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說﹁外國的月亮圓﹂,西方人說﹁隔壁的草坪綠﹂,日本人則說﹁別人的老婆美﹂,大概都跟惰性有關。自己國家的月亮、自己家的草坪、自己的老婆,都司空見慣,沒甚麼新鮮感。相比之下,別人的東西令人刮目相看,結果覺得別具一格。這麼說,即使是自己國家的月亮、自己家的草坪、自己的老婆,離開許久後再見,就會顯得圓、綠、美了。聽說海員的夫妻關係特別圓滿,恐怕就是這個道理。

我終結長達十二年的海外生活搬回故鄉東京的時候,好幾個海外朋友都異口同聲地問了我:﹁日本,你能習慣嗎?﹂他們知道,我是受不了日本社會的種種才離鄉背井在海外漂泊的,於是擔心我回去以後會不會跟從前一樣感到彆扭、不自在。

其實在那十二年裡,我對日本的感覺逐漸變化了。當初,我的抗拒感特別強;不管對日本的家庭關係、公司文化、社會風潮,還是男女地位,都覺得難以接受,格格不入。二十二歲的時候,我曾真想做個外國人的。後來,經過中國去了加拿大,在移民國家申請入籍並不困難。但是入了加拿大籍,我就會失去自己的日本背景嗎?我願意失去嗎?失去了以後,能做百分之百的加拿大人嗎?我願意做嗎?在加拿大,每一個新朋友都問我:﹁你為甚麼在加拿大?為甚麼不回日本去?﹂我越來越覺得不容易回答,因為加拿大的草坪只有夏天才是綠色的,反之在漫長酷寒的冬天一切枯萎乃是北國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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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去了香港,人家也一樣問我:﹁你為甚麼在香港?為甚麼不回日本去?﹂亞熱帶的草坪一年四季都呈綠。然而中秋節吃了那麼多月餅,而且是含豬油的,誰都會嫌油膩;仰天看見的圓月,美是美,但也並不顯得特別圓。經過十二年的海外生活,我體會到的最大教訓是:人間沒有西方淨土。或者說:月亮在哪裡都是一個樣。

在生活領域,可以說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亦可說家家都有歡樂的時刻。有一次,我從香港回東京幾天,飯桌上有螢烏賊刺身。這種全長不到五公分的迷你烏賊只生存在日本海富山灣,每逢春天晚上在海裡發光的樣子美麗如幻。以前東京魚店賣的螢烏賊只有熟的。歸功於運輸方法的進步如今能夠吃生的了。沾了點醬油和綠芥末,整個放進嘴裡去,我覺得:這也可以是回國定居的充分理由。正如我當初聽說加拿大人每週都吃牛排而辦了簽證,後來想念﹁飲茶﹂之餘搬去了香港。

不過,上面一切怕是贅語,說句中國老話就罷了:﹁樹高千丈,落葉歸根。﹂

 

 

 

 

 

 

裝作日本人

 

相當長時間,我自我感覺裝作日本人。我有百分之百的日本血統,看樣子跟別人沒有分別,所以只要不開口說話,別人猜不出我腦子裡想的跟他們多麼不一樣。

從二十二歲到三十五歲在海外生活,人會變得很不一樣。至少我自己,回日本以後發覺:家人朋友等所記住的﹁我﹂和本人認識的﹁我﹂相距很遠。曾經有過的不少習慣,我早就放棄了︵﹁謝謝,我不抽菸了﹂︶。曾經有過的不少想法,我也早就改變了︵﹁不,外國的月亮並不比日本圓呢﹂︶。雖然蝌蚪長大了以後也只會變成青蛙,但是曾經跳進過隔壁水井一次的青蛙起碼知道世上的水井不止一口︵﹁可是那邊的水也不見得更甜喲﹂︶。本人最大的變化以及跟日本人之間最重要的異同,就是我不再崇洋了。當然,不崇洋不等於排外,說不定反而是徹底洋化的結果。

