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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冬日,我在瀋陽遇到過那樣的情況。揹著背包,問了市內所有的涉外飯店,但都說「沒有空房」。外邊極冷,天都已經黑了,餓得肚子咕嚕咕嚕響,非得先吃點東西不可了。於是在火車站附近找個小店,推開笨重的簾子進去,裡面提供著朝鮮風味炭烤牛肉和冰鎮冷麵。店裡稍黑,木炭燃燒的顏色更加顯得暖呼呼。簡直是安徒生童話《賣火柴的少女》中主人翁做的夢一般。我馬上坐下,學旁邊顧客的模樣,用桌子上的糖、醋、醬油和辣椒粉自己調好了作料,然後把剛剛烤熟的牛肉片沾著放進嘴裡去,熱騰騰地太好吃了。可以說,我從烤肉和冷麵取得了繼續找房子的勇氣,忽然想到大都會瀋陽應該有所大學,何不去求助?幸虧,最後在遼寧大學的留學生樓找到了個床位。
也有一部分涉外飯店,卻無論有房無房,無論有床無床,都接受客人。一九八五年的暑假,我做西北長線遊,在甘肅省蘭州的蘭州飯店,青海省西寧的西寧賓館,連續幾天付五塊錢人民幣住的都是所謂多人房。為甚麼要加﹁所謂﹂兩個字?因為兩家飯店讓我住的其實不是客房而是巨大的會議廳,裡面也沒有床,反而在硬邦邦的地板上鋪滿了床單,讓無數外國遊客擠在一塊兒睡的。所謂外國遊客,當年以香港大學生為主,他們是由好幾對男女組成二、三十個人的團體一起旅遊的。當我放下行李坐了下來,馬上有個女孩子用廣東腔的普通話問我:「你的男人在哪裡?」也許就是為了對付那些香港年輕人,飯店方面才把會議廳開放給外國旅客的。但是整夜把吵吵鬧鬧的廣東話噪音灌進耳朵,我根本睡不著覺。
當年,中國人住的旅館都以性別分房。即使夫妻要住在同一間,也非得拿出結婚證不可的。但是,不知怎地,涉外飯店的多人房卻大都為男女雜居。記得同一年夏天,我在西藏拉薩住的雪域旅館,圍繞院子的好多間,全是男女雜居的多人房。每一個房間有十幾張鐵管床,環境滿乾淨,但就是不分男女。我在那裡見到的一個日本人,是年紀三十出頭的男性,被南亞風土所迷住,在日本工作半年賺了一筆錢後就往印度、尼泊爾、西藏出發無目的地逗留到錢用盡為止。他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就是對男女雜居的旅館有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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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的房間裡,有個挺漂亮的法國女孩。有一天下午,我自己在房間裡的時候,她從外邊回來,歪頭向我微笑,然後呢,泰然自若地開始脫衣服。我在這兒住久了,每天見到各種各樣的女孩子在我面前換衣服,但是這個法國妞竟然把內褲都要脫掉,而且全然不遮掩。你說這是甚麼意思?」
「要勾引你嗎?」
「瞎說!正相反呢。人家把我當作猴子甚麼的,把全裸的身體展露在我面前,也想不到我會有甚麼反應。西方人瞧不起咱們東方人到這麼個程度呀。你說糟糕不糟糕?」
他對事情的解釋到底對不對,我無法判斷。不過,本人對男女雜居的多人房也覺得難以接受。剛到拉薩的幾天,我患上高山症身體不大舒服,只好躺在床上休息。那時候,有個滿臉是鬍子的美國大漢走過來說:「我會按摩,對高山症很有效的。」然後不等我的回答就開始摸脖子肩膀等..真是豈有此理!
