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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开阔的形状参差不齐的空地,地上铺的石子高低不平,跟昔日巴黎的所有广场一样。这儿那儿,火光闪烁,周围聚集着一堆堆怪诞的人。飘忽不定,纷攘。只听见一阵阵尖笑声。孩子的啼哭声。女人的说话声。这人群的手掌和脑袋,衬托着亮光,黑黝黝的,显现出万千奇特动作的剪影。地面上,火光摇曳,掩映着许多模糊不清的巨大黑影,时不时可以看见走过去一条与人无二的狗,或一个与狗无二的人。在这巢穴里好象在群魔殿,种族的界限,物种的界限,似乎都消失了。男人。女人。畜生。年龄。性别。健康。疾病,这共同的东西存在于这群人中间。一切的一切都是相互混合。掺杂。重叠的,成为一体;每人都具有整体的特性。
微弱的灯光下,格兰古瓦在心神未定中,辨认出这片广大空地的四周尽是破旧丑陋的房屋,那些虫蛀的。皱折的。萎缩的。窟窿中百孔千疮的门面,他仿佛觉得这些门面儿在黑暗中活似许多老太婆的大脑袋瓜,排成一个圆圈,怪异而乖戾,眨着眼睛在注视这群魔乱舞。
一个知所不知,闻所未闻的新的世界。奇形怪状,麇集着爬行动物,荒诞不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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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兰古瓦越来越惊慌,那三个乞丐活似三把钳子把他牢牢抓住,周围又有一群其他的面孔起伏不定。狂吠不止,把他吵得都耳聋了。虽然他身遭不测,不是还是振作起来。回想今天是不是礼拜六。可是他的努力是徒劳的,他的记忆和思路的线索中断了;他怀疑一切,在所见和所感觉的之间飘来忽去,难题,不能解答,始终在他心中飘荡。“假设我存在,这一切是否存在?如果这一切存在,我是否存在?”
正当此时,一声清晰的叫哪喊人乱哄哄的人群中响起。“把他带去见王上!把他带去见王上!”
“圣母呀!这里的国王肯定是一只公山羊!”格兰古瓦喃喃自语。
“见王上去!见王上去!”大家不约而同的喊道。
大家都来拖他,争抢着看谁能揪住他。然而那三个乞丐不肯松手,硬是从其他人的手里把他夺下,吼叫道:“他是我的!”
这么一争一夺,诗人身上那件本来已病歪歪的上衣也就呜呼哀哉了。
穿越这可怕的广场,他顿时不觉得头晕目眩了。走了几步,他感到又回到现实中来了。他逐渐适应了这地方的气氛。最初,从他那诗人的头脑里,或者简简单单。直来直去地说,从他那空空的肚子里,升起一道烟雾,可以说是一股水汽;这水汽在他与物体之间扩散开来,因此在那恶梦的杂沓迷雾中,在那梦幻的重重黑暗中,他只隐隐约约看见周围的物体,由于阴影重重的幻觉,只见一切的轮廓都在晃动着挤眉弄眼的形状。一切的物体都壅积为巨大无比的群体,一切的东西都膨胀为影影绰绰的怪物,各个人都膨胀成幽灵鬼影。在这种幻觉之后,目光慢慢不再那么迷惘,也不再把一切放大了。真实世界在他四周渐渐出现了,撞击着他的眼睛,撞击着他的脚,把他以前自认为身陷其中的整个可怕的诗情幻景一片又一片拆毁了。这才确实发现,他并不是涉行于冥河,而是行走于污泥;盗贼和他擦肩而过;攸关的并不是他的灵魂,而就是他的生命(既然他缺少那种在强盗与好人之间进行有效撮合的难能可贵的调停者:金钱)。最后,他就近更冷静地观察一下这里狂欢纵饮的情景,不禁从群魔会一头栽入了小酒馆。
宫廷奇迹就是小酒馆,不过是强盗们的酒馆,血和葡萄洒染成了红色。
终于到达终点,那班衣衫褴褛押送他的人把他放了下来。此时,映入他眼帘的景象是不会把他再带回到诗境里去了,哪怕是地狱里的诗境也不行!眼前是小酒店,这是比任何时候更明明白白的严峻事实。我们如果是生活在十五世纪,那就可以这样说:格兰古瓦从米开朗琪罗一下子滚落到了卡洛。
一块宽阔的石板上,燃烧着一堆熊熊烈火,火焰烧红了此刻空着的一个三鼎锅的三只脚。火堆四周,几张破桌子随便的摆着。没有任何一个略通几何学的听差愿意费点心思,把这些桌子摆成对称平行的两排,或者稍稍加注意,至少不使它们交切成稀奇古怪的角度。桌上闪亮着满溢葡萄酒和麦草酒的罐子,醉汉的脸孔凑集了上来。由于火烤,也由于喝多了,一张张脸孔都紫膛膛的。有一个大腹便便。喜形于色的汉子,正在搂住一个肉墩墩的妓女亲来亲去弄出好大声响来。还有一个假兵,用他们黑话来说,就是一个滑头精。他吹着口哨,绷带正在从伤口中被解开,舒展一下从早晨起就千裹万缠紧绑起来的健壮的大腿。对面,是一个病鬼,正在用白屈菜汁和牛血擦洗次日要用的上帝赐与之腿。再过去是两张桌子,有一个假扮香客的强盗,一副朝圣者的打扮,吃力地念着圣后经,当然没有忘记采用唱圣诗的那种调子,也没有忘记哼哼唧唧。另外一个地方有个小叫花子正朝一个老疯癫请教假装发羊癫疯的方法,后者向他传授如何咀嚼肥皂。口吐白沫的诀窍。旁边,有个患水肿病的正在放液消肿,四五个女拐子捂住鼻子,她们本来围着一张桌子正在争夺着傍晚偷来的一个小孩。所有这种种情景,如同二百年后索瓦尔所言,宫廷觉得十分滑稽可笑,便搬来供王上消遣,还做为王家芭蕾舞团在小波旁宫舞台上上演的四幕芭蕾舞剧《黑夜》的起曲舞。1653年有个看过这场演出的人补充说:“奇迹宫廷里那种种突然的变形,今天表现得最维纱维肖。邦斯拉德还为我们撰写了非常优雅的长诗。”
四处传来粗野的狂笑声和淫荡的歌声。大家指桑骂槐,骂骂咧咧,根本不理睬旁人在说什么。酒罐和酒罐碰得直响,但响声一起,便是一阵争吵,摔破的酒罐片把破衣服划得稀巴烂。
一只大狗望着火堆坐着。有几个小孩也来凑热闹。那个被偷来的孩子,哭哭啼啼,吵吵嚷嚷。另一个,四岁的大胖小子,坐在一张过高的板凳上,双腿挂着,下巴只够得着桌子边,闷声不响。一个好像有事的孩子,用手指头把大蜡烛流下来的油脂涂抹在桌上。最后一个,小不丁点儿,蹲在泥里,整个身子差不多都钻进一口大锅,用瓦片刮的声音可以便马斯晕死过去。
火堆旁边放着一只大桶,桶上坐着一个叫花子:这就是坐在御座上的花子大王了。
押着格兰古瓦的那三条汉子把他带到酒桶前面,狂欢纵饮的人群一时哑然无声,只有那个小孩仍旧在刮擦大锅。
格兰古害怕得头也不敢抬。
“家伙,快脱掉你的帽子!”三个抓住他的家伙当中有一个说道。格兰古瓦还没弄明白他说些什么,格兰古瓦头上的帽子被一个人摘去了,虽说帽子破但是遮遮太阳,挡挡风雨,还很不错的。格兰古瓦叹息了一声。
此时,大王从宝座上居高临下对他发话:
“那坏蛋是谁?”
格兰古瓦不由打了一个寒噤。那声音,虽然带着威胁而加重了,却使他想起另一个声音来,那就是今天早上在演出中间用很浓的鼻音高喊“行行好吧”,从而第一个破坏他的圣迹剧的那个声音。他抬头看见了克洛潘。特鲁伊甫。
克洛潘。特鲁伊甫佩戴着大王的徽记,身上破衣烂衫依然如故,一件不多,一件也不少。胳膊上的烂疮却已经不见了。他手执鞭子,用白色条绞成的。就是执棒捕头用来逼迫群众的那种叫做布列伊的皮鞭。他头上戴着一种从顶上加圈并收拢的帽子,但很难区分它是儿童防跌的软垫帽呢,还是王冠,两者竟是如此相似。
但是,格兰古瓦认出奇迹宫廷的大王原来就是上午演出大厅里那个千刀万割的乞丐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一丝希望在心中升起。
“大人……阁下……陛下……”格兰古瓦结结巴巴,声调越说越高,高到了顶点,再也不知怎样上升和下降,终于问道:“我该如何称呼您呢?”
“阁下。陛下或者伙计,你爱怎么称呼我都可以。不过,得快点!你为自己辩护什么吗?”
“为自己辩护!”格兰古瓦思忖着。“我不喜欢这个说法。”他结结巴巴接着说:“我就是今天上午那个……”
“魔鬼的指甲儿!”克洛潘打断他的话,说道:“叫什么名字,坏蛋,别的不要再罗嗦!听着!坐在你前的是三个威武的君子:我,克洛潘。特鲁伊甫,狄纳之王,丐帮帮主的传人,黑话王国至高无上的君主;头上裹着一块破布的黄脸膛老头,名叫马西亚。恩加迪。斯皮卡利,埃及和波希米亚大公;还有那个大胖子,没听我们说话,正在抚摸一个骚娘们,是吉约姆。卢梭,加利利皇帝。审判官便是他们三人。你不是黑话中人而潜入黑话王国,侵犯了我们城邦的特权。你应该受到严厉惩罚,除非你是‘卡蓬’。‘弗朗—米图’或‘里福德’,用正人君子的黑话来说,就是小偷。乞丐或流浪汉。你是不是有点像这种人?你承认吧到底是干什么的。”
“唉!”格兰古瓦道。“我可没有这种荣幸。我是作者……”
“这就足够了!”特鲁伊甫插了嘴,没让他讲完。“你要被吊死!正派的市民先生们,这道理是简单不过的了。你们那里怎么对付我们,我们这里也就怎么对待你们。你们对付流浪汉的法律,我们也用来对付你们。如果是这个法律太狠毒,那是你们自己的错。应当不时看一看正人君子在麻索项圈里挣扎,做出一副鬼脸才好哩。这才算说得过去。来吧,好人儿,心甘情愿把你身上的破烂衣服分给这几位小姐吧。你要让流浪汉把你吊死而开心;你再把身上的钱分给他们,让他们去喝喝酒。如果你还有什么花样儿要做,那边石臼里有个非常精致的石头上帝老子,是我们从圣彼得雄牛教堂偷来的,你还有四分钟的时间,把你的灵魂去巴结巴结那老头儿吧。”
这席话确实叫人毛发悚然。
“说得太好了,我打赌!克洛潘。特鲁伊甫布道就像教皇那个圣老头儿一样。”加利利皇帝一边敲破酒罐去垫桌子,一边叫道。
“皇上和王上陛下,”格兰古瓦平平地说道(因为不知怎么样,他又坚定下来了,语气斩钉截铁)。“您们不会想到,我叫皮埃尔。格兰古瓦,诗人,我写的司法官大厅的圣迹剧。”
“啊!是你呀,大人!”克洛潘说道。“我也在那里,我可以用上帝的脑袋发誓!好吧,兄弟,你说就因为你上午把我们烦透了,难道就能成为今晚你免得被吊死的理由?”
“我脱不了身。”格兰古瓦心想,不过还是再做一次努力,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流浪汉。如果说流浪汉,伊索就是一个;乞丐,荷马就是一个;小偷,墨尔库里就是一个……”
克洛潘打断他的话,说道:“我想你是想用魔语来糊弄我们。他妈的!我们该吊死你了,别这样装蒜啦!”
“对不起,狄纳国王陛下,”格兰古瓦反驳道,他是寸金不让的。“这倒是很值得的……请稍候片刻!……听我说……您总不至于不听我申辨就判我死刑吧……”
事实上,周围的喧嚣声淹没了可怜的声音。那个小男孩也更加起劲地刮着大锅。不但如此,最要命的是一个老太婆刚刚在那烈火熊熊的三脚架上放上一只盛满油脂的煎锅,火一烧,噼啪直响,就好像是一群孩子跟在一个戴假面具的后面吵吵嚷嚷。
此时,克洛潘。特鲁伊甫看上去好像在同埃及大公和加利利皇帝-他已经完全醉了-商量着什么。接着,他大声喝道:“静一静!”然而,大锅和煎锅非常麻烦,继续它们的二重唱,他一下子跳下大桶,狠狠地踢了大锅一脚,只见大锅连同小孩滚出十步开外,又一脚把煎锅踢翻,油全泼在火堆上了。然后,他又神情庄重地登上宝座,全然不理睬那孩子抽抽噎噎的哭声,那老太婆嘟嘟哝哝的埋怨声:她的晚饭也泡汤了。
特鲁伊甫打了个手势,大公,皇帝,还有那些穷凶极恶的帮凶,以及那班伪善的家伙,都朝这边走了过来,在他四周排成马蹄形半圈,格兰古瓦一直被粗暴地牢牢扭住,成了这马蹄形的中心。这是半圈破衣烂衫,半圈假金银首饰,半圈叉子和斧头,半圈散发着酒气的大腿,半圈肥胖的赤膊,半圈污秽。憔悴和痴呆的面孔。正中的乞丐圆桌会议中,克洛潘。特鲁伊甫俨然象元老院的议长。贵族院的君主。红衣主教会议推选的教皇,坐在那高高的酒桶上,居高临下,发号施令,那种神气真难以言状,傲慢,暴躁,凶残,眼珠子骨碌碌直转,野人的面容弥补了无赖汉种族那种猪狗般的特点,堪称是群猪嘴筒中间的猪头-高出一筹。
“你听着,”他一边用长满茧子的手抚摸着畸形的下巴颏,一边对格兰古瓦说道。“我还看不出为什么不可以把你吊死。这倒不假,我最恨这样做,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了,你们这群市民,对吊死这种做法不怎么习惯,总是把这事想得太玄乎。实际上,我们并不恨你。有一个办法你可以暂时脱身。你愿意参加我们一伙吗?”
格兰古瓦原本看见自己性命难保,开始放弃努力了,现在突然听到这个建议,其效果是可以想见的。他抓住这个机会,回答道:
“当然,非常愿意!”
“你同意加入这个明火执仗的好汉帮?”克洛潘又接着问。
“千真万确,加入好汉帮。”格兰古瓦回答道。
“你是不是自由市民?”狄纳王再问道。
“对,自由市民的一员。”
“黑话王国的庶民?”
“黑话王国的庶民。”
“流浪汉?”
“流浪汉。”
“一心一意的?”
“全身心的。”
“我得告诉你,不论怎样,我都得处死你。”大王接着又说。
“活见鬼!”诗人不满道。
“不过呀,”坚定不移的克洛潘继续说下去。“我们应该隆重一点,延些日子把你处死。由好心肠的巴黎城出钱,把你吊在漂亮的石头绞刑架上,并由正派人来执刑。这也算是对你的一种安慰,可以死得瞑目。”
“但愿如此。”格兰古瓦答道。
“还有其他一些好处哩。作为自由市民,你用不着交税,什么清除污泥捐。救贫民捐。灯笼税,而巴黎一般市民都是必须缴纳的。”
“但愿如此。”诗人说道。“我同意你说的。我就当流浪汉,黑话人,自由市民,好汉帮的好汉,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事实上我早就是了,狄纳王大人,因为我是哲学家;哲学中包含一切,一切人都包含在哲学中,象您所知道的。”
狄纳王皱了皱眉头。
“朋友,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你胡说八道,说的是匈牙利犹太人的什么黑话吧?我可不是希伯来人。做强盗,用不着是犹太人。我甚至不偷窃了,这种玩艺儿不过瘾了,我要杀人。割喉管,干;割钱袋,不干。”
他越说越生气,这短短的一席话也就越说得断断续续,格兰古瓦好不容易才插进去表示歉意:“请宽恕,陛下。这不是希伯来语,而是拉丁语。”
“你给我听着,”克洛潘勃然大怒,说道。“我不是犹太人,我要叫人把你吊死,犹太人肚皮!还有站在你旁边的那个犹大,那个卖假货的小矮子,我巴不得有一天能看到他象一枚假币似地被钉在柜台上,他本来就是不中用的!”
他边说,指着犹太人。匈牙利的。留着满脸胡子。也就是原先对格兰古瓦说行行好吧的那个人;他不懂什么外文,只有惊慌地看着狄纳王把满肚子怒气都泼到他身上。
末了,克洛潘陛下终于平静了,又对我们的诗人说:
“坏蛋!你到底愿不愿意当流浪汉?”
“非常愿意。”诗人回答。
“光是愿意还不行。”性情粗野的克洛潘又说。“愿望虽然善良,并不能给汤里增加一片洋葱,只有进天堂才有点好处;但是,天堂和黑话帮是两码事。想要被接纳入黑话帮,你必须能干才行。所以你得去掏模拟人的钱包。”
“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格兰古瓦坚决说道。
克洛潘一挥手,几个黑话人便离开了圆圈,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搬来两根木桩,下端装着两把屋架状的刮刀,可以很容易地使木桩站在地上。两根木桩的顶端,架着一根横梁,就这样,一个可以挪动的。漂亮非凡的绞刑架便做成了。格兰古瓦看见转瞬间一个绞刑架就竖立在他面前,不由感到心满意足。一切俱备,连车风也不缺,它正在横梁下面以婀娜的身姿摇来摇去。
“他们到底要怎么样呢?”格兰古瓦心里有点纳闷,反问自己道。恰好在这当儿听见一阵铃响,他也不着急了。原来那班无赖搬来一个假人,索子往假人的脖子一套,就把它吊了起来。这假人类似吓唬鸟儿的稻草人,穿着红衣裳,身上挂满大小铃铛,足可以给三十匹卡斯蒂利亚骡子披挂的了。这千百只铃铛随着绳索的晃动,轻轻响了一会儿,随后逐渐低下去,最后无声无息了。与此同时,随着代替了滴漏计和沙时计的钟摆的运动规律,假人不动了。
此时,克洛潘指着假脚下的一只摇晃的旧凳子,对格兰古瓦说:“站上去!”
