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夜晚,他受尽可怕的煎熬。自从他知道埃及姑娘还活着,曾经阴魂不散地种种鬼魂和坟墓的冰冷念头消失了,可是肉欲又回来刺激着他。想到那棕褐皮肤的少女离他是那么近,不由得在床上扭动不已。

每天夜晚,凭借他那疯狂的想象力,爱斯梅拉达的千姿百态又历历在目,更加使他全身的血都在沸腾。他看见她直挺挺地倒在被捅了一刀的弗比斯身上,双眼紧闭,裸露着的漂亮胸脯溅满了弗比斯的血,就在那销魂荡魄的时刻,副主教在她苍白的嘴唇上印了一个吻。不幸的姑娘即使半死不活,却仍感到那灼热的亲吻。他又看到刽子手粗蛮的大手把她的衣服剥掉,露出她的小脚。优雅而嫩白柔软的膝盖,浑圆的小腿,并将她的脚装进用螺丝绞紧的铁鞋。他又看见那比象牙还白的腿孤零零地伸在托特吕的可怕刑具之外。最后他想象着那少女穿着内衣,脖子上套着绞索,双肩赤裸,双脚赤裸,几乎赤身裸体,就像他最后一天看见她时那样。这些淫荡的形象都使他攥紧拳头,一阵战栗顺着脊椎骨遍及全身。

有天夜里,这些形象是那样残酷地折磨着他,他血管里流动着的血一下子发热起来,欲火中烧,只得咬紧枕头,蓦地跳下床,往衬衣上一披罩衫,提着灯,半裸身子,魂不守舍,眼冒欲火,冲出了小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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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哪儿可以找到从隐修院通往教堂的那扇红门的钥匙。大家都知道,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把钟楼楼梯的钥匙的。

六 红门的钥匙(续)

那一天晚上,爱斯梅拉达抛开一切痛苦,带着希望和温馨的心情,在小屋里睡着了。她已睡了一会儿,像往常一样,老梦见弗比斯。忽然,似乎听到周围有什么东西在响。她向来睡眠十分警觉,睡得不稳,像大鸟儿一般,一有动静就惊醒了。她睁开眼睛,屋里一团漆黑,可是,她看到窗口有一张面孔在瞅她,因为有一盏灯照着这个人影。这人影一发现被爱斯梅拉达察觉,便吹灭了灯。不过姑娘还是瞥见他了。她恐惧地闭上眼睛,用微弱的声音喊道,“啊!是那个教士?”

她经受过的一切不幸,一下子像闪电似地又浮现在她脑际。顿时浑身冰凉,立即又瘫倒在床上。

过了一会,她觉得自己的身子碰着另一个人,不由一阵战栗,猛烈惊醒了,怒冲冲地坐了起来。

那教士刚才偷偷摸摸溜到了她身边,用双臂抱住她。

她想叫喊,却叫不出声来。

“滚开,杀人犯!滚开,魔鬼!”她又愤怒又惊恐,却只能用颤抖而低弱的嗓音说道。

“行行好!行行好!”教士一边喃喃说道,一边将嘴唇印在她裸露的肩膀上。

她双手扯住他秃头上仅有的一点头发,竭力避开他的吻,仿佛那是蝎螫蛇咬。

“行行好!”不幸的人反复说道。“要是你知道我对你的爱情有多深,那该有多好!我对你的爱,是烈火,是融化的铅,是插在我心头的千把刀啊!”

话音一落,他以超人的力量抓住她的双臂。她吓得魂飞魄散,喊道:“放开我,否则,我要啐你的脸!”

他松开手,说:“骂吧,打吧,撒泼吧!你要怎么样都行!可是可怜可怜我吧!爱我吧!”

她马上像小孩子生气似地揍他。她伸出美丽的手去捶他的脸:“滚蛋,魔鬼!”

“爱我吧!爱我吧!可怜可怜我!”可怜的教士大声叫道,同时滚倒在她身上,用不安份抚摸来回答她的捶打。

霍然间,她感到他的力大无比,只听见他咬牙切齿地说:“该完结啦!”

她在他的拥抱下被制服了,悸动着,浑身无力,任他摆布。她感到有一只淫荡的手在她的身上乱摸。她奋力挣扎,大喊起来:“救命!快来救我!有个吸血鬼!吸血鬼!”

没人赶来。只有佳丽醒了,焦急地咩咩直叫。

“闭嘴!”教士气喘吁吁地说。

埃及少女挣扎着在地上爬着,她的手触到了一个冰凉的,金属的东西。原来是卡齐莫多留下的口哨。她顿生希望,激动得痉挛起来,抓住口哨,拿到嘴边,用使劲全身力气猛劲吹了一下,口哨便发出清晰。刺耳。尖锐的声音。

“这是什么玩艺?”教士道。

刹那间,他觉得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提了起来,象抓小鸡似的;小屋里一片昏暗,他看不清楚是这样谁抓住他;但听到来人愤怒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在黑暗中刚好有稀疏的微光,可见一把短刀在他的脑袋上闪闪发亮。

教士认为自己瞥见了卡齐莫多的身影。他猜想那只可能是他。他想起刚才进来时,在门外被横卧着的一包东西绊了一下。何况这人一声不吭,他更确定无疑了。他抓住那只手持短刀的胳膊喊道:“卡齐莫多!”在这生死攸关的瞬间,他竟忘记了卡齐莫多是聋子。

说时迟那时快,教士被打翻在地,感到有一只沉重的膝盖顶在他的胸口上。从这嶙峋的膝盖形状,他认出了卡齐莫多。这可怎么办呢?怎能设法让卡齐莫多认出自己呢?黑夜使聋子变成了瞎子。

他完蛋了。姑娘好似一只愤怒的母老虎,毫不怜悯,绝不来救他。短刀越来越逼近了他的头。此刻真是千钧一发。突然间,他的对手似乎一阵犹豫,以低哑的声音说道:“别把脏血溅到她身上!”