麵條之路
關於旅遊的很多記憶,隨著時間已消逝,但是在旅途上吃到的一些美味,過了二十年都念念不忘。
我這半輩子最長一趟的旅行是中國留學期間的一九八五年夏天,花三十五天走了神州大西北那一次。
七月中,我參加大學外辦為日本留學生組織的團,坐火車從北京出發,經過酒泉、嘉峪關,在敦煌騎著駱駝參觀過莫高窟後,再進入新疆,去吐魯番品嚐名產葡萄乾,終於到達了烏魯木齊;然後我和一個女同學離開了團,坐小型飛機前往新疆盡頭的中亞市集喀什,回程則搭長途公共汽車,中途停留在阿克蘇、庫車、庫爾勒的各綠洲,整整三天後回到了吐魯番;從那兒,我上火車往甘肅蘭州,看過黃河波濤後換坐開往西寧的蘭青線,接著又上青藏線到當年的火車前軌道終點格爾木;接著是去拉薩,為時四十個小時越過五千公尺高山的公共汽車之旅;一個星期後,從世界屋頂坐飛機降落於四川盆地的成都,而後繼續飛越中原到了上海,跟從日本來的家人玩了幾天江南名城蘇州、杭州;跟家人告別後一個人回北京,馬上整理好東西,又一個人搭飛機搬去廣州中山大學的時候,已經快九月了。
關於旅遊的很多記憶,隨著時間已消逝,但是在旅途上吃到的一些美味,過了二十年都念念不忘。當年中國,物資和訊息的流通都不怎麼發達,在西北嚐到的很多東西,在我居住的北京、廣州等地完全吃不到,至於我留學結束離開中國後的情形則更不用說了。就是因為得不到,所以更加地想念。這感覺有點像戀愛。
至今一有人提到絲綢之路,我就回想起當年吃過的穆斯林美味來。那邊好吃的東西可真多。但是很奇怪,還沒離開北京之前,漢族朋友們紛紛警告我說:那邊的東西不乾淨,恐怕你吃不慣。瞎說!新疆的伊斯蘭教徒愛乾淨的程度,連日本人都衷心佩服,而且他們的廚藝教人大開眼界。恐怕是當年中國旅遊不大方便,那些朋友們自己並沒到過新疆才這麼說。
總之,出了嘉峪關,進了新疆以後,炒菜裡面的羊肉明顯多起來。不過,陪同我們團的是漢族老師,一天三頓安排給我們吃的也自然是漢族菜。離開了團以後,我才開始接觸到地道的新疆菜了。特別是跟一批當地人一起坐長途汽車,花三天越過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時候,只好吃跟其他人一樣的東西。謝天謝地,這樣子才吃得到真正的美味。
最初迷住我的是新疆的水果,尤其是慕名許久的哈密瓜,我之前沒吃過那麼香,那麼甜,那麼多汁的水果。而且足球那麼大的哈密瓜當時才賣五毛錢一個,比一瓶可口可樂還要便宜,能不吃嗎?何況,香瓜是我從小最憧憬的水果;因為在當年日本,那是專門送給病人的高級禮物,永遠輪不到小孩子。所以,大白天,疾駛於紅色大沙漠的長途汽車,每次在綠洲停下來的時候,我都買一整個哈密瓜盡情吃。當初非常幸福,但接著心情開始矛盾,甚至有點為難了,因為吃了太多哈密瓜一定會拉肚子,但是由於太好吃我絕不肯停吃,反而想吃更多。「不要緊的,你吃西瓜吧,馬上止瀉。」同車旅客們告訴我。於是又買一整個西瓜當藥吃,果然真管用。就那樣,我輪流地吃著哈密瓜和西瓜成功地度過了塔克拉瑪干沙漠。
然後,到了傍晚,公共汽車在甚麼綠洲停下來要過夜。我跟著其他旅客去外邊,發現有個露天攤子。在長如櫃台的桌子對面,戴著刺.帽子的新疆廚師揮著炒菜鍋正在做一盤又一盤的菜。我當初猜不到是甚麼,更不知道叫甚麼。反正,那攤子賣的就那麼一種菜,我也要了一盤。結果呢,裝在大盤子上的是,我在中國領土上吃過的麵食當中,最接近義大利麵的東西。稍粗且長的麵條特別有咬勁,跟番茄、青椒、洋蔥、辣椒、羊肉片等一起炒成的味道真是一級棒。我當場就聯想到一則傳說:義大利麵當初是馬可波羅從中國帶回去的麵條。難道聞名於世的絲綢之路,同時也是麵條之路嗎?而這片新疆綠洲,就是中國麵條和義大利麵的分水嶺?
