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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些知道有过卡齐莫多的人认为,今天的圣母院是凄凉的,了无生气,死气沉沉。人们感到有什么东西消失了。这个庞大的躯体也没什么了,只剩下一副骷髅;灵魂已离去,空留着它住过的地方,如此而已。这就好像一个头颅光有两只眼窝,目光却消失了。
四 狗与主人
话说回来,卡齐莫多对其他都怀有恶意和仇恨,只例外地对一个人,爱他就像爱圣母院,也许犹有过之。这人就是克洛德。弗罗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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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说来很简单。是克洛德。弗罗洛抱走了他,收留了他,抚养了他,把他养大。小不丁点儿,每当狗和孩子们撵着他狂叫,他总是赶紧跑到克洛德。弗罗洛的胯下藏起来。克洛德。弗罗洛教会了他说话。识字。写字。克洛德。弗罗洛还使他成为敲钟人。但是,把大钟许配给卡齐莫多,这就好比把朱丽叶许配给罗米欧。
所以,卡齐莫多的感激之情,深沉,炽烈,无限。尽管养父时常板着脸孔,阴霾密布,尽管他一直言词简短。蛮横。生硬,卡齐莫多的这种感激之情却一刻也未曾中止过。从卡齐莫多的身上,副主教找到了世上最俯首贴耳的奴隶,最温顺的仆人,最警觉的猛犬。敲钟人聋了以后,他和克洛德。弗罗洛之间建立了一种神秘的手势语,只有他俩明白。这样,副主教就成了卡齐莫多唯一还保持着思想沟通的人。在这尘世间,卡齐莫多只有和两样东西有关系:圣母院和克洛德。弗罗洛。
世上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副主教对敲钟人的支配力量,也没什么能比得上敲钟人对副主教的眷恋之情。只要克洛德一做手势,每次想到能讨副主教的欢欣,卡齐莫多就立刻从圣母院钟楼上冲了下来。卡齐莫多身上这种充沛的体力发展到如此非凡的地步,却又懵里懵懂交由另个人任意支配,这真是不可思议。这里面无疑包含着儿子般的孝敬,奴仆般的依从;也包含着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慑服力量。这是一个可怜的。笨拙的。愚呆的机体,对着另一个高贵而思想深邃。有权有势而才智过人的人,始终低垂着脑袋,目光流露着乞怜。最后,超越这一切的是感恩戴德。这种推至极限的感激之情,无可比拟。这种美德已不属于人世间那些被视为风范的美德范畴。因此我们认为,卡齐莫多对副主教的爱,就是连狗。马。大象对主人那样死心塌地,也是望尘莫及。
五 克洛德。弗罗洛(续)
一四八二年,卡齐莫多大约二十岁,克洛德。弗罗洛三十六岁上下:一个长大成人,另一个却显得老了。
今非昔比,克洛德。弗罗洛已不再是托尔希神学院当初那个普通学子了,不是一心照顾一个小孩的那个温情保护人了,也不再是想入非非的。既博识又无知的哲学家了。如今,他是一个刻苦律己。郁郁寡欢的教士,是世人灵魂的掌管者,是若扎的副主教大人,巴黎主教的第二号心腹,蒙列里和夏托福两个教区的教长,领导一百七十四位乡村本堂神甫。这是一个威严而阴郁的人物。他双叉着双臂,脑袋低俯在胸前,整个脸呈现出昂轩的光脑门,威严显赫,一副沉思的表情,款款从唱诗班部位那些高高尖拱下走过时,身穿白长袍和礼服的唱诗童子。圣奥古斯丁教堂的众僧。圣母院的教士们,都吓得浑身发抖。
但是,堂。克洛德。弗罗洛并没有放弃做学问,也没有放弃对弟弟的教育,这是他人生的两件大事。但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这两件甜蜜舒心的事情也略杂苦味了。正如保罗。迪阿克尔所言,日久天长,最好的猪油也会变味的。小约翰。弗罗洛的绰号为唐坊,因为所寄养的磨坊环境的影响,并没有朝着其哥哥克洛德原先为他所确定的方向成长。长兄指望他成为一个虔诚。温顺。博学。体面的学生,但是小弟弟却跟幼树似的,辜负了园丁的用心,顽强地硬是朝着空气和阳光的方向生长。小弟弟茁壮成长,郁郁葱葱,长得枝繁叶茂,然而一味朝向怠惰。无知和放荡的方向发展。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捣蛋鬼,放荡不羁,叫堂。弗罗洛常皱眉头;然而又极其滑稽可笑,精得要命,常逗得大哥发笑。克洛德把他送进了自己曾经度过最初几年学习和肃穆生活的托尔希神学院;这座曾因弗罗洛这个姓氏而显赫一时的神圣庙堂,现在却由这个姓氏而丢人现眼,克洛德忍不住痛不欲生。有时,他为此声色俱厉把约翰痛斥一番,约翰勇敢地承受了。说到底,这小无赖心地善良,这在所有喜剧中是司空见惯的事。然而,刚刚训斥完了,他又依然故我,照旧心安理得,继续干他那些叛经离道的行径。忽而对哪个雏儿(新入学的大学生就是这么称呼的)推搡一阵,以示欢迎-这个宝贵的传统一直被精心地保存到我们现在;忽而把一帮按照传统冲入小酒店的学子鼓动起来,几乎全班每个人都被鼓动起来,用“进攻性的棍子”把酒店老板狠揍一顿,喜气洋洋地把酒店洗劫一空,连酒窖里的酒桶也给砸了。托尔希神学院的副学监用拉丁文写了一份精彩的报告,可怜地呈送给堂。弗罗洛,还痛心地加上这样一个边注:一场斗殴,纵欲是主要原因。还有,他的荒唐行径甚至一再胡闹到格拉里尼街去了,这种事发生在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身上是可怕的。
因为这一切的缘故,克洛德仁爱之心受到打击,他心灰意冷,满腹忧伤,便益发狂热地投入学识的怀抱:这位大姐至少不会嘲笑你,你对她殷勤,她总是给你报偿,尽管所付的报酬有时相当菲薄。所以,他懂得的越来越多,同时,出自某种自然逻辑的结果,他作为教士也就越来越苛刻,作为人也就越来越伤感了。就拿我们每一个人来说,智力。品行和性格都有某些类似之处,总是持续不断地发展,当生活中受到严重的干扰才会中断。
克洛德。弗罗洛早在青年时代就涉猎了人类知识的差不多一切领域,诸如外在的。实证的。合乎规范的种种知识,无一不浏览,所以除非他自己认为直到极限而停止下来,那就不得不继续往前走,寻找其他食粮来满足其永远如饥似渴的智力所需。用自啃尾巴的蛇这个古代的象征来表示做学问,尤为贴切。看样子克洛德。弗罗洛对此有切身的体会。一些严肃的人认为:克洛德在穷尽人类知识的善之后,竟大胆钻进了恶的领域。据说,他已把智慧树的苹果一一尝遍了,然后,或许由于饥饿,或许由于智慧果吃厌了,终于吃了禁果。如看官已经看见,凡是索邦大学神学家们的各种讲座,仿效圣伊莱尔的文学士集会,效仿圣马丁的教谕学家们的争辩,医学家们在圣母院圣水盘前聚会,克洛德都轮番参加。
凡是四大官能这四大名厨能为智力所制订和提供的所有被允准的菜谱,他都狼舌虎咽吃过了,但还没有吃饱却已经腻了。因此,遂向更远。更深挖掘,一直挖到这种已穷尽的。具体的。有限的学识底下,或许不惜拿自己的灵魂去冒险,深入地穴,坐在星相家。炼金术士。方士们的神秘桌前;这桌子的一端坐着中世纪的阿维罗埃斯。巴黎的吉约姆和尼古拉。弗拉梅尔,且在七枝形大烛台的照耀下,这桌子一直延伸到东方的所罗门。毕达哥拉斯和琐罗亚斯德。
不论是对还是错,起码人们是这样设想的。
有件事倒确有其事,那是副主教经常去参谒圣婴公墓,他的父母确实与一四六六年那场瘟疫的其他死难者都埋葬在那里;然而,他对父母墓穴上的十字架,似乎远不如对近旁的尼古拉。弗拉梅尔及其妻子克洛德。佩芮尔的坟墓上千奇百怪的塑像那样虔诚。
还有件事是真的:人们时常发现副主教沿着伦巴第人街走去,悄悄溜进一幢座落在作家街和马里沃街拐角处的房屋里。尼古拉。弗拉梅尔建造的这幢房子,他一四一七年前后就死在这里,打从那时起便一直空着,也已开始倾颓了,因为所有国家的方士和炼金术士纷纷到这里来,单是在墙壁上刻名留念,就足以磨损屋墙了。这屋有两间地窖,拱壁上由尼古拉。弗拉梅尔本人涂写了无数的诗句和象形文字。邻近有些人甚至肯定,说有一次从气窗上看见克洛德副主教在两间地窖里掘土翻地。据猜测,这两个地窖里埋藏着弗拉梅子的点金石,所以整整两个世纪当中,从马吉斯特里到太平神父,全部炼金术士一个个把里面土地折腾个不停,恨不得把这座房屋搜寻个遍,把它翻个底朝天,在他们的践踏下,它最后渐渐化为尘土了。
另外有件事也确实无疑:副主教对圣母院那富有象征意义的门廊,怀着异常的激情。这个门廊,是巴黎主教吉约姆刻写在石头上的一页魔法书。这座建筑物的其余部分千秋万代都在咏唱着神圣的诗篇,他却加上这样如此恶毒的一个扉页,所以一定在地狱受煎熬。据说,克洛德副主教还深入研究了圣克里斯朵夫巨像的秘密,这尊谜一般的巨像当时竖立在教堂广场的入口处,民众把它谑称为灰大人。但是,大家所能看到的,是克洛德常常坐在广场的栏杆上,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好像没有尽头,凝望着教堂门廊上的那许多雕像,忽而观察那些倒擎灯盏的疯癫处女,忽而注视那些直举灯盏的圣洁处女;有时候,又默默计算着左边门道上那只乌鸦的视角,这乌鸦老望着教堂某个神秘点,尼古拉。弗拉梅尔的炼金石若不在地窖里,那准藏在乌鸦所望的地方。顺便提一下,克洛德和卡齐莫多这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竟从不同的层次上那样热爱圣母院,这座教堂在当时的命运说起来够奇特的了。卡齐莫多,本能上是半人半兽,他爱圣母院来自它们雄浑整体的壮丽。宏伟与谐和;克洛德,想象力炽烈,学识奥博,爱其寓意。神秘传说。内涵。门面上分散在各种雕刻下面的象征,就如羊皮书中第一次书写的文字隐藏在第二次的文字下面;总而言之,克洛德爱圣母院向人类智慧所提出的那永恒的秘密。
末了,还有一件事也是千真万确的,那就是副主教在那座俯视着河滩广场的钟楼里,就在钟笼旁边,给自己安排了一小间密室,不许任何人进去,据说,没经过他的同意,甚至连主教也不许进。这间密室几乎就在钟楼顶端,满目乌鸦巢,最初是贝尚松的雨果主教设置的,他有时就在里面施魔法。这间密室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没一个人知道;可是,每天夜里,从河滩广场上时常可以见它在钟楼背面的一个小窗洞透出一道红光,忽隐忽现,时断时续,间隔短暂而均匀,十分古怪,仿佛是随着一个人呼吸时在喘气那样,而且,那红光与其说是一种灯光,倒不如说是一种火焰。在黑暗中,在那么高的地方,它让人感到非常奇怪,所以那些爱说长道短的女人就说开了:“瞧啊,是副主教在呼吸啦,那上面是地狱的炼火在闪耀。”
这一切不足于证明其中有巫术。不过,烟实在是很大,难怪人家猜测有火,因而副主教恶名声相当昭著。我们只能说,埃及人邪术。魔法招魂术。之类,即使其中最清白无邪的,在交由圣母院宗教裁判所那班老爷审判时,再也没有比副主教更凶狠的敌人。更无情的揭发者了。不管他是真心实意感到恐怖也罢,还是玩弄贼喊捉贼的把戏也罢,在圣母院那些饱学的众教士心目中,副主教总是个胆大包天的人,灵魂也进了地狱的门廊,迷失在犹太神秘教的魔窟中,在旁门左道的黑暗中摸索前进。民众对此是不会误会的,凡是有点洞察力的人都认为,卡齐莫多是魔鬼,克洛德。弗罗洛是巫师。十分清楚,这个敲钟人须为副主教效劳一段时间,等期限一到,副主教就会把他的灵魂作为报酬带走。所以,副主教虽然生活极其刻苦,却在善良人们心目中,名声是很臭的。一个笃奉宗教的人,即使一点经验也没有,也会嗅出他是一个巫师的。的确,随着年事增高,他的学识中出现了深渊,其实深渊也出现在他的心灵深处。只要观察一下他那张脸孔,透过密布的阴云看一看其闪烁在面容上的灵魂,人们至少是有道理这样认为的。他那宽阔的额头已经秃了,脑袋老是俯垂,胸膛总是因叹息而起伏,这一切到底是什么缘故?他的嘴角时常浮现十分辛酸的微笑,同时双眉紧蹙,就如两头公牛要抵角一样,他的脑子里转动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念头呢?剩下的头手也已变白了,为什么?有时他的目光闪耀着内心的火焰,眼睛就像火炉壁上的窟窿,那又是怎样的火焰呢?
内心剧烈活动的这种种征候,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期,特别是达到了极其强烈的程度。不止一次,唱诗童子发现他独自一人在教堂里,目光怪异而明亮,吓得连忙溜跑了。不止一回,做法事合唱时,紧挨着他座位的教士听见他在唱“赞美雷霆万钧之力”当中,夹着许多难以理解的插语。也绝不仅仅这一回,专给教士洗衣服的河滩洗衣妇,不无惊恐地发现:若扎的副主教大人的白法衣上有指甲和手指掐过的痕迹。
话说回来,他平日却越发显得道貌岸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堪为表率了。出自身份的考虑,也由于性格的缘故,他一向不接近女人,如今好象比以往都更加憎恨女色了。只要一听见女人丝绸衣裙的声,便马上拉下风帽遮住眼睛。在这一点上,他是百般克制和严以律己,怎么苛刻也唯恐不周,连博热公主一四八一年十二月前来释谒圣母院隐修院时,他一本正经地不让她进入,向主教援引了一三三四年圣巴泰勒弥日前一天颁布的黑皮书的规定为理由,由于这黑皮书明文禁止只要女人,“不论老幼贵贱”,一律不许进入隐修院。对此,主教不得不向他引述教皇使节奥多的命令:某些命妇可以例外,“对某些贵妇,除非有丑行,不得拒绝。”然而副主教依然有异议,反驳说教皇使节的该项命令是一二○七年颁发的,比黑皮书早一百二十七年,所以事实上已被后者废除了。最终他不敢在公主面前露面。
除此而外,人们也注意到,近来他对埃及女人和茨冈女人似乎更加憎恶了,甚至让主教下命令,明文禁止吉卜赛女人到教堂广场来跳舞和敲手鼓;同时,还查阅宗教裁判所那些发霉的档案,搜集有关男女巫师因与公山羊。母猪或母山羊勾结施巫术而被判处火焚或绞刑的案子。
六 不孚众望
我们前面已说过,副主教和敲钟人在圣母院周围大大小小百姓当中是很不得人喜欢的。每当克洛德和卡齐莫多一同外出-这是常有的事-,只要人们看见仆人跟在主人后面,两个人一起穿过圣母院周围群屋之间那些狭窄。清凉。阴暗的街道,他们一路上会遭到恶言恶语。冷嘲热讽。除非克洛德。弗罗洛昂首挺胸走着,脸上露出一副严峻。甚至威严的表情,那嘲笑的人才望而生畏,不敢作声,然而这是少有的事。
在他们居住的街区,这两人就像雷尼埃所说的两个“诗人”:
形形色色的人都追随着诗人,
就如黄莺吱吱喳喳追赶猫头鹰。
忽而只见一个鬼头鬼脑的小淘气,只是为了开心,竟冒着身家性命的危险,跑去用一支别针扎进卡齐莫多驼背的肉里;忽而是一个漂亮的小妞,脸皮厚得可以,轻佻放荡,故意走近用身子擦着克洛德教士的黑袍,冲着他哼着嘲讽的小调:躲吧,躲吧,魔鬼逮住了。偶尔,一群尖牙利嘴的老太婆,蹲在阴暗的门廊一级级台阶上,看到副主教和打钟人从那儿经过,就大声鼓噪,咕咕哝哝,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儿表示欢迎:“嗯!有两个人来了:一个人的灵魂就像另一个的身体那样古怪!”再就是,是一帮学子和步兵在玩跳房子游戏,一起站起来,以传统的方式向他们致敬,用拉丁语嘲骂:哎啊!克洛德与瘸子。
然而,这种叫骂声,大部分来说,教士和钟夫是听不见的。卡齐莫多太聋,克洛德又经常沉思默想,根本有听见这些优美动听的话儿。
一 圣马丁修道院住持
堂。克洛德的名声早已香飘千里。可能就在他不愿会见博热采邑公主的那个时候,有人慕名来访,这使他久久难以忘怀。
那是某天夜晚。他做完晚课,刚回到圣母院隐修庭院他那间念经的陋宝。这小室,只见一个角落里扔着几只小瓶子,里面装满某种甚是可疑的粉末,很像炸药,也许除此之外,丝毫没有什么奇怪和神秘之处。墙上固然有些文字,斑驳陆离,纯粹都是些名家的至理格言或虔诚箴句。这个副主教刚在一盏有着三个灯嘴的铜灯的亮光下坐了下来,对着一只堆满手稿的大柜子。他手肘搁在摊开的奥诺里乌斯。德。奥顿的著作《论命定与自由意志》上面,默想沉思,随手翻弄一本刚拿来的对开印刷品-小室里唯一的出版物。当他沉思默想时,忽然有人敲门。“何人?”这个饱学之士大声问道,那语气犹如一条饿狗在啃骨头受了打扰叫起来那么让人好受。室外应道:“是您的朋友雅克。库瓦提埃。”他去开门。
果真是御医。这人年纪五十上下,脸上表情呆权,好在狡黠的目光挺有人样。还有另个人陪着他。两个人都身著深灰色的灰鼠皮裘,腰带紧束,裹得严严实实,头戴同样质料。同样颜色的帽子。他俩的手全被袖子遮盖着,脚被皮裘的下裾遮盖着,眼被帽子遮着真环环相扣。
“上帝保佑,大人们!”副主教边说边让他们进来。“这样时刻能有贵客光临,真是让人惊喜万分,感恩不已!”他嘴里说得这样客气,眼里却露出不安和探询的目光,扫视着御医和其同伴。
“来拜访像堂。克洛德。弗罗洛。德。蒂尔夏普这样的泰斗,永远不觉得太晚的。”库瓦提埃大夫应道,他那弗朗什—孔泰的口音说起话来,每句都拉长音,如拖着尾巴的长袍那样显得庄严很有气浓。
于是,医生和副主教就寒暄起来了。按照当时的习俗,这是学者们交谈之前相互恭维的开场白,并不影响他们在亲亲热热气氛中彼此互相憎恨。话说回来,时到今日依然如此,随便哪个学者恭维起另个学者来,还不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克洛德。弗罗洛主要恭维雅克。库瓦提埃这位医术高明的医生,在其让人羡慕的职业中,善于从每回给王上治病当中捞取许许多多尘世的好处,这种类似炼金术的行当比寻求点金石更便当,更加可靠。
“真的,库瓦提埃大夫先生,得知令侄即我尊敬的皮埃尔。维尔塞老爷当了主教,我万分喜悦。莫非他不是当了亚眠的主教吗?”