“天杀的!”格兰古瓦表示不赞成。“我会折断脖子的。您的那只板凳的脚就像马尔西雅六八诗行一样跛,一行是六韵脚,另一行是八韵脚。”
“赶上去!”克洛潘又说。
格兰古瓦往板凳上一站,身体摇摇晃晃的,很不容易才站稳了。
“现在,你把右脚勾住左腿,踮起左脚站直!”狄纳王接着说。
“陛下,你难道真的让我残废吗?”格兰古瓦喊道。
克洛潘摆了一下头,说道:
“听着,朋友,你说的太多了。几句话就可以给你说清楚的。你踮起脚跟站直,照我说的那样去做;这样你可以够得着假人的口袋;你就伸手去掏,想办法去偷一只钱包。你这一切办成了而不听到铃响,那就好了,你就可以成为流浪汉。我们今后只要揍你八天就行了。”
“上帝肚子呀!要是我不当心,把铃铛碰响了怎么办?”格兰古瓦接着问道。
“那你可就得被吊死。明白了吗?”
“什么也不懂。”格兰古瓦应道。
“再讲给你听一遍。你要掏假人的口袋,掏出他的钱包来;这样做只要有一声铃响,你就得被吊死。这下子你听明白了吗?”
“知道了,然后呢?”格兰古瓦应道。
“你要是手段高明把钱包拿掉,而大伙没有听到铃响,那你可以是流浪汉,但你应该挨打几天。现在,听明白了没有?”
“不,陛下,我又不懂了。这样做我可无好处可言?一种情况是被吊死,另种情况是挨打……”
“还有成为流浪汉呐?!”克洛潘接着说。“当流浪汉,这可不是小事情?我们要揍死你,那是为了你好,让你经得起毒打。”
“非常感谢。”诗人回答。
“行了,快点。”大王边说边用脚踩着酒桶,响声发出来了。“快掏吧,掏完就完事了。我再一次警告你:要是我听见一声铃响,那就该你去代替假人罗。”
听到克洛潘这些话,黑话帮大加喝彩。遂走过去围着绞刑架站成一圈,发出一种冷酷凶残的笑声,格兰古瓦一下子顿悟:是他让他们这样开心的,这不能不对他们的一切都害怕起来了。因此,他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只能看运气了,指望自己在被迫去干这种可怕勾当中能马到成功。他横下心来,决定冒死一试,当然难免先对他要偷的那个假人热忱祈祷一番,或许它会比这班流氓无赖容易受感动些。那无数的铃铛连同它们的小铜舌,在他看来像是无数蝰蛇张开的血盆大口发出嘶嘶响声准备咬人。
“哦!”他暗自说道。“我的生命难道果真取决这些铃铛当中任何一只轻微的颤动吗!”他合起双掌,默默祷告:“呵!小铃铛呀小铃铛,千万别响了。小铃铛呀小铃铛,千万别晃;小铃铛呀小铃铛,千万别动!”
他不想就此等死,试图再做一次努力来左右特鲁伊甫,随即说道:
“要是突然刮一阵风呢?”
“照样要把你吊死。”克洛潘没有商量余地地应道。
后无退路,又没有缓刑,搪塞又搪塞不了,遂毅然决然把心一横,抬起右脚勾住左脚,踮起左脚,挺直身子,伸出一只胳膊;但是,正当他的手碰着假人时,身体被一只脚支撑着。在那只只有三条腿的小凳子上晃动了一下;他不由地想把假人拽住,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结果重重地一头栽倒在地上;与此,假人经不起他的手一推,先旋转了一圈,随后在两边绞刑柱中间威严地晃来晃去,身上千百只铃铛也就催魂索命似地响了起来,格兰古瓦完全被震晕了。
“晦气!”他叫着摔下来,掉在地上,死人一般。
但是,他听见头顶上可怕的群铃齐鸣,听见流浪汉们魔鬼般的狂笑声,还听见特鲁伊甫的声音:“给我把这兔崽子拉起来,狠狠地把他吊上去!”
格兰古瓦站了起来。大伙们已经解下了假人,给他让出空间。
黑话帮一伙人迫使着他站到小凳子上。克洛潘走过来,把绞索往他脖子上一套,拍拍他的肩膀说:“永别了,朋友!即使你有的是鬼点子。现在也再休想溜掉啦。”
格兰古瓦要喊饶命,可这话到嘴边卡住了。他举目环视四周,一丁点儿希望也没有:大家都在大笑。
“星星贝尔维尼!”狄纳国王喊着一个大块头的流浪汉,他站了出来。“你爬上横梁去。”
贝尔维尼身手敏捷,一下子就爬了上去。过了一会儿,格兰古瓦抬头一望,只见他蹲在他头顶上的横梁上,这把他吓得尿都尿了出来。
“现在,”克洛潘。特鲁伊甫接着说道。“我一拍手,红脸安德里,你就用膝盖把小凳子弄倒;弗朗索瓦。尚特—普吕纳,你就抱住这坏蛋的脚往下扯;还有你,贝尔维尼,你就扑到他的肩膀上;你们三人一起出发,听清楚了?”
格兰古瓦不禁一阵哆嗦。
“准备好了吗?”克洛潘。特鲁伊甫问三个黑话帮伙计说;这三人正预备向格兰古瓦猛冲过去,就如三只蜘蛛扑向网上的一只苍蝇。受刑者只能等待一阵子,害怕极了。这时克洛潘正不慌不忙用脚尖踢踢火堆里没有烧着的枝蔓。“好了没有?”他又问,并张开双手,准备击掌。再有一秒,就一了百了罗。
但是克洛潘停住了,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等一等!我倒忘了!……我们要吊死一个男人,我们得问一问有无女人要他。这是我们的惯例。-伙计,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要么你就娶女乞丐,要么就上绞索。”
吉卜赛人这条法律,千奇百怪。怪异得很。其实,今天依然原原本本被记载在古老的英国宗教法典里。各位可参阅《柏林顿的注疏》一书。
格兰古瓦松了一口气。这是半个钟头以来的第二次死里逃生了。因此,他不敢太自信了。
“噢,喂!”克洛潘再次登上他的宝座,喊道。“喂!女人们,娘儿们,你们当中不论是女巫或是女巫的母猫,有没有女人要这个男人?科莱特。夏萝娜!伊丽莎白。特露琬!西蒙娜。若杜伊娜!玛丽。皮埃德布!托娜。隆格!贝拉德。法努埃尔!米歇勒。日娜伊!克洛德。隆日—奥蕾伊!马杜琳。吉萝鲁!喂!伊莎博。蒂埃丽!你们过都来看呀!白送一个男子大汉!谁要?”
格兰古瓦正在魂不守舍之中,那模样儿大概是不会吊人胃口的。这些女叫花子对这门亲事显得无动于衷,那不幸的人儿只听见她们应道:“不要!不要!吊死他!我们大家都可以借此乐一乐!”
不过,也有三个从人群中走过来嗅一嗅他。第一位是个长着四方脸的胖妞,仔细察看了哲学家身上那件寒伧的上衣。这上衣已经百孔千疮,窟窿比炒栗子的大勺还多。姑娘对他做了一个鬼脸,嘀咕道:“破旧布条!”接着对格兰古瓦说:“看一看你的斗篷,好吗?”
“丢掉了。”格兰古瓦应道。
“你的帽子呢?”
“被人家偷走了。”
“你的鞋子呢?”
“快没有鞋底了。”
“你的钱包呢?”
“唉!”格兰古瓦吱吱唔唔应道。“我一分钱也没有了。”
“那你就让吊死,道谢吧!”女叫花子回嘴说,掉过头走了。第二个又老又黑,满脸皱纹,丑得比猪八戒还丑。她围着格兰古瓦转来转去,他被吓得魂不附体。生怕她要了他。不过,她压低声音说道:“他太瘦了。”一说完就转身走开了。第三位是个少女,相当妖艳,也是不太难看。可怜虫低声向她哀求道:“救救我吧!”她以怜悯的神情把他端详了片刻,接着垂下眼睛,揉着裙子,举棋不定。他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这是最后一线希望了。少女终于开口:“不,不!我会被吉约姆揍的。”一说完也回到人群中去了。
“伙计,轮到你倒霉!”克洛潘说道。
话音刚一落,随即在大桶上站立起来,喊道:“没有人要吗?”他摹仿着拍卖估价人的腔调,逗得大家乐呵呵的。“没有人愿意要吗?一-二-三!”于是转向绞刑架,点了点头:“拍卖了!”
星星贝尔维尼。红脸安德里。酒鬼弗朗索瓦遂一齐凑近了格兰古瓦。
就在这会儿,黑话帮中响起了喊声:“爱斯梅拉达!爱斯梅拉达!”
格兰古瓦不禁打了个寒噤,转头向传来喧哗声的那边望去,人群闪开。一美人儿走了进来,真是纯洁如玉,光彩照人。
这就是那位吉卜赛女郎。
“爱斯梅拉达!”格兰古瓦自言自语,惊呆了,兴奋不已,这一天的种种回忆竟被咒语般的勾起来的。
这个世间罕见的尤物,奇迹宫廷也被姿色和魅力迷住了。她一路过去,黑话帮男女伙计都乖乖地排成两列;视力范围之内,一张张如花似开,容光焕发的脸。
她步履轻盈,走到受刑人面前。她后面跟着漂亮的佳丽。格兰古瓦吓得半死不活,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您要把这个人吊死吗?”她认真地问克洛潘道。
“是的,妹子。”狄纳王应道。“若他能成为你的丈夫,就另当别论。”
她撅起下唇,稍稍做了个惯常的娇态。
“我要了。”她说。
格兰古瓦至此确信:一场梦持续了一上午,眼前这件事就是梦境的延续。
实际上,这梦境的高潮固然令人叫绝,但未免太过分了。
活结解开了,诗人从小凳上被抱了下来。他激动得坐下起来了。
埃及大公一句话也不说,拿来一只瓦罐。吉卜赛女郎把瓦罐递给格兰古瓦,对他说道:“把它摔到地上!”
瓦罐顿成了四片。
“兄弟,”埃及大公此时才开口,边说边把两手各按在他俩的额头上。“兄弟,她是你的妻子;妹子,他就是你的丈夫。婚期四年。行了!”
七 新婚之夜
一会儿后,我们的诗人在一小房间里暖暖融融的。坐在一张看上去像巴不得从挂在附近的食品橱里借点东西来的桌子跟前,还有一张可以想象得到的舒适的床,而且独自跟一位俏丽的少女在一起。这般奇遇就像中了魔法似的。他不由把自己当真看作是神话中的人物了。他时不时环视四周,仿佛在寻找那由两只喷火兽拉着的火焰车是不是还在这里,因为唯有这火焰车方能这样风驰电掣地把他从鞑靼人那里送到了天堂。有时候他也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短衫上的一个个窟窿眼,目的是紧紧抓住现实,免得脚完全不踏实地。他的理智,在这想象的太空中飘忽,现在只靠这根线来维系了。
那少女一点也不在意,走来走去,有时绊到某只小矮凳,有时跟她的小山羊说说话儿,有时这儿撅一撅嘴,那儿又撅一撅嘴。末了,她走了过来在桌旁坐下,格兰古瓦这下子可以自由自在地打量她了。
看官,您也曾是儿童,也许您乐于现今仍是。您可能不止一回(我自己就曾经整天整天那样度过,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在急流的水边,从一个草丛到另一个草丛,追逐美丽的绿蜻蜓或蓝蜻蜓,它翩跹飞舞,急转之时,吻了一下枝梢。您还记得,您怀着何等的爱意和好奇,聚精会神凝视着它那沙沙营营作响。轻轻旋转的朱红和天蓝的翅膀;在这急速的旋转中,飘忽着难以捉摸的形体,正是由于飞翔极其迅速,整个形体看上去像蒙着薄纱。透过翅膀的颤震,模模糊糊勾勒出来的那轻飘飘的生物,在您看来,仿佛是一种幻觉,纯属想象,摸又摸不着,看也看不见。可是,一旦蜻蜓栖歇在芦苇尖上,您可以屏息观看那薄纱长翼,那斑斓长袍,那两颗水晶眼球,您怎么能不感到惊讶万分!怎能不担心这形体重新变做影子,这生物重新化成幻觉!请您回忆一下这些印象,就不难理解格兰古瓦这时凝视着爱斯梅拉达的感受了。在此之前,他只是透过歌舞和喧嚣的旋涡隐约瞥见这个爱斯梅拉达,现在,她能触摸的形体就在他面前,把他看得心醉神迷了。
他更加遐思瞑想了,目光模糊地注视着她,心里呐呐着:“这样说来,这就是那个所谓的爱斯梅拉达罗?一位下凡的仙女!一个高贵而又低微的舞女。上午最终扰乱了我圣迹剧的是她!今天晚上救了我一命的也是她!她是我的丧门星!也是我的善良天使!-我敢说,还是一个漂亮的娘儿!而且一定发狂地爱着我,才会那样把我要了来。”想到这里,怀着一向做为他性格和哲理基石的那种真情实感,突然站立起来,说道:“喔,对了!我还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反正我成了她的男人啦!”
这种念头在他脑子里目光中都闪现着,遂凑近少女的身旁,模样儿又雄劲又色相,把她吓得直后退,叫道:
“您想怎么样?”
“这还用得着问我吗,亲爱的爱斯梅拉达?”格兰古瓦应道,语气是那样的热情,听了连他自己也不禁吃惊。
埃及女郎瞪着一对大眼睛:“我不明白您想说些什么?”
“怎么!”格兰古瓦又说,浑身越来越发热,心里想毕竟他所要对付的只是奇迹宫廷中一个贞操女子罢了。“难道我不是属于你的吗,漂亮的人儿?你不也是属于我的吗?”
事情既然挑明,他索性把她拦腰抱住了。
吉卜赛女郎的紧胸上衣就像鳗鱼皮似的,一下子从他手中滑脱了。她纵身一跳,跑到房间另一头去了,低下身子,随即又挺起身来,一把匕首已经拿在了手里,格兰古瓦压根儿没来得及弄明白这匕首是从哪里来的。她既恼怒又高傲,嘴唇翘着,鼻孔鼓着,腮帮红得像红苹果似的,眼珠里电光直闪。与此同时,那只白山羊跑过来站在她前面,两只金色的漂亮的尖角向前抵着,摆开决一雌雄的阵势。这一切只是一瞬间的功夫。
蜻蜓变成了马蜂,正巴不得螫人哩。
我们的哲学家愣住了,目光呆滞,看看山羊,瞅瞅少女。
“圣母啊!看一看这两个泼辣的婆娘!”他惊魂甫定,能够开口了,终于说道。
吉卜赛女郎也不再沉默了。
“想不到你是一个放肆之徒!”
“对不起,小姐!”格兰古瓦笑容满脸,说道。“但是,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嫁给我呢?”
“难道非看着你被他们吊死不成?”
“这么说来,您只是想救我一命才嫁给我,并没有其它的想法?”诗人本来满怀爱意,这时有点大失所望了。
“我会有什么其它的想法呢?”
格兰古瓦咬了咬嘴唇,说:“算了吧,我演丘比特并不像我自己想象的那样成功。不过又何必将那只可怜的瓦罐摔破呢?”
但是,爱斯梅拉达手中的匕首和小山羊的犄角一直严阵以待。
“爱斯梅拉达小姐,我们互相妥协吧!”诗人说道。“我不是小堡的文书录事,不会找您碴儿,告您藐视府尹大人的谕示和禁令,这样握着一把匕首在巴黎招摇。我想你一定知道,一个星期前,诺埃尔。列克里万就因为带着一把短剑,结果被罚了十个巴黎索尔。话说回来,这与我毫不相干,我还是言归正传吧。我用我升天堂的份儿作押,向您发誓:如果没有您的许可和允准,绝不靠近您。不过,赶快给我晚饭吃吧。”
事实上,格兰古瓦跟德普雷奥先生一样,“很不好色”。他不是那种专向姑娘进攻的骑士和火枪手。在爱情上也像对其他任何事情那样,倒情愿主张水到渠成和折衷办法。在他看来,好好吃一餐,又有个可爱的人儿作陪,尤其当他饥肠辘辘的时候,这就好象是一出爱情奇遇记序幕和结局之间有妙不可言的幕间休息。
埃及女郎没有回答。只见她满脸轻蔑的表情,撅了撅小嘴,把头像小鸟似地一扬,纵声大笑起来,随即那把小巧玲珑的匕首,如同出现时那样突如其来,倏忽又无影无踪了,格兰古瓦没有能够看清蜂刺被这只蜜蜂藏到哪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桌上摆上一块黑面包,一薄片猪油,几只干皱的苹果,一罐草麦酒。格兰古瓦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铁的餐叉和瓷盘碰得咣咣直响,好象他爱欲都已全部化做食欲了。
少女坐在他前面,默默看着他吃,显然她另有所思,脸上时不时露出笑容,温柔的小手轻轻抚摸着懒洋洋地偎依在她膝盖之间的那只山羊的聪明脑袋。
一支黄蜡烛照着这一幕狼吞虎咽和沉思默想相掩映的情景。
这时候,格兰古瓦头肠胃一阵子咕咕直叫过去之后,看见桌上只剩下一只苹果了,不由觉得有点难为情。“您难道不吃吗,爱斯梅拉达小姐?”
她摇了摇头,沉思的目光盯着小房间里的圆柄顶。
“她有什么鬼心事可想?”格兰古瓦想道,并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如此吸引她注意力的,总不会是拱顶上那个石刻的小矮人在做鬼脸吧。活见鬼!我可以同它相提并论么!”
他提高了嗓门叫了一声:“小姐!”
她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更大声喊道:“亲爱的爱斯梅拉达小姐!”
白费劲。少女的心思在别处,格兰古瓦声音还没有把他唤回来的威力。幸好山羊来干预了,轻轻拽了拽女主人的袖子。埃及女郎慌忙问道:“这是怎的,佳丽?”
“它饿了。”格兰古瓦应道,能同她攀谈起来心里却很高兴。
美人儿爱斯梅拉达动手把面包掰碎,佳丽就着她的手心窝吃了起来,样子非常可爱。
但是,格兰古瓦不再给他想入非非的时间,便放大胆子向她提了一个微妙的问题:
“您真的不要我做你的丈夫吗?”
少女瞪了瞪他,应道:“不要。”
“做您的情人呢?”格兰古瓦接着又问。
她撅了撅嘴,回答说:“不要。”
“做您的朋友呢?”格兰古瓦又问。她又瞪了瞪他,想了想,答道:“也许可能吧。”
或许这个字眼向来是哲学家所珍贵的,格兰古瓦一听,胆子更壮了。
“您知道友谊是什么?”他问道。
“知道。”埃及女郎应道。“友情,就好比是兄妹俩,两人的灵魂相互接触而不混合,又似一只手的两个指头。”
“那么爱情呢?”格兰古瓦又追问。
“喔!爱情,”她说道,声音发抖,目光炯炯。“那是两个人却又只有一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融合成为一个天使。那就是天堂!”
