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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他不再动弹了。不管他身上血流不止也罢,鞭挞一鞭狠过一鞭也罢,愈来愈兴奋。沉醉在行刑淫威中的刽子手火冒三丈也罢,比魔爪更要锐利。发出嘶鸣声更尖厉的可怕皮鞭呼啸不已也罢,没什么能让他再稍稍动一下。
行刑刚开始,小堡一个穿黑衣骑黑马的执达吏就守候在梯子旁边。他这时伸出手上的乌木棒,指了指沙漏。刽子手这才停手,转盘也才停住。卡齐莫多慢慢地再张开眼睛。
鞭笞算是打完了。法定刽子手的两个隶役过来替犯人擦洗肩背上的血迹,给他涂上一种立即可以愈合各种伤口的什么油膏,并且往他背上扔了一块状如祭披的黄披布。与此同时,皮埃拉。托特吕挥动着他那被鲜血浸湿并染红的皮鞭,血便一滴滴落在地面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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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卡齐莫多,事情并没了结,还得在台上示众一个钟头,这是弗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爷极其明智地在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大人所作的判决之外附加的。他记得让。德。居梅纳说过聋即荒谬,这一做法真使得这包含生理学和心理学的古老戏言大放光彩。
于是又把沙漏翻转过来,将捆绑着的驼子留在刑台上,好把惩罚贯彻到底。
民众,特别在中世纪,他们在社会上就像孩子在家庭里一样。只要他们依然停留在原始的愚昧状态,停留在精神上和智力上未成熟的状态,那就完全可以用形容稚童的话来形容他们:
这个年龄不具同情心。
从我们前面叙述中已经可以看出,卡齐莫多是到处招人怨惹人恨的,怨恨的理由不止一个,倒也不假。群众之中几乎各有各的有理由,或者自认为有理由可以抱怨圣母院这个驼背大坏蛋。起初看见他出现在耻辱柱台上,大家欢天喜地,一片欢腾,之后看见他受到酷刑和受刑后惨不忍睹的境况,大家非但不可怜他,反更增添几分乐趣,怨恨更加刻毒了。
按那班戴方形帽的法官们至今仍沿用的行话来说,公诉一结束,就轮到成千上万种私人的伸冤报仇了。在这儿也像在司法大厅里一样,妇女闹得特别凶,她们个个对卡齐莫多都怀着某种怨恨,有的恨他狡诈,有的恨他丑恶,而后一种女人最狠,真恨得咬牙切齿。
“呸!反基督的丑陋东西!”一个嚷道。
“骑帚把的魔鬼!”另一个喊道。
“多好看的鬼脸!”第三个说。“今天如果是昨天的话,凭这张鬼脸,就能当上狂人教皇啦!”
“好呀!”一个老太婆接着说道。“那是耻辱柱上的鬼脸,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他在绞刑架上做鬼脸呀?”
“你这个该死的敲钟人,什么时候才会在九泉之下顶着你那大钟呢?”
“敲三更钟的可正是这个魔鬼呀!”
“呸!聋子!驼背!独眼!丑八怪!”
“这副丑相可以让孕妇吓得流产,任何为人堕胎的医生和药剂师都得甘拜下风!”
说到这儿,磨坊的约翰和罗班。普斯潘这两个学子扯着嗓门,大声地唱起古老民歌的迭句来:一根绞绳吊死绞刑的罪人!一捆柴火烧死极丑的家伙!
其他各式各样的咒骂,顿时如倾盆大雨;诅咒声,笑声,嘘声,连成一片;这里那里,到处都是石块在纷飞。
卡齐莫多虽耳聋,却看得一清二楚,公众流露在脸上的怒气,其强烈的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言词。况且,砸过来的石头,也比哄笑声听得清楚。
起先他忍住了。然而,原先咬紧牙关硬顶住刽子手皮鞭的那种忍耐力,这时却在这些虫豸一齐叮螫下,却渐渐减弱,再顶不住了。阿斯图里亚的公牛,几乎对斗牛士的进攻无动于衷,但被狗叫和投枪给激怒了。
他先是用威吓的目光缓慢地傲视人群,但由于被捆绑得死死的,他的目光并不足以驱赶开那群叮着他伤口的苍蝇。于是不顾绳捆索绑,猛力挣扎,狂怒挣动,震得那陈旧的轮盘在木轴上轧轧直响。对于这些,嘲笑辱骂声越来越凶狠了。
这个悲惨的人好像头被锁住的野兽,既然无法打碎身上的锁链,只得又平静下来了。只是不时发出一声愤怒的叹息,整个胸膛都鼓胀起来。脸上毫无羞赧之色。他平常离社会状态太远,靠自然状态又太近,不知羞耻是什么玩意儿。再说,他畸形到这种程度,羞耻不羞耻,又怎私能看得出来呢?然而,绝望,愤怒,仇恨,为这张奇丑的脸孔慢慢罩上一层阴云,它越来越阴暗,越来越充满电流,这个独眼巨人的那只眼睛遂迸发出万道闪电的光芒。
此时,有头骡子驮着一个教士穿过人群走来了,卡齐莫多阴云密布的脸上明朗了一会儿。他老远就瞥见骡子和教士,这可怜的犯人顿时和颜悦色起来,原来愤怒得紧绷的脸孔浮现出一种奇怪的微笑,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宽容。温柔和深情。随着教士越走越近,这笑容也就益发清晰,越发分明,益发焕发了。这不幸的人迎候的仿佛是一位救星降临,可是等骡子走近耻辱柱,骑骡的人能够看清犯人是谁时,教士立即低下眼睛,猛然折回,用踢马刺一踢,马上溜掉了,仿佛怕丑八怪提出什么请求,急于要脱身似的,至于处在这样地步的的一个可怜虫致敬也好,感激也好,他不在乎哩。
这个教士正是堂。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
卡齐莫多的脸上又笼罩上了阴云,而且更加晦暗了。阴云中虽一时还夹杂着一丝笑容,但那是辛酸的微笑,失望的微笑,无限悲哀的微笑。
时间逐渐过去。他待在那里至少有一个半钟头了,肝肠寸断,备受凌辱,受尽嘲弄,而且差点被人用石头活活砸死。
霍然间,他怀着双倍绝望的心情,一点也不顾身上戴着镣铐,又一次拼命挣扎,连身下整个轮盘木架都被震得抖动起来。他本来一直不吭一声,这时竟打破沉默,嗓门嘶哑而又凶狠,与其说像人叫,倒不如说似狗吠,压过了众人的嘲骂声,只是听到一声吼叫:“水!”
这声悲惨的呼喊,不但没有打动群众的恻隐之心,反而给刑台四周巴黎围观的善良百姓增加一个笑料。应当指出,这些乌合之众,就整体而言,残忍和愚蠢并不低于那伙可怕的乞丐帮。我们在前面已经带读者去见过了,那伙人彻头彻尾是民众中最底下的一层人。那不幸的罪人叫喊口渴之后,周遭应声而起的只是一片冷嘲热讽,再没有别的声音了。这点倒是真的,他此时此刻的模样子,不仅可怜巴巴的,而更显得滑稽可笑,令人生厌。只见他脸涨得发紫,汗流如注,目光迷惘,愤怒和痛苦得嘴上直冒白沫,舌头伸在外面大半截了。还该指出,在这群乌合之众的市民当中,纵然有个把好心肠的男子或女人大发善心,有意要送一杯水给这个受苦受难的可怜虫,但是耻辱柱那可恶台阶的周围弥漫着这样一种丢人现眼和无耻的偏见,足以使乐善好施的人望而却步的。
过了一会儿,卡齐莫多用绝望的目光环视了一下人群,并用更加令人心碎的声音又喊道:“水!”
回应声又只是一阵哄笑。
“喝这个吧!”罗班。普斯潘叫着,并对着他的面掷过去一块在阴沟里浸过的抹布。“拿去,可恶的聋子!算是我欠你的人情呐!”
有个女人向他的脑袋扔去一个石块:“给你尝尝这个,看你还敢不敢深夜敲那丧门钟,把我们都闹醒!”
“喂,小子!”一个跛脚一边嚎叫,一边吃力地想用拐杖打他。“看你还敢不敢从圣母院钟楼顶上向我们施展魔法不?”
“这是一只碗,让你舀水喝!”一个汉子把一只破瓦罐朝他胸脯扔过去,叫道:“就因为你从我老婆跟前走过,她才生了一个双脑袋的崽子!”
“还有我的猫下了一只长着六个脚的猫崽!”一个老太婆捡来一块瓦片朝他砸去,尖声地叫道。
“水!”卡齐莫多上气不接下气,叫了第三遍。
正在这关头,他看见人群中突然闪开一条路,走出一个打扮奇怪的少女,身边领着一只金色犄角的小白山羊,手中拿着一只巴斯克手鼓。
卡齐莫多那只眼睛立时亮了。这正是昨夜他千方百计想要抢走的那个吉卜赛女郎。他脑子里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正是为了这起袭击事件,此刻才受到惩罚的。其实绝非如此,他之所以受到惩罚,只因为他倒霉是个聋子,且由一个聋子来审判他。他毫不怀疑,这个吉卜赛姑娘也来报仇的,也同其他人一样来揍他。
果然,只见她快步登上台阶。他愤怒与悔恨交加,连气都透不过来。他真恨不得一下子能把耻辱柱的台子震塌,假如他那只独眼能够电闪雷劈就不等埃及女郎爬上平台,就把她轰成齑粉。
她一言不发,默默走近那个扭动着身子妄图避开她的罪人,然后她腰带上轻轻地解下一个水壶,轻轻地将水壶送到那可怜人干裂的嘴唇边。
这时,只见他那只干涸。焦灼的眼睛里,滚动着一大滴泪珠,然后沿着那张因失望而长时间皱成一团的丑脸,缓缓地流下来。这不幸的人掉眼泪,也许还是平生第一遭吧。
但是,他竟忘记了喝水。埃及女郎不耐烦地噘起小嘴,脸带笑容,把水壶紧紧地靠在卡齐莫多张开的嘴上,他实在渴得口干舌焦,一口接一口地喝着。
一喝完,可怜人伸长污黑的嘴唇,大约想吻一吻那只刚援救过他的秀手。可是,姑娘也许有所戒备,而且想起昨夜那件未遂的暴行,便像一个孩子怕被野兽咬着那样,吓得连忙把手缩回去。
于是可怜的聋子盯着她瞧,目光充满无可表达的悲伤和责备的神情。
这样一个美女,纯真,妩媚,娇艳,然而又如此纤弱,竟这样诚心诚意地跑来援救一个惨遭横祸。奇丑无比。心肠歹毒的家伙,这或许是世上感人肺腑的一幕了,尤其发生在耻辱柱上,这真是绝无伦比的了。
所有的民众无不为之感动,一齐鼓掌而且高呼:“妙极了!妙极了!”
恰在这个时候,隐修女从地洞的窗口上望见站在耻辱柱台上的埃及女郎,立刻又刻毒地诅咒着:“你该千刀万剐,埃及妞!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五 玉米饼故事的尾声
爱斯梅拉达脸色发白,踉踉跄跄走下耻辱柱平台。隐修女的声音仍旧萦绕在她耳边:“滚下!滚下!你这埃及女贼,终有一天你也会在上面遭受同样的下场!”
“麻衣女又胡思乱想了。”民众喃喃地说道,但也仅此而已。因为这美女人总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因而也就显得神圣不可侮。谁也不想去惹日夜祈祷的人。
放卡齐莫多的时刻到了。他被解了下来,于是人群也就散开了。
马伊埃特同着两个女友回头走,来到大桥边,忽然站住:“对啦,厄斯塔舍!你的饼呢?”
“妈妈,”小孩应道,“您跟地洞里那个太太说话时,有一条大狗咬我的饼,于是我也就吃了。”
“怎么,先生,你都吃了?”她接着说道。
“妈妈,是狗吃的。我让它别吃,它不听,我也就咬了,就是这样子的!”
“这孩子真是要命!”母亲一边微笑一边责备道。“你瞧,乌达德,在我们夏尔朗日园子里有一棵樱桃树,他自己就把一树的樱桃吃个精光。所以他祖父说他长大了准是个将才。-厄斯塔舍先生,我真的是上你的当了!走吧,胖狮子!”
一 给山羊透露秘密的危险
转眼过去了好几个星期。
三月初。太阳,虽然还没有被迪巴塔斯称为众烛的王,但其明媚与灿烂却没有丝毫减弱。每当风和日丽的春日,巴黎就会倾城而出,广场上和供人散步的地方,到处是人山人海,像欢度节日那样热闹。在这样和煦。光明。晴朗的日子里,有某个时刻特别适合去观赏圣母院的门廊。那就是太阳西斜,差不多正面照着这座大教堂的时。夕阳的余晖逐渐与地平线拉平,慢慢远离广场的石板地面,顺着教堂笔直的正面上升,在阴影衬托下,正面的浮雕个个凸起,而正中那个巨大的圆花窗恰似独眼巨人的眼睛,在雷神熔炉熊熊烈火的反照下,射出火焰一样的光芒。
现在正好是这样的时刻。
夕阳映红的威严大教堂的对面,教堂广场和前庭街的交角处,是一座哥特风格的华丽宅院。门廊上端的阳台上,几个俏丽的姑姐谈笑风生,真是千种风流,万般温柔。她们珠环翠绕的尖帽上,面纱低垂着,一直拖到脚后跟;精美的绣花胸衣遮住了双肩,并依照当时风尚,露出处女那刚刚丰满美妙的胸脯;罩衣也考究得出奇,蓬松宽大的下裙更是珍贵;个个衣著绫罗丝绒,尤其白嫩如脂般纤手,足见终日生活。从这一切不难看出,她们都是富贵人家的娇小姐。确实如此,她们百合花。德。贡德洛里埃小姐及其同伴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阿梅洛特。德。蒙美榭尔。科伦布。德。卡伊丰丹娜,以及德。香榭弗里埃的小女儿。这些人都是名门闺秀,此时聚贡德洛里埃的遗孀家里,等候着博热殿下及其夫人四月间来巴黎,为玛格丽特公主遴选伴娘,到庇卡底从弗朗德勒人手里把公主迎接过来。于是方圆几百里外,所有的乡绅早就纷纷活动开了,图谋为自己的闺女争得这一恩宠,其中许多人早把女儿亲自带到或托人送到巴黎来,托付给管教审慎,令人敬佩的阿洛依丝。德。贡德洛里埃夫人,这位夫人的丈夫以前是禁军的弓弩师,她居孀后带着独生女儿退居巴黎,住在圣母院前面广场边自己的住宅里。
这些小姐所在的阳台,背连一间富丽的房间,室内挂着出自弗朗德勒的印有金叶的浅黄皮幔。天花板上一根根平行的横梁上,有无数彩绘描金的雕刻,叫人看了赏心悦目。一只只衣橱精雕细刻,这儿那儿,闪耀着珐琅的光泽;一只华丽的食橱上摆放着一个陶瓷的野猪头,食橱分两级,这些都表示女主人是方旗骑士的妻子或遗孀。房间深处,一个高大壁炉从上到下饰满纹章和徽记,旁边有一张铺着红丝绒的华丽的安乐椅,上面端坐着贡德洛里埃夫人。从衣著和相貌上可以看出她已年已五十。她身旁站着一位少年,神态甚是自命不凡,虽然有点轻浮和好强,却令所有的女子无不为之倾倒,而那些严肃和善于看相貌的男子却很是不屑。这位年轻骑士穿着御前侍卫弓手队长的灿烂服装,很像朱庇特的装束,我们在本书第一卷中已描述过了,这里就不再重复了。
小姐们全都坐着,有的坐在房间里,有的坐在阳台上,有的坐在镶着金角的乌德勒支丝绒锦团上,有的坐在雕着人物花卉的橡木小凳上。她们正在一起刺绣一幅巨大的壁毯,每人拉着一角,摊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还有一大截拖在铺地板的席子上。
她们不时交谈着,就像平常姑娘家说悄悄话,见到有个青年男子在场时那样。这位少年,虽说他在场足以引起这些女子各种各样的虚荣心,他自己却似乎并不在意;他置身在这些美女当中,个个都争着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却好像格外专心用麂皮手套揩着皮带上的环扣。
老夫人不时低声向他说句话儿,他虽然回答得彬彬有礼,但明眼人能看到周到中显得有些笨拙和勉强。阿洛伊丝夫人面带笑容,同这个队长低声说话,一面向女儿百合花眨眨眼睛。从这些神态中可以很容易看出,他们之间有某种已定的婚约,大概这少年与百合花即将缔结良缘。然而从这位军官尴尬和冷淡的神情来看,显而易见,至少在他这方面没有什么爱情可言了。他整个神色显得又窘又烦,这样一种心情,要是换上城防部队的那班官长,准会妙语惊人,说:“真他妈的活受罪!”
这位和善的夫人,或许疼爱闺女迷了心窍,可怜的她,哪能觉察得出这军官压根没有什么热情,还一个劲地轻轻叫他注意,说百合花穿针引线多么心灵手巧。
“喂,侄儿呀,”她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凑近他耳边说道。“你快看看!瞅她弯腰的模样儿!” “看着哩。”那位少年应道,随即又默不作声,完全一副心不在焉。冷冰冰的样子。
过了片刻,他不得不又俯下身来听阿洛伊丝夫人说:
“您哪里见过像您未婚妻这样讨人喜欢。活泼可爱的姑娘?有谁比她的肌肤更白嫩,比她的头发更金黄?她那双手,简直十全十美?还有,她那脖子,简直像天鹅的脖子那样仪态万端,谁见到都会心醉?有时候我也十分嫉妒您呀!您这放荡的小子,身为男人真是幸运!我的百合花,难道不是美貌绝伦,叫人爱慕不已,使你意乱心迷吗?”
“那还用着说!”他这样答道,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那您还不去跟她说说话儿!”阿洛伊丝夫人突然说道,并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快去跟她随便说点什么,您变得越来越怕羞了。”
谁都可以看出,怯生并不是这位队长的美德,也不是他的缺点,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照办了。
“好表妹,”他走近百合花的身边说道。“告诉我,你们在绣什么?”
“好表哥,”百合花应道,声调中明显带着懊恼。“我已经告诉您三遍了,是海神的洞府。”
队长那种冷淡和心不在焉的样子,百合花显然看在眼里。他觉得必须交谈一下,随即又问:
“给谁绣的?”
“田园圣安东修道院。”百合花答道,眼睛连抬都没抬一下。
队长伸手抓起挂毯的一角,再问:
“我的好表妹,这是谁,就是那个鼓着腮帮,使劲吹着海螺的肥头大耳的军士?”