“是,副主教大人;全托上帝恩典与福祉。”
“圣诞节那天,您率领审计院一帮子人,你可真神气;您知道吗,院长大人?”
“是副院长,堂。克洛德。只是副的而已。”
“你那幢在拱门圣安德烈街的漂亮宅第,现在怎么样啦?那可真是一座卢浮宫呀!我挺喜欢那棵雕刻在门上的杏树,还带着的挺有趣的字眼:杏树居。”
“别提了!克洛德大师,这座房子建造费用害人不浅,房子逐渐盖起来,我也快破产了。”
“喔!你不是还有典狱和司法宫典吏的薪俸,还有领地上许许多多房屋。摊点。窝棚。店铺的年金吗?那可是挤不尽的一头好奶牛!”
“在善瓦锡领地我可没有池水。”
“可您在特里埃。圣雅默。莱伊圣日耳曼的过路税,一向进款丰厚。”
“一百二十利弗尔,且还不是巴黎币。”
“你还担任国王进谏大夫的职务,这是稳当的了吧。”
“是的,克洛德教友,可是那块该死的博利尼领地,人们说是块肥肉,其实好坏年头平均收入还不到六十金埃居哩。”
堂。克洛德频频对雅克。库瓦提埃的恭维话里,带着讥讽。刻薄和暗暗揶揄的腔调,脸上露出忧郁而又冷酷的微笑,就如一个高人一等而又倒霉的人,为了一时开心,便拿一个庸俗之辈的殷实家私做耍取乐,而对方却没有发觉。
“拿我的灵魂起誓,”克洛德终于握着雅克的手说,“看见您福体这样矍铄,我真是喜悦。”
“多谢,克洛德先生。”
“对啦,”堂。克洛德突然喊,“您那位金贵的病人玉体如何?”
“他给医生的酬劳总是不足。”这位大夫应道,并看了他同伴一眼。
“不见得,库瓦提埃?”雅克的同伴插嘴说。
他说这句话,声调表示惊讶又饱含责备,不由得引起副主教对这位陌生人的多加注意。其实,自从这陌生人跨入这斗室的门槛那时起,他一直都注意着。他甚至有着千百种理由谨慎对待路易十一的这个神通广大的御医雅克。库瓦提埃,才让让这大夫这样带着生客来见他。因此,当他听到雅克。库瓦提埃说下面的话,脸色一点不热情:
“对,堂。克洛德,我带来一位教友,他仰慕大名前来拜会。”
“先生也是学术界的?”副主教问道,锐利的目光直盯着雅克的这位同伴,惊然发现这生客双眉之下的目光并不次于自己的那样炯炯有神和咄咄逼人。
在微弱的灯光下只能约略判断,这是个六十上下的老头,中等身材,看上去病得不轻,精神颓废。脸部侧面尽管轮廓十足市民化,但具有某种威严,隆突的弓眉下面眼珠闪闪发光,好象是从兽穴深处射出来的光芒;拉下来的帽沿一直遮住鼻子,却可以感觉到帽子下面转动着具有天才气质的宽轩的额头。
他回答副主教的问题。
“尊敬的大师,”他声音低沉地说,“您名闻遐迩,一直传到敝人耳边。我特地前来求教。在下只是外省一个可怜的乡绅,应先脱鞋才能走进像你们这种伟人的家里。应让您知道我的鄙名,我是杜朗若同伴。”
“一个乡绅取这样的名字,真是稀奇!”副主教心里揣摩。然而,他顿时觉得自己面对着某种强有力和严重的东西。凭他的睿智,本能地忖度杜朗若伙伴皮帽下面脑袋里的智慧并不在自己之下。他打量着这张严肃的脸孔,原先雅克。库瓦提令他愁容的脸上浮现的讪笑渐渐消失了,就好比薄暮的余晖渐渐消失在黑夜的天际。他重新在他那张气派高贵的扶手椅上坐下来,表情阴郁,默不作声,手肘又搁在桌上惯常的地方,手掌托着前额。沉思片刻之后,请两位客人坐下,并向杜朗若伙伴说话。
“先生,你来问我,不知是关于哪方面的学问?”
“尊敬的长老,”杜朗若应道,“我有病,病得很重。听说您是阿斯克勒庇奥斯再世,因此特来向你请教医学方面的问题。”
“医学!”副主教摇头说道。他看上去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杜朗若伙伴-既然这是您的名字-请转过头去。你看我的答案早已写在墙上了。”
杜朗若稳重地转过身去,看见头顶上方的墙上刻写着这句话:“医学是梦之女儿。-让普利克”
雅克。库瓦提埃听到他同伴提的问题就有气,又听到堂。克洛德的回答更怒不可遏了。他前身贴着杜朗若的耳朵说,声音很低,免得让副主教听到:“我早就告诉您,这是个疯子。可你非来看他不行!”
“这是由于这疯子很可能说得有理,雅克大夫!”这伙伴用同样的声调应道,一脸悲戚。
“随您的便吧!”库瓦提埃冷淡地回了一句。然后转向副主教说道:“堂。克洛德,您的医道很高明的,不是连伊波克拉泰斯都对你无可奈何吗?就好象榛子难不倒猴子一样。医学是梦!若是药物学家和医学大师们在这里,他们能不砸您石头才怪哩。这么说来,你否认春药对血的作用,膏药对肉的作用!你否认这个专为医治被称为人类的永恒患者。由花草和矿物所组成的被称为世界的永恒药房!”
“我不否认药房,也不否认患者,我否认的是医生。”堂。克洛德冷淡地说道。
“听您这么说,痛风是体内的皮疹,伤口敷上一只烤鼠可以治伤,老血管适当注入新生的血液可以恢复青春,这些都是荒唐的罗!二加二等于四,角弓反张后是前弓反张,这些也是假的了!”库瓦提埃火辣辣地说。
副主教不动声色地应道:“有些事我另有看法。”
库瓦提埃一听,满脸通红。
“得啦,我的好库瓦提埃,别发火嘛!”杜朗若伙伴说道。“副主教大人是自己的人么。”
库瓦提埃平静了下来,轻声嘀咕:“说到底,这是个疯子!”
“天啊,克洛德大师,你真叫我左右为难。”杜朗若伙伴沉默了片刻接着说。“我是来向您求教两件事的:一件是关于我的健康,另一件关于我的星相。”
“先生,”副主教应道,“如果这就是您的来意,那不必气喘吁吁地拾级爬上我的楼梯啦。我不相信医学,不相信星相学。”
“真的!”那位伙伴说。
库瓦提埃强笑了一下,悄悄对杜朗若伙伴说:
“懂了吧,他是疯子。竟然不相信星相学!”
“怎能想象每道星光竟是牵在每人头上的一根线!”堂。克洛德说。
“那么你到底相信什么呢?”杜朗若伙伴叫了起来。
副主教踌躇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阴沉的笑容,好象是在否定自己的回答:
“相信上帝。”
“我们的主。”杜朗若伙伴划了个十字,插上一句。
“阿门。”库瓦提埃说。
“尊敬的大师,”那位伙伴接着说,“看到您如此虔诚,我衷心敬佩。但是,您是赫赫有名的学者,莫非您因此而一再相信学问吗?”
“不。”副主教答道,同时抓住杜朗若伙伴的胳膊,阴暗的眸子又闪过热烈的光芒。“不,我并不否认学问。我已习惯长久地在地上匍匐前行,指甲直插入土里,穿过地洞的很多曲径支路,并不是没有看到我面前远处,在阴暗长廊的尽头,有线亮光,有道火焰,有点什么东西,可能是令人眼花缭乱的中央实验室的反光,就是愚者和智者突然发现了上帝的那个实验室。”
“说到底,你认为什么东西是真实和可信的呢?”杜朗若伙伴打断他的话问道。
“炼金术。”
库瓦提埃惊叫起来:“当真!堂。克洛德,炼金术就算有其道理,但您为什么诅咒医学和星相学呢?”
“你们的人学,纯属子虚!你们的天学,纯属子虚!”副主教一脸庄严地说。
“这未免对埃皮达夫罗斯和迦勒底太放肆了。”医生冷笑着回了一句。
“请听我说,雅克大人,我这话是真诚。我不是御医,王上并没有赏赐给我代达洛斯花园来观测星座。-别生气,听我说下去。-您从中得到了什么真理,我说的不是医学-因为那是太荒唐的玩艺儿-,而是星相学的什么真理?告诉我,古希腊纵行上下倒序书写方式有何长处,齐罗弗数字与齐弗罗数字又有什么过人之处。”
“难道您否认锁骨的交感力,否认通神术来源吗?”库瓦提埃说。
“错了,雅克大人!您的那些方法没有一个是可以应验的。然而炼金术却有其种种的发现。诸如冰埋在地下一千年就变成水晶,铅是各种金属的鼻祖(黄金不是金属,黄金是光),你能否定这些结果吗?铅只需经过每期为二百年的四个周期,就相继从铅态变为红砷态,从红砷态变为锡态,再从锡态变为白银。难道这不是事实吗?但是,相信什么锁骨,什么满线,什么星宿,这很滑稽可笑,就如大契丹的百姓相信黄鹂会变成鼹鼠,麦种会变成鲤鱼一般荒谬无比!”
“我研究过炼金术,但我认为……”库瓦提埃叫。
副主教咄咄逼人,不许他说完,打断说道:“而我呀,我研究过医学。星相学和炼金术。真理就在这里(他边说边从柜子上拿起一只前面提到的装满粉末的瓶子),光明就在这里!伊波克拉代斯,那是梦幻;乌拉妮亚,那也是梦幻;赫尔墨斯,那是一种想象。黄金,是太阳;造出金子来,那就是上帝。这才是独一无二真正的知识!不瞒您说,我探究过医学和星相学,全是虚无,虚无!人体,漆黑一团;星宿,漆黑一团!”
话音刚落,随又跌坐在椅子上,姿态威仪,如神附体。杜朗若伙伴默默地注视着他,库瓦提埃强作冷笑,微微耸肩,悄声一再说道:“顽固不化的疯子!”
“不过,”杜朗若伙伴突然说道,“那奇妙的目标,您达到了没有?你造出金子了吗?”
“要是我造出来了,法兰西国王就该叫克洛德,而不叫路易了!”副主教应道,一板一眼地慢慢说,好象在思考着什么。
杜朗若伙伴一听,皱起眉头。
“我说了什么来的?”堂。克洛德带着轻蔑的微笑说。“我假如能重建东罗马帝国,法兰西宝座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妙极了!”那伙伴附和道。
“噢!名副其实的可怜的疯子!”库瓦提埃喃喃说。
副主教继续往下说,看起来只在回答他自己脑中的问题:
“事实并非如此,我现在仍在爬行;我在地道里爬,石子擦破了我的脸和双膝。我只能隐约地窥看,却不能注目静观!我不能读,只能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
“那等您会读了,就能造出金子吗?”那个伙伴问道。
“这有谁会怀疑?”副主教答道。
“既然如此,圣母深知我现在需要金钱,所以,我得说跟你学是我的至爱了。尊敬的大师,请告诉我,您的科学会不会与圣母为敌,也许让她不高兴呢?”伙伴问道。
对这问题,堂。克洛德只是冷静又傲慢地应道:“我是谁的副主教?”
“这是实话,大师。那好吧!请教一教我,好吗?让我跟你一起拼读吧。”
克洛德顿时活像撒母耳,摆出一副俨若教皇的威严的姿态,说:
“老人家,进行这样的旅行,要经历种种奥秘,需要很长时间,这将超过你的有生之年。您的头发都花白了!人们走进地穴时满头乌发,而出来时却只能白发苍苍。单单科学本身,就会把人的脸孔弄得双颊深陷,气色干枯,容颜憔悴;科学并不需要老年人那布满皱纹的脸孔。但是,您若有心一定要在您这样的年纪学习此道,破译先哲们那让人生畏的文字,那就来找我好了,我将试试看。我不会叫你这可怜的老头去观看先哲赫罗多图斯所叙述的金字塔墓室,或是巴比伦的摩天砖塔,或是印度埃克林加庙宇白大理石的宽宏圣殿。我同你一样,没有见过迦勒底人依照西克拉神圣式样建造的泥土建筑物,从没看过被毁的所罗门庙宇,也没有见过以色列王陵破碎的石门。我们只读手头上现有的赫尔墨斯著作的片断。我向您解释圣克里斯朵夫雕像。播种者的寓意,及圣小教堂门前那两个天使-一个把手插在水罐里,另一个把手伸入云端-的象征意义……”
雅克。库瓦提埃刚才受到副主教声色俱厉的驳斥,很难堪,当听到这些,又振作精神,打断副主教的话,洋洋得意,俨然像学者对另一个学者那般:“错了,克洛德朋友。象征不是数。你把俄尔甫斯错当成赫尔墨斯了。”
“你才搞错了!”副主教严肃地反驳道。“代达洛斯是地基,俄尔甫斯是高墙,赫尔墨斯是大厦。这是一个整体。”说到这里,转身对杜朗若说道:“你任何时候来都行,我要给你看一看尼古拉。弗拉梅尔坩锅里残存的金属,您可以拿它同巴黎吉约姆的黄金作个比较。我要教你希腊文Peristera这个词的神秘功用。但是,我首先要教您阅读一个个大理石字母,一页页花岗岩著作。我们先从吉约姆主教的门廊和圆形圣约翰教堂的门廊起,进入到圣小教堂,而后再走到马里伏尔街尼古拉。弗拉梅尔的宅邸,到他在圣婴公墓上的坟墓,到他在蒙莫朗锡街的两所医院。我要教你读一读圣热尔韦医院和铁坊街门廊上四个大铁架上那密密的象形文字。我们还要一同拼读圣科默教堂。圣马丁教堂。火刑者圣日芮维埃芙教堂。屠宰场圣雅各教堂等等门脸上的秘密……”
杜朗若尽管目光何等聪慧,但似乎早就听不懂堂。克洛德在说什么了,于是打断他的话:
“天啊!你说的这些书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本!”副主教答道。
这么说着,斗室的窗子被他推开了,指着宏伟的圣母院教堂。见圣母院的两座钟楼。教堂的石头突角和奇形怪状的后部,黑黝黝的侧影映现在星空上,好象一只双首的带翼狮身巨怪蹲坐在城中间。
副主教对着这庞大的建筑物静静地凝视了片刻,接着轻轻叹息了一声,伸出右手,指向桌上摊开的那本书,又伸出左手,指向圣母院,忧郁的目光慢慢从书本移向教堂,说:
“那个将被这个毁掉。”
库瓦提埃急忙凑近那本书,并不禁叫了起来:“哎唷,就是个么!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无非是安东尼于斯。科布尔歇一四七四年在纽伦堡印行的《圣保罗书信集注》嘛!这不是新书,而是格言大师皮埃尔。隆巴尔的一本旧作。难点因为它是印刷的?”
“您说的没错!”克洛德答道,看上去沉浸在沉思默想中,一直站着,屈起的食指撑在纽伦堡著名出版社印出的那本对开书上。接着又添上高深莫测的言语:“唉!唉!大的往往被小的战胜;一颗牙齿会战胜一个庞然大物。尼罗河的老鼠会咬死鳄鱼,箭鱼能戳死鲸鱼,书籍将毁掉建筑!”
