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阅读本页时间:-
我在維也納逗留幾天,除了觀光市內郊區的名勝古蹟以外,晚上去看了國家歌劇院的演出。一個人旅遊的一個好處是,多數演出當場要票也一般都買得到。那晚我得到的座位,好像是院方早就為日本遊客劃好的,一整排的觀眾全是日本人。大學生模樣的年輕服務員也會說幾句日語,遞給我日文的節目簡介。我旁邊坐著一個日本女遊客,年紀明顯不輕,卻穿著法國娃娃一般的淡橙色禮服;她也許跟我一樣,從小嚮往歐洲小公主,不知不覺之間到了背後被別人說成老處女的年齡,仍然不能放棄多年來的夢想。
最令人難忘的是古早風格的維也納咖啡館。跟氣氛開放的南歐式露天咖啡廳正相反,維也納咖啡館是封閉的,室內設計又多採用深褐色,氣氛很沉重。我發覺,二十世紀中期曾在東京特別流行的文化咖啡館之原始意象,果然來自維也納。文人模樣的老闆一杯一杯地細心泡著咖啡,倒進精緻的歐洲陶瓷杯裡,慢慢喝起來,味香濃郁,苦澀過癮,跟美國連鎖店提供的咖啡是截然不同的品味。店裡的玻璃櫃中始終擺著幾種甜點,其中少不了大名鼎鼎的巧克力蛋糕︵ sachertorte︶,不愧為世界名點之一,跟濃咖啡一起含在嘴裡,恐怕小孩不能理解這滋味,該說是大人的甜品了。
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是要在街上隨便散散步的樣子,但仍舊穿著一看就知道料子和作工都很不錯的套裝,也戴著禮帽。真是優雅極了。可是,她的心理狀態顯然不是那麼好;眼神不亮,邊過馬路邊不停地在嘴裡自言自語。走進公園,她從提包裡拿出點餅乾,開始餵鴿子。接著,就在我旁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發呆,很長時間都沒有任何動作。她的視線不跟我坐在小公園的長椅上,看見裝扮整齊的老婦女從對面的公寓大樓走出來。她好像沒任何人接觸。後來,我每次想起維也納,就想起那位老太太。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布拉格的憂鬱
人類歷史上最惡劣的罪行發生的地方,看來卻一點也不像地獄,反而像很現代化,很乾淨的工廠甚麼的。
從維也納到布拉格,我是坐國際火車去的。奧地利和捷克共和國之間的國境,在一九八九年以前的冷戰時代,曾是資本主義陣營和社會主義陣營之間的境界。我那一次的旅行,還是在冷戰結束後不久,一九九○年代初期的事情。雖然已經沒有了兩陣營互相對立的緊張氣氛,但是在國境兩邊,仍然一看就看得出來生活水平的差距。
在布拉格火車站下車,我本來打算照樣到住宿介紹所去。然而,還沒離開月台之前就被一個矮胖的老婦女盯住了。她雙手拿著紙板做的牌子,上面寫著﹁ hotel﹂,顯然是為自己的飯店在找客人的。她走過來跟我說話,可是不會說英文,我們只好用手勢溝通。她提出的房價是一晚十六塊美金,我覺得很合理,馬上決定跟她走。
老太太帶我坐地鐵,然後又坐公共汽車,抵達了離市中心不遠的一條街。石頭蓋的公寓大樓有好幾層高,卻沒有電梯,非得走上去不可。安裝在天花板上的電燈不是一直開的,而是我們走上一層,前邊的燈會自然點上,後邊的燈則自然關上的。大概有感應器吧。走到五樓之前,老太太得休息兩次。看來她年紀有七十多,而且一條腿有點行動不便的樣子。