“那是小海神特里通。”她应道。
百合花的答话老是只言片语,腔调中有点赌气的味道。少年立刻明白了必须对她咬耳朵说点什么,无聊的话,献殷勤的话,随便胡扯什么都行。于是他俯下身去挖空心思,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更温柔更亲密的话儿来,只听见他说:“您母亲为什么老穿着查理七世时代绣有纹章的长袍呢?好表妹,请您告诉她,这种衣服现在不时兴了,那袍子上的门键和月桂树,使她看上去就像会走动的壁炉台。实际上,现在谁也不会这样坐在自家旌旗上,我向您发誓。”
百合花抬起漂亮的眼睛,责备地瞅着他,低声说道:“您就为这个向我发誓吗?”
心地善良的阿洛伊丝夫人看见他俩这样紧挨着絮絮细语,真是欣喜若狂,她摆弄着祈祷书的扣钩,说:“多么动人的画图呀!”
队长不知怎样才好,只得又重提壁毯这个话题,大声嚷道:“这件挂毯手工真是优美呀!”
一听这话,另一个皮肤白皙的金发美人儿,身穿低开领蓝缎袍子的科伦布。德。卡伊丰丹纳,怯生生地开了口,话是说给百合花听的,心里却巴望英俊的队长答腔,只听见她说:“亲爱的贡德洛里埃,您见过罗舍-吉翁府里的壁毯吗?”
“不就是卢浮宫洗衣女花园所在的那座府邸吗?”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笑呵呵问道,她自认为长着一口漂亮的牙齿,所以很爱笑。
“那儿还有巴黎古城墙的一座臃肿的旧塔楼呐。”阿梅洛特。德。蒙米榭尔插嘴说。这位女郎水灵灵的,头发赤褐而鬈曲,总是莫名其妙地唉声叹气,就像狄安娜小姐喜欢笑一样。
“亲爱的科伦布,”阿洛伊丝夫人接口说。“莫非您是指国王查理六世时期巴克维尔大人的府邸吧?那里的壁毯才是华美无比哩,全是竖纹织的。”
“查理六世!国王查理六世!”年轻队长捋着胡子嘟哝道。“天啊!老太太对这些老古董记得多清楚!”
贡德洛里埃夫人继续往下说:“那些壁毯,确实绚丽!那令人观止的手工,堪称世上独有!”
身材苗条的七岁小女孩贝朗日尔。香榭弗里埃,本来从阳台栏杆的梅花格子里望着广场,此时突然嚷道:“啊!快来呀,百合花教母,那个漂亮的舞女在石板地面上敲着手鼓跳舞,一大堆市民围在那里看哩!”
果真传来巴斯克手鼓响亮的颤音。
“大概是个波希米亚的埃及女郎。”百合花边说边扭头向广场张望。
“看去!看去!”那几位活泼的同伴齐声喊拥到阳台边。百合花心里揣摸着未婚夫为什么那么冷淡,慢吞吞跟了过去。而这个未婚夫看到拘窘的谈话被意外的事情打断了,松了一口气,宛如一个被换下岗的士兵,一身轻松地回到房间里。给美丽的百合花放哨,在往日是一件可爱的。令人喜悦的差使,但年轻队长却早已腻烦了,并随着婚期日益临近,一天比一天更加冷淡。况且,他生性朝三暮四,而且-是否得着点破?-情趣有点庸俗不堪。虽说出身高贵,但在行伍中却染上了兵痞的恶习。他喜欢酒家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下流话,军人式吊膀子,水性杨花的美女,轻而易举的情场得意。话说回来,他曾从家庭中受到过一点教育,也学过一些礼仪,但他年轻轻就走南闯北,过着戎马生涯,在军士的武器肩带的磨擦下,他那一层贵族的光泽外表也就黯然失色了。好在他还知道礼貌,不时来看望百合花小姐,可是每次到了她家里,总是倍感难堪,一来是因为到处寻欢作乐,把爱情滥抛,结果留给百合花小姐的就所剩无几了;二来是因为置身在这些刻板。深居闺阁。循规蹈矩的美人当中,一直提心吊胆,深怕自己说惯了粗话的那张嘴,突然会像脱缰的马,无意中漏出小酒馆那般不三不四的话儿来。设想一下,要是如此,后果会是怎样!
并且,他身上还混杂着一些值得称道的奢望:附庸风雅,衣着出众,神采奕奕。要把这些德性集中于一身,那可真是有的说。
于是,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默默地靠在雕花的壁炉框上。这时,百合花小姐突然回头对他说起话来。可怜的姑娘生他的气,毕竟不是情愿的。
“表哥,您不是说过,两个月前您查夜时,从强盗手里救下了一个吉卜赛小姑娘吗?”
“我想是的,表妹。”队长应道。
“那好,”她接着说道。“现在广场上跳舞的说不定就是那个吉卜赛姑娘。您过来看一下,是不是还认得出来,弗比斯表哥。”
他看出,她热情地邀请他到她身边去,还有意叫他的名字,这其中明显含着重归于好的意思。弗比斯。德。夏托佩尔缓步走近阳台,百合花含情脉脉,把手搭在弗比斯的胳膊上,对他说道:“喏,看那边正在跳舞的小姑娘,是不是您说的那个吉卜赛姑娘?”
弗比斯望了望,应道:
“没错,我从那只山羊就认得出。”
“哦!真是只漂亮的小山羊!”阿梅洛特合起双掌赞叹道。
“它的角是真金的吗?”贝朗日尔问道。
阿洛伊丝夫人坐在安乐椅上没动,开口说:“去年从吉巴尔城门来了一帮吉卜赛女人,会不会是她们当中的一个?”
“母亲大人,那道城门如今叫地狱之门了。”百合花柔声细气地说道。
贡德洛里埃小姐深知,她母亲提起这些老皇历定会那个队长感到不快。果然如此,他轻声挖苦起她来了:“吉巴尔门!吉巴尔门!那有着说哩,可以扯到国王查理六世啦!”
“教母,”贝朗日尔的眼睛一直不停地转动,突然向圣母院钟楼顶上望去,不由惊叫起来。“那是谁,顶上那个黑衣人?”
姑娘们个个抬起眼睛。果真在朝向河滩广场的北边钟楼顶端的栏杆上,倚着一个男子。那是一个教士,从他的衣裳和双手托住的脸孔,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他像一尊雕像,纹丝不动。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广场。
这情景真有点像一只鹞鹰刚发现一窝麻雀,死死盯着,一动也不动。
“那是若札的副主教大人。”百合花答道。
“您从这里就一眼认出他来,您的眼睛真好呀!”卡伊丰丹纳说道。
“他瞅着那个跳舞的小姑娘多么入神呀!”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接着说。
“那个埃及姑娘可得当心!”百合花说。“他不喜欢埃及人。”
“那个人这样瞅着她,真是大煞风景!瞧她舞跳得多棒,把人的眼睛都看花了。”阿梅洛特。德。蒙米榭尔插嘴说。
“弗比斯好表哥,”百合花突然说道。“既然您认识这个吉卜赛小姑娘,那就打个手势叫她上来吧!这会叫我们开心的。”
“说得很好!”小姐们全拍手喊道。
“真是荒唐!”弗比斯答道。“她大概早把我忘了,而且我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不过,既然小姐们高兴,那我就试试看。”于是,探身到阳台栏杆上喊道:“小妞!”
跳舞的姑娘这时恰好没有敲手鼓,随即转头向喊声的方向望去,炯炯的目光落在弗比斯身上,一下子停了下来。
“小妞!”队长又喊道,并用手示意叫她过来。
那个少女再望了他一眼,脸上顿时浮起红晕,仿佛双颊着了火似的。她把小鼓往腋下一夹,穿过目瞪口呆的观众,向弗比斯所在的那幢房子走去,步履缓慢而摇曳,目光迷乱,就像一只鸟儿经不住一条毒蛇的诱惑。
片刻后,帷幔门帘撩开了,吉卜赛女郎出现在房间门槛上,只见她脸色通红,手足无措,气喘嘘嘘,一双大眼睛低垂着,不敢再上前一步。
贝朗日尔高兴得拍起手来。
跳舞的姑娘站在门坎上不动。她的出现对这群小姐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影响。诚然,所有在场的小姐心中都同时萌发出一种朦胧不清的念头,设法取悦那个英俊的军官,他那身华丽的军服是她们卖弄风情的主要目标;并且,自从他出现,她们之间就悄悄展开了一场暗斗,虽然她们自己不肯承认,但她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时无刻不暴露出来。但是,她们的美貌彼此不相上下,角逐起来,也就势均力敌,每人都有取胜的希望。吉卜赛女郎的到来,猝然打破了这种均衡。她的艳丽,真是世上罕见,她一出现在房门口,就仿佛散发出一种特有的光辉。在这间拥挤的房间里,在幽暗的帷幔和炉壁板环绕之中,她比在广场上更丰姿标致,光彩照人,好比从大白天阳光下被带到阴暗中来的一把火炬。几位高贵的小姐不由得眼花缭乱,一个个都多少感到自己的姿色受到了损害。因此,她们的战线-请允许我用这个词语-即刻改变了,尽管她们之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彼此却心照不宣,默契得很。女人在本能上互相心领神会,总是要比男人串通一气快得多。她们都感觉到,刚才进来了一个敌人,于是便联合起来。只需一滴葡萄酒,就足以染红一杯水;只需突然间到来一个更妖艳的女人,便可以给群芳染上某种不佳的心绪,尤其只有一个男子在场的时候。
因此,吉卜赛女郎所受到的接待是雪里加霜。小姐们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后,互相丢了个眼色,千言万语尽在这眼色中,彼此一下子心领神会了。这期间,吉卜赛少女一直等待着人家发话,心情激动万分,连抬一下眼皮都不敢。
倒是队长先打破沉默,他用惯常的那种肆无忌惮的狂妄腔调说道:“我发誓,这儿来了个尤物!您说呢,表妹?”
换上一个比较有心眼的赞美者,发表议论时至少应该把声音放低些。这样的品评是不可能消除小姐们观察吉卜赛少女而油然产生的那种女人嫉妒心的。
百合花装模作样,带着轻蔑的口吻假惺惺地应道:“嗯,还不错。”
其他几个小姐在交头接耳。
阿洛伊丝夫人因为自己的闺女,也同样心怀嫉妒。她终于对跳舞的姑娘发话了:“过来,小乖乖!”
“过来,小乖乖!”贝朗日尔重说了一遍,摆出一副滑稽可笑的庄严架势,其实她还没有吉卜赛姑娘的半腰高呢!
埃及姑娘向贵夫人走过来。
“好孩子,”弗比斯夸张地说,同时也朝她走近几步。“我不知是否三生有幸您能认出我来……”
没等他说完,她就打断他的话,满怀无限的柔情蜜意,抬起眼睛对他微笑,说道:
“啊!是的。”
“她记性可真好。”百合花说道。
“喂,那天晚上,您急速溜跑了。是不是我吓着您了?”弗比斯接着说。
“噢!不。”吉卜赛女郎答道。
先是一句“啊!是的,”接着又是一声“噢!不,”声调中蕴藏着难以言表的某种情韵,百合花听了顿觉不快。
“我的美人儿,”队长每当同街头卖笑女郎搭讪,总是摇唇鼓舌,说得天花乱坠,随即继续往下说:“您走了,留给我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家伙,独眼。驼背,我相信是主教的敲钟人。听说他是某个副主教的私生子,天生的魔鬼,名字很可笑,叫什么四季斋啦,圣枝主日啦,狂欢节啦,我记也记不清!反正是群钟齐鸣的节日名称呗!他狗胆包天,竟敢抢您,好像您生来就该配给教堂听差似的!真是岂有此理!那只猫头鹰想对您搞什么鬼?嗯,说呀!”
“我不知道。”她答道。
“想不到他竟敢如此胆大妄为!一个敲钟的,竟像一个子爵一样,公然绑架一个姑娘!一个贱民,竟敢偷猎贵族老爷们的野味!真是天下少有!不过,他吃了大苦头啦。皮埃拉。托特吕老爷是世上最粗暴最无情的,哪个坏蛋一旦落在他手里,非被揍得死去活来不可。如果您喜欢,我可以告诉您,那个敲钟人的皮都被他巧妙地剥下来了。”
“可怜的人!”吉卜赛女郎听了这番话,又回想起耻辱柱的那幕情景,不由说道。
队长纵声哈哈大笑起来:“牛角尖的见识!瞧这种怜悯的样子,就像一根羽毛插在猪屁股上!我情愿像教皇那样挺着大肚子,假如……”
他猛然住口。“对不起,小姐们!我想,我差点就要说蠢话了。”
“呸,先生!”卡伊丰丹纳小姐说道。
“他是用他的下流语言跟那个下流女人说话哩!”百合花心中越来越恼怒,轻声添了一句。队长被吉卜赛女郎。尤其被他自己迷住了,脚跟转来转去,显出一副粗俗而天真的兵痞式媚态,一再反复说:“一个绝色美人,我以灵魂起誓!”百合花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的恼怒更增一倍。
“穿得不伦不类!”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说,依然露出美丽的牙齿。
对其他几个小姐来说,这一看法简直是一线光明,她们立刻看清了埃及女郎的薄弱环节。既然啃不动她的美貌,便向她的服装猛扑过去。
“不过这话倒是说得很对,小妞。”蒙米榭尔小姐说。“你从哪里学来了不披头巾。不戴胸罩就这样满街乱跑呢?”
“裙子还短得吓人。”卡伊丰丹纳小姐插上一句。
“亲爱的,”百合花酸溜溜的接着说。“您身上那镀金的腰带,叫那班巡捕看见了会把您抓起来的。”
“小妞,小妞,”克里斯特伊小姐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要是给你的胳膊套上袖子,就不会给太阳晒得那么黑了。”
这一情景,确实值得比弗比斯更灵光的一个人来看,看这些淑女如何用恶毒和恼怒的语言,像一条条毒蛇围着这个街头舞女缠来缠去,滑来滑去,绕来绕去。她们既冷酷而文雅,把街头舞女那身缀满金属碎片的寒伧而轻狂的装束,恶意地尽情挑剔,一丝一毫也不放过。她们又是讥笑,又是挖苦,又是侮辱,简直没完没了。冷言冷语,傲慢的关怀,凶狠的目光,一古脑儿向埃及姑娘倾泻,就像古罗马那帮年青的命妇拿金别针去刺一个漂亮女奴的乳房玩耍取乐,又好似一群美丽的母猎犬,眼睛冒火,鼻翼张开,围着树林里一只牝鹿团团转,而主人的目光却禁止它们把牝鹿吞吃掉。
在这些名门闺秀面前,一个在公共场所跳舞的可怜少女算得上什么!她们似乎对她的在场毫不在意,竟当着她的面,对着她本人,就如此地高声品头论足,好像在议论一件不洁。下流。却又好看的什么玩意儿。
对这些如针扎一般的伤害,吉卜赛女郎并非毫无感觉,她的眼睛和脸颊,都不时燃烧着愤怒的,浮现出羞愧;嘴唇颤动,似乎支支吾吾说着什么轻蔑的话儿;噘着小嘴,鄙视地做着读者所熟悉的那种娇态。不过,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一动也不动,目光无可奈何,忧伤而又温柔,一直望着弗比斯。这目光中也包含着幸福和深情。好像她由于害怕被赶走,才竭力克制住自己。
至于弗比斯,他笑着,神态鲁莽而又怜悯,站到了吉卜赛女郎一边。
“让她们说去吧,小妞!”他把金马刺碰得直响,一再说道。“您这身打扮确实有点离奇和粗野,不过,话又说回来像您这样俊俏的姑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我的天啊!”满头金发的卡伊丰丹纳小姐挺直她那天鹅似的长脖子,脸带苦笑,叫嚷起来。“依我看呀,王家弓箭手老爷们碰上埃及女人的漂亮眼睛,也太容易着火啦。”
“为什么不?”弗比斯说。
队长的这句回答本来是丝毫无心的,就像随便扔出一个石子而不管它会落到哪里去,可是小姐们一听,科伦布笑了起来,狄安娜也笑了,阿梅洛特也笑了,百合花也笑了-同时眼睛里闪动着一滴晶莹的泪珠。
吉卜赛女郎听到科伦布。德。卡伊丰丹纳的话儿,眼睛一下子耷拉下来,紧盯着地面,这时又抬起头来,目光闪烁,充满着喜悦自豪,紧盯着弗比斯。这时,她真是艳丽绝伦。
老夫人见此情景,深感受到了触犯,却又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圣母啊!”她忽然嚷了起来。“是什么东西在动我的腿?哎呀!可恶的畜生!”
原来是山羊过来找女主人,向她冲过去时,被坐在那里的贵夫人拖到脚上的一大堆蓬蓬松松的衣裙给缠住了两只角。
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分散开了。吉卜赛女郎一言不发,走过去把山羊解脱出来。
“哦!瞧这小山羊,蹄子还是金的呢!”贝朗日尔嚷着,高兴得直跳起来。
吉卜赛女郎跪了下来,腮帮紧偎着山羊温顺的头,仿佛是在请求山羊原谅她刚才把它丢在一旁。
这当儿,狄安娜探身贴在科伦布的耳边说:
“哎呀!天啊!我怎么没有早想到呢?这不就是那个带着山羊的吉卜赛姑娘吗!人家都说她是女巫,还说她的山羊会耍种种魔法。”
“那太好不过了,”科伦布说道。“那就叫山羊也给我们耍一个魔法吧,让我们也开开心。”
狄安娜和科伦布赶忙对吉卜赛女郎说:“小姑娘,叫你的山羊变一个魔法吧。”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跳舞的姑娘应声道。
“一个奇迹,一个戏法,总之一个妖术吧。”
“不明白。”她又轻轻抚摸着漂亮的山羊,连声喊着,“佳丽!佳丽!”
这时候,百合花注意到山羊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皮做的绣花小荷包,便问吉卜赛女郎道:“那是什么东西?”
吉卜赛女郎抬起一双大眼睛望着她,严肃地应道:“那是我个人的秘密。”
“我倒很想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百合花心里想着。
这时候那个夫人脸带愠色站了起来:“喂喂,吉卜赛姑娘,既然你和你的山羊连给我们跳个舞都不行,那你们还待在这里干嘛?”
吉卜赛女郎没有应声,慢慢地朝门口走去。然而,越靠近门口,脚步越慢,似乎有难以抗拒的磁石在吸引着她。突然间,她把噙着泪花的湿润眼睛移向弗比斯,随即就站住了。
“真是天晓得!”队长喊道,“不能就这样走了。您回来,随便给我们跳个什么舞。噢!对了,我心上的美人,您叫什么来着?”