正当雅克大夫低声对其同伴没完没了唠叨着“他是疯子”,这时敲响了修道院的熄灯钟。这回,他同伴应道:“我想是的。”
到了这时刻,任何外人都不能留在修道院里。两个客人不得不告退了。杜朗若伙伴道别时说:“大师,我敬爱学者和贤士,尤其敬重您。明日请您到小塔宫去,你问一下图尔圣马丁修道院的住持就行了。”
副主教回到住处,惊恐万分,终于明白这个杜朗若伙伴是何人,因为记起图尔圣马丁修道院契据汇编里有这么一段文字:圣马丁修道院住持,即法兰西国王,据教会惯例,享有与圣弗南蒂于斯同样的僧侣薪俸,并应掌管教堂金库。
据说,从此以后,只要路易十一回到巴黎,副主教常被召去同王上谈话;还说,堂。克洛德的声誉,使奥利维埃。勒丹和雅克。库瓦提埃黯然失色,因此库瓦提埃我行我素,常常对国王出言不逊。
二 这个将毁灭那个
“这个将毁灭那个。书籍将毁灭建筑。”副主教这谜语般的话语有什么深刻含义,不妨在这里略做探讨,请阅读此书的女士多加包涵。
据我们看来,这话包含有两方面的意思。首先这是教士的一种思想状况,反映了僧侣对着印刷术这一新事物的出现所产生的恐惧心理。看到古腾堡发明的那光芒四射的印刷机,让圣殿里的人全看得惊恐万状,眼花缭乱,教坛和手稿,口说的话语和书写的话语,均由于印刷的话语的出现而惊慌失措,这有点像一只燕雀看见莱日翁天使张开其六百万支翅膀目瞪口呆。这是预言家的惊呼:他已听见得到解放的人类欢腾的喧闹,看见未来睿智将破坏信条的根基,舆论将推翻信仰的宝座,世界将摆脱罗马的控制。哲学家的测断是这样的:他看到人类思想随着印刷机的问世而四处扩散,势必会像蒸汽一样从神权容器中冒了出来。这是士兵在察看羊头青铜撞锤时,不由地发出“炮台定会被撞倒的”惊叫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恐怖心情。这意味着一种威力将取代另一种威力。这也就是说:印刷机将毁灭教会。
然而,在我们看来,在这种无疑是最基本和最简单的思想当中还蕴藏着另一种更新颖的想法,源自头一种思想,比较不易觉察,却更易引起异议;这也纯粹是一种哲学观点,不再仅是教士的观点,而且也是学者和艺术家的观点。这是预感到,人的思维随着思维方式的改变,也改变其表达方式;每一代人的主要思想不要再用同样的材料和同样的方式来进行书写;石刻书,何等坚固,那么持久,即将让位给纸书,相比之下还更加持久,更加坚固。这方面,副主教含糊之词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一个艺术将取代另一种艺术,即:印刷术将毁灭建筑艺术。
其实,自开天辟古直至基督纪元十五世纪(包括十五世纪在内),建筑艺术向来就是人类最伟大的书,是人类在其力量或者才智发展的不同阶段的主要表达手段。
随着最初的人感到记忆力负担过重,随着人类各种记忆的包袱变得太混杂。太沉重,以至于光凭直接和飘忽的言词就有可能在传递的途中丧失一部分的时候,人们就以最经久。最显现。最自然的方式,把各种记忆记载在地面上。每种传统都凝结成为一座纪念物。
早先的纪念物是一堆堆石头,就象摩西所说的,尚未被铁触及过。建筑艺术也像任何文字一样,先从字母开始:竖起一块石头,就成了一个字母;每个字母是个象形,每个象形承受一组意念,好象圆柱承受着柱头一般。原始部落在全世界地面上到处都同时这样做的。在亚洲的西伯利亚,在美洲的潘帕斯草原,都可见到凯尔特人的那种擎天石。
而后造出一个个词。把石头垒石头,把花岗岩音节加以连结,进行言词某种组合的尝试。克尔特人的平石坟和独石垣,伊特鲁立亚人的古冢,希伯来人的墓穴,这些全都是词。其中有些是专有名词,尤其是古墓。有时候有的地方的石头又多又宽广,人们就书写一个句子。卡尔纳克的广大石堆群,就已是一个完整的语句了。
最后才写出书来。传统滋生象征,反面被象征淹没了,这好像树干被树叶渐渐遮住一样。所有这一切为人类所崇奉的象征,随着岁月的变迁,愈来愈繁多,愈来愈增加,愈来愈交错,越来愈复杂,早期的纪念物再也没法容纳了,遂从四面八方泛溢开来。早期的那种纪念物勉强还能表达原始传统,由于原始传统如同其纪念物一样,纯朴,简单,匍匐在地面上。象征需要在建筑物上得到充分发展。这样,建筑艺术随着人类思想的发展而突飞猛进,变成千首千臂的巨人,用一种永不磨灭。看得见,摸得着的形式,把这整个飘忽不定的象征主义全固定下来。当力量的化身代达洛斯忙着测量,正当智慧的奥尔浦斯放声歌唱一样,此时作为字母的支柱,作为音节的拱廊,作为单词的金字塔,在几何规则和诗律的双重作用下,都活动起来了,聚集。组合。交融。升降。在地面上层层重叠。层层迭起高入云霄,直到在某一时代总观念的授意下,写出了那些令人叹止的奇书,就是座座奇妙的建筑物:埃克林加塔,埃及的朗塞伊翁陵墓,所罗门的神庙。
这种观念,即真谛,不仅仅存在于所有这些建筑物的内部,而且还寓于其外部的形式。例如所罗门的神庙,它不仅仅是经书的精装封面,而且就是经书本身。祭司从每一道同一圆心的墙垣上,可以释读出呈现在眼前它所表达的真谛。祭司就这样从这个圣殿到那个圣殿,逐一读出真谛的演变,直至最后的圣龛,通过体现真谛的最具体形式,仍然还是建筑物的圆拱,才终于掌握住真谛的含义。所以,真谛寓于建筑物中,而其形象却体现在其外壳,正如死者的形象描画在木乃伊的棺木上面。
且不仅是建筑物的形式,而且建筑物所选择的地点,都反映它们所要表现的思想。根据所要表达的象征是优雅或是阴暗,希腊人把赏心悦目的神庙建造在山顶上,印度人则劈开山峦,在地里开凿出奇形怪状的塔,由一排排巨行的花岗岩大象驮着。
这样,自开天辟地以后的最初六千年间,从印度斯坦最远古的宝塔起,直到科隆的大教堂,建筑艺术一直是人类的伟大文字。不单是任何宗教象征,且一切人类思想,都在建筑艺术这部巨作中占有其一页,拥有丰碑,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所以文明均始自神权,终归为民主。先统一后自由这一规律,也写在建筑艺术中。我们必须强调,那种认为建造术仅仅在于能筑起神庙,能表达神话和宗教象征,会用象形文字在石头书页上记载法之神秘图解,不能要这种观点。要是如此,由于在任何人类社会中,神圣象征会在自由思想冲击下消耗。磨灭,世人会逃脱教士的控制,层出不穷的哲学和体系会如赘疣一样腐蚀宗教的面孔,那么,建筑艺术就不可能再现人类的新精神面貌,尽管正面字迹密布于它的每一天,反面却大概是空白,它的合作就可能不全,建筑艺术作为一本书便会不完整了。其实并非如此。
不妨以中世纪为例,它距离我们较近,可以看得更清楚。中世纪早期,神权政治正在缔造欧洲,梵蒂冈用坍倒在朱庇特神庙周围的古罗马残迹正聚集和组合各种因素来缔造一个新的罗马。基督教日益忙于在昔日文明的废墟上寻找社会各个阶层,并利用残迹重建一个以僧侣制度为拱顶石的新等级制度的社会。恰恰会在那个时期,神秘的罗曼建筑艺术这个埃及和印度神权筑造术的姐妹。正宗天主教的永恒徽记。教宗一统天下的亘古不变的象形文字,在那片混乱中先露出端倪,再逐渐在基督教潜移默化的影响下,经过蛮族劳作,才从衰亡的古希腊。古罗马建筑艺术的残迹中脱颖而出。那里的任何思想,其实都反映在那阴沉沉的罗曼风格中。我们可以感觉到无处不存在权威。奥秘。绝对。统一。格列高利七世的遗风;无处不存在教士的作用,而丝毫没有世人的位置;无处不存在种姓等级,而丝毫无人民。但是,发生了十字军远征。这是一场大规模的民众运动,而任何大规模的民众运动,不论其始因和目的是什么,总是从它的最后沉淀中产生出自由思想。便应运而生了革新运动。因此开始了雅克团。布拉格派和联盟那风起云涌的时期。权威摇摇欲坠,统一分崩离析。封建制度要求与神权政治平分权力,而其后是人民突如其来,并且一如既往,并占有了狮子的那一份。因为狮子是王。所以,领主制度冲破了僧侣制度,村社制度冲破了领主制度。欧洲的面貌改变了。可不!建筑艺术的面貌也改变了。如文明一样,建筑艺术也翻开了新的一页,随时准备为新的时代精神谱写新的篇章。随着十字军远征带回来了尖拱艺术,建筑艺术得到了复兴,和十字军远征带回来了自由样,各民族因而得到了复兴一样。于是,随着罗马帝国逐渐解体,罗曼建筑艺术也日渐衰亡。象形文字离开了大教堂,作为徽志去装饰城堡主塔,给封建制度增添一点光彩。大教堂本身,往日是道貌岸然的建筑物,从此受到市民。村社。自由的侵袭,摆脱了教士控制,落入艺术家的手里。艺术家随意建造。什么神话,什么奥秘,什么法度,统统弃之不顾了。如今,取而代之的是奇思异想和别出心裁。教士只要有了教堂和祭坛,就万事大吉了。教堂的四面垣墙,都是艺术家的。建筑艺术这本书已不再属于僧侣。教会和罗马了,而属于想象力,属于诗歌,属于人民。这种只有三百年历史的建筑艺术,迅速产生了无数的变化,这变化发生在已经有六。七百年历史之久的罗曼建筑艺术长期停滞之后,真令人胆颤心寒!与此同时,艺术阔步前进。过去主教们才能干的活计,现在具有天才和独创精神的人民也能干了。每个种族经过时,都在这本书上写下特有的一行文字,并将大教堂正面的罗曼象形文字涂掉,因而在各种族所留下的新象征下面,原来教条的痕迹偶尔还依稀可辨。既然建筑艺术被人民披上了罗锦,几乎难以猜想出其宗教的骨架了。当时建筑家们对教堂也如此放肆妄为,现在真是无法设想的。比如,巴黎司法宫壁炉厅里柱头上装饰着男女僧侣羞羞答答交欢的雕刻;再比如,布尔日大教堂高大门廊下清清楚楚雕塑着挪亚的奇遇;还有,博舍维尔修道院漱洗室墙上画着一个长着驴耳的醉修士,手执酒杯,使从僧被当面嘲笑。当时,在石头书写的思想方面存在着一种特权,完全可以同我们现在的出版自由相提并论,就是建筑艺术的自由。
这种自由四处远扬,有时是一道门廊。一堵门面。整座教堂,都带着某种象征意义,它和宗教崇拜截然风马牛不相及,与教会甚至不能相容。在十三世纪巴黎的吉约姆,十五世纪的尼古拉。弗拉梅尔,都写下这类叛逆的篇章。屠宰场圣雅各教堂就全是一座叛经背道的教堂。
当时,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思想才是自由的,所以它只好全部都写在那些被称为建筑物的书籍上面。倘若不是采用建筑物这种形式,而是冒然写成书稿的形式,那它早就遭刽子手的毒手,当众被焚毁了;教堂门廊所体现的思想,早就目睹书籍所表现的思想所蒙受的苦难。既然只有营造术这条出路,思想要得见天日,就从四面八方急速汇集到建造术上来了。于是出现了许许多多大教堂,遍布整个欧洲,数目大的惊人,即使在核对之后,也令人难以置信。社会的全部物质力量和一切精神力量都会聚到同一点上:建筑艺术。这样,假借给上帝建造教堂,建筑艺术便发展起来,其规模蔚为壮观。
任何生为诗人的哪个人,都能成为建筑家。分散在群众当中的天才,处于封建制度统治下,就好象处在青铜盾牌硬壳下那般,各方受到压制,唯有从建筑艺术可以找到出路,便通过这门艺术纷纷涌现出来,于是其《伊利亚德》就采纳了大教堂这种形式。其他所有艺术,也随之甘拜下风,作为分支受建筑艺术所统辖。大师,诗人。建筑家。全部把雕刻。绘画。钟乐集中于一身:亲自为大教堂这伟大作品镌刻门面,为大教堂着色窗玻璃,为其击钟和奏鸣管风琴。就连那执意要在手稿中苟且偷生的可怜的诗歌本身,除非它不想有所作为,也必须以圣歌或散文的形式纳入教堂这建筑物。总而言之,这与希腊祭神节日演出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以及所罗门寺庙演出《创世纪》一样,起着相等的作用。
所以,在古腾堡发明印刷术之前,主要的文字形式一直都是建筑艺术,普遍的文字形式。这本花岗岩的书始自东方,后被古希腊和古罗马所继承,中世纪给它写下了最后一页。再说,上面我们已经看到,在中世纪一种民众的建筑艺术取代了一种种姓等级制度的建筑艺术,这现象在历史上其他伟大时代里,随着人类智力相似的发展也曾有过。所以,这是仅仅叙述一种普遍规律,若是详述,得写成许多巨卷才行。在那原始时代摇篮的上古东方,继印度建筑之后的是腓尼基建筑,即体态丰盈的阿拉伯建筑之母;在古代,继埃及建筑-伊特鲁立亚风格与蛮石建筑物无非是其变种而已-希腊建筑在其后,后来的罗马风格只是一种延伸,加上许许多多迦太基圆顶而已;在近代,继罗曼建筑之后的是哥特式建筑。假如将这三个系列各分成两半,便可以在印度建筑。埃及建筑。罗曼建筑这三位姐姐身上发现相同的象征,即统一。等级。神权。教条。神话。上帝;至于腓尼基建筑。希腊建筑和哥特式建筑这三位妹妹,不论它们本质所固的形式如何千变万化,其含义是相同的,即民众。自由。人。
不论叫做婆罗门。袄教僧侣还是教皇,人们在印度建筑。埃及建筑或是罗马建筑中,总感到教士到处都是,除了教士别无其他。民众建筑便不是如此。这类建筑更为丰富多彩,且也不那么圣洁。腓尼基建筑有商人的气息;希腊建筑带有共和的气息;哥特式建筑则带有市民的气息。
任何神权建筑的普遍特征,是一成不变,墨守传统,惧怕进步的线条,崇奉原始的式样,常常莫名其妙地别出心裁,用象征来歪曲人和自然的一切形状。这是一些晦涩的书,只有那班被授以神秘教义的人方能读得懂。况且,不管什么形式,甚至任何奇形怪状,都含有某种意义,因而所有形式都成为不可侵犯的了。切莫要求埃及的。印度的。罗曼的营造术去改造其设计图,或者去改善其雕塑艺术。对它们来说,任何完善的尝试都是大逆不道的。这些建筑艺术中,僵化的教条似乎已扩散到石头上,仿佛再度石化一般。然而,与此相反,民众建筑的普遍特征是多样性,进步,新颖,丰富,恒动。宗教的束缚已被摆脱,可以考虑到建筑的优美,精心美化,不断提高塑像或花纹图案的装饰。这类建筑是世俗的,具有人的某种情趣,而又不断与神的象征相混合,依然在神的象征掩盖下呈现出来。所以不少建筑物是随便任何人。任何智力。任何想象力都能领悟的,尽管依旧带有象征性,却像大自然一样易于理解。在神权建筑与民众建筑之间,存在着从神圣语言到通俗语言。从所罗门到菲狄亚斯从象形到艺术的区别。
我们前面所说的一切极其简略,许许多多论据和成百上千种琐碎的非议均未涉及。如果是加以概括,便能得到如下的结论:直至十五世纪,建筑艺术一向是人类活动的主要记载;在此期间,世上出现任何复杂一些的思想,都化作了建筑物;任何人民性的观念,如同任何宗教法度一样,都有其宏伟的纪念碑;最后,人类任何重要的想法,全不被用石头记载了下来。那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任何思想,无论是宗教的还是哲学的,其所关注的是永世长存;曾震撼一代人心灵的观念,都希望能震撼其他世代,且留下痕迹。况且,听得的不朽的书稿,那是何等靠不住呀!一座建筑物才是一本结结实实的书,持久,坚固!一把火或者一个残暴之徒,就可以把书写的言词毁尽;而要把建筑的言词毁掉,那就得一场社会革命,一场尘世革命。野蛮人确曾践踏过古罗马竞技场,或许古埃及金字塔也经历过挪亚时代大洪水的泛滥哩。
到了十五世纪,一切都变了。
人类思想发现了一种可以永存的方法,它比建筑不但更坚固耐久,并且变得更简单了。建筑艺术遂失去了其宝座。奥尔甫斯的石头文字随即将被古腾堡的铅印文字所取代。
书籍将会毁灭建筑。
印刷术的发明,能称得上最伟大的事。那是革命母机,是人类表达方式的全面更新,是人类思想抛弃一种形式采用另一种形式的转换,是自从亚当以来代表着智慧。具有象征性的那条蛇最后一次彻头彻尾的改变。
在印刷形式下,思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难以磨灭;它是飞翔的,逮也逮不住,毁也毁不了。它与空气混合在一起。在建筑艺术统治时代,思想变成一座座大山,气势雄伟地控制一个世纪,镇住一方地域。现在,思想变成一群鸟儿,四处飞散,既占据整个空间,又占领全部地面。
重复一遍也无妨,这样一来,思想就益发不可磨灭了,对此有谁还看不清楚?它从原先的坚实牢固,变成现在的朝气蓬勃,从有期变成不朽。一个庞大建筑物尽可夷平,然而那无所不在的思想,却如何根除呢?即使有大洪水来,大山会早被滚滚洪涛吞没了,那成群鸟儿却将依然凌空飞翔;而且,只要有一叶方舟在洪水上漂浮,群鸟便会飞来停下,同方舟一起漂流,一道观看洪水退去。从这场混乱中出现的新世界,一醒来就将看见那被淹没的世界的思想,长着翅膀,生气勃勃,在新世界的上空上翱翔。