说这话的这个街头舞女,此时,那样妩媚艳丽,深深震撼了格兰古瓦的心灵,而且他觉得,这花容月貌与她言语中那种东方式的韵味十分相配。两片纯洁的玫瑰色嘴唇半启,笑盈盈的;纯真和爽朗的额头,由于思虑而时不时显得有些不那么清澈,宛如一面哈了一口气镜子上似的;又长又黑的睫毛低垂,时时流露出来一种不可言说的光华,赋予她的容颜一种芳香沁人的姿色,也就是后来从贞洁。母性和天性这三者神秘的交点上拉斐尔所能够找到的那种尽善尽美的姿色。
格兰古瓦并没就此罢休。
“那男人必须怎样才能讨取您欢心呢?”
“必须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
“那我呢,我是真正的男子汉吗?”
“我心中的男子汉要头戴铁盔,手执利剑,靴跟上装有金马刺。”
“得了,照您这么说,男子汉就一定得有马骑啦。”格兰古瓦说道。“难道您爱着一个人吧?”
“恋爱吗?”
“恋爱。”
她沉思了一会,尔后带着奇特的表情说:“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为什么不能是今晚上?”诗人又深情地问道。“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她用严肃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我只能爱一个能够保护我的男子汉。”
格兰古瓦刹时涨红了脸,但也只好罢休。显然,少女影射的是两个钟头以前在那危急关头,他并没有怎么援救她。这一晚,其他种种险遇太多了,结果以上这件事他倒记了,这时才又想了起来,便拍拍额头,说道:
“对啦,小姐,我本应该从那事谈起,却东拉西扯说了许多蠢话。您究竟是如何逃脱卡齐莫多的魔掌的呢?”
吉卜赛女郎一听,不禁打了个寒噤。
“喔!那可怕的驼背!”她说着用手捂住了脸;浑身直打哆嗦,好象冷得发抖。
“的确可怕!”格兰古瓦毫不松懈,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可您究竟是怎么脱身的?”
爱斯梅拉达嫣然一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他为什么要跟踪您吗?”格兰古瓦竭力采用迂回的办法,再回到他原来提出的问题。
“要不知道。”少女应道,紧接着又说:“不过您也跟着我的,您又为什么要跟着?”
“不瞒您说,我也想知道。”
一阵沉默后,格兰古瓦用餐刀划着桌子。少女微笑着,仿佛透过墙在望着什么。忽然间,她用含糊不清的声调唱起来:
当羽毛绚丽的小鸟
疲倦了,而大地……
她嘎然中止,并抚摸起佳丽来。
“您这只山羊挺漂亮的。”格兰古瓦说道。
“这是我的妹妹。”她应道。
“您为什么被人叫做爱斯梅拉达呢?”诗人问道。
“我一点也不知道。”
“真的?”
她从胸襟里取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小香囊来,它搀在脖子上用一串念珠树果子的项链连着。这个小香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樟脑气味。外面裹着绿绸子,正中间有一大颗仿绿宝石的绿玻璃珠子。
“或许是因为它的原因吧。”她说道。
格兰古瓦伸手要去拿这个小香囊,她连忙往后一退,说:“别碰!这是护身符。你一碰,就会破坏它的法力的,否则,你会被它的法力困住。”
诗人越发好奇了。
“是谁给您的?”
她把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旋即把护身符再藏回胸襟里。格兰古瓦设法问些别的问题,可是她几乎不答腔。
“爱斯梅拉达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她答道。
“是哪种语言的?”
“我想,是埃及语吧。”
“我早已就料到了。”格兰古瓦说道。“您不是法国人?”
“我对此一无所知。”
“您有父母吗?”
她低声哼起一首古老的歌谣:
我的父亲是雄鸟
我的母亲是雌鸟,
我过河不用小舟,
我过河不用大船,
我的母亲是雌鸟,
我的父亲是雄鸟。
“真好听。”格兰古瓦说道。“您来到法国时是几岁?”
“一丁点儿大,”
“那么巴黎呢?”
“去年。我们从教皇门进城时,我看见黄莺从芦苇丛里飞上天空;那肯定是八月底;我还说:‘今年冬天会很冷的。’”
“去年冬天确实很冷。”格兰古瓦说道,并为又开始谈起来而高兴。“一冬天我都往指头上哈气。这么说,您天生能未卜先知罗?”
她变得又爱理不理了。
“不。”
“那个被你们单称为埃及公爵的人,他是你们部落的首领吧?”
“是。”
“那可是他给我们成亲的呀。”诗人有意指明这一点很不好意思。
她又习惯地撅了撅嘴,说:“我连您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我的名字?如果您想知道,我这就告诉您:皮埃尔。格兰古瓦。”
“我知道有个名字更美丽。”她说道。
“您真坏!”诗人接着说。“不过,也没关系,我不会当此生气的。喂,今后您对我了解多了,或许会爱上我的。还有,您那样的信任我,把您的身世讲给我听,我也得向您谈一点我的情况。谅您知道了,我叫皮埃尔。格兰古瓦,戈内斯公证所佃农的儿子。二十年前巴黎遭受围困时,我父亲被勃艮第人吊死了,母亲被庇卡底人剖腹杀死了。六岁时就成了孤儿,一年到头只有巴黎的碎石路面给我当鞋穿。从六岁到十六岁这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处流浪,这里某个卖水果的给我一个杏子吃,那里某个卖糕点的丢给我一块干面包啃;夜晚就设法让巡逻的把我抓进监狱里去,在那里能找到一捆麦秸垫着睡觉。尽管这样,我还是长大了,瘦骨峋嶙,就像您看到的这个样子。冬天我就躲在桑斯府邸的门廊下晒太阳。我觉得,非得等到三伏天圣约翰教堂才生火,真是可笑!十六岁时,我下决心找个差使,所有的行当都试过了。先是当了兵,可我不够勇敢;接着当过修士,却又不够虔诚;而且,我也不擅长喝酒。走投无路,我只好跑去大木工场当徒弟,却又身体单薄,力气太小。从本性来说,我更适合当小学教师,当然啦,那时我还不认得几个字,这是事实,不过这理由并不能难倒我。过了一阵子,我终于发现自己不论干什么都缺少点什么;看到自己没有一点出息,就心甘情愿地当了个诗人,写起韵文来了。这种职业,谁都可以随时随地干,这总比偷东西强吧,不瞒您说,我朋友中有几个当强盗的小子真的劝我去拦路打劫哩。有一天,我真走运,碰到了圣母院德高望重的住持堂。克洛德。弗罗洛大人。承蒙他的关照和细心栽培,今天我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文人,通晓拉丁文,从西塞罗的演讲词到塞莱斯坦教会神父们的悼亡经,只要不是经院哲学。诗学。韵律学那类野蛮文字,也不是炼金术那种诡辩,其它的我都无所不通。今天在司法宫大厅演出圣迹剧,观众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在下便是这出戏的作者。我还写了一本书,足有六百页,内容是关于一四六五年出现的那颗曾使一个人为之发疯的大彗星。此外我还有其他一些成就。因为我勉强还算得上是个制炮木匠,所以参加了约翰。莫格那门大炮的制造,您知道,就是试放的那天,在夏朗通桥上爆炸,二十四个看热闹的观众一下子被炸死了。您瞧,我作为婚姻对象还不错吧。我还会许多有趣的戏法,可以教给您的山羊,比如说,我可以教它模仿巴黎主教,就是那个该死的伪君子,他那几座水磨,谁从磨坊桥经过,都得溅一身水。再说,我可以从我的圣迹剧赚一大笔钱,人家准会付给我的。最后,我本人,还有我的智慧。我的学识。我的文才,一切完全听从您的命令,我已做好准备,愿和您一起生活,忠贞不渝或欢欢喜喜和您生活在一起。小姐,悉听尊便,您若觉得好,我们就作夫妻;如果您认为作兄妹更合适,那就作兄妹。”
格兰古瓦说到这里停住了,看看这番话对少女的作用如何。只见她的眼睛盯着地上。
“弗比斯,”她低声说道。然后转向诗人,问道:“弗比斯是什么意思?”
格兰古瓦不明白这个问题与他的话之间有什么联系,但能借机炫耀一下自己博学多才倒也不错,就神气活现地答道:“这是拉丁语一个词,意思是太阳。”
“太阳!”她紧接着说道。
“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射手。一个神的名字。”格兰古瓦又补充道。
“神!”埃及女郎重复了一声,语调里带有某种思念和热情。
正在这时,恰好她的手镯有一只脱落下来,格兰古瓦急忙弯身去捡。等他直起腰来,少女和山羊早已经见了。他听见关门的声响,是那扇可能通向邻室的小门从外面反锁上了。
“她至少得留下一张床吧?”我们的哲学家自言自语。
他绕着房间转了一圈,没发现可供睡觉的家俱,只有一个很长的木箱,箱盖还是雕了花的。格兰古瓦往上一躺,感觉,就像米克罗梅加斯伸直身子躺在阿尔卑斯山顶上。
“算了!”他尽量随遇而安,说:“能忍则忍吧。不过,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新婚之夜。真可惜呀!摔罐成亲,具有一种朴素的古风,本来我还挺开心的。”
一 圣母院
毋庸置疑,巴黎圣母院至今仍然是一幢雄伟壮丽的建筑。然而,尽管它不减当年的风采,但当您看见岁月和人力共同对这令人肃然起敬的丰碑给予无情的损坏,完全不顾奠定给它第一块基石的查理大帝和安放最后一个石块的菲利浦—奥古斯都,您不慨然长叹很难的,感慨万千。
在这个堪称所有大教堂的年迈王后的脸上,每一道皱纹的旁边都有一道伤疤。时毁人噬,我情愿将这句话这样译:时间有眼无珠,人则愚不可及。
如果我们有时间同您一起,一一察看这座古老教堂所受的破坏,发现这一切将不难:时间所造成的破坏很小,而人为的破坏却极其惨重,尤其是艺术家的破坏。我之所以要说艺术家,那是因为近二百年来他们有不少人成了建筑家。
如要举几个最严重的例子,首先要数圣母院的正面,那是建筑史上少有的璀璨篇章。那三道尖顶拱门,雕刻着二十八座列王雕像神龛的锯齿状束带层,巨大的花瓣格子窗户在正中,两侧有两扇如同助祭和副助祭站在祭师两旁的侧窗,以及用秀气的小圆柱支撑着厚重平台的又高又削的梅花拱廊,还有两座巍然屹立的钟楼,石板的前檐,上下共六大层,都是那雄伟壮丽整体中的和谐部分,所有这一切,连同依附于这庄严肃穆整体的那无数浮雕。雕塑。镂錾细部,都相继而又同时地,成群地展现在眼前而又有条不紊。可以说,它是一曲用石头谱写成的雄壮的交响乐;是一个人和一个民族的巨大杰作,它既繁杂又统一,如同它的姐妹《伊利亚特》和《罗芒斯罗》;是一个时代的所有力量通力合作的非凡产物,每块石头上都可以看到在天才艺术家熏陶下,那些娴熟的工匠迸发出来的奇思妙想。总而言之,它是人类的创造,雄浑,富饶;仿佛是神的创造,窃取了神造的双重特征:永恒性和多样性。
我们在这对这座建筑物的正面所做的描述,应适合于整座教堂;而我们对巴黎这座主教堂的描述,也应适合于中世纪基督教的所有教堂。艺术之中一切都包含在这来自造化。逻辑严密。比例精当的。只要量一下足趾的大小,也就是量了巨人的身高。
言归正传,再说一说圣母院的正门吧。这座令人惊骇雄伟庄严的主教堂,正如它的编年史学家所说:见到它的宏伟,游人无不目瞪口呆。而当我们虔诚地去瞻仰时,它呈现在我们面前是个什么样子,我们在这里再做些描述吧。
如今这个正面缺少了三样重要的东西。首先是原来把那十一级台阶从地面上加高了;其次是三座拱门神龛里下方的一系列雕像;还有装饰着二楼长廊。神龛上方从前历代二十八位法兰西国王的一系列雕像,从希勒德贝尔起,到手执“皇柄”的菲利浦-奥古斯都。
那座台阶的消失是光阴所致,因为在缓慢而又不可抗拒的过程中,老城的地面上升了。然而,随着涨潮般的巴黎地面上升,那十一级把主教堂增高到如此巍峨的台阶一级接一级地被吞没了。尽管如此,时间给了这座教堂的,也许远比取自它的要多得多,因为时间在主教堂的正面涂上了一层多少世纪以来风化所形成的深暗颜色,把那些古老纪念物经历的悠悠岁月变成了其光彩照人的年华。
可是,是谁拆毁那两列塑像的?是谁留下了那一个个空空的神龛?是谁在中央大门的正中又凿了那道新的独扇门?又是谁竟然给这道笨重而单调的木头门安上门框,并且在毕斯科内特的蔓藤花饰旁边给那道独扇门刻上了路易十五时代的图案?是人,是伟大的建筑师,是当今的艺术家!
还有,我们一走进教堂的内部,都不由要问:圣克里斯朵夫巨像是谁推倒的?这座巨像在一切塑像中是有口皆碑的,正如司法宫大厅在一切大厅中。斯特拉斯堡的尖塔在一切钟楼中都是令人交口称誉一样的。还有前后殿堂昔日充满各个圆柱之间的无数雕像,或跪,或站,或骑马,有男,有女,有儿童,还有国王。主教。卫士,石雕的,大理石刻的,金的,银的,铜的,甚至蜡制的,所有这一切,把它们粗暴地统统拆毁是谁呢?当然不是时间。
又是谁偷梁换柱,把精工细作的堆满圣骨盒和圣物盒的峨特式古老祭坛去掉,换上了刻着天使头像和云彩的有些笨重的大理石棺材,仿佛是圣恩谷教堂或残老军人院的一个零散的样品?是谁愚蠢地把那块不同年代的笨重石头硬砌进埃尔康迪斯的加洛林王朝的石板地里呢?难道是路易十四执行路易十三遗愿吗?
那些彩色玻璃窗,曾令我们的祖先目不暇接,叹为观止,徘徊于大拱门圆花窗与半圆形后殿尖拱窗之间,把这些“色彩强烈”的玻璃窗换上了冷冰冰的白玻璃又是谁呢?十六世纪的一个唱诗班的少年,要是看见我们那些专门破坏文物的大主教胡乱把主教堂涂上美丽的黄灰泥,他会作何感想呢?他会想起,那是刽子手用来粉刷恶贯满盈建筑物的颜色;他还会想起,由于叛变的陆军统帅,小波旁官邸也被全部涂上了黄色。索瓦尔说:“黄色毕竟质地很优良,又是那样受推崇,涂上了,上百年都不可能褪色。”唱诗班少年准会认为这圣殿已经变成了污秽不堪的地方,他会立刻躲得远远的。
如果我们往主教堂上面去,不停下来观看那成千上万的野蛮玩艺儿,那座迷人的小钟楼屹立在交叉甬道交叉点上,轻盈而又奔放,绝不逊色于邻近圣小教堂的尖塔(也已毁掉),比其他塔楼更高地刺向天空,高耸,尖削,空灵,回声洪亮。这座小钟楼的命运又如何?在1787年一位自命风雅的建筑师把它截肢了,并且认为用一张像锅盖似的铝制大膏药往上一贴,就可以把伤疤遮掩住了。
中世纪奇妙艺术,几乎在任何国家,尤其在法国,其遭遇大多如此。从这座艺术的废墟上,可以发现不同程度地破坏了艺术有三种因素:首先是光阴,岁月不知不觉地侵蚀着它的外表,留下了稀稀疏疏的缺口和斑斑锈迹;其次是一连串政治宗教革命,就其本质来说,这些革命都是盲目的,狂暴的,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发起向中世纪艺术冲击,撕去了其雕塑和镂刻的华丽衣裳,拆毁了其花瓣格子窗户,打碎了其蔓藤花纹项链和小人像项链,一会看不惯教士帽,一会不满意王冠,于是索性连根拔除塑像;再次是时髦风尚,越来越怪诞,越来越丑陋,从文艺复兴时期种种杂乱无章和富丽堂皇的风尚开始,层出不穷,导致建筑艺术的衰落。时髦风尚的破坏,比起革命尤甚。各种时兴式样,肆无忌惮地对这建筑的艺术进行阉割,攻击它的骨架,砍的砍,削的削,瓦解的瓦解,从形式到象征,从逻辑直至美貌,活生生的整座建筑物只有任其肢解了。而且,花样翻新,经常一改再改,这至少是时间和革命所未曾有过的奢望。时之所尚,甚至打着风雅情趣的旗号招摇过市,厚颜无耻地在峨特艺术的伤口上敷以时髦一时实则庸俗不堪的各种玩艺儿,饰以大理石饰带。金属流苏,装饰显得形形色色,卵形的,涡形的,螺旋形的,各种各样的帷幔。花彩。流苏。石刻火焰。铜制云霞。胖乎乎的小爱神。圆滚滚的小天使,总之,真正的麻疯病!它先是开始吞噬卡特琳。德。梅迪奇斯小祈祷室的美丽容颜,两百年后,又在杜巴里夫人小客厅里肆虐,使其在经受折磨和痛苦之后,建筑艺术终于咽气了。
于是,综上所述,今日损坏着峨特建筑艺术的有三种灾祸:表面的皱纹和疣子,那是时间的业绩;万般作践。肆虐。挫伤。砸碎,那是从路德直至米拉博历次革命的业绩;肢解。截肢。四肢脱臼。修复,那是维特吕维于斯和维尼奥尔的倡导者们所进行的希腊式。罗马式或野蛮式的工作。学院派把这一由汪达尔人所创造的辉煌艺术给扼杀了。数百年岁月和历次革命风云所造成的破坏,至少是没有偏心的,磊落光明的,然而接踵而至的那多如牛毛的各种流派的建筑师,却都是,曾经宣过誓的,许过愿的,他们对低级趣味趋之若鹜,竭尽破坏之能事,竟用路易十五时代菊苣纹饰去代替巴特农神庙里最大光轮上峨特式的花边饰带。这可真是蠢驴对垂死的雄狮猛踢了一脚。遍体鳞伤的老橡树,还要遭受毛毛虫的摧残,蛀呀,啃呀,撕呀。
想当初,罗贝尔。塞纳利曾把巴黎圣母院比做埃费索斯的著名的狄安娜神庙-被古代异教徒奉若神明并使埃罗斯特拉图斯名字永留于世-,认为圣母院这座高卢人大教堂“在长度。宽度。高度和结构上都技高一筹”。抚今追昔,真有天壤之别!