果真是卡齐莫多的声音。

这时,教士感到有只粗大的手拽住他的脚,拖他出了小屋。他大概就要死在那里。算他走运,月亮已升起一会儿了。

他们刚跨出小屋的门,惨白的月光正好落在教士的脸上。卡齐莫多正面看了他一眼后,不由得直打哆嗦,于是放开教士,向后倒退了几岁。

埃及少女跨过了小屋的门槛,发现这两个人突然调换了角色,惊讶不已。此刻是教士咄咄逼人,卡齐莫多却苦苦哀求。

教士用愤怒和斥责的动作来吓唬聋子,粗暴地挥手要他立刻滚回去。

聋子低下头,随后,他跪在埃及少女的门前,声音低沉,无可奈何地说道:“大人,您先杀了我吧,以后您爱怎么干随您的便!”

他这样说着,把短刀递给教士。教士怒不可逼,一下子扑了上去,但姑娘比他更快,一把抢过卡齐莫多手上的刀,疯狂地纵声大笑,对教士说:“过来吧!魔鬼。”

她将刀举得高高的。教士犹豫不决,心想她真的会砍下来。她怒吼道:“您不敢靠近不是,你这胆小鬼!”随后,她以毫不怜悯的神情又添上一句,深知这比用千百块铬铁穿透教士的心还要厉害:“啊!我知道弗比斯没有死!”

教士一脚把卡齐莫多踢翻在地,狂怒地颤抖着,又重新钻入楼梯的拱顶下。

他走后,卡齐莫多捡起刚才救了埃及姑娘的那只口哨。把口哨交给她,说道,“它锈了。”随后,留下她一个人,走掉了。

刚才这一猛烈的情景,使姑娘惊魂未定,筋疲力尽,一下子瘫倒在床上,大声地呜咽起来。她的前景又变得阴惨惨的。

教士呢,则摸索着回到了他的小室。

事情就这样了结了。堂。克洛德嫉妒卡齐莫多!

他若有所思,重复着那句致命的话:“谁也休想得到她!”

一 格兰古瓦妙计连生贝纳尔丹街

自从皮埃尔。格兰古瓦目睹了整个事件怎样急转直下,这出喜剧的两个主角将会如何遭到绳索。绞刑和其他麻烦,他就不再想插手此事了。他坚持认为,说到底,那些流浪汉是巴黎最好的伙伴,所以他依然留在他们之中,流浪汉们倒是一直关注埃及少女的命运。他觉得这是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因为这帮流浪汉都像她一样,前景无非是落入夏尔莫吕和托特吕的手里,而不像他那样能天马行空乘着缪斯的双翼飞马佩加索斯,遨游于想象之邦。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自己的那位以摔罐成亲的妻子躲进了巴黎圣母院,他也就自由自在了。可他甚至连想去看她也不想。他偶尔想起小山羊,如此而已。再说,白天他必须耍些卖力气的把戏挣口饭吃,夜里还得刻苦撰写控告巴黎主教的诉状,由于他牢牢记住主教的磨房的轮子曾溅了他一身水,他为此耿耿于怀。他也致力于评论诺瓦永和图尔内尔的主教波德里。勒。鲁热的杰作《论石头雕琢》,这使他对建筑艺术产生了十分浓厚地的兴趣;这种倾向在他心中替代了对炼金术神秘学说的热情,再说,那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因为在炼金术和营造术之间有一种内在的联系。格兰古瓦无非从热衷于一种观念转为热衷于这种观念的形式罢了。

有一天,他停在圣日耳曼—奥克塞鲁瓦教堂附近。这教堂座落在一座称为主教法庭的府邸的拐角处,这府邸正与另一座叫做国王法庭的府邸相对。主教法庭里面有14世纪一座别致的小礼拜堂,正殿前部面临街道。格兰古瓦满怀着虔诚的心情,仔细观看着其外部的雕刻。此时,他像艺术家那样,眼中世界就是艺术,艺术包含着世界,尽情独自享受着莫大的乐趣,不容他人分享一二。突然间,他觉得有只手沉甸甸地落在他肩上,扭头一看,原来是他的老朋友,也就是昔日的老师,副主教大人。

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了。他很久没有见到副主教了,而堂。克洛德是那种既严肃又热情的人,碰见他总会叫一个怀疑派哲学家感到心理不平衡的。

副主教沉默了好一阵子,格兰古瓦恰好可以趁着这空隙对他打量一下。他发现堂。克洛德与以前相比判若两人,脸色如同冬天的阳光那样苍白,双眼深凹,头发几乎都白了。还是教士最终打破沉默,声调平静而冷冷地说道:“皮埃尔君,身体可好?”

“问我的身体嘛?”格兰古瓦应道,“嘿嘿!马马虎虎,可以说还过得去吧。总的说是好的。我做什么都不过度。您知道吗,老师?健康的奥秘,用希波克拉特的话来说,也就是:饮食。睡眠。爱情。一切都须节制。”

“那么,您是无忧无虑啦,皮埃尔君?”副主教盯着格兰古瓦又说。

“确实,我无忧无虑。”

“那您现在做什么事?”

“这您是看见的,我的老师。刚才我正在察看这些石头的雕琢的这幅浮雕的刻法。”

教士微微一笑,那是一种苦涩的笑,只是有一边嘴角往上翘起。“您觉得那好玩吗?”

