话录下来,并且多拷贝几份,各放一份在那十几个塞得鼓鼓的牛皮纸袋里。那些牛皮纸袋都已经贴好邮票,等邮局恢复营业之后就要寄出去了。显然,时间回旋还没有消失之前的那几天,他刚回到大房子的时候,并没有打算要录这卷录音带。还有别的危机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临死前的告白是他临时起意的。

    我把那些牛皮纸袋拿来翻了一下。上面有杰森亲手写的收件人姓名,那些人我都不认识。不对,不是完全不认识。其中一个纸袋上写着我的名字。

    那是要给我的。亲爱的泰勒:

    我知道,长久以来,我不知不觉中给你增添了不少麻烦。不过,恐怕我还是要再麻烦你一次了,而且,这一次会更麻烦。

    我等一下会详细跟你说明。也许你会觉得很突然,很抱歉,可是,我已经没什么时间了。为什么呢?等一下我会告诉你。

    最近天空出现了一些异状,媒体称之为"闪焰"。这个事件引起罗麦思政府的怀疑。事实上,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外界较少有人知道。我举个例子,万诺文遇害之后,政府从他遗体的器官上采集了一些组织样本,送到梅岛上的动物疾病防治中心化验。当年他刚抵达地球的时候,也是在那里接受检疫的。火星人的生物科技虽然神秘深奥,但现代的法医科学却有办法追根究源。最近,他们发现万诺文的生理结构被彻底改造过,特别是神经系统。改造的程度远超过数据库里面所记载的"标准第四年期"的处理程序。因为这个发现,再加上其他原因,罗麦思和他的人马开始察觉到苗头不对。他们把被迫退休的爱德华找回来。当年爱德华曾经质疑万诺文的动机,如今,他们开始认为爱德华是对的。爱德华当然很高兴有这个机会可以回来重振基金会,挽回他自己的声望。他很快就抓准了白宫那群人的心理。

    究竟政府高层打算怎么处理呢?他们决定蛮干。罗麦思和他的爪牙拟定了一项计划。他们到基金会突击检查,搜索现有的场地设备,拿走我们手头上仅有的万诺文的遗物和数据文件,还有我们的研究记录和工作笔记。

    我的多发性硬化症能够痊愈和万诺文的药是否有什么关联?也许爱德华还没有想通这一点。不过,也许他已经想通了,却决定隐瞒这个秘密。我宁愿相信他是刻意隐瞒,因为,万一我落入情报部门那帮人手里,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我验血,然后立刻把我关起来进行科学实验。搞不好就关在梅岛上,关在万诺文从前住的那间牢房里。我不相信爱德华真的会想看到这种场面。虽然他恨我从他手中"偷走了基金会",恨我和万诺文勾结,不过,他毕竟还是我爸爸。

    不过,你不用担心。就算爱德华已经重新回到白宫罗麦思的权力核心,我还是有我自己的人脉。我一直在培养自己的人脉。大体上,他们不是那么有权力的人,不过,有些人还是具有某种独特的影响力。他们都是聪明正直的人,他们都选择从高瞻远瞩的角度来看人类的命运。多亏了他们,我才能够预先知道白宫那边要到基金会来突击检查。我及时逃脱了。现在我是一个逃犯。

    至于你,泰勒,他们只是在怀疑你协助我犯罪。不过,他们最后可能还是会找上你。

    对不起。我知道,害你陷入这样的处境,我要负相当大的责任。有一天,我会当面跟你道歉。不过,此刻我也只能给你一点建议。

    当初你离开基金会的时候,我给了你一些数字档案。那些档案是万诺文火星数据库最高机密的版本。我想,你可能已经把那些档案烧掉了,或是埋起来,或是丢到太平洋去了。没有关系。多年来,我一直在设计宇宙飞船。多年的经验告诉我,有备无患是一种美德。我把万诺文隐藏的信息分成好几个部分,交给十几个人。这些人遍布国内和全球各地。那些档案还没有被张贴在网络上。他们不会那么不负责任。不过,那些档案就在外面的某个地方。毫无疑问,这几乎是一种卖国的行为,当然也是严重的犯罪。万一我被逮捕了,他们会控告我叛国。然而,我现在正是要让那些数据能够物尽其用。

    最重要的是,这些知识涵盖了改造人类的程序,能够治疗严重的疾病。这个我最清楚。虽然我知道这样的知识流传出去会造成许多问题,但我认为不应该为了国家的利益把它们据为已有。

    然而,罗麦思和那些跟他一个鼻孔出气的国会议员可不这么想。所以,现在我要把数据库最后剩下的一部分档案分散,然后让他们找不到我。我要去躲起来。也许你会想去躲起来。事实上'你恐怕真的必须去躲起来了。从前基金会里的每一个人,任何一个和我走得很近的人,迟早都会落入情报部门那些人的手中。

    不过,也许你会反其道而行,也许你会想到附近的联邦调查局办公室,把这个纸袋里的东西交给他们。如果你觉得这样最好'你也可以照你自己的判断去做,我不会怪你。不过,我不敢说这样做你就没事了。事实上,根据我和罗麦思政府打交道的经验,就算你说了实话,他们还是不会放过你的。

    不管你决定怎么做,我都会觉得很遗憾,害你陷入这样的处境。这对你是很不公平的。要求自己的朋友做这种事,实在很过分。能够做你的朋友,我一直感到很荣幸。

    也许爱德华说对了,我们这一代已经挣扎了三.十年,只是为了想夺回我们失去的一切,那个十月的夜晚,时间回旋从我们身上夺走的一切。但我们办不到。在这个不断演化的宇宙里,我们留不住任何东西,不管我们再怎么努力,也什么都得不到。自从我转化到第四年期之后,如果说我有领悟到什么,那就是,我们短暂的一生就像一滴雨水。我们向下飘落,但我们都会在某个地方找到自己的归宿。

    泰勒,自由自在地飘落吧。如果你需要的话,纸袋里的文件你可以拿去用。这些东西可不便宜,不过绝对靠得住。有高层的朋友真好。

    纸袋里的文件,最重要的是一整套备用的证件,包括护照,国安部的识别证,驾照,出生证明,社会安全号码,甚至还有医学院的毕业证书。这些证件上面都有我的照片或特征描述,只不过名字不是我的。

    黛安的身体在持续复原。虽然还是会发烧,但她的脉搏变强了,肺部的功能也恢复了。火星药正在发挥功效,彻底改造了她的身体,以一种微妙的方式重组并改良了她的DNA。

    她的身体逐渐复原了,于是,她也开始问一些敏感的问题。她问起太阳,问起丹牧师,问起我们是怎么从亚利桑纳州回到大房子的。由于发烧的情况时好时坏.我讲过的话她有时候会忘i已。她问过我好几次西蒙怎么样了。她神志清楚的时候,我就告诉她红色小母牛的事情,还有星星又出现了。她神志不清的时候,我就告诉她西蒙"到别的地方去了",并且告诉她,我希望能够再多照顾她一阵子。我告诉她的话,有些是真的,有些半真半假,不过,她似乎都不满意。

    有些日子,她显得无精打采,勉强撑着身体坐起来,面对着窗门,呆呆地看着阳光在凹凸不平的床单棉被上缓缓移动。其他的口子她的高烧持续不退。有一天下午,她要我拿纸和笔给她。我拿给她之后,她一直重复写同样的句子:"我不是我哥哥的守护神吗?"她周而复始地写,不停地写,一直写到手指头抽筋。

    我把她写的字拿给卡罗尔看,卡罗尔才说:"我已经告诉过她,杰森死了。"