相當長時間,我自我感覺裝作日本人。我有百分之百的日本血統,看樣子跟別人沒有分別,所以只要不開口說話,別人猜不出我腦子裡想的跟他們多麼不一樣。而且在日本,不同於在北美或在華人文化圈,不說話、少說話都不算不禮貌,人們順理成章當我是個安靜的女人。再說,回到了日本,不再有人問我:﹁你為甚麼在這裡?為甚麼不回去?﹂這真讓我鬆了一口氣。不過,一些人倒有過跟我很不一樣的經驗。比如說,我多倫多時代的好友比特。他父親是日本人,母親是加拿大人,自己在日本長大到大學畢業,後來去多倫多念書做事,差不多四十歲時跟日本女人結婚回國了。他在日本最大的問題是與眾不同的外貌。尤其在他居住的北海道小鎮,老外模樣的人非常少,每次比特上街都有人回頭凝視。﹁在加拿大多好呀,大家都以為我是中美人甚麼的,一點兒也不稀奇。﹂他說。為了拒絕別人好奇的眼光,他開始老是戴著大耳機上街,誰料到反而引起了鎮民們更大的興趣。

﹁回日本,你生活習慣嗎?﹂海外朋友打來電話問。﹁不是習慣不習慣的問題,﹂我回答,﹁你一旦學會了做人,在哪裡都會做人的。﹂但的確,我是在海外漂泊的十二年時間裡才學會了做人的。如果沒有出國,恐怕我對日本社會一直有格格不入的感覺,結果天天過得很彆扭、很不自在。

 

 

 

 

 

 

 

 

 

 

 

 

 

母語世界

 

二十二歲出國的時候,我的一個目標是在海外獲得堅強的自我,並爭取獨立於母親的生活。然而若是單身,我恐怕十二年後都不敢回東京。

還是要說實話。我之所以十二年之久一直不願意回日本,以及十二年以後決定回國定居,都有具體的原因。我長期在海外漂泊,說到底就是自我放逐。二十二歲的我深深感到,也被別人勸導:除非逃出家門否則沒辦法做人。家庭尤其母親對我的影響非常大,除非離她走得很遠,我根本不可能獨立思考也不可能自主行動。我在海外開始用英文、中文寫作,也是為了開拓母親無法進來,真正屬於我自己的空間。反之用母語日文寫作,我總是揮不掉在母親面前演戲的感覺。︵她是很蠻橫的導演,命令你去演她所指定的角色;而我從小被訓練成優秀的演員,只要導演使一下眼色,就會自動演起戲來的。連從嘴巴出來的話是自己的想法,還是被迫說的台詞,都搞不清楚。︶

我看見過加拿大的草坪和香港的月亮,也經常被人問:﹁你為甚麼在這裡?為甚麼不回去?﹂開始想回日本。︵我得補充,在香港遇上一九九六年的保釣運動而受牽連,失去了大部分工作和收入,也是一個原因。︶但是母親身邊,我還是絕對不敢回去。於是一時考慮:先念研究所拿到學位以後回日本,在西南部的小地方找個小規模大學的職位,半引遁式地過後半生。那樣子,即使被母親發現,她也不大會來干涉我了。

我後來決定回東京,因為未婚夫在那兒。我們的新居在西郊,離娘家坐車四十分鐘。有了這麼點距離、十二年的時間、加上能鎖住的鐵門和丈夫的保護,我才有了信心能夠經營獨立的生活。︵我這麼寫,恐怕會有人覺得過於誇張。不過,我有個日本朋友,她母親跟我母親屬於同一類型。她說,單身獨居的時候,有一天下班回房間開燈赫然發現,地上躺著母親和父親。果然是為了檢查女兒的私生活,事先沒通知直接就來過夜的。我母親也經常想出類似的突襲,但她不是自己來的,而是專門派別人來的,以便在監督效果上還增添搗亂效果,並且自己能夠躲在幕後。比如說,她得知我家有客人,就偏偏選擇那天派弟妹等送東西來,當然事先絕不會通知。︶

二十二歲出國的時候,我的一個目標是在海外獲得堅強的自我,並爭取獨立於母親的生活。然而若是單身,我恐怕十二年後都不敢回東京。把未婚夫當鐵盾搬進西郊的新居後,母親也曾發動過騷擾作戰,也施行過忽視作戰。風波多少是難免的,但最後我們還是取得了勝利。儘管如此,我的寫作生涯仍然以外文為主,因為總覺得比母語自由。

 

 

 

 

 

 

 

 

 

東京美味

 