“爱斯梅拉达。”跳舞的姑娘应道,眼睛依然动不动地看着他。
听到这古怪的名字,小姐们都笑疯了。
“真是的,一个小姐叫如此一个可怕的名字!”狄安娜说。
“您还不明白,这是一个巫女呗。”阿梅洛特接着说。
“亲爱的,”阿洛伊丝夫人一本正经地说道,“肯定不是你父母给你取的这个名字的吧。”
她们说话的时候,贝朗日尔趁人不注意,用一块小杏仁饼逗引小山羊,拉它到角落去了。她俩顿时就成了好朋友。好奇的小女孩把挂在小山羊脖子上的荷包解下,打开来一抖,里面的东西掉在了席子上。原来是一组字母,每个字母都被分开单独写在一小片黄杨木上。这些玩具似的字母刚摊在席子上,贝朗日就吃惊地看见了一个奇迹出现:小山羊用金蹄从中选出几个字母,轻轻地推着,排列这些字母成一种特殊的顺序。不一会儿工夫,就排成一个词,山羊好象很熟悉拼写,不假思索就拼写成了。贝朗日尔赞叹不已,一下子合掌惊叫起来:
“百合花教母,你快来看呀,瞧山羊在干什么!”
百合花跑过去一看,不由得全身战栗。地板上那些排列有序的字母组成一个词:弗比斯。“这真是山羊写的?”百合花变了声音,急忙问道。
“是的,教母。”贝朗日尔说。
毫无疑问,小女孩还不会写字。
“这就是她所谓的秘密呀!”百合花心里揣摩着。
听到小女孩的叫喊声,所有的人跑了过去,母亲,几位小姐,吉卜赛女郎,还有那位军官。
吉卜赛女郎看见山羊干的荒唐事儿,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像个罪犯站在队长面前,浑身哆嗦着,可是队长却露出得意而又惊讶的笑容,定定地瞅着她。
“弗比斯!”小姐们简直惊呆了,喃喃说道。“这是队长的名字呀!”
“您的记性可真好呀!”百合花向呆若木鸡的吉卜赛女郎说道,随即放声哭了起来,双手捂住脸,痛苦地呐呐道:“这是一个巫女!”她听见心灵深处有个声音告诉她说:“这是一个情敌!”
她一下子晕倒了。
“我的女儿呀!我的女儿呀!”母亲喊道,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滚开,该死的吉卜赛丫头!”
斯梅拉达转眼间把那些晦气的字母捡了起来,向佳丽作了个手势,从一道门里走了出去,而人们把百合花从另一道门抬了出去。
弗比斯队长独自站在那里,不知该走哪道门,犹豫了片刻,跟着吉卜赛女郎走了。
二 一个教士和一个哲学家
小姐们刚才看到的那个站在北边钟楼顶上,聚精会神探身望着吉卜赛女郎跳舞的教士,是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
副主教在这钟楼顶上为自己设置的那间神秘小室,读者们想必没有忘记吧。(顺便提一下,我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今天从两座钟楼拔地而起的平台上面,透过朝东的方形小窗洞,可以望见内部的那一间。房间很简陋,如今光秃秃的,空空荡荡,破烂不堪,随随便便粉刷过的墙壁上,疏疏落落地装饰着几幅大教堂里面的发黄的蹩脚版画。我猜想,这个洞里现在的主人是蝙蝠和蜘蛛,因此苍蝇遭到双重的歼灭战。)
每天,太阳下山前一个小时,副主教就登上钟楼的楼梯,躲进这间小屋,有时整夜都在那里。这一天,他来到陋室的低矮小门前,从腰间荷包里掏出小钥匙,正要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忽然耳边传来了一阵手鼓和响板的声音。响声来自教堂前面的广场上。前面已经说过,这间小屋只有一扇朝向主教堂背部的窗洞。克洛德。弗罗洛连忙抽出钥匙,就来到钟楼顶上,这就是小姐们所看到的,神态阴郁的沉思。他呆在那里,神色庄严,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沉思着。整个巴黎就在他脚下,连同全城无数楼房的无数尖顶,远处环绕着的柔弱的山丘,从一座座桥下蜿蜒流过的塞纳河,街上波涛汹涌般的民众,如云朵缭绕的烟雾,似链条起伏的屋顶,以及挤压着圣母院的重重叠叠的链环。但是,在这一整座城市中,副主教只盯着地面的一点:圣母院前面的广场;在这一整片人群中,只盯着一个身影:吉卜赛女郎。
要说清楚那是什么样的目光,目光中喷射出来的火焰又是从哪儿来的,实在是一件难事。这是一种呆板的目光,却又充满着纷乱和骚动。他全身木然不动,只有不时身不由己地颤抖一下,好像一棵树被风摇动;撑在大理石栏杆上的双肘,比大理石还要僵硬;直愣愣的笑容,连整张脸都绷紧了。仿佛克洛德。弗罗洛全身都僵死了,唯有两只眼睛还活着。
吉卜赛女郎翩翩起舞着,手鼓在指尖上旋转,而且一边跳着普罗旺斯的萨拉帮德舞,一边把手鼓抛向空中。欢快,矫捷,轻盈,丝毫没有感觉到那垂直投射在她头上的那可怕目光的压力。
群众聚集在她周围。不时有个怪里怪气穿着红黄两色外衣的男子出来帮她跑个圆场,然后又回到离舞女几步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抱住山羊的头放在他的膝盖上。看上去那个男人像是吉卜赛女郎的伴侣。克洛德。弗罗洛从所站的高处向下望去,无法看清他的长相。
自从看见这个陌生人,副主教心猿意马,既要注意跳舞姑娘,还要注意那个男人,脸色越来越阴沉了。猛然他挺直身子,全身一阵哆嗦,嘟嚷道:“这个男人是谁?我从来都是看见她一个人的!”
一说完,就一头又钻到螺旋形楼梯曲曲折折的拱顶之下,冲了下楼去。在经过钟楼那道半开半闭的门前时,冷不防发现的一件事,不由的他一怔,只见卡齐莫多俯身在好似巨大百叶窗的石板屋檐的一个缺口处,也正在向广场眺望。他看得那样的入神,连他的养父走过那里都没有觉察。那只粗野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这是一种入了迷的温柔目光。克洛德情不自禁地喃喃道:“奇怪!难道他也在看那个埃及姑娘吗?”他接着往下走,刚过一会儿,心事重重的副主教就从钟楼底层的一道门走到了广场。
“吉卜赛姑娘到底怎么啦?”他混在那群被手鼓声吸引来的观众当中,问道。
“不知道。”他旁边的一个人应道。“她突然不见了,大概可能是到对面那幢房子里跳凡丹戈舞去了,是他们叫她去的。”
吉卜赛女郎刚才婀娜多姿,舞步翩翩,遮掩了地毯上的花叶图案,此时就在她跳舞的地方,在同一张地毯上,副主教看到的只有穿着红黄两色上衣的那个男子。此人为了挣上几个小钱,正在绕着圈子走圆场,只见他双肘搁在屁股上,脑袋后仰,脸孔通红,脖子伸长,牙齿咬住一把椅子,椅子上拴着向旁边一个女子借来的一只猫,猫被吓得喵喵直叫。
这个江湖艺人汗流浃背,顶着由椅子和猫构成的高高金字塔,从副主教面前走过。副主教立刻喊道:“圣母啊!皮埃尔。格兰古瓦,你在做什么?”
副主教声色俱厉,把那个可怜虫吓了一大跳,一下子连同他的金字塔都失去了平衡,椅子和猫一古脑儿的砸在观众的头上,激起一阵经久不息的嘲骂声。
要不是克洛德。弗罗洛示意他跟着走,趁混乱之机,赶紧躲进教堂里去,皮埃尔。格兰古瓦(确实是他)可就麻烦大了。猫的女主人,以及周围所有脸上被划破擦伤的观众,很可能会一齐找他算帐的。
大教堂已一片昏暗,一个人没有。正殿四周的回廊黑没洞洞的,几处小礼拜堂的灯光开始像星星一样闪烁起来了,因为拱顶越来越漆黑了。唯有大教堂正面的大圆花窗仍在夕阳的余照下,色彩斑烂,犹如一堆璀璨的宝石,在阴暗中熠熠发亮,并反射耀眼的光辉到正殿的另一端。
他俩走了几步,堂。克洛德靠在一根柱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格兰古瓦。这目光,格兰古瓦并不害怕,因为他觉得自己穿着这种小丑的服装,无意中被一个严肃的博学的人冷撞见了,真是丢人现眼。教士的这一瞥没有丝毫嘲笑和讽刺的意思,而是一本正经,心平气和,却又洞察入微。副主教先打破僵局,说:
“过来皮埃尔,许多事情得向我说说清楚。首先,将近两个月了,您连个影子也没有,现在可在街头找到您了,瞧您这一身装束真是太漂亮!半红半黄,与科德贝克的苹果无二,您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格兰古瓦可怜巴巴地答道。“这身穿着确实怪里怪气,您看我这副模样,比头戴葫芦瓢的猫还要狼狈哩。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做糟透了,等于自找苦吃,存心叫巡防捕役们把这个穿着奇装怪服的毕达哥拉斯派哲学家,抓去好好敲打肩胛骨。可是您要我如何做,我尊敬的大人?全怪我那件旧外褂,一入冬就毫不怜悯地把我抛弃了,借口说它成了破布条儿,到捡破烂的背篓里去享享清福啦。怎么办?文明总还没有发展到那种地步,像古代狄奥日内斯所主张的那样,可以赤身裸体到处走,再说,寒风冷凛,即使试图使人类迈出这新的一步,而取得成功,也不能在一月里呀!凑巧见到了这件上衣,我就拿了,这才把原来那件破旧黑外褂扔了。对我这样的一个神秘哲学家来说,破旧就不神秘了。这样一来,我就像圣惹内斯特那样穿小丑的衣裳。有什么法子呢?这是一时的落难罢了。阿波罗曾在阿德墨托斯家养过猪呢。”
“您干的好行当呀!”副主教说道。
“我的大人,坐着论道,写写诗歌,对着炉子吹火,或者从天上接受馅饼,我同意,这比带着猫顶大盾要惬意得多。所以您刚才训斥我,我确实比待在烤肉铁叉前的驴子还要笨。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大人?总得过活呀!最美的亚历山大体诗行,咀嚼起来总不如会布里奶酪来得可口哇。我曾给弗朗德勒的玛格丽特公主写了您所知道的那首精彩的赞婚诗,可是市府不给我报酬,借口说那首诗写得不好,就仿佛四个埃居就可以打发索福克列斯的一部悲剧似的。这样一来我都快饿死了,幸好我觉得自己的牙床倒挺实的,就向牙床说:‘去玩玩力气,耍耍平衡戏法,自己养活自己吧。’有一群叫化子-现在都成了我的好友-传授给我二十来种耍力气的方法,所以如今我晚上可以靠白天满头大汗耍把式挣来的面包,喂我的牙齿了。我承认,这样使用我的才智,毕竟是可悲的,人活在世上,并不是专为敲手鼓和咬椅子来过活的。可话说回来,令人尊敬的大人,光度日子是不够的,还得挣口饭吃才行。”
堂。克洛德静静听着。猛然间,他那凹陷的眼睛露出锐利。机敏的目光,可以说格兰古瓦顿时觉得这目光一直探到他灵魂深处去了。
“很好,皮埃尔您怎么现在和那个跳舞的埃及姑娘混在一起呢?”
“怎么着!”格兰古瓦说。“她是我老婆,而我则是她老公。”
教士阴森的眼睛一下子像火焰在燃烧。
“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可怜虫?”他怒气冲冲地抓住格兰古瓦的胳膊,大声喊叫地。“你居然被上帝唾弃到这个地步,对这个姑娘动手动脚?”
“凭我进天堂的份儿起誓,大人,”格兰古瓦浑身打着哆嗦,答道。“我向您发誓,我从来没有碰过这个姑娘,如果这恰恰是您所担心的。”
“那你说什么丈夫妻子呢?”教士说。
格兰古瓦赶忙把读者所知道的那些事情,奇迹宫廷的奇遇啦,摔罐子成亲啦,三言两语地讲了出来。还说,看来这门亲事还毫无结果,每天晚上,吉卜赛姑娘都像头一天新婚之夜那样避开他。最合他说:“真是有苦难言呀,都因为我晦气,讨了个贞洁圣女。”
“您这话怎么说?”副主教问道,听到这番叙述,怒气渐渐消了。
“要说清楚可相当困难呀。”诗人答道。“这是一种迷信。一个被称为埃及公爵的老强盗告诉我,我妻子是一个捡来的孩子,或者说,是个丢失的孩子,反正都是一回事。她在脖子上挂着一个护身符,听说个这护身符日后可以使她与父母重逢,但是如果这姑娘失去了贞操,护身符随即将失去他的法力。因此我们两个人都一直洁身自好。”
“那么,”克洛德接口说,脸孔越来越开朗了,“皮埃尔,您认为这个女人没有接近过任何男人?”
“堂。克洛德,您要一个男人怎么去对付迷信的事情呢?她整脑子里就装着这件事。在那些唾手可得的流浪女子中,能像修女般守身如玉的,确是少之又少。不过她有三样法宝防身:一是埃及公爵,把她置于直接保护之下;二是整个部落,人人把她尊敬得像圣母一般;三是一把小巧的匕首,从不离身,尽管司法长官三令五申禁止带凶器,这个小辣椒却总是找到能在身上隐蔽匕首的角落,有谁有这胆量敢碰她的腰身,那匕首马上就会拔出来。这真是一只野蛮的黄蜂!”
副主教并不就此罢休,接二连三向格兰古瓦盘问个没完。
依照格兰古瓦的评判,爱斯梅拉达这个靓女,温顺又迷人;俏丽,除了那种特具一格的噘嘴之外;天真烂漫,热情洋溢,对什么都不懂,却又对什么都热心;对男女之间的区别都还一无所知,甚至连在梦里也搞不懂;生就这付样子;特别喜欢跳舞,喜欢热闹,喜欢露天的活动;是一种蜜蜂似的女人,脚上长着看不见的翅膀,生活在不停的飞旋之中。这种性情是她过去一直过着漂泊的生活养成的。格兰古瓦好不容易才得知,她年幼时就已经跑遍西班牙和卡塔卢尼亚,一直到了西西里;他甚至认为,她曾经随着成群结队的茨冈人到过阿卡伊境内的阿尔及尔王国,阿卡伊一边与小小的阿尔巴尼亚和希腊接壤,而另一边濒临去君士坦丁堡的必经之路-西西里海。格兰古瓦说,阿尔及尔国王是白摩尔人的民族首领,这些流浪者都是他的臣民。有一点可以肯定是,爱斯梅拉达还很年轻时从匈牙利来到了法国。这个少女从这些地方带来零零碎碎的古怪方言。歌曲和奇异的思想,因而说起话来南腔北调,杂七杂八,有点像她身上的服装一半是巴黎式的。一半是非洲式的那样。不过,她经常来往的那些街区的民众倒很喜欢她,喜欢她快快乐乐和彬彬有礼。活泼敏捷,喜欢她的歌舞。她认为全城只有两个人恨她,一谈起这两个人就心惊肉跳:一个是罗朗塔楼的麻衣女,这个丑恶的隐修女不知对埃及女人有什么恩怨,每当这个可怜的跳舞姑娘走过那窗洞口时,就破口咒骂;另一个人是个教士,每次遇到时向她投射的目光和话语,每次都让她心里发怵。副主教听到最后这一情况,不禁心慌意乱,格兰古瓦却没有留心到,因为这个无所用心的诗人,仅用两个月的工夫就把那天晚上遇见埃及姑娘的各种各样的奇怪情况,以及副主教在这当中出现的情景,统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过,这个跳舞的小姑娘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她从不替人算命,这就免遭一般吉卜赛女人经常吃巫术官司的苦头。再则,格兰古瓦如果算不上是丈夫,起码也称得上是兄长。总之,对这种柏拉图式的婚姻,这个哲学家倒也心平气和了,到可以有个地方可以安身,有面包可以活命了。每天早上,他跟埃及姑娘一块儿,到街头帮她把观众给的小钱收起来;晚上,同她一起回到他俩的共同住处,任凭她把自己锁在单独的小房间里,他却安然入睡了。他认为,总的说来,这种生活挺温馨的,也有利于冥思默想。再有,凭良心说,这个哲学家对这位吉卜赛女郎是否迷恋到发狂的程度,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爱那只山羊,几乎不亚于爱吉卜赛女郎。这只山羊真是可爱,又聪明,又温顺,又有才情,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山羊。这类令人惊叹不已。常常导致驯养者遭受火刑的灵巧畜生,在中世纪是很常见的。这只金蹄山羊的魔法其实是些无伤大雅的把戏罢了。格兰古瓦把这些仔细把戏说给副主教听,副主教听得津津有味。通常,只要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把手鼓伸到山羊面前,就可以叫它变出想要的戏法。这都是吉卜赛女郎调教出来的,她对这类巧妙的手法具有罕见的才能,只用了两个月工夫就教会山羊用一些字母拼写出弗比斯这个词来。 “弗比斯!”教士说道,“为什么是弗比斯呢?”
“不清楚。”格兰古瓦答道。“也许是她认为具有某种神秘能量的一个词吧。她独自一人时,总是翻来复去低声就念着这个词。”
“您有把握这仅仅是个词,而不是一个人的名字吗?”克洛德用他那特有的尖锐目光盯着他,又问。
“是谁的名字?”诗人问道。
“我怎么知道呢?”教士回答。
“那正是我所想知道的,大人。这帮流浪者多多少少都有点信奉拜火教,崇拜太阳。或许弗比斯就是从那儿来的吧。”
“我可并不像您觉得那么清楚清楚,皮埃尔先生。”
“反正这与我无关。她要念‘弗比斯’就让她念去呗。有一点确实是无疑的,就是佳丽喜欢我已经差不多同喜欢她一样了。”
“这个佳丽是谁?”
“母山羊呗。”
副主教用手托着下巴,看上去已想入非非。过了一会儿,忽然猛转向格兰古瓦。
“你敢对我发誓,你真的没有碰过?”
“碰过谁?母山羊吗?”格兰古瓦反问。
“不,碰那个女人。”
“碰我的女人!我向您发誓,绝过没有碰过。”
“你不是经常单独跟她在一起吗?”
