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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百山祖的这个冬天是寒冷的,下了三场雪,有一场还特别大,巍峨的山林出现冰挂奇观。因为气候逐年变暖,浙江的雪越来越少,西湖的雪景很有名,如今只能从画中欣赏了。
地处浙南之端的百山祖,依然年年有雪,为什么,还用说吗。假如百山祖能扩大百倍,整个浙江冬天会被大雪覆盖,夏季三天一场雨,“热岛”杭州最高也不超过三十二度,白天一把蒲扇,晚上一条薄棉被就过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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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雪挂冰的山林,在龚吉眼里就是披麻戴孝,给消失的中国虎送灵,也是哀悼自家。原始森林养育了野生中国虎,虎保护了原始森林,虎一去不复返了,原始森林还能存活多久呢?
雄虎“奎奎”经过特殊护理,死里逃生,它一度不吃不喝,似乎要自绝生命。
为了让“奎奎”进食,考察组可费了不少脑筋,你总不能老给它吊葡萄糖水吧,何况老虎的点滴是容易打的么?要麻醉要捆绑,还不够折腾它呢!
人们努力撩逗“奎奎”的食欲,给它活鸡活鸭,甚至活羊活兔,都不管用。“奎奎”还险些抓伤了龚吉和斯蒂文。
在人们最绝望的时候,转机出现了,人们发现了“奎奎”对崔嘉尔似乎另眼看待,每当崔嘉尔出现,这头老虎就显得安静,盯着她的目光中,难得透露几丝柔和和温顺。
斯蒂文兴奋了,说这是切入点,或许能治疗雄虎的心理创伤,必须抓住。考察组让嘉尔尽可能地打扮漂亮,越漂亮就越吸引“奎奎”的目光。
照龚吉的分析,崔嘉尔和“奎奎”的关系深了去了,“奎奎”首次出现,就是和嘉尔一块避雨。或许那还不是第一次,在台风来之前,冷泉浴的嘉尔未遭卢小海的毒手,就拜托草丛里的“奎奎”,是斑斓的虎纹吓跑了歹徒。
这头野性十足的老虎当时深藏不露,暗中盯嘉尔是什么心态?也只有它自己知道了。
一段时间内,崔嘉尔取代了饲养员的职务,她守在笼子跟前,慢声细语地和“奎奎”说话,一聊就是俩钟头,直到“奎奎”微微打盹。慢慢的,“奎奎”离不开崔嘉尔了,若一天不见,它就焦躁不安,吼个不停。
进食也是嘉尔教会的,她手里拿着切好的鲜羊肉,朝自己的嘴里比划,然后再劝“奎奎”吃下去,就像哄孩子一样,你别说,还真灵验,“奎奎”终于在嘉尔手上吞食了第一口肉。
这期间,有多家动物园提出收养这头野生虎。
残废的“奎奎”有残废的用途,就像错版邮票,更加值钱。它独一无二的个体和戏剧性的遭遇大可做文章,若炒作得法,门票号召力不可低估。
主管领导曾经有过考虑,让考察组挑一家设施最好的动物园,给“奎奎”养老。这个想法遭到斯蒂文的坚决反对,他说“奎奎”仍具有不可替代的科学研究价值,如果克隆技术成熟的话,有了“奎奎”,中国虎还不至于绝种。
他反对的第二个理由是,“奎奎”在森林里成长,不具备城市污浊空气的抵抗力,也不具备众多病菌交叉传播的免疫力。
第三个理由也很重要,尽管有些人看来未免荒唐,那就是要照顾到“奎奎”的心理。“奎奎”被人伤害,再关进铁笼子里任人参观,这对野性十足的雄虎来说,是不可忍受的羞辱,很可能导致它患上狂躁性抑郁症。
美国佬的话经常是管用的,领导同志改变了主意,只要“奎奎”还在,野生中国虎就不能算死光了,留着“奎奎”就是留着希望,也是留着申请拨款的根据。领导批准把“奎奎”留养在基地,还为此调集了专款。
基地在招待所的东侧划出面积,给“奎奎”建了个三十平方米的圈笼,还附带一间十二平方米的房子,里面配备了冷暖空调机,让它避暑和取暖。这待遇超过了斯蒂文。
但“奎奎”似乎不领情,自从进了牢笼,这头雄虎拖着后半身爬到铁笼一角,相对来说,此地离远山最近,它趴在那里不挪窝了。