“那真是天堂啊!”格兰古瓦喊道。话音一落,随即俯身细看雕刻,不禁喜形于色,俨如一个讲解员,津津有味地解说一些活生生的现象:“嘿,比方说,这浮雕刻得如何灵巧。细腻和耐心,难道您不觉得其有味吗?您再看看这小圆柱,哪里能见比它柱头上叶饰的刀法更柔和。更含情的吗?瞧,这儿是让。马伊文的三个圆浮雕。虽然称不上是这个伟大天才的最佳作品,但个个人物面部天真。那温和的表情,姿态和衣褶的欢畅明快,以及连所有瑕疵都带有难以言传的那种快感,这一切使得小雕像个个神采飞扬,栩栩如生,或许犹有过之。难道您认为这还不够令人赏心悦目吗?”

“当然是的。”教士道。

“要是您再看看小教堂的内部,那该有多好!”诗人带着热情的饶舌口气接着往下说。“里面到处都是雕像,就跟白菜心那样重重叠叠!半圆形后殿异常肃穆,独具一格,我可是在别处从未见过!”

堂。克洛德打断话头:“这么说,您肯定过得很顺心啦?”

格兰古瓦兴奋地应道:

“倒也不假!我最初爱女人,后来爱动物。现在,我爱石头。石头跟小动物和女人一样十分认人开心,而且不那么负心。”

教士把手放在额头上,这是他平常惯有的动作,说道:“确实如此!”

“唷,”格兰古瓦说道,“各人各有其享乐的方法!”他挽起教士的胳膊,教士也任由他挽着。他把教士带到主教法庭楼梯的小塔下面。“这才称得上是座楼梯!我每次一看,就感到衷心的喜悦。这是全巴黎最简单。最罕见的阶梯。每一梯级的底面都是斜凿的。它的优美和简洁就在于一个个石级都宽一尺左右,彼此交错。镶嵌。套入。契合。交切,彼此咬合得严严实实的,真是美不胜收!”

“那您无所企求啦?”

“是的。”

“那您也无所懊悔吗?”

“既不懊悔,也不企求。我的生活已全部安排好了。”

“人所安排的,世事常会把它打乱。”克洛德说道。

“我是一个怀疑派哲学家,因此我能保持一切平衡。”格兰古瓦应道。

“那您如何谋生呢?”

“依然随时写些史诗和悲剧;不过收入最多的,还是老师您知道的那种功夫,牙齿上摞椅子叠的金字塔。”

“这种职业对一个哲学家来说真是太粗俗了。”

“这也是一种平衡,”格兰古瓦说。“一个人一旦有了一种思想,在任何事情当中都可以发现这种思想的存在。”

“我知道。”副主教答道。

一阵沉默之后,教士接着说,“可是,您还相当穷苦吧?”

“穷,倒不假;苦,却并不苦。”

正在这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我们这两位正在交谈的人看见街尽头出现一队御前弓手,高举长矛,由一个军官率领着,浩浩荡荡,策马而来。这支马队灿烂夺目,马蹄声在石板街街上震响。

“瞧您老盯着那个军官看。”格兰古瓦对副主教说道。

“我认识那个人。”

“他叫什么名字?”

“我想,他叫弗比斯。德。夏托佩尔。”克洛德说道。

“弗比斯!好一个怪名字!有个叫弗比斯的,是伏瓦的伯爵。我记得我认识一个迷上弗比斯的姑娘。”

“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教士道。

自从这支队伍经过以后,副主教冰冷的外表流露出几分烦躁。他拔腿就往前走。格兰古瓦一贯对他言听计从,于是跟着他往前走。任何人一旦接触了这个具有影响力的人物,也都会这样做的。他们默默走到人烟稀少的贝纳尔丹街,堂。克洛德才停下来。

“您有什么话对我说,老师?”格兰古瓦问他。

“难道您没有发现,”副主教答道,显出一副思索的模样。“我们刚才看见的那些骑兵的服装比您我的漂亮得多。”

格兰古瓦摇了摇头:“真的!与那些钢铁鳞片相比,我反倒更喜欢这一身半黄半红的罩衣。真是妙不可言,一边走一边发出响声,就跟地震时废铁沿河街的声响一样!”

“如此说来,格兰古瓦,难道您从未羡慕过那些身穿战袍的英俊小伙子?”

“有什么可羡慕的,副主教大人?是羡慕他们的力气,还是他们的甲胄,或是他们的纪律?身穿破衣烂衫,专攻哲学又能独立自主,岂不更好?我宁可做苍蝇脑袋,也不愿意做狮子尾巴。”

“这想法倒是很奇特。”教士沉思道,“漂亮的军服毕竟是漂亮。”

格兰古瓦看到他若有所思,于是走开径自去欣赏旁边一幢宅第的门廊。他高兴地拍着手回来。“副主教大人,假如您不那么一心只想着武士的漂亮服装,我想请您去观赏那道门廊。我一直认为,奥布里大人宅第的大门是世上最华丽的。”

“皮埃尔。格兰古瓦,您把那个埃及小舞女怎么啦?”副主教说。

“是爱斯梅拉达吗?您的话题转得挺突然的。”

“她不曾经是您的妻子吗?”

“是的,是摔罐成亲的。婚期四年。”格兰古瓦说到这里,注视着副主教,带着半嘲讽的神情又加上一句。“对啦,这么说来,这件事您老是挂在心上啦?”

“那您呢,您不再想啦?”

“很少去想了,我事情多着呢!……我的上帝啊,那只小山羊可真漂亮!”

“那个吉卜赛女人不是救了您命吗?”

“的确如此。”

“那好,她现在怎么啦?您把她怎么办啦?”

“说不来。我想他们将她绞死了。”

“您真的相信?”

“我不能肯定。那天我看见他们要把人绞死,我就从这个把戏中抽身出来了。”

“这就是您知道的所有全部情况?”