“每天晚上,整整一个钟头。”
堂。克洛德一听,眉头紧锁。
“咳!咳!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单独在一起,是绝对不会想到念主祷文的。”
“我以灵魂发誓,哪怕我念《圣母颂》。《主祷词》。《信仰上帝我们万能的父》,她对我的青睐,也不比母鸡对教堂更有兴趣呐。”
“拿你母亲的肚皮起誓,”副主教粗暴地重复道,“发誓你手指尖没有碰过这个女人。”
“我发誓,还可以拿我父亲的脑袋担保,因为这两者不止一种关系!不过,我尊敬的大人,请允许我也提个问题。”
“讲,先生。”
“这事跟您有什么关系?”
副主教苍白的脸孔毫无血色,顿时红得像少女的面颊似的。他好一会儿没作声,随后露出明显的窘态说道:
“您听着,皮埃尔。格兰古瓦先生,据我所知,您还没有被打入地狱。我关心您,并且希望您好。但是,您只要稍微接触一下那个埃及魔鬼姑娘,您就要变成撒旦的奴隶。您知道,总是肉体毁灭灵魂的。要是您亲近那个女人,那您就大祸临头!完蛋了!”
“我试过一回,”格兰古瓦搔着耳朵说道。“就在新婚那一天,结果倒被刺了一下。”
“皮埃尔先生,您居然如此厚颜无耻?”
教士的面孔随即又阴沉下来了。
“还有一回,”诗人笑咪咪地往下说道。“我上床前从她房门的锁孔里瞅了一瞅,恰好看见穿着衬衫的那个绝世佳人,光着脚丫,想必偶而把床绷蹬得直响吧。”
“滚,见鬼去吧!”教士目光凶狠,大喝一声,揪住格兰古瓦的肩膀,猛烈一推这个飘飘然的诗人,然后大步流星,一头扎进教堂最阴暗的穹窿下面去了。
三 大 钟
自从那天上午在耻辱柱受刑以后,圣母院的邻里都认为,卡齐莫多对敲钟的热情锐减了。以前,钟声时刻充耳,悠扬动听的早祷钟和晚祷钟,震天响的弥撒钟,以及抑扬顿挫的婚礼钟和洗礼钟,这一连串的钟声在空中飘荡缭绕,仿佛是入耳动心的各种各样声音织成的一幅云锦。整座古老的教堂震颤不已,响声回荡不绝,永远沉浸在欢乐的钟声里。人们时时刻刻感觉到有个别出心裁而又喜欢喧闹的精灵,正通过这一张张铜嘴在放声歌唱。如今这个精灵似乎消失了,大教堂显得闷闷不乐,宁愿哑然无声了。只有在节日和葬礼还可以听到单调的钟声,干巴巴的,索然无味,除非是礼仪的需要,否则不敲而已。凡是一座教堂都有两种响声,里面是管风琴声,在外是钟声,现在只有管风琴声了。仿佛圣母院钟楼里再也没有乐师了。其实卡齐莫多一直在钟楼里。他到底有什么心事呢?难道在耻辱柱上所蒙受的耻辱与绝望的心情至今还难以忘怀?刽子手的鞭挞声无休止地在他心灵里回响?难道这种刑罚使他悲痛欲绝,万念俱灭,甚至对大钟的钟情也泯灭了呢?或者,是大钟玛丽遇到了情敌,圣母院敲钟人另有所欢,或者爱上什么更可爱更美丽的东西而冷落了这口大钟及其十四位姐妹?
公元1482年,圣母领报节到了,正好是3月25日,礼拜二。那天,空气是那么的清,那样轻柔,卡齐莫多突然觉得对那些钟又有了几分爱意,于是爬上北边的钟楼,恰恰在这时,教堂的听差正把下面每道大门打开。那时的圣母院大门全是用十分坚硬的大块木板做成的,而且外面包着皮革,四周钉有镀金的铁钉,边框装饰着“精心设计”的雕刻。
到达塔楼顶上高大钟楼后,卡齐莫多不由得一阵心酸,摇了摇头,端详了那六口大钟一会儿,仿佛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把他与这些大钟间隔开,因而不胜悲叹。但是,他把这些钟猛力一摇,立刻感到这一群钟在他手底下摇来晃去,只是看到-因为听不见-那颤动的八度音在响亮音阶上忽上忽下,宛如一只鸟儿在枝头上跳来跳去,钟乐的精灵,那个摇动着金光闪烁的音符。拨动着颤音。琶音和密切和应的那个守护神,早已勾走了这可怜聋子的灵魂。这时,卡齐莫多又快活起来,忘记了一切,容光焕发,心花怒放。
他走来走去拍着手,从这根钟索跑到那根钟索,大声叫,指手划脚,鼓动着那六位歌手,犹如乐队指挥在激励聪明的演奏能手那样。
“奏吧,”他喊道,“奏吧,加布里埃!把你全部的声音倾注到广场上去。今天是节日呀!”-“蒂博尔,别偷懒。你慢下来啦。快,加把劲!难道你生锈了,懒东西?”-“好呀!赶快!快!最好别让人看见钟锤摆动!叫他们个个像我一样被震聋!就这样,蒂博尔,好样的!”-“吉约姆!吉约姆!你最胖,帕斯基埃最小,但帕斯基埃最洪亮。来我们打个赌:凡是听得见的人都听出它比你响亮得多了。”-“棒!真棒!我的加布里埃,响些再响些!”-“嘿!你们两只麻雀,在上面干什么呢?我没有听见你们发出那怕是一丁点儿声响。”-“那些铜嘴在该歌唱时却像在打呵欠,这是怎么回事呀?得啦,好好干活吧!这是圣母领报节,阳光真这么好好,也该有好听的钟乐才行。”“可怜的吉约姆!瞧你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可爱的胖墩!”
他全神贯注地忙于激励那几个大钟,于是这六个大钟一个比一个更起劲地跳跃着,摇摆着它们光亮的臀部,就像几头套在一起的西班牙骡子,不时在骡夫吆喝声的驱策下,喧闹着狂奔。
钟楼笔直的墙壁,在一定高度上被一片片宽大的石板瓦遮掩着。忽然,卡齐莫多无意间从石板瓦中间向下望,看到一个打扮奇异的少女来到广场上,停了下来,把一条毯子铺在地上,一只小山羊随后走过来站在毯子上,四周立刻围拢了一群观众。这一看,卡齐莫多思绪顿时变了,对音乐的满腔热情猝然凝固了,仿佛熔化的树脂被风一吹,一下子冻结起来似的。他停住了,扭身背向那些钟,在石板瓦遮檐后面蹲了下来,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那个跳舞的姑娘,目光迷惘。深情。温柔,曾经使副主教惊讶过一次的那样的目光。这会儿,那几口被遗忘的大钟顷刻都一齐哑然无声,叫那些爱听钟乐的人大失所望,他们本来站在钱币兑换所桥上,真心真意地聆听着圣母院群钟齐鸣,此时只好怏怏离去,仿佛一条狗,人家给它看的是一根骨头,扔给它的却是一块石头。
四 命 运
凑巧就在这同一个三月里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想就是29日那个礼拜六,圣厄斯塔舍纪念日,我们年轻的学生朋友磨坊的约翰。弗罗洛起床穿衣服时,发觉他裤子口袋里的钱包没有半点钱币的响声了。于是把从裤腰小口袋里掏出钱包来,说道:“可怜的钱包!怎么!连一文钱也没有啦!掷骰子。喝啤酒。玩女人,这一切残酷地把你掏光!瞧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空瘪瘪,皱巴巴,软塌塌!活像一个悍妇的乳房!塞内加老爷,西塞罗老爷,你们那些皱缩的书扔得满地都是,我倒向你们讨教讨教,虽然我比钱币兑换所的总监或比兑换所桥上的犹太人,更懂得一枚刻有王冠的金埃居值35乘11个25索尔零八德尼埃巴黎币,一枚有新月的埃居值36乘11个26索尔零六德尼埃图尔币,要是我身上连去压双六的一个小钱都没有,懂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啊!西塞罗执政官呀!这种灾难并不是可以凭委婉的说法,用‘怎样’‘但是’就能解决的!”
他愁眉苦脸地穿上衣服。在他系结鞋带时,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但他先是把想法抛开了,可是它又回来,弄得把背心都穿反了,显然他头脑里正在展开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把帽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嚷道:“算了!管它三七二十一呢!我去找哥哥。这虽然可能会挨一顿训斥,我却可以捞到一个埃居。”
主意下定,于是匆匆忙忙穿上那件缀皮上衣,捡起帽子,大有豁出一条命的架势,走出门。
他沿着竖琴街向老城走去。经过小号角街时,见那些令人赞叹不已的烤肉叉在不停转动,香气扑鼻,把他闻得直痒痒的,于是向那家庞大的烧烤店爱慕地看了一眼。正是这家烧烤店,曾经有一天使方济各会的修士卡拉塔吉罗纳好不容易发出一句感人的赞词:“确实,这烧烤店很了不起!”但是约翰没有分文可买早点,于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头钻进了小堡的城门洞,小堡是进入老城的咽喉,由几座庞大的塔楼组成巨大的双梅花形。
他甚至都来不及按照当时的习俗,走过时要向佩里内。勒克莱克那可耻的雕像扔上一块石头。这个人在查理六世时拱手把巴黎交给了英国人,由于这一罪行,他模拟像的面孔被石头砸得稀巴烂,满身污泥,在竖琴街和比西街交角处赎罪三百年了,好像就是被钉在永恒的耻辱柱上一样。
穿过小桥,大步流星走过新圣日芮维埃芙街,磨坊的约翰来到了圣母院门前。他又踌躇起来,绕着灰大人的塑像磨蹭了一会,焦急不安地连声说道:“训斥是肯定的,埃居可就玄了!”
刚好有个听差从修道院走出来,他拦住问:“若札的副主教大人在什么地方?”
“我想他在钟楼上那间密室里。”听差答道,“不过,我劝您最好别去打扰他,除非您是教皇,或是国王陛下那样了不起的人物派来的。”
约翰一听,高兴得拍了一下手,说:“活见鬼!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可以看一看那间赫赫有名的巫窟!”
这么一想,主意已打屋,毅然决然地闯入那道小黑门,沿着通往钟楼顶层的圣吉尔螺旋楼梯向上爬,同时自言自语:“就要看到啦!圣母娘娘呀!这间小屋,我尊敬的哥哥视若珍宝,把它隐藏起来,想必是挺奇怪的玩意儿!据说他在密室里生火做地狱般的饭菜,用烈火燃煮点金石。万能的上帝呀!在我眼里,点金点只不过是块石子,我才不在乎呢!与其要世界上最大的点金石,我倒可在他炉灶上能够找到一盘复活节的猪油炒鸡蛋!”
爬到柱廊,他停下来喘了一口气,连叫“见鬼”,用几百万辆车子来都装不完,把那走不到尽头的楼梯骂得狗血喷头,随后从北钟楼那道如今禁止公众通行的小门接着往上走。走过钟笼不久,面前是一根从侧面加固的小柱子和一扇低矮的尖拱小门,迎面则是一孔开在螺旋楼梯内壁的枪眼,它正好可以监视门上那把偌大的铁锁和那道坚固的铁框。今天谁要是好奇,想去看一看这道小门,可以从那些刻在乌黑墙壁上的白字依稀辨认出来:“我崇敬科拉利。1829。于雨题。”“题”这个字是原文所有的。
“喔唷!”学生说,“大概就是这儿了。”
钥匙就插在锁孔里,门虚掩着。他蹑手蹑脚地轻轻推开门,从门缝里伸进头去。
那位被称做绘画大师中的莎士比亚的伦勃朗,读者不会没有翻阅过他那精美的画册吧!在许许多多美妙的画中,特别有一幅铜版腐蚀画,据猜测,画的是博学多才的浮士德,让人看了不由自主地惊叹不已。画面上是一间阴暗的小屋,当中有一张桌子,桌上摆满许多丑陋不堪的东西,比如骷髅啦,蒸馏瓶啦,地球仪啦,罗盘啦,象形文字的牛皮纸啦。那位学者站在桌前,身穿肥大的长袍,头戴毛皮帽子,帽子直扣到眉毛处。只能看见他的上半身。他从宽大的安乐椅上半抬起身子,两只紧握着的拳头撑在桌子上,好奇而又惶恐万分地凝视着一个由神奇字母组成的巨大光圈,这光圈在屋底的墙上,就像太阳的光谱在阴暗的房间里,闪耀着光芒。这个魔幻的太阳看起来好像在颤抖,并用其神秘的光辉照耀着整间幽暗的密室。这很恐怖,也真美丽。
约翰放大胆子把脑袋伸进那道门缝,映入眼帘的景象与浮士德的密室十分相像,也是一间阴沉沉。几乎没有一点亮光的陋室,有一把大扶手椅和一大桌子,无数罗盘,无数蒸馏瓶,无数吊在天花板上的动物骨骼,一个滚在地上的地球仪,乱七八糟的药水瓶,里面颤动着金叶片的短颈大口瓶,放在古怪离奇涂满图像和文字上的羊皮纸上的死人头盖骨,还有一大摞手稿,随便让羊皮纸的脆角边完全翘开。总之,全是科学的各种各样垃圾,而且在这堆乌七八糟的东西上面,到处是灰尘和蜘蛛网,只是没有发光的字母形成的光圈,也没那位出神的博学之士,像兀鹫望着太阳那样,凝视着那烈火熊熊的幻景。
但是,密室并非无人。安乐椅上坐着俯身在桌子上的一个男子,他背朝着约翰,来人只看到他的肩膀和后脑勺,但用不着费力,一眼就能认出这个秃头来,出于本性,这脑袋永远一成不变地留着剃光的圆顶,仿佛通过这种外表的象征,执意要表明副主教那不可抗拒的神职感召。
约翰就这样认出他哥哥来。由于他是轻轻推开门的,堂。克洛德丝毫没有觉察到他。好奇心十足的学生就乘机把密室不慌不忙地仔细察看了一番。窗洞下,在椅子左边,有一只大火炉,是他起先没有注意到的。从窗洞口射进来的日光,得先穿过一张圆形的蜘蛛网;它像一扇精巧的花格子窗,饶有情趣地嵌在尖拱形的窗洞之中;网的正中端坐着那个建筑师,一动也不动,就像是抽纱花边轮盘的轴心。火炉上零乱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玻璃蒸馏瓶,粗陶小瓶子,装炭的长颈瓶。约翰发现这儿连一口锅也没有,不禁大失所望,心想:“这套厨房用具,真是新鲜呀!”
火炉里也没有火,甚至看上去好久没有生过火了。在那一大堆炼金器皿间,约翰发现一个玻璃面罩,大概是副主教炼制某种危险物质时用来防护面孔的。面罩丢在角落里,落满灰尘,在盖板上有铜刻的铭文:呼吸就是希望。
还有其他许多题铭,按照炼金术士的风尚,大部分都写在墙上,有的用墨水写,有的用金属尖器刻。而且字体混杂,有希伯来字母,哥特字母希腊字母和罗马字母,这些铭文胡乱涂写,互相掩盖,新的盖住旧的,彼此交错,如荆棘丛乱蓬蓬的枝杈,又似混战中横七竖八的长矛。这确实是集人间一切梦幻。一切哲学。一切智慧的大杂烩,其中偶尔有一个铭文比其余的高出一筹,闪耀着光辉,好似长矛林立在的一面旗帜。大多数是一句拉丁文或希腊文的简短格言,这在中世纪都是写得非常精彩的:源自何时?来自何方?-人自是怪物。-星辰,住所,名字,神意。-大书,大祸。-大胆求知。-骄傲寓于意志等等。有时只有一个词,表面看毫无意义:淫秽,这可能是痛苦地影射修道院的生活制度;有时是一句简单的教士戒律箴言,是用正规的六音步诗句写成的:上帝是统治者,世人是统治者。也还有些希伯来魔术书的零乱字句,约翰对希腊文懂得很少,对希伯来文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所有字句都任意加上星星。人像或动物图形。三角符号,相互交错,这更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使字迹的那面墙壁被这间密室涂满,看上去活像猴子用蘸满墨汁的笔乱涂瞎画的一张纸。
此外,无人照管这整间密室的,破烂不堪;从用具的残缺状况就可想而知,密室的主人由于有其他心事,早已无心于自己的实验了。
此时,密室的主人正伏案在看一大本有古怪插图的书稿,似乎由于某种念头不断侵袭他的沉思,显得心慌意乱。至少约翰这样认为,因为他像梦想家那样,边做梦边时断时续发出沉思的呓语,只听见他高声嚷嚷:“对,玛努是这么说的,佐罗阿斯特是这样训导的,日生于火,月生于日。火乃宇宙之魂。其基本原子川流不息,不断倾注于世界。它们川流不息,不断倾注于世界。它们在空中交会点就是光;在地上的交会点就是金……。光和金,同一种东西,都是火的状态……。是同一物质也有可见与可触之分,流态与固态之分,如同水蒸汽与冰之分那样,如此而已……。这并非梦幻,而是大自然的普遍规律……。可是,怎样才能从科学中分离出这普遍规律的奥秘呢?什么!照在我手上的光,是金子!这些同样的原子,依某种规律膨胀开来,只要按照另一种法则把这些原子凝聚起来就行了!……怎么做才行呢?……有人曾设想把阳光埋藏在地下……。阿维罗埃斯,不错,是阿维罗埃斯……。阿维罗埃斯曾在科尔迪大清真寺古兰圣殿左边第一根柱子下面埋下了一道阳光,但是只能在八千年后才可以打开地穴,看一看试验是否成功。”
“活见鬼!”约翰在一旁说道,“为一个埃居,等老半天了!”
“有些人却认为,”副主教依然想入非非,“倒不如用天狼星的光做试验更好些。但是要得到天狼星的纯光谈何容易,因为别的星光和它混杂在一起。弗拉梅尔认为,用地上的火做试验要方便得多……。弗拉梅尔!真是生来注定的好名字!弗拉梅尔,意思就是火焰!……对,是火,就是如此……。钻石寓于煤,黄金寓于火……。但怎样提取呢?马吉斯特里认为,有些女人的名字有着无比温馨。无比神秘的一种魅力,只要试验时念出来就行了……。看一看玛努是怎么说的:‘女人受尊敬的地方,神明满怀喜悦;女人受歧视的地方,祈祷上帝也徒劳。女人的嘴总是纯洁的,是流水,是阳光。女人的名字应该是讨人喜欢的。异想天开的。温馨的;结尾应该是长元音,读起来就像念祝圣词一样。’……对,先哲说得极是;事实上,玛丽亚。索菲亚。爱斯梅拉,主都如此……。真该死真该死!老是纠缠着这种念头!”