装空调的房间它一次没进去过,甚至连看都不看。逢下雨落雪或者刮大风,临时饲养员担心“奎奎”受凉,大棒加胡萝卜,想让它进屋去,它软硬不吃,发脾气咬断了大棒,至于那所谓的胡萝卜,就是两只活兔子,在屋门口瞎蹦,它眼角都不瞄一瞄。
伏卧在铁笼一角的“奎奎”,冷漠面对嘉尔以外的任何人,它隔着铁栅栏,用黄澄澄的眸子,久久凝视着云雾缭绕的山林,每到夜晚,它对着夜空发出长长的吼啸,啸声悲凉怆然,激荡于群山。
这一天,基地来了个叫刘土环的探访者。
因为野生华南虎的出现,僻静的百山祖成了旅游热点,多家旅行社组织出名目繁多的观光团,其中还有专门的“奎奎”慰问团。
虎的“粉丝”和“奎奎”的同情者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礼物,从“青春宝”到“伟哥”,从频谱治疗仪器到MP3,你想的到想不到的,他们都送了来。
斯蒂文曾对此暴跳如雷,到处抗议,说旅游将毁掉百山祖的原始生态,也会给康复中的“奎奎”传染疾病。单从学术角度讲,他是对的,可现实是百山祖的各个政府机构以及所有老百姓都得吃饭,旅游者给“奎奎”的礼物你可以笑完后扔一边,可带来的游资有多少双手等着接呢。
斯蒂文的脾气威力很大,还是砸不了官民一家的饭碗,入乡必须随俗。
当然,地方政府一定的妥协还是必须的,保护区的核心地带不对旅游开放,保护区外围二十里内不许建星级宾馆,当地的居住民不许再增加宅基地,也不许再迁入新户口。旅游者不许接近“奎奎”,不许随便投喂食物,不许逗弄“奎奎”,也不许拍照。
老实巴交的刘土环也坐不住了,想想那么威风可怕的老虎竟然这样惨,他在老婆的敦促下,带了些自家采的草药,手里还拎一只弹动不已的大山兔。
这家伙合着该好心没好报,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一走动,又惹出件怪事。
龚吉第一个看到了他,差点没认出来。他们两个都是发现野生虎的功臣,因为他们的发现,闹出这么大的风波,一只虎残了,一只虎没了,这样的结局,让见面的两个人都有些不是滋味。
龚吉先打招呼:“是你啊,稀罕、稀罕,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来给老虎送点草药,听说它半身不遂了。”
“北京来的医生都治不了,草药能管用?”
“试试吧,这老人都说偏方治大病。”
“你这都是什么草药?”龚吉好奇地审视着:“自己进山采的?”
“这是野生天麻,”刘土环介绍着:“这是接骨木果,这是白穗花,都是治风瘫长骨头的。”
“兔子是治什么的?”龚吉开始调侃了。
“什么也不治,算给老虎当点心吧。”
他们两个说着走着,脚步自然朝铁笼子挪动。“奎奎”所在地有强大的磁力,吸着人过去。
一只遭盗猎者伤残的野生老虎,有几分被强奸幼女的意思,不管谁来基地,搭界不搭界的,都不由自主地先到笼子跟前走一走,看两眼,说几句同情的话,骂一骂恶人。
刘土环跟虎有缘,又是专程来送药,还有荤有素,龚吉当然不能阻挡他的步子朝铁笼子移动。他还有一肚子感慨想朝刘老哥发发呢,毕竟他俩都和野生华南虎情缘特殊。
“你说,老哥,这叫什么事?”龚吉倒退着讲起来:“咱俩到底是功臣还是罪人?华南虎是咱们发现的,三十年来头一个,给国家立功了吧?可结果呢,反而害了老虎!咱们要不发现老虎,没准人家还活得好好的……”
倒退着的龚吉情绪激动,话还没说完,忽然背后一声巨吼,龚吉的耳朵一下子聋了,就像谁把榴弹炮架他肩上开火。他脚下的好几层地皮同时抖了几抖,刘土环跌了个屁股蹲,砸一个坑在地上。
他手里的兔子也蹦跑了,锅底差不多的一张黑脸,那会儿比卫生纸还白。
龚吉晃着脑袋回头看,一阵暴寒!只见“奎奎”张着血盆大口,说血盆都客气了,眼瞪得真像俩铜铃铛,朝他们咆哮。
这头老虎硬撑着身体,奋力扑起,尖刀一样的十个爪子全都伸了出来,抓得铁栏杆“哧啷哧啷”响,十八厘米粗的钢筋都被它弄弯了。
那一瞬间,龚吉不光聋了,也懵了,只感觉“奎奎”要扭断铁栏杆扑出来,慌张中,他拖着地上的刘土环就跑,没想到这老兄比死人还沉,不但没有拖动他,自己也绊了个跟头。
基地的人都被惊动了,紧张地跑了过来,从来没有听“奎奎”这样狂吼过,也没见到它这样愤怒,什么使它爆发了呢?