“等一等。听说她躲进圣母院避难去了,她在那里很安全,我很高兴,可我没能打听到小山羊是否也跟她一起逃脱了。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让我来告诉您更多的情况吧。”堂。克洛德嚷道。他的嗓门,在此之前一直低沉缓慢,几乎有些沙哑,这时变得响亮起来。“她的确躲进了圣母院。可是再过三天,司法机关就要去那人重新逮捕她,她就要在河滩广场被绞死。大理院它作出了判决。”

“这可真是倒霉。”格兰古瓦说。

教士转瞬间又变得冷漠和平静了。

诗人接着说,“是哪个坏家伙为寻开心,居然重新去请求逮捕令?难道就不能让大理院清静清静吗?一个可怜的姑娘躲在圣母院拱扶垛下,在燕巢旁藏身,这碍他什么事?”

“世上总有些魔鬼吧。”副主教说。

“活见鬼,这事真是阴差阳错,糟透了。”格兰古瓦提醒一句。

副主教停了一会儿,接着说,“说到底,她不是救了你一命吗?”

“那是在我那帮流浪汉好朋友的住处。我差点被吊死。如果被吊死了,他们今天会后悔莫及的。”

“您就不想替她做点什么?”

“我正求之不得呢,堂。克洛德。可是那样做,如果万一把一件讨厌的事情揽上身,该怎样办?”

“那有何相干!”

“唔!有何相干!您说得倒轻巧,您,老师!我以有两部巨著开了头呐。”

教士拍拍额头。尽管他故作镇静,可是不时做出某种剧烈动作,这说明他内心的骚动,“怎样救她呢?”

格兰古瓦对他说道:“我的老师,我要回答你:Il padelt,这在土耳其语中意思是说:上帝就是我们的希望。”

“怎样搭救她呢?”克洛德寻思着又说了一遍。

格兰古瓦也拍拍额头。

“听我说,老师。我想象力不错,我给您出谋划策……可不可请求国王开恩?”

“请求路易十一,开恩?”

“干嘛不?”

“那无异于在老虎身上取骨头!”

格兰古瓦开始寻思新的解决办法。

“啊!有了!您看可以不可以向接生婆提个请求,说姑娘怀孕了。”

教士一听,深陷的眼睛闪闪发光。

“怀孕了!坏家伙!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东西?”

格兰古瓦看他那副神情,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呃!不是我干的!我们的婚姻纯粹是有名无实的门外婚。我始终待在门外。可是,说到底也许可以获得缓刑。”

“无耻!荒唐!闭嘴!”

“您发火就不对了。”格兰古瓦嘟哝着,“获得缓刑,这对谁都有也处,还可以让接生婆子挣得四十巴黎德尼埃,她们可都是些穷人呀。”

教士并没有听他的话,喃喃自语:“总得设法救她出来。大理院的决定三天内就将执行!本来是不会有什么决定的,都怪这个卡齐莫多!女人都是不行!”他提高嗓门:“皮埃尔君,我认真思考过了,也只有一种办法能救她。”

“哪一种办法?我看不见得。”

“听我说,皮埃尔君,您可记住,您的命是她救的,我要坦率地说出我的看法。教堂日日夜夜都有人监视。只有被看到进去的人才能出来。所以,您可以进去。您去了以后,我带您去找她。您同她换穿一下衣服,她穿您的短上衣,您穿她的裙子。”

“这办法说到这里还行,然后呢?”哲学家提醒他说道。

“然后?她穿着您的衣服出来;您穿上她的衣服留在里面。人们或许会将您绞死,但是她却得救了。”

格兰古瓦搔搔耳朵,神情极为严肃。

“嗨!”他说,“这个主意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

听了堂。克洛德这莫名其妙的建议,诗人那张开朗。和善的面孔猛然阴沉了下来,好像意大利明媚的风光,突然刮起一阵逆时的狂风,把一块乌云摔碎在太阳上。

“喂,格兰古瓦,这个办法您认为怎样?”

“我说,老师,我也许能逃过绞死的命运,可她一旦被抓住必是被绞死无疑。”

“这不关我们的事。”

“该死!”格兰古瓦说道。

“她救过您的命,这可是一笔你要偿还的债呀。”

“有许多别的债,我也是不还的!”

“皮埃尔君,这笔债务必须还清。”

副主教的语气不容置疑。

“听我说,堂。克洛德,”诗人懊丧地说,“您坚持这个意见可就错了。我不明白,我凭什么要代替另一个人去被绞死。”

“这么说,一定有许多事使您留恋生命罗?”

“不错!有千百种理由!”

“哪些呢,可以说说的吗?”

“哪些?天空啦。空气啦。清晨啦。夜晚啦。月光啦,我那些流浪汉好朋友啦,我们和娘儿的调情啦,巴黎的漂亮建筑有待研究啦,三大部书要写啦,其中一部将是控告主教及其磨坊的,我说也说不清!阿纳克萨哥拉斯说过,他生在世上就是为了赞颂太阳。再说,我很有福份,从早到晚跟一个天才人物共度时日,这个天才就是我自己,这可真是愉快极了。”

“真是可以当响铃摇的脑袋瓜!”副主教嘟哝着,“那好吧!你说,你今天为什么有这样美妙的生活,是谁给你保留下来的呢?你能呼吸这样的空气,看见这样的天空,还能让你那云雀般的简单脑袋瓜有心尽说废话,尽干蠢事,这些应归功于谁呢?如果不是她,你如今会呆在什么地方呢?由于她的搭救你才活着,可你却要她死?这个尤物,温柔,漂亮,令人爱慕,世界光明所需要她,比上帝还神圣,你却要她去死!而你呢,半聪明半疯癫,什么也算不上的废物坯子,某种自以为会行走。会思考的草木,将继续从她那里窃取来的生命活下去,这生命不就同中午的烛光一样毫无用处吗?得啦,发点善心吧,格兰古瓦!该你表示慷慨大方的时候了。是她先开始这样做的。”