只要人们一看到这种表达方式不但最易保存,而且还最简单。最方便。最易于大家所实行;只要人们一想到这种表达方式无须拖带粗大的铺盖卷,搬动一大堆笨工具是没必要的;只要人们把下述两个事实比较一下:思想为了变成建筑物,必须动用其他四。五种艺术。一吨吨的黄金。整座大山似的石料。整座森林般的木材。一整群一整群的工人,而思想化为书,只要少量的纸张。少许的墨水。一支鹅毛笔;那么,人类智慧舍弃建筑艺术而拥护印刷术,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要是在河床水位下挖一条渠道,截断原来的河床,河流定将舍弃原来的河床而改道。
由此可见,自从发明了印刷术,建筑艺术便逐渐干枯。衰微和败落了。人们多么强烈地感觉到,元气丧失,江河日下,各个时代和各个民族的思想都离开建筑艺术而去!这种冷落在十五世纪还几乎觉察不出来,那时候印刷机太弱小,最多只从强大的建筑艺术稍稍汲取一点过剩的生命力而已。可是从十六世纪起,建筑艺术的病症便显而易见,基本上不能再表达社会思潮了,怪可怜见地成为古典艺术,从高卢风格。欧洲风格。本地风格蜕变成为希腊和罗马风格,从真实和现代的风格成为假冒的古代风格。被称做文艺复兴的正是这种没落。话又说回来,这种没落倒也不失其壮丽,因为古老哥特风格的精灵,这轮沉落在美因兹巨大印刷机背后的夕阳,然而有时以其余晖,仍照射着那拉丁式拱廊和考林辛式柱廊互相混杂的整堆建筑物。
这分明是夕阳残照,我们却当做黎明的曙光。
而且,自从建筑艺术只是普普通通像其他任何艺术,自从它不再是包罗万象的艺术。至高无尚的艺术。独霸天下的艺术,再阻拦其他艺术它便没有力量了。因此其他艺术纷纷得到解放,粉碎建筑师的枷锁,各奔一方。每种艺术都在这分离中得到益处。各自分离,整体也就壮大了。雕刻变成了雕塑艺术,彩画变成了绘画艺术,卡农变成了音乐。这好象一个帝国在其亚历山大死后分崩离析,每个省份分别立为王国。
所以出现了拉斐尔。米凯朗琪罗。让。古戎。帕列斯特里纳这些在灿烂十六世纪赫赫有名的艺术家。
在艺术解放的同时,也解放了很多思想。中世纪的异端先辈们早把天主教打开了很大的缺口,十六世纪把宗教的一统天下粉碎了。印刷术出现之前,宗教改革无非是教派的分裂,有了印刷术,宗教改革却成了一场革命。即使还没有印刷机,异端邪说就会软弱无力。不论是注定也罢,天意也好,反正古腾堡是路德的先驱。
但是,中世纪的太阳已经完全沉落,哥特艺术的精灵已在艺术的天际殒灭,这时候,建筑艺术遂日益暗淡褪色,逐渐消失了。印刷的书籍简直是建筑物的蛀虫-,就吮吸其血液,啃蛀其骨肉。建筑艺术随即像树木一样,树皮剥落,树叶纷坠,明显地干瘪下去,成了庸俗,贫乏,毫无价值。它什么也不能表达,甚至连表示对一个时代艺术的回忆都不可能了。人类思想丢弃了它,其他各门艺术也就把它摒弃了,它沦落到孤家寡人的境况,由于没有艺术家问津,只得求助于工匠。于是,普通的白玻璃代替了教堂窗户上的彩绘玻璃,雕塑家被石匠接替了。什么活力啦,特色啦,生命力啦,智慧啦,都丧失殆尽了。建筑艺术成为可怜巴巴的工场乞丐,专靠模仿抄袭,赖以苟延残喘。还在十六世纪时,米凯朗琪罗大约就感到建筑艺术正在衰亡,最后灵机一动,孤注一掷,这位艺术巨人把万神祠堆砌在巴特农神庙上面,建筑了罗马的圣彼得教堂。这座教堂堪称至今仍然是举世无双的伟大作品,是建筑艺术史上最后的独创,是一位艺术泰斗在那本行将合上的宏伟石头史册下端留下的签名。米凯朗琪罗去世以后,建筑艺术在幽灵和阴影状态中苟延残喘,悲惨不堪,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它就照抄圣彼得教堂,原封不动加以抄袭,不伦不类加以模仿。这成了一种怪癖,真是悲观无比。这样一来,每个世纪各有其罗马的圣彼得教堂,十七世纪有圣恩谷教堂,十八世纪有圣日芮维埃芙教堂。每个国家也都各有其罗马的圣彼得教堂,伦敦有伦敦的,彼得堡有彼得堡的,巴黎有巴黎的两三座。这是一种衰老的伟大艺术临终前回到童年时代的最后谵语,毫无含义的遗言。
诸如刚才提到的这些特点鲜明的古老建筑物,我们姑且不论,只对十六至十八世纪的艺术概貌稍加考察,便会发现同样衰颓和败落的现象。自从弗朗索瓦二世起,建筑物的艺术形式便逐渐消失了,几何形式崛起了,那模样真像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病人的骨架。建筑艺术的优美线条,让位给几何图形那种冷漠无情的线条。建筑物不再成为一座建筑物,而是一个多面体。但是,为了掩饰这种赤身裸体的丑态,建筑艺术倒也煞费苦心。看一看倒也无妨,罗马式的三角楣当中镶嵌着那希腊式的三角楣,或者相互错杂。千篇一律老是万神祠混和着巴特农神庙,总是罗马圣彼得教堂的式样。不妨再看一看亨利四世时代那种边角以石头砌成的砖房。王宫广场。太子广场。再看一后路易十三时代的那些教堂,扁塌塌,矮墩墩,胖嘟嘟,蜷缩一团,还加上一个大圆顶,活像一个驼背一样。再看一看那马扎兰式的建筑艺术,那座四邦大学真是意大利式的劣制品。瞧一瞧路易十四时代的那些宫殿,堪称朝臣们的长排营房,死板,阴森,让人生厌。最后,还再瞧一下路易十五时代的宫殿,饰满菊苣花形和通心粉似的细条纹,古老的建筑艺术原本已是风烛残年,缺牙豁口,却要被打扮的花里花俏,加上那般疣子和霉菌,结果反而面目皆非了。从弗朗索瓦二世到路易十五,建筑艺术的病症正以几何级数剧增,艺术只成了裹在骨头上的一层皮罢了,悲惨地奄奄一息了。
与此同时,印刷术的景况又怎样呢?全部离开建筑艺术的生命力,都来归附于印刷术。随着建筑艺术每况愈下,扩展壮大了印刷术。人类思想原来花费在建筑上面的大批力量,从此全用于书籍。于是从十六世纪起,在建筑艺术败落的同时而壮大起来的印刷术,就与它进行角逐,并把它置于死地。到了十七世纪,印刷术的天下已定,大功告成,坐稳了江山,可以令人欢欢喜喜,向世界宣称一个伟大文艺世纪的到来。到了十八世纪,在路易十四宫廷里长期得到休养的印刷术,重新操起路德的古剑,武装了伏尔泰,气势汹汹地猛冲过去,向古老的欧洲发起进攻,事实上,印刷术早已把欧洲的建筑表现方式消灭了。到了十八世纪行将结束时,印刷术已经摧毁了一切。直到十九世纪,重建才开始了。
然而,我们不妨目前要问一下,三个世纪以来,这两种艺术中到底是哪一种真正代表了人类思想呢?人类思想是怎么被表达出来?是哪一种不仅表现了人类思想对文学和经院哲学的种种癖好,并且还表现了其广阔。深刻和普遍的运动规律呢?是哪一种既不间断又不留空隙。时时刻刻和人类这行走着的千足怪物相迭合呢?究竟是建筑艺术还是印刷术?
当然是印刷术。可不要搞错了,建筑艺术已经死了,永远也不存在了,它是被印刷的书消灭的,是因为它不能那么耐久而被消灭的,也是由于它过于昂贵而被消灭的。任何大教堂,造价就达十亿之巨。请设想一下,需要投资多少,才能重写建筑艺术这部书,才能重新在大地上星罗棋布地盖起千万座建筑,方能重返昔日的鼎盛时代,那时宏伟的建筑物成群,正如一个目击者所云,“仿佛这个世界晃动着身子,脱掉原来的衣服,穿上一身教会的白衣裳。”(格拉贝。拉杜尔菲斯)
一本书一下子就印好了,所费不多,而且还可以远为流传!人类的全部思想,如同水往低处流,都沿着这斜坡倾注,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这并不是说建筑艺术再也不会在其它地方造起一座美丽的宏传建筑,一件单独的杰作。在印刷术统治之下,确实还有可能不时看到一根圆柱,我想那是由全军用缴获的大炮熔铸而成的,就像在建筑艺术统治时期的《伊利亚特》和《罗芒斯罗》。《摩诃婆罗多》和《尼伯龙根之歌》一样,都由全体民众对许多行吟史诗加之兼收并蓄和融合而成的。二十世纪突然出现一位天才建筑家是可能的,就好比十三世纪突然出现但丁一样。但到了那时,建筑艺术不再是社会的艺术,集体的艺术,支配的艺术了。人类的伟大诗篇,伟大建筑,伟大作品,不必再通过建筑形式去修建,而是利用印刷就行了。
从此之后,可能再复兴建筑艺术,但再也不可能以它为主了。它将接受文学规律的支配,就像文学过去接受建筑艺术规律的支配那样。这两种艺术的各自地位是能够互相转换的。在建筑艺术的统治时代,伟大的诗篇虽然寥寥无几,却有如雄伟的建筑,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印度的毗耶娑冗长繁杂,风格奇异,难以识透,就如一座巨塔一般,埃及东部的诗歌,好比建筑物一样,线条雄伟又稳重;古希腊的诗歌,平稳,安谧,瑰丽。基督教欧洲的诗歌,拥有天主教的威严,民众的朴实,一个复兴时代的那种丰富多采和欣欣向荣。《圣经》好像金字塔,《伊利亚德》好像巴特农神庙,荷马好像菲狄亚斯。十三世纪,但丁成为最后一座罗曼式教堂;十六世纪,莎士比亚是最后一座哥特式大教堂。
到此为止,我们所说的必定是挂一漏万,有失偏颇,但概括起来,人类有两种书籍,两种纪事,两种约典,也就是印刷术和营造术,也即是石写的圣经和纸写的圣经。这两部圣经在各个时代都是大大敞开着的,当今我们注视他们,不免会缅怀花岗岩字体那种显而易见的壮丽,缅怀那用柱廊。方尖。塔门碑写成的巨大字母,缅怀那遍布世界的一座座人类筑成的高山,缅怀从金字塔直到钟楼。从凯奥甫斯直到斯特拉斯堡那悠悠岁月。应该重温一下那写在大理石书页上的往昔历史,应当不断赞赏和翻阅建筑艺术这部巨著,但是,可别否认由继起的印刷术所筑成的这座建筑物之伟大。
这座建筑物庞大无比。不知是哪位自命不凡的统计员曾经计算过,如果把古腾堡以来所印出来的全部书籍,一本本累在一本上面,可以从地球一直堆到月球上去。但是,我们要说的并不是这种伟大。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千方百计想对迄今为止的印刷全貌有个总的印象,这全貌难道不像一座竖立在全球上的广大无边的建筑吗?至今人类对这一建筑还不懈从事,它那庞大无朋的头部还隐没在未来的茫茫的云雾里哩。这是想象力的蜂窝,这是智慧的蚁巢;人类各种想象力好像金色的蜜蜂,带着花蜜纷纷飞来了。这座建筑有千百层,到处可以看到其内部纵横交错。非常巧妙的暗穴,每个都向着栏杆楼梯。表面上,蔓藤花纹。圆花窗和花边装饰,比比皆是,令人目不暇接。每一作品,看起来仿佛是那么随心所欲,那么形单影只,其实都有自己的位置,各有其特点。整体是和谐的。从莎士比亚的大教堂直到拜伦的清真寺,成千上万小钟楼杂沓纷陈,充斥着这座一切思想结晶的大都市。在其底层,往身建筑艺术未曾记录过的人类某些古老篇名,也被添写上了。入口的左边,刻着荷马白大理石的古老浮雕,右边刻着抬起七个头的多种文字写的《圣经》。再过去是罗芒斯罗那七头蛇,还有另外一些混杂的怪物,诸如《吠陀》和《尼伯龙根之歌》。而且,这座奇妙的建筑物一直并没有竣工。印刷机这一庞大的机器,社会的智依不停地被某吸取,不断为这座建筑吐出新的材料。全人类都在手脚架上忙碌着,有才智的人个个都是泥水匠,最低下的人也堵洞的堵洞,垒石的垒石。雷蒂夫。德。拉。布雷东纳也背来他那一筐灰泥。每天都有新的一层砖石砌高起来。除非全部作家都出钱投资,还有集体的贡献。十八世纪贡献了《百科全书》,大革命贡献了《导报》。的确,那也是一项与日俱增。永无止境地螺旋式往上堆积的工程;也是各种语言的混合,持续不懈的劳作,永不停息的活动,全人类的通力合作,保障智慧可以应付再次大洪水的泛滥和应付蛮族入侵的避难所。这是人类第二座通天的巴别塔。
一 古时司法公正一瞥
一四八二年,贵人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确实是官运亨通,身兼骑士。贝纳领地的领主。芒什省伊弗里和圣安德里两地的男爵。巴黎的司法长官。国王的参事和侍从。事实上,约在十年前,在一四六五年也就是彗星出现的那一年十一月七日,他就奉谕担任了司法长官这一美差了。这差使之所以名扬远近,与其说是官职,倒不如说是所赏赐的领地。若阿纳。勒姆纳斯就说过,这一官职不仅在治安方面权力不小,而且还兼有许多司法特权一个宫内侍从得到王上的委派,而且委派的诏书却远在和波旁的私生子殿下联姻的路易十一的私生女时期,这在一四八二年可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接替雅克。德。维利埃为巴黎司法长官的职位的同一天,让。多维老爷代替埃利。德。托雷特老爷为大理寺正卿;让。儒弗内尔。德。于尔森取代皮埃多尔。德。莫维利埃,继任法兰西掌玺大臣;任命雷尼奥。德尔芒取替皮埃尔。毕伊,继任王宫普通案件的审查主管,叫毕伊懊恼万分。不过,自从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担任巴黎司法长官以来,正卿。掌玺大臣。主管不知更迭了多少人呵!但给他的诏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赐予连任,他当然始终保持着其职位。他拼命抓住这个职位不放,同它化为一体,合而为一,以至于竟能逃脱了路易十一疯狂撤换朝臣的厄运。这位国王猜疑成性,爱耍弄人,却又非常勤奋,热衷于以频繁的委任和撤换的方式来保持其权力的弹性。除此外,这位勇敢的骑士还为其子已经求得承袭他职位的封荫,其子雅克。德。埃斯杜特维尔贵人作为骑士侍从,两年前已经列在其父名字的旁边。到巴黎司法衙门俸禄簿之首了。当然啦,这真是少有的隆恩!的确,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是个好士兵,曾经忠心耿耿,高举三角旗反对过公益同盟,曾在一四××年王后莅临巴黎的那天,献给她一只奇妙无比的蜜饯雄鹿。还有,他同宫廷的御马总监特里斯唐。莱尔米特老爷的交情很好。所以罗贝尔老爷的日子过得非常称心如意,十分快活。首先,他有十分丰厚的官俸,还额外加上司法衙门民事案件和刑事案件书记室的收入,就好似其葡萄园里挂满一串串好似葡萄,附的附,垂的垂;还有小堡的昂巴法庭民事和刑事诉讼案的收入,还不算芒特桥和科尔贝伊桥其种小额过桥税,还有巴黎的柴禾捆扎税。食盐过秤税。此外,还有一种乐趣,那就是带着马队在城里巡视时,混杂在那群穿着半红半褐色的助理法官和区警官们中间,夸耀他那身漂亮战袍的乐趣,这战袍雕刻在诺曼底地区瓦尔蒙修道院他的坟墓上,至今还可以见到,他那顶布满花饰的头盔,在蒙列里。再则,他大权在握,能称王称霸,手下掌管十二名捕头,小堡的一名门卫兼警戒,小堡法庭的两名办案助理,巴黎十六个地区的十六个公安委员,四名有采邑的执达吏,小堡的狱吏,一百二十名骑马捕快,一百二十名执仗捕快,巡夜骑士以及巡逻队。巡逻分队。巡逻检查队和巡逻后卫队,所有这些难道算不了什么吗?他行使高级司法权和初级司法权,施展碾刑。绞刑和拖刑的权力,姑且不说宪章上所规定的给予对巴黎子爵领地。包括无尚荣光地及其所属七个典吏封邑的初审司法权,难道这也称不上什么吗?像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老爷每天都坐在大堡里那座菲利浦—奥古斯特式宽阔而扁平的圆拱下,做出种种判决,难道能想象得出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吗?他的妻子昂布鲁瓦丝。德。洛蕾夫人名下所有一座精巧而别致的宅第,座落在加利利街王宫的附近,罗贝尔老爷白天忙于把某个可怜虫打发到“剥皮场街那间小笼子”里去过夜,每天晚上习惯到那座别致的宅第去消除一天的劳苦,难道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惬意的吗?那种小笼子是“巴黎的司法官和助理法官们都情愿做为牢房用的,只有七尺四寸宽,十一尺长,十一尺高。”