况且,巴黎圣母院也不是可称之为形态完整。风格确定。归入某类建筑艺术的那种纪念性建筑物。它不属于罗曼风格,和峨特风格。整座建筑算不上是一种典型。巴黎圣母院不像图尔纽寺院那样,不是以开阔穹窿为构架的建筑物,一点也不见粗实的拱腹,浑圆的拱顶,冰冷的风貌,庄严的气概。圣母院也不像布尔日大教堂,不是尖顶穹窿的建筑物,轻盈,千姿百态,布满尖形饰物,如花盛放。既不能把圣母院列入那类阴暗。神秘。低矮。似乎被圆形拱压碎似的教堂的古老家族;这类教堂除了平顶有自己的特点之外,几乎都是埃及式样的;它们所有都是象形文字式的,所有都用于祭祀,都具有象征性;在装饰方面,更常见的是菱形和曲折形,而不是花卉图案;但花卉图案又多于动物图案,动物图案又多于人物图案;与其说这一切是建筑师所创造的,毋宁说是主教所建筑的;这类教堂是建筑艺术的初期形态,无不烙着来自始于拜占庭帝国。终止于征服者吉约姆的那种神权军事纪律的痕迹。也不能把我们圣母院列入那类高大剔透。饰满彩色玻璃窗和各种雕塑的华丽教堂家族;这类教堂形状尖削,姿态奔放,作为政治象征,具有村社和市民的色彩,作为艺术品,却带有自由。任意和狂放的特征;这是第二个阶段的建筑艺术变态,不再是象形文字式的了,也不再是不可逾越的并仅限于祭祀的了,而是富有艺术魅力的,深孚众望的,始自十字军归来,终止于路易十一时代。总而言之,巴黎圣母院既不属于第一类纯罗曼血统,也不属于第二类纯阿拉伯血统。
巴黎圣母院是一种过渡性的建筑物。当中殿最初的大柱被萨克逊建筑师将竖起时,十字军带回来的尖拱式样,已经以征服者的姿态盘踞在原来只用于支撑圆拱的那些罗曼式的宽大斗拱之上。尖拱因此后来居上,构成这座主教堂的其余部分。然而,初出茅庐,还有点胆怯,所以显得有时放大,有时加宽,有时收敛,还不敢像以后在许许多多主教堂所展现出来的那样象箭似地直刺天空。这大概是因为它感觉罗曼式的粗笨柱子就在近旁。
再说,从罗曼风格到峨特风格的这类过渡建筑物也值得好好研究,绝不亚于那种单纯的建筑类型。这种过渡建筑艺术所表现出来的微妙之处,这些建筑物倘若没有保留,那就会荡然无存。这是尖拱式样嫁接于开阔穹窿的一种风格。
巴黎圣母院尤其是这种新品种的奇特样品。这座丰碑确实令人敬仰,无论其每个侧面或每块石头,不仅是我国历史的一页,而且是科学史和艺术史的一页。因此,不妨在这里略举主要的细节以资证明:那小红门几乎达到了十五世纪峨特艺术精美的顶峰,而中殿的柱子,由于凝重粗大,可以回溯到加洛林时代的圣日耳曼—德—普瑞教堂。小红门和中殿那些柱子之间,大概相距六百年。甚至连炼金术士,也无不认为从那大拱门的种种象征中,发现了一本满意的炼金术概要,认为炼金术最完整的象形符号是屠宰场圣雅各教堂。这样,罗曼教堂,炼金术教堂,峨特艺术,萨克逊艺术,使人回想起格列高历七世时代的那种笨重柱子,尼古拉。弗拉梅尔创先于路德的那种炼金术象征,统一的教皇帝国,教派分裂,圣日耳曼—德—普瑞教堂,屠宰场圣雅各教堂,将所有巴黎圣母院这一切兼收并蓄,将其熔铸。组合。揉和在它的建筑中。这座中心。始祖教堂,在巴黎所有古老教堂中,可说是一种神话中的怪兽,头部是这一教堂的,四肢又是那一教堂的,臀部又是另一座的;总之,每座教堂都吸取点什么东西。
我们再说一遍,艺术家。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对这种混合建筑物都很有兴趣。人们可以从中体会到建筑艺术是何等原始的东西,并从这种混合建筑物所显示的事实中,也如同蛮石建筑遗迹。埃及金字塔。印度巨塔所呈现的事实中,体会到最伟大的成果建筑艺术绝非纯属个人的创造,而是社会创造的结晶;与其说是天才人物的妙笔生花,不如说是劳动人民孕育的宁馨儿;它是一个民族留下的沉淀物,是历史长河所冲刷形成的堆积物,是人类社会不断升华的结晶,总之,是多种多样的生成层。冲积土被时间的每一波涛堆放起来了,每一种族都将其沉淀层安放在文物上面,每个人都添上一块石头。海狸是这样做的,蜜蜂是这样做的,人也是这样做的。被誉为建筑艺术伟大象征的巴比塔,就是一座蜂房。
建筑物的伟大,如同巍峨的山峦,是需要多少世纪的时间才形成的。艺术变化了,建筑物犹存,这是常有的事:停顿招致中断;建筑物根据变化了的艺术而继续延续下去。新艺术一旦找到了建筑物,便将其牢牢揪住,紧紧依附,将其同化,随心所欲加以发展,一有可能就把它了结。受某种平静的自然法则的支配,这个过程不会引起混乱,无须付出努力,没有任何反作用。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移植,是一种循环不已的元气,是一种周而复始的再生。实事上,多种不同的艺术以多种不同的高度先后焊接在同一建筑物上面,其中肯定有许多材料可供写出一部部巨著,甚至可供写出人类的通史。人类,艺术家,个人,在这一座座庞然大物上没有作者姓名的都消失了,唯有人类的智慧却概括在其中,总结在其中。时间是建筑师,人民是泥水匠。
这里只要考察一下欧洲基督教建筑艺术—东方伟大营造艺术的妹妹,便可一目了然。它像一个广大的生成层,分成既分明又重叠的三个层带:罗曼带,峨特带,文艺复兴带-我们宁可称之为希腊—罗马带。罗曼带最古老。最深层,为半圆穹窿所占据,而这种半圆穹窿通过希腊式圆柱,又重新出现在最上面的现代层即文艺复兴带中。两者之间是尖形穹窿。分别各属于这三带之任何一带的建筑物,都各自界限清楚,统一,完整。朱米埃日寺院是一个例子,兰斯大教堂是一个例子,奥尔良圣十字教堂也是一个例子。然而,这三带的边缘又相互混合渗透,就像太阳光谱的各种颜色那样。由此产生了复合式建筑物合格,产生了过渡性的。有细微差别的建筑物。其中有一座,脚是罗曼式的,身是峨特式的,头是希腊-罗马式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用了六百年时间才建成。这种变化是罕见的。埃唐普城堡的主塔便是一个例子。但是两种更常见的生成带结合的建筑物。那就是巴黎圣母院,尖拱建筑物,但从其早期那些柱子来说,深深根植于罗曼带,圣德尼教堂的正门和圣日耳曼—德—普瑞教堂的中殿也都如此。这种情况还包括博舍维尔那半峨特式的迷人的教士会议厅,罗曼层一直到它的半腰上;还有卢昂主教堂,如果其中央尖塔的顶端不沉浸在文艺复兴带的话,那将会是完完全全峨特式的。
话说回来,这一切所有微妙变化,所有这一切差别,都只不过涉及建筑物的表面,是艺术蜕了皮而已。基督教教堂的结构本身仍然完好无损。内部的骨架总是一样的,各部分逻辑布局也总是一样的。一座主教堂的外貌不论如何雕琢。如何点缀,在外貌的下面总是罗曼式长方形中堂,起码处于雏型和萌芽状态。这种形式的中堂始终按照同一规则在地面上蔓延。中堂永远一成不变地分成两个殿,交叉成十字形,上顶端圆弧形后殿是训练唱诗班的地方;下端两侧总是供教堂内举行观瞻仪式,设置偏祭台,好象两侧可供散步的某种场所,主殿由柱廊与两侧这种散步场所相通。假定这样后,小祭台。门拱。钟楼。尖塔的数目多少,那是根据世代。民族。艺术的奇思妙想而变化无穷。只要保证崇拜仪式所需的一切,建筑艺术就可自行其事。塑像。彩色玻璃窗。花瓣格子窗。蔓藤花饰。齿形装饰。斗拱。浮雕之类,建筑艺术可依照它认为合适的对数,尽情发挥想象力,加以排列组合。因而这些外表变化无穷的建筑物,其内部却井然有序,浑然一体。树干始终不变,枝叶变化多端。
二 巴黎鸟瞰
巴黎圣母院这座令人叹为观止的教堂,我们在前面曾试图为读者尽量使其原貌恢复,简要指出了这座教堂在十五世纪时诸多美妙之处,而这些妙处恰好是今天所见不到的。不过我们省略了最美不胜收的一点,那就是从圣母院钟楼顶上一览无余的巴黎景观。
厚厚墙壁上的钟楼,垂直开凿着一道螺旋形楼梯,只要顺着这黑暗的楼梯拾级而上,经过漫长摸索之后,终于来到两个高平台当中的一个,只见阳光普照,清风徐徐,一片向四面八方同时舒展开去的美景尽收眼底。如同自身生成这样的一种景观,我们的读者如果有幸参观一座完整的。清一色的峨特城池,例如至今尚存的巴伐利亚的纽伦堡。西班牙的维多利亚,或者甚至小一些。却只要保存完好的样品,例如布列塔尼的维特雷。普鲁士的诺豪森,便可想见一斑了。
三百五十年前的巴黎,巴黎的十五世纪,已经是一座大都市了。我们这些巴黎人,对于从那以后所取得的进展,普遍抱有错误的想法。其实,从路易十一以来,巴黎的扩展顶多不超过三分之一,而且,其美观方面的损失远远超过了在范围扩大方面的收获。
众所周知,巴黎诞生于形似摇篮的老城那座古老的小岛。巴黎最早的城廓就是这小岛的河滩,塞纳河就是它最早的沟堑。以后若干世纪,巴黎依然是个岛屿,一南一北,有两道桥有两个桥头堡,既是城门又是堡垒,右岸的称为大堡,左岸的叫做小堡。后来,从第一代诸王统治时期起,由于过于狭窄地方,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巴黎才跨过了塞纳河。于是,越过了大堡和小堡,最早的一座城廓和塔楼开始侵入塞纳河两岸的田野。这座古老的城廓直至上世纪还有一点遗迹,今天只留下了回忆,不过,这儿那儿还偶而从前流传下来的东西可以发现,例如博代门,又称博杜瓦耶门,即Porta Bagauda。渐渐地,房屋象洪流一直从城市中心向外扩展。泛滥。侵蚀。损坏和吞没这道城廓。为了抵挡这股洪流,菲利浦-奥古斯都造了一道新堤坝,建起一圈高大坚实的塔楼像锁链似地把巴黎捆绑起来。以后整整一个多世纪,密密麻麻的房屋就在这圈子里互相挤压,堆积,在水库里的水不断上涨,因而开始向高空发展,楼上加楼,层层叠叠,宛如液流受压,不停向上喷射,争先恐后,看谁有能耐把脑袋瓜伸得比别人高,好多呼吸点空气。越来越深街道,越来越窄;所有空地都填满了,消失了。房屋终于跳越了菲利浦-奥古斯都圈定的城垣,兴高彩烈地在平原上四散开了,就像逃犯一样,混乱不堪,到处乱窜。它们在平原上安顿下来,在田野上开辟花园,生活的日子过得很舒服。从1367年起,城市向郊区竭力扩张,以致后来不得不再建一堵围墙,尤其是在右岸。这堵墙是查理五世建造的。可是,像巴黎这样一个都市总是持续不断的发展,只有这样的城市才能成为京城。这种大漏斗似的城市,一个国家地理的。政治的。精神的。智力的所有词流,一个民族的所有自然词流,统统流到这里汇集;可以说是文明之井,又是阴沟,凡是商业。工业。文化。居民,一个民族的一切元气。一切生命。一切灵魂,都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一滴又一滴,不断在这里过滤,在这里沉积。因此查理五世的城廓也遭受菲利浦-奥古斯都的城廓的命运。早在十五世纪末,那城廓就被跨越,被超过了,关厢也跑得更远了。到了十六世纪,乍一看城垣好象后退了,越发深入到旧城里面,因为城外一座新城已经很可观了。因此,我们就以十五世纪暂且来说吧,那时巴黎就已经冲破那三道同心圆的城墙了,远在叛教者朱利安时代,大堡和小堡就可以说是这三道城墙的胚胎了。生机勃勃的城市接连撑破了四道城箍,就像一个孩子长大了,撑破前一年的衣裳了一样。在路易十一时代,随处可见在这片房屋海洋中有旧城廓若干从正在坍塌的钟楼群露了出来,如同是洪水中冒出水面来的山巅,也仿佛是淹没在新巴黎城中的老巴黎城露出来的若干岛屿。
此后,不断变迁的,只是对我们并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它以后只跨过了一道城墙,就是路易十五兴建的。这道用污泥和垃圾筑成的可怜城墙,倒是与这位国王很相称,与诗人的歌唱也很相称:
环绕巴黎的墙垣 叫巴黎不胜其烦
到了十五世纪,还是分成三个完全分开。截然不同的城市巴黎,各有其面貌。特色。风俗。习惯。特权和历史。这就是老城。大学城。新城。老城在河洲上,最古老,范围也最小,是另两座城市的母亲,夹在她俩中间,用一个较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是一个老太婆夹在两个高挑个儿的美女中间。大学城在塞纳河左岸,从小塔一直延伸到纳勒塔,这两个地方分别相当于今日巴黎的酒市场和铸币坊。大学城的城廓相当深远地伸入那片朱利安曾建造其温泉浴室的田野。包括在其中也有圣日芮维埃芙山。这道弧形城墙的中心顶点是教皇门,即大致上相当于现在先贤祠的位置。新城是巴黎三大块中最大的一块,位于塞纳河的右岸。沿河的堤岸,虽然冲垮了,或者说有几个地段中断了,还是沿着塞纳河而下,从比利炮台一直延伸到树林炮台,换言之,从今日丰登谷仓所在地直至杜伊勒里宫所在地。京城的城廓破塞纳阿切成了四个点,左岸为小塔和纳勒塔,右岸是比利炮台和树林炮台,这四个点被誉称为巴黎四塔。新城伸入田野的深度远超过大学城。在圣德尼门和圣马丁门是新城城廓(即查理五世城廓)的顶点,这两座城门的地点至今没有变动过。
正如上述,巴黎这三大块,每个都是一座城市,只是过于特别,反而不完整了,任何一座都不能脱离另两座而单独存在。因此面貌迥然不同。老城,教堂林立;新城,宫殿鳞次栉比;大学城,学府比比皆是。这里暂且不谈种种次要老巴黎城的特点,也不谈那随心所欲的过路税,只是从一般的观点和整体上来看看市政管辖的混乱状况。大体来说,小岛归主教管辖,右岸归府尹管辖,左岸归学董管辖。巴黎府尹是王室大臣而不是市府官吏,统管一切。老城有圣母院,新城有卢浮宫和市政厅,大学城有索邦学堂。新城还有菜市场,老城有主宫医院,大学城有神学子草场。学生在左岸犯了法,必须在小岛上的司法宫受审,却要在右岸的鹰山受惩处。除非学董认为学府势努力比王势力强大,出面进行干预,那是因为在校内被吊死是学生们的一种特权。
(顺便提一下,大部分这种特权,以及比这一条更好的其他特权,都是靠造反和叛乱强行从国王手中夺取来的。这是从古以来的做法。只有人民去夺取,国王才舍得丢弃。有一份关于效忠国王的古老文献就直言不讳地写道:“市民对国王的效忠,虽然有时被叛乱所打断,还是产生了市民的特权。”
在十五世纪,在巴黎城廓内塞纳河流经五个河洲:鲁维埃洲,那时树木葱郁,如今只剩下柴禾了;母牛洲和圣母院洲,都是一片荒凉,只有一间破屋,两洲均是主教采地(到了十七世纪,两洲合并为一,在上面大兴土木,现在叫做圣路易洲);最后便是及其尖端的牛渡小洲老城,后来这个小洲沉陷在新桥的土堤下面了。老城当时有五座桥,右边有三座,即圣母院石桥。钱币兑换所石桥。磨坊木桥;左边有两座,即圣米歇尔木桥和石头小桥,桥上都有房屋。大学城有菲利浦-奥古斯都兴建的六座门,从小塔作为起点,就是圣维克多门。博代尔门。教皇门。圣雅各门。圣米歇尔门。圣日耳曼门。新城有查理五世兴建的六座门,从比利炮台起,便是圣安东门。圣殿门。圣马丁门。圣德尼门。蒙马特尔门。圣奥诺雷门。所有这些门都是既坚固又美丽,美丽并不影响其坚固。有一道沟堑,又宽又深,冬汛水涨,水流急速,环绕着整个巴黎的城墙根;水来自塞纳河。夜里各城门紧闭,全城两端用几根粗大铁链拦住沟面,巴黎便可安然入睡了。
俯瞰之下,老城。大学城。新城这三镇,都是街道纵横交错,乱七八糟,像一件编织的毛衣,拆也拆不开。不过,我们第一眼便可看出,这三大部分还是形成一个整体的,有两条平行的长街,不断延伸,毫无阻碍,几乎笔直,从南向北,正好与塞纳河垂直,一起贯穿三城,把三城加以连接混合,把这一座城市的人流不停地注入和移入另一城内,三城由此合而为一。第一条长街从圣雅各门至圣马丁门,在大学城称之为圣雅各街,在老城称之为犹太街,在新城则叫作圣马丁街。这条长街跨过塞纳河两次,一次名叫小桥,另一次名叫圣母院桥。第二条长街在左岸,名为竖琴街,在老城河洲上叫做箍桶街,在右岸叫做圣德尼街,它在塞纳河两道河汊上也各有一座桥,一座叫做圣米歇尔桥,另一座叫钱币兑换所桥。这条长街起自大学城的圣米歇尔门,止于新城的圣德尼门。不过,名称尽管不同,街道始终只有两条。这是两条母体街,是两条繁衍街,是巴黎的两条大动脉,向三座城池的一切大小血管输送血液或回收血液。
除了这横贯巴黎全城。为京都所共有的两条主干道之外,新城和大学城都单独各有一条特别的大街,纵贯各自城区,并与塞纳河并行,而且延伸开去,恰好与那条动脉大街交叉成直角。这样,在新城,从圣安东门可以一直地到达圣奥诺雷门;在大学城,可以从圣维克多门直至圣日耳曼门。这两条大道与上述两条长街交叉,形成总网络,巴黎那迷宫似的路网,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盘绕结节,这个路网就基于那总网络之上。然而,只要留神观察,从这难以辨认的网络图中还可以清楚看出两束大街,一束在大学城,另一束在新城,就象两束鲜花,从各座桥到每座城门竞相开放。
这个几何平面图至今仍依稀可辨。
