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老婆子住口了,听众无不骇然,四处是一片低低的嘀咕声。格兰古瓦旁边的一个人说,“那个鬼魂,那个公山羊,这一切真有点巫术的味道。”另一个插嘴说:“还有那片枯叶!”又有一个说:“毫无疑问,一定是一个巫婆跟那个野僧勾结起来,专门抢劫军官们。”连格兰古瓦自己也差不多认为整个事件既可怕又像真的。

“法露黛尔妇人,”庭长大人威严地说道,“您没有别的要向本庭陈述吗?”

“没有了,大人。”老婆子答道,“不过有一点,报告中把我的房屋说成破烂房子,歪歪斜斜,臭气薰天,这说得太过分了。桥上的房子外表确实不怎么美观,因为住的人太多,可是话得说回来,那些卖肉的老板照旧住在桥上,他们可都是有钱人,全都是同规规矩矩的漂亮女人结了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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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格兰古瓦认为像条鳄鱼的那个法官站了起来,说:“安静!我请各位大人需要注意一件事实:人们在被告身上找到了一把匕首……。法露黛尔妇人,魔鬼把您的金币变成的枯叶,你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大人,”她答道,“我找到了,就在我这儿。”

一个承发吏把枯叶递给了鳄鱼。鳄鱼阴险地点了点头,又将枯叶转递给庭长,庭长再转递给国王宗教法庭检察官。这样,枯叶在大厅里转了一圈。雅克。夏尔莫吕说,“这是一片桦树叶,是施展妖术的新证据。”

一个审判官发言:“证人,您说有两个男人同时上您家去。穿黑衣的那个人,您先发现他不见了,后来穿着教士的衣服在塞纳河里游泳,另一个人是军官。这两个人当中是哪一个给您金币的?”

老婆子思索了一会,说道:“是军官。”群众全都顿时哗然。

“啊!”格兰古瓦想,“这可叫我原来的信心也动摇了。”

这时候,国王的特别状师菲利浦。勒利埃老爷又一次发言:“我提醒诸位大人注意,被害的军官在他的床前笔录的证词中宣称,当黑衣人上来同他搭讪时,他头脑里曾模模糊糊掠过一种想法,认为黑衣人很可能是野僧;他还补充说,正是这鬼魂拼命摧他去跟被告幽会的;据卫队长说,他当时没有钱,是鬼魂给了他那枚钱币,这个军官用这枚钱币付给法露黛尔的房钱。所以,这枚金币是一枚冥钱。”

这个结论性的意见,看来消除了格兰古瓦和听众中其他持怀疑态度的人的一切疑虑。

“诸位大人手头上都有证件案卷,”国王的状师坐下说,“可以翻阅弗比斯。德。夏托佩尔的证词。”

一听这个名字,被告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的头高出人群。格兰古瓦立即被吓得魂不附体,一眼认出被告就是爱斯梅拉达。

她脸色惨无血色;头发往常都是梳成十分漂亮的辫子,缀饰着金箔闪光片,此时却乱蓬蓬披垂下来;嘴唇发青,双眼深陷,挺吓人的。唉!说有多惨就有多惨!

“弗比斯!”她茫然地喊道:“他在哪儿?哦,各位大人!求求你们,请您们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然后再处死我吧!”

“住口,女人,这不关我们的事。”庭长喝斥她道。

“啊!行行好吧,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她一边说一边合起两只消瘦的秀手,同时顺着她袍子垂落下来的锁链发出轻微的响声。

“那好吧!”国王的状师冷淡地说。“他快死了……现在您满意了吧?”

可怜的姑娘一听,瘫坐在被告席的小凳上,没有吭声,没有眼泪,脸色苍白得像蜡像一般。

庭长的脚下方有个汉子,身穿黑袍,头戴金帽,脖上套着锁链,手执笞鞭,只见庭长俯身对他说道:“承发吏,带第二个被告!”

众人的眼睛都转向一道小门。门打开了,只见从门里走出一只金角和金蹄的漂亮山羊,把格兰古瓦看得心怦怦直跳。这只标致的山羊在门槛上停了一下,然后伸长着脖子,宛如站在崖顶上眺望着广阔无垠的天际。忽然,它瞥见了吉卜赛女郎,纵身一跃,越过桌子和书记官的头顶,一蹦两跳,就跳到她的膝盖上。接着姿态优雅地滚到女主人的脚上,眼巴巴的希望她能说一声或抚摸它一下,可是被告仍然一动不动,对可怜的佳丽连看一眼也不看它一眼。

“嗨,这不就是我说的那只讨厌的畜生吗!”法露黛尔老婆子说道。“她俩我可认得再清楚不过!”

雅克。夏尔莫吕插嘴说:“有劳诸位大人,让我们审讯山羊吧。”

山羊确实是第二个被告。在当时,起诉动物的巫术案件是家常便饭。就拿1466年司法衙门的账目来说,其中就有趣而详尽地记载了审讯吉莱—苏拉尔及其母-因过失罪而被正法于科贝伊-所花费的费用,计开:挖坑监禁母猪的费用,从莫桑港拿来五百捆木材的费用,刽子手友好分享死囚最后一餐所开销的面包和三品脱葡萄酒的费用甚至看管以及饲养母猪十一天的费用,每天共八个巴黎德尼埃,一切都记录在案。有时比审讯还更有甚,根据查理曼和温厚汉路易的诏令,对胆敢出现在空中的火焰熊熊的鬼魂也一定严惩不贷。

这时,宗教法庭检察官嚷着:“附在这只山羊的魔鬼,施展其妖术顶住了一切驱魔法,如果胆敢以此恐吓法庭,我们现在就警告它,我们将必须对它施以绞刑或火刑。”

格兰古瓦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夏尔莫吕从桌上拿起吉卜赛女郎那只巴斯克手鼓,用某种方式伸到山羊跟前问她道:

“现在几点啦?”

山羊用聪慧的目光望了望他,抬起金色的脚,在手鼓上敲了七下。那时的的确确是七点钟,群众一阵骇然。

格兰古瓦再也忍受不了了,于是高声叫道:

“它是在害自己!你们很清楚,它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大厅那一头的百姓们安静!”承发吏厉声道。

雅克。夏尔莫吕照样把手鼓摆弄来摆弄去,引诱山羊又变了几套把戏,如日期啦,月份啦,等等。其实,这些戏法读者们早已见过了。但是,同样是这些观众,过去曾在街头上不止一次地为佳丽那些无害的把戏喝采叫好,这时在司法宫的穹窿下,由于司法审讯所引起的幻觉,现在却吓得六神无主,坚信山羊就是魔鬼。

还更糟的是,国王检察官把山羊颈上的一个皮囊里面的活动字母,一古脑儿全倒在地上,大家顿时看见山羊从那些零乱的字母中,用蹄子把字母排成这个要命的名字:弗比斯。就是这样,是巫术害死了卫队长,看来已无可争辩地得到了证实,于是在众人的眼里,昔日曾无数次以其飘逸的风姿,叫过往行人眩目的那个迷人的吉卜赛舞女,顷刻间成了一个狰狞的巫婆。

况且,她毫无生气,无论是佳丽多姿多采的表演,还是检察官凶相毕露的恫吓,甚至听众的低声的咒骂,她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了。

为了使她清醒过来,只得由一个捕快跑过去狠狠摇晃她,庭长也提高嗓门一本正经地说:

“那女子,你原为波西米亚族人,惯行妖术。您与本案有牵连的那只着魔的山羊共谋,于今年3月29日夜间,勾结阴间的势力,利用魔力和诡计,谋害并刺杀了侍卫弓箭队队长弗比斯。德。夏托佩尔,您还敢抵赖吗?”

“骇人听闻呀!”少女用手捂住脸喊道:“我亲爱的弗比斯!啊!这简直是地狱!”

“你还敢抵赖?”庭长冷冰冰地问道。

“不,我否认!”她的声调很可怕。只见她猛然站起来,两只大眼里闪着光。

庭长直截了当地追问:“那你如何解释控告你的这些事实呢?”

她断断续续地答道: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知道。是一个教士。一个我不认识的教士,一个老是跟踪我的凶神恶煞的教士!”

“这就对了。是野僧。”法官接着又说。

“哦,各位大人!可怜可怜我吧!我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女子……”

“埃及女子!”法官打断她的话,说道。

雅克。夏尔莫吕老爷温和地对她说:

“鉴于被告这种叫人头痛的顽抗,我请求动刑审问。”

“允许。”庭长说。

那悲惨的少女浑身直抖。在持槊的捕役们的喝令下,她还是站起来,迈着相当坚定的步伐,由夏尔莫吕和宗教法庭那帮教士带路,夹在两排长戟当中,向一道边门走去。边门猛然地打开,等她刚一走进去又立即关上了。满腹忧伤的格兰古瓦一看,仿佛那是一张血盆大口,一口就把她给吞吃了。

她的身影一消失,马上传来一阵悲伤的咩咩声。那是小山羊的悲叫声。

审讯中止了。有个审判官提醒注意,各位大人都累了,要等到刑讯结束实在太长了,庭长却不以为然,回答说:“做为官员,理应恪尽职守。”

“这个讨厌可恶的下流女人,”一个年老的法官说,“大家还没吃晚饭呢,偏偏在这时候叫人给她上刑审讯。”

二 金币变枯叶(续)

一道道走廊漆黑一团,大白天也得点灯照明;爱斯梅拉达一直被那些面目狰狞的捕役们押着,爬上爬下走完了几道梯级,最后被司法宫的捕快们推进了一间阴森可怕的房间。这个房间呈圆形,占据整个高大塔楼的底层。时到如今,旧的巴黎城已被新巴黎的现代高楼大厦淹没了,这些塔楼还依然高耸入云。那墓穴般的房间没有窗子,也没有别的洞口,只有一道入口,低低的,用一扇坚厚无比的铁门封住。但是,里面灯火通明,厚墙上有个壁炉,烈火熊熊,把墓穴照得明晃晃的;摆在角落里的一支可怜巴巴的蜡烛,相比之下也就暗淡无光了。用来关闭炉口的铁栅门此时已经吊起。映照着黑黝黝的墙壁,只能看到栅门上一根铁栅的下端,好象是一排乌黑的牙齿,尖利而间开,整个炉膛看上去就像神话中喷吐火焰的龙口。就着炉口射出来的火光,那女囚看见房间的四周摆列着许多形状可怕的器具,她不明白那是用来做什么的。房间正中横着一张皮革垫子,差不多快贴着地面,上面垂着一根带环扣的皮条,皮条顶端系在一个铜环上,铜环被拱顶石上一头雕刻的塌鼻怪物咬着。火炉里塞满大犁铲。烙钳。夹钳,横七竖八,都在炭火里烧得通红。炉膛射出来的血红的亮光,在房间里照着那一堆叫人不寒而栗的东西。

这个野蛮的场所,居然被轻飘飘地称之为讯问室。

那张皮床上没精打采地坐着法院指定的施刑吏皮埃拉。托特吕。他的两个隶役是两个方脸的侏儒,下身围着粗布条条,腰系皮围兜,正在拨弄着炭火上的那些铁器。

可怜的姑娘曾鼓足勇气来的,但终究无用。一走进这个房间,不由得魂飞魄散。

司法宫典吏的捕役们排在一边,宗教法庭的教士们在另一边。一套书写用具和一张桌子。一个书记官,安排在一个角落里。

雅克。夏尔莫吕老爷满脸笑容,和颜悦色,走近埃及少女身边,说:“亲爱的孩子,您还否认吗?”

“是。”她答道,声音微弱得差不多听不见了。

“既然这样,”夏尔莫吕又说,“我们只得违背我们的意愿,忍痛对您进行更严厉的审讯了……。劳驾您坐到那张床上去……。皮埃拉,给小姐让位,去把门关上。”

皮埃拉嘟嘟哝哝站了起来,嘀咕道:“把门一关上,火马上快灭了。”

“那好吧,亲爱的,就让门开着。”夏尔莫吕又说。

此时,爱斯梅拉达仍然站在那儿。那张皮床,多少不幸的人曾在这床上惨遭毒刑,这把她吓得魂不附体。由于恐惧,她感到非常冰冷,连骨髓都透凉。她站在那儿,六神无主,呆若木鸡。夏尔莫吕一示意,两个隶役一把抓住她,把她拖过去坐在床上。他们并没有把她弄痛,但这两个人一碰到她,那皮床一触到她身上,她顿时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倒流到心脏去了。她茫然地环视了一下房间,仿佛看见所有那些奇形怪状的刑具全动起来,从四面八方向她走过来,并爬到她身上,咬的咬。掐的掐。她觉得在她有生以来见过的各种器具当中,那些刑一应具全有如虫鸟类里的蝙蝠。蜈蚣和蜘蛛。  “医生在什么地方?”夏尔莫吕问道。

“在这儿。”一个穿黑袍的答道。她原先并没有发现有这个人。

她一阵战栗。

“小姐,”宗教法庭检察官用亲切的声调又说,“第三次问您,您对那些指控您的事实还拒不招认吗?”

这次,她只有摇头的力气,连声音都没有了。

“不招认?”雅克。夏尔莫吕说道,“那么,我深感失望,但我必须履行我的职责。”

“检察官先生,先从哪儿开始?”皮埃拉忽然问道。

夏尔莫吕犹豫了一下,仿佛一个诗人在冥思苦想一个诗韵,眉头似皱非皱。

“先用铁鞋。”他终于说道。

惨遭横祸的少女顿时觉得完全抛弃了上帝和世人自己,脑袋一下子耷拉在胸前,宛如一个堕性物体,自身毫无支撑力。

施刑吏和医生一起走到她身边。同时,两个隶役就在那丑恶不堪的武器库中翻来翻去。

听到那些可怕刑具的相互撞击的清脆响声,那可怜的孩子浑身直打哆嗦,如同一只死青蛙通了电似的。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微得没人听见。“啊,我的弗比斯呀!”接着又像块大理石,一动不动,了无声息。见此情景,任何人都会撕心裂肺,唯独法官的心肠除外,这好象是一个可怜的罪恶灵魂,站在地狱入口那猩红的小门洞里经受撒旦的拷问。锯子。转轮和拷问架,这一大堆可怕的刑具就要把那可怜的肉体死死抓住,刽子手和铁钳的魔掌将要对那个人儿简直是可怜的黍粒肆意作践;这肉体,这人儿,竟是那个白嫩。温柔。娇弱的倩女!这,由世间的司法把它交给惨绝人寰的酷刑磨盘去研成粉末!

这时候,皮埃拉。托特吕的两个隶役伸出两只布满老茧的粗手,粗暴地一把扒去她的鞋袜,露出那迷人的小腿和脚丫。这腿和脚在巴黎街头曾经无数次以其美姿使行人叹为观止!

“可惜!”施刑吏打量着如此优雅。如此纤秀的腿和脚,不由得嘟哝着。如果副主教在场,此时此刻,准会想起那具有象征意义的蜘蛛与苍蝇吧。马上,不幸的少女透过眼前迷惘的云雾,看见铁鞋逼近过来;马上,看见自己的脚被套在铁板之间,完全被吓人的刑具盖住了。这时,恐惧反使她增添了力气。

“给我拿掉!”她狂叫着,并且披头散发直起身来,“饶命呀!”

话音一落,就向床外纵身一跳,想要扑倒在国王检察官的脚下,可是她的脚被用橡木和马蹄铁做成的一整块沉重的铁鞋夹住,一下子栽倒在铁鞋上,比翅膀上压着铅块的蜜蜂还让人惨不忍睹。

夏尔莫吕一挥手,隶役又把她扳倒在了皮床上,两只肥大的手把从拱顶上垂下来的皮条绑在她的细腰上。

“最后一次问您,对您所控的犯罪行为,您承认吗?”夏尔莫吕仍然装出那副和善的样子。

“我冤枉呀!”

“那么,小姐,对指控您的那些犯罪情状,您如何解释呢?”

“唉!大人!我确确实实不知道。”

“那您否认啦?”

“否认一切!”

“上刑!”夏尔莫吕向皮埃拉说。

皮埃拉把起重杆的把手一扭动,铁鞋立刻收紧了,可怜的少女惨叫一声,这叫声是人类任何语言都无法描写的。

“停!”夏尔莫吕吩咐皮埃拉说,又问埃及少女:“招供吗?”

“全招!”可怜的少女叫道,“我招!我招!饶命呀!”

她面对刑讯,原先并没有正确估计自己的力量。可怜的孩子,在这之前一向过得快快活活,甜甜蜜蜜,舒舒服服,头一种苦刑就把她制服了。

“出于人道,我不得不对您说,”王上检察官提醒道。“您一招认,您就等死吧。”

“我巴不得死。”她说道。一说完又瘫倒在皮床上,奄奄一息,身子折成两截,任凭扣在她胸间的皮条把她悬吊着。

“振作点,美人儿,再稍微熬一下。”皮埃拉把她扶起来,说道。“您那模样儿,就像挂在布尔戈尼老爷脖子上的金绵羊似的。”

雅克。夏尔莫吕放声说:

“书记官,快记下来。听着,流浪女,您招认常跟假面鬼。恶鬼。吸血鬼一起参加地狱里的盛宴。群魔会和行妖吗?赶快回答!”

“是的。”她应道,声音低得给喘气声盖过了。

“您招认见过别西卜为了行妖作法,召集群魔会,让云端出现那只唯有巫师才能看见的公山羊吗?”

“是的。”

“你承认曾崇奉博福梅的那些头像,崇奉圣殿骑士团骑士那些穷凶极恶的骑士偶像吗?”

“是。”

“你招认经常与本案有牵连的那个变成一只山羊的魔鬼有来往吗?”

“是。”

“最后,你供认不讳,利用魔鬼和俗称野僧的鬼魂,在今年3月29日夜里,谋害并暗杀了一位名叫弗比斯。德。夏托佩尔的卫队长吗?”

听到这个名字,她抬起那双无神的大眼睛望着法官,没有抽搐,没有震动,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机械地答道:“是。”显然,她心中所有的一切全垮了。

“记下,书记官。”夏尔莫吕吩咐道,然后又对施刑吏说:“把女犯人放下,再带去审问。”

女犯人被脱下那鞋之后,宗教法庭检察官仔细瞧瞧看她那只痛得还麻木的脚,说道:“得啦!不太痛的。您喊叫得很及时。您兴许还可以跳舞的,美人!”