gypsy musicians
布拉格街頭的吉普賽音樂家。
當她拿出鑰匙打開房門時,我終於弄明白,她原來不是開飯店、賓館之類,而是把自己家裡的房間騰出來給旅客住,以賺點零用錢的。一間公寓,大約有七十平方米︵約二十一坪︶左右,一進去左邊有兩個房間,右邊有廚房兼餐廳,裡頭是浴室。門口邊的一個房間似乎有人活動,但是一直沒出來,好像是老太太的兒子在裡頭隱蔽生活。她打開門讓我進去的房間裡,除了一張行軍床以外,有整排的書架和書桌,好像就是書房。書架上擺著馬克思、列寧等社會主義經典,以及俄國文學作品。另外,有知識分子模樣的中年男性的照片,我猜是老太太的已故丈夫。
經過多次嘗試後我確定,和老太太之間的共同語言只有德語。但是,我學德語是十多年前的高中時代,而且當時也並沒有學好。還記住的幾句話,如﹁我是個女學生﹂,早已不符合我的生活狀況了,一點用處都沒有。彼此之間的溝通完全不成立。但她對我是滿好的,在廚房裡倒土耳其式咖啡︵小杯子底下有泥土般的咖啡粉︶,加大量的糖,給我喝。飯桌邊有木頭做的小炕,老太太白天當沙發,晚上則當床睡覺。
從老太太家,我每天出去觀光,回來在同一條街上剛開張的咖啡廳坐一坐。資本主義傳到布拉格來還沒多久,街上處處可見老闆親自設計裝潢的小規模商店、餐飲店。我去的一家具備著義大利製電動咖啡機,提供地道的 espresso。店名則叫做 depresso,應該是 espresso和 depression︵憂鬱︶加起來的吧,別有味道,也挺幽默。以黑色為主的室內裝飾特別酷,來喝咖啡的當地年輕人散發著大都會特有的憂鬱氣質。一個吉普賽模樣的男顧客老坐在櫃台邊,我每次走過時,他都揮手吹口哨,讓我非停一下不可。我不知怎地不能拒絕,也許是吉普賽魔法所致。
布拉格特別美麗,應該可以說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城市吧。中世紀遺留下來的老建築到處都在,市內幾處丘陵亦提供獨特的視野角度,居民的審美標準也明顯很高。捷克傳統的波西米亞玻璃杯子華麗極了,老太太家的櫃子裡也陳列著兩套;我很想要,但是考慮到接下來的旅程而沒有買,結果事後幾年都後悔不已。布拉格有古老的教堂、壯麗的城堡、莫札特本人曾彈過鋼琴的酒吧、卡夫卡家的墳墓,以及一九八九年天鵝絨革命發生的地點,還有米蘭昆德拉小說留下的很多聯想,整個城市充滿著說不完的故事。其中有浪漫的,也有可怕的、哥德式的。當我被重疊多層的歷史所迷惑而頓時發呆的時候,忽然來了一批吉普賽小孩,同時把手放進我上衣和褲子的幾個口袋裡。等我嚇了一跳,大喊出來,他們已笑嘻嘻地同時走開。
在布拉格待的幾天裡,我也坐火車去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納粹為了消滅猶太民族而設置了集中營的小鎮terezin。小地方的房子,不知怎地,大多都塗成蛋黃色,那可說是中歐的基色。空氣裡能聞到燒煤的味道,讓我想起中國東北。也許是我曾在東北也訪問過二戰遺跡的緣故。中國的戰犯是日本人,中歐的戰犯是德國人。到了舊集中營的門口,要買票進去,我跟當地人的溝通,又只好用拙劣的德語進行。