味覺是經年成熟的。有一天,我發覺吃快餐店的漢堡等於浪費生命。有美酒、美食的生活才值得活。

我曾經一個人跑遍日本各地,那還是念高中的時候。後來的十多年,我主要在海外拚搏,重新發現故鄉山河的時候,已經三十多歲,身邊有另一半了。我常勸年少的朋友們趁年輕去旅遊。年輕人有的是自由時間和體力,特別適合於自己揹著背包長期旅行,而且確實有不少東西單槍匹馬闖世界的旅人才能看到、體會到的。話是這麼說,世上也有不少東西年輕人卻難以接近,比如說:美酒、美食。十八歲的旅人到哪裡都隨便找個快餐店填飽肚子就滿足,並不覺得可惜。我曾經也是那樣,覺得漢堡有世界性,甚至象徵自由。

味覺是經年成熟的。有一天,我發覺吃快餐店的漢堡等於浪費生命。有美酒、美食的生活才值得活。因為我二十二歲就逃出家門,之前在日本嚐美味的機會並不多。甚至有些日產山珍海味,如河豚刺身、.魚肝等,在海外日本餐廳才第一次吃到的︵前者在北京友好飯店的白雲日本餐廳,後者在多倫多教堂街博壽司︶。三十五歲回日本,幸虧身邊有個優秀的導遊,另一半曾為美食雜誌編寫多年,對各地食物和餐館都頗熟悉。

其實,東京的美味可多了。地道的日式蕎麥冷麵吃起來特別爽快,這是除了麵條本身和作料以外,用來洗麵條的軟水也特別甘甜可口的緣故。所以,鄉下御嶽山腳的小店﹁玉川屋﹂所提供的冷麵,就能跟東京市區的老字號﹁神田藪﹂、荻窪的新星﹁本村庵﹂的冷麵媲美,加上窗外有多摩川河流的悅目景色,歷來吸引許多文人,包括︽宮本武藏︾的作者吉川英治。遊多摩川上流會收穫很多,除了享眼福、口福以外,也能呼吸新鮮的空氣,很難相信這兒也是東京境內。多摩川的口福,還有當地﹁澤之井﹂釀造廠產的清酒和豆腐、只在清流裡生存的香魚燒烤,以及吉川英治遺孀經營多年的甜品店﹁紅梅苑﹂的和菓子等。

回到了市區,烤鰻魚是另一種老東京美味。東京式料理法是先蒸後烤的,所以鰻魚吃起來軟綿綿,一點也不油膩。東京的老店都提供﹁白燒﹂和﹁蒲燒︵紅燒︶﹂兩種烤鰻魚。先吃沾了點綠芥末醬油的﹁白燒﹂下酒,然後吃﹁蒲燒︵紅燒︶﹂鰻魚飯,同時喝﹁肝水﹂即鰻魚肝清湯,保證滿足。壽司大家都知道了。在東京,就得嚐東京灣產的小魚、小貝的壽司。前者以﹁小肌﹂為代表,這種魚看起來像沙丁魚,吃起來沒那麼肥。後者則以﹁青柳﹂為代表,橙色的貝肉特別好看,吃起來也特嫩特甜。

最後不可忘記的是天麩︵婦︶羅,簡單說來是裹上麵糊油炸的海鮮和蔬菜。但是,坐在專賣店的吧台邊,邊看廚師把一個一個材料放進乾淨透明的麻油裡靜靜地油炸,邊一個一個地趁熱品嚐,我估計誰都會大開眼界。那外皮的酥和裡面的嫩構成令人難忘的對比。東京有幾家名店,如新宿的﹁船橋屋﹂,不過連鎖性的﹁綱八﹂就很不錯了。關鍵在於占吧台邊的座位,先點最基本的﹁定食﹂︵套餐︶,通常會包括蝦、墨魚、鱔魚、南瓜、青椒等幾種天麩羅和米飯、味噌湯、醬菜,飯量少的人可以吃飽。然後,如果肚子裡還有餘裕的話,看看牆上貼的﹁今日推薦﹂;若逢春天會有野菜,若逢冬天則有鱈魚白,應時的新鮮材料炸著吃,也值得試一試。不管是蕎麥麵、烤鰻魚、壽司,還是天麩羅,傳統日本菜配日本酒是理想的拍檔。冬天喝暖的或熱的,夏天則喝冷的或常溫的,總之絕不可加水加冰塊。