    "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她迟早要知道的。她会熬过去的,泰勒,不用替她担心,她不会有事的。她一直都很坚强。"

    杰森葬礼的那天早上,我把他留下来的那些牛皮纸袋准备好,在每个袋子里各放进一份录音拷贝,贴上邮票。然后,我和卡罗尔一起到她事先预约好的小礼拜堂去。半路上,我随机找了几个邮筒,把纸袋子分别投进去。这些邮件可能还要等个几天才会有人来收,因为邮局还没有恢复营业。不过,我心里想,放在邮筒里至少比放在大房子里安全。

    那间"小礼拜堂"其实是一家不分宗教的殡仪馆,位于郊区的大街上。由于现在执行交通管制,街上的车子特别多。杰森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他一向很排斥铺张的葬礼,可是卡罗尔的自尊心很强,她一定要帮杰森办一个葬礼,就算简陋寒酸一点,也没关系,有个样子就可以了。她设法找来了一些人,大部分是老邻居。他们从小看着杰森长大,也偶尔看过杰森出现在电视上,看过报上关于杰森的报导。如今的杰森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叱咤风云了.

    我上台说了一段简短的悼念词。可惜黛安太虚弱了没办法来'要不然她一定会说得更感人。我说,小杰奉献了他的一生,只为了追求知识。但他的心满怀虔诚谦卑,绝对不会傲慢狂妄。他明白,那些知识不是他创造的,而是他发现的,没有人可以据为已有。这些知识必须让全世界共同分享,一传十,十传百,代代相传。杰森把自己的生命贡献给全世界,永远活在世人的心中。他已经成为那知识体系的一部分。

    我还站在讲坛上的时候,爱德华走进来了。

    他沿着走道走过来,走到一半就认出讲坛上的人是我了。他看着我,看了好久,然后在旁边一排长椅上坐下来。

    他看起来比我印象中更憔悴。他剃着很短的平头,所剩无几的白头发几乎已经快要看不见了。然而,他还是展现出一种有权有势的气势。他那套手工剪裁的西装还是非常合身。他双臂交叉在胸前,以一种不可一世的神情环顾着教堂里面,看看有谁在现场。他看到卡罗尔了。

    追悼仪式结束之后,邻居排成一列走出礼拜堂,一一上前向.卡罗尔致意,卡罗尔也强忍着悲伤站在门口答谢。过去这几天,卡罗尔天天以泪洗面,但此刻她表现得很坚强,没有落泪,那种冷漠,简直就像是一个准备要开刀的医生。最后一位客人离开之后,爱德华靠向她了。她忽然挺直起来,仿佛一只猫感觉到有更庞大凶猛的动物靠近了。

    爱德华说:"卡罗尔。"然后他瞪着我。"泰勒。"

    卡罗尔说:"我们的儿子死了,杰森走了."

    "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但愿你是来哀悼你的儿子......"

    "  当然很伤心。"

    "但愿你不是为了其他原因。他回到大房子来就是为了躲你。你应该心里有数。"

    "我知道的事情,多到你无法想象。杰森搞不清楚......"

    "爱德华,他也许有很多问题,但他一点都不迷糊。他死的  时候我就在他身边。"

    "是吗?有意思。我跟你不一样。他活着的时候,我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卡罗尔喘了一口气,把头转开,仿佛被人打了一记耳光。

    爱德华说:"算了吧,卡罗尔。你心里很清楚,把杰森养育成人的人是我。也许你不喜欢我让他过那样的生活,但至少我给了他一种生活......我给了他一种生活方式,而且教他怎么过生活。"

    "他是我生的。"

    "生孩子容易,养孩子难。杰森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他的。杰森懂的一切,都是我教的。"

    "真不知道你是在爱他还是害他......"

    "现在,就因为我有现实上的顾虑,你就要责怪我......"

    "什么现实上的顾虑?"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解剖。"

    "没错,你在电话里跟我讲过。只不过,那种行为对死者很不尊重,而且,老实告诉你,根本不可能。"

    "我本来希望你会把我的话当一回事,但你显然没有。不过,我根本就不需要征求你的同意。教堂外面已经有人在等着要接收尸体。他们可以申请紧急应变法的命令,强制执行。"

    她倒退了一步。"你的权力有那么大吗?"

    "这件事,你我都没有选择的余地。不管你情不情愿,你都挡不了。而且,这只是例行公事,不会造成任何伤害。所以,帮个忙,让我们可以保留一点颜面,彼此尊重一下。把我儿子的尸体交给我。"

    "我没办法。"

    "卡罗尔......"

    "我没办法把尸体交给你。"

    "你没听懂我的话。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错了,很抱歉,是你没听懂我的话。爱德华,你听清楚,我没办法把他的尸体交给你。"

    他张大嘴巴,然后又闭起来。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说:"卡罗尔,你干了什么事?"

    "根本没有尸体,尸体已经没了。"她嘴角露出一丝狡猾怨恨的微笑。"不过,如果你还是坚持要拿走,那骨灰就给你吧。"

    我开车载卡罗尔回到大房子。葬礼这段时间,她的邻居艾弥尔・哈代在帮她照顾黛安。电力已经恢复了,他那份临时的小报纸也就停刊了。

    哈代临走之前说:"我和黛安聊到我们这个社区从前的事情。从前他们还小的时候,我常常看到他们在那条路上骑脚踏车。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她的皮肤怎么......"

    '卡罗尔说:"别担心,那不会传染。"

    "不过看起来很不寻常。"

    "是的,确实很不寻常。谢谢你,艾弥尔。"

    "哪天有机会到我们家来一起吃晚饭吧,我和阿什利都很期待。"

    "那太好了,你要帮我跟阿什利说谢谢。"她把门关上,然后转身看着我。"我得喝杯酒了。不过,还有更要紧的事。爱德华已经知道你在这里了。你必须得走了,而且,你必须带着黛安一起走。你有办法吗?你有没有办法带她去一个安全地方?一个爱德华找不到的地方?"

    "当然可以。那你怎么办?"

    "我不会有事的。爱德华大概认为杰森在这里藏着什么从他那里偷来的宝贝,也许会派人来搜查。泰勒,只要你处理得够彻底,他们什么也找不到,而且,他也不可能把房子抢走。爱德华很久以前就已经和我签过离婚协议书了。我们之间的小摩擦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他会对你不利。而且,他无形中也会伤害到黛安,虽然那不是他的本意。"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那你赶快去整理东西吧。你大概已经没什么时间了。"

    那一天,开普敦幽灵号准备要穿越大拱门了。我走到甲板一卜.去看日出。这个时候,大拱门几乎是看不见的,两端的柱脚隐没在东西方遥远的地平线,不过,破晓前半小时,我们看得到拱门的顶端正好就在我们头顶上的天空,细得像刀锋,散发出幽微的光。

    到了早上九点左右,拱门顶端被一小片卷须般稀疏的云遮住了。然而,虽然看不见,我们知道它就在那里。

    一想到马上就要进行超时空传送,大家都很紧张。不光是乘客紧张,连那些经验丰富的船员也会紧张。他们还是继续执行例行的勤务,保持船只正常航行,调整机具,刮掉上层甲板上的油漆,重新粉刷。然而,他们动作的韵律中似乎焕发着一股昨天看不到的蓬勃朝气。贾拉拖着一张塑料椅子到甲板上来,坐到我旁边。四十尺的货柜正好挡住我们坐的地方,不会吹到风,不过,海的景观变窄了。