说到这里,狠狠地把书合了起来。
他摸摸额头,似乎要把不停纠缠着他的那个念头走。接着,从桌子上拿起来一枚钉子和一把小铁锤,锤柄上离奇古怪地画着魔符般的文字。
“长期以来,”他苦笑着说。“我的试验又接连不断地失败了!那个固执的想法老缠着我,像烙铁烙在我的脑子里一样。我连卡西奥多鲁斯的秘密都没法发现,他那盏灯不用灯芯。不用油就能点燃。这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放屁!”约翰暗自说道。
“所以,”教士接着说。“只要脑子稍微开点窍,就能叫一个人懦弱而疯狂!咳!让克洛德。佩芮尔取笑我吧,她片刻都没能把尼古拉。弗拉梅尔的注意力从他追求的伟大事业中引开!怎么!我手里握的是泽希埃莱的魔锤!这个可怕的犹太教法师,在他密室的深处,正用这锤子敲打这根铁钉,每锤一下,哪怕在万里之外,也能将他所诅咒的仇人完全沉入土里。就连法兰西国王,一天晚上冒冒失失撞了一下这个魔法师的大门,立即在巴黎街上陷入地里,直到膝盖深……。这事发生还不到三百年呢……。怎么!我也有钉子和铁锤,可这些工具在我手中并不比刃具工匠手里的木槌更有威力……。最最重要是要找到泽希埃莱锤打钉子时念的咒语。”
“废话!”约翰心想。
“得啦,试试看吧!”副主教兴奋地说。“要是成功,钉头就会冒出蓝色的火光……。埃芒-埃当!……埃芒-埃当!错了……。西日阿尼!西日阿尼!……让这钉子给随便哪个名叫弗比斯的家伙挖掘坟墓吧!……该死!老是同一个念头,没完没了!”
说完,怒气冲冲地把铁锤一扔,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倒伏在桌上,因为高大的椅背挡住了,约翰看不见他。过了好一会儿,只看到他搁在一本书上的一只抽搐而攥紧的拳头。突然,堂。克洛德站起来,拿起一只圆规,悄悄地在墙上刻下大写的希腊词:‘AN’ ARKH。
“他疯了!”约翰想,“把它写成拉丁文,不是更省事吗!不是每个人都懂希腊文。”
副主教走过来坐在椅子上,把头搁在双手上,像个发高烧的病人,头晕极了。
学子诧异地盯着哥哥。他,心胸坦荡,观察人世只凭纯粹的自然法则,强烈的情感凭着自己的爱好随意流淌,清晨都充分挖好一条条新沟渠,因此心中激情的湖泊总是干涸的。像他这样的一个人,自然无法理解:人欲的海洋一旦出口被堵住,将会怎样以雷霆万钧之势汹涌翻腾,将会怎样沉积,怎样泛滥,怎样膨胀,怎样叫人撕心裂肺,怎样迸发为内心的哭泣和暗暗的抽搐,一直到冲垮堤岸,毁坏河床。克洛德。弗罗洛那一向严厉冷峻的外表,那道貌岸然和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面孔,蒙骗了约翰。这个生性快活的学子,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在埃特纳火山白雪覆盖的山巅下,竟会有沸腾的。狂执的。深沉的岩浆。
我们不知道他是否这时也突然萌发这些想法。可是,无论他怎么没头脑,还是明白自己看到了本不应该看见的事情,无意中发现了他哥哥的灵魂深处的秘密,也明白不应当让克洛德觉察到他在场。于是看见副主教又回到原先那种木然的状态中,就把头悄悄缩了回来,故意留在门外走了几步,弄出声响,好像有人刚刚到,在向屋里的人通报似的。
“进来!”副主教从密室里高声喊道,“我正等着您呢,故意把钥匙留在锁孔里。进来,雅克大人。”
学子大着胆子走了进去。在这样的地方来了这样一个客人,这叫副主教感到十分尴尬,不由得在椅子上打了一个寒噤,说:“怎么!是你,约翰?”
“反正都是同一个J字母开头的。”学子涨红着脸,厚着脸皮,轻轻地答道。
堂。克洛德又板起了面孔。
“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的哥呀,”学子答腔,竭力装出一副既得体,又可怜又谦恭的样子,带着天真无邪的神情,手里转动着帽子,“我是来向您请求……”
“什么?”
“一点我迫切需要的教诲。”约翰不敢大声再说下去:“还有一点我更急需的钱。”这后半句突然顿住,没有说出来。
“先生,我可对您很不高兴。”副主教的语气很冷淡。
“唉!”学子叹了一口气。
堂。克洛德把坐椅转了四分之一圈,目不转睛地盯着约翰,说:“见到您可真高兴!”
这是一句十分可怕的开场白,约翰准备一顿挨狠狠训斥。
“约翰,每天都有人向我来告你的状。那次打架,你用棍子把一个叫阿贝尔。德。拉蒙尚的小子爵打得鼻青脸肿,那是怎么回事?……”
“噢!”约翰说,“小事一桩!是小侍从这个坏小子寻开心,骑着马在烂泥里猛跑,溅了同学们一身泥!”
“你把那个叫马伊埃。法尔热的袍子撕破了,又是怎么回事?”副主教继续说。“那人诉苦说:长袍都撕破了。”
“唔,呸!只不过是蒙泰居的蹩脚小斗篷罢了!”
“诉状上明明说是长袍,而不是小斗篷,你究竟懂不懂拉丁文?”
约翰一声不吭。
“是呀!”教士摇摇头,接着说。“现在文科的学习竟到了这个地步!拉丁语几乎听不到,叙利亚语无人知晓,希腊语那样叫人厌烦,甚至连最博学的人碰到一个希腊字就跳过不念,也不以无知,反倒说:这是个希腊字,念不来。”
听到这儿,学生毅然抬起头,说:“兄长大人,请您允许我用最纯正的法语,把墙上那个希腊字解释给您听。”
“哪一个字?”
“‘AN’ARKH。”
副主教黄颧骨上顿时泛起淡淡的红晕,好象火山内部激烈的震动渲泄出来的一缕云烟。学生几乎没有觉察到。
“那敢情好,约翰。”兄长勉强振作起精神,结结巴巴一说道。“这字什么意思?”
“命运。”
堂。克洛德的脸色一下子刷白,而学生却则漫不经心地往下说:
“还有下面那个希腊字,看得出来出自同一个人的手,意思是淫秽。您看我还懂得希腊文吧。”
副主教缄默不语,这一堂希腊文课令他困惑不解。小约翰像一个从小被娇惯坏了的孩子,样样灵精,看出这正是大胆提出要求的大好时机,便装出柔声细语,说道:
“我的好哥哥呀,难道您真的恨我,才摆出恶狠狠的样子给我看,只是因为我跟人打架闹着玩玩,狠狠掴了谁几记耳光,踢了谁几下屁股,教训了一下那些什么毛头小伙子,什么臭小子?-您瞧,克洛德好哥哥,我的拉丁文挺不错的吧。”
但是,这种假惺惺的亲热劲,丝毫也没有对严厉的大哥产生惯常的那种作用。地狱的守门犬克伯罗斯不吃蜜糕,副主教额上的皱纹一点也没有舒展开。
“你到底想干什么?”副主教干巴巴地问。
“好,实说吧!我要钱。”约翰勇敢地回答。
一听到这毫不为难的表白,副主教马上换了一副面孔,显出老子教训儿子的表情。
“约翰先生,您知道,我们在蒂尔夏普的采邑,年贡和21所房屋的租金都算在内,每年总共是巴黎币39利弗尔11索尔6德尼埃。这比帕克莱兄弟那时候多了一半,但还是不够呀。”
“我需要钱。”约翰不以为然地说道。
“您知道宗教裁判官已经裁决,我们那21所房屋从属于主教的整个采邑,要赎回这种隶属关系,就得向尊敬的主教偿付两个镀金的银马克,价值两个巴黎利弗尔。然而,这两个马克,我还没凑齐哩。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需要钱。”约翰第三次重复道。
“你要钱干什么?”
听到这一问,约翰眼睛里掠过一线希望的曙光,于是又装出温顺和讨好的肉麻样子。
“啊,亲爱的克洛德哥哥,我朝您要钱绝无歹意。并不是想用您的钱装模作样到酒馆去出一下风头,也不是想骑着骏马,披锦缎的马,带着仆人到巴黎大街上去招摇过市。不是的,哥呀,是为了做件顶好的好事。”
“什么好事?”克洛德感到有点意外,问道。
“我有两个朋友想给圣母升天会一个可怜寡妇的孩子买点穿着用品。这是一件善事,得花三个弗罗林,我也想出一份。”
“你的两个朋友名字?”
“皮埃尔。拉索默尔和巴底斯蒂。克罗克瓦松。”
“唔!”副主教说。“这些名字可真是跟行善很相称呀,就仿佛在教堂主坛上安了一门射石炮。”
显然,约翰挑选了糟糕透了的两个名字,可是发觉得太迟了。
“再说,”克洛德接着说,“什么样的孩子穿着用品要花三个弗罗林?还是给圣母升天会一个寡妇的孩子买的?我倒想要问一下,从什么时候起,圣母升天的寡妇们会有裹着襁褓的婴儿呢?”
约翰再一次打破尴尬的局面,说:“得啦,不错!我要钱是为了今晚到爱情谷去看伊莎博。蒂埃丽,好了吗?”
“不要脸的坏蛋!”教士立即喊叫起来。
“淫秽。”约翰答道。
学生也许是调皮,借用了密室墙上的这个词,然而却对教士产生了一种奇特的作用。但见他咬着嘴唇,气得面红耳赤。
“你给我滚,我在等人。”他对约翰说道。
学生试图再做一次努力:“克洛德哥哥,至少给我一个小钱吃饭吧。”
“格拉田教令学得怎么样啦?”堂。克洛德问。
“本子丢了。”
“那拉丁人文科学学得怎么样?”
“奥拉蒂乌斯的书本被人偷了。”
“那亚里士多德学得怎么样?”
“说真的!哥呀,有个教堂神甫说过,任何时代的异端邪说都以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为渊源的,这神甫究竟是谁呢?见鬼去吧,亚里士多德!我才不愿意让他的形而上学来破坏我的宗教信仰。”
“年青人,”副主教接着说,“在国王最后一次进城时,有一个侍从贵族叫菲利浦。德。科米纳的,马披上绣着他的一句格言,不妨劝您好好想一想:不劳动者不得食。”
学生半天不作声,脸有愠色,用手指搔搔耳朵,眼睛盯着地上。猛然间,他急转身向着克洛德,其敏捷不亚于猴子。
“这么说,好哥哥,您连给我一个巴黎索尔,去面包铺买块面包皮钱都不肯给?”
“不劳动者不得食。”
副主教毫不留情,约翰听了他这句回答,双手捂住头,像女人哭泣的一样,带着绝望的表情嚷叫:“Oτoτoτoτoτoi!”
“这是什么意思,先生?”克洛德听到怪叫声,不由一愣,问道。
学生刚用拳头揉过眼睛,看起来像哭红了似的,一听到克洛德的问话,厚着脸皮抬头望他,答道:“嗯,什么!这是希腊语呀!是埃斯库罗斯的抑扬格诗句,表示悲痛欲绝。”
说到这儿,随即纵声哈哈大笑,笑得那样滑稽,那厉害,副主教也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其实这都怪克洛德自己,为什么过去那样娇惯这孩子呢?
“哦!克洛德好哥哥,我的靴底都破得吐舌头了,世上还有比这更加悲惨的厚底靴吗?”
副主教一下子又恢复了原先的粗声厉色:“新靴子会给你送去,钱分文不给。”
“哥呀,只要给几个小钱!”约翰苦苦哀求,“我一定好好用功,把格拉田教令背诵出来,一定好好信奉上帝,一定争取成为品学兼优的毕达哥拉斯。不过,给我一文小钱,行行好吧!饥饿张着大口,就在这儿,在我眼前,又深,又脏,又臭,连鞑靼人或是僧侣的鼻子都望尘莫及,难道您就忍心看我被饥饿吞噬掉?”
堂。克洛德晃了晃满是皱纹的脑袋,又说:“不劳者……”
约翰没等他说完就嚷:
“算了,见鬼去吧!欢乐万岁!我要去打架,去打碎酒坛,去喝洒,去找娘们!”
说着,把帽子往墙上一扔,把手指头扳得像响板那样响。
副主教脸色十分阴沉,瞟了他一眼。
“约翰,你没有一点灵魂。”
“要是这样,接照伊壁鸠鲁的说法,我缺的是由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所形成的莫名其妙的玩意儿。”
“约翰,应当认真想一想改过才行。”
“这个嘛,”学生叫道,同时看看他哥哥,又瞧瞧炉子上面的蒸馏瓶,“怪不得这里的一切都是荒唐的,各种想法和瓶瓶罐罐!”
“约翰,您正站在滑溜溜的斜坡上,您知道会滑到哪去吗?”
“滑到酒馆去。”约翰答道。
“酒馆是通向耻辱柱的。”
“这只是一只像别的灯笼那样的灯笼,狄奥日内斯可以找到要找的人,如果打着这只灯笼的话。”
“耻辱柱通向绞刑架。”
“绞刑架只是一架天平,一端是整个大地,一端是人。能做那个人,那可太好了。”
“绞刑架通往地狱。”
“地狱是团大火。”
“约翰呀约翰,你的下场会很惨的。”
“开场倒是不错的。”
这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别作声!”副主教边说边把一根手指按在嘴上。“雅克大人来了。听着,约翰,”他又低声添了一句。“你在这里看到和听到的,千万别说出去。快躲到这个火炉下面去,一点也别出声。”
学生蜷缩在火炉下面,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好吧,克洛德哥哥,给我一个弗罗林,我就不出声。”
“住口!我答应你就是了。”
“要马上给。”
“拿去吧!”副主教气呼呼地把钱包扔给他。约翰又钻到炉底下,房门正好这时推开了。
五 两个黑衣人
来人身穿黑袍,神情阴沉。我们的朋友约翰(不出所料,他蜷缩在角落里尽量设法能随意看清和听到密室里的一切动静),他第一眼注意到的是来人的衣着面容十分寒碜,而脸上却略带几分温柔,不过那是好似猫或判官一样假惺惺的温柔,一种虚情假意,叫人肉麻的温柔。这个人头发花白,皱纹满脸,年近六十,眼睛巴拉巴拉直眨,大手,白眉,垂唇,。约翰一看,来人不过如此,就是说,大概是一个医生或是一位法官,而且此人鼻子离嘴巴老远,表明愚不可及。接着,约翰又缩回他的洞里了,心想这样狼狈不堪地蜷缩着,与这样一个丑恶的人作伴,何时才是终点,不禁暗自伤心。
对这个来客,副主教连站起来一下都没有,只是做了个手势,叫他在门边一只板凳上坐下,好一会儿都一声不吭,看上去像依然沉浸在冥思苦想之中,然后才用几分恩主的口气对他说:“日安,雅克大人。”
“您好,大人!”黑衣人连忙回答。
一个称呼雅克大人。另一个意味深长地称呼大人,两种称呼虽然都是同一个大人,可是意思却有着天壤之别,就像称“阁下”的显赫人物与称“先生”的凡夫俗子,主人与下人那样的区别。
副主教又沉默了一会儿,雅克大人小心翼翼,不敢打扰他,然后才继续说:“喂,搞成了没有?”
“唉!我的大人!”对方苦笑着答道,“我不停地鼓风。灰也挺多的。就是一星半点金子也没有。”
堂。克洛德不耐烦地摆摆手:“我说的不是这码事,雅克。夏尔莫吕大人,我问的是您承办的那件巫师案子。审计院的那膳食总管,您不是叫他马克。塞内纳吗?他有没有招供行妖作祟?拷问达到了目的没有?”
“唉,没有。”雅克大人答道,脸上始终带着忧伤的微笑。"我们并没有得到那种快慰。这个人实在是一块顽石,就是把他押到猪市去活活煮死,他也不会招一个字的。不过,我们会不惜采取一切手段,逼他把一切真相交待出来。他现在已经四肢残缺不全了。我们采用了各种酷刑,正如那个喜剧小丑老普洛图斯所说的:
面对着刺棒。利刃。钉死。枷锁。
暴力。锁链。绞索。脚镣。颈枷。
但一点作用也没有。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真拿他无计可施。"
“他屋子里没搜到什么新名堂来?”
“当然搜到了。”雅克大人答道,一边掏着裤袋。“搜出二张羊皮纸。上面写了些字,我们一窍不通。刑事状师菲利浦。勒利埃先生倒懂得一点希伯来文,是他在承办布鲁塞尔康代斯坦街犹太人案件中学来了。”
说着,雅克大人把羊皮纸慢慢打开。副主教立刻说:“拿来。”然后往文卷上瞥了一眼,嚷道:“纯粹是妖术,雅克大人!埃芒-埃当!这是那帮吸血鬼赴巫魔夜会时喊叫的暗语。由己,同己,在己!这是命令把地狱魔鬼再拘锁起来的口令。哈嘶,吧嘶,吗嘶!这是医术,专治狂犬咬伤的一个药方。雅克大人呀!您是圣上宗教法庭检察官,单凭这张羊皮纸就十恶不赦。”
“我们还要拷问那个家伙。还有这个……”雅克大人又在衣袋里掏来掏去,“也是在马克。塞内纳家里搜到的。”
这是只罐子,与堂。克洛德火炉上那些瓶瓶罐罐没有什么两样。副主教一看,便说:“啊!一只炼金用的坩锅。”
“我向您说实话吧,”雅克大人带着怯生生的傻笑说道:“我曾在火炉上试过,但比我自己的那只顶用。”
副主教仔细打量起这只罐子来。“这坩锅上刻着什么东西?噢嘘!噢嘘!驱赶跳蚤的咒语!这个马克。塞内纳真是大草包!我确信,您用这玩意儿想炼出金子,真是痴人作梦!夏天放在您的床龛里还差不多”
“我们显然是搞错了。”国王代诉人说道。“我刚才上来之前,研究了一下楼下的门廊;大人能否肯定,靠主宫医院那边的大门真的象征着一本打开的物理书吗?圣母院底层那七尊裸体雕像中,那尊脚后跟长着翅膀的是墨尔库里吗?”
“没错。”教士答道,“这是意大利博学之人奥古斯丁。尼福说的,他拜过一个大胡子魔鬼为师,因此无所不知。不过,我们该下去了,我会根据上面的意思解释给您听。”
“谢谢,我的大人。”夏尔莫吕一躬到地,说道,“对啦,我差点忘记了!请问,我什么时候把那个小妖精抓起来?”