现在,我们要问,1482年从巴黎圣母院钟楼上俯瞰全城,是一幅怎样的图景呢?这是我们就要详细描述的。
游客气喘吁吁地爬上了那钟楼顶上,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数不清的屋顶。烟囱。街道。桥梁。广场。尖塔和钟楼,令人眼花缭乱。一切一齐涌至眼前:石砌的山墙。尖角的屋顶。墙拐角悬空的小塔。石垒的金字塔。十五世纪石板方碑。城堡光秃秃的圆形主塔。教堂装饰精细的方形塔,大的,小的,粗大厚重的,小巧玲珑的,纷至沓来,叫人目不暇接。目光深深陷入这迷宫里,叫人看得出神了。在迷宫里,从那门面雕梁画栋。外部屋架木头结构。大门扁圆。楼层悬垂的最末等的房舍,直到当时塔楼如柱子林立的富丽堂皇的卢浮宫,无一不是匠心独运,美不胜收,无一不是艺术的精品。然而,当我们的眼睛渐渐适应这纷繁的建筑物时,还是可以区分出一些主要群体来的。
首先是老城。用索瓦尔的说法,叫“城岛”,在他杂乱的著作中有时也有一些文笔优美的词句:城岛好象一艘大船顺流驶向塞纳河中央,结果陷入泥沙而搁浅了。我们刚才说过,在十五世纪时,这只大船由五座桥梁系泊于塞纳河两岸。这种大船形状也曾引起纹章记述家的震惊,因为,据法万和帕斯基埃说,巴黎古老城徽之所以以船做为纹章,原因就在于此,而并不是由于诺曼底人围攻巴黎。对于擅长破译纹章的人来说,纹章始终是一个难解之谜,纹章是一种难以读懂的语言。中世纪后半期的全部历史都写在纹章中,正如前半期的历史都写在罗曼教堂的象征符号之中。这是继神权政治象形文字之后的封建制度象形文字。
因此,老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船尾朝东,船头向西。你一转向船头,呈现在面前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古老屋顶,仿佛是一群铺天盖地的牛羊,而浮现在其上面的是圣小教堂后殿的铅皮圆屋顶,远望过去,仿佛一只大象后背上驮着教堂的钟楼。这里不妨略带一句,这钟楼的尖顶如箭矢直刺天空,是所有钟楼尖顶中最大胆求新。最精雕细刻。最玲珑剔透的,透过其网眼似的塔锥,碧空一览无余。圣母院前面,有三条街道像三条河流似地注入教堂广场,这是有着古老房屋的美丽广场。广场南侧,侧立着主宫医院那皱巴巴。阴沉沉的正面屋墙,以及探头探脑仿佛长满脓疱和疣子的屋顶。右边,左边,东边,西边,在老城如此窄小的城池内,矗立着二十一座教堂的钟楼,年代不一,形状各异,大小不同,从被称为“海神狱”(carcer Glaucini)的隘口圣德尼教堂那罗曼式低矮。腐蛀的风铃花形的钟楼,直至牛市圣彼得教堂和圣朗德里教堂那些细针状的钟楼,形形色色,应有尽有。圣母院后面,北边是峨特式长廊的隐修院,南边是半罗曼式的主教府邸,东边是“场地”荒芜尖岬。在那层层叠叠的房屋中,还可以从当时屋顶上高耸的那种透空的石烟囱帽,分辨出各宫殿最高层的窗户,分辨出查理六世在位时巴黎府赠给朱韦纳。德。于尔森的那座官邸。稍远处,是帕吕市场那些涂了沥青的简陋棚屋;再过去是老圣日耳曼教堂崭新的半圆形后殿,1458年延伸到费弗的一段街道;还有,随处可见人群拥挤的十字路口,某街角的耻辱柱,菲利浦-奥古斯都时代留下来的一段漂亮的石板路,正中划明供驰马的箭道,不过到了十六世纪改成乱七八糟的碎石路,名为同盟路;还有一个荒凉的后院,楼梯上有着十五世纪常见的。如今在布尔多内街还可看到的那种半透明的角楼。最后,在圣小教堂右边,是司法宫座落在水边的朝西的群塔。老城西边是御花园,树木参天,把牛渡小洲遮住了。至于塞纳河,从圣母院钟楼上俯瞰,几乎只能看见老城两侧的河水而已。塞纳河隐没在各座桥下,而各座桥又隐没在房屋下面。
放眼望去,这些桥梁的屋顶是碧绿的,塞纳河的雾气使它们早早地长满了青苔。若向左边大学城眺望,映入眼帘的第一座建筑物,就是小堡那有如花束的粗矮塔群,小堡张开大口的门廊把小桥的一端吞没了。如果再纵目从东向西,从小塔向纳勒塔远望,只见长长一带房舍,雕梁画栋,彩色玻璃窗户,层层叠叠,突出在石路上方;还可以看见一溜市民房舍的墙壁,曲折绵延,望不到尽头,常常被一个街口所切断,也不时被一幢石墙大楼的正面或侧面所切割;大楼四平八稳,连同庭院和花园,厢房和主体,夹在那一个接一个紧挨着的狭窄民舍当中,犹如一个领主老爷夹在一大堆平民百姓中间。沿河街道上有五。六座这样的大厦,如与贝尔纳丹修道院共用小塔旁边大院墙的洛林公馆,又如纳勒公馆,其主塔正好是巴黎的标界,那黑色三角形的尖形屋顶一年当中有三个月把血红的夕阳遮住了一角。
不过,塞纳河的这一边远不如那一边商业繁荣,这一边学生比工匠多,因此更喧闹,人群也更多,真正说起来,河沿街只从圣米歇尔桥到纳勒塔这一段而已。河岸其他部分,或者如过了贝尔纳丹修道院都是光秃秃的河滩,或者如两座桥梁中间都是些屋基浸在河里的拥挤不堪的民舍。洗衣女的喧闹声震天价响,她们从早到晚叫呀,说呀,唱呀,狠捶衣服呀,跟现在的情形一样。这算得上是巴黎人一件不小的乐趣吧。
大学城看起来是一个整体。从这一头到那一头,都是清一色的整体。那成千上万的屋顶密密麻麻,有棱有角,粘附紧贴,几乎都是由一几何原理构成的,俯瞰之下,犹如同一物质的晶体状态。横七竖八的街道,并没有把这一片房屋切成大小过于参差不齐的碎块。四十二所学院相当均匀地分布在大学城,到处都有;这些漂亮建筑物的屋顶,形式多样,十分有趣,都是与它们所凌驾的普通屋顶全出自同一艺术,终究是同一几何图形的平方或立方的乘积罢了。因此,这些屋顶只是使整体趋于多样化,而没有扰乱整体的统一;只是使整体臻于完备,而没有变成累赘。几何学的精髓,就是和谐一致。在其中,还可以看见若干漂亮的府邸,金碧辉煌,凸起在左岸那些美丽的顶楼之上,如现在已不复存在的内韦尔公馆。罗马公馆。兰斯公馆,还有克吕尼府第,至今犹存,让艺术家感到欣慰,不过几年前有人竟然愚不可及地把它的塔楼砍掉了。克吕尼附近,有座罗马式宫殿,开着几道样式别致的圆顶拱门,那就是朱利安所建的温泉浴室。还有许多修道院,跟上述官邸相比,更带有一种虔诚之美,并兼有一种庄严之气,但其雄伟壮丽绝不亚于官邸。首先引人注意的是那座带有三座钟楼的贝尔纳丹修道院;还有圣日芮维埃芙修道院,它的方形塔尚在,但其余的全荡然无存,令人唏嘘叹惜。还有索拜学堂,半是神学院半是寺院,只幸存下来令人赞叹不已的中堂,即圣马太教派那四边形的美丽隐修院;这隐修院的旁边是圣伯努瓦隐修院,在本书出版第七版和第八版之间,人们在隐修院的墙上马马虎虎造了一个戏台;还有三道巨大山墙并列的结绳派修道院,以及奥古斯都教派修道院,其姿态优美的尖塔形如齿状,在巴黎这一边,从西数起,位于纳勒塔之后,算是第二个这种形状的尖塔。各个学院实际上是修道院与人世之间的中间环节,在府邸和寺院之间这一建筑系列里位居其中,严肃而又优雅,雕刻不如宫殿那么潇洒,建筑风格不像修道院那样严肃。峨特艺术恰好不偏不倚地在华丽与朴素之间保持了平衡,不幸的是这些文物几乎已不存在了。大学城里教堂众多,座座光彩照人,从圣朱利安的圆拱穹窿到圣塞维兰的尖拱穹窿,建筑艺术各个时期的风格无所不有。这些教堂都凌驾一切之上,而且,仿佛在这和声组合中又增添了一种和声,教堂那如箭穿空的尖顶,那刺空的钟楼,那象针一样的塔尖(这种针状的线条不过是屋顶尖角一种绝妙的夸张而已),不时把一面面山墙犬牙交错的边缘刺破了。
大学城,丘陵众多。圣日芮维埃芙山像一个巨大圆瓶隆起在东南边,这倒是很值得从圣母院顶上观看一下的:只见那许许多多狭窄弯曲的街道(今天的拉丁区),那密密麻麻的屋宇,从山顶上向四面八方分散开来,径直地沿着山坡向下俯冲,直至河边,有的像要跌倒,有的像要再爬起来,但又都似乎彼此相互扶持。还可以看见象蚁群一样黑点,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在街上擦肩而过,叫人看得眼花缭乱。那便是从远方高处所看见的市民。
这无数的房顶。尖塔。高高低低的屋宇,把大学城的外廓线,折叠的折叠,扭曲的扭曲,蚕食的蚕食,真是千奇百怪。从它们的空隙中,最后可以隐约看见一大段爬满青苔的院墙。一座厚实的圆塔。一道状如堡垒的有雉堞的城门,那就是菲利浦—奥古斯都修道院。再过去是一片碧绿的草地,再过去是一条条在远方消失的道路,沿途还稀稀拉拉散布着几间近郊房舍,而且越远房舍越稀少。这些关厢村镇有些还是很大的。首先是从小塔作为起点的圣维克多镇,那里有一座在比埃弗尔河上的单拱桥,一座可以看到胖子路易墓志铭(épitaphium Ludivici Grossi)的修道院,还有一座有着八角尖顶。尖顶旁有四个十一世纪小钟楼的教堂(这样的教堂现在在埃唐普还有一座,还没有拆毁);其次是圣马尔索镇,那里有三座教堂和一座修道院。然后,左边越过戈伯兰家的磨坊和四道白墙,就到了圣雅各镇,那里交叉路口有座雕刻精美十字架,那里有一座上隘口圣雅各教堂,当时是峨特式的,尖顶十分可爱;还有十四世纪圣玛格鲁瓦教堂,拿破仑曾把它漂亮的中堂改做草仓;还有田园圣母院,里面有拜占庭风格的镶嵌画。最后,我们的视线越过平原的夏特赫寺院-与司法宫同时代的富丽堂皇的建筑物,有着分隔成格子状的小花园-,再越过人迹罕有的沃维尔废墟,向西望去便是圣日耳曼—德—普瑞教堂的三座罗曼式尖形屋顶。圣日耳曼镇已算得上一个大市镇,有十五到二十条街道。圣絮尔皮斯修道院的尖顶钟楼就在镇上的一角。在其近旁,可以看出圣日耳曼集市场的四边形围墙,至今,依然是个市场;接着是寺院住持的耻辱柱,那是漂亮的小圆塔,塔顶有个铅皮的塔锥。砖瓦坊和通往公用烘炉的窑炉街,都在更远的地方,磨坊在街尽头的土丘上,还有麻疯病院那座孤伶伶的偏僻小房子。然而,特别意人注目,叫人目不转睛的,还是圣日耳曼—德—普瑞修道院本身。当然,这座寺院,落落大方,既像一座教堂,又像一座领主府邸,称得上是修道院宫殿,巴黎历任主教都以能在此留宿一夜为荣;还有那斋堂,建筑师把它造得非同凡响,其气派。美观。花瓣格子窗的壮丽,都像是主教堂似的;还有那供奉圣母的精巧的小教堂,那宏大的僧舍,那宽阔的一个个花园,那狼牙闸门,那吊桥,那看上去像是把四周绿茵剪成一个个缺口的墙垛子,以及那常有武士的甲胄与主教金光闪闪的道袍交相辉映的座座庭院,所有这一切都围绕着那座落在峨特式后殿的三座半圆拱顶的高尖塔而联系在一起,犹如一幅金碧辉煌的画图挂在天边。
在大学城长久留连之后,最后,您再转向右岸,放眼眺望新城,景色马上改变了。其实,新城比大学城面积大得多,却不像大学城那样浑然一体。一眼便可以看出,新城分成好几大片。景色迥异。首先,在东边,新城的这一部分今天仍然沿用加缪洛热纳诱使恺撒陷入泥潭的那片沼泽为名。在十五世纪,那里宫殿如林,这一大片房屋直抵河边。儒伊公馆。桑斯公馆。巴尔博公馆和王后行宫这四座府第几乎紧换在一起,其石板屋顶和细长的角楼都倒映在塞纳河中。这四座大厦都座落在诺南迪埃尔街和塞莱斯坦修道院之间,四座府邸的山墙和雉堞在修道院的尖顶的衬托下,轮廓线越发显得优雅飘逸。这些豪华公馆的前面,尽管有不少暗绿色的破房子濒临水边,却遮不住公馆正面的美丽棱角,遮不住公馆宽大的石框方形格子窗。堆满塑像的尖拱门廊。棱角总是那样分明的墙垣的尖脊,也遮不住所有这一切美妙的建筑奇葩。正是这些建筑奇葩,才使得峨特艺术又重新与每座宏伟建筑物结合在一起。这一座座华丽公馆的后面,是巧夺天工的圣波尔行宫的围墙,它伸向四面八方,广阔无边,形式多样,有时看起来像一座城堡,有着断垣。绿篱和雉堞有时看起来像一座女修道院,隐没在大树之中。圣波尔行宫规模宏大,法兰西国王在这里足可以冠冕堂皇地安顿二十二位诸如王太子或勃艮第公爵这样身份的王亲国戚,以及他们成群的仆役和侍从,更不用说那班大领主了;皇帝来巴黎观光时也在这里下榻;还有社会名流在这行宫里也各有单独的府邸。这里不妨说一下,当时一个王爷的寓所起码不少于十一个房间,从金碧辉煌的卧室直至祈祷室,应有尽有,暂且不谈一道道长廊,一间间浴室,一个个炉灶房,以及每套寓所必备的其他“额外空地”;更不用说国王的每位佳宾专用的一座座花园;也不必说大大小小的厨房。地窖。配膳室。家人公共膳堂;还有一些家禽饲养场,设有二十二个通用实验室,从烧烤到配酒都研究;还有上百种娱乐,什么曲棍球啦,手网球啦,铁环球啦;还有养禽栏,养鱼池,驯马场,马厩,牛羊圈;图书室,兵器室和打铁场。这就是当时一座宫殿。一座卢浮宫。一座圣波尔行宫的情况。一座城中之城。
从我们所在的圣母院钟楼上眺望圣波尔行宫,它虽然被上述四座公馆几乎遮住了一半,但依然很宏大,看起来美不胜收。可以很清楚分辨出那三座被查理五世合并为这座行宫的大厦,尽管它们由几道带有彩色玻璃窗和小圆柱的长廊与行宫主体建筑巧妙地紧紧连结在一起。这三座大厦是小缪斯府邸。圣莫尔神父府邸和埃唐普伯爵府邸。小缪斯府邸,屋顶边缘装饰着花边形栏杆,姿态优雅;圣莫尔神父府邸,地形起伏象一座碉堡,有一座大炮台,还能看到许多箭孔。枪眼。铁雀,萨克逊式宽阔大门上端,在吊桥的两边槽口之间,刻有神父的纹章;埃唐普伯爵府邸,主楼顶层已经坍塌,看起来呈圆形,有无数个缺口,好似一个鸡冠;老橡树三三两两,疏疏落落,好像一朵朵偌大的花菜;个个水池,池水清澈,光影掩映,涟漪粼粼,有几只天鹅在戏水;还有许多庭院,可以看见其中一幅幅如画的景色。社会名流公馆,尖拱低矮,萨克逊式柱子粗短,狼牙闸门一道道,好像狮子吼叫个不停;穿过这一切可以望见圣母玛丽亚教堂斑驳的尖塔;左边,还有巴黎府尹公馆,两侧是四座精工镂空的小塔;正中深处才是真正的圣波尔行宫,门面一再增多,自查理五世起屡次对行宫进行妆扮修饰,画蛇添足,杂乱无章,两百年来建筑师个个随心所欲,在各座小教堂任意增添半圆后殿,在道道长廊上任意砌起山墙,在屋顶上任意树起无数随风转动的风标;行宫的两座高塔相连,圆锥形顶盖的底部围着一道垛子,顶盖看起来就像卷边的尖帽。
我们的目光继续朝这向远处延伸的圆形行宫一层层向上攀登,视线跨越新城圣安东街那条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之间的峡谷,就可以看到-我们总是只谈主要的文物-昂古莱姆府邸,一座经过好几个时期才建成的庞大建筑物。其中有些部分簇新雪白,在整体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就好象一件蓝色短外套补了一块红补丁。不过,这座现代式样的宫殿,屋顶又尖又高,显得很新奇,而且屋顶上布满镂花的沟堑,又用铅皮把屋顶覆盖住,铅皮上有着许多闪闪发光的镀金的铜镶嵌细作,形成千姿百态的花藤装饰,曼妙舒展。这如此奇妙镶嵌的屋顶,就从这座古老建筑物的暗褐色残败景象中脱颖而出,显得格外飘逸。这座古老建筑物的那些肥大塔楼,由于年久失修而中间凸起,宛如大酒桶由于腐烂而倾倒下来,从上到下裂开,看上去就像解开钮扣而袒露在外的一个个大肚皮。后面屹立着小塔宫,塔楼尖顶林立。看遍世上的任何地方,不论是香博尔,还是阿朗布拉,也比不上这里那么神奇,那么虚渺,那么引人入胜。那一片林立的尖塔。小钟楼。烟囱。风标。螺旋梯。螺栓,还有许多像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穿孔的灯笼,以及连片的楼台亭阁,成簇的纺缍形小塔(当时把小塔tourelle这个词称为tournelle),形状各种各样,高低大小不一,风貌千姿百态。整个昂古莱姆府邸,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石头棋盘。
小塔宫右边,是一座座黝黑的高大炮台,沟堑环绕,像是用一根绳子把它们捆扎在一起,彼此吻合。只见那座主楼上枪眼比窗户要多得多,那个吊桥总是高高吊起,那道狼牙闸门总是关闭,这就是巴士底城堡。从城垛子中间伸出来一个个黑喙,远远望去以为是承溜,其实全是大炮。
在这座可怕的城堡脚下,处在其炮弹的威胁之下,那便是圣安东门,隐藏在两座炮台之间。
过了小塔宫,直至查理五世兴建的城墙,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片庄稼,一座座林苑,犹如一张松软的地毯,只见这里绿树成荫,花叶婆婆。在林苑中央,树木繁茂,幽径曲折,一看这树林和曲径的迷宫,就可认出这就是路易十一赏赐给科瓦蒂埃的那座著名的迷宫花园。这位大夫的观象台高踞于迷宫之上,仿佛是一根孤零零的大圆柱,柱顶盘却是一间小屋。他就在这间小药房里进行了不起的星相学研究。
如今这里是王宫广场。