    贾拉说:"这是我最后一趟到那边去了。"天气比较暖和,他穿着一件宽松的黄色衬衫和一条牛仔裤。他解开衬衫的扣子,让阳光晒在胸口上。他从船边的冷藏柜里拿出一罐啤酒,砰地一声拉开易拉罐的拉环。这一连串的动作显示出他是一个世俗之人,一个生意人,同时也显示出他对伊斯兰教教规和米南加保习俗的蔑视。他说:"这一次是有去无回了。"

    如果他牵扯到德鲁巴羽港码头上那场大混乱,那他真的是破釜沉舟了。很可疑的地方是,即使他也差一点被那场大火波及,但油槽爆炸正好为我们的逃脱提供最好的掩护。多年来,贾拉一直在经营移民偷渡生意。这门生意赚的钱比他正规经营的进出口牛意还要多。他说,从人身上能够榨出来的油水比棕榈油多。只不过,后来印度人和越南人也来抢生意,竞争愈来愈激烈。另一方面,政治气氛也愈来愈肃杀。趁早到麦哲伦港去退休颐养天年,好过下半辈子被关在新烈火莫熄政权的监狱里。

    "你试过超时空传送吗?"

    "两次。"

    "会很难受吗?"

    他耸耸肩。"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

    到了中午,很多旅客都跑到甲板上来了。除了那些米南加保村民,船上还有来自各地的移民,有苏门答腊的原住民阿济人、马来人,和泰国人,加起来大概有一百个人。人实在太多了,船舱里挤不下,于是,船长在货舱里的三个铝制货柜上加装了通风设备,充当临时的卧铺。

    从前有一种生意,专门偷渡难民到欧洲和北美洲去,旅途很严酷,常常会有难民死亡。跟那种偷渡比起来,这艘船的设备舒服多了。通过大拱门进行超时空传送的人,多半都来自联合国批准的移民计划,多半都很有钱。船员对我们很客气。大部分的船员都在麦哲伦港待过好几个月,他们都知道那里有什么样的诱惑.有什么样的陷阱。

    有一位甲板水手在主甲板上腾出一片空地,用网子围成一个足球场,有几个小孩子正在里面踢足球。有时候,球会跳到网子外面,而且通常会跳到贾拉的大腿上,惹得他有点火大。贾拉今天有点烦躁。

    我问他,船什么时候会进入超时空传送。

    "船长说,如果时速不变,大概再过十二个钟头。"

    我说:"所以,这是我们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天。"

    "另开玩笑。"

    "我是说真的。"

    "那你小声一点,船员是很迷信的。"

    "你到麦哲伦港之后要做什么?"

    贾拉扬起眉毛。"我要干什么?当然是跟漂亮的女人睡觉,要不然还能干吗?不过,也有可能会睡到几个不漂亮的。"

    足球又跳出网子外面r 。这一次贾拉把球接住了,捧在肚子上面。"他妈的,你们给我小心点!不准再玩了!"

    十几个小孩子很快就挤到网子旁边,大吵大闹。不过,只有伊安鼓起勇气跑过来和贾拉争执。伊安满身大汗,胸腔的肋骨起伏着,气喘如牛。他们那一队领先五分。他说:"拜托,把球还给我们。"

    贾拉猛然站起来,手上抓着那个球,态度很蛮横,莫名其妙地发着脾气。"你要球是不是?你要吗?那就去捡。"他把球猛力一踢,球飞得高高的,越过船边的栏杆,掉进浩瀚无垠一片碧监的印度洋里。

    伊安吓了一跳,然后开始发火了。他用米南加保话小声咕哝了几句骂人的话。

    贾拉气得脸都红了。他伸手打了伊安一巴掌,打得很用力,把伊安的大眼镜都打飞了,掉在甲板上弹了好几下。

    贾拉说:"跟我道歉。"

    伊安蹲下去,一只膝盖跪在地上,眼睛闭得紧紧的。他啜泣了几声之后,终于站起来。他在甲板上走了几步,把眼镜捡起来。他笨手笨脚弄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眼镜戴回去。然后,他又走回到贾拉面前,显现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令人惊讶。

    他小声地说:"不,该道歉的是你。"

    贾拉倒抽了一口气,嘴里咒骂着。伊安有点畏缩。贾拉又把手抬起来。

    他的手举到半空中的时候,被我抓住了。

    贾拉满脸惊讶地看着我。"你干什么!放手!"

    他想把手缩回去,我不放手。我说:"不准再打他。"

    "  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说:"没问题,只要不打他,你爱干什么没人管你。"

    "你......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还......"

    然后,他又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我不知道那一刹那我心里究竟有什么感觉。无论如何,我的样子显然令他很困惑。他紧握的拳头慢慢放松了。他的态度软化了。

    他嘴里喃喃念着。"该死的美国人。我要到餐厅去了。"他朝着围在四周的孩子和甲板水手大喊:"那里的人比较友善,比较客气。"然后他就走开了。

    伊安张大嘴巴看着我。

    我说:"很抱歉。"

    他点点头。

    我说:"你的球我拿不回来了。"

    他摸摸被贾拉打肿的脸颊,细声细气地说:"没关系。"

    再过几个钟头就要进入超时空传送了。我们在船员餐厅吃晚饭的时候,我告诉黛安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甚至连想都没想就动手了。那种感觉好像......很明显,几乎是一种反射动作。那是第四年期的人的反应吗?"

    "可能是。那是一种保护弱者的本能冲动,特别是保护小孩子。你根本连想都不必想就会立刻采取行动。我自己也有那样的感觉。我猜,如果火星人真的有本事制造出那种微妙的情绪,那可能是他们在神经再造程序里所设定的。要是万诺文也在这里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听听他怎么解释。或是杰森还在的话,他也可以说出个道理来。你有被迫的感觉吗?"

    "没有......"

    "那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或是不太恰当?"

    "也不会......我就是觉得那样做是对的。"

    "可足,在你还没有接受生命延长处理之前,你是不是不太可能会这样做?"

    "我可能会,或者说,我会想这样做。不过,我可能会三心二意,结果就来不及了。"

    "所以说,你并不会觉得不自在。"

    不会。这就是奇怪的地方。黛安说,这是我的本性,也是火星生物科技的杰作。我想,大概就是这样吧......然而,我可能还是要花点时间去适应。就像不同人生阶段的转折,从童年到青少年,从青少年到成年,我们都会面对新的责任,新的机会,新的陷阱。我们会对生命产生新的疑惑。

    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对自己感到陌生。

    行李已经差不多快收拾好了,这个时候,卡罗尔下楼来了。她有点醉了,走路不太稳。她手上拿着一只鞋盒,盒子上面写着"纪念品(学校)"。

    她说:"你应该把这个带走。这是你母亲的东西。"

    "卡罗尔,如果你觉得这些东西对你很重要的话,你就留着吧。"

    "谢谢你,不过,我已经拿到我要的东西了。"

    我打开盖子瞄了一眼。"那些信。"那些没有署名的信,收件人写的是贝琳达・苏顿,我妈未出嫁前的姓名。

    "没错。所以,你也知道有那些信。你看过了吗?"

    "没有,没有看完。我只知道那些信是情书。"

    "噢,老天,听起来好甜蜜,我倒宁愿你会觉得那是一种崇拜。如果你仔细看过的话,那些信真的是很纯真无邪的。上面没有署名。你妈收到那些信的时候,我们两个都还在念大学。当时,她已经和你爸爸在一起了,所以,她不太可能把那些信拿给你爸爸看......他自己也写了很多信给她。所以呢,她就把那些信拿给我看。"

    "她一直都不知道足谁写的吗?"