發現關西

 

在新幹線車站裡就有大阪式﹁烏龍麵﹂、﹁551﹂中式肉包子、當便當吃的大阪名產﹁箱壽司﹂等五花八門的小店,都是東京所沒有的。

海外浪子不理解祖國大概是常有的情形。我去過西藏也去過古巴,但沒去過北海道、九州。其實,連對京都、奈良等古都的理解自中學時的修學旅行後也並沒有增加。至於日本第二城市大阪,去是去過,但印象很模糊,只記得是雜亂吵鬧的都會。不過,這在東京人當中並不算例外了。東京人很自大,以為首都東京是老大,乃應有盡有的世界性城市;偶爾去外地,不是為了滑雪就是為了泡溫泉,想不到外地還會有甚麼文化。

所以回國後第一次去大阪以及鄰近的奈良、和歌山等所謂關西地方時,我經驗的文化震撼真不小。在大阪下新幹線,人們說話的口音跟東京不同還在預想範圍之內,然而我卻沒有想到,他們連打扮的樣子都很不一樣。簡單而言,大阪人愛穿花的,連男裝也常見紅、黃、綠等顏色,跟黑色、灰色壓倒一切的東京男裝非常不同。再說,他們說話的聲音特別大,連老太太說話都少不了開個玩笑,簡直就是日本的廣東人。然後,在飲食方面,大阪人也特別活潑。在新幹線車站裡就有大阪式﹁烏龍麵﹂、﹁551﹂中式肉包子、當便當吃的大阪名產﹁箱壽司﹂等五花八門的小店,都是東京所沒有的。

坐環狀線電車去鶴橋,那裡有韓國人集中的地區,在密密麻麻的小巷兩邊,烤肉店鱗次櫛比。這裡也是日本不少明星的出身地。韓裔人士以往在日本受歧視,機關、大公司都不雇用他們,打入主流社會特別困難。結果有上進心的年輕人當中,志向實力主義娛樂界的為數不少。他們肯吃苦而通人情,於是討人喜歡,用日本姓名做起演員、歌手後,常獲得高人氣。日本的韓裔人士多開烤肉店,提供日本菜裡欠缺的肉,尤其是內臟類︵日本俚語稱之為﹁荷爾蒙﹂︶以及辛辣的味道。所以當日本人覺得身體虛弱需要補身時,去的就是韓國烤肉店。鶴橋一帶的氣氛相當大眾化,烤肉店的價錢也比東京便宜許多,主要是每一盤的分量多而材料十分新鮮,老闆娘也特別親切,令人後來多年都一直想念。

 

 

 

 

 

 

 

 

 

 

 

 

 

 

 

 

巡禮之道

 

親戚老人家說話,我只能聽懂一半,有時更完全聽不懂,好比在聽法語甚麼的。

大阪南邊紀伊半島的山地,二oo四年被指定為世界文化遺產,因為奈良縣吉野的大峰山、和歌山縣的高野山和熊野山,三座相距不遠的山嶽都是日本宗教史上重要的聖地,過去一千多年來一直有人從全國各地前來參拜。據傳說,吉野大峰山是八世紀﹁役行者﹂開創了山嶽宗教﹁修驗道﹂的地方,至今有人打扮成跟﹁役行者﹂一樣的山人模樣,在高山從事苦行以圖成仙。高野山則是九世紀入唐取經回來的﹁空海﹂和尚開闢了真言宗密教道場的地方,在海拔一千公尺的高山區,除了一百多所寺院以外,還有具備博士課程的高野山大學專門傳授密教。熊野山則從古代被視為聖地,後來成為﹁修驗道﹂的修行地,隨著佛教影響擴大,也被視為淨土;歷代天皇都從京都老遠徒步來參拜。