如前所述,我们只提到了王宫几处杰出的建筑物,目的是想让读者对宫殿区在致有个印象。宫殿区占据着查理五世城墙与东边塞纳河之间的夹角。新城的中心是一大片平民百姓的住宅。事实上,新城通往右岸的三座桥梁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一般说来是桥梁先产生民宅,然后才产生王宫的。这一大片市民住宅,好像蜂房似地拥挤在一起,却也自有其美观之处。一个京城的屋顶大都在此,好象一个大海的波涛,颇为壮观。首先,大街小巷,纵横交错,在这一整块群体中景象纷呈,十分有趣。以菜市场为中心,街道向四方辐辏,犹如一颗巨星辐射出万道金光。圣德尼大街和圣马丁大街,岔道难以胜数,就像两棵大树,枝桠交错,紧挨着往上猛长。还有许许多多弯弯曲曲的线路,如石膏坊街,玻璃坊街,织布坊街,等等,蜿蜒于整个区域。还有不少美丽的房屋,拔地而起,刺破那一片山墙海洋的石化波涛:那就是小堡。小堡屹立在钱币兑换所桥头,而桥后,塞纳河河水在水磨桥的轮扇下翻滚;当时的小堡,已不是叛教者朱利安时代那种罗马式样的炮楼,而是十三世纪封建时代的炮台,石头非常坚硬,就是用铁镐刨三个钟头也啃不下拳头大的一块来。除了小堡,还有屠宰场圣雅各教堂的华丽方形钟楼,各个墙角布满雕像,尽管十五世纪时尚未峻工,却已经让人赞叹不已了。当时钟楼甚至还没有那四只直至今日仍然蹲坐在屋顶四角的怪兽,这四只怪兽看上去像是四个狮身人面像,要人看见新巴黎时非去解开旧巴黎的谜不可。雕刻家罗尔只是到了一五二六年才把它们安放上去。他的这一番呕心沥血只挣得二十法朗。再有,就是面向河滩广场的柱子阁,我们在前面已向读者稍做介绍了。然后是圣热尔韦教堂,后来增建了一座高雅的门廊,把教堂糟蹋了;还有圣梅里教堂,它古老的尖拱建筑几乎还是半圆拱腹的式样;面圣约翰教堂,其壮丽的尖顶是众所周知的;还有其他二十来座古建筑物,并不在意让自己巧夺天工的英姿湮没在这一片混乱的。窄小的。阴暗的街道之中。此外,还可以加上十字街头那些多过绞刑架的饰有雕像的石十字架;越过层层叠叠的屋顶远远可瞥见其围墙的圣婴教堂的公墓;从群钟共鸣街两座烟突间可望见其顶端的菜市场耻辱柱;竖立在始终挤满黑压压人群的岔路口的特拉瓦十字教堂的梯道;小麦市场一排环形的简陋房屋;还可以看见菲利浦-奥古斯都古老城墙的片段;散落在房舍当中,塔楼爬满常春藤,城门破败,墙壁摇摇欲坠,面目全非;还有沿岸街,店铺星罗棋布,屠宰场的剥皮作坊鲜血淋漓;从草料港到主教港,塞纳河上船只络绎不绝。说到这里,新城的梯形中心地带在1482年是什么样子,想必您会有个模糊的印象吧。
除了这两个街区-一个是宫殿区,另一个是住宅区-以外,新城还有一个景观,那就是从东到西,一条几乎环绕全城四周的漫长的寺院地带。这个地带位于那围住巴黎城的碉堡城廓的后面,修道院和小教堂连片,构成巴黎第二道内城墙。例如,挨着小塔林苑,在圣安东街和老圣殿街之间,有圣卡特琳教堂及其一望无际的田园,只是由于巴黎城墙挡住了,其界限才没有再扩展开去。在圣殿老街和新街之间,坐落着圣殿教堂,屹立在一道筑有雉堞的宽阔围墙中间,一簇塔楼高耸,孤零零的好不凄凉。在圣殿新街和圣马丁街之间,又有圣马丁修道院,坐落在花园中间,筑有防御工事,塔楼连成一片,钟楼重叠,仿佛教皇三重冠,这座教堂雄伟壮丽,坚不可摧,仅次于圣日耳曼-德-普瑞教堂。在圣马丁和圣德尼两条街之间,是三一教堂的一片围墙。最后,在圣德尼街和蒙托格伊街之间是修女院,旁边是奇迹宫廷的腐烂屋顶和残垣断壁。这是混迹于这一由修道院组成的虔诚链条中绝无仅有的世俗环节。
在右岸层层叠叠的屋顶中,独自展现在我们眼前的还有第四块区域,位于城墙西角和塞纳河下游的河岸之间,那是拥挤在卢浮宫脚下一个由宫殿和府邸组成的新地带。菲利浦-奥古斯都所建的这座老卢浮宫,庞大无比,其巨大主塔的周围簇拥着二十三座宛如嫔妃的塔楼,其他许多小塔就更不用说了。这座宫殿远远望去,好象镶嵌在阿郎松府邸和小波旁宫那些峨特式的尖顶之间。这些连成一片的塔楼,仿佛希腊神话中的多头巨蛇,成了巴黎城的巨大守护神,始终昂着二十四个头,端部屋面大得吓人,或是铅皮的,或是石板为鳞的,全都闪烁着金属的亮光,这巨蛇出人意外地一下子刹住新城西部的外形。
这样,古罗马人称之为岛(insula)的这一片浩瀚的市民住宅区,左右两边各有一大片密集的宫殿,一边以小塔宫为首,另一边则以卢浮宫为首,北边是一长溜寺院和围起来的田园,纵目眺望,浑然一体。这万千华厦的屋顶有瓦盖的,也有石板铺的,重重叠叠,勾勒出种种奇怪景观,而展现在这些华厦之上的则是右岸四十四座教堂的钟楼,都是纹花细镂,有凹凸花纹的,有格子花纹的;无数街道纵横交错;一边的界限是竖立着方形塔楼(大学城城墙却是圆形塔楼)的高大墙墙,另一边则是横架着座座桥梁和穿行着无数船只的塞纳河。这便是十五世纪新城的概貌。
城墙外面,城门口紧挨着几个城关市镇,但数量少于大学城那边,也比那边分散。巴士底城堡的背后,有二十来所破旧房屋躲在那有着新奇雕塑的福班十字教堂和有着扶壁拱垛的田园圣安东修道院的周围;然后是淹没在麦田里的博潘库尔镇;小酒店毗连的库尔蒂伊欢乐村庄;圣洛朗镇,远远望去,它教堂的钟楼好像和圣马丁门的尖塔连接在一起;圣德尼镇及圣拉德尔辽阔的田园;过了蒙马尔特门,是白墙环绕的谷仓-艄女修道院,修道院后面,便是蒙马尔特,石灰石山坡上当时教堂的教量大致与磨坊相当,以后只剩下磨坊了,因为社会如今只需要满足肉体的食粮而已。最后,过了卢浮宫,牧场上横着圣奥诺雷镇,当时规模已十分可观;还有树木葱笼的小布列塔尼田庄;还有小猪市,市场中心立着一口可怕的大炉,专门用来蒸煮那班制造假钞的人。在库尔蒂伊和圣洛朗之间,您可能早已注意到,在荒凉的平原上有一个土丘,顶上有座类似建筑物的东西,远远望去,好像一座坍塌的柱廊,站立在墙根裸露的屋基上面。这并非一座巴特农神庙,也不是奥林匹斯山朱庇特殿堂。这是鹰山!
我们虽然想尽可能简单,却还是逐一列举了这么多建筑物。随着我们逐渐勾画出旧巴黎的总形象时,如果这一长串列举并没有在读者心目中把旧巴黎的形象弄得支离破碎的话,那么,现在便可以用三言两语进行概括了。中央是老城岛,其形状就像一只大乌龟,覆盖着瓦片屋顶的桥梁好似龟爪,灰色屋顶宛若龟壳,龟爪就从龟壳下伸了出来。左边是仿如梯形的大学城,巨石般的一整块,坚实,密集,拥挤,布满尖状物。右边是广大半圆形的新城,花园和历史古迹更多。老城。大学城。新城这三大块,街道纵横交错,像大理石上密密麻麻的花纹一般。流经全境的是塞纳河,德。普勒尔神父称之为“塞纳乳娘”,河上小岛。桥梁。舟楫拥塞。巴黎四周是一望无垠的平原,点缀着千百种农作物,散落着许多美丽的村庄;左边有伊锡。旺韦尔。沃吉拉尔。蒙特鲁日,以及有座圆塔和一座方塔的戎蒂伊,等等;右边有二十来个村庄,从孔弗兰直至主教城。地平线上,山岭逶迤。环抱,好像一个面盆的边缘。最后,远处东边是樊尚林苑及其七座四角塔楼;南边是比塞特及其尖顶小塔;北边是圣德尼及其尖顶,西边是圣克鲁及其圆形主塔。这就是1482年的乌鸦从圣母院钟楼顶上所见到的巴黎。
然而,像这样一座都市,伏尔泰却说在路易十四以前只有四座美丽的古迹,即索拜学堂的圆顶。圣恩谷教堂。现代的卢浮宫和现已无从查考的另一座,也许是卢森堡宫吧。幸运的是,尽管如此,伏尔泰还是写下了《老实人》,仍然是空前绝后最善于冷嘲热讽的人。不过,这也正好证明:一个人可以是了不起的天才,却可能对自己缺乏天资的某种艺术一窍不通。莫里哀把拉斐尔和米凯朗琪罗称为他们时代的小儒,难道他不是认为很恭维他们吗?
言归正传,还是再回到巴黎和十五世纪这上面来吧。
当时巴黎不单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而已,而且还是清一色建筑风格的城市,是中世纪建筑艺术和中世纪历史的产物,是一部岩石的编年史。这是只由两层构成的城市,即罗曼层和峨特层,因为罗马层除了在朱利安的温泉浴室穿过中世纪坚硬表皮还露出来以外,早已消失了。至于凯尔特层,哪怕挖掘许多深井,也无法再找到什么残存的东西了。
五十年后,文艺复兴开始,巴黎这种如此严格,却又如此丰富多采的统一性,掺入了华丽的气派,叫人眼花缭乱,诸如各种别出心裁的新花样,各种体系,五花八门的罗马式半圆拱顶。希腊式圆柱。峨特式扁圆穹窿,十分细腻而又刻意求精的雕刻,对蔓藤花饰和茛菪叶饰的特别爱好,路德的现代建筑艺术的异教情调,不一而足。这样,巴黎也许更加美丽多姿了,尽管看上去和想起来不如当初那么和谐。然而,这一光辉灿烂的时间并不长久。文艺复兴并不是无私的,它不仅要立,而且要破。它需要地盘,这倒也是实话。因此,峨特艺术风格的巴黎,完整无缺的时间只是一刹那而已。屠宰场圣雅各教堂几乎尚未峻工,就开始拆毁古老的卢浮宫了。
从此以后,这座伟大城市的面貌日益变得难以辨认了。罗曼式样的巴黎在峨特式样的巴黎的淹没下消失了,到头来峨特式样的巴黎自己也消失了。谁能说得上代替它的又是怎么样的巴黎呢?
在杜伊勒里宫,那是卡特琳。德。梅迪西斯的巴黎;在市政厅,那是亨利二世的巴黎,两座大厦还是优雅迷人的;在王宫广场,是亨利四世的巴黎,王宫的正面是砖砌的,墙角是石垒的,屋顶是石板铺的,不少房屋是三色的;在圣恩谷教堂,是路易十三的巴黎,这是一种低矮扁平的建筑艺术,拱顶呈篮子提手状,柱子像大肚皮,圆顶像驼背,要说都说不来;在残老军人院,是路易十四的巴黎,气势宏大,富丽堂皇,金光灿烂,却又冷若冰霜;在圣絮尔皮斯修道院,是路易十五的巴黎,涡形装饰,彩带系结,云霞缭绕,细穗如粉丝,菊苣叶饰,这一切都是石刻的;在先贤祠,是路易十六的巴黎,罗马圣彼得教堂拙劣的翻版(整个建筑呆头呆脑地蜷缩成一堆,这就无法补救其线条了);在医学院,是共和政体的巴黎,一种摹仿希腊和罗马的可怜风格,活像罗马的大竞技场和希腊的巴特农神庙,仿佛是共和三年宪法摹仿米诺斯法典,建筑艺术上称为穑月风格;在旺多姆广场,是拿破仑的巴黎,这个巴黎倒是雄伟壮观,用大炮铸成一根巨大的铜柱;在交易所广场,是复辟时期的巴黎,雪白的列柱支撑着柱顶盘的光滑中楣,整体呈正方形,造价两千万。
由于格调。式样和气势相类似,各有一定数量的民房与上述每座独具特色的历史古迹紧密相联系。这些民房分散在不同的街区,但行家的目光还是一眼便可把它们区分开来,并确定其年代,只要善于识别,哪怕是一把敲门槌,也能从中发现某个时代的精神和某个国王的面貌。
因此,今日巴黎并没有整体的面貌,而是收藏好几个世纪样品的集锦,其中精华早已消失了。如今,京城一味扩增房屋,可那是什么样子的房屋呀!照现在巴黎的发展速度来看,每五十年就得更新一次。于是,巴黎最富有历史意义的建筑艺术便天天在消失,历史古迹日益减少,仿佛眼睁睁看这些古迹淹在房舍的海洋中,渐渐被吞没了。我们祖先建造了一座坚石巴黎,而到了我们子孙,它将成为一座石膏巴黎了。
至于新巴黎的现代建筑物,我们有意略去不谈。这并非因为我们不愿恰当加以赞赏。苏弗洛先生建造的圣日芮维埃芙教堂,不用说是有史以来萨瓦省用石头建造的最美丽蛋糕。荣誉军团官也是一块非常雅致的点心。小麦市场的圆顶是规模巨大的一顶英国赛马骑手的鸭舌帽。圣絮尔皮斯修道院的塔楼是两大根单簧管,而且式样平淡无奇;两座塔楼屋顶上那电报天线歪歪扭扭,起伏波动,像在不断做鬼脸,煞是可爱!圣罗希教堂门廊之壮丽,只有圣托马斯。阿奎那教堂的门廊可相媲美;它在一个地窖里还有一座圆雕的耶稣受难像和一个镀金的木雕太阳,都是奇妙无比的东西。植物园的迷宫之灯也是巧妙异常。至于交易所大厦,柱廊是希腊风格的,门窗的半圆拱是罗马风格的,扁圆的宽大拱顶是文艺复兴风格的,无可争辩地这是一座极其规范。极其纯粹的宏伟建筑物。证据就是:大厦顶上还加上一层阿提喀顶楼,这在雅典也未曾见过,优美的直线,随处被烟突管切断,雅致得很!还得补充一句,凡是一座建筑物,其建筑艺术必须与其用途结合得天衣无缝,以至于人们一眼见到这建筑物,其用途便一目了然,这是司空见惯的,因此任何一座古迹,无论是王宫,还是下议院。市政厅。学堂。驯马场。科学院。仓库。法庭。博物馆。兵营。陵墓。寺院。剧场,都令人惊叹得无以复加。且慢,这里说的是一座交易所。此外,任何一座建筑还应当与气候条件相适应。显然,这座交易所是特意为我们寒冷而多雨的天气建造的,它的屋顶几乎是平坦的,就像近东的那样,这样做是冬天一下雪,便于清扫屋顶,更何况一个屋顶本来就是为了便于打扫而造的。至于刚才在上面所提到的用途,那可真是物尽其用了;在法国是交易所,要是在希腊,作为神庙又有何不可!诚然,建筑师设计时把大时钟钟面遮掩起来是煞费一番苦心的,要不然,屋面的纯净优美的线条就被破坏了。话说回来,相反地,围绕整座建筑物造了一道柱廊,每逢重大的宗教节日,那班证券经纪人和商行掮客便可以在柱廊下冠冕堂皇地进行高谈阔论了。
毫无疑问,上述这一切都是无以伦比的壮丽的宏伟建筑。此外,还有许多漂亮的街道,式样繁多,生趣盎然,里沃黎街便是一例。我可以满怀信心地说,从气球上俯瞰巴黎,总有一天它会呈现出丰富的线条,多采的细节,万般的面貌,简朴中见某种难以名状的伟大,优美中见某种有如奕棋般的出奇制胜的绝招。
然而,不论您觉得如今的巴黎如何令人叹为观止,还是请您在头脑中恢复十五世纪时巴黎的原状,重新把它建造起来;看一看透过那好似一道奇妙绿篱的尖顶。圆塔和钟楼的灿烂阳光;瞧一瞧那一滩绿。一滩黄的塞纳河河水,波光粼粼,色泽比蛇皮更光陆怪离,您就把塞纳河端起来往这宽大无边的城市中间泼洒,就把塞纳河这一素练往岛岬一撕,再在桥拱处把它折叠起来;您再以为蓝天的背景,清晰地勾画出这古老巴黎峨特式样的剪影,让其轮廓飘浮在那缠绕于无数烟囱的冬雾之中;您把这古老的巴黎浸没在沉沉夜幕里,看一看在那阴暗的建筑物迷宫中光与影的追逐游戏;您洒下一缕月光,这迷宫便朦胧浮现,那座座塔楼遂从雾霭中伸出尖尖的头顶来;要不,您就再现那黑黝黝的侧影,用阴影复活尖塔和山墙的无数尖角,并使乌黑的侧影突现在落日时分彤红的天幕上,其齿形的边缘宛如鲨鱼的颔额。-然后,您就比较一下吧。
您要是想获得现代的巴黎所无法给您提供的有关这古城的某种印象,那么您不妨就在某一盛大节日的清晨,在复活节或圣灵降临节日出的时分,登上某个高处,俯瞰整个京城,亲临其境地体验一下晨钟齐鸣的情景。等天空一发出信号,也就是太阳发出的信号,您就可以看见万千座教堂同时颤抖起来。首先是从一座教堂到另一座教堂发出零散的丁当声,好像是乐师们相互告知演奏就要开始了;然后,突然间,您看见-因为似乎耳朵有时也有视觉-每一钟楼同时升起声音之柱。和声之烟。开始时,每口钟颤震发出的声音,清澈单纯,简直彼此孤立,径直升上灿烂的晨空。随后,钟声渐渐扩大,溶合,混和,相互交融,共同汇成一支雄浑壮美的协奏曲。最后只成为一个颤动的音响整体,不停地从无数的钟楼发出宏亮的乐声来;乐声在京城上空飘扬,荡漾,跳跃,旋转,然后那震耳欲聋的振辐渐渐摇荡开去,一直传到天外。然而,这和声的海洋并非一片混杂;不论它如何浩瀚深邃,仍不失其清澈透亮。您可以从中发现每组音符从群钟齐鸣中悄然逃离,独自起伏回荡;您可以从中倾听木铃和巨钟时而低沉。时而高元的唱和;还可以看见从一座钟楼到另一座钟楼八度音上下跳动,还可以看见银钟的八度音振翅腾空,轻柔而悠扬,望见木铃的八度音跌落坠地,破碎而跳跃;还可以从八度音当中欣赏圣厄斯塔舍教堂那七口大钟丰富的音阶升降往复;还可以看见八度音奔驰穿过那些清脆而急速的音符,这些音符歪歪扭扭形成三。四条明亮的曲线,随即像闪电似地消失了。那边,是圣马丁修道院,钟声刺耳而嘶哑;这边,是巴士底,钟声阴森而暴躁;另一端,是卢浮宫的巨塔,钟声介于男中音和男低音之间。王宫庄严的钟乐从四面八方不停地抛出明亮的颤音,恰好圣母院钟楼低沉而略微间歇的钟声均匀地落在这颤音上面,仿佛铁锤敲打着铁砧,火花四溅。您不时还可看见圣日耳尔-德-普瑞教堂三重钟声飞扬,各种各样的乐声阵阵掠过。随后,这雄壮的组合声部还不时略微间歇,让道给念圣母经时那密集应和的赋格曲,乐声轰鸣,如同星光闪亮。在这支协奏曲之下,在其最悠远处,可以隐隐约约分辨出各教堂里面的歌声,从拱顶每个颤动的毛孔里沁透出来。-诚然,这是一出值得人们倾听的歌剧。通常,从巴黎散发出来的哄哄嘈杂声,在白天,那是城市的说话声;在夜间,那是城市的呼吸声;此时,这是城市的歌唱声。因此,请您聆听一下这钟楼乐队的奏鸣,想象一下在整个音响之上弥散开来的五十万人的悄声细语。塞纳河亘古无休的哀诉。风声没完没了的叹息。天边山丘上宛如巨大管风琴木壳的四大森林那遥远而低沉的四重奏;如同在一幅中间色调的画中,您再泯除中心钟乐里一切过于沙哑。过于尖锐的声音;那么,请您说说看,世上还有什么声音更为丰富,更为欢快,更为灿烂,更为耀眼,胜过这钟乐齐鸣,胜过这音乐熔炉,胜过这许多高达三百尺的石笛同时发出万般铿锵的乐声,胜过这浑然只成为一支乐队的都市,胜过这曲暴风骤雨般的交响乐!