    "从来不知道。"

    "她一定很好奇。"

    "那还用说。只不过,当时她已经和马库斯订婚了。她开始和马库斯约会的时候,马库斯和爱德华正要创业。他们两个一起研发高空气球。当年,马库斯说浮空器是一种'蓝天'科技,有点疯狂,有点理想化。贝琳达说,马库斯和爱德华是一对'齐柏林兄弟'。这么说起来,贝琳达和我大概也可以称为齐柏林姐妹,因为那个时候,我开始去勾引爱德华。所以,泰勒,从某个角度来看,我结婚的目的只是为了把你母亲留在身边,当做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那些信......"

    "很有意思,对不对?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留着那些信?后来,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不干脆把那些信丢掉?她说:'因为那些信写得很真诚。'无论写那些信的是谁,她决定用这样的方式来表示对他的敬意。结婚的一个礼拜前,她收到了最后一封信。从此以后那个人就没有再写信给她了。一年后,我也嫁给了爱德华。你妈有没有告诉你,即使我们两个人都结婚了,我们还是形影不离?我们一起去度假,一起去看电影。我生下双胞胎的时候,贝琳达跑到医院来看我。她第一次抱着你回家的时候,我站在门口等她。然而,当马库斯出车祸的时候,这一切都结束了。泰勒,你爸爸是一个很棒的人,很实在,很风趣。只有他有本事逗爱德华笑。他太大意了,才会发生这种不幸。他去世时候,你妈妈几乎要崩溃了。不光是感情上。马库斯已经把他们多年的积蓄都赔光了,你们家在巴莎迪那的那栋房子已经抵押给银行了,她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当我和爱德华搬到东部,买下这栋房子的时候,我理所当然就叫她来跟我们住在一起,住在庭院的小房子里。"

    我说:"顺便帮你们打扫房子。"

    "那是爱德华的意思。我只是希望把贝琳达留在身边。我的婚姻没有她从前那么幸福。事实上,很不幸福。当时,她可以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她几乎可以说是我的女性密友。"卡罗尔露出神秘的微笑。"几乎。"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要留着这些信?因为那是你们往日回忆的一部分?"

    她对着我微笑的样子,好像我是一个反应迟钝的小孩。"错了,泰勒。我告诉你吧,那些信全是我写的。"她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你不要误会了。你妈跟一般女人一样正常。爱上她是我的不幸。我爱她爱得太痴迷,只要能够把她留在身边,我可以不顾一切。我甚至为了她嫁给了一个一开始看起来就很讨厌的男人。泰勒,我这一生一直保持沉默。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我有多么爱她。从来没有。我只能写信给她,表达我心中的爱意。我很高兴她把那些信都留着。然而,那些信总是有一点危险,仿佛把炸药或是放射性物质放在众目睽睽的地方。那些信足以证明我有多么愚蠢。你母亲过世的时候,或者说,她过世的那一大,我有点慌了。我想把那只盒子藏起来。我本来想把那些信毁掉,可是我办不到,我就是办不到。后来,爱德华跟我离婚了。从此以后,再也不需要躲躲藏藏了,于是,我就把那些信拿走了。因为,你应该明白,那是我的信,永远都是我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卡罗尔看看我的表情,摇摇头,有点悲伤。她那纤弱的双手搭在我肩上。"不要不高兴。这个世界总是充满惊奇。人生在世,又有谁真正能够了解自己,了解别人呢?又有谁真正能够敞开心胸,面对自己,面对别人?"

    于是,我在佛蒙特州的一家汽车旅馆里住了四个礼拜,照顾黛安,一直等到她完全康复。

    也许应该说,她只是身体康复了。康登牧场的遭遇和后来所发生的一切在她心中留下了伤痕。她显得心力交瘁,变得沉默寡言。仿佛她闭上眼睛的时候,整个世界似乎快要毁灭了,然而,当她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面对世界,却不知道何去何从。我没有能力治好她内心的创伤。

    所以,当我想帮助她的时候,我必须拿捏好分寸。她需要知道的事情,我才会告诉她。我不要求她做什么,而且,我也设法让她明白,我并没有打算要她回报我。

    她开始慢慢留意到整个世界的变化。她问我,为什么太阳又回复到完美的模式。我把杰森告诉我的话都讲给她听。我告诉她,时间回旋透析膜冻结时间的功能虽然停止了,但透析膜并没有消失。它还是像从前一样在保护地球,过滤致命的辐射线,用假阳光来维持地球的生态体系。

    "可是,它们为什么要把透析膜关闭七天?"

    "它们只是关闭一些功能,并没有全部关掉。这样做,是因为有某个东西要穿越透析膜。"

    "就是印度洋上面那个东西吗?"

    "没错。"

    她叫我放杰森临终的录音带给她听,一边听一边掉眼泪。她问我,杰森的骨灰在哪里,被爱德华拿走了吗,还是留在卡罗尔那里?都不是。卡罗尔把骨灰瓮交给了我,叫我把骨灰撒在任何我觉得合适的地方。她说:"泰勒,我不得不面对一个很残酷的事实,那就是,你比我更了解杰森。对我而言,杰森就像一个谜。他只是他爸爸的儿子。而你是他的朋友。"

    我和黛安一起看着这个世界,看全世界的人重新找到自我。集体埋葬终于结束了。活下来的人失去了亲人,心有余悸,但他们开始明白,这颗星球又重新找到了未来。只不过,那是多么奇特的未来。对我们这一代而言,这是令人惊讶的扭转乾坤。我们终于放下心中的石头,再也不用担心人类会灭亡。我们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未来?再也不会有世界末日了,只有平平凡凡的生与死,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在电视上看到印度洋的画面,看到那个插在地球表面的巨大结构体。当巨大的柱子接触到海面的时候,海水沸腾成蒸气。大家开始称之为拱门,或足大拱门。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呢?倒不是因为它的形状,而是因为过往的船只发现了一些奇异的现象。这些船回到港几之后,船上的人说,当船只越过大拱门的时候,忽然收不到发射台的导航信号,天气变得很怪异,指南针开始绕圈子。然后,他们在海洋上不应该有陆地的地方看到荒凉的海岸线。各国都立刻派遣海军前往探测。杰森临终前说的话已经提供了暗示,足以解释这一切。然而,只有极少数人有机会听到他的话,也就是我、黛安、还有十几个收到那些邮件的人。

    当天气变凉了以后,她开始每天做点运动,在汽车旅馆后面的泥巴路上慢跑。她每次回来的时候,头发上总是飘散着一股落叶和烧木柴的味道。她的胃口愈来愈好,所幸,小吃店里的菜单也愈来愈丰盛。餐厅又开始提供外送服务,当地的商业活动开始慢慢恢复了生机。

    后来我们听说,火星的时间回旋也解除了。两个星球之间开始通讯联络。罗麦思总统发表了一次对全国人民的公开谈话,他甚至还暗示,政府将会重新规划载人的太空飞行计划,为  开创两个星球之间的友好关系跨出第一步。他说,火星和地球  是"姊妹星"。他说话的口气有点诡异的兴奋。

    我和黛安聊起过去,聊着未来。

    然而,我们就是没有投入彼此的怀抱。

    我们彼此太熟悉了,或者是,我们彼此了解不够。我们曾经有一段过去,但现在却有一点陌生。西蒙在马纳萨斯城外失踪,令黛安感到焦虑难受。

    我提醒她:"他差一点害死你。"