公公婆婆都出身於高野山腳,我們去那兒掃墓、拜訪親戚。紀伊半島雖說是鄉下,但是文化歷史很豐富,經濟上又相當富裕。光看農家房子蓋的樣子就曉得了,一點也不花稍,卻明顯用著優良的材料和高級的技術。親戚家的晚飯也教我驚喜。芝麻豆腐吃起來很濃郁,可以說是素菜中的奶酪。柿葉壽司是紀伊山地的土特產。從前山區吃不到海魚,卻有商人老遠把用鹽醃過的鯖魚帶過來賣。當地人過節時候用那種鹹魚做壽司,並拿柿葉包住,歸功於柿葉的殺菌作用可保存好幾天的。如今的柿葉壽司基本上為現做現吃。大盤上擺放的許多壽司個個都綠得發亮,看起來很特別,聞起來柿葉的香氣芬芳,吃起來別具一格真不錯。紀伊山地不愧為天皇貴人常光顧的地方,連簡單的素菜如紅燒豆腐乾,湯料裡似乎都用了大量冬菇,吃起來就與眾不同、高人一等。親戚老人家說話,我只能聽懂一半,有時更完全聽不懂,好比在聽法語甚麼的。後來得知,紀伊山地的方言保留著許多古代日語的成分。

公元十四世紀,日本皇家分裂成南北兩朝,當時南朝從京都搬遷去的地方就是吉野。現在的吉野以春天的櫻花出名,其實那是來參拜的善男信女一棵一棵奉獻的櫻樹成長開花後出現的佳景。吉野和高野山,至今是日本人祈禱大事的時候必到的地方。例如:權力鬥爭中失敗的政客往往到吉野大峰山發誓東山再起。高野山上則有許多大公司豎立的紀念碑之類。例如:某家啤酒廠大力推銷新產品之前,專門在高野山上為已故員工建了紀念碑;結果商品特別受歡迎,使得該公司的人深信是已故員工們在彼岸幫的忙。

我在吉野投宿於一家老旅館,據說是從前天皇也住過的。對皇家來說,吉野是家系分裂互相爭鬥過的地方,其因緣很不簡單。果然,那晚我做的夢頗為特別。白天在附近看見的景色也很不一般。但是恐怕最好不用談得太詳細。總的來說,古老的聖地故事非常多,一個民族的歷史似乎都記錄在那兒。

 

 

 

 

 

 

 

 

 

 

去沖繩

 

我在螢幕上看著飛行路程,恨不得一直飛下去到台灣、到香港、到馬來西亞、到天涯海角!

我曾經是天空上自由飛翔的小鳥,一有了孩子就變成了土地上牢牢扎根的樹木,一步都走不動了。兒子周歲的生日快要來臨之際,我天天在家裡抱著他傾聽沖繩的中年女性樂團﹁姐姐們︵ nenes︶﹂唱的歌。她們歌曲的旋律取自當地傳統民歌,歌詞則唱﹁人生嘛,差不多就差不多了﹂,聽著在腦子裡浮現海浪湧來湧去的沙灘,對心靈很有治療作用。已經很久沒有去旅行了。很難相信僅僅一年半以前,我們還是自由自在地一會兒在香港、一會兒在北京、一會兒在義大利、一會兒在東京。﹁去沖繩!﹂我一下決心就行動起來,推著嬰兒車去住家附近的書店買旅遊指南書,順便也去旅行社收集了簡介。

沖繩本島中部的恩納村有幾家度假飯店,都具備獨家的海灘和室外、室內游泳池。我仔細比較各家飯店客房的大小;既然是三個人住的,要盡量大的房間。但是日本飯店的房間都不很大,四十五平方米︵約十三、四坪︶算是最大的,根本比不上東南亞的度假飯店。再說,日本人的假期一般也都特別短,以三天兩夜為標準。看看各類套裝旅行的簡介,多數只包括從東京到那霸的來回機票,以及一晚在度假飯店、一晚在那霸市內的住宿而已。這樣子,能夠在海灘上待的時間只有一個下午而已,談不上甚麼度假。可是,日本最南部的沖繩,好不容易去一趟,三天兩夜實在太短了吧?於是我們決定在度假村和那霸多住幾個晚上,盡量享受難得的海邊假日。

帶著未滿一歲的頑皮男孩出門,連坐車也算是大問題。從西郊的家到東京灣邊的羽田機場,由火車到單軌車前後要換兩次車,花一個半鐘頭也到不了,令人討厭東京面積之大。幸虧日航班機一起飛,孩子馬上熟睡了,想必是剛才在車上耗盡了精力。我在螢幕上看著飛行路程,恨不得一直飛下去到台灣、到香港、到馬來西亞、到天涯海角!但是平生第一次做父母的面對著頑童手足無措,容易淪落到僕人地位,暫時顧不上自己的慾望。