我過於感動,不想一口氣就吃完,倒希望能夠慢慢品嚐。但是天已經開始轉黑,好多蚊子出來了。哎呀,沙漠上的蚊子可厲害的,沒多久,我整個人都被牠們咬得可憐兮兮。但是,新疆炒麵實在太好吃了,我絕不肯中途放棄,因為今晚離別後何時能再相見,在當年當地誰也說不定的。(我是二十一年以後,這時在北京已經有為數不少的穆斯林餐廳,位於東四十六條的彎彎月亮餐廳才再見到了它,而且這時才知道芳名叫做「拉條子」。)
經過後來的閱讀,我得知麵條是在歐亞大陸的好幾個偏遠地帶分別誕生的,並不是馬可波羅從中國帶回義大利去,也不是他從義大利傳到中國來的。不過,回想在中國留學的兩年裡到各地吃過的麵食,我還是覺得,漢族跟少數民族雜居的大西北,確實有幾種突出的麵條。
新疆拉條子的印象還相當深刻的時候,我在蘭新線火車上,從一批年輕軍人那兒聽到了:蘭州牛肉拉麵非常好吃。僅僅幾年以後,北京街上到處出現牛肉麵館,不僅有蘭州牛肉麵,甚至有甚麼加州牛肉麵。但是一九八五年夏天,北京還沒有一家牛肉麵館的。在當年北京,賣麵條的館子非常少,教我這個愛麵族特別失望。因為我在日本剛開始學中文的時候,教科書上有篇課文專門談北京炸醬麵的做法,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使我憧憬不已,成為非去北京留學不可的原因之一;可是,到了北京以後,卻找來找去都找不到炸醬麵。那也是炸醬麵大王沒出現之前的年代,恐怕北京人都是在自己家裡面做的。幾年以後在多倫多,我去東北佳木斯出身的中國演員劉利年家,才第一次吃到了地道的炸醬麵。
言歸正傳,本來對我來說,蘭州只是地圖上的一個點,抽象的地名而已。那天下車以後也並沒有熱心觀光,只是去橋邊觀看了滾滾流去的黃河而已。但是,在蘭州吃過的牛肉拉麵之味道,我卻是畢生絕不會忘記的。光是香辣湯汁裡的大牛肉塊和幾根香菜,都足夠教我驚喜得跳起來,再加上了特有彈性的拉麵以後,簡直就是全世界最完美的一頓便餐了。有趣的是,蘭州拉麵跟新疆拉條子不僅都是清蒸,而且口感很像,都很有咬勁。那是當年的北京麵條普遍欠缺的特性,在大西北卻為家常便飯。
雖說同樣是大西北的少數民族,新疆人和西藏人,文化和氣氛都非常不同。跟集體性格開朗,連舉止都輕鬆,特別會跳舞的新疆人相比,西藏人顯得相當地嚴肅沉重。在西藏,連飲食生活都不像凡事華麗鮮豔的新疆。把所有精神都獻給宗教信仰的西藏人,也許對食物的興趣不很大。所以,在拉薩過了幾天後飛往四川省成都市的時候,我心中滿是期待:四川菜聞名於全世界,這回應吃得到各種美味了。飛機著陸,我馬上看到,四川盆地綠油油,處處可見在藤籃子裡曬乾辣椒的場面,好比是頭髮黑油油的美女戴著紅寶石。
果然,天府之國的美名並不虛傳,成都街上當年到處都有小吃店。我先嚐了大名鼎鼎的陳麻婆豆腐,再去國營擔擔麵館點了二兩擔擔麵,吃完第一口就被與眾不同的味道百分之百壓倒了。新疆拉條子好吃,蘭州牛肉拉麵好吃,成都擔擔麵也實在好吃。小碗裡的麵條和少量辣醬互相融合的程度,若跟西方比喻就是麵包和奶油那麼融洽而分不開。在市場經濟還沒有開始之前的計劃經濟時代,整個成都城沒有第二家店賣這著名麵食。我在成都待的幾天,每天都會到國營擔擔麵店去點二兩或三兩,吃多少次也不會膩,喜歡至極,只是很快在我臉上開始長很多痘子,是胃腸不適應消化那麼多辣椒花椒的緣故。
擔擔麵畢竟全球著名,北京、廣州的四川飯館菜單上都有,味道也不錯,但就是比不上成都的。我非常想念成都國營店賣的那擔擔麵,於是第二年春節假期,參加學校旅行團去昆明、西雙版納之際,又順路一個人去了四川一趟。看了樂山大佛後到成都,如願吃了國營擔擔麵和陳麻婆豆腐。那一次四川行,也到大足、重慶等地玩幾天,我原來以為離開成都後也可以繼續嚐擔擔麵,何況重慶是中國屈指可數的大城市。誰料到跟整個日本一樣大的天府之國四川省,除了成都那家店面一點不起眼的國營館子以外,好像就是沒有第二家店供應擔擔麵的。真是不可思議!