    "他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他并不是邪恶的人。"

    "那他实在天真得令人害怕。"

    黛安闭上眼睛,仿佛陷入沉思。然后她说:"从前在约旦大礼拜堂的时候,巴伯・柯贝尔牧师喜欢说一句话:'他内心呼喊着上帝。'如果这句话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那么,用来形容西蒙最贴切了。不过,'他内心呼喊......'这句话也可以套用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包括你、西蒙、我、杰森,甚至卡罗尔和爱德华。当我们终于知道宇宙有多么浩瀚,知道人类的生命是多么地短暂,我们的内心也开始呼喊。有时候是喜悦的呼喊,就像杰森。我想,这就是我不懂他的地方。那是他的天赋,他永远对天地万物怀着敬畏之心。然而,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那是恐惧的呼喊:恐惧人类即将灭亡,害怕一切化为乌有。我们内心呼喊着。也许是在呼喊上帝,也许只是为了打破可怕的寂静。"她伸手把额头上的头发拨到旁边。这个时候,我看到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曾经骨瘦如柴,如今又恢复了丰腴,恢复了健康。"我一直觉得,发自西蒙内心的呼喊是人类最纯洁的声音。只可惜,他不会看人,是的,他太天真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的信仰一直在改变'从新国度,约旦大礼拜堂,到康登牧场......不管是哪一种信仰,只要是直接坦白的,只要能够满足他寻求生命意义的渴望,他都会相信。"

    "就算会害死你,他也相信?"

    "我并没有说他聪明,我只是说他心地不坏。"

    后来,我慢慢了解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第四年期的人说话都是这样。不带任何感情却又很投入,亲密却又冷静客观。不能说我不喜欢这样,可是,有时候听她讲话,我不免会感到脖子后面汗毛直竖。

    有一天,我告诉黛安,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了。过了没多久,她告诉我,她要走了。我问她打算去哪里。

    她说她一定要找到西蒙。她说她必须"把事情做个了结",总要有个水落石出。毕竟,他们还是有婚姻关系。他究竟是死是活,她不能不管。

    我提醒她,她根本没有钱,也没有自己的地方可以住。她说总会有办法的。于是,我拿了一张杰森给我的信用卡给她,不过,我不敢担保信用卡不会出问题......我根本不知道账单是谁在付的,额度究竟是多少,而且,会不会有人追踪信用卡找上她。

    她问我,要怎么跟我联络。

    我说:"打电话就找得到我。"我给过她一个电话号码。多年来,我一直在付账单,保留那个号码。多年来,我总是把那部手机带在身上,虽然那部手机几乎没有响过。

    我开车载她去附近的巴士站。时间回旋被关闭的时候,许多游客被困住了。车站里挤了一堆流落外地的游客。她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六个月之后,手机响了。当时,报纸上还是持续在报导"新世界"的消息,电视七一直在播放新世界的影片。那是一片巨石嶙峋的蛮荒海角,"越过大拱门之后的另一个世界"。

    当时,已经有好几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越过了大拱门。有些是大型的科学探测船。这些探测船经过"国际地理学组织"和联合国的批准,有美国的海军护航,船上还有大批的媒体记者。另外,有一些特许的私人船只,一些拖网渔船。那些渔船回到港口的时候,船舱里满载着渔获。如果灯光不够亮,乍看之下,你+叮能会误以为他们捕获的鱼是鳕鱼。这种捕捞行为当然是严格禁止的,只不过,早在禁令颁布之前,这种"大拱门鳕鱼"早就悄悄渗透到亚洲的各大市场。事实证明,这种鱼不但能吃,而且营养丰富。如果杰森还在的话,他可能会说,这是一种线索。有人分析那种鱼的DNA,发现它们的基因组可以追溯到地球的鱼类。新世界的环境不但适合人居住,而且似乎和人类有某种渊源。

    黛安说:"我找到西蒙了。"

    "然后呢?"

    "他住在威明顿城外的一个拖车屋区。他到别人家里修理东西,赚一点钱......像是脚踏车,烤面包机之类的。除此之外,他也在领救济金,偶尔会去圣灵降临教派的教会。"

    "见到你,他开心吗?"

    "为了康登牧场的事,他一直跟我说对不起。他说,他希望能够补偿我。他问我,有什么事情是他能够帮我做的,让我日子好过一点。"

    我不知不觉抓紧电话。"那你跟他说什么?"

    "我说我想跟他离婚。他答应了。此外,他还说了一些别的。他说我变了,他说我有某些地方变得不一样了。他不敢碰我。不过,我不觉得他会喜欢我的改变。"

    似乎有点火药味。

    黛安问我:"泰勒,我真的变了那么多吗?"

    我说:"一切都变了。"

    一年后,她又打电话给我。这次的事情比较重要。我人在加拿大蒙特利尔。我能够顺利逃出境,一部分要归功于杰森给我的那些假证件。我一边在奥特蒙区的一家诊所里帮忙,一边等加拿大政府正式批准我的移民身份。

    自从一年前黛安打电话给我之后,大拱门功能的奥秘已经被揭开了。如果你以为大拱门只是一具静态的机器,一扇"简单"的门,研究的发现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如果你从杰森的观点来看,就比较能够看出它的奥妙。大拱门是一个复杂的、有知觉的物体。它能够察觉到有效范围内的一切活动,并且操控这些活动。

    大拱门连接了两个世界。不过,只有载人的船只从南边穿越大拱门,才能够进入另一个世界。

    想象一下那代表什么意义。当一阵风、一道洋流、一只候鸟穿越大拱门的时候,大拱门只不过是几支固定在海中的普通柱子,隔开了孟加拉湾和印度洋。风、洋流、候鸟,这一切可以在拱门里外自由穿梭,畅行无阻,不会产生任何时空的变化。由北往南穿越拱门的船只也一样。

    然而,当船只从南边沿着东经九十度经线穿越赤道线,穿越拱门顶端的正下方,你会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片未知的海域,头顶七是另一片奇异的天空。而你回头看到的大拱门,已经是距离地球不知道多少光年的另一个大拱门。

    在印度的马德拉斯,有一家野心勃勃却不太合法的公司提供海上旅游服务。那家公司的英文广告海报上面写着:"轻松畅游热情友善的星球"。国际刑警组织查封了那家公司,但那家公司的广告说对了,想到另外一个星球去真的不难。那一阵子,联合国还在努力想管制大拱门的船只通行。但这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究竟是怎么办到的?这恐怕要问假想智能生物才知道。

    黛安告诉我,她的离婚已经办好了,可是,她没有工作,觉得未来前途茫茫。"我在想,不知道能不能去找你......"她讲起话来扭扭捏捏,不太像是一个第四年期的人。至少在我的想象中,第四年期的人讲话不应该是这样。"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老实说,我需要你帮忙,帮我找个地方住。你知道的嘛,安顿下来。"

    于是,我在诊所里帮她安排了一份工作,并且帮她申请移民。那年秋天,她到蒙特利尔来跟我会合了。

    微妙的情愫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开始萌发,那个过程是很缓慢的,很老式的,或许可以说,半火星式的。那段期间,黛安和我都找到了一种全新的视野,重新认识了对方。时间回旋再也无法困扰我们了,而我们也不再是当年的小孩子,寻求盲目的慰藉。我们终于相爱了,像心智成熟的人一样相爱了。