接着转向宗教法庭他那帮帮凶说:“到底真相大白了!这真叫人快慰,先生们!这位小姐可以替我们作证,我们刚才的行事,是和气得不能再和气了。”

三 金币变枯叶(续完)

她面无血色,一瘸一拐地回到审判大厅,一片欢快的呢喃声顿时不绝于耳。对听众来说,不耐烦的情绪终于缓解,就好比在剧院里好不容易等到一出喜剧最后幕间休息已经结束,帷幕又升起,结局的一幕戏就要开演了。对法官们来说,马上有望回家吃晚饭了。小山羊高兴得咩咩直叫,一下子要向女主人奔去,可是被绑在凳子上却挣脱不了。

夜幕完全降临了。大厅里的蜡烛并没有增多,光线十分微弱,连四周的墙壁也模糊不清了。黑暗笼罩着一切,各种东西像蒙上某种薄雾。有些法官的冷漠面孔都模糊不清了。他们可以看见大厅的另一端,正好在他们对面,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白点,衬托着阴暗的背景,显得十分惹眼。那就是被告。

她连拖带爬回到位置上。夏尔莫吕也威风凛凛回到位置上,刚一屁股坐下,随后又站起,尽量不过分流露出沾沾自喜的心情,说道:“被告全供认不讳。”

“流浪女,”庭长接着说,“您供认了卖淫。行妖。谋杀弗比斯。德。夏托佩尔等种种罪行吗?”

她心如刀割。只听见她在阴暗中抽抽噎噎哭泣着。她有气无力地答道:“凡是你们想要的所有一切我全招认,不过快把我处死吧!”

“国王宗教法庭检察官先生,”庭长说,“本庭已准备好听取您的公诉状。”

夏尔莫吕老爷摊开一本可怕的本子,指手划脚,以公诉的夸张语调,开始宣读一篇拉丁文的演说词,其中凡是案件证据都是用西塞罗式迂回说法的句子七拼八凑起来的,穿插着他最宠爱的喜剧作家普洛特的名句摘引。非常遗憾,这篇绝妙奇文,我们不能与读者共赏了。这个演讲人滔滔不绝,说得绘声绘色,还没有念完开场白,额头上就已经冒出汗来。眼珠也从眼眶里凸出来了。突然,正念到某一个长句中间,蓦地顿住,通常那双相当温和又相当愚蠢的眼睛,立刻凶光毕露。他叫嚷起来(这回说的是法语,因为那本簿子上没有这些话):“先生们,撒旦插手了本案,他就在这里看审,并扮着鬼脸嘲弄本庭的尊严。看呀!”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小山羊。小山羊一看夏尔莫吕手划脚,竟以为要它学着比划,接着往后一坐,伸出两条前腿,晃着有胡须的脑袋贝,竭其所能,摹仿这个国王宗教法庭检察官的悲怆姿态。大家一定还记得,这可是佳丽最了不起的本领。这个偶然的小事件,这个最后的证据,后果可就严重了。人们手忙脚乱,赶紧把山羊的四脚捆绑起来,国王检察官这才又口若悬河,接着往下说。

他说的太冗长了,好在结尾倒是妙笔生花,令人叫绝。下面就是最后一句,请读者阅读时联想一下夏尔莫吕老爷嘶哑的声音和直喘粗气的神态:

"因此,诸位大人,巫术业已当场证实,罪行业已昭彰,犯罪动机业已成立,兹以拥有老城岛上大小一切司法权的巴黎圣母院这一圣殿的名义,今按诸位要求,特判决如下:

一。缴付赔偿费。

二。在圣母院大教堂前当众认罪。

三。判决将该巫女及其母山羊在俗称的河滩广场或者突出于塞纳河中并与御花园毗邻的岛岬,就地正法。"   念完,他戴上帽子,又重新坐下。

格兰古瓦悲痛欲绝,唉声叹气道:“呸!多蹩脚的拉丁语!”

这时,从被告身边站起一个穿黑袍的人。这是被告的辩护律师。法官们肚子叽哩咕哝的响着,低声嘀嘀咕咕起来。

“律师,说得简短些。”庭长说。

“庭长大人,”律师答道,“既然被告已经供认了罪行,我只有一句话要向诸位大人言明。这里有撒利克法典的一项条款:‘如果一个女巫吃掉了一个男人,而且该女巫供认不讳,可课以八千德尼埃罚款,合两百金苏。’请法庭判处我的当事人这笔罚款。”

“该条款已废除。”国王的特别状师说道。

“我说不对!”辩护律师反驳说。

“表决吧。”有位审判官说,“罪行确凿,时间也晚了。”

接着当场表决,法官们随意举帽附和,他们正急着回家。庭长低声向他们提出这生死攸关的问题,只见昏暗中他们一个接一个脱下头上的帽子。孤立无援的被告好像在望着他们,其实她目光慌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接着书记官开始记录在案,然后把一张羊皮纸交给了庭长。

这时,可怜的少女听见矛戟碰击声,众人移动声,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在说:

“流浪女,您将在国王陛下指定的日子,中午时分,身穿内衣,赤着脚,脖子上套着绳子,由一辆囚车押到圣母院大门前,手执两斤重的大蜡烛,在那里当众认罪,再押送至河滩广场,在本城绞刑架上被吊起来绞死;您的这只母山羊也一样被处死;还得交给宗教法庭三个金狮币,作为您所犯并招认的魔法。巫术。卖淫。谋杀菲比斯。德。夏托佩尔先生本人等罪行的赔偿。愿上帝收留您的灵魂!”

“啊!真是一场梦!”她喃喃自语,并且立即感到有几只粗糙的大手把她拖着走了。

四 进此处者,抛弃一切希望!

中世纪一座完整的建筑物,地下和地面大约各占一半。除非像圣母院这样的地基是建造在木桩之上的,其它任何一座教堂,一座宫殿,一座城堡,无不拥有双重地基。各大教堂里,可以说还有另一座地下大教堂,低矮,阴暗,神秘。密不透光,寂然无声,就在那光明透亮。日夜响着管风琴声和钟声的地上中堂底下;有时,地下大教堂就是一座墓穴。在宫殿和城堡下,则是一座监狱;有时也是一座墓穴,有时二者兼而有之。这些坚固的砖石建筑物,我们在前面曾经叙述了它形成和繁衍的方式,它们不只有地基,而且,还有根须分布于地下,构成房间。长廊和楼梯,完全和地上的建筑一模一样。所以,教堂也罢。宫殿也罢。城堡也罢,都是半截埋在地下的。一座建筑物的地窖就是另一座建筑,要到那里去只顾往下走,而无须往上爬,其地下各层就在地上那重重叠叠的各层下面,犹如森林和山峦倒映在山林下清澈如镜的湖水中。

在圣安东城堡,在卢浮宫,在巴黎司法宫,这些地下建筑物的地下都是监狱。这些监狱的各层直升地底,越往下去越阴暗。越狭窄。这也是越往下去越阴森恐怖的地区,但丁要描写的地狱,不可能找到更合适的地方了。那些类似漏斗形排列的牢房,通常直抵地牢深处一个盆底状的密牢。那里,但丁用来囚禁撒旦,社会用来囚禁死囚。任何一个悲惨的人一旦被埋在那里,就会永远与阳光。空气。生活诀别了:抛弃一切希望。休想从那里出来,除非是去上绞刑架或火刑台。有时,就在密牢里逐渐腐烂掉。人类的司法竟把这称为忘却。死囚感到,自己与人间完全隔绝,压在头顶上的是一大堆石头和狱卒,这一整座监狱,这一庞大的坟墓,只不过是一把复杂的大锁,把他牢牢锁住,与活生生的世界隔绝。

爱斯梅拉达被判处绞刑之后,大概害怕她逃跑,随后被扔在这样的一个盆底-在圣路易所挖掘的地牢里,在图尔内尔刑事法庭的密牢里,头顶上还镇着庞大的司法宫。实际上,这可怜的苍蝇连它最小的碎石也不能移动呀!

的确,上帝和社会都同样不公正,要粉碎一个这样柔弱的女子,何须如此大逞淫威,百般迫害和酷刑呢!

她待在那里,被黑暗吞没了,埋葬了,掩藏了,禁锢了。如果谁见过她昔日在明媚阳光下欢笑和跳舞,如今再目堵她这种惨状,准会不寒而栗。黑夜般的寒冷,死亡般的冰冷,秀发不再有清风吹拂,耳边不再有人声萦绕,眼里不再有明亮目光,她身子已弯成两截,拖着沉重的枷锁,蜷缩在一丁点儿稻草上,身边放着一只水罐和一块面包,身子下面是牢房渗出的水汇成的水泊,她没有动弹,几乎没有呼吸,甚至连痛苦也察觉不到了。弗比斯,阳光,晌午,野外,巴黎市井,博得一片喝采声的舞蹈,同那个军官缠绵细语的谈情说爱,还有尸首。血泊。教士。恶婆。毒刑。绞刑架,所有这一切不停地在她脑子里浮现,依然历历在目,忽而像愉悦的金色幻影,忽而又像怪异的可怕恶梦。可是,这一切无非是一种可怖而渺茫的挣扎,逐渐在黑暗中烟消雾散,要不然,那只是一种遥远的乐曲,在大地上凌空演奏,它的乐声是再也传不到这可怜少女所掉进的深渊里的。

自从被囚禁在这里,一直无所谓醒,无所谓睡。在这场横祸中,在这个地牢里,再也无法分清醒和睡,无法分清梦幻与现实,就如同分不清黑夜与白昼一样。在她心里,一切都是混杂的。支离破碎的。乱七八糟。飘忽不定的扩散开来的。她再也不能有感知,再也不能思考了,顶多只能想入非非。从来没有一个活人像她这样深深陷在虚无漂渺之中。

她就这样浑身麻木。四肢冰冷。僵如化石,连一道活门偶然的声响几乎也没有注意到。这道活门在她头顶上方某个地方,曾开过两三天,却连一点点光线也照不过来,每次有只手从那里扔给她一块坚硬的黑面包。狱卒这种定时的查巡,是她和人类唯一尚存的联系。

她唯一还能听到的,就是拱顶上那长满青苔的石板缝里沁出的水珠均匀地滴落下来的声音。她楞楞地听着,水滴掉落在她身旁水洼里的响声。水滴落在水洼里,那就是她周围绝无仅有的动静,是唯一标明时间的时钟,是地面上一切声响中唯一传到她耳边的声音。

她也不时感觉到在这漆黑的泥坑里,有冰凉的东西在她脚上或手臂上爬来爬去,把她吓得直打哆嗦。

她自己也不记得她在这里呆了多久了,在什么地方对一个人宣布死刑判决,接着人家就把她拖到这里来了,她一醒来周围就是黑夜。死寂,冰冷。她用手在地上爬着,脚镣的铁环划破了她的脚踝,锁链丁当作响。她辨认出周围都是坚墙厚壁,而身下是淹着水的石板,还有一把稻草。但是没有灯,没有通风孔。于是她在稻草上坐了下来,有时为了换一下姿势,就坐到牢房里最下面一级上。有一阵子,她试着通过水滴的次数来计算在黑暗中的分分秒秒。然而一个病弱的脑子,很快就自行中断了这种悲惨的活儿,她随后又呆若木鸡了。

终于有一天,或者有一夜(因为在墓穴里子夜和晌午都是同样的颜色),她听见头顶上有一阵声响,比平日看守带面包和水罐给她时开门的声音还大些,她抬头一看,只见一线似红非红的亮光,穿过密牢拱顶上那道门,换句话说,那扇翻板活门的缝隙照了进来。同时,沉重的铁门轧轧响了起来,生锈的铰链发出刺耳的磨擦声,活门的翻板转动了。她立刻看见一只灯笼,一只手。两个男人的下半截身子;门太低矮,她看不见他们的脑袋。灯光把她的双眼刺痛了,她随即把眼睛闭了起来。

等她再张开眼睛,活门已经关闭,灯被放在一级石阶上,一个男人独个儿站在她面前,黑僧衣一直拖到脚上,黑风帽遮住了面孔。看不见他整个人的身子,看不见脸。那真是一块长长的黑色裹尸布直立在那里,而尸布里面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震动。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幽灵看了一阵子。期间两人谁都不吭声。在这地牢里,仿佛只有两样东西是活着的,那就是因空气潮湿而劈啪直响的灯芯,还有从牢顶上坠落下来的水滴。水滴那单调的汩汩声,打断了灯心劈哩啪啦不规则的爆响声;水滴一坠落下来,灯光反照在水洼油污水面上的光圈也随着它摇曳不定。

最后,女囚终于打破了沉默:“您是谁?”

“教士。”

这答话,这腔调,这嗓音,让她听了直打哆嗦。

教士声音嘶哑,吐字却很清楚,说:“您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什么?”

“你去死。”

“啊!”她说:“马上就去?”

“明天去。”

她本来高兴得扬起头来,一下子又耷拉到胸前,喃喃道:“还要等那么久!何不就在今天呢?”

“这么说,您痛苦难忍了?”教士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我很冷。”她答道。

她随即用双手握住双脚,这种动作是不幸者寒冷时常有的,我在罗朗塔楼已经见过那个隐修女这样做了。同时,她的牙齿直打冷战。

教士眼睛从风帽底下悄悄地环视了一下这牢房。

“没有亮光!没有火!浸在水里!真是骇人听闻。”

“是的,”她惊慌地说道,自从这场横祸,她就一直神色慌张,“白昼属于人,唯独给我黑夜,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您在这里,你知道吗?”教士又沉默了片刻,问道。

“我想我原是知道的。”她伸出瘦削的手指头,抹了一下眉头,像要帮助她自己的记忆似的。“不过现在不知道了。”

突然她像个小孩一样哭了起来:“我要出去,先生。我冷,我怕,还有什么虫子爬到我身上来了。”

“那好,跟我走。”

教士一面这样说着,一边拽住她的胳膊。那苦命的女子本来已冷到骨髓,可她觉得这只手却更冰冷。

“咳!这是死神冰冷的手。”她自言自语,继续问道:“您到底是谁?”

教士一把掀掉风帽。她一看,原来是长久以来一直追踪她的那张阴险的脸孔,是在法露黛尔家里出现在她心爱的弗比斯头顶上的那个魔头,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它在一把匕首旁边闪闪发亮的那双眼睛。

这个幽灵一直是她罹难的祸根,把她从一个灾难推到另一个灾难,甚至惨遭酷刑。这个幽灵的出现,反而使她从麻木状态中惊醒过来。她顿时仿佛觉得,蒙住她记忆的那层厚厚的布幕一下子撕裂开来了。她的悲惨遭遇,从法露黛尔家里夜间那一幕开始,直至在图尔内尔刑庭被判处死刑,一桩桩一件件,一齐涌上她的心头,不再像先前那样模糊不清,而是十分显露。清晰。鲜明。生动。可怕。这些记忆本来一半已经遗忘了,而且由于过度痛苦而几乎泯灭,如今看见面前出现的这个阴沉沉的人影。这些记忆顿时又复活了,就好像用隐写墨水写在白纸上的无形字迹,像火一烘就一清二楚显现出来了。她仿佛觉得,心头上一切创伤又裂开了,鲜血直淌。

“哎呀!”她喊叫了起来,双手捂住眼睛,浑身抽搐而战栗:“原来是那个教士!”

说完就泄气地垂下胳膊,一屁股瘫坐下去,耷拉着脑袋,眼睛盯着地,仍然颤抖不已。

教士瞅着她,那目光有如一只在高空盘旋的老鹰,紧紧围绕着一只躲在麦田里的可怜的云雀,悄悄地不断缩小可怕飞旋圈,倏然疾如闪电,向猎物猛扑下去,用利爪一把抓住了那喘息着的云雀。

她低声呢喃着:“结果我吧!结果我吧!快给最后一击!”她心惊胆战,头缩在双肩中间,仿佛一只羔羊正等待屠夫致命的当头一棒。

“是我让您厌恶吗?”他终于问道。

她一声不吭。

“是我让您厌恶吗?”他又问了一遍。

“不错,”她答道,痛苦得嘴唇在抽搐,看上去像在笑一样。“这是刽子手拿死刑犯在开心。多少个月来,他跟踪我。威胁我。恐吓我!要不是他,上帝啊,我该是多么幸福啊!是他把我推下这万丈深渊。天啊,苍天!是他杀了……是他杀了他-我的弗比斯!”

说到这儿,她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抬头望着教士,说:“呵!坏家伙!您是谁?我做了什么得罪您啦,您才对我恨之入骨?咳!您对我有什么深重的怨仇?”