加
拿
大
北
國
之
行
無處正中
每次飛機著陸於多倫多機場的時候,我都覺得:天空有點太大了。
英文有個俗語說「無處正中(in the middle of nowhere)」。村上春樹小說《挪威的森林》最後一句「我從無處正中一直向綠呼喊」就是直接翻譯那英文俗語來用的。他把主人翁在人生森林裡迷失的心理狀態用「無處正中」一句話來比喻。可是,在廣大地球上,確實有些地方的地理位置,只能用「無處正中」一句來形容。
生活在地小人多的島國如日本,平時不會嚐到「無處正中」的滋味。從東京坐東海道新幹線出發,過兩個半小時抵達大阪之前,在五百五十公里的路途上,車窗外幾乎一直看得見人家。中間光舉大中規模的城市,就有橫濱、川崎、靜岡、濱松、豐橋、名古屋、京都等好幾座。即使開車進入了沒人住的山區,只要再開十分鐘的車就會看見村莊,或者至少廣告牌、電線等人類生存的證據。
除非深入富士山腳青木原等樹海中去,島國居民始終有感覺:不遠處有人生活。那也許不是正確的知識,而不過是根據過去的經驗來做的樂觀推測而已。無論如何,不遠處有人居住就等於感覺安全了,至少對地小人多的島國長大的孩子來說確實如此。反過來說,當喪失了那種感覺之際,島國孩子感到不安,甚至恐懼。環視四周,幾十公里之內沒有人類生活的痕跡時,嘴裡嘗到的一股寂寞味道,就是「無處正中」了。
我在加拿大生活的六年半時間裡,經常被﹁無處正中﹂的感覺所襲過。每次飛機著陸於多倫多機場的時候,我都覺得:天空有點太大了。周圍沒有多少高樓大廈,人口密度明顯很低,很稀。開車離開了機場,起初沿路上還能看到汽車旅館、快餐廳、加油站、「加拿大輪胎」五金商店的招牌,但不久只有農場、牧場了,而沒過多少時間,連農場、牧場都不見了。我周圍到底有甚麼?這就是原野嗎?我到底在哪裡?難道這兒不就是「無處正中」嗎?
加拿大的公路,一離開城裡,就全是修得平平坦坦乾乾淨淨的高速公路了,每一輛車都以時速一百公里疾駛。往往前邊後邊都看不到其他車子,路邊也很少有廣告牌,是被法律禁止的,至於電線大概早埋在地下了吧。眼前除了一條公路以外,全然沒有人類生存的跡象,卻偶爾有被汽車撞死的食蟻獸或臭鼬鼠的屍體。臭鼬鼠是死了以後都很臭很臭的,從幾百公尺距離就聞得到強烈的臭味。或者有交通指示牌讓司機提高警惕:注意野鹿!我有一段時間經常在多倫多、渥太華兩地之間來回坐車。路邊常看到野鹿奔跑,跟在東京街上被人抱著散步的寵物狗一樣多。多倫多和渥太華,安大略省兩大城市相距大約五百公里,但是以東方標準算得上城市的只有兩座:kingston和oshawa,而兩個市的人口都不到十五萬。(相比之下,東海道小城豐橋市的人口就有三十五萬。)
地大人少,就是加拿大。有一次我從卡爾加里坐朋友開的車前往太平洋岸溫哥華島,在bc(british columbia,英屬哥倫比亞)省山區看到的交通指示牌說:到下一個加油站有五十英里,那等於八十公里呀。一路上連加油站都沒有,更不用說餐廳、商店、銀行了。萬一沒有了汽油,那還得了。
我們在那附近的小鎮訪問了一對嬉皮夫妻。他們靠政府補助金養育著兩個小女孩,穿的衣服全來自救世軍(salvation army),卻打算翌年全家開車橫越加拿大,到一萬公里之外,大西洋邊紐芬蘭島玩去。為了大旅行,他們做的準備出乎我意料之外。丈夫手工做了風乾水果的設備。木頭箱子裡設置了幾層鐵絲網架子,上邊擺著水果片,由下邊的小型電風扇吹乾成保存食品。妻子給我們看了她已經做好的幾十瓶水果乾,例如:杏子、桃子、梨子、蘋果等。