“哪个小妖精?”
“就是大人知道的那个不顾教廷禁令,每天到广场上来跳舞的吉卜赛小妞!她不有一只鬼魂附体的母山羊,长着魔鬼似的两个犄角,会认字,会写字,会算术,计算得就像毕卡特里那么精。单凭这只山羊,就能把全部流浪的波希米亚人都绞死。起诉状都已经准备好了,要办马上就能办,瞧吧!我敢打赌,这个跳舞姑娘可真是个美人儿,那双漂亮的黑眼睛天下无二!真是两颗光彩夺目的埃及宝石!何时动手?”
副主教脸色煞白。
“我会告诉您的。”他结结巴巴,声音含混不清。随后用劲说道:“管您的马克。塞内纳就行了。”
“请大人放心。”夏尔莫吕微笑着答道,"我回去马上叫人把他绑到皮床上去。可是这家伙是个魔鬼,连皮埃拉。托特吕都打累了,他的手比我的还粗。如那位爱说俏皮话的普洛图所说的:
把你光着身子绑起来,倒吊一称,足有百把镑重。
得用绞盘倒吊他起来拷问!那是我们最妙的办法,非叫他尝尝苦头不可。"
堂。克洛德神情阴郁,看上去心不在焉。忽然掉头对夏尔莫吕说:
“皮埃拉大人……雅克大人,我的意思是说,管您的马克。塞内纳就得了!”
“是,是,堂。克洛德。可怜的家伙!他早该像穆莫尔吃点苦头。亏他想得出,去参加巫魔夜会!身为审计院的一个膳食总管,应当知道查理曼的文献,不是吸血鬼,就是害人精!对于那个小妞儿,大家叫她爱斯梅拉达,我恭候大人的吩咐。啊!等会儿走过门廊时,请您也给我讲一讲教堂入口处那个平雕的园丁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播种者!……嘿!大人,您究竟在想什么呢?”
堂。克洛德只顾想自己的心事,并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夏尔莫吕顺着克洛德的视线望去,发现他直勾勾地盯着窗洞口的一张大蜘蛛网。恰好就在这时,一只正在寻觅三月阳光的苍蝇,晕头转向,一头撞上蜘蛛网给粘住了。蜘蛛网一振动,那只大蜘蛛顿时冲出它在网中央的斗室,猛扑向苍蝇,用两只前触角折苍蝇成两段,又把丑恶的吻管刺进苍蝇的脑袋。国王的教廷检察官不由说道:“可怜的苍蝇!”并伸出手来要去救它。副主教一看,如突然惊醒,浑身剧烈痉挛,一把紧紧攥住他的胳膊,说:
“雅克大人,让命运去作主吧!”
教廷检察官回过头来,惊愕不已。他觉得胳膊好像被铁钳夹住一样。教士眼睛直勾勾的,惶恐不安,闪闪发光,一直盯着那对可怕的苍蝇和蜘蛛。
“啊!是的,”教士继续说着,声音仿佛从他腑脏里发出来似的,“这就是万物的象征。苍蝇刚出生不久,快活得很,飞来飞去;它寻找春天,寻找广阔的天地,寻找自由;哦!是的,可是命中注定,偏偏撞到了那扇花格窗,蜘蛛扑了出来,那丑恶的蜘蛛!可怜的舞女!命运注定该死的可怜苍蝇!雅克大人,随它去吧!这就是命!……唉!克洛德,你就是蜘蛛,克洛德,你也是苍蝇!……你飞向科学,飞向光明,飞向太阳,一心一意只想飞奔广阔的天地,飞奔向永恒真理,可是,当你扑向那扇光彩夺目的窗洞,扑向光明。聪慧和科学的另一个世界,盲目的苍蝇呀,荒唐的饱学之士,你竟然没有看见在光明与你之间,命运早已张挂了一张细薄的蛛网,而你却狂热地一头扑上去,可怜的疯子,现在你拼命挣扎,头也破了,翅膀也断了,被命运的铁钳夹住了!……雅克大人!雅克大人!一切都让命运去安排吧!”
“我向您保证,我绝不去碰它。”夏尔莫吕答道,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但是,请您放开我的胳膊,大人,求求您了!您的手简直就象一把铁钳。”
副主教根本没有听见,仍然望着窗口说:“噢!荒唐!你可真是异想天开,想用你的小苍蝇翅膀,把那张可怕的蜘蛛网撞破,以为可以飞抵光明。唉!你哪里想到,前面稍远处还隔着一扇玻璃窗,这道透明的障碍物,这堵比黄铜还坚硬的水晶墙,把所有的哲学和真理分隔开,你怎么能跨越过去呢?啊,科学的真理!无数哲人从遥远的地方飞来,结果碰得头破血流!多少五花八门的体系撞到这扇永恒的玻璃窗,都和苍蝇似地嗡嗡作响!”
他突然止住了。最后这些想法,不知不觉使他又想起了科学,看上去他冷静了。雅克。夏尔莫吕向他问道:“喂,我的大人呀,您什么时候来帮我炼金子呢?我怎么老是炼不出来呢?”副主教听到这一问话,完全回到现实中来了。
副主教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雅克大人,读一读米歇尔。普谢吕所著的《能的对话与鬼的法术》吧。我们所做的并不是完全无罪的。”
“轻点,大人!这我也料到了。”夏尔莫吕说道,“不过,当你仅仅是国王的教廷检察官,年俸只三十图尔埃居,不搞点炼金术怎么行呢!我们还是小声点好。”
就在这时,从炉底下传出一种吃东西的咀嚼声,夏尔莫吕本来就心神不定,一听这声音越发紧张了,问道:
“什么声音?”
原来是学子躲在炉底下觉得非常难受,也感到非常无聊,东摸西找,总算找到了一块老面包皮和一块发霉的奶酪,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嚼起来,权当一种安慰和一顿早餐。他饿极了,嚼得特别响,而且每吃一口,咀嚼声都非常清脆响亮,引起了检察官的警觉和惊恐。
“那是我的一只猫,在下面吃耗子,正饱餐一顿呢。”副主教赶忙说道。
夏尔莫吕听他这么解释,就心安了。
“其实,大人,”他卑恭地笑着说,“所有的哲学家都有心爱的小动物。您是知道塞尔维乌斯这句话的:当然,无处不存在精灵”。
这时,堂。克洛德担心约翰再耍什么新花招出来,于是提醒这位可敬的弟子说,他们还得到门廊去一起研究几个雕像呢,两人走出了密室,学子如释重负,“喔唷”了一声,松了一大口气。因为他正在发愁,深怕膝盖顶着下巴,会磨出老茧来。
六 户外咒骂可能导致的后果
“赞美主啊!”约翰从洞里爬出来叫嚷道,“两只猫头鹰总算走了。噢嘘!噢嘘!哈嘶!吧嘶!吗嘶!跳蚤!疯狗!魔鬼!他俩的谈话真把我烦死了!我的头简直就像钟楼敲钟似的,嗡嗡作响。还有那发霉的奶酪!快!赶紧下楼去带上大哥的钱袋,拿所有的钱统统去换酒喝。”
他用深情而赞赏的目光,向宝贝钱袋里瞥了一眼,又拉了拉身上的衣裳,擦了擦皮靴,掸了掸沾满炉灰的袖子,打着唿哨,跳起来转了一圈后,仔细瞧了瞧密室里还有什么可拿的,顺手从火炉上捡起一颗像是护身符的彩色玻璃珠子,好作为珠宝拿去送给伊莎博。蒂埃丽,最后才把门推开。他哥哥出于最后一次宽容,开着门,而他出于最后一次恶作剧,也让门开着就走了,就像一只鸟儿,欢蹦乱跳,沿着螺旋楼梯直冲下去。
在黑暗的楼梯上,他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嘟嘟哝哝,退到一边去了。他猜想一定是卡齐莫多,不禁觉得挺可笑的,因此再沿着楼梯往下走时,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到了广场还笑个不停。
一回到地面,跺了跺脚,喊道:“啊!巴黎的石板路真好,令人尊敬!这该死的楼梯,连雅各天梯上的天使也会爬得喘不过气来!我真是鬼迷心窍,怎么会想起钻到那高插云霄的石头螺旋楼梯里去,只是为了去吃长了毛的奶酪,到窗洞孔张望一下巴黎的钟楼!”
他走了几步,瞥见堂。克洛德和雅克。夏尔莫吕两只猫头鹰正在观赏门廊上的一座雕像,于是踮起脚尖走到他们跟前,只听见副主教悄声对夏尔莫吕说:“是巴黎的吉约姆叫人用这块镶着金边的天青石来雕刻约伯像的。之所以把约伯雕刻在这块点金石上,是因为这块点金石必须经受考验和磨难,才能臻于完善。恰似雷蒙。吕勒所说:用特殊形式加以保存,灵魂才能得救。”
“反正对我都一样,拿着钱袋的是我。”约翰心想道。
这时他听见背后有个人扯着响亮的大嗓门,连声破口大骂:“上帝的血!上帝的肚皮!假正经的上帝!上帝的肉体!他妈的教皇!别西卜的肚脐!长角和天杀的!”
“十拿九稳,只能是我的朋友弗比斯队长!”约翰嚷了起来。
副主教此时正向国王的检察官津津有味地解释说,那条龙的尾巴藏在一个浴池里,于是浴池立刻升起青烟,出现一个像国王的脑袋,正说着,突然听到弗比斯这个名字,不由打了个寒噤,骤然顿住,这叫夏尔莫吕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副主教转过身去一眼看见了他的弟弟约翰站在贡德洛利埃宅第门口,正同一个魁梧的军官攀谈。
那正是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先生,背靠着未婚妻家的墙角,正像个异教徒似的在那里骂街。
“是您呀,弗比斯队长!”约翰拉起他的手说道,“您可骂得真带劲呀。”
“长角和天杀的!”队长答了一句。
“您自己才是真正长角和天杀的!”学生回敬了一句。
“得啦,可爱的队长,谁惹您了,干吗这样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呢?”
“对不起,哥们。”弗比斯摆着他的手答道,“脱了缰的马,一下子停不住呀。刚才破口大骂,正像骑着马在狂奔喽。我刚从那帮假正经的女人那里出来,每次出来,胸总是堵得慌,塞满骂人的话儿,得吐出来才痛快,要不,就会活活憋死,简直肚皮和雷劈的!”
“那您想不想去喝两杯?”学生问道。
队长听到这话儿,顿时平静了下来。
“那敢情好,可是我身无分文。”
“我有!”
“得啦!拿出来给我瞧瞧?”
约翰神气活现,直截了当地把钱袋掏出来放在队长的眼皮底下。正在这时,副主教把夏尔莫吕丢在一边,随他去惊讶得呆若木鸡,也尾随到他们身边,在几步外停了下来,仔细观察他们两个人的一举一动,而他俩却因全神贯注地看着那钱袋,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
弗比斯叫嚷了起来:“约翰,一只钱袋在您口袋里,这简直就是月亮映在一桶水里,看得见,摸不着,只不过是影子罢了。不信,我们打赌,里面装的准是石子!”
约翰冷冷地答道:“那您就瞧瞧我钱包里装的这些石子吧!”
话音一落,二话没说,就把钱袋往旁边界碑上一倒,那副神气俨如一个赴汤蹈火救国的罗马人。
“真正的上帝呀!”弗比斯嘟哝道。“这么多盾币。小银币。大银币。每两个一个合图尔币的铜钱。巴黎德尼埃。真正的鹰钱!真叫人眼花缭乱!”
约翰仍然一副神气十足和无动于衷的样子。有几个小钱滚落到泥浆里去了,队长兴冲冲地弯下身去捡,约翰连忙阻止他说:“呸,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
弗比斯算了算钱,郑重其事地回头对约翰说道:
“您知道吗,约翰,一共是二十三个巴黎索尔!您昨夜到割嘴街抢了谁的钱啦?”
约翰一头鬈曲金发,把脑袋往后一昂,轻蔑地半眯起眼睛,说:“因为人家有个当副主教的傻蛋哥哥呗!”
“上帝的角呵!”弗比斯叫了一声,“你这个神气十足的家伙!”
“喝酒去吧。”约翰说道。
“去哪里?夏娃苹果酒店吗?”弗比斯问。
“不,队长,去老科学酒家。老科学-老太婆锯壶把。这是个字谜。我就喜欢这个。”
“呸,什么字谜,约翰!夏娃苹果的酒好,门边还有个向阳的葡萄架,每次在那儿我都喝得十分过瘾的。”
“那好,就去找夏娃和她的苹果吧!”学生说道。然后挽起弗比斯的手臂又说:“好了,亲爱的队长,您刚才说到割嘴街,这太难听了,现在人们不那么野蛮了,管它叫割喉街。”
于是两个难兄难弟向夏娃苹果酒家走去。他们先捡起了钱,副主教紧紧地尾随着他俩,这些都是无须交代的。
副主教跟着他们,神色阴沉而慌乱。自从他上次同格兰古瓦谈话以后,是不是弗比斯这个该死的名字就一直同他全部的思想混杂在一起的缘故?他自己也不清楚,但是,毕竟是一个弗比斯,单凭这魔术般的名字就足以使副主教悄悄地跟随这一对无牵无挂的伙伴,惶恐不安,全神贯注地偷听他们的谈话,仔细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何况,要听他们所说的一切,真是再容易不过了,因为他们嗓门那么大,叫过往行人一大半听见他们的知心话儿,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感到怎么难堪。他们谈论决斗啦,妓女啦,喝酒啦,放荡啦。
走到一条街的拐弯处,他们听到从附近岔路口传来一阵巴斯克手鼓的响声。然后堂。克洛德听见军官对学生说:
“天杀的!赶快快走。”
“为什么,弗比斯?”
“我害怕被那个吉卜赛姑娘看见了。”
“哪个吉卜赛姑娘?”
“就是牵一只山羊的那个小妞。”
“爱斯梅拉达?”
“正是,约翰。我老是记不住她那个鬼名字。快走,否则,她会认出我来的,我不想这姑娘在街上跟我搭讪。”
“你认识她吗,弗比斯?”
听到这几,副主教看见弗比斯揶揄一笑,欠身贴近约翰的耳朵,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弗比斯哈哈大笑,洋洋得意,摇了摇头。
“此话当真?”约翰说。
“以我的灵魂打赌!”弗比斯说。
“今晚?”
“你有把握她会来吗?”
“这还用着问,难道您疯了不成,约翰?这种事儿有值得怀疑的?”
“弗比斯队长,您艳福不浅呀!”
这些谈话,副主教全听在耳朵里,把他气得咬牙切齿,浑身直打哆嗦。因此他不得不停了一会,像个醉汉似地靠着一块界石,然后又紧随着那对大活宝。
等到赶上时,他们已换了话题,只听见他们扯着喉咙,没命地正唱着一支古老歌谣的迭句:
菜市场小摊的孩子,
生来像小牛被吊死。
七 野 僧
夏娃苹果是一家驰名的酒馆,座落在行会旗手街与大学城环形街的交角处。这是底楼的一间大厅,相当宽敞,却很低矮,正中央有一根漆成黄色的大木柱支撑着拱顶。大厅里摆满了桌子,墙上挂着发亮的锡酒壶。经常座无虚席,坐满酒徒和妓女,临街足有一排玻璃窗,门旁有一排葡萄架,门上方有一块哗啦直响的铁皮,用彩笔画着一只苹果和一个女人,经过日晒雨淋,已经锈迹斑斑,它安插在一根铁扦上,随风转动。这种朝街的风标,就是酒店的招牌。
夜幕渐渐降临了,街口一片昏暗。酒馆灯火通明,从远远地方望去,好象黑暗中一家打铁铺子。透过窗上的破玻璃,可以听见酒杯声,咒骂声,吃骂声,吵架声。大厅里热气腾腾,铺面的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轻雾,可以看见厅里上百张密密麻麻。模糊不清的面孔,不时发出一阵哄笑声。那些有事在身的行人,从喧闹的玻璃窗前走过去,连瞅都不瞅一眼。唯独不时有个把衣衫褴褛的男娃,踮起脚尖,头伸到窗台上,向着酒馆里面嘲骂,嚷着当时流行的取笑酒鬼的顺口溜:“酒鬼,酒鬼,酒鬼,掉进河里做水鬼!”
可是,有个人却怡然自若,在这声音嘈杂的酒馆门前踱来踱去,不停地向里张望,并且一步也不离开,就像一个哨兵不能离开岗哨似的。他披着斗篷,一直遮到鼻子。这件斗篷是他刚刚从夏娃苹果酒家附近的旧衣店买来的,大概为了防御三月晚间的寒气,说不准为了掩饰身上的服装。这个人不时了下来,站在拉着铅丝网的那张模糊不清的玻璃窗前,侧耳倾听,凝目注视,还轻轻跺着脚。
酒店的门终于开了,他左等右等,似乎就是等这件事。从酒店走出来两个酒徒,快活的脸上映着门里透出的光线,脸色红得发紫。披斗篷的汉子连忙轻轻一闪,躲进街对面的一个门廊里,监视着他俩的动静。
“长角的和天杀的!”有个酒徒说道,“快敲七点了,我约会的时间到了。”
“听我说,”这个酒徒的伙伴接着说,舌头有点转僵,“我不住在屁话街,住在屁话街的是卑鄙小人;我住在约翰-白面包街……。您要是说谎了,那您就比独角兽还更头上长角喽……人人都知道,只要一次敢骑上大狗熊的人,永远什么都不忙,可是瞧您吃东西挑剔的那副嘴脸,就像主宫医院的圣雅各像。”
“约翰好友,您已经喝醉了。”另一位说。
约翰踉踉跄跄,答道:“您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弗比斯,反正柏拉图的侧面像只猎犬,是被证实了的。”
读者肯定已经认出卫队长和学生这一对志趣相投的朋友了吧。躲在暗处窥探他俩的那个人,似乎也认出他们来了,于是慢步跟随在他们后面。学生走起路来东扭西歪,曲曲折折,卫队长也跟着东蹭西颠,不过卫队长酒量大,头脑一直十分清醒。披斗篷的人留心细听,从他们津津有味的交谈中听到了下面这些话:
“笨蛋!您走直点好不好,先生!您知道,我该走了。都已经快七点了。我同一个女人有约了。”
“那就别管我,您!我看见星星和火苗。你就跟唐马尔丹城堡一样,笑开了花啦!”
“凭我奶奶的疣子发誓,约翰,您这是起劲过了头,满口胡说八道……。对啦,约翰,您真的没剩一点钱吗?”