一 善良的人们
这个故事发生前十六年,卡齐莫多星期日清晨,圣母院举行弥撒过后,人们发现在教堂广场左边砌在地面石板上那张木床里,有人放了一个婴儿,正对着圣克里斯朵夫那座伟大塑像。1413年,曾有人想把这位圣者和骑士安东尼。德。埃萨尔老爷的石像一起推倒时,这位信徒的石像一直屈膝仰望着这位圣者。按照当时的习俗,凡是弃婴都放在这张木床上,求人慈悲为怀,加以收养。谁肯收养,尽可以把孩子抱走。木床前面有只铜盆,那是让人施舍扔钱用的。
公元1467年卡齐莫多日早晨,这躺在木床上的小生命,看来激起群众极大的好奇,木床周围密密麻麻挤了一大群人,其中绝大多数人是女性,几乎全是老年妇女。
前排低身俯视着木床的就有四个老太婆,从她们穿着类似袈裟的无袖披风来看,可以猜想她们是某个慈善会的。史书为什么没有把这四位谨慎。可敬的嬷嬷的姓名传给后世,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们是阿妮斯。艾尔姆。雅娜。德。塔尔姆。昂里埃特。戈蒂埃尔。戈榭尔。维奥莱特,这四人全是寡妇,全是埃田纳—奥德里小教堂的老修女,这一天得到她们院长的允许,根据皮埃尔。德。埃伊的院规,出门前来听布道的。
不过,就算是这四位诚实的奥德里修女暂时遵守了皮埃尔。德。埃伊的章程,却违反了米歇尔。德。布拉舍和毕泽的红衣主教极不人道地规定她们不许开口的戒律。
“这是什么东西,嬷嬷?”阿妮斯问戈榭尔道,一边端详着那个小东西,他看见那么多目光注视着他,吓得放声大哭,在木床上拼命扭动着身子。
“这怎么得了,要是他们像现在这样生孩子?”雅娜说道。
“生孩子的事我可不在行,不过,瞧瞧面前这个孩子,就是一种罪孽。”阿妮斯又说道。
“这哪里是一个孩子,阿妮斯!”
“这是一只不成形的猴子。”戈榭尔说道。
“这真是一个奇迹!”昂里埃特。戈蒂埃尔又接着说。
“可不是呐,从拉塔尔星期日到现在,这已是第三个了。”阿妮斯指出。“我们上次看见奥贝维利埃圣母显灵惩罚那个嘲弄香客的狂徒,那奇迹距今还不到一个星期哩。这是本月第二个奇迹了。”
“这个所谓弃婴,真是一个可怕的妖怪。”雅娜又说道。
“他这样哇哇直哭,连唱诗班少年的耳朵也要被他吵聋的。”戈榭尔继续说道。
“可以说这是兰斯大人特地把这个怪物送给巴黎大人的!”戈蒂埃尔合掌添了一句。
“我想,”阿妮斯。艾尔姆说,“这是一头畜生,一头野兽,是一个犹太男人同一头母猪生的猪仔。反正是与基督教徒无关的玩艺儿,应该扔进河里淹死,要不,就扔进火里烧死!”
“我真希望没有人认领才好哩。”戈蒂埃尔接着说道。
“啊,上帝呀!”阿妮斯突然尖叫了起来。“沿着河边往下走,紧挨着主教大人府邸,那小巷的尽头有座育婴堂,说不定有人会把这小妖怪送去给那些可怜的奶妈喂养的!换上我,我宁愿喂养吸血鬼呐。”
“可怜的艾尔姆,瞧您多么天真!”雅娜接着说。“难道您没有看出来,这个小怪物起码四岁了,对您的奶头才不会像对烤肉叉子那么有胃口哩。”
事实上,“这个小妖怪”(就是我们,也难以给予别的称呼)确实不是初生的婴儿。这是一小堆形状非常分明,蠕动也十分有力的肉体,裹在一个印有当时任巴黎主教的吉约姆。夏蒂埃大人姓名缩写的麻袋里,脑袋伸在麻袋外面。这个稀奇古怪的脑袋,只见一头浓密的棕发,一只眼睛,一张嘴巴,几颗牙齿。眼睛含着一汪泪水,嘴巴哇哇大叫,牙齿看上去只想咬人。整个这一切在麻袋里拼命挣扎,把周围不断扩大。不断更新的观众看得目瞪口呆。
富有贵妇阿洛伊丝。德。贡德洛里埃夫人十分殷富,头饰金角上拖着一条长长的纱巾,手牵着一个六岁左右的漂亮女孩,正路过这里,就在木床前停了下来,把那个可怜的小东西端详了好一会儿,而她那个可爱的小女孩百合花。德。贡德洛里埃,凌罗绸缎从脚到头,用美丽的手指头指着木床上常年挂着的木牌子,拼读着上面的字:弃婴。
“说真的,我本来以为这里只陈列真正的小孩呢!”贵夫人厌恶地扭过头去,说道。
话音一落,随即转过身去,同时往铜盆里扔下一枚弗洛林银币,碰得小钱币发出响声。埃田纳-奥德里小教堂的那几个可怜的老修女一看,眼睛睁得老大。
过了片刻,王上的枢密官。庄重而博学的罗贝尔。米斯特里科尔恰好从这里经过,他一只胳膊挟着一大本弥撒书,另一只胳膊和他妻子吉勒梅特。梅蕾斯夫人相挽,这样他两边各有一个调节者:一个是调节精神的,另一个是调节物质的。
先仔细察看那东西然后说道“弃婴!看来是被遗弃在冥河岸边上的!”
枢密官。
“只看见他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上长着疣子。”吉勒梅特夫人提醒说。
“那不是疣子,而是一个卵,里面藏着一模一样的另一个魔鬼,那里面又有一个卵,卵里又有一个魔鬼,依此类推,无穷无尽。”罗贝尔。米斯特里科尔接着说道。
“你知不知道?”吉勒梅特。梅蕾斯问道。
“我一看就知道了。”枢密官回答。
“枢密官大人,您看这个所谓弃婴预兆着什么?”戈榭尔问道。
“大祸临头。”米斯特里科尔应道。
“啊!我的上帝!”听众中有个老太婆说道,“由于这个孽障,去年瘟疫横行,现在听说英国人就要在阿尔弗勒大批登陆了。”
“这样,即使到九月王后也不可能来不了。”另个老太婆接着说道。“生意已经糟透了。”
“我的意见是,”雅娜。德。塔尔姆叫道,“巴黎的百姓最好是让这个小巫师死在柴堆上,而不是在木板上。”
“最好在熊熊燃烧的柴堆上。”又有个老太婆补充道。
“那样做会更稳妥些。”米斯特里科尔说道。
有个年轻神甫站在一旁有好一会儿了,听着奥德里小教堂几个修女的议论和枢密官的训示。此人面容严肃,宽阔的额门,目光深邃,不声不响地拨开人群挤向前去,仔细看了看小巫师,伸出手去护住他。他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所有的老太婆都已经沉醉在替熊熊燃烧的美妙柴堆拍马溜须了。
“这孩子我收养了。”神甫说。
他用袈裟一裹,把孩子抱走了。观众茫然地目送他离去。不一会儿,只见他走进那个当时从教堂通往隐修院的红门,随后无影无踪了。
开头一阵惊愕过去之后,雅娜。德。塔尔姆咬着戈蒂埃尔的耳朵说:
“嬷嬷,我早就跟您说过,这个年轻的教士克洛德。弗罗洛先生是个巫师。”
二 克洛德。弗罗洛
确实,克洛德。弗罗洛不是平庸之辈。
上个世纪,中产家族通常笼统称为上等市民阶层或小贵族。克洛德便是出身于这样的一个中产家族。这个家族从帕克莱兄弟继承了蒂尔夏普采邑,这个采邑原属于巴黎主教所有,为了采邑上的二十一幢房屋,教会在十三世纪法庭争讼不休。如今作为该采邑的拥有者,克洛德。弗罗洛是巴黎及各城关有权享有年贡的七乘二十加一位领主之一,因此他的姓名长期都以这种身份登记在田园圣马丁教堂的档案中,排列在弗朗索瓦。雷兹君的唐加维尔公馆和图尔学院之间。
克洛德。弗罗洛早在孩提时代,就由父母作主,决定为神职献身。家里从小就教他用拉丁文阅读,教他低眉垂目,说话轻声细语。还只一丁点儿大,父母便把他送到大学城的托尔希学院去过着幽居的生活。他就是在那里靠啃弥撒经文和辞典长大成人的。
而且,这孩子生性严肃,庄重,忧郁,学习勤奋,领悟力很强。娱乐时从不大声嚷嚷,福阿尔街举行酒神节狂欢时也几乎不去凑热闹,对什么是打耳光和揪头发一无所知,在1463年那场编年史学家郑重其事冠之以“大学城第六次骚乱”的暴动中从未露过一次面。他很少说笑,很少揶揄别人,不论是对蒙塔居学院那班可怜的神学生,他们老是穿着一种叫卡佩特的短头篷而得了卡佩特学子的美名;也不论是对多尔蒙神学院那班靠奖学金过活的学子,脑袋剃得精光,身著深绿。蓝。紫三色粗呢大氅,四圣冠红衣主教在证书中称之为天蓝色和褐色。
相反,他出入约翰—德—博维街大大小小学堂是非常勤快。瓦尔的圣彼得教堂的主持每次开始宣讲教规,总是有个学生被发现最先到场,就坐在他讲坛的对面,紧靠着圣旺德勒日齐尔学校的一根柱子,那就是克洛德。弗罗洛。只见他把角质文具盒还在身边,咬着鹅毛笔,垫在磨破了的膝盖上涂涂写写,冬天里还对着手指头不断哈气。每星期一早晨,歇夫—圣德尼学堂一开门,教谕博士米尔。德。伊斯利埃老爷总是看见一个学生最先跑来,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这就是克洛德。弗罗洛。因此,神学院的这个年轻学生才十六岁,却在玄奥神学方面可以同教堂神甫相匹敌,在经文神学方面可以同教议会神甫争高低,在经院神学方面可以同索邦大学的博士相媲美。
刚一学完神学,他便急忙开始钻研起教谕来,从《箴言大全》一头栽入《查理曼敕令集成》,以强烈的求知欲,如饥似渴地把一部又一部教令连续吞了下去,诸如伊斯珀尔的主教泰奥多尔教令,伏尔姆的主教布夏尔教令,夏特尔的主教伊夫教令;随后又生吞活剥啃下了继查理曼敕令之后的格拉田敕令。奥诺里乌斯三世的《论冥想》书简和格列高利九世敕令集。从618年泰奥多尔主教开始,一直到1227年格列高利教皇结束的那个时代,是在混乱不堪的中世纪中民权和教权相互斗争并发展的时代,他对这波澜壮阔的动荡时代,了如指掌,烂熟于心。
把教谕消化之后,他又一头扑向医学和自由艺术,钻研了草药学。膏药学,一举成为发烧和挫伤。骨折和脓肿的专家。雅克。德。埃斯珀尔若在世,一定会接受他为内科大夫;里夏尔。埃兰若在世,也承认他是外科大夫。在艺术方面,从学士。硕士直至博士学位所必读的书籍,他都一一浏览了。还学习了希腊语。拉丁语。希伯来语,这三重圣殿当时是很少人涉足的。他在科学方面博采众长,兼收并蓄,真是到了狂热的程度。到了十八岁,他的四大智能都考验通过了。在这个年轻人看来,求知是人生唯一的目的。
大概就在这个时期,1466年夏天异常酷热,瘟疫肆虐,仅在巴黎这个子爵采邑就夺去了四万多人生命,据约翰。德。特鲁瓦记载,其中有“国王的星相师阿尔努这样聪慧而诙谐的正人君子”。大学城里流传,蒂尔夏普街发生了惨重的瘟疫。而克洛德的父母恰好就住在这条街上自己的采邑里。年轻的学子惊慌万分,慌忙跑回家去。一进家门,得知父母亲在头一天晚上已去世了。他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弟弟还活着,没人看管,哇哇直哭的躺在摇篮里。这是全家留给克洛德的唯一亲人了。年青人抱起小弟弟,满腹心思,离家走了。在此之前,他全心全意只做学问,从此才开始了真正的生活。
这场灾难是克洛德人生的一次危机。他不但是孤儿,还是兄长,十九岁就成了家长,觉得自己霍然间从神学院那种种沉思默想中醒悟过来,回到了这人世的现实中来。于是,满怀恻隐之心,对小弟弟疼爱备至,尽心尽力。在过去只管迷恋书本,现在却充满人情味的爱意,这可真是感人肺腑的罕见的事儿。
这种情感发展到某种离奇的程度,在他那样不谙世故的心灵中,这简直是初恋一样。这可怜的学子从小就离开父母,从不认识双亲,被送去隐修,被幽禁在书籍的高墙深院里,主要是如饥似渴进行学习研究,直到此时只一心一意要在学识方面发展自己的才智,想在文学方面增长自己的想象力,所以还没来得及考虑把自己的爱心往哪里摆的问题。这个没爹没娘的小弟弟,这个幼小的孩子,突然从天上坠落在他怀里,会把他变成一个新人。他顿时发现,世上除了索邦大学的思辨哲学之外,除了荷马的诗之外,还存在别的东西;发现人需要情感,人生若是没有温情,没有爱心,那么生活只成为一种运转的齿轮,轧轧直响,干涩枯燥,凄厉刺耳。可是,在他那个岁数,代替幻想的仍然只是幻想,因此只能想象:骨肉亲,手足情,才是唯一需要的;有个小弟弟让他爱,就完全填补整个生活的空隙了。
于是,他倾其全部的热情去爱他的小约翰,这种热情已经十分深沉。专注了。这个孱弱的可怜的小人儿,头发金黄。眉清目秀,鬈曲,脸蛋红润,这个孤儿除了另个孤儿的照顾,别无依靠,这叫克洛德打从心底里为之激动不已。既然他秉性严肃而爱思考,就满怀无限的同情心,开始考虑如何抚养约翰了。他对小弟弟关怀备至,全心全意照顾,好象这小弟弟是个一碰就破的宝贝疙瘩似的。对小家伙来说,他不仅是大哥,而且成了母亲。
小约翰在吃奶时便失去了母亲,克洛德便把他交给奶妈喂养。除了蒂尔夏普采邑之外,他还从父业中继承了磨坊采邑,它是附属于戎蒂伊方塔寺院的。这磨坊在一个小山岗上,临近温歇斯特(比塞特)城堡。磨坊主的妻子正养着一个可爱的孩子,而且就在大学城不远处。克洛德便亲自把约翰送去给她喂养。
从此以后,克洛德觉得自己有拖累,对生活极其严肃认真。思念小弟弟不但成了他的娱乐,并且也是他学习的目的。下决心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他对上帝应负的某种前途,决心一辈子都不讨老婆,不要有孩子,而他的孩子。他的妻子就是弟弟的幸福和前程。所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专心致志于他的教职使命了。因为他的才华,他的博学,以及身为巴黎主教的直接附庸,所有教会的大门都对他敞开着。就由于教廷的特别恩准,刚二十岁,成为神甫,并作为巴黎圣母院最年轻的神甫,侍奉着因过晚举行弥撒被称做懒汉祭坛的圣坛。
这样,他比以往更一头埋在所心爱的书本里,偶而放下书本,只是为了跑到磨坊采邑去个把钟头。这种孜孜不倦的求知欲望和严于律己的刻苦精神,在他这样的年龄真是太少了,所以他很快就博得了隐修院上下的敬重和称赞。他那博学多识的美名早已穿过隐修院院墙,传到民众当中,只是稍微有点走了样-这在当时是常有的事-,得到了巫师的雅号。
每到卡齐莫多日,他都去懒汉祭坛给懒汉们做弥撒。这座祭坛就在唱诗班那道通向中堂右侧的门户旁过,离圣母像不远。这时,他刚做完弥撒要回去,听到几个老太婆围着弃婴床纷纷谈论,喋喋不休,这些引起了他的注意。
于是便向那个如此惹人憎恨。岌岌可危的可怜小东西走了过去。一看到这小东西那样凄惨,那样畸形,无依无靠,不由联想起自己的小弟弟来,顿时头脑中产生一种幻觉,仿佛看见同样的惨状:如果他死了,他亲爱的小约翰也会遭受此种厄运。悲惨地被抛在这弃婴木床上。这种种想法一齐涌上心头,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就一把把小孩抱走了。