人類歷史上最惡劣的罪行發生的地方,看來卻一點也不像地獄,反而像很現代化,很乾淨的工廠甚麼的。發現這一點,我嘴裡嚐到胃液逆流的味道。回多倫多以後,我告訴捷克出身的朋友米羅舒,在布拉格的日子裡去了一趟 terezin,沒想到惹得他大怒。他說:捷克共和國有無數的名勝古蹟,都值得去參訪,為甚麼偏偏要去德國人犯罪的地方?我沒有跟他爭論,但是心裡很清楚:就是為了理解,在歷史上、地理上,我站的地方在哪裡。
dumplings之迷
我在布拉格的最後一晚,去火車站附近的歌劇院,充分享受了對於全身感官包括味蕾的饗宴。
捷克人的主食是一種蒸麵包,看起來很像中國饅頭,切成圓片後放在主菜旁邊一起吃。捷克菜的味道既鹹又油,用一個詞概括就是﹁重﹂,令人想起歐洲黑暗中世紀的﹁重﹂,而跟波西米亞玻璃的華麗輕巧一點也扯不上關係的﹁重﹂。總之,非得配上乏味蒸饅頭否則很難下嚥的。那種麵包,在英文菜單上稱之為 dumplings,跟餃子的英譯一樣,令人摸不著頭腦。
後來,我從布拉格坐夜車,抵達了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當地飯館的英文菜單上都寫著dumplings,但這回不是捷克般的蒸饅頭了。令人更加摸不著頭腦的是,匈牙利人的主食dumplings是麵疙瘩,而且是沒有義大利麵精緻的純粹疙瘩。
說起來也很奇怪,文化水平之高壓倒全人類的老哈布斯堡帝國,為甚麼單單飲食文化就這麼單調?吃的不是乏味的饅頭就是不像樣的麵疙瘩?而且連提供不同的英譯也懶得做?是否認為吃美味是宗教上的罪惡?但他們不是以禁慾主義出名的新教徒,而是跟快樂主義的法國人、義大利人一樣的天主教徒。
不過,哈布斯堡帝國也不是沒有美味。我在布拉格的最後一晚,去火車站附近的歌劇院,充分享受了對於全身感官包括味蕾的饗宴。首先,那座老建築內外都壯麗如夢,令人大飽眼福,而且比維也納國家歌劇院小得多,令人感到加倍親切。其次,男女老少的觀眾們都穿上古色古香的禮服來,氣氛跟節日一般喜氣洋洋。其三,演出水平很高,而且觀眾反應極其熱情;每一場結束後都重複謝幕好多次,結果一晚的演出從剛入夜起延續到深夜,花上好幾個鐘頭。最後,幕前和幕間在大廳酒吧提供的酒水和小吃品質都一級棒!是香檳酒配上俄羅斯產黑魚子醬三明治呢!而且價錢驚人地便宜!我敢說,捷克歌劇院酒吧是世界音樂廳之王。
所以,那晚我恨不得留到最後,盡情享受極致的款待。但是,去布達佩斯的夜車票早已訂好,行李都寄存在火車站了。夜車離開布拉格後,子夜將經過不久前剛脫離捷克的斯洛伐克共和國,再往匈牙利去。布拉格車站的售票員說,即使光通過,都需要辦斯洛伐克簽證的,但是布拉格沒有斯洛伐克大使館。怎麼辦呢?好在我曾經在社會主義的中國大陸單獨旅行過很多次,從經驗知道對付荒謬情況的最佳方法就是:不理。因此,我上了火車臥鋪後,馬上閉眼睛睡覺了。深夜裡似乎有官員上車來說了甚麼,我都不肯起來,堅持兩字方針到底:不理。