人们赶过来,嘉尔一连声的安慰“奎奎”,也不管什么用。其他人更不知道能做点什么,离笼子太近,怕更激怒“奎奎”,于是大家动手,先把地上的两个倒霉蛋架到一边。
“奎奎”并没有罢休,依旧冲这边舞爪怒吼,虎嘴张到极限,能看见洞口般的咽喉,喷出的腥雾如雨蒙蒙,血红的上下颚露出四个大犬齿,刺刀一样反射杀气和白光。这当口谁要把脑袋伸过去,咔嚓一声就成了碎鸡蛋。
“你真讨厌,逗它干什么!”龚吉的听力刚恢复,兜头被嘉尔怒斥一句。
“谁逗它了?我、我、我连看都没看它一眼……”龚吉一向伶牙俐齿,这会儿一急,嘴里直拌蒜。
“你不惹它,它怎么会这样?”
“我怎么知道,你问他,”龚吉指刘土环:“我干什么了?”
刘土环惊恐未定,说话结结巴巴,根本就顾不上替龚吉作证了:“我是是……是来送药的呀。”
众人全都像一句老话说的,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自己的头脑了。
看情形他俩不像是挑逗了老虎,可一向沉默的“奎奎”怎么了?那圆睁的眸子,喷发着愤怒和仇恨,那拼命的劲头,显然是受到了刺激。
崔嘉尔回身,尽力做着安抚的动作,柔声规劝,想使“奎奎”平静下来,依旧不起什么作用,狂野的老虎冲这边怒吼不停,那声音直洞洞的,空气中形成音障而又突然爆破,每一声都让人心惊肉跳,震耳欲聋。
人们都傻在那里,只有龚吉在一边嘟哝:“我没招你惹你呀,早上还帮你杀猪呢,怎么翻脸不认人?冲我就来了?”
林教授看斯蒂文,斯蒂文也纳闷地摇头,老虎专家经常弄不懂老虎,有时候是越研究越觉得糊涂。林教授再把目光落在刘土环身上,“奎奎”到底冲谁吼叫?这里都是基地的人,他是唯一的变数。
林教授拉住刘土环:“你跟我到这边来。”
刘土环不知道林教授什么意思,听话地跟他走。他们两个离开人群,走到笼子左边,果然,“奎奎”也转向了,冲他俩吼叫。
“你再走到那边去!”林教授指着右边空荡荡的地方。
这会儿的刘土环一身大汗,他也感觉到老虎死盯的是他。他颤悠悠地朝另一边走,每一步都天摇地动,生怕老虎破笼而出。
换了谁都这样,别说几根栅栏,就是铜墙铁壁挡着,这样近距离的虎啸还是让你心里发慌。
一点都没错,“奎奎”的目标是刘土环,他走到哪里,“奎奎”愤怒的视线就跟到哪里。
“原来是你小子的原因,差点把我一块捂到里面!”龚吉叫道:“你做什么缺德事了,还不快说!是不是跟姓彭的一伙?”
“我、我——”那老实人急扯白脸,都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众人虽都不是侦探出身,也能看出刘土环不是那号人,半斤白酒壮胆,也不敢去偷一只鸡,死老虎躺地上都没胆量摸一把,怎么会和彭家兄弟沾上边。可“奎奎”怎么就死磕上他了呢?
“你来送什么药?”嘉尔问他。
“天麻、接骨木,还有白穗花,都是我自己采的,还有一只山兔子……”
“兔子呢?”嘉尔环顾左右。
“刚才被老虎一吓,我松了手,兔子跑了。”刘土环顿了一顿,又赶紧解释:“兔子是我换的,有个人想要我的野三七,给了我一只兔子。”
斯蒂文的眼睛猛然亮了:“在什么地方换的?”
“就在山下……”
“离这里多远?”
“不远,二三里路。”
斯蒂文一蹦多高:“那是彭潭,快去抓他!”
没人再顾得上仔细问了,全都撒丫子跟斯蒂文朝山前跑,只有林教授跑了两步折回来,进屋子给警方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