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深秋的百山祖,桂花喷香,四面山林像染了好几遍,沉郁的深绿底色上,这里一大块放荡的金黄,那边一大片乱乱的淡紫,不定哪里,又迸出一树火红。赶上夕阳落照,层次就更丰富了。

今天轮到嘉尔和龚吉值班,他们要去马尾际瀑布一带巡视,那里分布有三个食物投放点,分别是11号、12号和13号。但嘉尔临时有事,要到乡政府去一趟,就和龚吉约好,下午在福建柏树林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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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尔没想到,她会遇上了谁,这一相遇,也让她刻骨铭心。

中午时分,嘉尔办完事,在廊桥口上等班车,看看太阳略偏西,她走进桥头一家米粉店,要了碗酸辣米粉。

自“奎奎”和“祖祖”会合,当地几个乡政府都大力宣传,向村民普及老虎的重要性。这里面除了老虎和环境、人类共存的大道理外,还有更实惠的教育,一旦华南虎在百山祖保护成功,偏僻的山沟将举世瞩目,国内外资金和旅游收益不要太多喔!

这些宣传效果不错,村民意识到野生老虎和自家利益的关系,有些村民自发把羊赶往山林,还有些乡村的小学生更感人,他们凑钱买了几只兔子,朝保护区放生。纵然兔子不是老虎的口粮,精神仍可嘉。

所以,嘉尔一进米粉店,就被老板娘认了出来,她坚决不肯收嘉尔的钱,说算是给华南虎做点贡献。

嘉尔钱都拿出来,老板娘就是不收,几番推让,惹人注目,让她不免尴尬。

“那你替我买一碗吧,”隔壁桌上一个男人突然插话:“我还没吃饱。”

嘉尔转过头,这是彭潭!但在当时,她根本不认识他,更不知道他在望远镜中,早已认识了自己。

这个男人身上那种深沉阴郁的气质,给她留下了印象。

“你这个大男人,真当不识相,好意思吃人家女娃的!”老板娘不高兴了。

“她比我钱多,就算是扶贫了。”彭潭不动声色。

“没关系的,我替他买吧。”嘉尔拿出两份的米粉钱,对老板娘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下次再请我。”

“那我就不客气了。”彭潭端起一碗米粉,自顾自吃起来,也不说声谢。

老板娘狠狠白他一眼,也不再和嘉尔谦让了。

嘉尔刚吃完米粉,班车到了,她匆忙上车,彭潭后脚跟上。车上正好还有两个空座,彭潭一屁股坐在嘉尔身边。

“你到哪里去?”嘉尔问:“要不要我帮你买票?”

“马尾际瀑布。”他真不客气。

嘉尔一愣,她和龚吉约在那里见面,却不知道,彭潭是到那里等候,待天黑,好把进山查看虎套的弟弟接出来。

她和他,是真正的冤家对头!但这一会儿,彼此的关系,是单向透明。

看嘉尔买了两张一样的票,彭潭一笑:“怎么,要跟我到家里去拿钱?”

“没有啊,我在那里约的一个朋友。”

彭潭看着她,眼神直勾勾的,很有些无礼,话倒还中听:“姑娘,不光模样长得俊,心肠也不错。”

“谢谢,听口音,你不像是本地人?”

“外地的,来庆元收购香菇。”

“是做生意的呀,”嘉尔有些好笑:“怎么穷得连碗米粉都买不起?”

“还不是你们保护老虎,山封了一大半,野山菌没了。”

“所以你才让我给你买吃的和车票,是这意思吗?”

“没准是吧。”彭潭脸上模棱两可。

“从长远角度看,野生虎保护得越好,生态越好,不管是香菇是山菌,都才长得好。”

“是,老虎多了,把野猪吃光,野山菌都留给人了。”

“不是这个公式!”嘉尔很认真:“老虎不会吃光野猪,老虎能优化野猪的种群,有利于野猪的繁衍。野猪不光是吃山菌,它的粪肥能促进山菌的生长,它们是共生关系。”

“老虎优化野猪什么?”彭潭真的没听懂。

“优化野猪的种群。”

“稀罕!我只知道老虎逮野猪吃,没听说还会优化什么群。”

“食肉动物捕猎,都习惯弃难就易,老虎捕到的野猪,基本上是老弱病残,这样就保证活着的野猪,都是健壮和优良的。”嘉尔说:“野猪数量多了,会对生态造成破坏,数量少了,植物新陈代谢慢,长势也不好。非洲草原上的狮子,就是起到优化草食动物种群和保护草原的作用,和老虎一个道理。”

“今天没白吃你的饭,可长见识了。”彭潭阴沉一笑:“老虎还真是宝贝,就怕树大招风,哪天给人‘嘎嘣’一声,毙了!”

“我不喜欢听你这样说话,”嘉尔脸一板,怒气冲冲:“真有这样的人,他就是人民公敌!”

“呵,为一个老虎,说翻脸就翻脸!”彭潭笑道。

嘉尔听得出这话中的调侃,便不再接话了。

长途班车在马尾际车站停下,嘉尔和彭潭下了车,车很快就开走了。

“你往哪里走?”嘉尔问彭潭。

“就这么一条路,我还能往哪里走。”

“前面是保护区了,有武警,外人不能随便进的。”

“不到那里,有一个岔道,拐上去,是三井村,我去那里。”

他们两个顺山谷走,越走越荒凉,树木都长得奇形怪状。嘉尔忽然感到几分莫明的恐怖,她有些警惕身边这个人了。

一只大鸟飞到路边的树枝,暗灰色,腹部有褐色的横斑,“布谷——布谷——”它扬脖子大叫。

“杜鹃!”嘉尔欣喜地叫道。

“我们叫布谷鸟,”彭潭用手当枪,对杜鹃做射击状,嘴里还发出枪声。

“你不像是收香菇的,见什么都想打?”嘉尔警觉了。

“我说我是盗猎的,你信吗?”

“我——有点信!”

彭潭愣了:“你真信,凭哪一点?我脸上写字了?”

“你身上有一股血腥气。”

“那你还跟我一块走,不害怕?”

“真是来盗猎的,不会伤害我。”

“有三分理,算你聪明。你拿我怎么办?举报我?”

“我劝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现在跟我到派出所去,”嘉尔定定地看着他:“盗猎没有好结果。”

他们两个互相看着,眼都不眨。彭潭忽然哈哈大笑了。

“姑娘,怎么当真了!布谷鸟是坏鸟,我才想打它。知道吗?别听这鸟叫得好听,坏透了。它们自己不孵蛋,把蛋下在别的鸟窝里。小布谷鸟一出来,仗着个子大,把同窝的小鸟顶下树摔死,然后让人家的爹妈喂它,还吃独食,所以我想宰了它。”

“你嘴里说的死太多了!”

“所以,我也该死!”彭潭来到岔路口,掏出一张十元钞票,丢给嘉尔。

“我朝这边走了,”他说:“我和你有缘分,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