外面轉亮,我終於拉開床邊簾子時,火車已經開動在匈牙利國土上了。對面位子坐著四、五個義大利人。他們是年輕的高中女教師和她的學生。其中只有女教師會說一點英語,至於學生們全不會。在那年代的歐洲,英文的普及率實在不高。
火車到了布達佩斯,感覺猶如從中世紀回到現代。布拉格人口有一百多萬,布達佩斯則有兩百萬。人口多一倍,城市規模則大上好幾倍。布達佩斯原先是歐洲屈指可數的大城市,一八九六年開通的地鐵在歐陸是最早的一條。布達佩斯火車站月台上,拿著﹁ hotel﹂牌子的人比布拉格多出幾倍,他們的態度也比布拉格的老太太積極果敢好幾倍。有個二十多歲的女性已經抓住了幾個客人,連我都抓住,一起送到小巴士上去。這家個人旅館竟然有專車接送客人。可見匈牙利的資本主義比捷克發達得多。
上車後我才發覺,其實這家旅館離市中心頗遠,車子在山崖上一直開走了近半個鐘頭。﹁沒關係的,我會早晚都接送。﹂年輕女老闆用好幾種語言向旅客們說明。她精通多種語言:英語、法語、德語、義大利語,當然也會說匈牙利語。﹁還有嗎?﹂我問。﹁希伯來語﹂,她回答。原來,她是猶太人。
布達佩斯的雞蛋頭
此時我三十一,早已實現了從小的夢想遠走高飛,可是誰料到,不知不覺之間好像闖進了自我放逐的一條路:想回去卻找不到回程路,也記不起我該回到哪裡去。但願這不是死路一條。
布達佩斯郊區的個人旅館,很像日本滑雪場的民宿:在簡樸的房子裡,有好幾個小房間,房客幾乎全是年輕遊客。在樓下的餐廳兼客廳裡,大家有事沒事地坐在一起,聊天呀,吃點零食呀,拿起吉他唱唱歌呀。
我在中國念書的時候,有個同學出身於布達佩斯,據說是年輕時候躲藏在朋友開的車子後邊的行李箱裡,偷渡去西方的。我到中歐旅遊之前,有機會跟那個同學通電話聊天,她給了我布達佩斯一個老朋友的姓名和電話號碼。我在布達佩斯的旅館放下了行李後,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打那個號碼看看。接到電話的人同意我訪問他的公寓。
位於市中心的公寓大樓,大概有一百年的歷史了,設計特別壯麗,呈現出二十世紀初新藝術派的風格,足夠證明往年哈布斯堡帝國的實力。布達佩斯曾是帝國內僅次於首都維也納的第二大城市。直到二十世紀末,布達佩斯人還經常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只要是維也納人能做的東西,布達佩斯人也一定做得出來,而且價錢便宜許多。﹂同學的朋友打開房門讓我進去,裡面的天花板非常高,四面牆壁都用白色灰漿漆得乾乾淨淨,給人美術館一般靜謐的印象。這樣的房子若在維也納的話,一定至少值一百萬美金了。我不知在布達佩斯會是多少錢。牆邊安裝的大書架,從下到上有好幾層,好比是圖書館的藏書庫。
他自我介紹說是作家、評論家兼雜誌主編,並送給我他剛出版的英文旅遊指南書,題為︽ budapest: a critical guide︾。作者的名字是 andras torok。﹁這是雞蛋頭為雞蛋頭寫的一本書﹂,他用流利的英語講。﹁ a book written by an egghead for eggheads﹂。雞蛋頭?我之前好像沒聽過這個英文詞。他解釋說:﹁有詼諧和自謔的味道。雞蛋頭是知識分子的意思﹂,當然作家年紀四十左右,黑髮分邊,留點鬍子,頗有知識分子的氣派。