    那几年,全球的人口达到了八十亿。人口的成长主要集中在全球的大城市。那些大城市不断地膨胀,例如:上海、雅加达、马尼拉、拉各斯、金沙萨、内罗毕、马普托、加拉加斯、拉巴斯、特古西加尔巴。这些都是全球最耀眼、工业最繁荣、人口最密集的城市。算一算,恐怕需要十几个大拱门才有办法纾解这样惊人的人口增长。人口的膨胀持续引发了一波波的移民潮、难民潮和探险潮。有些人躲在非法船只的货舱里,结果,当船只抵达麦哲伦港靠岸的时候,大多数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奄奄一息。

    麦哲伦港是新世界第一个有名称的落脚地。目前,新世界大部分地区都已经出现在简略的地图中。这些地图多半是从空中探勘绘制的。麦哲伦港位于一片称为"赤道洲"的大陆东边的尾端。新世界还有另外一片大陆,称为"波利亚",地势比较平坦。波利亚大陆夹住了北极,往南延伸到温带。南方的海域遍布着岛屿和群岛。

    气候温和,空气清新,地心引力大约是地球的百分之九十五点五。两块大陆都是物产丰富、未经开发的处女地。海洋和河流鱼虾密布。非洲杜阿拉和阿富汗喀布尔的贫民窟里流传着一些神话,据说,赤道洲长着一些巨大的树,肚子饿了就可以摘树上的水果来吃,晚上可以睡在树根中间遮风避雨。

    可惜那只是神话。麦哲伦港是联合国的管辖地,有重兵守卫。贫民区在麦哲伦港四周逐渐扩张,那里是无政府地带,很不平静。不过,沿岸几百公里遍布着无数繁荣的小渔村,丽奇湾和奥两港的湖岸正盖起一间又一间的观光饭店。沿着白河谷和新伊洛瓦底江河谷深入内陆,到处都是未经开发的肥沃土壤,吸引当地的人逐渐往内陆开拓。

    不过,那一年新世界最惊人的消息,是有人发现了第二座大拱门。那座大拱门坐落在星球的另一边,靠近波利亚大陆的南端。越过那个大拱门又是另一个新世界。不过,根据第一次探勘的报告,那个新世界比较没那么吸引人。也许是因为那里正好足雨季吧。

    后时间回旋时期的第五年,有一天黛安对我说:"一定还有其他像我一样的人。我真想见见他们。"

    我早就把火星数据库的档案交给她了,那是几片第一期翻译的记忆卡。她已经孜孜不倦地研究过那些档案,就像当年她孜孜不倦地研究维多利亚时期的诗和新国度运动的宣传手册。

    如果杰森的计划成功了,那么,地球上当然还会有其他第四年期的人。只不过,他们一旦暴露身份,下场就是立刻被关进联邦监狱。罗麦思政府通过情报人员布下天罗地网,搜捕和火星人有关的一切事物。而罗麦思手下的情报机构已经投入了惊人的警力,处理时间回旋结束之后的经济危机。问的衣柜里有一个铁保险箱,里面放了几个小瓶子。也许我也可以从小瓶子里抽出一定量的药水,注射到自己的手臂里。这个我当然想过。这样可以让我们更亲近。

    可是,这真是我想要的吗?我知道我和她之间有一种无形的距离,那是第四年期的人和普通人之间的鸿沟。然而,我并不在乎这样的距离。某些夜里,当我看着她那庄严的眼神,我甚至会觉得我珍惜那样的距离。正因为峡谷的深阔才有了桥梁。我们之间已经搭起了一座桥梁,如此愉悦,如此坚贞。

    她轻抚着我的手,光滑的手指头轻抚着我皮肤上的纹路。皮肤卜的皱纹是一种微妙的象征,意味着时间永不停息。也许有一天,即使我并不特别想,我都必须接受处理。

    我说:"时候还没到。"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到我心里有准备的时候。"

    罗麦思总统卸任之后,换上休斯总统,接着是萨金总统。只不过,他们同样都是时间回旋时期的政治人物。他们把火星人的生物科技视为一种新的核武器,或者说,具有核武器的潜力。所以,目前他们把这种科技据为己有,当成私有财产。罗麦思发给火星五大共和国的第一份外交公文,就是要求他们过滤传播电讯,不要再让地球接收到没有锁码的生物科技信息。他提出一些几可乱真的理由,作为这项外交要求的依据。他的说法是,在一个政治分裂的混乱世界里,这种科技可能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举万诺文的死做例子。截至目前,火星人还是配合他。

    然而,即使火星与地球之间的信息交流经过这样的消毒,也只能平息一部分纷争。万诺文让地球人看到了五大共和国的平等主义经济模式,如此一来,一波新的全球劳工运动把死去的万诺文奉为偶像。有时候,我会在新闻上看到一些劳工示威活动,看到亚洲工业区的成衣工人,看到中美洲加工出口区的计算机芯片组装员,看到他们高举的牌子上有万诺文的照片。看到这样的画面,总是觉得有点不协调,不过,我猜,他应该不会不高兴。

    那一天,黛安越过边境去参加爱德华的葬礼。差不多就是十一年前的同一天,我把她从康登牧场救出来。

    我们是在报纸上看到他过世的消息。讣闻里附带提到,爱德华的前妻卡罗尔早在六个月前就已经过世了。这是另一个令人震惊难过的消息。差不多十年前,卡罗尔就不接我们的电话了。她说,太危险了,知道我们平安无事就够了,而且,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

    黛安到了华盛顿之后,也去探望了她母亲的坟墓。她说,最令她感到难过的,是卡罗尔这一辈子根本没有真的活过,仿佛一个句子里只有动词没有主语,仿佛一封匿名的信。只为了渴望在信一卜签下自己的名字,却终其一生饱受误解。她说:"如果她有机会做真正的自己,也许我会更怀念她。"

    在爱德华的追悼会上,黛安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泄露自己的身份。现场有很多爱德华政治圈子里的同伙,包括检察总长还有现任的副总统。不过,她注意到来宾席上坐着一位她不认识的女人。她们互相偷偷瞄着对方。黛安说:"我知道她是一个第四年期人,虽然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她的姿态动作,她那种看不出年龄的眼神......不过,最重要的是,似乎有一种讯号在我们之间传递。"追悼会结束之后,黛安走到那个女人前面,问她怎么会认识爱德华。

    那个女人说:"我不认识他,不算真的认识。不过,从前在杰森・罗顿的年代,我在基金会里做过研究。我叫希尔维亚・塔克。"

    黛安告诉我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立刻就想起来了。希尔维哑・塔克是一个人类学家,当年在佛罗里达的园区里,她奉派和万诺文一起工作。和其他征召到基金会作研究的大部分学者比起来,她表现得亲切多了。很可能杰森也把档案交给她了。

    黛安说:"我们交换了电子邮件信箱。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提到'第四年期'这个字眼,不过,我们都心照不宣。我有把握。"

    接下来她们并没有联络,不过,黛安偶尔会接到希尔维亚・塔克寄来的新闻剪报数字压缩档案。内容令人胆战心惊。

    丹佛市有一位工业化学家被国安机构逮捕,可能已经遭到监禁。

    墨西哥市有一家老人诊所被联邦政府勒令歇业。

    加州大学有一位社会学教授在火灾中丧生,怀疑可能遭到纵火。

    还有更多类似的新闻。

    我一直都很小心。杰森过世前交给我的那些邮件上面有一些姓名地址,那些名单我一直都不敢留着,也不记得了。然而,我看到简报上出现的一些名字,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黛安说:"她在警告我们,政府在追捕他们,政府在追捕第四年期的人。"

    接下来那个月,我们都在争论,万一政府也盯上我们,我们该怎么办?罗麦思和他的爪牙已经在全球的情报系统布下天罗地网,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显然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逃了。只剩下一个地方是情报系统无法触及的,在那里,政府的监视系统彻底瘫痪。于是,我们拟定厂一个计划......我们有假护照,有银行账户,我们可以从欧洲绕到南亚。想好计划之后,我们就把这些暂时撇到一边,等哪天需要的时候再说。

    没多久,黛安又收到了希尔维亚・塔克的邮件。这封邮件

    她有点害羞地问我:"你自己有没有想过?"