“我爱你!”教士喊道。

她的眼泪突然打住,目光痴呆,瞅了他一眼。他跪了下来,目光如火,紧紧一动也不动地盯住她看。

“你听见了吗?我爱你!”他又叫道。

“什么样的爱?”不幸的少女直打冷战。

他紧接着说:“一个被打入地狱的人的爱。”

有一阵子,两人都默不作声,双双被各自的激情压碎了,他是丧失理智,她是麻木不仁。

“听着,”教士终于说道,他又恢复了异常的平静,“你马上就会全知道的。在这深夜里,到处漆黑一团,似乎上帝也看不见我们,我悄悄扪心自问,有些事在此之前连对我自己都不敢启口,我要把这一切全向你倾吐。你听我说,姑娘,在遇见你之前,我可是过得很快活……”

“我也何尝不是!”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别打断我的话……是的,我那时过得很快活,至少我自认为是那样的。我十分纯洁,心灵里明净似镜清澈如水。没有人比我更自豪,把头高高昂起。教士们来向我请教贞洁情操,博学之士来向我求教经学教义。是的,科学就是我的一切,科学就是我的姐妹,有个姐妹我就足够了。若非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不会有其它的念头。不止一次,只要看见女人形影走过,我的肉体便兴奋不已。男人性欲和男人血气这种力量,我本以为在狂热的少年时就已经终生将其扼杀了,其实不然,它不止一次地掀起狂澜,把我这个可怜人因立过铁誓而死死拴在祭台冰冷石头上的那条锁链掀动了。然而,通过祈祷。斋戒。学习和修道院的苦刑,灵魂重新成了肉体的主宰,于是我回避一切女人。再则,我只要一打开书本,在光辉灿烂的科学面前我头脑中的一切污烟瘴气的东西便烟消雾散了。不一会儿,我觉得尘世上一切浊物全逃之夭夭了,在永恒真理那祥和的光辉照耀下我恢复了平静,感觉到神清气爽满目灿烂。教堂里。大街上。田野中,女人的模糊身影零零落落浮现在我眼前,却几乎从没有在我梦中露面,只要魔鬼差遣它们来向我进攻,我轻而易举地就把魔鬼打败了。如果说我没有保持住胜利,那是上帝的过错,上帝并没有赋予人和魔鬼同等的力量……。听我说,有一天……”

说到这里,教士突然顿住。女囚听见从他胸膛里发出声音,好似垂死时的喘息,仿佛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接着往下说:

“……有一天,我倚在秘室的窗台上。我当时读什么书来着?啊!我这时脑子里乱成一团糟,记不清了……。反正当时我正在看书。窗子朝向广场,忽然我听见一阵手鼓声和音乐声,扰乱了我的遐思,我很生气,便向广场望了一眼。我看见的-当然其他人也看见了-那可不并是供世人肉眼睛观赏的一种景象。在那边,在铺石板的广场中间,时值晌午,阳光灿烂,有个人儿在跳舞。她是那样的秀丽,若与圣母相比,连上帝都会更喜欢这个女子,宁愿选她做母亲,如果在他化身为人时,她已在人间,定会情愿是她生的!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满头乌黑的头发,正中有几根照着阳光,像缕缕金丝闪闪发光。一双脚像轮辐一样在飞快旋转,全然看不清楚了。乌黑的发辫盘绕在头部周围,缀满金属饰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好似额头上戴着一顶缀满星星的王冠。她的袍子点缀着许多闪光片,蓝光闪烁,又缝着许许多多亮晶晶的饰品,有如夏夜的星空。她两只柔软的褐色手臂,恰似两条飘带,绕着腰肢,忽而缠结忽而松开,她的身材,美丽惊人。啊!那光彩夺目的形体,甚至在阳光下,也像某种明亮的东西那样耀眼!……唉!姑娘!那就是你!……我,惊讶,沉醉,心迷意乱,不由自主地凝望着你,望呀望呀,我突然吓得浑身发抖,意识到命运把我抓住不放了。”

教士透不过气来,又只停顿了片刻,接着又往下说:

“既然已经半着了魔,我就竭力想抓住什么东西,免得再坠落下去。突然想起撒旦过去曾经多次给我设下的圈套。我眼前的这个女子,美貌非凡,只能来自天堂或者地狱,绝不是用一点凡间的泥土捏成的普普通通的女子,内心也绝非像一个妇道人家那样浑浑噩噩,灵魂里只有颤悠悠的一点亮光照着而已。她是一个天使!然而,她却是一个黑暗天使,烈火天使,而不是光明的天使。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发现了你身边有只山羊,一只群魔会的畜牲,正笑着注视我。晌午的阳光把它的犄角照得像火燃烧一般。于是我隐约看到魔鬼设下的陷阱,我肯定你从地狱来的,是来引诱我堕落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说到这里,教士直视女囚,冷冰冰地又说。

“我至今还深信不疑……。那时候,魔法逐渐起作用,你的舞姿一直在我头脑中旋转,我就感到神秘的巫术在我心中已实现其魔力,我灵魂中一切本应觉醒的反而沉沉入睡,就像雪地里濒于死亡的人,任凭这样沉睡过去反而觉得愉快那样。猛然间,你唱起歌来。可怜的我,我又能怎么样做呢?你的歌声比你的舞姿还迷人。我要拔腿逃走,但不可能。我被牢牢钉在那里,在地上生根了似的。仿佛觉得那大理石上的楼板早已高高上升,把我的膝盖全掩埋了。我实是无计可施,只得待在那里听到底。我的脚像冰,我的头嗡嗡响。末了,你也许可怜我啦,不唱了,消失了。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舞姿,那使人销魂荡魄的音乐的回响,逐渐在我眼里和耳际消失了。我一下子在窗脚下瘫倒了,比倒下的石像还僵直。还了无生气。晚祷的钟声把我惊醒了,我站立起来,拔腿逃走了。可是,咳!我心底里却有什么东西倒下了,再也无法直立起来了。”

他再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

"是的,从那天起,我心中闯进了一个陌生人。我用我熟悉的一切灵丹妙药来自我治疗,诸如修道院。工作。祭坛。读书。真是胡闹!咳!当你满脑子装满情欲,心灰意冷地拿脑袋去撞科学的大门,其响声是多么的空洞!你可知道,姑娘,从那以后,在书本和我之间,一直浮现在我眼前的是什么呢?是你,你的身影,某一天从天上降落到我面前的那个光辉灿烂的幽灵的形象。但是这个形象不再是原来的颜色,它变得昏暗。惨淡。阴森。好似一个冒失鬼凝望太阳之后视觉上久久浮现着一团的黑影。

"无法摆脱,你的歌声老是萦绕在我的脑际,你的双脚一直在我的祈祷书上飞舞,你的形体始终在夜里睡梦中悄悄地在我肉体上滑动,于是我迫切想再见到你,触摸你,了解你,看一看你是不是仍像你在我心中的完美无缺的形象,现实会粉碎我的梦幻也说不定。总而言之,我希望能有个新的印象,好把原先的印象抹掉,更何况原先的印象实在叫我受不了了。我四处寻找你,终于再和你在一起。灾难呀!我见到你两次,就恨不得见到你千次,恨不得永远一直见到你。于是-在这通向地狱的斜坡上,怎能刹住不往下滑呢?-于是,我再也无法自持了。魔鬼缚住我翅膀上的线,另一端系在你的脚上。我也像你一样,成了流浪者,到处漂泊。我在人家的门廊下等你,在街上拐角处伺候你,在钟楼的顶上窥探你。每天晚上,我都反省自己,益发感到更入迷。更沮丧了。更着魔了,我更没治了!

“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埃及人,波希米亚人,茨冈人,吉卜赛人。巫术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听着,我曾希望有一场审讯能使我摆脱魔力的控制。有个女巫曾魔住了布吕诺。德。阿斯特,他把女巫烧死了,自己也得救了。这我是知道的。我拿定主意,要试一试这种疗法。首先,我设法不让你到圣母院前面的广场上来,只要你不来,我就能把你忘记。你却当做耳边风,还是来了。接着,我想把你抢走。有天夜里,我曾想把你抢走,我们是两个人,已经把你抓住了。谁能料到来了那个晦气军官,把你放了。他搭救了你,你的灾难也就开始了,也是我的灾难和他的灾难。最后,我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事情会落个什么结果,所以向宗教法庭告发了你。当时我以为这样做,就会像布吕诺。德。阿斯特那样把病治好了。我也几乎认为,通过一场官司可以把你弄到手,我可以在牢房里抓住你,占有你,你在牢房里是无法逃脱我的掌心的;你缠住我这么久,也应该轮到我缠住你了。一个人作恶,就该把恶行做绝。半途撒手,那是脓包!罪恶到了极端,会有狂热的乐趣。一个教士和一个女巫可以在牢房的稻草上销魂荡魄,融为一体!”

"所以我告发了你。恰恰就在那个时候,我每次碰见你,都把你吓得魂不附体。我策划反对你的阴谋,我堆积在你头上的风暴,从我这里发出,变成威胁恫吓,变成电闪雷鸣。不过,我还是迟疑不决。我的计划中有些方面太可怕了,连我自己也吓得后退了。

"也许我本来可以放弃这个计划,也许我的丑恶的思想本会在我头脑中干涸而不付之实际。我也原以为继续或者中断这起案件完全取决于我。可是任何罪恶的思想是不可清除的,非要成为事实不可;但是,正是在我自以为万能的地方,命运却比我更强大。唉!咳!是命运抓住你不放,也是命运硬把你推到我偷偷设下的阴谋那可怕的诡计齿轮中碾得粉碎!……你听着,这就快说完了。

“有一天,又是阳光灿烂的另一个日子,我无意中看见面前走过一个男子,他喊叫着你的名字,大声笑着,眼神淫荡。该死!我就跟踪着他。后来发生的一切你全知道了。”

他住口了。那少女唯一说得出来的只有一句话:

“啊,我的弗比斯!”

“不要提这个名字!”教士说,同时猛烈地抓住她的胳膊,“不许提这个名字!唔!我们多么苦命,是这个名字毁了我们!更确切地说,我们彼此都受命运莫名其妙的捉弄而相互毁灭!你痛苦,是不是?你发冷,黑夜使你成为瞎子,牢房紧紧包围着你,不过也许还有点光明在你心灵深处,尽管那只是你对玩弄你感情那个行尸走肉的天真的爱情罢了!而我,我内心里是牢房,我内心里是严冬,是冰雪,是绝望,我灵魂里是黑夜。我遭受什么样的痛苦,你可知道?我参加了对你的审讯,坐在宗教审裁判官的席上。不错,在那些教士风帽当中,有一顶下面是一个被打入地狱。浑身不断抽搐的罪人。你被带进来时,我在那里;你被审讯时,我也在那里……。真是狼窝呀!……那都是我的罪行,那是为我准备的绞刑架,我却看见它在你的头上慢慢升起。每一证词,每一证据,每一指控,我都在那里;我可以计算出你在苦难历程上的每一个脚步,我也在那里;当那头猛兽……!我没有预料到会动用酷刑!……听我说,我跟着你走进了刑讯室。看见你被扒去衣服,施刑吏那双卑鄙下流的手在你半裸的身体上摸来摸去。我看见你的脚,这只我宁愿以一个帝国换取一吻而死去的脚,这只我觉得头颅被踩扁也其乐无穷的脚,我看见它被紧紧套在那可怕的铁鞋里,它可以把一个活人的肢体变成血酱肉泥。啊!悲惨的人!当我看见这一切时,我正用藏在道袍下面的一把匕首割自己的胸膛。听到你一声惨叫,我把匕首插入我的肉体里;听到你第二声惨叫,匕首刺进我的心窝里!你看,我想我的伤口还在流血。”

他掀开道袍。果然他的胸膛好像被老虎利爪抓破了一般,侧边有一道很长的伤口,尚未愈合。

女囚吓得连忙直后退。

“啊!”教士说道,“姑娘,可怜可怜我吧!你以为自己很不幸,唉!唉!你并不知道什么东西才是不幸呢。咳,钟爱一个女人!却身为教士!被憎恨!但以他灵魂的全部狂热去爱她,觉得只要能换取她微微的一笑,可以献出自己的永福。鲜血。腑脏。名誉。不朽和永恒,今生和来世;恨不能身为国王。天才。皇帝。大天使。神灵,好作为更了不起的奴隶匍伏在她的脚下;只是想日日夜夜在梦想中紧紧拥抱着她,但眼睁睁看见她迷上一个武夫的戎装!而自己能奉献给他的只不过是一件污秽的教士法衣,令她害怕和厌恶!当她向一个可悲而愚蠢的吹牛大王慷慨献出宝贵的爱情和姿色时,我就在现场,怒火冲天,心怀嫉妒!目睹那令人欲火中烧的形体,那如此温柔细嫩的乳房,那在另一个人亲吻下颤动并泛起红晕的肉体!呵,天呀!迷恋她的脚,她的肩膀,她的胳膊,梦想她蓝色的脉,褐色的皮肤,以至于彻夜蜷伏在密室的石板地上自我折腾,竟导致了遭受毒刑!费了多少心思,其结果居然是使她躺在皮床上!嗯!那俨然是用地狱的烈火烧红了的实实在在的铁钳呀!唔!就是在夹板中间被锯成两半的人,被四马分尸的人,也比我更有福份!你哪里知道,在漫长的黑夜里,心儿破碎,脑袋炸裂,血管沸腾,牙齿咬住双手,这种酷刑那是什么滋味呀!有如穷凶极恶的刽子手把您放在烧红的烤架上不停地转来转去,倍受爱情。嫉妒及失望的煎熬!姑娘,发点善心吧!不要再折磨我,让我休息一下吧!请在这炽烈的炭火上撒点灰烬吧!我额头上汗流如注,我求你,擦掉这汗水吧!孩子!你就用一只手折磨我,用另只手抚慰我吧!发发慈悲,姑娘,可怜可怜我吧!”

教士滚倒在地面石板上的水洼里,脑袋一下又一下撞击台阶的石级角。少女听着,看着,等他筋疲力竭,气喘吁吁,一声不吭了,她才低声又说一遍:“啊,我的弗比斯!”

教士跪爬到她跟前,叫道:

“恳求你啦,你如果还有心肝,就别拒绝我!啊!我爱你!我是一个可怜虫!你一旦说出这个名字,不幸的人儿,就仿佛你用牙齿咬烂我的整个心肌!怜悯怜悯吧!倘若你从地狱来,我就跟你回地狱去。为了此目的,我要做的都已经做了,你的地狱就是我的天堂,你的目光比上帝的目光还具有魅力!啊,说吧!你到底要不要我?一个女人居然拒绝这样一种爱情,那可真是群山也会起舞啦。唔!只要你愿意!……噢!我们将会很美满的!我们可以逃走,我可以帮你逃走,我们一块几逃到某个地方去,去寻找这大地上的一片乐土,那里树木是最繁茂。阳光是最明媚。蓝天最湛蓝。我们相亲相爱,我们两人的灵魂将如琼浆玉露,互相倾注,我们永远渴望男欢女爱如饥似渴,永无尽期地共饮这永不干涸的爱情之美酒!”

她放声地大笑,笑声凄厉,打断了他的话说:

“看呀,神甫!您的指甲流血啦!”

教士一下子给愣住了,好一会儿木雕泥塑似的,死盯着自己的手,最后,用一种温柔得出奇的声调说道:

“那可不是!你就侮辱我,嘲弄我,压倒我吧!不过,来,快过来!我们得赶紧。我对你说了,就在明天,河滩上的绞刑架,知道吗?时刻都准备着。简直太可怕了!看见你走进囚车里!噢!求求你啦!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你!噢,快跟我走。等把你救出去之后,你还来得及爱我。你要恨我多久就多久。但是来吧。明天!明天!绞刑架!你的极刑!啊!快逃!宽恕我吧!”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精神恍惚,似乎要把她拖走。

她瞪着眼睛呆呆看着他。

“我的弗比斯怎么样啦?”

“啊!”教士大叫了一声,松了她的胳膊,“您真是没有怜悯心!”

“弗比斯究竟怎么啦?”她冷冷地又问了一次。

“他死了!”教士叫道。

“死了!”她自始自终冷冰冰的,一动也不动,“那么,您为什么要劝我活下去呢?”

他并没有听她说,只是好象自言自语:“噢!是的,他一定死掉了,刀刃插过去很深。我想刀尖直刺到心脏!啊,我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匕首的尖端上!”

少女一听,如狂怒的猛虎般地向他扑过去,并以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把他推倒在楼梯上,嚷道:“滚吧,魔鬼!滚,杀人凶手!让我去死吧!让我同他的血变成你脑门上一个永不磨灭的污斑!要我服从于你,教士!休想!休想!我们绝无结合的可能,甚至在地狱里都不行。滚蛋,该死的家伙!你休想!”

教士踉踉跄跄来到石梯前,悄悄地把双脚从道袍皱褶的缠绕中解脱出来,捡起灯笼,慢慢爬上通向门口的石梯,然后打开门,走出去了。

突然,少女看见他从门口又探进头来,脸上的表情真可怕,狂怒,绝望,连声音都嘶哑了,向她怒叫着:“我告诉你,他死了!”