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老爷不但拥有巴黎司法官和子爵的特别审判权,而且还使出浑身解数,插手国王的最高判决。一个略居高位的人一个也没有,不是先经由他的手才交给刽子手斩首的。到圣安东的巴士底监狱去把德。纳穆尔公爵大人带到菜市场断头台的是他,将德。圣皮尔元帅大人带到河滩断头台的仍是他;这位元帅被押赴刑场时满腹愤恨,又叫又嚷,这叫同法官大人眉开眼笑,乐不可支,他原本就不喜欢这位提督大人。
诚然,要论荣华富贵,要论名留青史,终有一日能在那部有趣的巴黎司法官史册上占有显著的一页,上面所描述的这一切已绰绰有余了。从那部史册上可以得知,乌达尔。德。维尔内夫只在屠宰场街有一座府第,吉约姆。德。昂加斯特就购置大小萨瓦府第,吉约姆。蒂布将他在克洛潘街所有的房屋赠送给圣日芮维埃芙教堂的修女们,于格。奥布里奥才住在豪猪街大厦,以及另外一部分家事记载。
可是,虽然有这么多理由可以安安稳稳。高高兴兴过日子,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老爷一四八二年一月七日清晨醒来,却闷闷不乐,心情坏极了。这种心情从何而来的呢?他自己要说也说不清。是不是由于天色灰暗?是不是由于他那条蒙列里式旧皮条不合适,束得太紧,司法官发福的贵体感到难受?是不是因为他看见窗下有帮游民,紧身短上衣里没穿衬衫,帽子没有了顶,腰挂酒瓶,肩搭褡裢,四个一排从街上走过去,还敢嘲笑他?是不是由于隐约预感到未来的国君查理八世来年将从司法官薪俸中扣除三百七十利弗尔十六索尔八德尼埃?看官可以随便选择。至于我们,我们倒倾向于认为,他之所以心情欠佳,就是仅仅只是因为他心情欠佳而已。 再则,这是节日的第二天,大家都感到厌倦的日子,特别对于负责把节日给巴黎造成的全部垃圾-本意和引义的垃圾-清除干净的官吏来说更是这样,何况他还得赶去大堡开庭哩。话说回来,我们已经留心到,法官们经常在出庭的那一天,设法使自己心情不好,其目的是可以随时找个人,借国王。法律和正义的名义,痛痛快快地往他身上发泄怒气。
但是,法庭没有等他就开庭了。他那班管刑事诉讼。民事诉讼和特别诉讼的副长官们,照例代他干了起来。自从早上八点起,小堡的昂巴法庭的一个阴暗角落里,在一道坚实的橡木栅栏和一堵墙壁中间,挤压着几十个男女市民,从心旷神怡,旁听司法长官大人的副手以及小堡法庭预审法官弗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爷对民事和刑事案件有点颠三倒四和随随便便的判决,这的确是五花八门。让人愉悦的一出好戏。
审判厅狭小,低矮,拱顶。大厅深处摆放着一张百合花饰的桌子,一张雕花的橡木高靠背椅,那是司法长官的尊座,当时没人坐。左边是一只给预审法官弗洛里昂老爷坐的凳子。下边坐着书记官,只见他漫不经心地涂写着。对面是旁听的民众。门前和桌前站着司法衙门的许多捕快,人人穿着缀有白十字的紫毛绒的短披褂。市民接待室的两个捕快身穿半蓝半红的万圣节的短衣,站在大厅深处桌子后面一道紧闭的矮门前放哨。厚墙上只有一扇尖拱小窗,从窗上射进来一道的惨白光线,正照着两张古怪的面孔:一张是作为悬饰的石头怪魔刻在拱顶石上,另外一张是坐在审判厅深处百合花上面的法官。
这位小堡的预审法官弗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爷高坐在司法长官的公案上,身子两侧堆着两叠卷宗,双肘支着头,一只脚踏在纯棕色呢袍子的下摆上,脸孔缩在白羊羔皮衣领里,两道眉毛被衣领一衬托,仿佛显得格外分明,脸色通红,神态粗暴,眼睛巴拉巴拉直眨着,一脸横肉,威风凛凛,两边腮帮直垂到颔下连在一起。说句实话,你们不妨把这一切综合起来想象一下,便可清楚这位法官的尊容了。
但是,预审法官是个聋子。这对一个预审法官来说,不过是一个轻微的缺陷罢了。弗洛里昂虽然耳聋,却照样终审判决,而且判得十分恰如其份。真的,当一个审判官,只要装做在听的样子就够了,但这位可敬的预审法官对公正审判这唯一的基本条件是恰当不过了,因为他的注意力是绝对不会受任何声音所打扰的。
而且在听众席上有一个人,铁面无情,严密监视着预审法官的举止言行,他就是我们的朋友磨坊的约翰。弗罗洛,这个往日的学子,这个行人,在巴黎肯定随时随地都能不能遇见他,只有在教授的讲台前面除外,就不见其踪影。
“喂!”他对身旁冷冷笑着的同伴罗班。普斯潘悄悄说道,就眼前的情景议论开了。“看,那是雅内敦。德。比松,新市场那个懒家伙的漂亮小妞!-活见鬼,这个老东西还判她的罪!这么说来,他不仅没有耳朵,连也没有眼睛啦。她戴了两串珠子,就罚了她十五索尔四德尼埃!这有点太重吧。法律严酷的条款。那个是谁?是铠甲匠罗班。谢夫—德—维尔!-就由于他满师而成了这一行的师傅吗?-那可是他交的入场费呗。-嘿!那些坏蛋当中还有两位贵族哩!艾格莱。德。苏安和于丁。德。马伊。两个骑士侍从,基督的身子呀!啊!他们是由于赌骰子来着。什么时候才能在这里看到我们的学董受审呢?看见他被罚一百巴黎利弗尔送给国王才好哩!作为一个聋子-巴伯迪安的确是聋得可以-这种巴伯迪安式的聋子可是稳扎稳打呐!-我真如果想成了我当副主教的哥哥,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去赌博,白天也赌,夜里也赌,活着赌,死也赌,连衬衣都输光了,就以我的灵魂做赌注!-圣母啊!这么多美丽姑娘!一个接一个,可爱的小妞们!那是昂布鲁瓦丝。莱居埃尔!那是芳名叫佩依芮特的伊莎博!那是贝拉德。吉罗宁!上帝可作证,她们个个我都认识!罚款!罚款!这下真是太棒了,谁教你们扎着镀金的腰带呢!十个巴黎索尔!骚娘们!-唉!这个老丑八怪法官,又聋又蠢!唉!弗洛里昂这笨蛋!唉!巴伯迪安这蠢货!着他俨然在宴席上!吃着官司案件,吃着诉讼人的肉,嚼着,吃着,吃得肚胀,撑得肠满。什么罚金啦,什么无主物没收啦,奉钱啦,捐税啦,薪俸啦,损害赔偿啦,拷问费啦,牢房费啦,监狱看守费啦,镣铐费啦,不一而论,对他来说,这种种榨取就像圣诞节的蛋糕和圣约翰节的小杏仁饼!瞧瞧他,这头猪!-哎哟,好呀!又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娘儿!那是芳名叫做蒂波德的蒂波,丝毫不爽,正是她!-因为她是从格拉提尼街出来的!-那个少爷是谁?吉埃弗鲁瓦。马波纳,执大弩的精骑兵。他是为咒骂上帝。-处以罚金,蒂波德!处以罚金,吉埃弗鲁瓦!两人都被罚款!这个老聋子!他准把两个案子搞混了,十拿九稳,肯定是罚那姑娘骂人,罚那精骑兵卖淫了!-注意,罗班。普斯潘!他们要带那些人来啦?瞧那么多捕快!丘必特啊!全部的猎犬都出动了,想必打到一只大猎物。一个野猪吧!-果然是一头野猪,罗班!真是野猪一头。-况且还是一头呱呱叫的哩!-赫拉克勒斯啊!原来竟是我们昨天的君王,我们的教皇,我们的那个敲钟人,那个独眼龙,那个驼子,那个丑八怪!竟然是卡齐莫多!……”
确实不错。
这正是卡齐莫多,被缚得紧紧的,扎得实实的,捆得牢牢的,绑得死死的,而且还严加看守。一队捕快把他团团围住,巡防骑士也亲自冲锋上了阵。这位骑士披铠带甲,胸前绣有法兰西纹章,后背绣有巴黎的纹章。卡齐莫多身上除了畸形以外,则丝毫没有什么足以说明值得人家如此大动干戈的理由了。他脸色阴沉,默不作声,安安静静,只有那只独眼不时稍微瞅下身上的五花大绑,目光阴郁又而愤怒。
他用同样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但是眼神如此暗淡无光,如此无精打采,女人们见了都对他指指点点,一个劲地笑开了。
此时,预审法官弗洛里昂老爷认真翻阅着由书记官递给他的对卡齐莫多的控告状,而且匆匆过目之后,看上去聚精会神地沉思了一会儿。他每次审讯时,总要这样小心谨慎地准备一下,对被告人的身份。姓名和犯罪事实,都事先做到心中有数,甚至被告人会如何回答,应当如何予以驳斥,也都事先设想好了,所以审讯时无论如何迂回曲折,最终还是能脱身出来,而不会太露出他耳聋的破绽,对他来说,状纸就像盲人犬。万一有什么牛头不对马嘴,或者有什么难以理解的提问,从而暴露了其耳聋的残疾,有些人却把这些情况看成莫测高深,另有些人看成是愚不可及。深奥也罢,愚蠢也罢,反正丝毫也无损于司法官的体面,因为一个法官不论是被看成莫测高深或者愚不可及,总比被认为是聋子要好得多。所以他老是小心翼翼地在众人面前掩饰其耳聋的毛病,而且通常瞒得天衣无缝,竟连他对自己也产生了错觉。事实上,这比人们想象得要容易得多。驼子个个都爱昂首挺胸地走路,结巴子个个都爱高谈阔论,聋子个个都爱低声说话。至于弗洛里昂呢,他最多只认为自己的耳朵有一丁点儿聋罢了。关于这一点,这还是他在扪心自问和开诚布公时向公众舆论所做的唯一让步呢。
于是,他反复推敲卡齐莫多的案子之后,就把脑袋往后一仰,半闭起眼睛,装出一副更加威严。更加公正的模样,这样一来,此时此刻,他就完全又聋又瞎了。这是两个必备的条件,不然,他就成不了十全十美的法官啦。他就是摆出这副威严的姿态,就开始审讯了。
“姓名?”
但是,这倒是一桩从未为“法律所预见”的情况:一个聋子将审讯另外一个聋子。
卡齐莫多根本听不到在问他什么,照样盯着法官没有应声。法官由于耳聋,并且根本不知道被告也耳聋,便以为他像通常所有被告那样已经回答了问题,接着又照旧刻板和笨拙地往下问:“很好。年龄呢?”
卡齐莫多依旧没有回答。法官以为这个问题已经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便接着问下去。
“现在要回答,你的身份呢?”
依旧是默不作声。这时听众开始交头接耳,面面相觑。
“行了,”泰然自若的预审法官认为被告已经答完了他的第三个问题,便继续说道:“你站在本庭面前,被指控:第一,深夜扰乱治安;第二,想行侮辱一个疯女子的人身,犯有嫖娼罪;第三,图谋不轨,认为国王陛下的弓箭侍卫大逆不道。上面各点,你必须一一说明清楚。-书记官,被告刚才的口供,你全记录在案了吗?”
这个不伦不类的问题一旦提出来,从书记官到听众,都哄堂大笑,这笑声是那么强烈,那么疯狂,那么富有感染力,那么异口同声,就连两个聋子也觉察到了。卡齐莫多耸了耸驼背,轻蔑地转过头来,而弗洛里昂老爷,也和他一样感到惊讶,却以为是被告出言不逊,答了什么话才引起听众哄笑的,又看见他耸肩,认为他回嘴顶撞是明摆着啦,于是怒冲冲地斥责道:
“坏家伙,你回答什么话来着的,凭你这一回答就该判绞刑!你知道在对什么人讲话吗?” 这种呵斥并不能阻止全场爆发的笑闹声。大家反而觉得这一呵斥荒唐之极,而且牛头不对马嘴,甚至连市民接待室的捕头们也狂笑了起来,原本这种人可以说是扑克牌的黑桃丁钩,呆头呆脑那副蠢相是他们身上的共同本色。只有卡齐莫多独自很庄重,因为周围发生的事,他根本一无所知。法官大人越来越发火了,认为应该用同样的腔调继续审问,指望通过这一招来刹一刹被告的气焰,迫使他慑服,并反过来影响听众,迫使听众恢复对公堂的尊重。
“那么就是说,你明明是恶棍和盗贼,却胆敢对本庭不恭,藐视小堡的预审法官,藐视巴黎民众治安的副司法长官,他负责追究重罪。轻罪和不端行为,监督各行各业,取消垄断,维护道路,禁止倒卖家禽和野禽,管理木柴和各种木材的重量,清除城里的污垢以及空气中的传染病毒,总之,孜孜不倦地从事公益事业,既无报酬,也不要指望有薪俸!我叫弗洛里昂。巴伯迪安,司法长官大人的直接助理,另外又是巡察专员。调查专员。监督专员。考察专员。在司法公署。裁判所。拘留所和初审法庭等方面都拥有同等的权力,你可知晓!……” 聋子对聋子说话,哪能有个完。若不是大堂深处那道矮门突然打开了,司法长官本人走了进来,那么弗洛里昂老爷已经如何打开了话匣,滔滔不绝,高谈阔论,鬼才知道要说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才能止住。
看见他进来,弗洛里昂老爷并没有突然住口,而是半转过身去,把刚对卡齐莫多盖头劈脑的训斥,忽然掉转话锋,对准司法长官,厉声说道:“大人,在庭的被告公然严重藐视法庭,请大人严惩不贷。”
话音一落,一屁股坐下,上气不接下气,擦了擦汗,汗珠从额头上一大滴一大滴不断地往下流,好像扑簌簌的眼泪,把摆在他面前的案卷都弄湿了。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大人皱了一下眉头,对卡齐莫多做了一个手势,以示警告,手势专横武断,用意十分明白,那个聋子这才多少有点明白了。
司法长官声色俱厉,厉声对他说道:“你究竟干了什么勾当才在这里的,狂徒?”
可怜的家伙以为司法长官是问他的姓名,便打破始终保持着的沉默,用嘶哑的喉音应道:“卡齐莫多。”
这一回答与司法长官的提问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又惹起哄堂大笑,把罗贝尔大人气得满脸通红,喊道:“你连我也敢嘲弄吗,十恶不赦的恶棍!”
“圣母院的敲钟人。”卡齐莫多再回话,以为该向法官说明他到底是什么人了。
“敲钟人!”司法长官接着说道。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他一早醒来就心情坏透了,动辄可以使他火冒三丈,难道用得着这样离奇古怪的应答呢!“敲钟的!我要叫人把你拉去巴黎街头示众,用鞭子抽打,将你脊肩当钟敲。你到底听见了没有,恶棍?”
“您想要知道我有多大了,我想,到今年圣马丁节就满二十岁了。”卡齐莫多说道。
这下子,真是没有道理,司法长官再也忍受不了了。
“啊!坏蛋,你胆敢嘲弄本堂!执仗的众捕快们,快给我把这家伙拉到河滩广场的耻辱柱去,给我狠狠鞭打,在轮盘上旋转他一个多钟头。这笔账非和他清算不可!本官命令四名法庭指定的号手,将本判决告谕巴黎子爵采邑的七个领地。”
书记官随后马上迅速草拟判决公告。
“上帝肚皮呵!瞧这判得有多公正呀!”磨坊的约翰。弗罗洛这小个儿学子在角落里喊叫了起来。司法长官回过头来,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又直勾瞪着卡齐莫多,说:“我相信这坏家伙说了上帝肚皮!书记官,再写上因亵渎圣灵罚款十二巴黎德尼埃,其中的一半捐赠圣厄斯塔舍教堂,以资修缮,我是特别崇敬圣厄斯塔舍。”
不一会儿功夫,判决书拟好了。内容简单扼要。那时,巴黎子爵司法衙门的例行判决书,还没有经过庭长蒂博。巴伊耶和皇上的律师罗歇。巴尔纳的加工修饰,还没有受到十六世纪初期这两个法学家在判决书中那种俨如密林般文体的影响,满纸充斥诡辩遁辞和繁琐程序。一切都是明确,简便,直截了当。人们从中可以径直走向目的地,每条小道看不忍荆丛和弯曲,一眼便可以望见尽头是轮盘呢,还是绞刑架,或者是耻辱柱。总而言之,人们至少知道自己向何处去。
书记官把判决书递给司法长官。司法长官盖了大印,随后走出去继续巡视其他法庭,当时的心态想必恨不得就在那一天把巴黎的所有监牢都挤满人。约翰。弗罗洛和罗班。普斯潘偷偷发笑。卡齐莫多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神情冷漠而又诧异。
恰好弗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爷宣读判决书并准备签字的时候,书记官突然对被判罪的那个可怜虫动了恻隐之心,希望能给他减点刑,便尽可能凑近预审法官的耳边,指着卡齐莫多对他说:“这是个聋子。”
他原本希望,这种共同的残疾会唤起弗洛里昂老爷的关心,对那个犯人开恩,但是,我们前面已经注意到,首先,弗洛里昂老爷并不愿意人家发觉他耳聋;事实上,他的耳朵实在太不中用了,书记官对他说的话儿,他连都没有听清一个字,而他却偏要装出听见的样子,因此应道:“啊!啊!那就不同了。我原来还不知道此事哩。既然是这样,那就示众增加一个小时。”
随后就在修改过的判决书上签了字。
“活该!”罗班。普斯潘说道,他总是对卡齐莫多怀恨在心。“这可以教训教训他,看他以后还有没有这个胆量欺侮人!”