    她的意思是,我自己有没有想过转化到第四年期。我们房间的衣柜里有一个铁保险箱,里面放了几个小瓶子。也许我也可以从小瓶子里抽出一定量的药水,注射到自己的手臂里。这个我当然想过。这样可以让我们更亲近。

    可是,这真是我想要的吗?我知道我和她之间有一种无形的距离,那是第四年期的人和普通人之间的鸿沟。然而,我并不在乎这样的距离。某些夜里,当我看着她那庄严的眼神,我甚至会觉得我珍惜那样的距离。正因为峡谷的深阔才有了桥梁。我们之间已经搭起了一座桥梁,如此愉悦,如此坚贞。

    她轻抚着我的手,光滑的手指头轻抚着我皮肤上的纹路。皮肤卜的皱纹是一种微妙的象征,意味着时间永不停息。也许有一天,即使我并不特别想,我都必须接受处理。

    我说:"时候还没到。"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到我心里有准备的时候。"

    罗麦思总统卸任之后,换上休斯总统,接着是萨金总统。只不过,他们同样都是时间回旋时期的政治人物。他们把火星人的生物科技视为一种新的核武器,或者说,具有核武器的潜力。所以,目前他们把这种科技据为己有,当成私有财产。罗麦思发给火星五大共和国的第一份外交公文,就是要求他们过滤传播电讯,不要再让地球接收到没有锁码的生物科技信息。他提出一些几可乱真的理由,作为这项外交要求的依据。他的说法是,在一个政治分裂的混乱世界里,这种科技可能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举万诺文的死做例子。截至目前,火星人还是配合他。

    然而,即使火星与地球之间的信息交流经过这样的消毒,也只能平息一部分纷争。万诺文让地球人看到了五大共和国的平等主义经济模式,如此一来,一波新的全球劳工运动把死去的万诺文奉为偶像。有时候,我会在新闻上看到一些劳工示威活动,看到亚洲工业区的成衣工人,看到中美洲加工出口区的计算机芯片组装员,看到他们高举的牌子上有万诺文的照片。看到这样的画面,总是觉得有点不协调,不过,我猜,他应该不会不高兴。

    那一天,黛安越过边境去参加爱德华的葬礼。差不多就是十一年前的同一天,我把她从康登牧场救出来。

    我们是在报纸上看到他过世的消息。讣闻里附带提到,爱德华的前妻卡罗尔早在六个月前就已经过世了。这是另一个令人震惊难过的消息。差不多十年前,卡罗尔就不接我们的电话了。她说,太危险了,知道我们平安无事就够了,而且,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

    黛安到了华盛顿之后,也去探望了她母亲的坟墓。她说,最令她感到难过的,是卡罗尔这一辈子根本没有真的活过,仿佛一个句子里只有动词没有主语,仿佛一封匿名的信。只为了渴望在信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却终其一生饱受误解。她说:"如果她有机会做真正的自己,也许我会更怀念她。"

    在爱德华的追悼会上,黛安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泄露自己的身份。现场有很多爱德华政治圈子里的同伙,包括检察总长还有现任的副总统。不过,她注意到来宾席上坐着一位她不认识的女人。她们互相偷偷瞄着对方。黛安说:"我知道她是一个第四年期人,虽然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她的姿态动作,她那种看不出年龄的眼神......不过,最重要的是,似乎有一种讯号在我们之间传递。"追悼会结束之后,黛安走到那个女人前面,问她怎么会认识爱德华。

    那个女人说:"我不认识他,不算真的认识。不过,从前在杰森・罗顿的年代,我在基金会里做过研究。我叫希尔维亚・塔克。"

    黛安告诉我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立刻就想起来了。希尔维哑・塔克是一个人类学家,当年在佛罗里达的园区里,她奉派和万诺文一起工作。和其他征召到基金会作研究的大部分学者比起来,她表现得亲切多了。很可能杰森也把档案交给她了。

    黛安说:"我们交换了电子邮件信箱。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提到'第四年期'这个字眼,不过,我们都心照不宣。我有把握。"

    接下来她们并没有联络,不过,黛安偶尔会接到希尔维亚・塔克寄来的新闻剪报数字压缩档案。内容令人胆战心惊。

    丹佛市有一位工业化学家被国安机构逮捕,可能已经遭到监禁。

    墨西哥市有一家老人诊所被联邦政府勒令歇业。

    加州大学有一位社会学教授在火灾中丧生,怀疑可能遭到纵火。

    还有更多类似的新闻。

    我一直都很小心。杰森过世前交给我的那些邮件上面有一些姓名地址,那些名单我一直都不敢留着,也不记得了。然而,我看到简报上出现的一些名字,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黛安说:"她在警告我们,政府在追捕他们,政府在追捕第四年期的人。"

    接下来那个月,我们都在争论,万一政府也盯上我们,我们该怎么办?罗麦思和他的爪牙已经在全球的情报系统布下天罗地网,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显然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逃了。只剩下一个地方是情报系统无法触及的,在那里,政府的监视系统彻底瘫痪。于是,我们拟定厂一个计划......我们有假护照,有银行账户,我们可以从欧洲绕到南亚。想好计划之后,我们就把这些暂时撇到一边,等哪天需要的时候再说。

    没多久,黛安又收到了希尔维亚・塔克的邮件。这封邮件上面只有一个字。

    上面写着:逃。

    于是我们就出发了。

    我们搭飞机到苏门答腊。这是我们最后一趟搭飞机了。在飞机上黛安问我:"你真的决定了吗?"

    几天前,我们路过阿姆斯特丹停留的时候,我已经做了决定。当时,我们还在担心可能会被人跟踪,担心我们的护照可能已经被列入黑名单,担心剩下的火星药可能会被没收。

    我说:"是的,而且是马上。在我们穿越拱门之前。"

    "你确定吗?"

    "我从来没有这么确定过。"

    其实,没有那么确定,不过我愿意。我终于愿意冒险失去我所珍惜的一切,愿意去拥抱自己可能会得到的一切。

    于是,我们来到巴东一家充满殖民地风味的饭店,在三楼订了一间房间。我们应该可以躲一阵子,不会被人发现。我告诉自己,我们都飘落下来了,我们都会找到自己的归宿。

极    北

  一个钟头之前,天就已经黑了。再过半个钟头,我们就要穿越大拱门了。我们走到船员餐厅的时候,正好看到伊安在那里。有一位船员给了他一张土黄色的纸,还有几根又粗又短的蜡笔,让他有点事情可以做,免得他去烦他们。

    看到我们,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他说,他有点担心超时空传送。他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一下,手不小心碰到脸颊上被贾拉打出来的一片淤青,眉头皱了起来。他问我超时空传送是什么样子。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没有被传送过。"

    "开始传送的时候,我们会感觉得到吗?"