她扑倒在地上。地牢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了,只有水滴在黑暗中坠落下来震动了水洼而发出声声的叹息。

五 母  亲

一位母亲看到自己孩子的小鞋,心中的思念便油然而生,我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思念更使人眉开眼笑的了。尤其这是准备礼拜天。节日里。受洗礼时穿的鞋,连鞋底都绣着花,孩子还没有穿着走过一步路,那就更不用说了。这鞋是那样的优雅喜人,小巧玲珑,根本不能穿着走路,母亲看见它就象看见了自己的孩子。她朝它微笑,吻她,和它说话。她寻思现实中能否真有一只脚这么小,并且,孩子即使不在跟前,只要有了漂亮的鞋子,她眼前就会重新出现一个柔弱的小人儿。她认为见到了她,也确实见到了她,见到她的整个身子,欢快。活泼,还有她纤细精巧的手。圆圆的头。纯洁的嘴唇。眼白发蓝的明亮的眼睛。如果是在冬天,这小人儿就在那里,在地毯上爬,吃力地攀上一只凳子,但母亲提心吊胆,怕它靠近火边。若在夏天,她爬到院子里。花园里,拔石板缝里的草,天真地看着大狗。大马,一点儿也不害怕,还跟贝壳。花儿玩耍,把沙撒到花坛里,还把泥巴扔在小路上,避免不了挨园丁一顿责备。她周围的一切也像她一样在欢笑,在闪光,在玩耍,连风儿和阳光也是在她颈后的细发环中间尽情嬉戏。这鞋把这一切都呈现在母亲面前,将她的心融化了,尤如蜡烛融化了火。

但是,孩子丢失,那聚集在小鞋周围的万般欢乐。迷人。深情的形象,顷刻变成千百种可怕的东西。漂亮的绣花鞋便成了一种刑具,永远无休无止地绞碎母亲的心。颤动着的仍然是同样的心弦,最深沉。最敏感的心弦,不过已经不是天使在轻轻抚弄,而是魔鬼在狠劲弹拨。

五月的一天早上,太阳在深蓝色天空冉冉升起-加罗法洛喜欢将耶稣从十字架上解下来的情景画在这样的背景上-罗朗塔楼的隐修女听到河滩广场传来了吱吱的车轮声,萧萧的马嘶声和丁丁当当的铁器声。她的迷迷糊糊被吵醒了,把头发捋在耳边去不听,随后又跪到地下凝视着她就这样膜拜了十五年之久的没有生命的小东西。这只小鞋我们已说过,在她眼里就是整个宇宙。她的思绪已被禁闭在里面,只有死了才会出来,提到这玩具般的那可爱的粉红缎子鞋,她向苍天倾吐过多少感人肺腑的怨情。苦涩的诅咒祈祷及呜咽,只有罗朗塔楼的阴暗地洞才知道。就是在一件更优雅。更精致的物品前,也绝对没有人流露过如此强烈的失望。

那天早上,她的痛苦好像比以前更强烈了,从外面就听得见她单调而高亢的悲叹,实在是令人心碎。

“啊,我的女儿!”她说。“我的女儿!我可怜的。亲爱的孩子啊!我再也不能不到你啦。这下子可完啦!我老是觉得这是昨天发生的事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既然您这么快要将她带走,倒不如当初就不要把它赐给我,孩子是我们身上掉下的肉哇,一个丢失孩子的母亲就不再相信上帝,难道你不知道吗?啊!我真倒霉呀,偏偏就在那天出去了!主啊!主啊!在我幸福地抱着她在火炉旁烤火的时候,在她吃着奶朝着*呢,在哪儿?其余的在哪儿?孩子在哪儿?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呀!他们把你怎么样了?主啊,请把她还给我吧。我跪着求您十五年了,膝盖磨破了,上帝呀,难道这还不够吗?把她还给我吧,哪怕只是一天。一个钟头。一分钟。就一分钟,主啊!然后再把我永远扔给魔鬼!啊!如果我知道你衣袍的下摆拖到什么地方,我就会用双手紧紧地抓住它,您可千万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呀!她漂亮的小鞋,难道您一点儿也不怜惜吗,主啊?您怎么能判一个可怜的母亲受十五年这样的苦刑呢?慈悲的圣母!天上慈悲的圣母!我的孩子,我的耶稣儿呀,有人将她从我这里夺走,从我这里偷走,在一块灌木丛里吃了她,喝干了她的鲜血,嚼碎了她的骨头!慈悲的圣母,可怜可怜我吧!我的女儿!我不能没有我的女儿呀!就算她在天堂里,这对我又能有什么用啦?我不要您的天使,我只要我的孩子!我是一头母狮,我需要我的小狮子。哦,主啊!您如果不把孩子还给我,我就要在地上自我作践,要用额头碰碎石头,要遭受天罚,要把您诅咒!您看得十分清楚,我的双臂完全损伤,主啊!难道慈悲的上帝没有丝毫怜悯心!啊!只要我找到我的女儿,只要她能像太阳一样温暖着我,哪怕您只给我盐和黑面包,我也心甘情愿!唉!上帝我主啊,我只是一个下贱的罪人,可是有了我的女儿,我也虔诚了。出于爱她,我一心一意信奉宗教,并且透过她的微笑我仿佛通过天堂的大门看见了您。天啊!我要是能把这鞋穿在那只漂亮的粉红色小脚上,只要一次,再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慈悲的圣母啊,我宁愿赞美着您而死去!啊!十五年!现在她该长大了!不幸的孩子呀!,这居然是真的,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哪怕在天堂也不会见到!因为,我,去不了天堂。啊,多么凄惨!只能说那是她的鞋,如此而已!”

不幸的女人扑向了这只鞋,多少年来使她绝望。使她慰藉的鞋,她的五脏六腑像第一天那样在抽噎声中撕碎了。因为对一个丢了孩子的母亲来说,那总是第一天,这种痛苦是不会过时。丧服虽然旧了,褪色了,然心里依然漆黑一团。

此时,从小屋前传来孩子们阵阵欢声笑语。每次看见孩子们或者听到他们的声音,可怜的母亲总是急急忙忙跑到这坟墓最幽暗的角落里,好像恨不得把耳朵钻进石头里,以避免听到这些声音。这一次正好相反,她好像猛然惊醒,一下子站了起来,聚精会神地听着,有一个小男孩仿佛说了这样一句:“今天要绞死埃及女。”

我们曾经见到过蜘蛛在蛛网颤动中突然一跳扑向苍蝇,隐修女就这样一跳,就跑向窗洞口,看官知道,那窗口朝着河滩广场。的确有一架梯子倚立在终年竖立的绞刑架旁,执行绞刑的刽子手正在调整因为风吹雨打而生绣的铁链。四周站着一大群人。

那群欢笑的孩子已走远了。麻衣女用目光搜寻她能问讯的过路人。她发现就在她住处旁有一个神甫像在念公用祈祷书,可是他对铁网栅栏的祈祷书远不如对绞刑架那样关心,他不时朝绞刑架投去了阴暗。可怕的一瞥。她认出那是副主教大人-一个圣洁的人。

“我的神甫,”她问,“那边要绞死谁呀?”

教士看了看她,没有回答;她又问了一遍。他才说:“我不知道。”

“刚才有些孩子说,是一个埃及女人。”隐修女又说道。

“我想,是吧。”教士。

此时,花喜儿帕盖特发出险恶地狂笑。

“嬷嬷,”副主教说,“这么说,您一定痛恨埃及女人啦?”

“我岂能不恨她们?”隐修女大声嚷道,“她们都是半狗半人的吸血鬼,偷孩子的贼婆!她们吞吃了我的小女儿,我的孩子,我的独生女儿呀!我的心也没有了,她们把我的心给吃光了!”

她的样子可怕极了。教士冷冰冰地看着她。

“其中有一个我非常恨,我诅咒过。”她又说,“这是个年轻女人,如果她的母亲没有把我的女儿吃掉的话,她的年龄正同我的女儿相仿。这个小毒蛇每次经过我房前,我的血就在翻涌!”

“得啦!嬷嬷,这下您开心啦,”教士冷漠得像一座墓地的雕像,说道。“你马上看到绞死的就是那个女人。”

他的脑袋耷拉到胸前,慢慢地走掉了。

隐修女快活地扭动着双臂,叫道:“我早就向她说过,她会上绞刑架的!谢谢您,神甫!”

她披头散发,目光象火,肩膀撞着墙,在窗洞栅栏前大步走起来,就像一只笼子里饿了好久,感到用餐时刻快到的母狼那样。

六 三人心不同

事实上,弗比斯并没有死。这种人常常是经得起磨难的,国王特别讼师菲利浦。勒利埃老爷对可怜的爱斯梅拉达说他快要死了,那是出于口误或玩笑,副主教对女犯人说他死了,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实情,不过他相信,他估计,他确信不疑,他真心地希望他死了。要让他把情敌的好消息告诉他心爱的女人,那实在是受不了。任何男人处在他的位置都会这样做的。

这倒不是说弗比斯的伤不严重,只不过它不如副主教渲染得那么厉害而已。巡逻队士兵开头将他送到医生家,医生担心他活不了一个礼拜,甚至用拉丁话告诉了他。但是,青春的力量最后占了上风。这是常常有的事,尽管医生做了种种预测和诊断,大自然还是喜欢嘲弄医生,硬把病人救活了。当他还躺在医生的破床上的时候,就已经受到了菲利浦。勒利埃和宗教法庭审判官的初步盘问,这使他十分厌烦。所以,一天早晨,他感觉好了些,就留下他的金马刺抵了医药费,一声不响地溜了。但是,这并没有给案子的预审造成什么麻烦,那时的司法很少考虑一个刑事案件是否明晰和清楚,它所需要的仅仅是将被告绞死。何况,法官掌握着指控爱斯梅拉达的不少证据,他们认为弗比斯死了,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弗比斯呢,并没有逃得很远,他只不过是回到了他的部队,离巴黎几驿站路的法兰西岛格-昂-勃里的驻军里。

总而言之,他觉得在这个案子中亲自到庭绝不是什么让人感到愉悦的事。他隐约感到他在里面会扮演一个很可笑的角色。说到底,怎样看待整个事件,他怎么想都不会过分的。如同任何头脑简单的武夫一样,他不信宗教,但又十分迷信,在寻思这一奇遇时,他对那山羊,对他遇到爱斯梅拉达的奇怪方式,对其让他猜到她爱他的奇怪手法,对她那埃及女子的品质,最后对那野僧,他都感到疑虑不安。他隐约地看见在这一艳遇中,巫术成分远远大于爱情。她可能是一个女巫,也许就是魔鬼;说到底,这是一出滑稽喜剧,或用那时的话说,一出很令人扫兴的圣迹剧,他在戏中扮演一个很拙劣的角色,挨打。遭人嘲笑。队长为此十分羞愧,他体会到我们的拉封丹绝妙地描绘的那种羞耻:

羞愧得像一只被母鸡捉住的狐狸。

何况,他希望这一事件不要张扬出去,他不出庭,因此他的名字就不会被人大声宣布,至少不会传出图尔内尔法庭审判范围以外。在这一点上,他并没有错误,那时还没有《法庭公报》哩,再说,在巴黎的无数次审判中,没有哪个星期不煮死造假币的人,不绞死女巫,或者不烧死异教徒的,在各个街口,人们早已经司空见惯那个封建制度的守护者泰米斯捋起袖子,光着胳膊在绞刑架。梯子和耻辱柱上干她的勾当,因此,对这些事漠不关心。那时的上流社会几乎不知道从街角经过的受刑者姓甚名谁,至多只有平民百姓享用这一粗鄙的盛宴。一次行刑只是市井生活的一件常见的小事,就如同烤肉店的烤锅或屠夫的屠宰场一样的平淡无奇。刽子手只不过比屠夫稍稍厉害一些罢了。

因此,弗比斯很快地就心安理得了,有关女巫爱斯梅拉达,或者如他所称呼的,西米拉,有关吉卜赛女郎或野僧(管他是谁)的那一刀,有关审讯的结果,就连想也不想了。但是,他的心在这方面一旦感到空虚,百合花小姐的形象就又回到他的心里。弗比斯队长的心和那时的物理学一样,十分厌恶真空。

何况,格-昂-勃里是一个枯燥乏味的村庄,居住着一些钉马蹄的铁匠和双手粗糙的放牛女人,一条大路,两边尽是破房子和茅屋,形成半法里长的长带,活似一条尾巴。

百合花在他的情欲世界里位居倒数第二。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也有一笔迷人的陪嫁;因此,一天早晨,这位已痊愈的情场骑士,料想吉卜赛女人的案子已过去二个月,想必已了结并被人遗忘了,便策马踏着碎步来到了贡德洛里埃府邸的门前的台阶上。

他没有注意到聚集在圣母院大门前广场上乱哄哄的一大群人。他想起正是五月,设想人们正在举行什么巡列仪式,什么圣灵降临或赡礼等活动,因此将马拴在门环上,喜滋滋地上楼到了他漂亮未婚妻的家。

她正独自和她的妈妈呆在一起。

百合花心头一直纠缠着那个女巫。山羊。该诅咒的字母表。弗比斯长时间的不露面等一连串问题。这时,她看到她那位队长进来,发现他气色那么好,绶带那么亮,军服那么新,神态那么充满热情,她快乐地红起脸来。这位高贵的小姐自己比其它任何时候都更加迷人。她漂亮的金黄色头发编成发辫,益发迷人。她全身穿着一件与嫩白皮肤十分相配的天蓝色衣裳,这是科伦布教她的卖俏打扮,那双眼睛流露出迷恋的倦怠神情,更凭空增添了许多风韵。

弗比斯打从尝过格-昂-勃里的村姑以来就没有见过什么美色,此时立马被百合花迷住了,这使我们的军官显得格外殷勤,百般巴结,当初的龃龉立刻和解了。贡德洛里埃夫人一直慈母般地坐在她的大安乐椅上,鼓不起力量去责备他。对于百合花的嗔怪,则化作了温柔的绵绵絮语。

姑娘依窗口坐着,一直绣着她那海神的洞府。队长倚在椅背上,她嗔怪地低声数落他:

“坏东西,整整的两个月您都做了些什么?”

“我向您发誓。”弗比斯给这个问题问得一时手忙脚乱,打岔地应道:“您这么美的,连大主教都会想入非非的。”

她忍不住地笑了。

“好了,好了,先生。把我的美丢在一边,回答我的话。真的,那才美妙呢!”

“得啦!亲爱的表妹,我应召去驻防了。”

“请告诉我,在哪儿?那您为什么不来向我道别一下呢?”

“在格-昂-勃里。”

弗比斯心中暗喜,头一个问题帮助他避开了第二个问题。

“但是,那儿近得很呀,先生,为什么一次也不来看我?”

这下子弗比斯倒真的被难住了。“因为……公务在身,而且,可爱的表妹,我病了。”

“病了!”她被吓了一跳。

“是的……受伤了。”

“受伤了!”

可怜的姑娘惊讶地大叫起来。

“啊!别怕。”弗比斯一点也不在乎地说道,“这没什么。吵一次架,动一下刀子,这跟您有什么相干?”

“跟我有啥相干?”百合花抬起饱含热泪的美丽眼睛,大声说道,“啊!您说的不是心里话。动武是怎么回事?我全都想了解。”

“那好吧!亲爱的美人,我同马埃。费狄吵了一架,您知道吗?他是圣日耳曼-昂-莱耶的副将,我们每人破了寸把长的皮,就是这回子事。”

爱撒谎的队长心里十分清楚,一场决斗总会使男人在女人眼中显得特别突出。果然,百合花又赞叹又害怕。又快乐,兴奋不已,迎面注视着他,不过她还是有点放心不下。

“但愿您的确痊愈就好了,我的弗比斯!”她说道。“我不认识您那个马埃。费狄,不过一定是个坏家伙。究竟是如何吵起来的?”

弗比斯的想象力一向只不过平平而已,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如何从他杜撰的武功中脱身。

“啊!我怎么知道?……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句话。一匹马!美丽的表妹,”他大声叫起来,以便换一个话题,“教堂广场上吵吵闹闹的是怎么回事?”

他靠近窗前,“啊!我的上帝,漂亮的表妹,瞧,广场人很多呀!”

“不十分清楚,”百合花说,“好像有个女巫今天早上在教堂前当众请罪,然后上绞架。”

队长真以为爱斯梅拉达的案子结束了,因此,他听了百合花的话并一点也不激动,不过还是提了一两个问题。

“这个女巫名字叫什么?”

“不太清楚。”她回答。

“你有没有听说她干了些什么?”

这一次,她又耸了耸她那白皙的肩膀。

“我不知道。”

“啊!我主耶稣啊!”母亲说,“现在有许多巫师,人们把他们活活烧死,我想连个姓名也不知道。想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就如同想打听一下天上每片云彩的名字。总之,可以静静心了,仁慈的上帝掌握生死簿。”这时,这位可敬的夫人站起身走向窗口。“主啊!”她说,“您说得对,弗比斯。看,那边的平民闹哄哄的。感谢上帝!连屋顶上都是人。您知道吗?弗比斯。这情景让我回想起我过去的幸福时光。国王查理七世入城时,人也多得很呢。我记不得在哪一年了。我对您说这些的时候,您觉得这是老生常谈,难道不是吗?而我反倒觉得新鲜得很。哦,那时候人要比现在多得多。连圣安东门的突堞上都是人。国王骑着马,王后坐在他身后的马背上,紧接着是贵妇们全坐在贵族老爷的马后边。我记得人们哈哈乐得大笑,因为在五短身材的那位加朗德的阿马尼翁的旁边,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骑士马特弗隆大人,他杀死过成堆的英国人。那才是妙不可言。法兰西所有侍从贵族都排列成行,打着红得耀眼的小红旗。有矛头三角旗,还有战旗,我呀,说都说不清。卡朗大人拿三角旗,让。德。夏托莫朗拿战旗,库西大人也拿战旗,神气活现得无与伦比,仅仅次于波旁公爵……咳!想到这一切曾经显赫一时,如今全都荡然无存,这是多么令人悲伤啊!”

那对情侣并没有倾听这可敬的富孀的一席话。弗比斯转过身,倚在未婚妻的椅背上。这是一个惬意的位置,他放肆的目光可以一直钻到百合花领饰的全部开口处里面,这个领口开得恰到好处,恰好让他看到好多美妙的部位,又让他联想其余许多的部位,所以,弗比斯望着这闪着绸缎般光泽的皮肤感到眼花缭乱,自言自语地说:“放着这么个白嫩的女人不爱,还能爱谁呢?”两人都默不吱声。姑娘时不时朝他抬起快乐。温和的眼睛,他们的头发像在春天阳光照耀下混杂在一起了。

“弗比斯,”百合花忽然低声说道。“我们三个月后就要结婚了,您要向我发誓,除开我之外,从来没有爱过别的女人。”

“我向您保证,美丽的天使!”弗比斯回答道。为了征服百合花,他的目光充满着情欲,语调十分真挚,这时或许连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在这会儿,善良的母亲,看见这对未婚男女如此情投意合,不由喜滋滋的,遂出去料理一些家务琐事去了。弗比斯见她走了,房里别无他人,色胆包天的队长顿时放大胆子,头脑中产生了种种荒唐的念头。百合花爱着他,他是她的未婚夫,此时,她和他单独在一起,他以前对她的兴趣又苏醒了,这种兴趣并不在其新鲜劲儿,而是在于欲火中烧;总之,在麦子未熟时提前吃一点儿算不得弥天大罪;我不知道他的脑瓜里是否想过这些念头,不过有一点确之无疑的,就是百合花完全被他的眼神惊呆了。她朝周围望了望,发现母亲不见了。

“我的上帝!”她红着脸,惊慌不安,“热死我了!”

“可不,我想快到中午了。”弗比斯回答道,“太阳晒人,放下窗帘就会好的。”

“别,别放,”可怜的姑娘大声说,“相反,我需要一点空气。”

如同一只母鹿感到猎犬群的气息,她站起身,跑向窗口,打开窗户,一下子冲上了阳台。

弗比斯气又恼,跟她跑过去。

大家知道,阳台正对着圣母院前的广场。此时广场上呈现一派奇特。阴惨的景象,猛然使胆怯的百合花的恐惧改变了原来面目。

一大群人把附近各条街道都挤满了,连广场本身也挤被得水泄不通。假如不是二百二十名手执长枪的捕快和火枪手组成厚厚的人墙加固,前庭周围的齐肘矮墙是阻挡不了人流的。幸好枪戟林立,前庭才是空荡荡的。进口处被佩戴主教纹章的持戟步兵把守,主教堂的各道大门被关得紧紧的,这同广场四周数不清的窗户形成对照,连山墙上的窗子也敞开着,那些窗口露出成千上万个人头,几乎如一个炮库里重叠成堆的炮弹。

乱哄哄的那群人的脸上是灰蒙蒙的,肮脏而灰暗,人们等待观看的,明显是特别能触发及唤起民众中最邪恶的情感。最可憎的莫过于从这堆土黄色帽子与泥污头发的蠕动人群中发出的声响,人群中笑声多于喊叫声,女人比男人多得多。

时不时有一声颤抖的尖叫刺破这一片喧嚣。

…………

“喂!马伊埃。巴利弗尔!就在这里绞死她吗?”