教士情绪激烈。格兰古瓦听着,先是犹疑不定,继而被感动了,最后做了一个怪相,表情悲怆,灰白色的脸孔顿时像一个患了腹绞痛的婴儿。

“您真的话是感人肺腑。”他揩去一滴眼泪说道,“好吧!我考虑考虑……。您想出这个主意真是太可笑了……。说到底,”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谁知道呢?或许他们不会绞死我。定了婚的人不一定都要成亲的。等到他们发现我在这间小屋里打扮得那么滑稽可笑,穿着袍子而又戴着假发,也许会哈哈大笑……。再说,要是他们把我绞死,那又怎样!绞死,也一种死法,与别的死法相同,或者,更确切地说,它不同于别的死法。这样的死是与终生游移不定的智者很相称的;这种死,非肉非鱼,正像真正怀疑派的思想,这样的死打上怀疑和犹豫的烙印,介乎天地之间,让您悬挂着。这是哲学家的死法,也许我的命中注定如此。如同生时就那样死去,那该是多么壮丽呀。”

教士打断了他的话,问道:“那么你同意了?”

“归根到底,死是什么?”格兰古瓦继续激动地说道,“无非是一个恶劣的时刻,是一道通行关卡,是从些微到虚无的过渡。有人曾问过梅加洛博利斯的塞尔西达斯,他是否情愿死去,他应道:‘干嘛不呢?因为我死后,可看到那些伟人,如哲学家中的毕达哥拉斯,历史学家中的赫卡特乌斯,音乐家中的奥林普,诗人中的荷马。’”

副主教向他伸出手去,说:“那就说定了,您明天来。”

看到这个动作,格兰古瓦顿时回到现实中来了。

“啊!肯定不!”他说道,那口气如大梦方醒,“被绞死!这简直太荒唐了。我不干。”

“那么再见吧!”话音一落,副主教又低声加上一句,“我还会来找你的!”

“我才不要这个鬼头鬼脑的讨厌家伙再来找我哩。”格兰古瓦心里想着;随即跑去追赶堂。克洛德。“喂,副主教大人,老朋友,别生气么!您关心这个姑娘,我是说关心我的妻子,这本来是个好主意。您想出一个妙计,让她安然无恙从圣母院出来,可您这办法对我格兰古瓦来说,极为不利……。我要是另有良策就好了。我可以告诉您,刚才我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如果我有个妙计,既能让她摆脱险境,又不至于用小小的活结连累我的脖子,您说怎么样?难道这对您还不够吗?非得让我被绞死,你才称心如意吗?”

教士不耐烦地扯着身上道袍的钮扣,说道:“废话真多!你有什么方法呢?”

“是的,”格兰古瓦自言自语接着说,并用食指碰了碰鼻子,表示在思考,“有了!……流浪汉都是勇敢的小子……。全埃及部落都喜欢她……。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奋然而起……。再容易不过了……。发动快攻……趁着混乱,轻而易举把她拯救出来……。就明天晚上……他们才求之不得呢。”

“办法!快说。”教士摇晃着他,说。

格兰古瓦威严地朝他转过身去,说道:“放开我!您不是看见我正在出谋划策吗!”他又沉思了半天。随后对自己的计谋大加赞赏,拍着手喊:“妙极了!肯定成功!”

“快说说办法!”克洛德愤怒地又说。

格兰古瓦立即容光焕发。

“过来,我小声说给您听。这是一个反阴谋,非常巧妙,它可以使我们大家全都脱身。啊!这下您得同意我不是傻瓜吧。”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哎呀!小山羊跟她在一起吗?”

“是的。快见鬼去吧!”

“就是说他们也要绞死它,是吗?”

“这关我什么事情?”

“不错,他们会把它也绞死。上个月他们就绞死一头母猪。刽子手喜欢这样。随后他们可以吃肉,要绞死我漂亮的佳丽!可怜的小羊!”

“该死!”堂。克洛德大嚷道,“刽子手就是你。你究竟想出了什么拯救办法,混蛋?难道要用产钳方能叫你生出主意来。”

“太妙了,老师!我马上讲给你听。”

格兰古瓦欠身凑近副主教耳边,悄悄地对他说着,一边提心吊胆地巡视着街道的两头,其实并没有人走过。他一说完,堂。克洛德抓住他的手,冷漠地说道:“那好,明天见。”

“明天见,”格兰古瓦重复一遍。副主教从一边走开,他则从另一边走开,低声自言自语:"这可是一桩值得自豪的事情,皮埃尔。格兰古瓦先生。管它呢。不能因为人渺小,就害怕大事业。比顿肩上就扛着一头大公牛;白鹤。黄莺。石头还能飞过海洋哩。

二 您当流浪汉去吧

副主教回到隐修院,发现他的弟弟约翰站在小室门口等着他,为了解解闷,用一块炭在墙上画了他哥哥的侧面像,还特地加上一个硕大无比的大鼻子。

堂。克洛德几乎瞅都不瞅他弟弟一眼。他正在想在着别的心事。这张喜笑颜开的小坏蛋脸孔,他的容光焕发往常曾多少次使教士阴沉的面容开朗起来,此刻却怎么也无力驱散这个恶臭。堕落。呆滞的灵魂上日益浓重的云雾。

“哥哥,”约翰胆怯地叫道,“我看您来了。”

副主教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应声道:“还有什么事?”

“哥哥,”虚情假意的弟弟又说,“您对我那么好,给我的劝导真是金玉良言,因此我一直想着您。”

“还有什么吗?”