他把小孩从麻布口袋里拖出来一看,真的奇丑无比。这可怜的小鬼左眼上长着一个疣子,脑袋缩在肩胛里,脊椎弓曲,胸骨隆兀,双腿弯曲,但看起来很活泼,尽管无法知道他咿咿哑哑说着什么语言,却从他的啼叫声中知道这孩子身体还算结实。克洛德看见这种丑恶的样子,益发同情怜悯,同时缘于这种情愫,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弃婴抚养成人,将来小约翰不论犯有多么严重的错误,都会由他预先为小弟弟所做的这种善行作为补偿。这等于他在弟弟身上某种功德投资,是他预先为弟弟积存起来的一小桩好事,以防备这小淘气有朝一日缺少这种钱币之需,因为通往天堂的买路费只收这种钱币。
他给这个养子洗礼,取名卡齐莫多,这或是想以此来唤起那个值得纪念的收养他的日子,或者是想用这个名字来表示这可怜的小东西长得何等不齐全,几乎连粗糙的毛坯都谈不上。卡齐莫多独眼,驼背,罗圈腿,只是凑足了人的模样而已。
三 猛兽的牧人自己更凶猛
却说,到了一四八二年,卡齐莫多已长大成人了。由于养父克洛德。弗罗洛的袒护,当上了圣母院的敲钟人有好几年了。他的养父也靠恩主路易。德。博蒙大人的推荐,荣登上了若扎的副主教的位置;博蒙大人于一四七二年在吉约姆。夏蒂埃去世后,靠他的后台。雅号为公鹿的奥利维埃-由于上帝的恩宠,他是国王路易十一的理发师-的保举,升任巴黎主教。
卡齐莫多这样就成了圣母院的敲钟人。
随着时光飘逝,这个敲钟人跟这座主教堂结成了某种无法形容的亲密关系。身世不明,面貌又丑陋,这双重的厄运注定他永远与世隔绝,这不幸的人从小便囚禁在这双重难以逾越的圈子当中,依靠教堂的收养和庇护,对教堂墙垣以外的人世间一无所知,这早已习以为常了。随着他长大成人,圣母院对他来说相继是卵,是巢,是祖国,是宇宙。
的确,在这个人和这座建筑物之间存在着某种难以名状的默契。他还是小不丁点儿,走起路来歪歪斜斜,东颠西倒,在教堂穹窿的阴影中爬来爬去,看他那人面兽躯,就仿佛真是天然的爬行动物,在罗曼式斗拱投下许多光怪陆离的阴影的潮湿昏暗的石板地面上匍匐蠕动。
然后,当他头一次无意间抓住钟楼上的绳索,身子往绳索上一吊,把大钟摇动起来时,他的养父克洛德一看,好象觉得好似一个孩子舌头松开了,开始咿咿呀呀说个不停了。
就这样,卡齐莫多始终顺应着主教堂渐渐成长,生活在主教堂,睡眠在主教堂,几乎从不走出主教堂一步,时刻承受着主教堂神秘的压力,终于活像这座主教堂,把自己嵌在教堂里面,可以说变成这主教堂的组成部分了。他身体的一个个突角-请让我们用这样的譬喻-正好嵌入这建筑物的一个个凹角,所以他似乎不仅仅是这主教堂的住户了。而且是它的天然内涵了。差不多可以这么说,他具有了这主教堂的形状,正象蜗牛以其外壳为形状那般。主教堂就是他的寓所,他的洞穴,他的躯壳。他和这古老教堂之间,本能上息息相通,这种交相感应异常深刻,又有着那么强烈的磁气亲合力和物质亲合力,最终他在某种程度上粘附于主教堂,犹如乌龟粘附于龟壳那般。这凹凸不平的圣母院是他的甲壳。
我们在这里不得不运用这些修辞手法,只是要表达一个人和一座建筑物之间这种奇特的。对称的。直接的。几乎是无细缝的结合,因此无须告知看官切莫从字面上去理解这些譬喻。同时也不必赘言,在这么长期和如此密切的共居过程中,他早已对整个主教堂了如指掌了。这座寓所是他所特有的,其中没有一个幽深的角落卡齐莫多没有进去过,哪一处高处没有他的脚印呢?他一让又一让地只靠雕刻物凹凸不平的表面,就攀缘上主教堂正面,有好几级高度哩。人们常常看见他像一只爬行在笔立墙壁上的壁虎,在两座钟楼的表面上攀登。这两座孪生的巨大建筑物,如此高耸,那样凶险,叫人望而生畏,他爬上爬下从容有余,既不晕眩,也不畏惧,更不会由于惊慌而摇摇晃晃。只要看一看这两座钟楼在他的手下那样服服贴贴,那样容易攀登,你就会觉得,他已经把它们驯服了。由于他老是在这巍峨主教堂的深渊当中跳来跳去,爬上爬下,嬉戏,他或多或少变成了猿猴。羚羊。好象卡拉布里亚的孩子,游泳先于走路,一丁点儿的小毛娃跟大海打闹。
再说,不仅他的躯体似乎已经按照主教堂的模样溶入其中了,且他的灵魂也是如此。这个灵魂是怎样的状态呢?它在这种包包扎扎下,在这种粗野的生活当中,到底形成了怎样的皱褶,构成了什么样的形状,这是难以捉摸的。卡齐莫多天生独眼,驼背,跛足。克洛德。弗罗洛以太大的耐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教会他说话。然而,厄运却始终紧随着这可怜的弃婴。圣母院的打钟人十四岁时又得了一个残疾,钟声震破了他的耳膜,他聋了,这下子他的残缺可就一应俱全了。造化本来为他向客观世界敞开着的唯一门户,从此永远不给他一丝缝隙了。
这门户一关闭,就截断了本来还渗透到卡齐莫多灵魂里那唯一的欢乐和唯一的一线光明。于是精神世界蒙上了黑幕。这不幸的人满腹忧伤,如同其躯体的畸形一样,这种忧伤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难以治疗了。我们还得再说一句:他耳朵一聋,在某种程度上也就哑了。因为,为了不让人取笑,他从发现自己耳聋的时候起,就打定主意,从此沉默不语,除非当他独自一个人时才偶或打破这种沉默。他的舌头,克洛德。弗罗洛费了好大气力才把它松开,如今他自己却心甘情愿结扎起来。于是,当他迫不得已非开口不可时,舌头麻木了,笨拙了不听使唤了,就像一道门的铰链生锈了那样。
如果我们现在设法透过这坚硬的厚皮一直深入到卡齐莫多的灵魂,假如我们能够探测出他那畸形躯体结构的各个深处,如果我们有可能打起火把去瞧一瞧他那些不透明的器官的背后,探测一下这个不透明生灵的阴暗内部,探明其中每个幽暗的角落和荒唐的盲管,突然用强烈的光芒照亮他那被锁在这兽穴底里的心灵,那我们大概就可以发现这不幸的灵魂处在某种发育不良。患有佝偻病的悲惨状态,就如威尼斯铅矿里的囚徒,在那犹如匣子般又低又短的石坑里,身子老弯成两块,很快就老态龙钟了。
身体残缺不全,精神也一定萎糜不振。卡齐莫多几乎感觉不到有什么按照他的模样塑成的灵魂,在他体内盲动。外界事物的印象先得经过一番巨大的折射,才能到达他的思想深处。他的大脑是一种特殊的介质,穿过大脑产生出来的思想都是变态的。经过这种折射而来的思考,必然是杂乱无章,偏离正道的。
由此产生许许多多视觉上的幻象,判断上的谬误,思想上的偏离,胡思乱想,时而疯狂,忽而痴呆。
这种命中注定的形体结构,其第一种后果是他对事物投射的目光受到干扰。他对事物几乎接受不到任何灵敏的感知。外部世界在他看来好象比我们要遥远得多。
他这种不幸的第二种后果,是使他变得很凶狠。
他的确很歹毒,因为他生情野蛮;而野蛮是因为他长得丑恶。他的天性如同我们的天性一样,也有他的逻辑。
其力气,发展到那样非凡的程度,也是他狠恶的一个因素。霍布斯曾说,坏孩子身体都强壮。
话又说回来,应当替他说句公道话,也许他的天性不是歹毒。他自从起步迈入人间,便感到。尔后又看到自己到处受人嘲笑。侮辱。排斥。在他看来,人家一说话,都是对他的揶揄或诅咒。慢慢长大时,又发现自己周围唯有仇恨而已。他便接过了仇恨,也染上这种普遍的恶性。他捡起人家用来伤他的武器,以怨报怨。
总之,他把脸转向人家,总是非心甘情愿的。他的主教堂对他就足够了。主教堂到处尽是大理石雕像,有国王,有主教,有圣徒,至少他们不会冲着他的脸嘲笑,他们总是用安详和霭的目光望着他。其他的雕像虽然是妖魔鬼怪,却对他卡齐莫多并不仇恨。他太像它们了,它们是不会恨他的。它们宁愿嘲笑其他的人。圣徒们是他的朋友,是保佑他的;鬼怪也是他的朋友,必然是保护他的。所以,他常常向它们久诉衷肠,推心置腹。有时一连几个钟头,蹲在这些雕像随便哪一尊面前,一个人同它说话。一有人来,赶紧躲开,就像一个情人悄悄唱着小夜曲时突然碰撞见了。
再说,在他心目中,圣母院不单单是整个社会,且还是整个天地,整个大自然。有了那些花儿常开的彩色玻璃窗,其他墙边成行的果树了再也不是也向往的对象了;有了萨克逊式拱柱上那些鸟语叶翠。绿荫如织的石刻叶饰,他不用幻梦想其他树荫了;有了教堂那两座巨大的钟楼,他幻想其他山峦了;有了钟楼脚下如海似潮的巴黎城,他无须追求其他海洋了。
这座慈母般的主教堂,他最热爱数那两座钟楼了:钟楼唤醒他的灵魂;钟楼使他的灵魂把不幸地收缩在洞穴中的翅膀展开飞翔;钟楼也有时使他感到欢乐。他爱它们,抚摸它们,对它们说话,对它们的言语也明白。从两翼交会处那尖塔的排钟直到门廊的那口大钟,他对它们都满怀深情。后殿交会处的那钟塔,两座主钟楼,他觉得好象三个大鸟笼,其中一只只鸟儿都由他喂养,只为他一个人歌唱。尽管正是这些钟使他成为聋子,然而天下做母亲的总是最疼爱那最叫她头痛的孩儿。
诚然,那些钟的响声是他唯一还听得见的声音。唯其如此,他最心爱的才是那口大钟。每到节日,这些吵吵闹闹的少女在他身边欢蹦活跳,但在这家族中他最喜欢的还是这大钟。这口大钟名叫玛丽,独自在南钟楼里,妹妹雅克莉娜在陪伴她,这口钟小一点,笼子也小一点,就摆在玛丽的笼子旁边。这口钟之所以取名为雅克莉娜,是因为赠送这口钟给圣母院的让。德。蒙塔居主教的妻子叫这个名字的缘故-尽管如此,他后来还是逃脱不了身首异处上鹰山的后果。第二座钟楼里还有六口钟,最后,另有六口更小的钟和一口木钟在交会处,在复活节前的星期四晚饭后,直至复活节瞻礼前一日的清晨才敲这口木钟的。卡齐莫多在其后宫里一共有十五口钟,其中最得宠的就是大玛丽。
钟声轰鸣的日子里,卡齐莫多那兴高采烈的样子,是难以想象。只要副主教一放他走,说声“去吧!”他便连忙爬上钟楼的螺旋形梯子,速度快过任何人。他气喘吁吁,一头钻进那间四面悬空的大钟钟室,虔敬而又满怀爱意地把大钟端详了一会儿,柔声细气地对它说话,拿手慢慢摸了摸,好象它是一匹即将骋驰的骏马一般。他要劳驾它,感到心疼。这样爱抚之后,随即呼喊钟楼下一层的几只钟,让它们先动起来。这几只钟都悬吊在缆绳上,绞盘轧轧作响,于是那帽盖状的巨钟便缓慢晃动起来。卡齐莫多,心跳的厉害,两眼紧盯着大钟摆动。钟舌一撞青铜钟壁,他爬上去所站着的木梁也随之微微震动。卡齐莫多随大钟一起颤抖起来。他狂笑,喊叫道:“加油呀!”这时,这声音低沉的巨钟加速摆动,随着它摆动的角度越来越大,卡齐莫多的眼睛也越瞪越大,闪闪发光,像火焰燃烧。钟乐轰鸣,整座钟楼战栗了,从地基的木桩直至屋顶上的三叶草雕饰,砌石啦,铅皮啦,梁木啦,一齐发出轰轰声响。这时候,卡齐莫多热血沸腾,白沫飞溅,从头到脚跟着钟楼一起抖动。大钟像脱缰的野马,如癫似狂,左右来回晃动,青铜大口一会对着钟楼这边的侧壁,一会对着那边侧壁,发出暴风雨般的喘息,在很远地方都能听到。卡齐莫多就站在这张开的钟口面前,随着大钟的来回摆动,时而蹲下,忽而站起,呼吸着那让人丧胆的大钟气息,一会儿望了望他脚下足有两百尺深那人群蚁集的广场,一会儿又瞧了瞧那每秒钟都撞击着他耳膜的巨大铜舌。这是他唯一能听到的话语,唯一能为他打破那万籁俱寂的声音。他心花怒放,在如鸟儿沐浴着阳光。霍然间,巨钟的疯狂劲儿感染了他,他的目光变得异乎寻常,就跟蜘蛛等苍蝇一样,伺候着巨钟晃动过来,猛然纵身一跳,扑到巨钟上面。于是,他悬吊在深渊上空,随着大钟可怕的摆动被掷抛出去,遂抓住青铜巨怪的护耳,双膝紧夹着巨怪,用脚后跟猛踢,加上整个身子的冲击力和重量,巨钟响得更狠了。这时,钟楼震撼了;他,狂呼怒吼,棕色头发倒竖起来,牙齿咬得直响,胸腔里发出风箱般的响声,眼睛喷着火焰,而巨面钟在他驱策下气喘吁吁,于是,圣母院的巨钟也罢,卡齐莫多也罢,全然不复存在了,只成了梦幻,成了狂风暴雨,成了旋风,成了骑着音响骋驰而产生的眩晕,成了紧攥飞马马背狂奔的幽灵,成了半人半钟的怪物,成了可怕的阿斯托夫,骑着一头活生生的的青铜神奇怪兽飞奔。
有了这个非凡生灵的存在,整座主教堂才有了某种难以形容的生气。好象从他身上-至少群众夸大其词的迷信说法是如此-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气息,圣母院所有大小石头方有了活力,古老教堂的五脏六腑才振动起来。只要知道他在那里,人们就即刻仿佛看见走廊里和大门上那成千上万雕像个个都活了起来,动了起来。这大教堂宛如一个大活人,在他手下服服贴贴,唯命是从,他可以为所欲为,令它随时放开大嗓门呼喊。卡齐莫多犹如一个常住圣母院的精灵,依附在它的身上,把整座教堂都充满了。因为他,这座宏伟的建筑物仿佛才喘息起来。他确实无处不在,一身化作许多卡齐莫多,密布于这座古迹的每寸地方。有时,人们十分惊恐,隐约看见钟楼的顶端有个奇形怪状的侏儒在蠕动,在攀登,从钟楼外面坠下深渊,从一个突角跳跃到另个突角,钻到某个蛇发女魔雕像的肚皮里去掏什么东西:那是卡齐莫多在掏乌鸦的窝窠。偶而会在教堂某个阴暗角落里碰见某种活生生的喷火怪物,神色阴沉地蹲在那里:那是卡齐莫多在沉思。有时,又会看见钟楼下有个大的脑袋瓜和四只互不协调的手脚吊在一根绳索的末梢拼命摇晃:那是卡齐莫多在敲晚祷钟或祷告三钟,夜间经常在钟楼顶上那排环绕着半圆形后殿四周的不牢固的锯齿形栏杆上面,可看见一个丑恶的形体游荡:那还是圣母院的驼子。于是,这里的她们都说,整座教堂显得颇为怪诞。神奇和可怖;这里那里都有张开的眼睛和嘴;那些伸着脖子。咧着大嘴。日夜守护在这可怕教堂周围的石龙,石蟒。石犬。吼声可闻;要是圣诞夜,大钟好像在咆哮,召唤信徒们去参加热气腾腾的午夜弥撒,教堂阴森的正面上弥漫着某种气氛,就好像那高大的门廊把人群生吞了进去,也像那花瓣格子窗睁着眼睛在注视着人群。而所有这一切都来自卡齐莫多。古埃及人会把他当做这神庙的神;中世纪的人以为他是这神庙的妖怪;其实,这神庙的精魂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