    "听船员说,天空会变得有点奇怪。在传送启动的那一刹那,当我们正好在旧世界与新世界交界的地方,指南针开始转圆圈'南北颠倒。这个时候,舰桥会拉号笛。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伊安说:"旅途很长,时间很短。"

    说得真好。我们这一头的拱门本体会以接近光的速度,穿越无比遥远的星际空间,然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不过,假想智能生物可以运用时间回旋,创造出无穷尽的时间,让拱门在瞬间穿越这段漫长的距离。它们能够让大约三十亿光年的距离在瞬间缩短。三十亿光年,就算只是一小部分,那种距离的遥远已经足以令人目瞪口呆,难以想象。

    黛安说:"有时候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它们都不会嫌麻烦。"

    "杰森说过......"

    "我知道。假想智能生物想保存我们,以免我们遭到灭亡的命运,然后,我们就可以自己创造出更复杂的东西。但问题就在这里,他们为什么要我们做这些事?他们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

    伊安对这种哲学式的问题没兴趣。"那我们通过大拱门之后......"

    我说:"通过之后,再过一天船就会抵达麦哲伦港。"

    他想象着那样的画面,不觉微笑起来。

    我和黛安会心地互看了一眼。两天前,她已经告诉过伊安她是谁,现在,他们两个人已经是好朋友了。她在船上的图书室里找到了几本英文童书,然后念了几个书里的故事给伊安听。她甚至还念了豪斯曼的诗给他听:幼儿尚未知晓......伊安说:"我不喜欢那一首。"

    他把他画的图拿给我们看。他画了几只赤道洲平原上的动物,脖子长长的,眼睛看起来很悲伤,身上有老虎的斑纹。他一定在电视新闻里看过这些动物。

    黛安说:"好漂亮。"

    伊安正经八百地点点头。然后我们就走了.让他继续画图。我们走到甲板上。夜晚的天空很清朗,此刻,大拱门的顶端就在我们头顶上,  反映出最后一丝天光。从这个角度已经看不到任何弯曲了,看  起来像是一条几何直线,一个阿拉伯数字1,或是英文字母I。

    我们尽可能靠近船头,站在栏杆旁边。我们的头发和衣服  在风中飘扬,船上的旗子也被风吹得噼里啪啦响。海面上波浪  起伏,船上的灯火反映在波浪中,摇曳生姿。

    黛安问我:"你带来了吗?"

    她说的是装着杰森一部分骨灰的那只小瓶子。早在我们还  没有离开蒙特利尔之前,我们已经说好要帮他举行这个仪式,如  果这算得上仪式的话。杰森对这种纪念仪式一向没什么好感,  不过,我相信他一定会喜欢这个仪式。"在这里。"我从背心的口  袋里拿出那个陶制的小瓶子,拿在左手上。

    黛安说:"我好想念他。我一直都在想念他。"她依偎在我肩膀E,我紧紧搂着她。"真希望他从前就是一个第四年期的人。不过,就算他转化到第四年期,他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不会变的。"

    "从某方面来看,长久以来,杰森一直都是第四年期的人。"

    超时空传送的时刻快到了,星星开始变得黯淡,仿佛船身被一层薄纱般的东西笼罩住了。我打开装着杰森骨灰的那只小瓶子。黛安用另外一只手握着我的手。

    风向突然转变了,气温突然降了一两度。

    她说:"每当我想到假想智能生物的时候,好像有什么地方会让我觉得害怕......"

    "什么地方?"

    "我怕我们只是它们的红色小母牛,或者像是杰森心目中的火星人那样,有一天会来拯救地球人。我怕它们会希望我们去拯救它们,帮助它们躲开某种东西,某种他们害怕的东西。"

    也许吧。不过,我心里想,就像人的一生,我们不想迎合别人的期待。

    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忽然一阵颤抖。头顶上,细细的大拱门愈来愈黯淡。海面上忽然笼罩着一片雾气,不过,那不是一般的雾,而是一片朦胧。这不是天气的关系。

    大拱门最后一丝微光消失了,海平线也消失了。此刻,在开普敦幽灵号的舰桥上,指南针必定开始旋转了。船长拉响了号笛,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一个空间遭到侵犯发出了怒吼。

    我抬头一看,群星开始回旋环绕,令人目眩。

    "现在!"黛安在震耳欲聋的笛声中大喊了一声。

    我依着栏杆身体往前倾,她的手握着我的手。我们倒转瓶子。骨灰随风飘散,在船上灯光的照耀下仿佛一片细细的雪花。骨灰在半空中就消逝了,没有落到怒涛汹涌的黑色海上。我宁愿相信,骨灰已经飘散了,飘散在此刻我们正在航行的那片看不见的无垠空间,飘散在群星之间,飘散在那没有海洋的、网络密布的浩瀚宇宙。

    黛安依偎在我的怀里,号笛的巨响震撼我们的身体,仿佛一种脉动。最后,笛声消失了。

    然后她抬起头。她说:"你看天空。"

    那些不一样的星星看起来如此奇异。

    第二天早上,大家都跑到甲板上。所有的人。伊安,伊安的父母,伊布伊娜,还有其他的乘客。共至贾拉和几个勤务交了班的船员也跑上来了。大家都上来品味新世界的空气,感受新世界的热力。

    看着那蔚蓝的天空,感受那温暖的阳光,你也许会误以为这里是地球。远方的海平线隐隐约约浮现出一条凹凸不平的线,那就是麦哲伦港的海角。我们看到巨石嶙峋的海岬,高地上有几缕白茫茫的烟雾袅袅升起,然后飘向西方。

    伊布伊娜牵着伊安走到我们旁边来,靠着栏杆。

    伊娜说:"看起来好熟悉,但感觉却很不一样。"

    一团团卷曲的野草在船身扬起的波浪中起伏。那应该是赤道洲大陆上的野草,被暴风吹落到海上,随着潮汐漂流。巨大的八瓣草叶软绵绵地浮在海面上。此刻,大拱门已经落在我们后面了。那不再是一道通往外面新世界的门,而是一道回家的门,总而言之,那是某种奇特的时空之门。

    伊娜说:"仿佛一段历史已经结束了,另一段历史才刚要开始。"

    伊安不这么认为。"不对。"他一脸正经地说。他挺身迎着风,仿佛他可以借着意志力推动未来向前走。"当我们登陆之后,我们才开始有历史。"

    后    记

    在《时间回旋》这本书里,我杜撰了几种疾病。心血管耗弱这种牛只带原的疾病纯属虚构,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也是纯属虚构,不过,书中描写的症状,构想来自"多发性硬化症"。很不幸的是,"多发性硬化症"是真实存在的疾病。虽然多发性硬化症至今尚无法治愈,不过,几种有潜力的治疗方法目前已经被引进医学界,或是已经露出了曙光。不过,这毕竟是科幻小说,希望读者不要把它当成医学期刊。如果读者对多发性硬化症这种疾病有兴趣,这里有一个最好的网站可供读者参考:www.Nationalmssociety.org

    书中所描写的苏门答腊的未来和米南加保人,大部分也是虚构的。不过,人类学家已经注意到,母系社会的米南加保文化和当代伊斯兰教文化并存的现象。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Peggy Reeves Sanday所写的Women at the Center:Life in a Modern Matriarchy一书。

    如果读者对演化和太阳系的未来这方面的当代科学思潮有兴趣,可以以参阅Peter D.Ward和Donald Brownlee合著的TheLife and Death of Planet Earth或Armand Delsemme所著的our Cosmic origins 。读者在上述的著作里可以获得真实的信息。科幻小说中所描写的信息通常会有所扭曲。

    没有各界人士的协助,本书不可能完成。我要再度向所有提供协助的人致谢。此外,MVP奖的荣耀要献给我的太太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