“唉!哥呀,您确实说得道理,您曾对我这样说:约翰呀!约翰!师惰教,生之过。约翰,你要学乖点;约翰,你要努力多学点;约翰,没有合法机会,不经老师批准,千万别到校外过夜。别打皮卡迪人,别像目不识丁的驴赖在教室地上的稻草上;约翰,你须听从老师的处罚;约翰,你每天晚上要去礼拜堂,唱首赞美歌,用经文和祷告赞颂光荣的圣母玛丽亚。唉!这一切可全是至理名言啊!”

“还有什么吗?”

“哥哥呀,现在站在您面前的是一个罪人,一个罪犯,一个可怜虫,一个浪荡鬼,一个穷凶极恶的人!亲爱的哥哥,约翰把您的忠告当作稻草和粪土踏在脚下。我就真的受到了惩罚,仁慈的上帝是极非常公正的。我一有钱,就大吃大喝,放荡不羁,寻欢作乐。唉!放荡的生活,从正面看挺迷人的,从背后看却又令人生厌又丑恶!现在我一分钱也没有了,连桌布。内衣。擦手毛巾都卖掉了,快乐的生活不复存在了!灿烂的蜡烛熄灭了,只剩下可恶的油脂烛芯直薰我的鼻子。婊子都嘲笑我。我只能靠喝水度日了。悔恨和债主正一起折磨着我。”

“还有什么吗?”副主教说。

“咳!最最亲爱的哥呀,我真想过一种正常的生活。我来看您,心中充满了悔恨。我悔悟了。我忏悔。我狠狠捶打胸膛。您希望我能成为学士,当上托尔希学堂的副训导员,您这种想法的确很有道理。现在我感到充当这个职务是一种崇高的天职;可我没有墨水了,也得去再买;没有羽毛笔了,得去再买;没有纸,没有书,全得去再买。要买,我得有点钱才行。为此,哥哥啊,我来见您,心中充满了悔恨的心情。”

“讲完了吗?”

“讲完了,”学子说,“给我点钱吧。”

“没有。”

学子顿时神色一变,既庄重又果断地说道:“那好,哥哥,我只得对您说实话了,但有人向我提出非常好的建议。您不愿给,是不是?……不给?……这样的话,我就去当流浪汉。”

这可怕的话儿说出口,他就摆出一副阿雅克斯的神情,猜想他哥哥准会大发雷霆,急风骤雨就要劈头盖脑打下来。

可是没想到副主教却冷冷地说:“那就当您的流浪汉去吧。”

约翰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打着唿哨就重新走下隐修院的楼梯去了。

正当他从庭院里他哥哥的居室窗下走过时,忽然听到窗子打开了,抬头一看,只见副主教严峻的面孔从窗口探了出来。“滚远点!”堂。克洛德喊道,“拿去,这是你能从我这里得到的最后一笔钱啦。”

教士边说边向约翰扔出一个钱袋,在学子额头上砸了个大肿块。约翰捡起来就跑,既愤怒又高兴,像一只狗被人用带着骨髓的骨头穷追猛打一样。

三 欢乐万岁

读者或许没有忘记,奇迹宫廷有一部分是被城廓的旧墙包围着的,城市墙上的许多塔楼早在这个时期就开始沦为废墟了。其中的一座被流浪汉改成了娱乐场所。底层的大厅被作为酒馆,其余的都在上面几层。这座塔楼是丐帮最为热闹。因而也是最为污秽的聚合点。它像可怕的蜂窝,日夜嗡嗡作响。每天夜间,当丐帮其他所有多余的人都沉睡了,广场四周各个屋面土墙上的窗户不再有灯光了,那居住着盗贼。娼妓。以及偷来的孩儿或私生子的蚁窝般的房屋不再发出喊叫声,这时候,只要听到塔楼发出的喧闹声,完全只要看见从塔楼的通风孔。窗子。墙壁的裂缝,可以这么说,从他所有的毛孔透出来的猩红色灯光,就可以认出这个花天酒地的塔楼来。

其实地下室就是小酒馆。要到下面去,得先经过一道矮门,再顺着一道像古典亚历山大诗体一样古板的楼梯走下去,门上有幅奇妙的涂鸦充当招牌,上面画着几枚新铸的钱币索尔和一只杀死的小鸡,下面写着一句谐音双关语:欢迎死者的敲钟人。

有天晚上,巴黎所有钟楼正敲响灯火管制的钟声,这时候,巡逻队的巡捕,要是被允许进入那可怕的奇迹宫廷,是会发现,流浪汉小酒馆比往常更加嘈杂。大家酒喝得更多,咒骂也更凶了。外面空地上,许多人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仿佛在密谋一个重大计划,这里那里,都有流浪汉蹲着,在街石上磨着十分凶恶的刀刃。

可是,就在小酒馆里面,饮酒赌博却大大分散了流浪汉们对今晚所关注事情的注意。因此想要从饮酒的人话中去猜测将发生什么事,那可太难了。只见他们比往常更加快乐,个个双腿之间夹着闪亮的武器,斧头。镰刀。双刃大刀或是一把旧火枪的枪托。