“笨蛋!只不过身穿内衣在这儿请罪!慈悲的上帝将把拉丁话啐在她脸上!以前一贯都是在这儿,中午。你如果想看绞刑的话,就到河滩广场去。”

“我看完这就去。”

…………

“喂,说呀,布康勃里?她的确拒绝忏悔师吗?”

“好像是吧,贝歇尼。”

“你看,女异教徒!”

…………

“大人,这是惯例,歹徒判决后,司法宫的典吏必须交付他处决,如果是一个俗民,就交给巴黎司法长官,如果是一个教士,就交给主教法庭。”

“谢谢你,大人。”

…………

“唉!我的上帝!”百合花说,“可怜的人啦!”

如此一想,她扫视人群的目光充满了痛苦。卫队长一心想的是她,哪顾得上那群衣衫褴褛的观众。他动情地从身后揽住了她的腰。她微笑着转过头,娇口真地乞求道:“求求您,放开我,弗比斯!母亲如果回来,她会看见您的手。”

此时,圣母院的大钟慢悠悠地敲了十二点,人群中发出一阵欣慰的低语声,而第十二响的颤音刚停,所有人头如风推波涛似的攒动起来。大路。窗户和房顶上传出一阵巨大的喧哗:“她来了!”

百合花用手掩住眼睛不看一样。

“亲爱的,”弗比斯对她说,“您想回屋吗?”

“不。”她回答道。她刚才被吓得闭上的眼睛,出于好奇又睁开来。

一辆双轮囚车,由一匹肥壮的诺曼底大马拉着,在身着绣有白色十字的紫红号衣的骑士簇拥下,从牛市圣彼得教堂街进了广场,巡逻队捕快在人群中使劲地挥着鞭子,替他们开路。几个司法官和警卫在囚车旁骑马押送,从他们的黑制服和骑马的笨拙姿势上可认得出来。雅克。夏尔莫吕老爷耀武扬威地走在最前面。

那不祥的囚车上坐着一个姑娘,双臂被反剪着,身边没有神甫。她身穿内衣,她的黑发(当时的规距是在绞刑架下才剪掉)散乱地披垂在脖子上及半裸的肩膀上。

透过比乌鸦羽毛还要闪亮的波浪状头发,可以看得见一根灰色粗绳,套在可怜姑娘的漂亮脖子上,扭扭曲曲,打着结,擦着她纤细的锁骨,如同蚯蚓爬在一朵鲜花上。在这根绳子下,闪耀着一个饰有绿色玻璃珠的小护身符,这大概允许她保留着,对于那些濒临死亡的人,他们的一些要求是不会遭受到拒绝的。观众从窗口上可望到囚车里头,瞥见她赤裸着的双腿。她仿佛出于女人最后的本能,尽量把脚藏到身子下。她脚边有一只被捆绑着的小山羊。女囚用牙齿咬住了没有扣好的内衣,在大难临头时,如同仍因几乎赤身裸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而感到痛苦。咳!羞耻心可不是为了如此的颤抖而产生的啊!

“耶稣啊!”百合花兴奋地对队长说。“您瞧,好表哥!原来是那个带着山羊的吉普赛坏女人!”

话音刚一落,朝弗比斯转过身。他眼睛注视着载重车,脸色煞白。

“哪个带山羊的吉普赛女人?”他呐呐地说。

“怎么!”百合花又说,“您记不清啦?……”

弗比斯打断她的话:“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跨了一步想走进屋里。但是百合花,不久前曾因这个埃及少女而醋劲大发,此刻一下子清醒了,便用敏锐和狐疑的目光瞅了他一眼。这时,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曾听人谈过,有个什么队长与这个女巫案件搅到了一块。

“您怎么啦?”她对弗比斯说道:“听说这个女人您动过心。”

弗比斯强装笑脸。

“我动心!根本没有这回事儿!啊,哈,就算是吧!”

“那么,等着吧。”她说一不二地吩咐道:“我们一起看到结束。”

晦气的队长只好待下来。他稍微有些安心的是,女犯人的目光始终不离囚车的底板。千真万确,那就是爱斯梅拉达。就是在遭受这种耻辱和横祸的最后时刻,她仍旧是那么漂亮,那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因面颊瘦削,显得还要大些。她苍白的面容纯净。高尚,她仍旧像从前的模样,酷似马萨奇奥画的圣母像,又类似拉斐尔画的圣母,只不过虚弱些,单薄些,瘦削些。

何况,她心灵上没有一样不是在抖动,除了羞耻心外,她一概听之任之,因为在惊愕和绝望中她已精神崩溃了。囚车每颠簸一次,她的身体就颠簸一次,就如一件僵死或破碎的物件似和。她的目光暗淡而狂乱,还可看见她眼里有滴眼泪,却滞留着不动,简直可以说冻住了。

此时,阴森森的骑兵队在一片欢乐的叫喊声中和千奇百怪的姿态中穿过了人群。但是,作为忠实的吏官,我们不能不说,看到她那么标致,又那么痛苦不堪,许多人都动了恻隐之心,即使是心肠最硬的人对比也很同情。囚车已经进了前庭。

囚车在圣母院正门前停住。押解的队伍如遇大敌。人群一下子静下来了,在这片充满庄严和焦虑的沉默中,正门的两扇门在铰链发出短笛般的刺耳声中,好象自动打开了。因此,人们可以一直望到教堂深处黑黝黝的。阴惨惨的,挂着黑纱的主祭坛上几支蜡烛在远处闪烁,似明似暗。教堂洞开,在光线眩人眼目的广场中间好像一个偌大的洞口。在教堂尽头,半圆形后殿的暗影里,隐隐约约可看见一个巨大的银十字架,展现在从穹顶垂挂到地面的一条黑帷幕上,整个本堂阒无一人,不过在远处唱诗班的神甫座席上,有几个神甫的脑袋隐隐约约在挪动;当大门开启的时候,教堂里传出了一支庄严的歌声,单调,响亮,有如一声声朝囚犯头上射出的忧郁的圣诗碎片。

“……我决不怕包围我的人们:起来,主啊;救救我吧,上帝!”

“……救救我吧,上帝!因为众水已经进来,一直淹没了我的灵魂。”

“……我深陷在淤泥中,没有立脚之地。”

在合唱之外,同时有另外一种声音,在主祭坛的梯级上哼着那支悲哀的献歌:

“谁听我的话并深信派我来的人,谁就能永生,不是来受审判,并且死而复生。”

几位老人隐没在黑暗中,为这个美丽的生灵在远处歌唱,为这个洋溢着青春和活力,被春天的温暖空气抚爱,被灿烂阳光照耀着的生灵歌唱,这就是追思弥撒。

人们肃穆地静听着。

不幸的姑娘魂不守舍,仿佛她的目光和思想都消失在教堂黑暗的深处。她那苍白的嘴唇在翕动,好象在祈祷。刽子手的隶役走到她跟前扶她下囚车时,听到她低声反复念着:弗比斯。

她的双手被松了绑,从囚车上下来,身旁跟着她的是山羊;山羊也松了绑,感到自由了,欢快地咩咩叫着。他们让她赤着脚,在坚硬的石板上一直走到大门的石阶下。她脖子上的粗绳子一直拖到背后,活似一条蛇跟在她身后。

这时,教堂里的合唱停止了,一个硕大的金十字架和一排蜡烛在暗影中摇曳起来,听得见身着杂色服装的教堂侍卫们枪戟的响声。一阵子后,一长列穿无袖长袍的教士和穿祭披的副祭唱着赞美诗,庄严地朝着犯人走来,在她及众人跟前排起了队。可是她的目光停在紧靠手执十字架的人后面那个领头的教士身上。她不禁打了个寒噤,低声说道:“哎呀!又是他!这个教士!”

他果真是副主教。他的左边是副领唱人,右边是手执指挥杖的领唱人。副主教则朝前走着,头向后仰,眼睛瞪得老大,目不转睛,高唱着:

“我从地下的深处呼喊,你就俯听我的声音。”

“你将我投下的深渊,就是海的深处。大水环绕我。”

副主教穿着胸前绣着黑十字架的袈裟出现在尖拱形大门廊外面的阳光下。这时,他面色煞白,人群中不止一个人还认为他是大理石主教雕像中的一个,本来跪在唱诗班墓石上,现在站起身到坟墓门口迎接那个将死去的女人,带她到阴间里去。

她呢,也是面色煞白,宛若石像。有人把一支点燃的黄色大蜡烛放在她手上,她差不多没有发现。她没有听书记官用尖声宣读那要命的悔罪书。别人要她回答“阿门”,她便木然地跟着回答“阿门”。当她看到那个教士示意要看守人走开,一个人自朝她走过来的时候,她才恢复了一点生气和力量。

因此,她感到血液在头脑中翻腾,已麻木。冰冷的灵魂中残存的一点义愤又重新燃烧起来。

副主教慢慢地走到她跟前。她身处绝境之中,仍然发现,他眼中闪烁着淫欲。嫉妒和渴望的目光,正扫视着她的裸体。尔后,他又高声问道:“姑娘,您请求上帝宽恕您的错误和失足吗?”他又凑到她耳边加上一句(旁观者以为他在听她最后的忏悔):“你需要我吗?我还能救你!”

她瞪着他说道:“滚开,恶魔!不然的话,我就要告发你。”

他恶狠狠地笑了一笑,“谁也不会相信的,你只会在罪行外再加上一个诽谤罪!赶快回答!你要不要我?”

“你将我的弗比斯怎么样了?”

“他死了。”教士说。

正好在这时候,倒霉的副主教机械地抬起头,看到在广场的另一边,贡德洛里埃府邸的阳台上,队长正站在百合花的身旁。副主教摇晃了一下,把手搭在额头上,又望了一会,低低骂了一句,整个脸剧烈地抽搐了起来。

“那好!你死吧,”他咬牙切齿地说,“任何人也别想再得到你。”

于是,他把手放在埃及姑娘头上,用阴深深的声音说道:“现在去吧,罪恶的灵魂,愿上帝怜悯你!”  这是人们通常用来结束这一凄惨仪式的可怕惯用语勿,这也是教士给刽子手的暗号。

所有民众都跪了下来。

“主啊,请宽恕我。”仍旧站在大门尖拱下的神甫们念道。

“主啊,请宽恕我。”群众跟着念了一遍,嗡嗡声掠过他们头顶,好象是汹涌波涛的拍击声。

“阿门。”副主教说道。

他转过身背朝着女囚,脑袋耷拉在胸前,双手合十,走进了教士们的行列,过了一会,连同十字架。蜡烛和僧衣,一块消失在教堂那阴暗的拱顶下面。他那响亮的嗓音逐渐被淹没在这绝望的诗句的合唱声中:

“你的波浪洪涛,都漫过我身!”  就在此时,教堂侍卫手中的矛戟铁柄的断断续续的碰击着,在本堂的柱廊间渐渐低微了下去,好像钟锤似的,敲响了女囚的丧钟。

此时,圣母院的每道大门仍然开着,可以看见空无一人的教堂里,阴森森的,没有蜡烛,也没有声音。

女囚仍旧待在原处,一动不动,等候处置。一个执棒的捕快不得不跑去通知夏尔莫吕老爷,他在整个这段时间内都在研究大门上的浮雕,有人说那代表着阿伯拉罕的献祭,也有的说那代表炼金术的实验,天使代表太阳,柴捆代表火,阿伯拉罕代表实验者。

花了老大的劲才将他从凝望静思中拔了出来,他终于转过身子,向两个黄衣人打了一个手势,刽子手的两个隶役马上走近埃及姑娘,把她的双手再捆起来。

不幸的姑娘重新登上囚车,在走向她生命的终点站时,想必也对生命仍然带着几分眷念而感到撕心裂肺的悲痛吧,她抬起通红。干涩的眼睛望着天空,望着太阳,望着把天空零零落落裁成四边形和三角形的白云,尔后她又低下头,望着房屋。大地。人群……在黄衣人来绑她双手的当儿,她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一声快乐的叫喊。她就在那边,在那个阳台上,她瞥见了,是他,她的朋友,她的主宰,弗比斯,她生命的另一个影子!教士撒了谎!法官撒了谎!正是他,她丝毫无法怀疑,他就在那儿,英俊,潇洒,神采奕奕,穿着那身鲜艳的军服,头上佩着翎毛,腰上佩着宝剑!

“弗比斯!”她高兴而心痛地叫道,“我的弗比斯!”

她想向他伸出因爱情和狂喜而颤抖的双臂,可是双臂被绑住了。

此时,她看到队长皱了皱眉头,一个漂亮的少女靠在他身上,嘴唇轻蔑地翕动,气恼地望着他。只见弗比斯说了几句她从远处听不到的话,两个人赶快就溜到了阳台的玻璃窗门后面,窗门旋即关上了。

“弗比斯!”她发疯地大声叫道,“难道你也相信吗?”

她的心中闪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她想起她是因为被诬告谋害弗比斯。德。夏托佩尔而被判死刑的。

她在那以前一直全力支撑着,可这最后一击太厉害了。她一下子瘫倒在路上,一动不动。

“快,”夏尔莫吕道,“快把她抬上车去,马上了结!”

还没有人注意到,在门廊的尖形拱顶上面,刻有历代君王雕像的柱廊之间,一个古怪的旁观者一直不动声色地观望着。他的脖子伸得老长,相貌奇丑,如果不是穿半紫半红的奇怪衣服的话,准会被当作石头怪兽中的一个。六百年来,教堂的长长檐槽就是通过石兽的口流下来的。这个旁观者自从午起就在圣母院大门前,把所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从一开始,趁着没有人注意,他就在柱廊的一根柱子上牢牢拴了一根打结的粗绳子,一头在下,拖到了石阶上。绑完以后,他心平气和地观看起来,时不时有一只乌鸦从他面前飞过,还打了一声唿哨呢。就在刽子手的两个隶役决定执行夏尔莫吕的冷酷命令的当儿,他跨过长廊的栏杆,手脚膝盖并用,抓住绳子,只见他似一滴顺着玻璃窗流淌下来的雨水,一下子从前墙滑落了下来,飞快地跑向两个隶役,然后挥动两只大拳头,一手一个将他们全打翻在地,用一只手托起埃及少女,好似一个孩子提起他的玩具娃娃,一个箭步跨到教堂,将姑娘举过头顶,以一种令人惊骇的口气喊道:圣地!

这一切是如此迅速,好似一道闪电划破黑夜,一切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圣地!圣地!”人群反复地喊道,千万只手拍着,卡齐莫多的独眼则闪耀着快乐。自豪的光芒。

这一阵震动使犯人清醒过来。她抬起眼睛,望一望卡齐莫多,随后突然闭上眼睛,好象被她的救命者吓住了。

夏尔莫吕一下子愣在那里,刽子手,所有随从,统统都愣住了。确实,在圣母院的围墙内,犯人是不可侵犯的。教堂是一个避难所整个人类司法制度不准越过教堂的门槛。

卡齐莫多在门廊下停了下来。他的一双大脚立在教堂石板地上,好象比沉重的罗曼式石柱更坚实。他那头发蓬乱的大脑袋瓜深深埋在双肩之间,有如埋在只有狮鬣,没有脖子的雄狮的双肩之间。他长满老茧的大手举着那还在心惊肉跳的姑娘,好似举着一条白练;他是那么小心翼翼地托着她,好像生怕把她打碎,或是把她像花一样弄枯萎了。他似乎觉得,这是一件精雅。优美。珍贵的宝贝,是为别人的手而不是为他的手而做成的。不过,他好像连碰都不敢碰她一下,甚至不敢对着她呼吸。到后来,他蓦地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紧贴他的鸡胸,仿佛那是他的珍宝,他的财富;好像他是这孩子的母亲一样,他的独眼低垂下来,看着她,把温柔。痛苦。怜悯倾泻在她脸上,然后又猛然抬起头来,眼中充满光芒。这时女人们哭的哭,笑的笑,人们兴奋得直跺脚,因为这时候,卡齐莫多真正显出他的美。他是美的,他,这个孤儿,这个被捡来的孩子,这个被遗弃的人,他感到自己孔武有力,他敢正面蔑视着这个将他驱逐,而他却如此强有力加以干预的社会,蔑视这个人类司法制度,敢于从中夺取其牺牲品,蔑视所有这帮豺狼虎豹,迫使他们只好空口乱嚷,蔑视这帮警卫,这帮刽子手,这帮法官,以及国王的全部权力,全部被他这个卑贱者借上帝的力量砸得粉碎。  

况且,一个如此丑陋的人竟然去保护一个如此不幸的人,卡齐莫多居然救下一个死刑犯,这真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啊。这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两个极端悲惨的人互相帮助,互相接触。

但是,在胜利过去几分钟之后,卡齐莫多突然带着他拯救的人钻进了教堂。民众总是崇尚一切壮举的,张大眼睛望着阴暗的教堂,想找到他,惋惜他如此快就在他们的欢呼声中走开了。忽然,人们看到他在法国列王雕像柱廊的一端又出现了。他发狂地奔跑,穿过柱廊,一边托着他的胜利品,一边叫喊着:“圣地!”群众中再次爆发出阵阵掌声。他跑完了整个柱廊,又钻进教堂里面。过了一会儿,在高处平台上又重新出现了。他一直把埃及姑娘抱在怀中,一面疯狂地跑着,一面喊道:“圣地!”群众再一次欢呼。未了,他在钟楼的塔顶上第三次出现,在那里他好像骄傲地把救下的姑娘炫耀给全城人看。他响亮的声音狂热地重复三遍:“圣地!圣地!圣地!”这种声音,人们以前很少听见,他自己从未听见,响彻云霄。  “妙极了!妙极了!”站在他一边的民众叫道。这巨大的欢呼声传至河对岸,震撼着河滩广场上的人群和那个眼瞪着绞刑架,一直等着看热闹的隐修女。