“校董大人,没错,小屠宰场。”
“约翰,我的好人儿约翰!您知道嘛,我约好那个小妞在圣米歇尔桥头幽会,我只能把她带到桥头那个法露黛尔老太婆家里去,得付房钱呐。这个长着白胡子的老娼妇不肯让我赊账的。约翰,行行好吧!神甫一整钱袋的钱,我们都喝得精光了吗?您连一个小钱也不剩了吗?”
“想到曾痛痛快快地花钱,度过了那几个钟头的好时光,那美滋滋的味道,比得上一种真正的喷香的餐桌佐料。”
“妈的肚皮和肠子!别放屁了,告诉我,鬼约翰,您是不是还剩点钱?快拿出来,要不,我就要搜身了,哪怕您像约伯害麻疯,像恺撒生疥癣!”
“先生,加利亚什街一头通向玻璃坊街,另一头通向织布坊街。”
“没错,我的约翰好朋友,我可怜的伙伴,加利亚什街,对,很对。可是,看在老天爷的面上,醒一醒吧,我只要一个巴黎索尔,但就可以消磨七个钟头啦。”
"别再老唱轮舞曲了,听我唱这一段:
等到老鼠吃猫的时候,
国王将成为阿拉斯君主;
当辽阔无边的大海,
在圣约翰节冻成冰,
人们便会看到阿拉斯人,
从冰上纷纷离开家园。
“那好,你这大逆不道的学子,让你妈的肠子把你勒死才好呢!”弗比斯叫嚷起来,并用劲把醉醺醺的学子一推,学子就势一滑,撞在墙上,浑身软绵绵地倒在菲利浦—奥古斯特的石板大路上了。酒徒们总怀有兄弟般的同情心,弗比斯多少还有一点这种怜悯心,便用脚把他推到一旁,让他靠在穷人的枕头上,那是上帝在巴黎每个街角给穷人准备的,有钱人贬称为垃圾堆。卫队长把约翰的脑袋枕在一堆白菜根的斜面上,约翰立刻呼噜呼噜打起鼾来,好比在哼着一支男低音的美妙曲子。不过,卫队长余怒未消,冲着沉睡的神学院学子说:“活该,让魔鬼的大车经过时把你捡走才好咧!”一说完,径自走了。
披斗篷的人一直跟踪着他,这时走过来在酣卧的学子跟前,停了片刻,好像犹豫不决,心烦意乱;随后一声长叹,也走开了,继续跟踪卫队长去了。
我们也像他们那样,让约翰在美丽星星的和霭目光下酣睡吧,请看官跟我们一道,也去跟踪他们两个人吧。
弗比斯卫队长走到了拱门圣安德烈街时,发现有人在跟踪他。偶然一回头,看见有个影子在他后面沿墙爬行。他停,影子也停;他走,影子也走。他对此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暗自想道:“去他妈的!反正我没有钱。”
到了奥顿学堂门前,他突然歇住。想当初,他就是在这所学堂开始他所谓的修业的。他仍保留昔日淘气学子的捣蛋习惯,每次从这学堂的门前经过,总要把大门右边皮埃尔。贝尔特朗红衣主教的塑像侮辱一番,这种侮辱就像奥拉斯的讽刺诗《从前无花果树砍断了》中普里阿普满腹辛酸所抱怨的那样。他干起这种事劲头十足,结果塑像的题词“中高卢人主教”几乎被他砸得全看不见了。这一回,他像入学那样又停在塑像跟前,街上此时空无一人。正当他有气无力地迎风再结裤带时,看见那个影子慢慢向他走过来,脚步那样缓慢,卫队长可以看清这个人影披着斗篷,头戴帽子。这人影一挨近他身旁,陡然停住,一动不动,比贝尔特朗红衣主教的塑像还僵直。可是,这个人影的两只眼睛却定定地盯着弗比斯,目光朦胧,俨如夜间猫眼的瞳孔射出来的那种光。
卫队长生性胆大,又长剑在手,并没有把个小偷放在眼里。然而,看见这尊行走的塑像,这个化成石头般的人,不由心里发怵,手脚冰凉。当时到处流传,说有个野僧夜间在巴黎街头四处游荡,闹得满城风雨,此时此刻,有关野僧的许多莫名其妙的传闻,乱七八糟地全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吓得魂不附体,呆立了片刻。最后打破沉默,勉强地笑了起来。
“先生,您要是像我所想的,是个贼,那就好比鹭鸶啄核桃壳,您白费劲。我是个破落户子弟,亲爱的朋友。到旁边去打主意吧,这所学校的小礼拜堂里倒有真正做木十字架的上等木料,全是镶银的。”
那个人影从斗篷里伸出手来,像鹰爪似地重重一把抓住弗比斯的胳膊,同时开口说:“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
“怎么,活见鬼啦!”弗比斯说道。“您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仅知道您的名字,而且还知道今晚您有个约会。”斗篷人接着说,他的声音像从坟墓里发出来似的。
“不错。”弗比斯应道,目瞪口呆。
“是七点钟。”
“就在一刻钟以后。”
“在法露黛尔家里。”
“一点不差。”
“是圣米歇尔桥头那个娼妇。”
“是圣米歇尔大天使,像经文所说的。”
“大逆不道的东西!”那鬼影嘀咕道。“跟一个女人幽会吗?”
“我承认。”
“她叫什么名字?”
“爱斯梅拉达。”弗比斯轻松地应道,又逐渐恢复了他那种满不在乎的模样。
一听到这个名字,那人影的铁爪狠狠地晃了一下弗比斯的胳膊。
“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你撒谎!”
弗比斯赫然发怒,脸孔涨得通红,往后猛然一跃,挣脱了抓住他胳膊的铁钳,神气凛然,手按剑把,而斗篷人面对着这样的狂怒,依然神色阴沉,巍然不动。这种情景谁要是看了,定会毛骨悚然。这真有点像唐。璜与石像的生死搏斗。
“基督和撒旦呀!”卫队长叫道。“很少有人胆敢冲着姓夏尔莫吕的这样大放厥词!料你不敢再说一遍!”
“你撒谎!”影子冷冷地说道。
卫队长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什么野僧啦,鬼魂啦,乌七八糟的迷信啦,顷刻间全抛到九霄云外,他眼里只看到一个家伙,心里只想到一个所受的侮辱。
“好啊!有种!”他怒不可遏,连声音都哽住似的,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一下子拔出剑来,气得浑身直发抖,就如同恐惧时发抖那样,接着含糊不清地说道:“来!就在这儿!马上!呸!看剑!看剑!让血洒石板路吧!”
然而,对方却没动弹,看到对手摆开架势,准备好冲刺,便说:“弗比斯队长,别忘了您的约会。”他说这话时,由于心中的苦楚,声调微微颤抖。
像弗比斯这样性情暴躁的人,宛如滚开的奶油汤,一滴凉水就可以立刻止沸。听到一句这么简单的话儿,卫队长立即放下手中寒光闪闪的长剑。
“队长,”那个人又说。“明天,后天,一个月或者十年之后,您随时可以找我决斗的,我随时准备割断您的咽喉;不过现在您还是先去赴约吧。”
“没错,”弗比斯说,好像给自己设法找个下台的台阶。“一是决斗,一是姑娘,这倒是在一次约会中难得碰到的两件畅快的事情。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两兼,顾了一头就得错过另一头呢!”
一说完,把剑再插入剑鞘。“快赴您的约会去吧!”陌生人又说。
“先生,您这样有礼貌,我十分感谢。的确,明天有的是时间,够我们拼个你死我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把亚当老头子的这身臭皮囊切成碎块。我感谢您让我再快活一刻钟。本来我指望把您撂倒在阴沟里,还来得及赶去同美人幽会,特别是这种幽会让女人略等一等,倒是显得很神气的。不过,您这个人看起来是个男子汉,那就把这场决斗推迟到明天更稳当些。我就赴约去了,定在七点钟,您是知道的。”说到这里,他搔了搔耳朵,再接着往下说:“啊!他妈的!我倒忘了!我一分钱也没有,没法付那破房钱,那个死老婆子非得要先付房钱不可。她才不相信我呢。”
“拿去付房租吧。”
弗比斯感觉到陌生人冰凉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枚大钱币,他忍不住收下这钱,并且握住那人的手。
“上帝啊!”他叫了起来。“您真是个好孩子!”
“但有个条件,”那个人说。“您得向我证明,是我说错了,而您说的是真话。这就要您把我藏在某个角落里,让我亲自看看那个女人,是否她果真就是您提到名字的那一个。”
“唔!我才不在乎哩。”弗比斯应道。“我们要的是圣玛尔特那个房间,旁边有个狗窝,您可以躲在里面随便看个够。”
“那就走吧。”影子又说。
“尊便。”卫队长说道。“我不知道您是不是魔鬼老爷本人。不过,今晚我们就交个朋友吧,明天我所有的债跟您一起算清,包括钱和剑!”
他俩随即快步往前走。不一会儿,听见河水的汩汩声,他们知道已来到当时挤满房子的圣米歇尔桥上了。弗比斯对同伴说:“我先带您进屋去,然后再去找我的小美人,约好她在小堡附近等我。”
那个人没有答腔。自从两个人并肩一起同行,他就一言不发。弗比斯在一家房子的矮门前停下,狠狠捶门。一线亮光随即从门缝里透了出来,只听见一个牙齿漏风的声音问道:“谁呀?”卫队长应道:“上帝身体!上帝脑袋!上帝肚皮!”门立即开了,只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盏老油灯,人抖抖索索,灯也抖抖索索。老太婆弯腰曲背,一身破旧衣裳,脑袋摇来晃去,两个小眼窝,头上裹着一块破布,手上。脸上。脖子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皱纹;两片嘴唇瘪了进去直陷到牙龈下面,嘴巴周围尽是一撮撮的白毛,看上去就像猫的胡须似的。屋内残破不堪,如同老太婆一样衰败。白垩的墙壁,天花板上发黑的椽条,拆掉的壁炉,每个角落挂满蜘蛛网,屋子正中摆着好几张缺腿断脚的桌子和板凳,一个肮脏的孩子在煤灰里玩耍,屋底有座楼梯-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张木梯子-通向天花板上一个翻板活门。一钻入这兽穴,弗比斯的那位神秘伙伴就把斗篷一直拉到眼睛底下,而弗比斯一边像撒拉逊人那样骂个不停,一边像可敬的雷尼埃所说的那样,让一枚埃居闪耀着太阳般的光辉,说道:“要圣玛尔特房间。”
老太婆顿时把他看成大老爷,紧紧拽住那枚金币,放它进抽屉里。这枚金币就是披黑斗篷的人刚才塞给弗比斯的。老太婆刚一转身,那个在煤灰里玩耍的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男孩,敏捷地走近抽屉,拿起金币,并在原处放下了一片刚从柴禾上扯下来的枯叶。
老太婆向两位称为先生的人打了手势,叫他们跟着她,自己先爬上梯子。随她上了楼,把灯放在一口大箱上。弗比斯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便打开一道门,里面是一间阴暗的陋室,对伙伴说道:“亲爱的,请进吧。”披斗篷的人二话没说,就走了进去。门一下子又关上了。他听见弗比斯从外面把门闩上,然后同老婆子一起下楼去了。灯光也被吹灭了。
八 临河窗子的用处
克洛德。弗罗洛(我们设想,读者比弗比斯聪明,早在这整个历险中已经看出,那野僧不是别人,而是副主教),他在那间被弗比斯反闩上门的昏暗陋室里摸索了好一阵子。这是建筑师在盖房子时,偶或在屋顶与矮栏墙的连结处留下的一个隐蔽角落。恰似弗比斯其妙无比所叫的那样,这狗窝的纵剖面呈三角形,没有窗户,也没有透光的天窗,屋顶倾斜,人在里面都无法站直身子。克洛德只好蹲在尘灰和被他踩得粉碎的灰泥残片里。他的头滚烫,双手在身边周围到处摸,无意间在地上摸到一片破玻璃,赶紧把它贴在脑门上,顿感凉意,人也稍微舒服了一些。
此时,副主教的阴暗心灵里在想些什么?只有他和上帝才知道。
不知他内心里,究竟按照什么样的宿命的秩序,来安排爱斯梅拉达。弗比斯。雅克。夏尔莫吕。他那身副主教法衣。他爱之至深却被他抛弃在泥淖中的弟弟,也许还有他来到法露黛尔家里而受到连累的名声,总而言之,他如何安排所有这些形象,这些奇遇呢?这我可说不来,不过这些念头在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那倒是肯定无疑的。
他等了一刻钟,似乎觉得苍老了一百岁。忽然,听见木梯子的木板轧轧响,有人上来了。梯口盖板被推开了,一道亮光照了进来。狗窝那扇蛀痕斑斑的门上有一道相当宽的裂缝,他把脸贴了上去,这样就能看清隔壁房间里的动静了。猫脸老太婆先从活板门钻了出来,手里提着灯;接着是弗比斯,捋着小胡子,随后上来了第三个人,身影楚楚动人,风姿标致,正是爱斯梅拉达。克洛德一看见她从地下冒出来,好象看见光辉耀眼的显圣一般,情不自禁地浑身直打哆嗦,眼前一片云雾弥漫,心剧烈地扑通扑通直跳,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都听不见了。
等到他清醒过来,房间里只剩下了弗比斯和爱斯梅拉达,两个人坐在那只大木箱上,旁边放着那盏灯。灯光下两张青春焕发的面孔和陋室深处一张蹩脚的床,在副主教眼里显得格外刺目。
床边有一扇窗子,窗上的玻璃就像骤雨打过的蜘蛛网那样七零八落,透过残破的铅丝网,可以望见一角天穹,以及天边浮现在鸭绒般柔软云端上的落月。
那个少女羞答答,直愣愣,喘吁吁。长长的睫毛搭拉下来,遮盖在绯红的脸颊上。而那个年青军官,神采飞扬。她不敢抬头看他,只是机械地用一种傻得可爱的动作,用手指尖在板凳上胡乱划来划去,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不见她的脚,小山羊蹲坐在她的脚上面。
卫队长打扮得特别潇洒,衣领和袖口上都缀着金银穗束,这在当时是十分漂亮的。
堂。克洛德的热血在沸腾,太阳穴嗡嗡作响,想听清楚他俩在说此什么,可不是轻而易举的,要费好大的劲儿。
(谈情说爱是相当乏味的,嘴上我爱你老是说个没完。如果不加点某种装饰音,在毫不相干的人听来,这句歌词枯燥得很,腻味得很。不过,克洛德并不是毫不相干的旁听者。)
“啊!”少女说道,眼睛仍然没有抬起,“别瞧不起我,弗比斯大人。我如此做,我觉得很不正派。”
“瞧不起您,漂亮的小姐,怎么会呢!”军官回答着,那表情又巴结又骄傲又高雅,“瞧不起您,上帝呀!这从何说起呢?”
“因为我跟着您来到了这里。”
“说到这个嘛,我的美人,我们还想不到一块去。瞧不起您是不应该的,可恨您却倒是理所当然的。”
少女惊恐地瞧了他一眼:“恨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因为您老是推三阻四,便逼我百般苦求您。”
“唉!”她说道,“那是因为许了个愿,要是不恪守……我就再也找不到我的父母……护身符就不灵啦……。不过,这有什么了不起呢?我现在还要父母做什么?”
她这样说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水汪汪,含情脉脉,喜盈盈直勾勾地盯着卫队长。
“鬼才懂得您说些什么!”弗比斯叫了起来。
爱斯梅拉达沉默了片刻,然后眼角流出一滴泪珠儿,嘴里吐出一声叹息,说道:“啊!大人,我爱您。”
少女的身上有着一种纯洁的芳香,一种贞淑的魅力,弗比斯在她身旁多少感到有些不自在,可听到这句话儿,胆大顿时大了,心荡神驰,说:“您爱我!”并伸出胳膊一下子搂住埃及少女的腰身。他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
教士一看,用手指尖试了试藏在胸前的一那把匕首的尖锋。
“弗比斯,”吉卜赛女郎轻轻地推开队长紧搂着她腰身的那双手,继续说。“您心好,慷慨,英俊。您救了我的命,我只不过是一个流落在波希米亚的可怜孩子。在很久以前我曾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军官来搭救我。这就是说还没有认识您以前,我就梦见您了,我的弗比斯。我梦到的那个军官,跟您一模一样,也穿着一身漂亮的军服,也长得相貌堂堂英俊潇洒,也带着一把剑。您叫弗比斯,这个名字很好,我喜欢您的名字,喜欢您的剑。把您的剑抽出来给我看看,弗比斯!”
“真孩子气!”队长说,笑咪咪地拔出剑来。埃及少女看看剑把,瞧瞧剑身,好奇得实在十分可爱,仔细瞄着剑柄上队长姓名头个字母的缩写图案,深情地吻着剑说:“这真是一位勇士的佩剑,我爱我的队长。”
弗比斯又一次抓住机会,趁她低头看剑,在她秀丽的脖子上吻了一下,少女猛一下抬起头来,脸羞得像樱桃那样透红。教士在黑暗中牙齿咬得咯咯响。
“弗比斯,”埃及少女接着说,“您听我说。您走一走吧,让我看一看您魁梧的身材,听一听您马刺的响声。您多么英俊呀!”
卫队长为了讨得的欢心,立刻站起身,踌躇满志,满是笑容,带着责备的口吻说:“您可真是孩子!……啊,对啦,宝贝,您见过我穿礼服吗?”
“唉!我没有。”她答。
“那才叫漂亮呐!”
弗比斯走过来又坐在她身边,比刚才更挨近她。
“听着,亲爱的……”
埃及少女伸出秀丽的小手,在弗比斯的嘴巴上轻轻地拍了几下,那一副孩子气真是又痴情,又文雅,又快活,一边说:“不,不,我不听。您爱我吗?我要您亲口对我说,您是不是爱我?”