大厅呈圆形,非常宽大,可是桌子紧挨着桌子,喝酒的人又那么多,因此小酒馆所容纳的一切,女人啦,男人啦,长凳啦。啤酒罐啦,睡着的,喝着的,赌着的,身强力壮的,断腿缺臂的,看上去全乱七八糟堆地集在一起,如有什么秩序与和谐可言,可以说那就像一堆牡蛎壳一般。大厅里的桌子上点了几支蜡烛,其实小酒馆里真正照明的,起着歌剧院大厅分枝吊灯作用的,却是那炉火。这个地下室因非常潮湿,哪怕是盛夏酷暑,炉火也从不熄灭,这是一座带有雕刻炉台的巨大壁炉,上面横七竖八地搁着铁制的柴架和炊事用具,炉里燃着木头和泥炭,熊熊烈火,这样的火好似夜间在村庄街道上,把铁匠炉口那光怪陆离的魔影,映照在对面的墙壁上面,显得格外通红。炉灰里蹲坐着一条大狗,装模作样地在炭火前转动着一根串满肉片的烤肉铁扦。

不管里面多么混乱,只看过第一眼,就可以在这群人中区分出三大堆人,紧紧围着读者已经认识的三个人物。其中一个打扮得十分奇怪,装饰着许多充金东方的铜片,那是埃及和波希米亚公爵,马西亚。恩加迪。斯皮卡利,这个无赖坐在桌子上,跷着二郎腿,伸出一只手指弹向空中,滔滔不绝地高声讲述他那黑白魔法的学问,周围的人每个人都听得目瞪口呆。另一堆嘈杂的人群围着我们的老朋友。勇敢的狄纳王。这个克洛德。特鲁伊甫全身披挂,神情十分严肃,嗓音低沉,正在处理面前抢来的一大桶武器,大桶已被劈开,从里面倒出大量的长剑。铁盔。斧头。锁子甲。铁甲。梭标。弩弓和旋转箭,象征丰收的牛角,还有源源不断的苹果和葡萄。人人从成堆的武器中随意自取,有的拿剑,有的拿高顶盔,有的拿十字形刀柄砍刀。孩子们也自行武装,甚至有的断腿人身披甲胄,穿护胸甲,从喝酒的人的大腿中间穿过去,活像大金龟子。

最后是第三堆听众,人数最多,吵得最凶,也最快活,把桌凳全都占满了。当中有个人声音如笛子那么尖,正在高谈阔论,同时又破口大骂;这个人全副武装,从头盔直至马刺,穿戴着整套沉甸甸的甲胄,全身都隐没在戎装里,只露出一只不知羞耻。向上翘起的辣椒鼻子,一头棕色的卷发,一双充满胆大包天的眼睛,一张淡红的嘴巴。他的腰带插满匕首和短刀,腰侧佩着一把长剑,左手执着一张生锈的大弩,面前摆着一只大酒罐,右手搂着一个袒胸露乳的胖墩墩的妓女。他周围所有的人都咧着嘴在笑,在哭,在骂在喝。

还有二十来个次要的团伙;头顶着酒罐,来回奔跑,给人斟酒的许多姑娘和小伙子;蹲着赌博的人;有玩跳珠子的,有玩弹子的,有掷骰子的,有玩小母牛的,有玩投圈子热烈把戏的;这个角落有人吵架,那个角落有人亲吻。加上所有的这一切,你大体上对这整体有某种印象,而在这整体上摇曳着一堆的熊熊火焰,酒馆的墙上也就欢跳着许许多多巨大无比和奇形怪状的人影在晃动。

至于声音,那就像置身于一口震天价响的大钟里面。

还有只盛油锅,烧烤滴下的油脂有如雨点滴,噼啪直响,这响声正好填补了大厅两头东呼西应和无数交叉对话的空隙。

在酒馆的深处,在这片喧嚣声中,在壁炉内侧的凳上坐着一个哲学家,他双脚埋在炉灰里,眼睛盯着没有燃尽的柴火,聚精会神地正在沉思。此人就是皮埃尔。格兰古瓦。

“加油,赶紧,快,快武装好!一个钟头后就要出发!”克洛潘。特鲁伊甫向黑帮的人吩咐道。

有个姑娘哼唱着:

晚安,我的父亲我的母亲!

最后走的人要把火熄灭掉。

那两个玩牌的人争执不休。“奴才!”其中吵得脸红耳赤的一个朝另一个伸出拳头大声嚷嚷道,“我要在你身上打出梅花印子来,那你就可以在国王陛下的牌局中代替梅花J了。”

“哎呀!”一个诺曼底人吼叫着,这从他那重鼻音中可以听得出来。“这里挤得像卡约维尔的圣像一样。”

“孩子们,”埃及公爵假声假气地对他的听众说道:“赶法国女巫去赴群魔会,既不骑扫帚,也不乘座骑,不涂油脂,只不过念几句咒语。意大利女巫总有一只公山羊在门口等着她们。她们都不得不从烟囱里出去。”

有个从头到脚全身武装的小伙子高喊着,他的声音盖过了全场的喧哗声。“绝了!真是绝了!今天是我头一次全身武装!流浪汉!我是流浪汉,基督的肚子呀!给我倒酒喝!……朋友们,我是磨坊的约翰。弗罗洛!出身贵族。在我认为,假若上帝是禁卫骑兵,他也一定会当强盗的。弟兄们,我们就要去进行一次壮丽的远征了。我们都是英勇的战士。我们将围攻教堂,攻进大门,救出那个漂亮的姑娘,从法官的虎口中救出她来,把她从教士手中救出来;拆毁隐修院,把主教烧死在主教府内,我们倾刻间就能大功告成,连一个镇长喝一匙汤的工夫都不要。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我们要把圣母院一抢而空,那就把一切都。我们要吊死卡齐莫多。你们认识卡齐莫多吗,小姐们?圣灵降临节的一天,你们见过他吊在大钟上直喘气吗?圣父的角!真是妙不可言!活像一个魔鬼骑在兽嘴上……。朋友们,听我说,我心底里是流浪汉,灵魂中是黑帮,生来就是乞丐命。我曾经一度很有钱,财产都给我吃喝光了。我母亲本来要我当军官,父亲要我当副祭司,姑妈要我当审讯评议官,姑奶奶要我当穿短袍的司库,祖母要我当王上身边的红衣主教。我呀,却成了流浪汉。我把这事告诉父亲,他朝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告诉了母亲,老太太放声痛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像壁炉上这根木柴似的。欢乐万岁!我是个真正的祸星!酒店老板娘,给我换另一种酒来!我还付得起帐。不要再喝苏雷斯纳酒了,呛得我的喉咙难受。他妈的!还不如吮只蓝子润喉咙来得过瘾呢!”