一 热  狂

就在克洛德。弗罗洛的义子那样猛烈地把不幸的副主教用来束缚埃及姑娘,同时也束缚自己命运的死结斩断时,这位副主教已离开圣母院了。一回到圣器室,他就扯掉罩衣,法袍和襟带,把它们统统扔到惊呆了的教堂执事手上,便从隐修院的偏门溜走,吩咐“滩地”的一个船工渡他到塞纳河的左岸,钻进了大学城高高低低的街道上,他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每走一步就能遇到三五成群的男女。他们迈着大步向圣米歇尔桥跑去,巴望还赶得上观看绞死女巫。他魂不附体,脸无血色,比大白天被顽皮的孩子放掉后又追赶的夜鸟更慌乱,更盲目,更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何处,在想些什么,是否在做梦。他往前走,忽而快跑,忽而慢步,见路就走,根本不加选择,只不过老是觉得被河滩广场追赶着,隐隐约约地感到那可怕的广场就在他身后。

他就这样沿着圣日芮维埃芙山往前走,末了从圣维克多门逃出了城。只要他回头还能看到大学城塔楼的墙垣和城郊稀疏的房屋,他就一直往前奔跑;但当一道山坡把可憎的巴黎彻底挡住时,他相信已走了百把法里,来到荒郊野岭,才停住,觉得又可以呼吸了。

这时,一些可怕的念头纷纷涌上他的心头,他又看清了自己的灵魂,惊惧不已。他想到那个毁了他,又被他毁掉的不幸姑娘。他用惊慌的目光环顾命运让他们二人走过的崎岖的双重道路,直到它们无情地相互撞击而粉碎的交点。他想到自己发誓永远出家的荒唐,想到了贞洁。科学。宗教。德行的虚荣,想到了上帝的无能。他心花怒放,陷入这些邪念里,陷得愈深,就愈觉得心中爆发出一种魔鬼的狞笑。

他这样审视自己灵魂的时候,发现大自然在他的灵魂里为情欲准备了一个多么广阔的天地,便愈发苦涩地冷笑了。他在心灵深处玩弄他的全部仇恨及邪恶。以一个医生检查病人的冷静目光,诊断这种仇恨。这种邪恶无非是被玷污的爱情,这种爱,在男人身上可以说是一切德行的源泉,而在一个教士的心中则成了可恶的坟墓;而且,一个像他这样气质的人一旦做了教士就成了恶魔。于是他可怕地大笑。在观察自己那致命的情欲,观察那具有毒的。腐蚀性的。可恨的。难以控制的爱情中最险恶的方面时,他突然又变得脸色煞白,因为这种爱导致一个人上了绞刑架,另一个人下了地狱:她被判绞刑,而他堕入地狱。

随后,他想到弗比斯还活着,又笑了;心想队长毕竟还活着,活得轻松愉快,他的军服比以前更华美,还有一个新情妇,他竟然带着新情妇去看绞死旧情人。他狞笑得更厉害了,因为他思忖,在那些他恨不得他们早死的活人当中,那个埃及少女是他唯一不恨的人,是他唯一没有欺骗过的。

于是,他从队长又想到民众,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嫉妒。平民,所有平民,都看过他所爱的这个女人身穿内衣,几乎赤裸。他想,他一个人在暗影中隐约看这个女人的形体时,可以说是至高无上的幸福,竟然却在中午。光天化日之下,穿得像仿佛要去度淫荡之夜似的,交给全体大众去玩赏,一想到此,他痛苦得扭曲了脸。他愤怒地痛哭,痛恨爱情的一切奥秘竟受到这样辱没,玷污,象鲜花永远凋残了。他悲愤地痛哭,想像着有多少淫恶的目光在那件没有扣好的内衣上揩油沾光。这个漂亮的姑娘,这百合花般纯洁的处女,这个装满贞洁和极乐的酒杯,他只敢战战兢兢地将嘴唇挨近,现在竟成了公共饭锅,巴黎最卑鄙的小偷。贱民。乞丐。仆役们都蜂涌而来从中消受无耻。污秽。荒淫的乐趣。

他挖空心思想像着他在世上能获得的幸福,设想她不是吉卜赛人,他也不是教士,弗比斯也不存在,她也爱他;一种充满安宁和爱情的生活对他自己也是可能的,就在同一时刻,世上到处都有幸福的伴侣在桔树下,在夕阳中,在小溪边,在星光灿烂的夜晚倾诉绵绵情话;假若上帝愿意,他会和她成为这些幸福伴侣中的一对。想到这些,他的心软了,化作一腔柔情,满腹悲伤。

啊!是她!就是她!这个顽固的念头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吸吮他的脑汁,折磨着他,撕裂他的肺腑。他并不遗憾,也不感到后悔;他做过的一切,还准备再去做;宁可看到她落在刽子手的手中,也不愿看见她在队长的怀抱里,不过他悲痛欲绝,不时揪一把头发,看看是不是变白了。

这中间有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也许正是早上看到的那条可憎的锁链正收紧链结,死死勒住她那十分柔弱优美的脖子。这个念头使他的每一个毛孔都渗出汗来。

又有一会儿,他一边像魔鬼一样嘲笑自己,一边回想头一次所看见的爱斯梅拉达,那个天真活泼。喜笑颜开。穿着盛装。舞姿翩翩。无忧无虑。象只百灵鸟,同时又想像最后一次所看到的爱斯梅拉达,身穿内衣,脖子上套着绳索,光着脚,缓缓地走上绞刑架的梯子;他这样想着前后两种景象,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声。

这阵欲死不能的飓风把他心灵里的一切扰乱了,压弯了,打碎了,扯断了,连根拔除了。他望了望周围自然界的景象,附近有几只母鸡在灌木丛中啄食,色彩斑斓的金龟子在阳光下飞舞,头顶上空有几片灰白的云朵在蓝天上飘浮着。水天相接处的是维克多修道院的钟楼,它那石板方塔在山坡上矗立着。而戈波山岗的磨坊主则打着唿哨,望着磨坊转动着的风翼。这整个生机盎然。井然有序。安静祥和的生活,在他四周千姿百态地呈现出来,让他看了难受得不行,他随即又奔跑起来。

他就这样在田野里狂奔着,一直跑到日落时分。这种逃避生活。逃避自然。逃避自己。逃避人类。逃避上帝。逃避一切的奔跑,持续了整整一天。有几次他扑倒在地,面孔朝下,用五指拔起麦苗。有好几次他在荒村的某条小街上停下来,痛苦得难以忍受,竟用双手紧抱着脑袋,想把它从肩膀上拔出来,在地上摔个稀巴烂。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重新审视自己,发现自己差不多快疯了。自从丧失对拯救埃及姑娘的希冀和愿望,风暴就在他的心里刮个不止。这一场风暴并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任何完整的想法,任何站得住的思想。他的理智在这风暴中几乎完全被摧毁,不如枯槁,心里只剩下两个清晰的形象:爱斯梅拉达和绞刑架。其余全是漆黑一片。这两个紧密相联的形象合在一起,呈现了一种可怕的群像,而且他越是紧盯着他的注意力和思想中残存的形象,越看它们以变幻莫测的进度在发展变化,一个变得丰姿妖娆,妩媚。迷人。光辉灿烂,而另一个变得面目可憎;最后,他甚至觉得爱斯梅拉达好象是一颗星星;绞刑架仿佛是一只枯瘦的巨臂。

在他遭受着极大痛苦期间,他竟然没有想到去寻短见,这真是一件咄咄怪事。不幸的人往往如此。他珍惜生命。也许他真的看见身后是地狱。

这时天色越来越昏暗了,他内心尚存的性灵隐隐约约想要回去。他自以为已经远远逃离了巴黎,可是仔细辨认一下方向之后,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沿着大学城的城墙绕了一圈。圣絮尔皮斯教堂的尖塔和圣日耳曼—德—普瑞修道院的三个高高的尖顶,在他的右边直指云霄。他奔向这个方向。听见修道院的武装人员在圣日耳曼雉堞壕沟周围哟喝口令,他就绕了过去,走上修道院的磨坊与镇上麻疯病院之间的一条小路,过一阵子就来到了教士草场的边上。这个草场是因为神学堂学子们日夜吵闹不休而著名的,它是圣日耳曼修道院僧侣们的七头蛇,“它对圣日耳曼—德—普瑞的僧侣们来说是一头七头蛇,因为神甫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借此挑起教会纷争。”副主教担心在那里碰见什么人,他害怕见任何人的脸。他刚刚避开大学城和圣日耳曼镇,打算设法晚一些再回到大路上去。他沿着教士草场往前走,走上了一条把草场和新医院分开的荒芜的小径,终于到了塞纳河边。在那里,堂。克洛德找到一个船工,给了几个巴黎德尼埃,船工就带着他逆流而上,直到城岛的沙嘴,让他在格兰古瓦在那里做过梦的那荒凉的狭长半岛上了岸,这个半岛一直伸展到同牛渡小洲平行的王家花园外。

渡船单调的晃荡和汩汩的水声使不幸的克洛德心灵有点麻木了。船工远去了之后,他仍然呆呆地伫立在沙滩上,朝前望去,什么也看不见,只见一切都在摇曳,膨胀,觉得一切全像幻影一般。一种深沉的痛苦引起的疲乏,在精神上产生这样的结果,这倒是屡见不鲜的。

太阳已经落到纳勒高塔背后去了。正是暮霭苍茫的时分,天空是白的,河水也是白的。在这两片白色之间,他盯着塞纳河的左岸,它投射出黑压压一大片黑影,看起来越远越稀薄,象一支黑箭直插入天边的云雾。岸上到处都是房舍,只看得见它们阴暗的轮廓,被明亮的天光水色一映衬,显得格外黝黑。窗户亮起了灯火,疏疏落落,仿佛是些燃烧着炭火的炉口。在天空与河水两幅白幔之间,那黑黝黝的巨大方尖塔孑然而立,在那个地方显得硕大无比,给堂。克洛德留下了一种奇特的印象,好象一个人仰面躺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的钟楼下,一动不动地望着巨大的尖顶在他的头顶上方钻进了灰白的暮霭之中。不过,在这里克洛德是站着的,方尖塔是躺着的。河水倒映着天空,他显得脚下的深渊更加深不可测。巨大的岬角,仿佛也像教堂的任何尖顶一般,大胆地刺入空间,给人的印象也完全一样。这种印象同样奇特但更加深刻,仿佛那就是斯特拉斯堡钟楼,不过斯特拉斯堡钟楼有两法里高,巨大无比,高不可测,人类的眼睛从未见过,俨然又是一座巴别塔。房屋上的烟囱,房顶的人字墙,奥古斯都修道院的尖塔,墙头的雉堞,所有那些把巨大方尖塔的轮廓切成许多缺口的突出部分,那些古怪地出现在眼前的杂乱而令人幻想的齿形边缘,都使人产生了幻觉。克洛德身处于幻觉之中,用他活生生的眼睛,看见了地狱里的钟楼;他觉得那可怕的高塔上闪耀着千百道亮光,好像是地狱的千百扇门户;高塔上人声嘈杂,喧闹不止,好似地狱里传出的垂死的喘息鬼泣神嚎。他害怕了,用双手捂住耳朵不再去听,转过身子不再去看,并且迈着大步远远地逃离了那骇人的幻景。

然而幻景就在他的心里。

他回到大街上,看见店铺门前灯光照耀下熙熙攘攘的行人,觉得那是一群永远在他周围来来往往的幽灵。他耳朵里老有古怪的轰鸣声。有些奇特的幻象总是搅乱他的心绪。他看不见房屋和道路,也看不见车辆和过路的人,只看到一连串模糊不清的事物互相缠绕在一起。桶坊街的拐角处有一家杂货店,房檐周围按远古的习俗挂着许多白铁环,铁环上系着一圈圈木制的假蜡烛,迎风相互碰击,发出响响的声音。他以为听到了鹰山刑场的骷髅在黑暗里碰撞的响声。

“啊,”他低声说道,“夜风吹得它们相互碰撞,铁链的响声和尸骨的响声混在了一起!也许她就在那里,在他们当中!”

他魂不守舍,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又走了一段路,发现自己来到圣米歇尔桥上,看见一所房子底层的窗口射出一道亮光。他走过去,透过一方破碎的玻璃窗,看见一间肮脏的客厅,这在他心里唤起了一种模模糊糊的回忆。客厅里,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个红润的金发青年,手舞足蹈,大声笑着,正搂着一个袒胸露背。寡廉鲜耻的姑娘,还有一个老妇人,坐在灯旁纺纱,一面用颤微微的声音唱着一首歌。在那个年轻人笑笑停停的空间,歌词有几段传进了教士的耳朵。这些歌词不易听懂,却令人毛骨悚然。

河滩,哼哟,河滩,晃哟!

我的纺缍,纺哟,纺哟,

给刽子手纺出绞索,

他在监狱庭院里打着口哨。

河滩,哼哟,河滩,晃哟。

漂亮的大麻绞索!

从伊西到凡弗勒

种上大麻,而非小麦。

窃贼不会去偷盗

漂亮的大麻绞索。

河滩,哼哟,河滩,晃哟!

想看一看那风流娘门

吊在肮脏刑架上被绞,

那些窗户就是双眼。

河滩,哼哟,河滩,晃哟!

听到这歌声,年轻人笑着,抚摸着那个女人。那个老婆子就是法露黛尔,而那个女人则是一个娼妓;那个年轻人,正是他的兄弟约翰。

他继续看着,这幕景象同另一幕简直完全一样。

他看见约翰走到房间尽头的窗前,把窗户打开,朝远处那个有着许多明亮窗户的码头看了一眼,他听见他在关上窗户的时候说:“用我的灵魂担保!天色已经晚,人们已经点上了蜡烛,慈悲的上帝亮起了星星。”

随后,约翰又回到那淫妓身边,砸碎桌上的一个酒瓶,大声地嚷道:

“已经空了,他妈的!我身无分文了!伊莎博,亲爱的,我是不喜欢朱庇特的,只要他把你这一对白乳房变成两个黑酒瓶,让我整日整夜从里面吮吸波纳葡萄酒!”

一听这个漂亮的玩笑,那妓女哈哈大笑,约翰从那道便走了出来。

堂。克洛德刚刚来得及扑倒在地,免得被他的弟弟撞上,当面认出来。幸好街道幽暗,那家伙醉醺醺的,他看到副主教正躺在泥泞的道路中间。

“喂!喂!”说道。“这儿有个家伙今天过得蛮快活呀。”

他用脚踢了踢堂。克洛德,他正摒息着气呢。

“醉得像个死猪,”约翰说,“哈,他可喝足了,活像一条从酒桶上拽下来的蚂蟥。他还是个秃子呢。”他弯下腰看了看,又说。“原来是个老头!幸运的老头!”

随后,堂。克洛德就听见他边走开,边说:“看来,理性是个好东西,我的副主教哥哥真走运,又有学问又有钱。”

这时副主教爬了起来,一口气朝圣母院跑去,他看见圣母院的两座巨大钟楼在众多房屋之间暗影里高高地耸立着。

他一口气跑到教堂前面的广场,这时反而犹疑不定了,不敢望那阴森森的建筑物,“啊!”他低声地自言自语道。“今天,就在上午,这里真的发生过那样一件事吗?”

这时他才壮起胆子向教堂望去。教堂的正面是漆黑一片,后面的天空繁星闪烁。刚刚从天边升起的一弯新月,此时此刻正贮留在靠右边那座钟楼的顶上,宛如一只发光的小鸟栖息在像被剪成的黑梅花状的栏杆上。

修道院的大门紧闭着。但是副主教身边常常带着他那间密室所在的钟楼的钥匙,于是拿出钥匙把门打开,一头钻进了教堂。

他发现教堂里好似洞穴一般黑暗沉寂。他看见了从四面八方投下来的大块阴影,还发现早上举行忏悔仪式时挂的帏幔还没有撤掉。巨大的银十字架在黑暗中幽幽发光,上面点缀着一些光点,好像是那坟墓般阴森夜空的银河。唱诗班后面的长玻璃窗在帏幔顶上露出了它们尖拱的顶端,窗上的彩绘玻璃在月光下呈现出朦胧的色调,似蓝非蓝,似紫非紫,那是只有死人脸上才有的一种色调。副主教看到唱诗班周围的这些苍白的尖拱顶,以为看见了堕入地狱的主教们的帽子。他合上眼睛,等再睁开来之时,觉得那是一副苍白的面孔在盯着他看。

于是他拔腿就跑,穿过教堂逃开了。他觉得教堂好像在摇晃,动弹,充满生机,活起来了。每根巨大的柱子都好象变成了又粗又长的腿,用巨大的石脚踩着地。巨人般的教堂却变成了一头硕大无比的大象,以那些柱子为脚,在那里晃晃悠悠地走动,那两座巨大钟楼就是它的犄角,大黑幔就是它的装饰。

他的昏热或热狂竟然如此强烈,在这个不幸的人看来,整个外部世界不过是上帝的启示,让人看得见,摸得着,令人惊骇。

有一会儿,他松了口气。在走进过道时,他看见从一排柱子后面射出一道红光。他飞快地朝它奔去,仿佛奔向星星似的。原来那是日夜照着铁栏下圣母院公用祈祷书的那盏可怜的灯。他急切地跑到祈祷书跟前,希望从中找到一点慰藉。祈祷书正翻到《约伯》那一段,他就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有灵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他轻微的鼻息,我身上的汗毛直立。”

读着这阴森森的句子,他感觉就像一个瞎子被自己捡来的棍子戳了一样。他两腿发软,瘫倒在石板地上,想着白天死去的那个女人。他觉得脑子里象是在冒出一股股极为可怕的烟,好像他的头变成了地狱的一个烟囱。

有好一阵子,他就这样久久地躺在那里,无思无想,没有办法,像是堕入了地狱,落到了魔鬼的手里。最后,他恢复了一点力气,便想躲到钟楼里去,靠近他忠实的卡齐莫多。他站起来,由于害怕,便把照亮祈祷书的灯拿走。这本是一种渎神的行为,他已顾不得这种小事儿了。

他慢慢地爬上钟楼的楼梯,心惊胆颤,他牵着手里神秘的灯,在这样深夜里,从一个楼梯到另一个楼梯,直登上钟楼的顶上,如果让广场上稀少的行人看了,也会吓得魂飞魄散。

忽然,他感到脸上有一阵凉意,发现自己已经爬到了最顶层的长廊门口。那里空气清冷,天空中朵朵云朵,大片的白云互相掩映,云角破碎不堪,仿佛冬天河里解冻的冰块一般。一弯新月镶嵌在云层中,宛如一艘被空中的冰块环绕着的天舰。

他低下头,从连接两座钟楼的一排廊柱的栅栏当中向远处眺望了一会,透过一片轻烟薄雾,只看见巴黎成堆静悄悄的屋顶,尖尖的,数也数不清,又挤又小,宛若夏夜海面上荡漾的水波。

月亮撒下微弱的光,把天空和大地蒙上了一片灰色。

这时教堂的大钟响起了细微。嘶哑的声音,子夜钟声响了。教士想到了当天中午,也是一样的十二下钟声。他低声自言自语道:“啊!她现在大概僵硬了!”