他說:﹁布達佩斯曾經是中歐的巴黎,經過社會主義時期的冬眠後重新醒過來,很多人要把它建設成現代化的大城市。可是,我本人倒認為,布達佩斯最好成為中規模、高水準的文化城市,例如阿姆斯特丹。﹂我馬上想起在阿姆斯特丹機場吃的燻魚三明治。他也說:﹁外國人以為吉普賽音樂是匈牙利音樂,其實是天大的誤解。﹂作家顯然不大喜歡社交,全身散發出﹁並不歡迎來客﹂的訊息,我得匆匆告辭了。好在對方給了我詳細的旅遊書,對理解布達佩斯很有幫助。
在語言學上,匈牙利語不屬於歐洲語系,反而跟一些亞洲語言有共同點。我在布達佩斯街上、車站看路牌、指示牌,也無法從字眼猜測出意思。這情形和在維也納、布拉格的經驗很不一樣;在那兩個中歐城市,我至少能知道東南西北。可是,看匈牙利語的地圖,連東南西北都搞不清楚。為了解讀布達佩斯,我在書店買了一本匈英辭典,和雞蛋頭作家寫的旅遊書,一同起了很大的作用。
當時,匈牙利有許多從中國大陸來的移民,據說達七萬,大多從事著買賣。郊區一處露天市場,有專門為中國商人劃好的一塊。他們坐西伯利亞鐵路,把中國和俄羅斯的物品帶到中歐來賣。他們看到我就熱情地揮手,以為是同胞吧。路上的匈牙利人則個個都向我喊聲:﹁ kinai!﹂原來是匈語﹁中國﹂的意思。
布達佩斯市內有好幾處溫泉,都可追溯到羅馬帝國時代,建築風格倒明顯受著伊斯蘭文化的影響。布達佩斯從十六到十七世紀曾經被土耳其人占領。自從羅馬時代,歐洲人一直喜歡泡溫泉。他們熱愛溫泉的程度,可從布達佩斯溫泉浴室和溫泉公園的面貌看得出來。不僅建築美麗,設備齊全,裝修完善,而且提供各種按摩服務,顧客能享受到對於全身感官的第一流款待。
我每天從上午就去各個溫泉點享福,發現除了當地人以外,還有不少德國人老遠來洗溫泉浴。有趣的是,匈牙利人和德國人,脫下了衣服以後的裸體也很不一樣。前者過了三十歲,大多是稍微肥胖的中年人模樣;後者則往往保持著體育選手一般的緊實身材。在溫泉公園,男女老少都穿上泳衣在大水池裡一起泡,有些人還站在水裡下國際象棋,棋盤是浮在水面上的。我本人還是比較偏好室內浴池。一絲不掛地一會兒跳進熱水裡,一會兒跳進冷水裡,或者走進蒸汽室,在烤箱裡坐一坐,沒多久全身皮膚就跟小娃娃一樣滋潤起來。溫泉浴室在市內至少有五處,其中二十世紀初新藝術風格建築的gellert浴室最為華麗。
從溫泉出來,就去宮廷般優雅的咖啡廳。規模之大,裝潢之豪華,簡直像哪裡的王子召開舞會的場地,而且各種各樣的純正維也納式點心做得跟珠寶一樣精緻漂亮。背景音樂當然是匈牙利圓舞曲了。這讓我想起來,東京新宿等地曾有過設計仿西洋宮城的大咖啡館如 etoile。原來,其原始意象也來自中歐奧匈帝國。
既然有絕佳的溫泉浴室和極好的咖啡點心店帶來雙重的幸福,即使匈牙利人的主食是不像樣的麵疙瘩,我也對他們不再有任何意見了。何況,傍晚在街上開門的葡萄酒屋,在溫暖的氣氛中提供世界第一流的 tokaji白葡萄酒,跟鹹中帶甜的 hungarian salami︵匈牙利風味香腸薄片︶一起吞下,保證對人生不會有更多的要求了,而且晚一點還有整天活動的最高潮:鑑賞歌劇。市內幾家歌劇院和音樂廳,每晚都有不同的古典節目,讓人能夠以廉價欣賞高水準的藝術演出。真是難能可貴!