二 老 鼠 洞
昨天为了跟踪爱斯梅拉达,我们和格兰古瓦一道离开了河滩广场,现在请看官您允许我们再回过来说一说这个广场吧。
这时是上午十点钟。广场上一切表明这是节后的第二天。石板地面上,满目是垃圾。绸带。破布。冠饰的羽毛。火炬的蜡滴,公众饕餮的残滓。正如前所述,许多市民到处游荡,用脚踢着焰火的余烬,站在柱子阁前面心荡神移,回想昨日那些华丽的帏幔,至今还余兴未尽,把悬挂帏幔的钉子也尽情观赏。卖苹果酒和草麦酒的商人,滚动着酒桶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一些有事在身的行人来往匆匆。店家站在店铺门前交谈,彼此打招呼。大家七口八舌,谈论节日啦,使臣啦,科珀诺尔啦,狂人教皇啦,人人争先恐后,看谁能说得最详细,笑得最开心。就在这时候,耻辱柱的四边刚有四个骑马的捕快设岗,不一会儿将分散在广场上的一大部分民众吸引到他们周围来了。这些民众为了观看一次小小的施刑,只好活受罪,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心里闷得慌。
看官已观赏了广场上各处正在上演的这幕热烈的闹剧,假如现在把视线移向河岸西边角上那座半哥特式半罗曼式的古老的罗朗塔楼,便会发现其正面拐角处有一本公用的祈祷书,装饰华丽,顶上有披檐能挡雨,周围有道栅栏可以防盗,但可以让人伸手进去翻阅。这本祈祷书旁边有尖拱形的一个小窗洞,窗外有两根铁条交叉护住,窗口面向广场;这是一间小屋子的唯一窗洞,空气和阳光就从这窗洞进到屋里面的;这间斗室没有门,是从塔楼底层的厚墙上开凿而成的。室内清幽,寂静,特别外面恰好是全巴黎最拥挤。最喧闹的广场,这时游人云集,人声沸腾,因而室内的清幽显得越发深沉,寂静也愈加死气沉沉了。
将近三百年来,这间小屋在巴黎是名闻遐迩的。起初,罗朗塔楼的主人罗朗德夫人为了悼念在十字军征战中阵亡的父亲,在自家宅第的墙壁上让人开凿了这间小屋,把自己幽禁在里面,至此发誓永远闭门不出,后来索性把门也堵死了,无论严冬炎夏,只有那个窗洞一直开着。整座宅第,她仅仅留下这间小屋,其他的全献给穷人和上帝。这个悲痛欲绝的贵妇就在这提前准备好的坟墓里等死,等了整整二十年,日夜为父亲的亡灵祷告,睡时就倒在尘灰里,甚而至于将块石头做枕头也不肯,成天穿着一身黑色粗布衣,只靠好心的过路人放在窗洞边沿上的面包和水度日。这样,她在施舍别人之后,也接受别人的施舍了。临终时,也就是在迁入另一座坟墓之时,她把原先的这个坟墓就永远留给了那些伤心的母亲。寡妇或女儿,因为她们会有许多悔恨要替别人或者自己祈求上帝宽恕,宁肯把自己活活在极度痛苦或严酷忏悔之中埋葬。她同时代的穷人用眼泪和感恩来哀悼她,但他们深为遗憾的是这位虔诚女子,因为没有靠山,没能被列为圣徒。他们当中那些有点叛经离道的人,希望天堂里办事会比罗马稍微容易些,既然教宗不予恩准,便干脆为亡人祈求上帝了。大多数人纪念罗朗德夫人只是把它看做是神圣的,把他的破旧衣裳当成圣物。巴黎城也为了纪念这位贵妇,特意安放了一本公用的祈祷书在那间小屋的窗洞旁边,让过路的行人随时停下来,哪怕仅仅祈祷一下也好;让人们在祷告时想到给予布施,以便那些在罗朗德夫人之后隐居在这个洞穴的可怜隐修女,不至于完全由于饥饿和被遗忘而死掉。
中世纪的都市里,这类坟墓并不少见。就在最熙来攘往的街道,最繁华喧闹的市场,甚至就在路中央,在马蹄下,在车轮下,经常可以发现那么一口井。一个地洞。一间堵死并围着栅栏的小屋,里面有个生灵日夜在祈祷,甘愿在某种无休无止的悲叹之中,在某种莫大的悔罪之中度过一生。这种介于房屋与坟墓。市区与墓地之间类似中间环节的可怕小屋,这隔绝于人世。生如同死的活人,这盏在黑暗中耗尽最后一滴油的灯,这线摇荡在墓穴里的余生之光,这石匣里的呼吸声。说话声和无休无止的祷告声,这张永远面向冥间的脸孔,以及这双已被另一个太阳照亮的眼睛,这对紧贴着墓壁的耳朵,这禁锢在躯壳中的灵魂,这禁锢在囚牢里的躯体,这紧裹在躯壳与花岗岩双重压迫下的痛苦灵魂的呻吟,所有这一切离奇古怪的现象在现在可以引起我们各式各样的思考,然而在当时却一点也不为群众所觉察。那个时代,人们虔诚有余,却缺乏推理和洞察力,对于一件信教行为,是不会考虑这么多方面的。他们笼统看待事物,对牺牲推崇至极,敬仰之至,必要时还奉为神圣,但对这牺牲所遭受的痛苦,却从不加分析,只是微不足道地表示一点怜悯罢了。他们不时送给悲惨的苦修者一点食物,从窗洞口看一看他是不是还仍然活着,从不过问其姓名,也不清楚他奄奄待毙已经多少年头了。要是陌生人问起这个地洞里逐渐腐烂的活骷髅的什么人,假若是男的,旁边的人便简单地应了一声:“是个隐修士。”假若是女的,就应一声:“是个隐修女。”
人们那时就是这样看待一切的,用不着什么玄学,用不着夸夸其谈,用不着放大镜,一切都凭肉眼观察。不管对于物质世界,还是精神世界,当时还没有发明出来显微镜哩。
况且,虽说人们对遁世隐修不足为奇,这类事例如前所述,在各个城市当中也的确司空见惯。巴黎这类专为祈祷上帝进行忏悔的小屋子就相当多,差不多全有人居住。真的,教士们处心积虑,不让这类小屋子空着,如果空着,那就意味着信徒们的热情冷却了,因此一旦没有忏悔的人,便把麻风病人关进去。除了河滩广场那间小屋之外,鹰山还有一间小屋,圣婴公墓的墓穴里还有一间,另一间已搞不懂在什么地方了,我想也许在克利雄府邸吧。还有好些在其他许多地方,由于其建筑已经湮没,只能在传说中才能找到其痕迹。大学城也有其隐修所,就在圣日芮维埃芙山上,住着中世纪一个像约伯那样的人,每天在一道水槽深处的粪堆上唱着忏悔的首诗,唱完了又从头开始,夜间唱得更响亮,就这样唱了整整三十年。到了今天,考古学家走进了能言井街,感觉还能听见他的歌声呢!
我们这里单表罗朗塔楼的那间小屋,应该说它从来没有断过隐修女。罗朗德夫人死后,难得空过一两年。不计其数的女人到这里来,哭父母的哭父母,哭情人的哭情人,哭自己过失的哭自己过失,一直哭到死为止。爱说俏皮话的巴黎人,什么都要插手,甚至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事情也要管,硬说在这些女人之中很少看到黑衣寡妇。
按当时的风尚,用拉丁文在墙上刻着一个题铭,向识字的过路人指明这间小屋的虔诚用途。在门的上端写着一句简短的格言来说明一座建筑物的用途,这种习俗一直延续到十六世纪。因而,今天在法国,人们还可以看到在图维尔领主府邸的牢房小门上写着肃穆等候;在爱尔兰的福特斯居城堡大门上方的纹章下,写着强大的盾牌,领袖的救星;在英格兰,好客的库倍伯爵府邸的大门上写着宾至如归。这是因为在那时,任何一座建筑物都是一种思想的体现。
罗朗塔楼那间砌死的小屋子没有一扇门,所以就在窗洞上方用罗曼粗大字母刻着两个词:
你,祈祷。
老百姓看事物都只凭见识,不会讲究那么多微妙之处,宁愿把路易大王说成是圣德尼门,就把这个阴黯潮湿的洞穴取名为老鼠洞。这个叫法虽不如前面那一个高雅,倒反而生动得多。
三 一块玉米饼的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罗朗塔楼的那间小室是有人居住着的。看官要是想知道是谁住在里面,那只需听一听三个正派的妇道人家的谈话就明白了。在我们把看官的注意力引到老鼠洞时,这三个妇道人家正好沿着河岸,一起从小堡向河滩广场走了过来。
其中两个从衣着来看,是巴黎的殷实市民。柔软的雪白绉领,红蓝条纹相杂的混纺粗呢裙子,腿部紧裹着羊毛编织的白袜子,脚踝处饰着彩绣,黑底方头的褐色皮鞋,尤其是她们的帽子,就是香帕尼地区妇女到如今还带的那种尖角帽,饰满绸带。花边和金属箔片,简直可以同俄国禁卫军的榴弹兵的帽子相匹敌,这一切的一切都表示这两个女子属于富裕的商妇阶层,其身份介于如今仆役们称之为太太和夫人之间。她们既没戴金戒指,也没戴金十字架,这很容易看出,那并非因为她们家境贫寒,而只是天真质地害怕被罚款的缘故。另一个同伴的打扮也不差上下,只是在衣着和姿态方面有着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散发着外省公证人妻子的气质。从她把腰带高束在臀部之上的样子来看,她很久没到巴黎来了。而且,她的绉领是打褶的,鞋子上打着绸带结子,裙子的条纹是横的而不是直的,还有其他许多不伦不类的装束,令高雅趣味的人大倒胃口。
头两位往前走着,迈着巴黎女子带领外省妇女游览巴黎的那种特别步履。那外省女子手拉着一个胖胖的男孩,男孩手里拿着一大块饼。
我们很抱歉还得加上一笔:因为季节严寒,他竟把舌头作手帕使用了。
这孩子硬是被拖着才走,恰如维吉尔所说的,步子并不稳重,老是绊跤,惹得他母亲大声嚷叫,实际上,他眼睛只盯着手里的饼,并不注意看路。大约由于某种的重大的原由,他才没有去咬那块饼,只是恋恋不舍地把它看来看去。其实,这块饼本来应该由他母亲来拿的,却把胖娃娃变成了坦塔洛斯,真有点太过于残忍了。这时三位佳妇(因为“夫人”一词那时只用于贵妇)一起说开了。
“快点走,马伊埃特大嫂。”三人中最年轻也是最胖的一个对外省来的那个女子说。“我真怕我们去晚了,刚才听小堡的人说,马上就要带他到耻辱柱去啦。”
“唔!得了,乌达德。缪斯尼埃大嫂,瞧你说什么来的呀!”另个巴黎女子接着说道。“他要在耻辱柱消磨两个钟头哩。我们有时间。亲爱的马伊埃特,你见过刑台示众吗?”
“见过,在兰斯。”外省女子回答道。
“呵,得了!你们兰斯的耻辱刑柱那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只蹩脚笼子,只用来惩罚一些乡下人罢了。那才真是了不起呀!”
“何止乡下人!”马伊埃特说。“在呢绒市场!在兰斯!我们见过许多罪大恶极的杀人犯,他们弑父杀母呐!哪里只有乡下人!你把我们看成什么啦,热尔维丝?”
这外地女子为家乡耻辱柱的名声,真的马上就要生气了,幸亏乌达德。缪斯尼埃大嫂识趣,及时改变了话题。
“对啦,马伊埃特大嫂,你想那些弗朗德勒御使如何?兰斯也见过这么漂亮的御使吗?”
“我承认,想要看这样的弗朗德勒人,只有在巴黎呐。”马伊埃特应道。
“御使团当中有个身材魁梧的使臣是卖袜子的,你看见了吗?”乌达德问。
“看到了。”马伊埃特答道。“他好像个萨图尔努斯。”
“还有那个大胖子,面孔像个光溜溜的大肚皮,你也看见啦?”热尔维丝又问道。“还有那个矮个子,小眼睛,红眼皮,眼皮像缺刻的叶子,睫毛蓬乱,象毛球似的?”
“他们的马那才好看哩,全遵照他们国家的方式打扮的!”乌达德说道。
“啊!亲爱的,”外省来的马伊埃特打断她的话,轮到她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要是你在六一年,也就是十八年前在兰斯举行加冕典礼时,亲眼看见那班王侯和王上随从的乘骑,不知道你会有何感想呢!马鞍和马披,形形色色,有大马士革呢的,金丝细呢的,都镶有黑貂皮;也有天鹅绒的,镶着白鼬皮;还有的缀满金银制品,挂着粗大的金铃银铃!那到底要用掉多少钱呀!骑在马上的年轻侍从,一个个多么标致呀!”
“就算是这样,”乌达德大嫂冷冷地反驳道,“还是弗朗德勒使臣的马比较漂亮,而且他们昨天到市政厅参加巴黎府尹大人的晚宴,酒肴才丰盛哩,有糖杏仁啦,肉桂酒啦,珍馐啦,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山珍海味啦。”
“说到哪儿去啦,我的好邻居?”热尔维丝嚷道,“弗朗德勒使臣们是在小波旁宫红衣主教大人府用餐的。”
“不对,是在市政厅!”
“不是。是在小波旁宫!”
“明明在市政厅,”乌达德尖着声音刻薄地接着说道,“还是斯古拉布尔大夫用拉丁文向他们致词的,把他们听了心里乐滋滋的。这是我丈夫-由法院指定的书商-亲自告诉我的。”
“明明是在小波旁宫,”热尔维丝也激动地回敬说,“红衣主教大人的总管赠送他们的礼品有:十二瓶半升的肉桂滋补酒,有白的,朱红的,还有淡红的;二十四大盒里昂的蛋黄双层杏仁糕;二十四支大蜡烛,每支足足有两磅重;六桶两百升的波纳葡萄酒,白的和淡红的,那是世上最好的美酒。这可是千真万确的,是从我丈夫那里听来的,他是市民接待室的五什长,今早他还把弗朗德勒使臣同博雷特—约翰的使臣以及特雷比宗德皇帝的使臣做了一番比较,这些使臣是前些时从美索不达米亚到巴黎来的,耳朵上还都戴耳环哩。”
“他们的确是在市政厅用膳的,”乌达德听到这番炫耀的话有点按捺不住了,反驳道,“从没有人曾见过那么阔绰的酒肉和杏仁糕。”
“我呀,还可以告诉你,他们是在小波旁府邸由城防捕头勒。塞克服侍用膳的,而你正好在这一点弄错了。”
“是在市政厅,错不了!”
“在小波旁,亲爱的!绝对没错,而且还用幻灯照亮大门廊上希望那两个字哩。”
“在市政厅!市政厅!准没错,于松。勒。瓦尔而且还吹奏笛子来着呢。”
“告诉你,不对的!”
“我也告诉你,就是!”
“听着,绝对不是!”
肉墩墩的乌达德正要回嘴,眼看这场争吵就可能要变成动手互相揪头发了,正在这当儿,幸亏马伊埃特突然叫道:“你们快看呀,那边桥头上挤着那么多人!他们正在围观什么事。” “真的呢,”热尔维丝说,“我听见手鼓声哩。我看,一定是爱斯梅拉达同她的小山羊在耍把戏啦。快,马伊埃特!放开脚步,攥着孩子快走。你到巴黎的目的就是来看新奇玩艺儿的,昨日看过了弗朗德勒人,今天该看一看埃及女郎。”
“埃及女郎!”马伊埃特一边说,一边猛然折回去抓住儿子的胳膊,“上帝保佑!她说不定会拐走我孩子的!-快点,厄斯塔舍!”
话音刚落,马伊埃特拔腿沿着河岸向河滩广场跑去,直到远远离开了那座桥。这时她拽着的孩子跌倒了,她这才停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乌达德和热尔维丝也赶了上来。
“那埃及女郎会偷你的孩子!你真能胡思乱想,离奇古怪。”热尔维丝微笑着说道。
马伊埃特听后,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说来也怪,那个麻衣女对埃及女人也有一样的看法。”乌达德提醒了一句。
“谁是麻衣女?”马伊埃特问。
“哦!是古杜尔修女嘛。”乌达德回答道。
“古杜尔修女是谁?”马伊埃特又再问。
“你真是地道的兰斯人,这也不知道!”乌达德答道。“就是老鼠洞的那个归隐修女呗!” “怎么!就是我们带这个饼给她的那个可怜女人吗?”马伊埃特问道。
乌达德立即点了一下头。
“正是。你等一下到了河滩广场,就可以从她小屋的窗洞口看到她。她对那些敲着手鼓给人算命的埃及浪人,看法跟你一样。她对吉普赛人和埃及人的这种恐惧心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是你,马伊埃特,一听见吉普赛人和埃及人,就这样没命地逃跑,到底为什么?”
“唉!”马伊埃特双手搂着儿子的圆脑袋瓜,说道。“我可不想遭到像那个叫花喜儿的帕盖特的那境遇。”
“啊!那肯定是一个动人的故事,赶快给我们讲一讲,我的好人儿马伊埃特。”热尔维丝边说边挽起她的胳臂。
“我倒是愿意,”马伊埃特应道,“不过,你真是地道的巴黎人,才会不知道这件事。那我就说给你听吧,可是用不着站在这里讲呀。帕盖特是个十八岁的俊俏姑娘,那时我也是,即十八年前我也是,如今我却是个三十六岁的母亲,体态丰满,容光焕发,有丈夫,儿子,如果说帕盖特今天不像我这样,那都怪她自己,况且,打从十四岁起,她就悔之晚矣!其父亲叫居贝托,兰斯船上吟游诗人和乐师;查理七世加冕的时候,乘船沿维尔河顺流而下,从西勒里驾临缪宗,贵妇人贞女也在船上,那个在圣驾面前献过艺的就是居贝托。老父亲去世时,帕盖特还小得很呢,身边只剩母亲了。她母亲有个哥哥,马蒂厄。普拉东先生,是巴黎帕兰一加兰街一个黄铜器皿匠和锅匠,去年刚亡故。你们看,她出身怪不错的。可惜她母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妇道人家,只教帕盖特做点针线活和小玩意儿,别的什么也没有教她,然而她还是长大了,仍然很穷。母女俩就住在兰斯沿河那条名为‘苦难街’上。请注意这一点,我相信那正是帕盖特不幸的根源。在六一年,即我们圣上路易十一愿上帝保佑-加冕的那一年,帕盖特长得活泼又俊俏,真是百里挑一没得说,到处都叫她花喜儿。可怜的姑娘!她有着一口漂亮的牙齿,老是笑盈盈的,好露给人看。话说回来,红颜美女多薄命。花喜儿正是如此。她同母亲相依为命,度日艰难。自乐师死后,家境一落千丈,完全败了,母女俩做一星期的针线活,所挣的钱多不过六德尼埃,还折合不到两个鹰里亚。想当年,居贝埃老爹逢到一次仅有绝无的加冕典礼,唱一支歌便能挣到十二巴黎索尔,这种良机到哪儿去找呢?有一年冬天,就是六一年那个冬天,母女俩连根柴火棍儿也没有,天气又异常寒冷,把花喜儿冻得脸色分外红艳,男人们嘴上都挂着她名字:帕盖特!有些人叫她作帕盖丽特!她就走上堕落的道路了。-厄斯塔舍,看你还敢咬那个饼!-有一个星期天,她到教堂去,脖子上挂着饰有金十字架的项链,一看就明白她完了。才十四岁!你们看看这种事!头一个勾搭上的是住在兰斯三公里外的科蒙雷伊的年轻子爵。接着是御前侍骑亨利。德。特里昂古老爷。然后,就不那么再露面了,是击剑侍卫希亚尔。德。博利翁;再然后,每况愈下,是御膳的切肉侍仆格里。奥贝尔戎,太子殿下的理发师马塞。德。弗雷皮,外号‘修士’的厨子王泰弗南;最后,一个不如一个,连岁数大的。地位低的也成,随便倒给了弦琴手吉约姆。拉辛,管路灯的蒂埃里。德。梅尔。可怜的花喜儿,于是成了众人的玩物。她这块金币的价值早就丧失,一文不值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两位大嫂?就在六一年王上加冕的那一年,她还替丐帮大王垫被呢!-不错,就是那一年!”
说到这儿,马伊埃特眼泪盈眶,叹息了一声,揩掉一滴泪水。
“这称不上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热尔维丝说,“我也看不出这一切与埃及人有何关系,与孩子有什么关系。”
“别急!”马伊埃特接着说下去。“说到孩子嘛,立刻就会有一个的。-在六六年,到这个月为止圣保罗节已十六个年头了,帕盖特生了一个小女孩。不幸的女人!她高兴得很。她早就期盼生个孩子。她的母亲,那个只知道闭着眼睛装做一无所知的老实女人,早就死了。在这世间,帕盖特再也没有什么人可爱了,也没有什么人爱她的了。自从开始堕落后五年间,花喜儿真是怪可怜见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一身,在这红尘中无依无靠,到处被人指指戳戳,被街上的人叫骂,被捕役殴打,被那些一身破旧的男娃嘲弄。接着,年到二十,而对于卖弄风情的娘儿来说,二十岁就已经人老珠黄了。放荡营生越来越掉价,并不比从前卖针线活挣得多,每增添一条皱纹,就少了一个金埃居。到了冬天又变得很艰难了,炉子里又难得有木柴,食橱里又难得有面包了。什么活计也干不了,因为纵欲,人也懒了,而变懒也就越纵欲,也就越陷越深,再不能自拔了。-圣雷米的本堂神父在解释为什么这类女人比别的穷苦女人在年老时更受饥寒的折磨,他至少是这么说的。”
“丝毫不爽,”热尔维丝说,“可是埃及人呢?”