“是不是爱您,这还说嘛,我的天使!”弗比斯半跪着嚷道,“我的身体,我的血液,我的灵魂,一切都属于你,一切都为了你。我爱你,从来只爱你一人。”
这些话,卫队长在许许多多类似的场合说过成千上万遍了,因此一口气便滔滔不绝全倒了出来,连一丁点儿差错都没有。听到这种情意缠绵的表白,埃及少女抬头望了望肮脏的天花板,好象那就是天穹,目光中充满着天使般的幸福神情。她喃喃道:“哦!要是现在死去那真是死得其时呀!”弗比斯觉得现在正好可以再偷吻她一下,这叫可真躲在角落里的可怜副主教心如刀割。
“死!”卫队长这情郎叫了起来。“您说什么呀,美丽的天使!现在正是该好好活着的时候,否则,朱庇特就是一个捣蛋鬼!这样甜蜜的好事刚开头就死去!他妈的,开什么玩笑!……不应该死……听我说,亲爱的西米拉……对不起……爱斯梅拉达……不过,您的名字真是怪得出奇,简直是撒拉逊人的名字,我老是记不住,就像冷不防碰到荆棘丛,一下子把我拦住了。”
“天啊!”可怜的少女说道。“我原以为这个名字很奇特,很漂亮!可是既然您不喜欢,那我就改名叫戈通好啦。”
“啊!犯不着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难过了,标致的小娘子!这是个名字,我应该叫惯它的。等我记住了,也就顺当啦。听我说,亲爱的西米拉,我爱您爱得入迷,我真心诚意地爱您,这真是天赐良缘。我知道有个小娘子会被活活气死的。”
少女顿生嫉妒,打断他的话问道:“那是谁?”
“这跟咱们有什么相干?”弗比斯说道,“您爱我吗?”
“啊!……”她答道。
“算啦!不用再说了。我是多么爱您,您看好啦。要是我不能够使您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就叫大鬼内普图努力斯海王用钢叉把我叉死。我们会在某个地方有一座漂亮的小房子,我要叫我的弓箭队在您的窗前列队操演。他们个个全骑着马,压根儿就不把米尼翁的弓箭手们放在眼里。还有长矛手。短铳手。长铳手。我要带您去吕利谷库看巴黎人眼中的那些巨怪。那才好看哩。八万顶头盔,甲胄和锁子胸甲。三万套白鞍辔,六十七面各行业的旗子;大理寺。审计院。将军司库。铸币贡赋司的旗子;总而言之,是魔鬼一整套銮驾!我还要到王宫去看狮子,全是凶猛的野兽。女人个个都喜欢看这些。”
少女早已沉浸在幸福的想象当中,随着他说话的声音想入非非,但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哦!您会幸福的!”队长继续说道,同时悄悄地解开埃及少女的腰带。
“您这是做什么呀?”她急速问道,这种作法把她从想入非非中一下子拉了回来。
“没什么。”弗比斯答道,“我只是说,等以后您跟我在一起时,应当把这身街头卖艺的轻佻打扮全改掉。”
“那得等我同你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弗比斯!”少女满怀深情地说道。她又沉思不语了。
见她柔情似水,队长色胆壮大,一把搂住她的腰,她并没有抗拒,接着动手解开这可怜少女紧身上衣的带子,瑟瑟作响,接着一使劲,把她的奶罩扯掉。直喘粗气的教士顿时看见了吉卜赛女郎赤裸的秀肩从轻纱衣裙中露出来,浑圆,赤褐,宛如从天边云雾中升起的明月。
少女任随弗比斯摆弄,似乎没有察觉。胆大妄为的队长大眼里闪烁着亮光。
她突然转向弗比斯,无限爱恋之情溢于言表,含情脉脉地说:“弗比斯,教我学你的宗教吧。”
“我的宗教!”队长哈哈大笑,叫了起来,“我,把我的宗教传授给您!长角的和天杀的!您要我的宗教有啥屁用?”
“为了我们结婚呗。”她说道。
队长脸上的表情又惊讶,又轻蔑,又满不在乎,又淫荡。他说:“呸!结什么婚?”
吉卜赛女郎顿时脸色煞白,满脸哀愁,脑袋耷拉在胸前。
“我漂亮的心上人呀,”弗比斯温柔地说,“那种荒唐事儿有什么意思呢?结婚有什么!不上教士的店铺去疙疙瘩瘩念点拉丁经文,难道就不能倾心相爱吗?”
弗比斯一边用最甜蜜最缠绵的声音这样说着,一边挪动着身子紧挨着埃及少女,一双温存的手又放在原来的位置上,紧搂着少女的纤纤细腰,眼睛越来越亮,这一切表明弗比斯先生显然就要到了这样一个时刻:连朱比特自己也干出那么多蠢事来,而好心的荷马不得不召来一片云替他遮羞。
这一切堂。克洛德全看在眼里。门板是用桶板做的,全都腐烂了,板与板之间裂缝很宽,他那目光透过裂缝一览无余。这个教士皮肤棕褐,肩膀宽阔,在此之前一直被迫过着修道院禁欲生活,在这里眼见深夜里男女欢爱的情景,不由得浑身颤抖,热血沸腾。这俊俏的少女,衣衫零乱,委身于那个欲火中烧的青年,把他看得血管中流动的仿佛是熔化的铅水。他心潮澎湃,冲动异常,带着争风吃醋的一股劲,目光直钻到少女了那一枚枚被解开的别针底下。谁要是此时看见这个倒霉虫那张贴在蛀痕斑斑门板上的面孔,准以为看见一头猛虎正从笼子里注视着豺狼吞吃羚羊。他的瞳孔闪闪发亮,恰似穿过门缝的一道烛光。
突然见弗比斯一下子扯掉埃及少女的乳罩,可怜的孩子本来依旧脸色苍白,想入非非,这下子好象一惊,清醒过来了,猛然从的军官的怀抱中挣脱开去,看了一眼自己裸露的胸脯和肩膀,羞得满脸通红,神色慌乱,吓得都说不出话来。连忙伸出两只玉臂交叉在胸前,遮住自己的乳房。要不是她脸蛋通红,那么,看见她这样静静呆立着,还以为是一尊贞洁淑女的雕像哩。她依然眼睛低垂着。
然而,经队长这么一扯,她挂在脖子上的那个神秘的护身符立刻露了出来。他问道:“这是什么?”他用这个借口,想再次接近刚才被他吓跑的美人。
“别碰!”她急速答道,“那是我的保护神,它会保佑我找到亲人,如果我还配得上的话。啊,队长先生,放开我吧!我的母亲!我可怜的母亲!我的母亲!你在哪里?快来救救我呀!求求您,弗比斯先生!请您把胸罩还给我吧!”
弗比斯向后一退,冷冷地说:“小姐!我看得出来,您一点也不爱我。”
“什么!”这可怜孩子叫了起来,同时扑过去勾住队长的脖子,叫他坐在她身旁。“我不爱你,弗比斯!你胡说些什么?你坏死了!占有我吧,把一切都给你!你爱怎么就怎么吧!我是你的。护身符算得了什么!我母亲又算得了什么!既然我爱你,你就是我的母亲!弗比斯,我心爱的弗比斯,你看得见我吗?是我,你就看一看吧。是那个你不愿嫌弃的小姑娘,她来了,亲自找你来了。我的生命,我的灵魂,我的肉体,我整个的人,所有的一切全属于你,我的队长。唉,不结婚!我们不结婚就不结婚,既然你觉得讨厌。再说,我是什么人,我呀?一个从阴沟里出来的可怜的女孩子,而你,我的弗比斯,你是侍从贵族。想得真是美!一个街头跳舞的女子嫁一个军官!我真是发疯了。不,弗比斯,不,我情愿做你的情妇,你的玩物,供你寻欢作乐,只要你愿意。我是永远属于你的,我就是为你而生的。遭白眼,被污辱,受糟蹋,那算得了什么,只要被你爱!我将成为世上最幸福最快活的女人。等到我年老珠黄了,弗比斯,等到我配不上再爱你了,请允许我再接着服侍你。让别的女人给你刺绣绶带,而我-你的奴婢,让我来照料你,让我给你擦亮马刺,刷净你的披褂,掸净你的马靴。弗比斯,你会对我这样怜悯的,是不是?在这以前,那就先占有我吧!弗比斯,一切全属于你了,只要你爱我!我们埃及女人,我们需要的只是这个:空气和爱情!”
她说着,双臂勾住军官的脖子,用恳求的目光从下往上打量着他,泪眼汪汪,却露出美丽的笑容。她那娇嫩雪白的胸脯摩擦着军官的粗呢上装和粗糙的刺绣。她漂亮的身体半裸,在军官的膝盖上扭动着。卫队长如痴似醉,把他火热的嘴唇紧贴在埃及少女漂亮的肩膀上。而少女仰着头,眼神迷乱,望着天花板,在军官的亲吻下,全身都战栗不已。
突然间,她看见弗比斯头顶上方出现另一个脑袋,面色灰白。铁青,不断抽搐,魔鬼般的目光闪闪烁烁。这张面孔旁边有只手,手执一把匕首。这是教士的脸和手。原来他破门扑到这里来了。弗比斯没法看见。在这骇人的鬼影的恐吓下,少女一下子怔住了,手脚冰凉,叫不出声来,这情景正象一只鸽子猛抬头,冷不防发现老雕瞪圆着眼,正在窥视着鸽窝。
她连一声也喊不出来,眼睁睁看着那把匕首往弗比斯身上猛扎下去,再拔出来,鲜血四溅。“晦气!”队长叫了一声,一下子倒了下去。
她昏死了过去。
正当他闭起眼睛,正当她心中任何情感都烟消云散时,切实觉得自己的嘴唇像被火炙了一下地样,那是比刽子手烧红的烙铁还更烫人的一个亲吻。
等她苏醒过来,只见自己已被巡夜的兵卒紧紧围住,人们正把倒在血泊里的卫队长抬走,教士早已无影无踪了,房间深处临河的那扇窗户敞开着,人们捡到一件斗篷,猜想这斗篷是军官的。她听到周围的人在窃窃私语:“巫婆刺杀了这位军官。”
一 金币变枯叶
格兰古瓦和整个奇迹宫廷,人人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差不多整整一个月,谁也不清楚爱斯梅拉达的下落,埃及公爵及其丐帮的人都忧心忡忡,谁都不知道她那只山羊的下落,格兰古瓦倍加痛苦。一天晚上,埃及少女失踪了,从此便杳无音讯,四处寻找都如石沉大海,有几个爱捉弄人的捣蛋家伙告诉格兰古瓦,说那天晚上在圣米歇尔桥附近看见她跟一个军官走了,但是,这个吉卜赛式的丈夫倒不是个听风就是雨的哲学家,他曾从亲身的经历中可以断定:护身符和埃及女人这双重德行结合所产生的贞操,冰清玉洁,坚不可摧;并且他曾经用数学的方式精确地计算过,这种贞操的二次幂有多大的抵抗力。因此他在这方面是绝对放心的。
所以对她这次失踪,他百思不得其解,真是愁肠百结。倘若他能消瘦下去的话,他宁愿伤心得形销骨立。可他却伤心得把一切都忘掉了,甚至连他的文学爱好,连他那部大作《论规则与不规则的修辞法》统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部著作,他打算一旦有钱就去排印。(因为自从他看到雨格。德。圣维克多的《论学》一书用万德兰。德。斯皮尔的出名活字版印成之后,他便一天到晚唠叨着印刷术了。)
一天,他愁眉苦脸的,路过图尔内尔刑庭,瞥见司法宫的一道大门前拥着一小群人。
“什么事?”他看见一个列年从司法宫出来,向他问道。
“不清楚,先生,”那个青年答道。“听说有个女人暗杀了一个近卫骑兵。这案件似乎牵涉到巫术,连主教和宗教审判官也都来过问这桩审判,我哥哥是若札的副主教,他毕生都干这种审判的。我想找他说点事,可是人太多,无法见到他,这真是把我给活活气死掉了,我正急着等钱花哩。”
“唉,先生,”格兰古瓦说道,“我倒是很愿意借钱给您,但是,我的口袋全是破洞,当然并不是被金币戳破的罗。”
他一点不敢告诉年轻人,说自己认识他那个当副主教的哥哥。自从那次在教堂里谈话之后,他再没有去找过副主教,一想到这种粗心大意,就怪不好意思的。
学生径自走了。格兰古瓦跟着人群,沿着通向大厅的阶梯拾级而上。他认为世间再有没有任何没有比观看审理刑事案件更能消愁解闷的了,因为常通法官都是愚不可及,叫人看了挺开心的。他混在群众当中,大家往前走着,你碰我,我碰你,悄然无声。司法宫里有条曲曲折折的阴暗长廊,宛如这座古老建筑物的肠管,顺着长廊缓慢而索然无味地走了好一阵子之后,好不容易到了开向大厅的一道矮门旁边,格兰古瓦个子高大,从那好似波涛汹涌的乱哄哄的人群的头顶上望过去,可以扫视整个大厅。
大厅宽阔而阴暗,因此看上去显得更加宽大。白日将尽,尖拱形的长窗上只透进来一线苍白的夕照,还没有照到拱顶上就已经消失了。拱顶是由雕镂镌刻的木架组成的巨大网络,上面千百个雕像仿佛隐隐约约在黑暗中动来动去。这儿那儿,几张桌子上已摆着几根点燃的蜡烛。照着正埋头在卷宗废纸堆中的书记官们的脑袋。大厅的前部被群众占据了,左右两侧有些身穿袍子的男人坐在桌前;大厅深处台子上坐着许多审判官,最后一排的被隐没在黑暗中;他们的脸孔一张张纹丝不动,阴森可怕,四周墙壁上装饰着无数百合花图案。还可以隐隐看见法官们头顶上方挂着一个巨大的耶稣像;到处都是长矛和戟,映着烛光,尖端好象火花闪闪烁烁。
“先生,那边坐着的那些人,活像开主教会议的主教一般,都究意是些什么人呀?”格兰古瓦向旁边的一个人打听道。
“先生,”旁边的那个人答道。“右边是大法庭的审判官,左边的审问推事。教士大人们穿黑袍,法官老爷们穿红袍。”
“那边,他们上首,那个满头大汗的红脸大胖子是什么人?”格兰古瓦问。
“是庭长先生。”
“还有他背后的那群绵羊呢?”格兰古瓦继续问道。我们已经说过,他是非常不喜欢法官的,这也许是因为他的剧作在司法宫上演遭受挫折后一直对司法宫怀恨在心的缘故吧。
“是王宫审查官老爷们。”
“他前面那头野猪呢?”
“那只是大理院刑庭的书记官先生。”
“还有右边那头鳄鱼呢?”
“国王特别状师菲利浦。勒利埃老爷。”
“左边那只大黑猫呢?”
“雅克。夏尔莫吕老爷,国王宗教法庭检察官和宗教法庭的审判官们。”
“喂,先生,”格兰古瓦说道。“所有这些人究竟在干什么?”
“审判。”
“审判谁?我没有看到被告呀。”
“是个女人,先生。您是看不到她的,她背朝着我们。并被群众挡住了。嗯,您看,那边有簇长矛,被告就在那里。”
“这个女人是什么人?您知道得她的名字吗?”格兰古瓦问。
“不,先生,我刚到。我只是猜测而已,这案子准涉及到巫术魔法,连宗教审判官们都到庭参加审理了。”
“得了吧!”我们的哲学家说道。“我们马上就会看到这帮身穿法袍的家伙怎样吃人肉了。还是老一套,跟以往的把戏没什么不同。”
“先生,”他身边的那个人说。“难道您不认为雅克。夏尔莫吕老爷看起来很和蔼吗?”
“哼!”格兰古瓦答道:“那种人塌鼻翼。薄嘴皮,他会和蔼,我才不信哩。”
说到这儿,周围的人喝令这两个喋喋不休的人住口,因为人们正在听一个重要证人的证词。
只见大厅中央站着一个老太婆,脸孔被衣服完全遮住,看上去就像一堆在行走的破布。她说道:“各位大人,确有其事,这事就和我是法露黛尔一样真实,住在圣米歇尔桥头四十年了,按时缴纳地租。土地转移税和贡金,家门对着河上游洗染匠塔森—卡伊阿尔的房屋。我现在成了可怜的老太婆,从前可是个十分俊俏的姑娘。各位大人!前几天,有人对我说:‘法露黛尔,您晚上纺线可别纺得太迟了,魔鬼就喜欢用它的角来梳老太婆们纺锤上的纱线呀。那个野僧去年在圣殿那一边作祟,如今在老城游荡,这是绝对正确的。法露黛尔,当心他来捶您的门呵!’有天晚上,我正在纺线,有人来敲门。我问是谁。那人破口大骂。我把门打开。两个人走了进来。一个黑衣人和一个漂亮的军官。黑衣人除了露出两只像炭火一样的眼睛外,全身只看见斗篷和帽子。他们随后对我说:‘要圣玛尔特的房间。’……诸位大人,那是我楼上的一间房间,是我最干净的房间。他们给了我一个金埃居。我把钱塞进抽屉里,心想明天可以到凉亭剥皮场去买牛羊下水吃……。然后我们上楼去……。到了楼上房间,我一转身,黑衣人不见了,差点没把我吓死。那个军官,像位大老爷那样仪表堂堂,跟我又下楼来,他出去了。大约过了纺四分之一绞线的功夫,他带着一个漂亮姑娘回来了。这姑娘活像一个玩具娃娃,要是经过梳妆打扮,一定会像太阳那样灿烂光辉。她牵着一只公山羊,好大好大,是白的还是黑的,我都印象很模糊了。这可叫我揣摩开啦。那个姑娘嘛,跟我不相干,可是那只公山羊!……我可不喜欢这种畜牲,这种畜牲长着胡子和犄角,像人似的,再说还有点邪,叫人联想到星期六的群魔夜会。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收了人家的钱,那样做是对的,可不是吗,法官大人?我带着姑娘和队长到楼上房间去,就让他俩单独在一起,就是说,还有公山羊。我下楼来,继续纺我的线。应该告诉诸位大人,我的房子有两层,背临河,和桥上别的房屋一样,楼下和楼上的窗户都是傍水开的。我正在忙着纺纱,不知为什么,那只公山羊教我脑子里老想着那个野僧,而且那个美丽的姑娘打扮得十分地离奇古怪……。突然,我听到楼上一声惨叫,接着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又听到开窗户的响声。我冲到底楼窗户边,看见有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我眼前掉到水里去了。那是一个鬼魂,打扮成教士模样。那天晚上正好有月光,我看得明明白白,那鬼魂向老城那边游去。我吓得哆哆嗦嗦,赶紧去喊巡逻队。巡逻队先生来了。他们一到,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揍了一顿,因为他们高兴呗。我向他们说明了原由。我们一起上楼去,你们猜看到了什么呢?我那可怜的房间里全是血,队长直挺挺地倒在地板上,脖子上插着一把匕首,姑娘在一边装死,山羊吓得半死。我说,‘这下可好,我得花两个礼拜来洗地板,还得使劲擦,这可真要我的命。’人家把军官抬走了,可怜的年轻人!姑娘的衣服乱糟糟地全被扒开了……。等一下,更惨的是隔日我要拿那枚金币去买牛羊肚肠吃,却发现在我原来放钱的地方却只有一片枯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