突然,一阵风把他的灯吹灭了,差不多就在同时,他看见钟楼对面拐角处出现了一个影子,一团白色,女人形体,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女人身边有一只小山羊,跟着最后几个钟声在咩咩地叫着。

他斗胆看过去,果真是她。

她面色苍白,神情十分忧郁。她的头发和上午一样披在肩头上,可是脖子上没有绳子,手也不再被绑着了。她自由了,但她已经死了。

她穿着一身白衣服,头上盖着一块白头巾。

她仰望天空,慢慢朝他走来。那只通灵的山羊跟着她。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僵石,沉重得要逃也逃不开。她向前走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如此而已。他就这样一直退到楼梯口黑暗的拱顶下面。一想到她或许也会走过来,吓得浑身都凉了;假若她真的过来了,他准会吓死的。

她确实来到了楼梯口,停留了片刻,凝目向黑暗里望了一望,但他好像并没有看见教士,便走过去了。他仿佛觉得她比活着时更高些,透过她的白衣裙,他看见了月亮,还听见了她的呼吸。

待她走过去,他就起步下楼,脚步慢得与他见过的幽灵一样,他觉得自己仿佛也就是一个幽灵。他魂飞魄散,汗毛倒竖,手中依然提着那盏灭掉的灯。就在他走下弯弯曲曲的楼梯时,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一个声音一边笑,一边重复地念道:“有灵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轻微的鼻息,我身上的汗毛直立。”

二 驼背。独眼。跛脚

从中世纪到路易十二时代,法国每一个城市都有避难所。这些避难所好比是在淹没城市的野蛮刑法和司法的汪洋大海中耸立在人类司法之上的岛屿。任何罪犯一踏进这避难所就得救了。在城郊,避难所与刑场一样多。这是在滥用苦刑的同时滥用赦免,是竭力互相纠正的两种坏东西。王室宫廷。王公府邸,尤其教堂,都拥有提供庇护的权利。有时需要增加人口,整个城市也暂时被充当避难所。1467年路易十一就将巴黎变成了避难所。

一旦跨进避难所,罪犯就神圣不可侵犯了,不过,他得千万小心不要再出去。只要迈出圣地一步,他就会重新落入洪水之中。绞架。转轮。吊刑杆在庇护所四周虎视眈眈,不停地窥视着他们的猎物,像鲨鱼围着船只团团转。常常看见一些犯人在隐修院里,在宫殿楼梯上,在修道院的田园里,在教堂的门廊下,就这样一直待到白头,这个意义上,避难所同样是一个监狱。有时大理院不得不作出严正判决,强行进入庇护所,把犯人重新抓走,交给刽子手,不过,这种事情并不常见。大理院畏惧主教,所以,当这两种身穿长袍的人发生冲突时,穿法袍的总斗不过穿袈裟的,不过,有时候,比如在巴黎的刽子手小约翰的被谋杀案中,在谋害让。瓦莱的杀人犯埃梅里。卢梭的案子中,司法机关就越过教会,直接执行判决;可是,除非大理院作出判决,要不用武力强行侵入避难地就得遭殃!大家知道,法国元帅罗贝尔。德。克莱蒙和香帕尼的都统让。德。夏隆的下场;虽然仅仅涉及一个可怜的杀人犯,即叫做佩林。马克的货币兑换商的伙计,但是,两个元帅打碎了圣梅里的大门。那就罪恶滔天了。

当时,避难所备受推崇,据传闻说,它有时甚至推及动物。艾莫安讲起一只被达戈贝尔追赶的鹿,躲藏在圣德尼的坟墓旁,猎犬群立刻停了下来,在一旁狂吠不已。

每座教堂通常有一个准备接纳请求避难者的小屋。1407年,尼古拉。弗拉梅尔准备在屠宰场圣雅各教堂的拱顶上给他们建了一个房间,花费四利弗尔六索尔十六巴黎德尼埃。

在巴黎圣母院,有一间小屋,这间小屋建在拱扶垛下侧的顶楼上,正对着隐修院,在塔楼现今看门人的妻子开辟花园的地方,将它与巴比伦空中花园相比,就如同将莴苣比作棕榈树,将一个女门房比作为塞密拉米斯。

卡齐莫多在塔楼和柱廊上狂乱而又得意地乱跑了一阵以后,将爱斯梅拉达放在了这间小屋里。当他这样不停奔跑的时候,姑娘至始至终没有恢复知觉,半睡半醒,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觉得象是升上了天空,在天上浮游飞翔,有什么东西将她带离了大地。她不时听到卡齐莫多的大笑声和吵嚷声在她耳边回响着。她半睁着眼睛,隐隐约约只见下面巴黎城密密麻麻的一片石板地和瓦片的屋顶,如同一幅红蓝相间的镶嵌画,头顶上是卡齐莫多可怕而快活的脸。于是她的眼皮又闭上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完了,认为人们在她昏迷时已将她处死,以为主宰她命运的那畸形鬼魂重新抓住了她,将她带走。她没有勇气看他,只好听天由命。

可是,当蓬头垢面。气喘吁吁的敲钟人把她安顿在那间避难的小屋里,当她感到他粗大的手轻轻解掉那擦伤她双臂的绳索时,她当时心灵上所受到的震憾,就好比在黑夜里抵岸的船,一下子惊醒了旅客似的。随即她的思绪也被唤醒了,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她发现自己在圣母院,想起自己被人从刽子手的掌握中抢救出来;发现弗比斯还活着,却不爱她了。但这两个念头,一个比另一个带来更多的痛苦,一齐涌现在可怜女囚的脑海中,她转身朝着站在她面前并使她害怕的卡齐莫多,对他说:“你为救我?”

他惶恐不安地看着她,好像努力猜测着她说些什么。她重新问了一遍。于是,他无限忧伤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跑开了。

她待在那里没有动,惊讶不已。

过了一会,他带着一个包袱回来,将其扔到她的脚下。这是一些好心的妇女放在教堂门口给她穿的衣服。这时,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几乎一丝不挂。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生命又复苏了。

卡齐莫多几乎也受到这种羞怯的感染,立刻用大手遮住眼睛,重新走了出去,不过,这一次是慢吞吞的。

她连忙穿上衣服。这是一件白色衣裙,带有一块白面纱,是主宫医院见习护士的衣服。

她刚穿好衣服,就看见卡齐莫多走了回来。他一只胳膊挽着一只篮子,一只胳膊夹着一块床垫。篮子装着一瓶酒。面包和一些食品。他将篮子放在地上,说道:“吃吧。”他在石板上铺开床垫,说:“睡吧。”原来敲钟人拿来的是他自己的饭菜和被褥。

埃及姑娘抬头看他,想向他表示感谢,可是说不出一句话。这可怜的魔鬼确实可怕,她吓得瑟瑟发抖,只好低下了头。

这时,他对她说:“我把您吓着了。我很丑,是吗?别看我,光听我说话就行。白天您就待在这里;夜里您可以在整个教堂里到处走。不过,无论白天或夜晚,你都别走出教堂。不然的话,你就完啦。人家会杀了你,而我,也会死去。”

她深受感动,抬起头来想回答他的话。他却已经走了。她发现只有自己独自一人,思量着这个近乎妖怪的人这番奇特的话语,他的声音是那么沙哑却又那么温和,她的心被打他动了。

随后,她细看了一下这间小屋。它差不多六尺见方,有一个小天窗和一扇门,开向平滑石板屋顶微倾的坡面。屋檐上装饰着一些动物头像,似乎在她周围探头探脑,伸长脖子想透过天窗偷看一看她。在她那间小屋的屋顶边上,她看见无数壁炉的顶端,全巴黎城家家户户的炉烟,在她眼前袅袅上升。这个捡来的孩子,被处以了死刑,惨遭不幸,没有祖国,没有住所,没有家庭,对像这样一个可怜的埃及姑娘来说,眼前的景观是多么凄凉啊!

她想到自己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心如刀割。就在此刻,她感到有一个毛茸茸的,长满胡须的脑袋悄悄钻到她手里,爬上膝盖,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此刻一切使她感到恐惧),低头一看,原来是可怜的山羊,那机灵的佳丽,在卡齐莫多驱散夏尔莫吕的刑警队时跟着逃出来的,在她脚下蹭来蹭去已近一个小时,却没能得到主人的一眼顾盼。埃及姑娘连连吻它。她说:“啊!佳丽,我竟把你忘了!你却一直在想我啦!啊!你没有负心啊!”就在这时,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长期以来将眼泪堵在她心窝中的石头拿掉了,她嚎啕大哭,随着眼泪的流淌,她感到心中最辛酸。最悲切的苦楚随着眼泪一道流走了。

夜幕降临,她发现夜是多么美丽,月亮是多么温柔,她沿着教堂周围高高的柱廊上走了一圈。她感到心情舒坦了一些,因为从这高处往下望去,大地显得是多么宁静安祥啊!

三 耳  聋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后发现夜里睡了个好觉。这使她惊讶万分,她已很久未睡过一次好觉了。一缕明媚的朝晖透过窗洞射进来,照到了她的脸上。在看见阳光的同时,她发现窗洞口有个东西吓了她一跳,那是卡齐莫多的那张丑脸。她不情愿地闭上了眼睛,不过没有用;透过她的玫瑰色眼睑,那个独眼。侏儒。缺牙的丑面孔,似乎一直浮现在她眼前。于是,她索性一直把眼睛闭着,她听到一个粗嗓门极其温和地说,“别怕,我是您的人。我是来看您睡觉的。这不妨碍您吧,对吗?您闭着眼睛,我在这儿看,这对您不会有影响吧?现在我要走了。你瞧,我在墙后头,您可以睁开眼睛啦。”

还有比这些话更惨痛的,那就是说这话的声调。埃及姑娘深受感动,睁眼一看,其实他已不在窗口了。她走向窗口,看见那可怜的驼背在墙角处缩成一团,姿态十分痛苦而顺从。她拼命克制住对他的厌恶。“过来吧。”她轻轻地对他说。看到埃及姑娘嘴唇在动,卡齐莫多以为她在撵他走,于是站起来,跛着脚,低着头慢慢地踱出去,甚至不敢向姑娘抬起充满失望的目光。她喊道:“过来嘛!”他却继续往前走,于是她扑到小屋外,朝他跑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卡齐莫多感到被她轻轻地一碰,不由得四肢直打颤。他重又抬起头来,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她,看见她要把他拉到她身边,整张脸孔顿时露出快乐和深情的光芒。她想让他进屋去,可是他坚持不往里走,说:“不,不。猫头鹰不进云雀的巢。”

此时此刻,她姿态优雅地蹲在她的床垫上,小山羊睡在她脚旁。两人好一会儿一动不动,默默地对视着,他觉得她是那么优美,她觉得他是那么丑陋,她每时每刻在卡齐莫多身上发现更多丑陋之处。目光从罗圈腿慢慢移到驼背,从驼背慢慢移到了独眼,她弄不懂一个如此丑陋不堪的人怎能生存于世。然而在这一切中间又包含着无穷悲伤和无比温柔,她慢慢开始适应了。

他首先打破了沉默。“您是喊我回来?”

她点点头,说道:“是的。”

他懂了她点头的意思,“咳!”他说,好像要说又有些犹豫不决。“可是……我耳聋呀。”

“可怜的人!”吉卜赛姑娘以一种善意的怜悯表情大声说道。

他痛苦地笑了笑,“您没发现我是聋子,是吗?对,我耳聋。可我生来就是这样。很可怕。不是吗?而您呀,这么漂亮!”

在这个不幸的人的声调中,发现他自己不幸的感受是如此的深切,她听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何况他也听不见。他接着说下去:

“我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像现在这样丑陋。我拿自己与您相比,我很可怜我自己,我是一个多么不幸的怪物呀!我大概像头牲畜,您说对吗?您是一滴露珠,一道阳光,一首鸟儿的歌!我呢,我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不是人,也不是兽,一个比石子更坚硬。更遭人践踏。更难看的丑八怪!”

说着,他笑了起来,这是世上最撕裂人心的笑声。他继续说:“是的,我是聋子。不过,您可以用动作和手势跟我说话。我有一个主人就用这种方法跟我谈话。还有,我从您的嘴唇翕动和您的眼神会就会很快知道您的意思。”

“那好!”她笑着说,“告诉我您为什么要救我。”

她说话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我明白了。”他回答道,“您问我为什么要救您。您忘了有天夜里,有一个人想把您抢走,就在第二天,您却在他们可耻的耻辱柱上帮了他。一滴水。一点怜悯,我就是献出生命也报答不了啊!您把这个不幸的人忘了;而他,他可记得呢。”

她听着,心里深受感动。眼泪在敲钟人的眼里滚动,不过没有让它掉下来,好像吞下眼泪是一件荣誉攸关的事。

“听我说,”他深怕这眼泪流出来,继续说道,“我们那边有很高的塔楼,一个人要是从那里掉下去,还没落到地上就完蛋了;只要您乐意我从上面跳下去,您一句话也不必说,丢个眼色就够了。”

这时,他站起来。虽然吉卜赛姑娘自己是那样不幸,这个古怪的人仍引起了她几分同情。她打个手势叫他留下来。

“不,不。”他说。“我不该待太久。您看着我,我一点都不自在。您不肯转过头去,那是出于怜悯。我去待在某个看得见您,而您看不见我的地方,那样我会觉得更好些。”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金属小口哨,说:“给,您需要我,要我来,不太害怕看到我时,您吹这个,我会听到它的声音。”

他把口哨往地上一放,就立即避开了。

四 陶土和水晶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爱斯梅拉达的心灵渐渐地恢复了平静。极度的痛苦就像极度的欢乐一样,来势猛烈但却不持久。人心不会长时间地停留在一个极端上。那个吉卜赛姑娘受的苦太多,剩下的就只有惊骇了。

安全有了保障,她的心中又产生了希望。她置身在社会之外,生活之外,她又隐隐约约地感到,再返回社会。返回生活,也许并非不可能的。她就像一个死人手里保留着坟墓的钥匙。

她觉得那些长期纠缠着她的可怕景象慢慢离她而去。所有可怕的幽灵,皮埃拉。托特吕和雅克。夏尔莫吕,所有的人,甚至教士本人,都从她的脑海中渐渐淡去了。

再则,弗比斯还活着,她深信不疑,因为她亲眼看见过他。弗比斯的生命就是一切。一连串致命的打击,使她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但她在心灵中却发现还有一样东西。一种感情依然屹立着,那就是她对卫队长的爱。爱就象一棵树,自行生长,深深扎根于我们整个内心,常常给一颗荒芜的心披上绿装。

无法解释的是,这种激情愈盲目,则愈顽固。它自身毫无道理时,最为牢固了。

爱斯梅拉达想到卫队长,心中不无苦涩。毫无疑问,可怕的是他也会受骗,相信那件绝不可能的事,认为那个宁愿为他舍弃上千次生命的姑娘真的捅了他一刀。说到底,不应该过分责怪他:她岂不是承认她的罪行吗?懦弱的女人,她岂不是在酷刑之下屈服了吗?全部错误在于她自己。她就是让人拔去手指也不该像那样说话呀。总之如果能再见到弗比斯一面,哪怕只一分钟,只说一句话,只丢一个眼神,就可以使他醒悟,使他回心转意。她对此毫不怀疑。然而许多奇怪的事情是,当众请罪那天意想不到弗比斯在场,同他在一起的还有那个姑娘,这一切把她搅得个糊里糊涂。那姑娘大概是他的姐妹吧。这种解释不合情理,她却非常满意,因为她需要相信弗比斯一直爱她,只爱她一个人。他不是向她发过那么多山盟海誓吗?她那么天真。没有心眼,难道还要别的什么东西吗?再说在这个事件中,种种假象与其说不利于他倒不如说是不利于她自己,难道不是这样吗?于是,她等待着,而且希望着。

让我们再来看一看教堂,这个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的大教堂,本身就是最灵验的镇静剂。这座建筑的庄严轮廓,姑娘周围各种事物的宗教仪态,可以这么说,从这座巨石的每个毛孔中渗透出来的虔诚和宁静的思绪毫无知觉地在她身上发挥着作用。建筑物也发出各种声音,那么慈祥。那样庄严,慰藉着这个病弱的灵魂。主祭教士的单调歌声,众信徒给教士时而含含混混。时而响亮的应和,彩色玻璃窗和谐共鸣的颤动,就象是百只小号回响的管风琴声,又仿佛大蜂房般嗡嗡直响的三座钟楼,所有这一切宛如一个乐队,其气势磅礴的音阶活蹦乱跳,从人群到钟楼,再从钟楼到人群,不断上上下下,麻痹了她的记忆,她的痛苦,她的想象。大钟尤其使她感到陶醉痴迷。这些巨大的乐器好像往她身上大量注射了一种磁波。

因此,每天早晨的朝阳发现她一天比一天呼吸更均匀,情绪更平静,脸色也微有红润。随着内心的创伤逐渐愈合,脸上重新焕发出优雅和俊美的神态,不过更为沉静,更为安祥。她又恢复了过去的性情,甚至多少像她原先那样的欢乐,噘着小嘴的娇态,以及对小山羊的疼爱,那种她对唱歌的爱好,对贞洁的珍重。清早,她小心翼翼地在她住处的角落里穿好衣服,担心隔壁阁楼的什么住户会在窗口看到。

在思念弗比斯之余,埃及姑娘偶尔想到了卡齐莫多。这是她与人类。与活人之间的唯一联系纽带。唯一联系。唯一交往。可怜的姑娘啊!她比卡齐莫多更和世界隔绝!对命运送给她的这位古怪朋友,她一点儿也不理解,常常埋怨自己不能感恩戴德到了视而不见的地步,但是她无论如何也看不惯这可怜的敲钟人,他太丑了!