從我這一類度假客的觀點來看,布達佩斯可以說是理想的去處。物價便宜,但是應有盡有:溫泉、咖啡館、葡萄酒屋、歌劇廳,以及滔滔流去的多瑙河。︵我小時候在河合樂器公司舉辦的兒童音樂教室裡跟一批同學合奏過︿藍色多瑙河﹀,在前排中間站著打木琴,二十多年後果然一個人在河邊漫步,真是感慨萬分。︶布達佩斯唯一缺乏的是布拉格產的波西米亞玻璃杯。我恨不得再去布拉格一趟買一套。但是,如果那麼做,說不定我將一直留在中歐,失去回加拿大的原因了。
此時我三十一,早已實現了從小的夢想遠走高飛,可是誰料到,不知不覺之間好像闖進了自我放逐的一條路:想回去卻找不到回程路,也記不起我該回到哪裡去。但願這不是死路一條。
南
方
熱
帶
的
誘
惑
南方主義
旅遊的本質,也許始終都是迴避現實。憧憬熱帶島嶼之心,直到今天擺脫不了﹁南方主義﹂。
憧憬南方島嶼之心有違背道德的嫌疑。以移居南太平洋大溪地島的法國畫家高更為例,雖然作品中的熱帶女人很有吸引力,但那明顯是野蠻的魅力。她們連衣服都不穿,跟歐洲文明世界沾不上邊。
對近代以後的西方人來說,南方島嶼是殖民地的別名;當地居民的地位天生就比自己低。於是在英國作家毛姆的小說中,熱帶森林的居民是原始環境的一部分,跟大自然相融合而消失。使北國來的殖民者不時感到不安和恐懼的,恐怕是他們壓抑在潛意識中的罪惡感。
長期以趕上西方為目標的東方人,不知不覺之間也受了那種﹁南方主義﹂的影響。一提到熱帶島嶼,大家就不約而同有一種成見、偏見:在美麗的海灘上,椰樹隨風飄搖,天真幼稚的土人過著樸素、快樂、原始的生活。北國人對南洋的想像簡單如漫畫。當然,熱帶的現實則複雜、豐富得多了。只是南下的旅人視而不見,寧願留在自己頭腦中的想像裡而已。
旅遊的本質,也許始終都是迴避現實。憧憬熱帶島嶼之心,直到今天擺脫不了﹁南方主義﹂。北國旅人需要忘記難堪的現實時,便購買廉價的度假行程飛往熱帶,尋求大自然和土人提供的安慰。
選擇古巴
我自認為是進步分子,要跟帝國主義殖民者劃清界線的。還是去獨立自主的古巴好!
那年冬天,多倫多特別冷。一日復一日,天氣預報都說:「計算寒風效果(wind chill effect)在內,明天將是零下二十五度。」加拿大的公寓,歸功於中央空調系統,屋子裡滿暖和,穿著短袖衣服也不覺得冷。但是,往窗戶外看,幾乎沒有行人,也不奇怪。若要出去,非得在兩層襯衫上外加一件大毛衣,圍上純羊毛圍巾,戴上毛帽,套上長手套,然後穿上羽絨大衣和防水靴子,否則會凍死。
在寒冷的日子裡,加拿大人常常去南方避寒。有人開車去美國南部的亞利桑那州,也有人去佛羅里達海灘。往加勒比海島嶼的度假旅遊團也不少。因為加拿大曾經是英國殖民地,人們對同樣屬於英國聯邦的牙買加有親切感,而且英文通用,所以最多人去。另外,中美的永世中立國哥斯大黎加治安良好,保持著頗佳的形象。不過,比較一下價錢,最有競爭力的倒是美洲唯一的社會主義國家古巴。當年去度假一週的費用,連機票加住宿,五百塊加幣都用不著。
自從二十世紀中的革命以後,卡斯楚將軍一直掌權的古巴,長期敵對一水之隔的美國。可是,和加拿大卻保持著友好關係,有固定的飛行航線。聽說,駐哈瓦那的西方外交人員不能去佛羅里達海峽對面的邁阿密購買日常生活用品,非得乘兩個半小時的飛機到多倫多來逛百貨公司、超級市場。對加拿大人來說,古巴並不是完全陌生的國家。儘管如此,要去度假的人還是不多。畢竟,在普通人眼裡,古巴是個留著大鬍子,穿著軍裝的獨裁領袖掌權的古怪社會主義國家。
在那寒冷的冬天,我決定去加勒比海一趟,主要是為了向嚴冬請假。我真想躺在熱帶沙灘上,被海風吹著盡情曬太陽。北國的生活使我全身都緊張透了,我深深感到放鬆之必要的。不僅是身體,而且精神都需要放鬆。於是在旅行袋裡,除了游泳衣以外,我也放了兩本克莉絲蒂的推理小說,在海邊躺著看,會是滿好的精神鬆弛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