 

 

 

 

 

 

 

 

 

 

 

 

 

 

 

日本式度假飯店

 

附近只有卡車司機停車吃飯的小館子,當然沒甚麼假日氣氛可說了。我也認為不該是這樣子。看來,日本度假飯店是只適合於逗留一天的地方。

下了飛機坐一個鐘頭的小車,直接往恩納村去。在偏僻的村莊設立的度假區,大規模飯店鱗次櫛比,給人非常人工化的感覺。也難怪,在這兒連沙灘都是人造的。我們的房間在公路邊,站在陽台上汽車的噪音很大。躲去房間裡吧,總共四十五平方米的客房裡放了張大床,剩下的空間沒多少,尤其當孩子開始拍打氣球玩耍之際。去海邊吧,三月中旬的沖繩氣溫不高,才二十度左右,颳起風來冷颼颼,不如到室內游泳池避寒。學校還沒有放假,度假區看不到學齡兒童,室內游泳池讓我們獨占,本來可以說是優勢,淡季的度假飯店卻多多少少教人感到寂寞。

看來,這家飯店的多數遊客是從日本全國參加旅遊團來的老年人。他們坐大型巴士傍晚抵達,排隊去餐廳吃套餐以後直接回房間休息;第二天吃完早飯馬上坐巴士往下一個目的地出發。真不愧為聞名於世的日本旅行團,匆匆忙忙得可以。甚麼海灘、游泳池,對高齡團員們來說只是遙遠的背景而已。在大型巴士上嘴裡吃著零食跟其他老人聊天,才是他們旅行的主要內容。

在巨大的度假飯店裡,不屬於團體的旅客,似乎只有我們和另一個小家庭,同樣是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夫妻。我們跟他們,在餐廳、沙灘等地方經常碰面,自然搭起話來了。原來,他們也是老遠從東京來,也一樣沒有想到早春的沖繩太冷不能洗海水浴。﹁我以為不是這樣子的﹂,小朋友的媽媽嘆了口氣道。她指的不僅是度假飯店的狀況,而且是育嬰的日子本身。當代日本社會不存在保母,也甚少有祖父母願意照顧孫子女,結果育嬰的責任全部得由父母直接負擔。尤其是做母親的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沒有時間喘口氣,即使到了度假區,還是得老看著小朋友,不能完全放鬆下來。這是日本的社會文化環境所致,個人的努力難以一下子改變。

老人旅遊團出發以後,白天留在飯店裡的旅客寥寥無幾。到了中午,我發覺,只有一樓的咖啡廳在營業,其他餐廳則只專門供應晚餐。但是,才這麼一家咖啡廳,剛才吃過早飯不在話下,其實前一晚抵達的時候也順便吃了晚飯。怎麼辦?又要在同一個地方吃飯嗎?不如到外邊找別的地方吧。可是,度假村位於偏僻的地區。我們出了大門,推著嬰兒車沿公路走了好久,附近只有卡車司機停車吃飯的小館子,當然沒甚麼假日氣氛可說了。我也認為不該是這樣子。看來,日本度假飯店是只適合於逗留一天的地方;傍晚抵達早晨離開,雖然不能好好利用各類設施,反而能保持美好的幻想。而且白天沒有客人就能讓工作人員休息。但這樣子,還算是度假飯店嗎?

沒過幾個鐘頭,又要解決吃飯問題了。飯店二樓有壽司店、天麩羅店、義大利餐廳,但都很高級,一看就不是帶嬰兒去的地方。何況每一家的個人平均消費都定為五千日圓︵約合五十美元︶;每晚都去荷包可是會大失血。這時候,一個又一個老人旅行團又從大型巴士走下來,被導遊分配到房間去卸下行李,馬上在大廳裡再集合,排隊到各家餐廳吃飯去。一絲不亂得簡直是支老人軍。他們參加包三餐以及全部觀光項目的旅行團,事先交好了費用,就沒有任何事情得自己考慮了。相比之下,像我們這樣選擇了個人旅行,在日本度假飯店可得要面對一大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