他扔在地上给她的那只口哨,她未曾捡起来。这并不妨碍卡齐莫多开头几天不时地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他给她送来食物篮子或水时,她尽可能克制自己,不至于因为过分的厌恶而背过身去,可是只要稍微流露出一点点这种厌恶的情绪,但总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有一回,就在她抚摸着佳丽的时候,他突然出现了。看到小山羊和埃及姑娘那样亲密无间融洽和睦,他待在那里思索了片刻。最后他晃着又大又丑的脑袋说:“我的不幸,为我还太像人了。我情愿完全是头畜牲,就像这山羊一样。”

她朝他抬起诧异的大眼睛。

他看了看她的目光,道:“啊!我很清楚为什么。”说着,就走开了。

又有一次,他出现在小屋门前(他从未进去过)。这时爱斯梅拉达正在哼一支古老的西班牙谣曲。她不懂歌词的意思,但歌的旋律仍在她的耳边回响,在她很小的时候,吉卜赛女人总哼这曲子哄她睡觉。她在哼这支歌的当儿,突然看到那张突然出现的丑陋的脸孔,不由自主地做出一种惊恐的动作,陡然停住不唱了。不幸的敲钟人一下子跪在门槛上,带着恳求的神态合着他那粗糙的大手,十分痛苦地说:“啊!我恳求您,接着唱下去,不要赶我走。”她不愿伤他的心,战战兢兢地继续哼她的谣曲。这时,她的恐惧慢慢消失了,随着她哼的忧伤而缓慢的曲调,她晕晕乎乎的,完全沉睡了。他呢,仍跪着,双手合十,象是在祈祷,全神贯注,屏住呼吸,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吉卜赛姑娘的明眸皓齿。他好像从她的眼睛里在听着她唱的歌。

还有一回,他来到她跟前,神情又笨拙又羞愧,费劲地说出。“我有话想要跟您说。”她打手势告诉他自己在听着。于是,他叹息起来,嘴唇微开,霎那间似乎要说话了,紧接着却看了看她,摇了摇头,退出去了,用手捂住脑门,使埃及姑娘如坠入云雾。

墙上刻着许多古怪的人像,他特别喜欢其中的一个。他好像经常跟他交换兄弟般友爱的目光。有一回,埃及姑娘听到他对它说:“啊!为什么我就不跟你一样是块石头呢!”

终于有一天清晨,爱斯梅拉达径直走到屋顶边上,从圆形圣约翰教堂的尖顶上方俯视广场。卡齐莫多也在那里,在她身后。他就主动地这样站在那里,以便尽可能给那姑娘减轻看见他的惊吓。突然,吉卜赛姑娘打了个寒噤,一滴泪珠和一丝快乐的光芒同时在她眼中闪烁,她跪在屋顶边缘,焦急地朝广场伸出双手喊道:“弗比斯!快来吧!来吧!看在上帝的份上!跟我说句话,只说一句话!弗比斯!弗比斯!”她的脸孔,她的声音,她的姿势,整个人的表情叫人看了万箭穿心,就像海上遇难的人,看见远方驶过一只大船,焦急地向它发出求救的信号。

卡齐莫多探头朝广场一看,发现她这样深情而狂乱所祈求的对象原来是个年轻人,一个全身闪亮着盔甲。饰物的英俊骑士,他正从广场尽头经过,勒马转了半圈,举起羽冠向一个在阳台上微笑着的美貌女子致敬。但是,骑士并没有听到不幸的姑娘的呼喊,他离得太远了。

可是,可怜的聋子他却听见了。他深深叹息了一声,连胸膛都气鼓鼓的。他转过身去。他把所有的眼泪都强咽下去,心胸都快被填满了;他用两只痉挛的拳头狠击脑袋。当他缩回手时,发现每只手掌里都有一把红棕色的头发。

埃及少女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说:“该死!那个无赖!只要外表漂亮就行了!”

这时她依然跪着,非常激动地大声叫道:“啊!瞧他下马了!他快到那房子里去!弗比斯!他听不见我的喊声!弗比斯!那个女人坏死了,与我同时跟他说话!弗比斯!弗比斯!”

聋子望着她,他是看懂了这场哑剧的。可怜的敲钟人眼里充满了伤心至极的眼泪,不过一滴也没有淌下来。他突然轻轻拉她的袖边。她转过身,他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对她说:“您要我帮您去找他吗?”

她高兴得立刻叫了起来:“啊!行!去吧!跑吧!快!就他!就他!把他给我带来!我会爱你的!”她抱着他的膝盖,他禁不住痛苦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马上去把他带到您这儿来。”随后,他转身大步走向楼梯,已经泣不成声。

到了广场,他只看到拴在贡德洛里埃府宅大门上的骏马,卫队长刚走进屋里。

他抬头望了望教堂的屋顶。爱斯梅拉达一直待在原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他痛苦地朝她摇了几下摇头。然后,他往贡德洛里埃家大门口的一块界碑上一靠,横下心来准备等候卫队长出来。

这一天在贡德洛里埃府上,正是婚礼前大宴宾客的日子。卡齐莫多看到许多人进去,却不见有人走出来。他不时望望教堂顶上。埃及少女和他一样,一动也不动。一个马夫走了出来,解开马绳,拉到府邸的马厩里去了。

整整一天就这样白白地过去了,卡齐莫多倚靠在石桩上,爱斯梅拉达待在屋顶上,弗比斯大概就在百合花的脚边。

夜幕终于降临;没有月光的夜晚,一个黑暗的夜晚。卡齐莫多凝望着爱斯梅拉达,但是夜太黑看不见。不一会儿,暮霭中只剩下一丝白色;随后,什么也没有了。一切都消失了,天地一片漆黑。

卡齐莫多看到贡德洛里埃府宅正面的窗户从上到下都亮了,然后又看到广场上另外的窗子一个接一个也亮了;后来他看到这些窗户一个个全灭了。他整个晚上都坚守在岗位上。卫队长没有出来。最后一些过往行人也都回家了,别的房屋所有窗户的灯光都已经熄灭了,卡齐莫多独自一人,在漆黑中待着。当时圣母院前面广场上是没有灯照明的。

但是,贡德洛里埃府仍然灯火通明,虽然已是午夜。卡齐莫多却纹丝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五光十色的玻璃窗,只见窗上人影绰绰,舞影翩翩。他若是耳朵不聋,随着沉睡的巴黎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他就会越来越清楚听到贡德洛里埃府上阵阵喜庆的喧闹声。笑声和音乐声。

约摸凌晨一点钟,宾客开始告辞了,被黑暗包围着的卡齐莫多看着他们一个个地从灯火辉煌的门廊里经过,却没有那个卫队长。

他满腹忧伤,不时仰望苍空,仿佛那些烦闷的人一样。大片沉重的乌云,残破而皲裂,悬吊在空中,就象从星空的天拱上垂下来皱纱的吊床,又象挂在天穹下的蛛网。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发现阳台上的落地窗神秘地打了开来,阳台的石头栏杆正好在他头上。从易碎的玻璃窗门走出来两个人,随即窗门又悄然无声地合上了。那是一男一女,卡齐莫多仔细辨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认出那个男人就是漂亮的卫队长,那女人就是他早上看见在这个阳台上向军官表示欢迎的千金小姐。广场完全黑了,窗门再关上时,门后的猩红色双层布帘重新落下,屋里的灯光一点儿也照不到阳台上。

那青年和那小姐,他俩的话,我们的聋子一个字也听不见。但是,如同他所能想象的那样,他们好像含情脉脉地在窃窃私语。看上去小姐只允许军官用胳膊揽住她的腰,却轻轻地拒绝他的亲吻。

卡齐莫多从下面看到了这一幕,这情景本来就不是给外看的,于是越发显得优美动人。他凝视着这幸福,美妙的情景,心里不免酸溜溜的。说到底,在这个可怜的魔鬼身上,人的本性并没有完全泯灭,他的背脊尽管歪歪斜斜,但其动情的程度去不亚于常人。他想着上苍实在太不公平,只赋予他最坏的一份,女人。爱情。淫欲永远呈现在他眼皮底下,他却只能长看别人享乐。可是在这一情景中最使他心碎的,使他愤恨交加的,就是想到,一旦埃及姑娘看见了,该会怎样的痛苦万分。的确,夜已很深了,爱斯梅拉达,肯定还待在原地(他不怀疑),也确实太远了,最多只有他自己能看清阳台上那对情侣。想到这,他心里稍微放心些。

这时,那对情侣的交谈似乎更加激动了。千金小姐好像恳求军官别再向她提任何要求。卡齐莫多能看清的,仍只是见她合着秀手,笑容中含着热泪,抬头望着星星,而卫队长的眼睛则火辣辣地俯望着她。

幸好,就在小姐有气无力地挣扎的时候,阳台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老妈子突然出现了,小姐似乎很难为情,军官一副恼怒的神情,紧接着,三个人都回到屋里去了。

过了一会,只见一匹马在门廊下踏着碎步轻轻地走过来,那神采飞扬的军官,裹着夜间穿的斗篷,急速从卡齐莫多面前走过。

敲钟人让他绕过街角,随后在他后面跑了起来,敏捷得像猴子一般,叫道:“喂!卫队长!”

卫队长闻声勒住马绳。

“这个无赖,叫我做什么?”他在暗影中望着一个人影一颠一拐地向他跑来说。

卡齐莫多这时已跑到他面前,大胆地一把拉住那马缰绳:“请你跟我走,队长,这儿有个人要跟您说几句话。”

“他妈的!”弗比斯嘀咕道。“真是个丑八怪,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混蛋,快把马缰放下。”

“队长,”聋子回答,“难道您不想问一问我是谁?”

“我叫你放手。”弗比斯不耐烦地又说“你这个坏蛋头吊在马笼头下想干什么?是不是把我的马当成绞刑架?”

卡齐莫多非但没有松开马缰绳,反而设法让那匹马掉头往回走。他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队长要拒绝,连忙对他说:“来吧,队长,是一个女人在等您。”他使劲又加上一句:“一个爱您的女人。”

“罕见的无赖!”卫队长道,“他以为我非得到每个爱我或者自称爱我的女人那儿去!要是万一她跟你一样,长着一副猫头鹰般的嘴脸呢?快去告诉派你来的那个女人说我快要结婚了,让她见鬼去吧!”

“听我说,”卡齐莫多以为用一句话就能打消他的疑虑,大声地喊道。“来吧,大人,是您认识的那个埃及姑娘!”

这句话的确给弗比斯留下深刻印象,但并不是聋子所期望的那样。大家应该还记得,我们的风流军官在卡齐莫多从夏尔莫吕手中救下女囚之前,就和百合花退到阳台窗门后面去了。自从那以后,他每次到贡德洛里埃府上做客,都小心谨慎地避免重提这个女人,想起她来毕竟还是痛苦的。从百合花那方面来说,认为对他说埃及姑娘还活着一点都不聪明。弗比斯还以为可怜的埃及姑娘死了,已有一二个月了。加之卫队长好一阵子思绪极乱,想到这漆黑的夜晚,想到这非人般的奇丑,想到这古怪送信人阴惨惨的声音,想到此时已过半夜,街上空无一人,就跟碰到野僧的那天晚上一样,还想到他的马看着卡齐莫多直打鼻响。

“埃及女人!”卫队长近于恐惧地嚷道,“什么,难道你是从阴间里来的?”

话音一落,他马上将手搁在短剑的手柄上。

“快,快,”聋子用力拖马,说道,“从这儿走!”

弗比斯朝他的胸口猛踢了一脚。

卡齐莫多眼冒金星。他往前跳了一下,想冲向卫队长。但他却挺直身子对弗比斯说:“啊,有人爱着您,您多么幸运!”

他把“有人”这个字眼说得很重,然后松开马缰,“您去吧!”

弗比斯咒骂着策马离去,卡齐莫多眼睁睁见他消失大街的夜雾中。“啊!”可怜的聋子低声道。“竟然拒绝这等好事!”

他回到圣母院,点上灯,又登上塔楼。和他原来想的一模一样,吉卜赛姑娘一直待在原处。

她老远就瞥见他,马上朝他跑过来。“就你一个人?”她痛苦地合起漂亮的双手,大声说。

“我没有找到他。”卡齐莫多冷冷地说。

“你该等他天亮才对呀!”她生气地说。

他看见她愤怒的手势,知道了她在斥责他。“我下次盯紧点。”他低下头嚅道。

“滚开!”她喊。

他走了。她对他不满意。可他宁愿受她冷待也不愿让她伤心。他宁愿自己承受全部痛苦。

自从这天起,埃及少女再没有见到他。他不到她的小屋里来了。至多她有时瞥见了敲钟人在一座钟楼顶上忧伤地注视着她。可是,她一看见他,他就马上无影无踪了。

可知道,可怜的驼背有意不来,她并不怎么伤心。她心底里倒很感激他不来。不过,在这方面,卡齐莫多并不抱有什么幻想。

虽然她没有再看见他,但是她感到有个善良的精灵就在她身边。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每天在她睡觉时送来新的食物。一天清晨,她发现窗口有放着一只鸟笼。她的小屋上面有一尊雕像,叫她看了害怕。她在卡齐莫多面前不止一次地说过此事。一天清晨(因为所有这些事都是在夜间做的),她看不到这雕像了。有人将它打碎了。这个一直爬到雕像上的人一定是冒了生命危险啊!

有时,晚上,她听到钟楼屋檐下有个声音,好像给她催眠似地唱着一支忧伤的古怪歌曲。那是一支没有韵律的诗句,正如一个聋子所能写出来的那样。

不要光看脸蛋是否漂亮,

姑娘啊,要看人的心灵。

英俊少年的心常常丑陋。

有的人的爱情留不住。

姑娘啊,松柏不好看,

没有白杨那么漂亮,

可冬天它却枝叶翠绿。

唉!说这个有何用!

不漂亮生来就不该;

美貌只爱美貌,

四月背对着一月。

美是完整无瑕,

美可以无所不能,

美是唯一不会只有一半的东西。

乌鸦只在白天飞,

猫头鹰只在夜里飞,

天鹅白天黑夜飞。

有一天早上,她醒来时发现窗口有两只插满花的花瓶。一只是水晶瓶,非常漂亮,鲜艳夺目,可是有裂痕。灌满的水都漏掉了,里面的花也凋谢了。另一只是陶土壶,粗制劣造,普通平凡,但存满了水,花朵依然鲜丽红艳。

不知道这是否有人故意所为,但见爱斯梅拉达拿起凋谢的花束,整天把它捧在胸前。

那天,她没有听到钟楼下面的歌声。

她对此不太介意。她一天到晚抚爱佳丽,注视贡德洛里埃府的大门,低声念叨着弗比斯,把面包撕成碎片喂燕子。

从那以后,她再也看不见卡齐莫多,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可怜的敲钟人好象从教堂消失了。然而有一天夜里,她没有睡着,想着她那英俊的卫队长,她听到小屋旁边有人在叹息。她惊恐万分,连忙起身,借着月光瞥见一个丑陋的人影横躺在门前。看见卡齐莫多正睡在那边一块石头上。

五 红门的钥匙

但是,埃及姑娘究竟以何种神奇方式获救的,公共舆论使副主教明白了。当他得知这事时,他心中的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他自己也道不清说不明。他本来已经接受了爱斯梅拉达死了这一说法。这样他倒也清静下来了,因为他已经痛苦到极顶了。人类心灵(堂。克洛德曾思考过这些问题)能够包容失望的痛苦是有一定限度的,海绵浸满了水,海水尽可以从上面流过,但无法再渗进一滴水了。

爱斯梅拉达死了,就象海绵已吸满了水,对堂。克洛德来说,世上的一切都已经成定局了。可是如今却知道她还活着,弗比斯也活着,于是各种折磨,各种打击,何去何从的抉择,生不如死的痛苦,全又都死灰复燃了。而克洛德对这一切已经厌倦疲乏了。

得知这个消息,他把自己关在隐修院的密室里。他既不出席教士会议,也不参加宗教祭礼。他对所有人,甚至对主教也都闭门不开。他就这样把自己囚禁了几个星期。人们都认为他病了。他也果真病了。

他这样为什么把自己关在屋里?这个不幸的人是在怎么样的思想情况下进行挣扎呢?他是否为抗拒可怕的情欲而进行最后的挣扎吗?是否在筹划把她毁灭,也同时毁灭自己的计划吗?

他的约翰,那亲爱的弟弟,那娇惯的孩子,有一回又来到他门口,敲门。咒骂。恳求,不断地自报名字,克洛德就是不肯开门。

整整几天以来,他每天从早到晚都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往外看。从隐修院的这扇窗子,能看到爱斯梅拉达的住处,他常常看到她和她的山羊在一起,有时也和卡齐莫多在一起。他注意到这个可恶的聋子对埃及姑娘百依百顺,关怀备至,无微不至,俯首贴耳。他回忆起-因为他记性很好,而记忆却是折磨嫉妒汉的-他想起某一天晚上敲钟人瞅看跳舞女郎的那种奇特目光。他反复想,到底是什么动机驱使卡齐莫多去救了她。他目睹了吉卜赛姑娘和聋子之间千百次接触的小场面,从远处看去,用他情欲的眼光加以品评,他觉的那一幕幕哑剧无不充满深情。他对女人奇特的天性是很信不过的。于是,他隐隐约约感到,发现自己萌发出一种万万没有想到的嫉妒心理,叫他自己都要羞愧和愤慨得面红耳赤。“那个队长还说得过去,可这一位呀!”这种念头叫他心慌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