對加拿大人來說,開車橫越北美大陸並不是異想天開的夢。我在多倫多認識的好朋友就是一個人開車搬到溫哥華去的。很多加拿大人退休以後的夢想也是開露營車周遊整個北美大陸,一會兒去太平洋,一會兒去大西洋,到了冬天則去墨西哥灣佛羅里達半島邁阿密避寒。所以,bc省山區的嬉皮家庭計劃去大西洋旅行也沒有甚麼好奇怪的。只是,我萬萬沒想到,作為長距離旅行的準備,他們要著手做的第一項行動竟然是用手工機器來風乾水果。
加拿大最著名的女性主義小說家margaret atwood曾寫道:加拿大文學的本質在
於survival(生存、倖存)。她說:加拿大人的祖先從歐洲老遠到北美洲來開拓新世界的時候,他們所面對的最大挑戰是如何在北國嚴厲的氣候裡維持生命。從那時候起,生存之艱難幾乎刻印在每一個加拿大人的遺傳基因上,想忘也忘不了,因而也成為加拿大藝術最根本的主題。
bc省山區的嬉皮夫妻是不折不扣的加拿大人,始終沒有忘記生存就是最初得解決的根本問題。所以,當他們策劃長途旅遊的時候,首先考慮到的是如何儲存食物。這是早已都市化的日本人絕不會有的思路。我們為長期旅遊做準備時,首先想到的一定是:要存多少錢?但是,那嬉皮夫妻似乎想都沒想過錢的問題似的。也確實有道理。想一想,在前方八十公里連加油站都沒有的環境裡,有錢卻甚麼也買不到!
移民和旅行
當時我是個移民,已經離鄉背井一次了,再離開加拿大去外地旅行,感覺上猶如自己會成為斷了線的風箏,不知要飄到何處去。
不少加拿大人堅持說:我不喜歡旅行,我不旅行。他們往往是從其他國家來的移民。有位斯洛伐克出身的先生,我認識他的時候,已經在加拿大居住了十多年了。他大概跟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登場人物們一樣,一九六八年蘇聯軍占領捷克斯洛伐克後離開了故鄉的。來到加拿大以後,他在事業上相當成功,在多倫多市區東部的沙灘地區,也就是安大略湖邊,買下了一棟房子,當作一個人生活的住房兼辦公室。在他書桌後邊是一面大玻璃窗,直接面對著淺藍色的天空和深藍色的湖水,簡直是一幅寫實派繪畫。他說:「日常生活中實現了度假一般的環境,再也不必放假去外地旅行了。」他也不打算結婚,只要有固定的女朋友陪他去看歌劇就行。為了找合意的對象,他每週六仔細查看當地的高級報紙《環球郵報》刊登的徵友啟事。我有一次問過他:「你幸福嗎?」他的回答教我永遠也忘不了。他說了:「只有女人和狗貓追求幸福。男人呢,只要能夠滿足,就可以了。」
日裔加拿大朋友櫻子交上了丹麥出身的男朋友,有一年十二月飛去對方老家一起過聖誕節。回來她告訴我,丹麥的聖誕節就像安徒生在童話《賣火柴的少女》中描寫的那樣子。全鴨的肚子裡填滿了水果栗子等,烤熟後結果鴨肉帶著水果的香味真好吃。哥本哈根城的風貌則像丹麥向全世界出口的兒童玩具lego,大樓、房子的形狀和顏色,都像玩具似的很可愛。人呢,挺不錯的,滿開放,很多人都會講英語。氣候雖然冷,但也不會比加拿大冷吧。總的來說,她對丹麥的印象相當好,而且她和男朋友之間的感情著實挺深的。可是,最後,櫻子卻決定不去丹麥跟他結婚。
「你知道,」她嘆了口氣解釋道:「我是六歲陪父母從日本移民到加拿大來的。開始的幾年很辛苦啊,不會講英語,不理解當地風俗,當然也沒有親戚朋友。上了中學以後,我才開始覺得自己是加拿大人,能夠無拘無束地過日子。可是,做了加拿大人,就很難保持日本人的傳統文化了。於是從高中時代起,我前後三次回日本去留學,為了好好補習日語,也為了集中閱讀日本文學。丹麥男朋友就是我在東京念書時候的同學,跟我很合得來,願意娶我。但他是個獨生子,一定要回丹麥,在父母家附近生活的。而我呢,家裡有弟弟,我離開父母問題都不大。可是,搬去丹麥學丹麥話,就等於重新做移民了。我不禁想起剛到加拿大時候吃過的苦頭。一個人在一輩子裡做了一次移民不就足夠了嗎?我不要再一次做移民。」