“等一下嘛,热尔维丝!”乌达德比较耐心听,就说道。“要是一开头就和盘托出,那结尾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接着往下讲吧,马伊埃特,我求求你啦。这个可怜的花喜儿!”
马伊埃特又往下讲。
“她确实很伤心,好不悲惨,终日以泪洗面,哭得两边腮帮都凹陷下去了。不过,由于蒙羞受辱,放荡形骸,遭人唾弃,不由萌发一种念头:如果这世上有某种东西或是某个人能让她爱,也能爱她,那么她就不会那样丢人现眼,不会那样恣意轻薄,也不会那么被人遗弃。这必须是个孩子,因为唯有稚童才能那么天真无邪,对此毫不在意。-她好不容易才意识到这一点的。在此之前她曾经全心爱过一个小偷,他也是唯一可能会要她的男人,可是没有多久,她发现这个小偷也瞧不起她。-大凡痴情女子,都需要一个情郎或一个孩子来填补她们的心灵,要不然就非常凄惨了。-既然不可能有个情郎,她就回心转意,一心想有个孩子,而且她虔诚之心始终并未泯灭,便把想生个孩子的愿望不断祷告慈悲的上帝。诚之所至,慈悲的上帝可怜了她,便赐给她一个女儿。她那快活的样子,就不必细说了,又是眼泪,又是爱抚,又是亲吻,简直发疯了。亲自给孩子喂奶,把自己床上唯一的一条被子拿去做襁褓,而她却不再感到寒冷和饥饿了。她于是恢复了美貌,老姑娘又成为年轻的母亲。奸情复起,又有人来找花喜儿了,她那货色再次有人光顾了。她将这些下流勾当挣来的钱,统统拿去给女儿买小衣衫。小软帽。围涎。花边衬衣。缎帽,却连想也没有想过给自己重买一条被子。-厄斯塔舍先生,让你别吃那个饼,你是怎么搞的!-小阿妮丝,就是那个女孩洗礼时的教名,因为花喜儿不再有什么姓了,说起来一点不假,小阿妮丝穿绸着锦,打扮得比多菲内的公主还要花枝招展!尤其是她那双小鞋恐怕连国王路易十一肯定也没有这样的鞋子!那双小鞋,是当母亲的亲手缝的和刺绣的,精细,各种装饰之讲究,不亚于慈悲圣母身上的袍子。这双粉红小鞋,真是说要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仅我大拇指这么长,若不是看见孩子的小脚丫脱去鞋子露了出来,真难相信那双小脚能穿得进去。千真万确,那双小脚是多么小巧,多么漂亮,多么粉红呀!真是赛过鞋面的粉红缎子!-乌达德,等你有了孩子,那你就会知道没什么能比得上那些小手小脚更好看的了。”
“我求之不得哩。”乌达德叹气道,“不过,得等安德里。缪斯尼埃先生乐意呀。”
“而且,”马伊埃特又说,“帕盖特的孩子不光是一双脚好看而已。我见到这孩子时她才四个月,那真是心肝宝贝!一双眼睛比嘴巴还大,一头秀发又柔软又乌黑,都已卷曲了。她十六岁时,肯定是一个神气活现。肤色深褐的美人儿!她母亲一天比一天更加发疯地爱她,抚摸她,亲吻她,咯吱她,为她洗澡,把她打扮得花里花俏,差点没把吞吃她下去!她为女儿高兴得糊里糊涂,念念不忘上帝的恩德。尤其是女儿那双玫瑰色的漂亮小脚,真让她无限惊讶,乐得发狂!老是把嘴唇贴在那双小脚上面,再也没法放开。忽而给她穿上小鞋,忽而又把它脱下,道不尽的赞赏,说不完的惊奇,看一整天也嫌看不够,满怀爱怜,试着在床上教她学步,心甘情愿一辈子跪着,替这双好似圣婴耶稣的小脚穿鞋脱鞋。”
“这故事倒是怪动人挺好听的,可是哪有埃及人呢?”急性子的热尔维丝嘀咕道。
“就有啦!”马伊埃特回了她一声。“有一天,兰斯来了一伙骑马的人,样子很古怪。这是一帮叫化子和流浪汉,由他们的公爵和伯爵带领,浪迹天涯。他们皮肤都晒得发黑,头发卷曲,耳朵上挂着银耳环,女人比男人还要丑,脸更黑,头上什么也不戴,抱着一个丑恶的小鬼,肩上披着一块用麻线织的粗布旧披巾,头发扎成马尾巴形状。那些在她们腿上爬过来爬过去的孩子,连猴子见了都能吓跑的。这是一群被逐出教门的人,直接从下埃及经过波兰来到兰斯。据说,教皇听了他们忏悔后,要他们在凡尘中连续漂泊七年,不许睡在床上,以表示赎罪。所以他们称为‘悔罪者’,一身臭气。看样子他们原是萨拉森人,因此信奉朱庇特,并且有权向所有戴十字架和法冠的大主教。主教和修道院主持索取十图利弗尔,是教皇一道训谕为他们这样规定的。他们是打着阿尔及尔国王与德意志皇帝的招牌来兰斯给人算命的。你们可以想见单凭这一点,便足以禁止他们进入兰斯城。于是,整队人马倒也乐意在布雷纳城门边安营,就住在迄今为止还可以看见一座磨坊紧靠着从前石灰坑的那个土丘上。他们给人看手相,说得天花乱坠,真能够预言犹大会当上教皇呢。不过,种种有关的流言蜚语也传开了,说他们拐小孩,吃人肉,扒钱包。审慎的人劝那班傻瓜说道:‘千万可别去!’但自己却悄悄跑去了。那真是一种狂热。事实上,他们所说的一些事情,会叫红衣主教吃惊的。虽然那些埃及婆娘给孩子们看手相,按照异教徒和土耳其人的相术征象,头头是道,说出万般奇迹来,做母亲的听了,无不为自己子女的富贵命道而扬眉吐气,得意洋洋。这个孩子会当皇帝,那一个会当教皇,另个会当将领。可怜的花喜儿,心里痒痒的,很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漂亮的小阿妮丝有一天会不会当上亚美尼亚女皇或别的什么的,就把女儿抱去见那伙埃及人。那些个埃及女人一眼见到这个女娃,交口称赞,用手轻轻摸她,是用污黑的嘴唇吻她,对她的小手惊叹不已。咳!真是把花喜儿说得心里乐开了花!埃及娘们对这小女孩的美丽小脚和美丽小鞋更是赞不绝口。这孩子还没满一岁,已经开始叽哩咕噜学讲话了,像小傻瓜似地朝她母亲直笑。她胖乎乎,圆滚滚的,会做出许许多多天使般的可爱小动作来。可是,一看到那些埃及婆娘,吓得哇哇哭了起来。母亲更热烈地亲她,听到那班算命婆说小阿妮丝命中大贵,立刻抱着她走开。小阿妮丝将会成为一个绝代佳人,一个贞操女子,一个王后。花喜儿回到了苦难街的阁楼上,觉得是抱着一个王后回来,说无比自豪。第二天,孩子在她床上睡觉-她一向同孩子睡在一起,她趁一会儿功夫,轻轻推开房门,让它半掩着,悄悄跑到干旱街去找一个女街坊,将她女儿阿妮丝以及终有一天会由英王和埃塞俄比亚大公亲自服侍用膳,以及其他种种惊人的事情,都搬给这女邻听。等她回到家,上楼时没有听到孩子的哭闹声,心想:‘这可好!孩子还没有醒呢。’忽然间,发现房门大开,开得比她刚离开时大得多,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走了进去,可怜的母亲,慌忙跑到床上……孩子不见了,床上空空的。孩子已经无影无踪了,只见一只漂亮的小鞋掉在那儿。她一下子冲出门外,扑到楼下,用头撞墙,呼天唤地嚷道:‘我的孩子!谁看着我的孩子?谁抱走了我的孩子?’街上空空荡荡,她家的房子冷冷凄凄惨惨戚戚,没有一个人能告诉她什么。她跑遍全城,找遍大街小巷,整天到处乱窜,疯了似的,神情恍惚,相貌可怕,活像一头丢了小仔们发疯的野兽,到各家各户的门窗上乱嗅一气。她直喘粗气,头发散乱,样子怪吓人的,眼睛像冒着火,把眼泪都烧干了。见到行人,拦住嚷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那漂亮的小女儿!谁要把她还给我,我情愿做她的奴婢,做他的狗的奴婢,要是他愿意,吃我心肝也行。’遇到了圣雷米教堂的神甫,对他说:‘神甫先生,我可以用手指头去刨地,可你得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乌达德,这真叫人撕心裂肺,讼师蓬斯。拉卡布尔老爷是个铁石心肠人,我看见他都哭了。-‘啊!可怜的母亲!’晚上,她刚回到家里来,就在她不在家时,有个女邻看见两个埃及婆娘抱着一包什么东西偷偷上楼去,然后重新把门关好,走下楼来,就匆匆溜走了。她俩走后,听见帕蓝特房里好像有孩子的哭叫声。母亲回来一听,放声哈哈大笑,立刻像长了翅膀似地飞快奔上楼去,又好像炮弹轰然一响,破门而入……-乌达德,那可真是骇人听闻!那呈露在她眼前的并不是她那娇小可爱的阿妮丝,绝不是仁慈的上帝恩赐给她的那个何等红润。何等鲜艳的心肝宝贝,而是一个活像小妖怪似的丑八怪,跛脚,独眼,畸形,瞎嚷嚷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把她吓得连忙捂住眼睛。她说:‘唉!会不会是巫婆把我的女儿变成了这么可怕的畜生了?’人们赶紧把那个小罗圈腿抱开,要不,非叫她发疯不可。这准是某个把灵魂卖给魔鬼的埃及女人生下的孽障,看样子大概四岁左右,说起话来不像人话,而只是一些无法听懂的词儿。花喜儿一头扑向那只小鞋,这是她以前一切所爱留下的所有了。她呆在那里许久许久,不开口,不喘气,大家都以为她已经断气了。猛然间,她浑身直打哆嗦,疯狂地把那只圣物般的小鞋吻个遍,才放声大哭起来,仿佛心都碎了。我敢说,如果是换了我们,也会一样悲恸的。她声连喊道:‘咳!我的小女儿呀!我漂亮的小女儿呀!你在哪里?’让人听了肝肠欲断。我现在一想起来还要哭哩。你们不知道,我们的孩子,那可是我们的骨肉呵。-我的可怜的厄斯塔舍!你呀你,长得有多俊!你们不知道那孩子有多乖巧呀!昨天她对我说:‘我呀,长大了要当近卫骑兵!’哦,我的宝贝厄斯塔舍呀!要是你丢了,让我怎么活呀!-花喜儿猛地站起身来,随即在兰斯城奔跑,一边嚷叫:‘到埃及人营地去!到埃及人营地去!捕役们快去烧死那些巫婆!’然而埃及人已经走了,天也已经黑了,追赶他们是没有可能的。第二天,在离兰斯八公里外的丐地和蒂鲁瓦之间的灌木丛中,发现了篝火的残迹。帕盖特孩子的几根绸带。点点血斑和一些山羊粪。刚过去的这个夜晚,正是周末六之夜,可以确信无疑埃及人就在灌木丛里举行过巫魔会,同鬼王别西卜一道把那个小女孩生吞活吃了,现在回教徒仍然保留着这种习俗呐。花喜儿听到这些可怕的事情后并没有哭,只动了动嘴唇像要说话,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隔天,她满头黑发顿时全花白了。再隔天,她就失踪了。”
“这的确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乌达德说道,“连连勃艮第人听了也会落泪的。”
“难怪你一听到埃及人就怕得要命!”热尔维丝插上一句。
“你刚刚带着你的儿子赶紧逃走,这样做很正确,因为这伙埃及人也是从波兰来的。”乌达德接着又说。
“不对。”热尔维丝说,“听说是从西班牙和卡塔卢尼亚来的。”
“卡塔卢尼亚?这倒有可能。”乌达德应道。“波兰,卡塔卢尼亚,瓦卢尼亚,我老是把这三个地方弄混的。但是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他们一定都是埃及人。”
“而且,他们肯定都长着獠牙,吃起小孩来才行。”热尔维丝加油添醋地说。“要是爱斯梅拉达也吃一点,一边却噘起小嘴作出一副轻蔑的样子,那我才不会感到意外的。她身边的那只白山羊耍的把戏太鬼了,这里头必有歪门邪道。”
马伊埃特默然地走着。她沉浸在遐思之中,这种遐思简直是某个悲惨故事的延续,并引起精神上的阵阵震撼,直到触及心灵深处,它才会停止。这时,热尔维丝对她说:“花喜儿的下落怎么样,没人知道吗?”马伊埃特没有应声。直到热尔维丝摇着她的胳膊,叫着她的名字,又问了一遍,马伊埃特这才似乎从沉思中惊醒。
“花喜儿的下落吗?”她机械地重复这句话,好像刚听到这问题似的。然后,她尽力集中精神,注意弄明白这话的意思,于是急速应道:“啊!无人知晓。”
马伊埃特停了一下接着说:
“有人说看见她傍晚时从弗莱尚博门出了兰斯城,也有人说她是在天刚亮时从老巴泽门出城的。有个穷人在今天某市场的那块地里的石十字架上,然后找到了她挂在上面的那金十字架,也就是六一年毁了她的那件金首饰,是她的第一个情郎。英俊的科蒙雷伊子爵送给她的礼物。那帕盖特哪怕再穷,也从舍不得把它脱手,把它当命根子一样珍惜。因此一看见她把这金十字架也扔了,我们妇道人家都相信她已经自尽了。可是,旺特酒店的人说,曾在通往巴黎的那条石子路上,看见她赤着脚走着。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她就得从维尔门出城,但这看法并不一致。换种说法会明白些,我相信她确实是从维尔门出去的,不过也就从这个人世间出去的。”
“我不明白。”热尔维丝说。
“维尔,那是一条河呀。”马伊埃特用着忧伤的笑容应道。
“可怜的花喜儿!”乌达德说,禁不由一阵颤抖,“投河死了!”
“投河死了!”马伊埃特紧接着说道。“想当初,居贝托这个好老爹坐船顺流而下,唱着歌经过丹格桥下,有谁知道日后有一天,他亲爱的小帕盖特也从这桥下经过,既没歌声,也无船只呢?”
“还有那只小鞋呢?”热尔维丝问。
“也同那母亲一起消失了。”马伊埃特回答道。
“可怜的小鞋呀!”乌达德说道。
乌达德,肥胖而又容易动感情,随着马伊埃特唉声叹气,本来到此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热尔维丝好奇得很,问题还没有穷究到底呐。
“那妖怪呢?”她突然问马伊埃特道。
“哪个妖怪?”马伊埃特问。
“就是巫婆扔在花喜儿家里换走了她女儿的那个小埃及怪物呗!你们把他弄成什么样了?我巴不得你们把他也淹死才好呢。”
“没有。”马伊埃特回答。
“怎么!那是烧死的?其实,理当如此,一个妖孽嘛!”
“既没有淹死,也没有烧死,热尔维丝。大主教大人十分关心这埃及孩子,替他驱了邪,洗了礼,仔细地祛除了附在他身上的魔鬼,然后将他送到巴黎来,作为一个弃婴,放在圣母院前的木床上,叫人收养了。”
“这班主教呀!”热尔维丝嘀咕着。“他们满肚子学问,做起事来非同一般。我倒要请教你,乌达德,把魔鬼算做弃婴,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这个小怪物准是个魔鬼,算了,马伊埃特,那这小怪物在巴黎又怎么了?我相信,没有一个好心肠的人会要收留他的。”
“不知道。”这个兰斯女人回答道。“正好那时我丈夫买下了伯吕公证事务所,离兰斯城有八公里远,我们就不再关心这件事了,再说,伯吕前面有两座塞尔内土丘,挡住视线,望不见兰斯大教堂的钟楼。”
这三个可敬的女市民就这么说说谈谈,已经来到了河滩广场。由于全神贯注谈论她们的故事,经过罗朗塔楼公用祈祷书前也没停步,就下意识地径直朝耻辱柱走去,周围的观众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增多,很有可能此时吸引着众人视线的景象,使她们完全忘记了老鼠洞和打算在那里祈祷的事儿。想不到马伊埃特手中牵着那个六岁的胖墩厄斯塔舍,突然提醒了她们那东西。“妈妈,”他说道,好像某种本能告诉他老鼠洞已经走过了。“现在可以吃饼了吗?”
若是厄斯塔舍机智一点,就是说不那么嘴馋,他就会再等一等,等到回去时,回到了大学城,到了瓦朗斯夫人街安德里。缪斯尼埃的家里,等到老鼠洞和玉米饼中间隔着塞纳河的两道河弯和老城的五座桥,那时才放大胆子,提出这样一个让人难为情的问题:“妈妈,现在能吃饼了吗?”
厄斯塔舍此刻提出这个问题是很冒失的,却引了马伊埃特的注意。
“对啦,”她一下子叫了起来,“我们竟把隐修女给忘了!快点告诉我老鼠洞在哪儿,我给她送饼去。”
“马上就去。”乌达德说道。“这可真是一件善事。”
但对厄斯塔舍却不是好事了。
“哎呀,我的饼!”他说着,一下子高耸左肩,一下子又高耸右肩,连连直碰着各边耳朵,那是表示他相当不快。
三个妇女转身往回走,到了罗朗塔楼附近,乌达德对另外两个人说:“三个人可别同时都往洞里看,免得把麻衣女吓坏了。你俩装念着祈祷书的赞主篇,而我就把脸孔贴到窗洞口去看。麻衣女有点认得我。你们何时可以过去,我会告诉你们的。”
她独个儿走到窗洞口。她的眼睛刚往里面一瞄,一种悲天悯人的表情立即露在了脸上,原来又快活又开朗的面容顿时改变了表情和脸色,似乎从阳光下走到了月光下。眼睛湿了,嘴巴抽搐着像快要哭了起来。不久后,她把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叫马伊埃特过去看。
马伊埃特心情激动,就悄悄地踮起脚尖走了过去,就像走近一个垂死的人的床前那样。
两个女子立在老鼠洞装有栅栏的窗口前,一动也不动,不敢出大气,朝洞里瞧着,眼前的景象实是悲惨。
那间斗室又窄又浅,顶上尖拱状,朝里面看很像一顶主教的大法冠。在光秃秃石板地面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女人,与其说是坐着,倒不如说是蹲着。下巴靠在膝盖上,两臂交叉,紧紧地合抱在胸前。她就这样蜷缩成一团,有一件麻袋状的褐色粗布长衫把她全身裹住,宽大的皱褶层叠着,花白的长发从前面披下来,遮住面孔,顺着双腿直拖到脚上。乍一看,她好像映托在小屋阴暗底部的一个怪异的物体,一种非黑似黑的三棱体,被从窗洞口透进来的日光一映照,她身上有两种反差强烈的色调,一半明亮,而一半阴暗,宛如人们在梦中或是在戈雅的非凡作品中所见到那种半暗半明的幽灵,苍白,呆板,阴森,蹲在坟墓上或靠在牢房的铁栅上,这既非女人,也非男人;既不是活人,也不是确定的形体,这是一个影象,是真实与虚幻交错。黑暗与光明交叉的一种幻影。在那垂至地上的头发掩盖下,几乎分辨不出一个消瘦和冷峻的身影;自她的长袍下,隐隐约约露出一只挛缩在坚硬冰冷的石板地面上的光脚。这紧裹在丧服下若隐若现的依稀形体,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这个似乎被牢牢砌在石板上的形体,看上去没有动作,没有呼吸,没有思想。时值一月,穿着那状如麻袋的单薄粗布衫,赤着脚瘫坐在花岗石地面上,没有火取暖,呆在一间阴暗的黑牢里,通风口是歪斜的,从外面进来的只是寒风,而不是阳光;对于没有这一切,她好像并不痛苦,甚至连感觉都没有。仿佛她跟着这黑牢已化作石头,随着这季节已变成冰。她双手合掌,两眼直直地愣着。第一眼看上去以为是个鬼魂,第二眼以为是个石像。
但是,她那发青的嘴唇偶尔微开,好透口气,又不时颤抖,好像随风飘荡的树叶,死气沉沉,死板木然。
但是,她那双暗淡的眼睛却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一种阴郁。冷静。深沉的目光,不停地盯着小屋中一个无法从外面看得清的角落。这一目光仿佛紧系悲惨灵魂的一切伤感在什么奇异的事物上。
这就是那个因其住处而被称之为隐修女。又因她的衣裳而被叫做麻衣女的人儿。
热尔维丝也走过来和马伊埃特及乌达德在一起了,三个女子都打窗洞口往里张望。她们的头挡住了照进土牢里的微弱光线,那个不幸的女人虽然没有了光,但是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们。乌达德低声说:“别打扰她。她出神入定,正在祈祷哩。”
这时,马伊埃特仔细察看那张憔悴。消瘦。披头散发的脸孔,心里益发惴惴不安,眼里充满着泪水,不由悄悄嘀咕了一句道:“要是真的,那可太奇怪了!”
她将脑袋从通气孔的栏栅当中伸进去,好容易才看得见那悲惨女人一直盯着的那个角落。 她把头从窗洞缩回来的时候,只见她泪流满脸。
“这个女人叫什么来着?”她问乌达德道。
“古杜尔修女。”
“而我呀,叫她花喜儿帕盖特。”马伊埃特继续说。
于是,伸出一根指头按住嘴唇,朝呆若木鸡的乌达德示意,要她把头也伸进窗洞里去看一看。
乌达德看了一眼,只见在隐修女阴沉的眼光死盯着的角落里,有一只绣满金银箔片的粉红色小缎鞋。
热尔维丝也随着去看,于是三个女子一起仔细瞧着那悲惨的母亲,情不自禁都哭了起来。
但是,她们端视也罢,落泪也罢,丝毫没有分散隐修女的注意力。她仍旧双掌紧合,双唇纹丝不动,两眼发呆。凡是知道她底细的人,看见她这样死盯着那只小鞋心都碎了。
三位女子没说一句话儿,她们不敢作声,甚至连轻声细语也不敢。看见这种极度的沉默,这种极度的痛苦,这种极度的丧失记忆-除了一件东西外,其他的一切统统忘却了-,她们仿佛觉得置身在复活节或圣诞节的正祭台前,沉思默想,肃然起敬,随时准备下跪了。她们好像在耶稣受难纪念日刚刚走进了教堂一般。
最后,还是三个人当中最好奇。因而也最不易动感情的热尔维丝,试图让隐修女开口,就叫道:“嬷嬷!古杜尔嬷嬷!”
她这么叫了三遍,声音一遍比一遍高。隐修女纹丝不动,没应一声,没看一眼,也没叹一口气,没有一丝反应。
这回由乌达德来喊,声音变得更加甜蜜温柔:“嬷嬷!圣古杜尔嬷嬷!”
同样的沉默,同样的静寂。
“一个怪女人!”热尔维丝叫道。“炮轰都无动于衷!”
“或许聋了。”乌达德唉声叹气。
“也许瞎了。”热尔维丝添上一句。
“也许死了。”马伊埃特继续说道。
说得也对,灵魂即使还没有离开这麻木。沉睡。死气沉沉的躯体,至少早已退却并隐藏到深处去了,外部器官的感知就再也没有用处了。
“那么只好把这块饼放在这窗口上啦。”乌达德说。“不过,小孩会把饼拿走的。怎样才能将叫醒她呢?”
直到这时,厄斯塔舍一直很开心,有只大狗拖着一辆小车刚经过那里,把他深深吸引住了,但忽然发现他母亲和两个阿姨正凑在窗洞口看什么东西,不由得也好奇起来,便爬上一块界石,踮起脚尖,把红润的小胖脸贴到窗口上,喊道:“妈妈,看吧,我也要瞧一瞧!”
一听到这纯真。清脆。响亮的童声,隐修女不由颤抖了一下,猛然转过头来,动作迅猛,好比钢制弹簧那般;她伸出两只嶙峋的长手,把披在额头上的头发掠开来,用惊讶。苦楚。绝望的目光紧紧盯着孩子。但这目光只不过像道闪电,一闪即逝。
“哦,我的上帝啊!”她突然叫了一声,同时又将脑袋藏在两膝中间,听那嘶哑的声音,它经过胸膛时仿佛把胸膛都撕裂了。“上帝求求你,至少别叫我看见别人的孩子!”
“你好,太太。”孩子神情严肃地说。
这个震撼有如山崩地裂,可以说把隐修女完完全完惊醒过来了。只见她从头到脚,全身一阵哆嗦,牙齿直打冷颤,格格作响,半抬起头来,两肘紧压住双腿,双手紧握住两脚,像要焐暖似的,她说:“噢!我好冷!”
“可怜的人,你要点火吗?”乌达德满怀怜悯地问道。
她却摇了摇头,以示不要。
“那好吧,”乌达德又说道,递给她一只小瓶子。“这是一点肉桂酒,可以给你暖暖身子,喝吧!”
她又摇头,眼睛定定地望着乌达德,应声道:“水。”
乌达德坚持道:“不,嬷嬷,一月里喝不得凉水。应该喝一点酒,吃这块我们特地为你做的玉米发面饼。”
她推开马伊埃特给她的饼,说道:“我要黑面包。”
“来吧,这里有件大衣,比你身上的要暖和些。快披上吧!”热尔维丝也顿生怜悯之心,脱下身上的羊毛披风,说。
正象拒绝酒和饼一样,她不愿收下这件大衣,说:“一件粗布衣。”
“不过,你多少也应该看出来了吧,昨天是节日呀!”好心肠的乌达德又说。
“看出来了。”隐修女回答道,“我水罐里已经两天没有水了。”
她停了一下又说:“大家过节,将我给忘了。人家做得对。我不想世人,世人为什么要想我呢?冷灰对灭炭。”
话音刚落,她好像说了这么多话感到疲乏了,又垂下头,靠在膝盖上。乌达德,头脑简单而心地善良,自以为听懂了她最后几句话的意思,认为她还在埋怨寒冷,就天真地答道:“这么说,你要点火啦?”
“火!”麻衣女说道,腔调怪里怪气,“那个已在地下十五年之久的可怜小娃娃,难道你也能给她生上一个火吗?”
她手脚哆嗦,声音发颤,眼睛闪亮,一下子跪了起来。突然,伸出惨白枯瘦的手,指着那个正惊诧望着她的孩子喊道:“快把这孩子带走!埃及婆娘就要来了!”
她随即一头扑倒在地下,额头碰在地面石板上,其响声就好比石头相击那般。那三个女子都以为她死了,但过了一会儿,她又动起来了,只见她趴在地上,手脚并用,爬到放小鞋的那个角落去。这时她们三人不敢看下去了,再也看不见她了,只听到接连不断的亲吻声,连连不断的叹息声,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一下又一下好像是头撞墙的闷浊声。接着,传来一个猛烈的撞声,将三个女子都吓得摇摇晃晃,随后就无声无息了。
“保不定撞死了?”热尔维丝说着,一边冒然把头伸到窗洞口去张望。“嬷嬷!古杜尔嬷嬷!”
“古杜尔嬷嬷!”乌达德喊着。
“啊!我的天呀!她不动了!”热尔维丝接着说道。“她真的死了?古杜尔!古杜尔!”
马伊埃特一直哽咽在那里,话也说不出来,这时使劲振作起精神来,说道:“等一下。”随即弯身向着窗洞喊道:“帕盖特!花喜儿帕盖特!”
就是一个孩子放鞭炮,看见没点燃,楞头楞脑去吹,结果鞭炮竟对着他眼睛炸开了,即便如此,也没有像马伊埃特冷不防高喊古杜尔修女的真名实姓,将她吓得魂不附体。
隐修女浑身战抖,光脚站起,一下子跳到窗洞口,两眼直冒火,把马伊埃特。乌达德,另一个女子同孩子吓得连忙往后退,一直退到河岸的栏杆边去了。
这当儿,隐修女那张阴森的脸孔出现在窗洞口,紧贴着窗栏。她发出阴森恐怖地笑声,叫道:“嗬!嗬!这是那个埃及婆娘在喊我吧!”
就在这时,她狂乱的目光被耻辱柱那边的情景吸引住了。她憎恶地皱起额头,把两只骷髅般的胳膊伸到黑牢外,像垂死的人那样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地吼道:“还是你,埃及妞!是你在叫我吧,你这个偷小孩的贼婆娘!好呀!该死!该死!你该死!该死!”
四 一滴水,一滴泪
隐修女的这几句话,可说是两幕戏的汇合点。在此之前,这两幕戏同时在各自特别的舞台上并行展开,一幕是我们刚刚看过的,发生在老鼠洞里,另一幕我们马上就要看到,发生在耻辱柱架子上。头一幕的目击者只有读者才认识的那三个女子,后一幕的观众则是我们在前面见过的那些聚集在河滩广场耻辱柱与绞刑架周围的观众。
这群人看见四名捕快自早上九点起就分立在耻辱柱四角,便料想到快行刑了,大概不是绞刑,却会是笞刑,或者是耳刑,总而言之,某种玩意儿吧。于是顷刻间,围观的人群急剧增多,把四名捕快紧紧围住,四名捕快只得不止一次地用皮鞭猛抽和用马屁股推挡,按当时的说法,把人群挤一挤。
民众等候观看公开行刑倒是安份守己的,并不显得急不可待的样子。他们闲着无聊,就以观看耻辱柱来消遣。所谓耻辱柱,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一种石碑,呈立方形,高大约一丈,中间是空的。有一道叫做梯子的陡峭的粗糙石级,直通顶上的平台,台上平放着一轮橡木板转盘。犯人跪着,双臂反剪,给绑在转盘上面。平台里面暗藏着一个绞盘,绞盘一转动,推动着一杆木头轮轴,轮盘随之转动起来,始终保持在一个平面上,如此这般,犯人的面孔就连续不断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广场上随便哪一个角落都能看得见。这就叫做车转罪犯。
正如人们所见,就供人娱乐而言,河滩广场的耻辱柱远远不如菜市场的那么好玩。没有一丝一毫的建筑艺术性,没有一星半点的宏伟气派。见不到竖着铁十字架的屋顶,看不到八角灯,见不到那些直耸屋檐上的精致小圆柱顶端花形斗拱和叶板斗拱争妍争艳,也看不到奇形怪状的神秘水槽。精雕细刻的屋架。还有玲珑剔透的石刻。
如果想看的话,就只好看看碎石的四片台壁。砂岩的台顶和台底,还有旁边一个凶相毕露的石柱绞刑架,干瘪瘪,赤裸裸。
对于喜好哥特式建筑艺术的人来说,这种赏心乐事未免大煞风景了吧。的确,中世纪那班爱看热闹的闲汉,对什么建筑物都没有兴趣,才不管耻辱柱美不美呐。
犯人被绑在一辆大车屁股后面,最后终于来了。随即被拖上平台,自广场四面八方都能看见他被绳子和皮条牢牢地绑在耻辱柱的转盘上面,这时候,广场上爆发了一阵震天价响的嘘声,混杂着狂笑声同欢呼声。大家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就是卡齐莫多。
果然是他。他这次回来真是今非昔比,太让人不可思议了。昨天同样在这广场上,在埃及公爵。狄纳王与加利列皇帝的陪同下,万众一齐向他欢呼致敬,拥立他为愚人教皇,而今天他竟成了耻辱柱上的囚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人群中没一个人,甚至连忽而是胜利者忽而又是罪犯的卡齐莫多自己,脑子里会清楚地把前后不同的处境进行这种对照。格兰古瓦和他的人生哲学也没经历过这种场面。
不久,我们国王陛下指定的号手米歇尔。努瓦雷叫大家肃静,并根据司法长官大人的裁决和命令,扯着嗓子宣读判决书。然后,便率领手下身著盔甲的一班人退到大车子后面去了。
卡齐莫多毫无表情,眉头都没皱一下。任何反抗都是不可能的,按照刑事司法的文体用语来说,捆绑毫不容情而坚实,意思是说皮条和铁链很可能直陷入皮肉里去了。再者,这是监狱和苦刑船的一种传统,至今依然起着作用,而且在我们这样文明。温和。人道的民族之中,镣铐岂不是还将这种传统当成宝贝保留至今么(顺便说一句,苦役所和断头台就是例证)!
卡齐莫多任别人拖呀,扛呀,推呀,抬呀,绑了又绑。他的表情除了流露出野人或是白痴般的惊愕外,别的一点也猜想不出来。人们知道他是聋子,似乎还是瞎子。
人家将他按在轮盘上跪下,他任凭别人摆布,要跪就跪;人家扒掉他的上衣和衬衫,直到赤裸着上身,他也听凭摆布,要扒就让人扒去;人家用皮带和环扣重新把他五花大绑,他也依旧听任摆布,要绑就让人绑去。只见他不时喘着粗气,好象一头被绑在屠夫大车上的小牛,脑袋耷拉在车沿上摇来晃去的。
“这个傻瓜蛋!”磨坊的约翰。弗罗洛对其朋友罗班。普斯潘说(这两个学子理所当然似地跟着犯人来到这里)。“他简直是一只关在盒子里的金龟子,啥子都不懂!”
观众一看到卡齐莫多赤裸的驼背。鸡胸。满是老茧和毛茸茸的两肩,不由一阵狂笑。正在大家乐不可支的时候,平台上爬上了一个身穿号衣。五短三粗的汉子,走过去朝犯人旁边一站,他的名字立刻在群众中传开了,此人就是小堡法定的刽子手皮埃拉。托特吕老爷。
他先将一只黑色沙漏放在耻辱柱的一个角落。沙漏上端的瓶子里装满红沙子,向下端的容器漏下去。随后脱掉身上的两色外衣,只看他右手悬着一根用白色长皮条绞成的细长皮鞭,油光闪亮,尽是疙瘩,末端有着一些金属爪。他用左手漫不经心地卷起右臂衬衫的袖子,一直撩到腋下。
这时,约翰。弗罗洛爬到罗班。普斯潘的肩上,把他那长满金色卷发的脑袋伸出人群之上,高声叫道:“先生们,太太们,快来看呀!这儿马上就要专横地鞭打我哥哥若札副主教大人的敲钟人卡齐莫多,一个东方建筑艺术的怪物,你们看他的脊背是圆盖,双脚是弯曲的柱子!”
话音刚落,人群哈哈大笑,尤其是孩子们和姑娘们。
末了,刽子手一跺脚,圆轮立即旋转起来。卡齐莫多被绑得扎扎实实,大大地摇晃了一下。畸形的脸孔顿时惊惶失色,周围的观众笑得更厉害了。
旋转的轮盘把卡齐莫多的驼峰一送到皮埃拉老爷的面前,皮埃拉老爷抬起右臂,细长的皮条有如一条毒蛇,在空中发出嘶嘶的刺耳声,死命地抽打在那可怜虫的肩上。
卡齐莫多如猛然惊醒,身子不由自主地跳动了一下,这才逐渐明白过来了。他痛得直往绑索里缩,由于吃惊和苦痛的缘故,脸上肌肉一阵猛烈抽搐,脸孔都变了形。但是他没有呻吟一声,只是将头往后一仰,向左一转,再向左一闪,摇来晃去,恰似一头公牛被牛虻叮着肋部,痛得摇头摆尾。
紧跟着是第二鞭,第三鞭,一鞭接一鞭,连连不断。轮盘不停旋转,皮鞭雨点般不断落下,卡齐莫多顿时鲜血直冒,驼子黝黑的肩背上淌出一道道血丝,然而细长的皮条在空中挥动时,血滴四溅,飞溅到人群之中。
卡齐莫多又恢复了原本冷漠的神态,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他先是不露声色,在外表上也一八儿看不出什么动静,暗地里却竭力要挣断身上的镣铐。只看他那只独眼发亮,肌肉紧绷,四肢蜷缩,皮带和链条拉得紧紧的。这种挣扎奇妙,有力,然而却又无望。然而司法衙门那些陈旧的镣铐倒是坚固得很,只是轧轧响了一下,也仅此而已。卡齐莫多精疲力竭,一头又栽倒了。脸上的表情顿时由惊愕变成了苦楚和沮丧。他闭起了那只独眼,脑袋一下子垂到胸前,仿佛断了气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