去旅遊一段時間,和移民去外國定居,乃截然不同的兩碼事。不過,曾經做過移民的人,似乎對旅行不大容易寄予浪漫的期待。那也是我在加拿大的日子裡,每次去旅行都心情稍微沉悶,無法百分之百快樂起來的原因之一。當時我是個移民,已經離鄉背井一次了,再離開加拿大去外地旅行,感覺上猶如自己會成為斷了線的風箏,不知要飄到何處去。
櫻子最後跟加拿大人結婚成家,選擇了落地生根的人生道路。至於斯洛伐克先生,我猜想他現在仍舊一個人住那房子,在安樂椅上坐著觀看寫實派繪畫一般的
魁北克的暑假
所以,我還以為自己對魁北克省有一定的理解。然而在狼河車站下車後,我卻發覺:原來抵達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一九九一年夏天,我在魁北克省的一個農村上了為期六個星期的法語進修班。那是搬去加拿大以後的第四年,經歷過三種不同的工作之後,我重新回學校(多倫多懷爾遜理工學院)開始專修新聞,並學習初級法語的時段。
加拿大聯邦政府的官方語言是英語和法語。在加拿大全國,市場上賣的每一樣商品後面都一定有用英、法兩種語言寫的說明書。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兩種官方語言的人少之又少。以我居住的安大略省為例,省政府(位於多倫多)的通用語言只有英語,雖然很多居民從小學開始學法語,但是大部分人的水平不比日本人的英語好到哪裡去。我在新聞學院法語班的同學們,人人都有過幾年學法語的經歷,可是他們幾乎甚麼都沒有記住,所以被分配到跟我同一個初級班來,要從最基礎開始學起。
學校放暑假之前,老師在教室牆上貼了一張海報,是聯邦政府教育部為全國的大學生舉辦的語言進修項目:讓法語地區的學生去英語地區學習,也讓英語地區的學生去法語地區學習,學費和住宿伙食費全由政府負擔。那年夏天,暑假長達四個月,我原本沒有任何計劃。參加這項目去魁北克一個半月的話,既能學法語又能免費旅行,不是非常好嗎?於是匆匆報名,順利地被錄取,五月中就向魁北克出發了。集合地點是魁北克省會魁北克市的北邊,名叫riviere-du-loup(狼河)的小城市,人口大約一萬三千。
加拿大的鐵路時代已走進歷史,主要交通工具早就從火車變成了汽車和飛機。連接各大城市的路線,雖然還留下一些,但是火車班次非常少,有時相隔幾天才開一班車而已。所以,我跟加拿大朋友們去外地旅行,也一般都開車去,遠一點則搭飛機。但是,這一次,非得一個人去不可,而且我本人既沒有車又沒有駕照。幸虧,在安大略省和魁北克省之間,火車班次還算比較多。我查看時刻表而得知,從多倫多可以乘火車經過蒙特婁一直到狼河去:到蒙特婁要五個半小時,換車到狼河城則要六個小時,一趟總共十二個小時的長途旅程。
蒙特婁我之前去過幾次:比多倫多大而繁華的歐洲式大都會;全加拿大唯一說得上是英法雙語的城市;到處有露天咖啡廳供應大杯的法式牛奶咖啡,街頭超市都賣葡萄酒(在多倫多,非得去政府直營的專賣店,否則連啤酒也買不到);到了晚上街邊點起粉紅色、豆綠色的霓虹燈。總的來說是魅力十足的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