此时,嘈杂的人群哈哈大笑,鼓掌喝采。学子看到身边的喧闹声有增无减,随即大叫起来:“嗬!多么动听的声音!群群情激奋!”他于是唱起歌来,目光好象迷离恍惚,声调活像议事司铎唱晚祷:“多么美妙的颂歌!多么动听的乐器!多么好听的歌声!多么悦耳的旋律!管风琴奏着颂歌,歌声如蜜一般甜,旋律像天使般柔和,真是令人赞叹的圣歌中的圣歌”他停顿了一下转口叫道:“女掌柜的,给我把吃的弄点来。”

有一阵子近乎沉默,只听到埃及公爵的尖嗓门正在教导吉卜赛人“……鼬叫阿杜伊纳,狐狸叫蓝脚或林中奔跑者,熊叫老头或祖父,狼叫灰脚或金脚……。地鬼的帽子可以隐形,却可以看见隐形的东西……。你要给蛤蟆洗礼的话,必须给它穿上红色或黑色天鹅绒衣服,脖子上挂个铃铛,脚上也系一个铃铛。教母提着它的后部,教父抓住它的脑袋……。魔鬼西德拉加苏姆有魔力叫姑娘们一丝不挂地跳舞。”

“以弥撒的名义!”约翰插嘴说,“我发誓我愿意做魔鬼西德拉加苏姆。”

同时,流浪汉们在酒馆的另一头继续武装,低声地交头接耳。

“这个可怜的爱斯梅拉达!”一个吉卜赛人说道,“她是我们的姐妹……。我们务必要把她从那里救出来。”

“她真的一直呆在圣母院吗?”一个像犹太人面容的卖假货的问。

“当然,错不了!”

“那好!伙伴们,”卖假货的叫道,“到圣母院去!尤其是在圣徒弗吕西翁和弗雷奥尔的小礼拜堂里有两座雕像,一座是圣让。巴蒂斯特,另一座是圣安东尼,两座全是黄金的,总共重17金马克16埃斯特林,镀金的银底座重17马克5盎司。我很清楚,因为我是金银匠。”

这时有人给约翰端来晚饭。他往后一仰,全身倚在旁边一个姑娘的胸前,大声嚷嚷道:

"以圣弗尔特。德。吕克,就是民众称作圣高格吕的名义起誓,我真是太高兴了。我面前有一个傻瓜蛋,光溜溜的脸蛋活像个屁股蛋,正盯着我看。左边又有个笨蛋。牙齿长得把下巴也遮住了。还有,我就像围攻蓬杜瓦兹的吉埃元帅,右边靠在一个女人的奶头上。穆罕默德的肚子呀!伙伴们!你看上去像个卖蛋的商贩,你竟过来坐在我身旁!我是贵族,朋友,商人和贵族是不能相提并论的。给我滚开去……。嗬啦嘿!你们这班人!别打啦!如何,你这专啄呆鹅的巴蒂斯特,你的鼻子可真漂亮,竟拿它去跟那莽撞汉的大拳头硬拼!笨猪!并不是人人都有鼻子的……。你真神,啃耳朵雅克琳娜!你没有头发真是遗憾。嗬啦!我叫约翰。弗罗洛。我哥哥是副主教。让他见鬼去吧!我跟你说的全是实话。当了流浪汉,我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我哥哥许诺给我的天堂府邸的一半所有权,天堂的半边房子。我引用的是原话,我在蒂尔夏普街有一采邑,所有女人都爱上我,这是千真万确的,正如巴黎这个华都的五大行业是制革,正如圣埃洛瓦是一个出色的金银匠,鞣革,绶带制作,钱袋制作和苦力,正如圣洛朗是用蛋壳烧的火烧死的。伙伴们,我向你们发誓:

假如我在此说谎,

一年内不喝黄汤!

迷人的姑娘,月光正是明亮,你就从通风孔看一看那边,风儿如何弄皱云彩!就像我这样搓揉你的胸衣……。姑娘们!擤掉孩子的鼻涕吧,剪掉烛花吧。基督和穆罕默德呀,我这吃的是什么!朱庇特!哎呀!老婆子!这里骚娘们头上看不到头发,头发全他妈的跑到你的煎鸡蛋里来了。老婆子!我喜欢秃头的炒鸡蛋。让魔鬼把你变成塌鼻子!……你这漂亮的客栈真是魔鬼别西卜开的,骚娘们在这里正用餐叉梳头哩!"

话音刚落,他将盘子摔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唱起来:

我没有,我将

以上帝的血起誓

没有信仰,没有法律

没有炉火,没有住宅

没有国王

没有上帝。

这时,克洛潘。特鲁伊甫已经发完武器,向那个看上去正想入非非,脚踩在柴架上的格兰古瓦走去。“皮埃尔君,”狄纳王道,“你在想什么鬼点子?”

格兰古瓦朝他转过身,忧郁地笑了笑:“我喜欢火,亲爱的大人。这倒不是因为火可以暖我们的脚或煮我们的汤这一平庸的道理,而是因为它能发出火星。有时候,我一连几个小时观看着那些火星。我从漆黑的炉膛里闪耀着的那些火花中发现了许许多多的事物。每一个火花就是一个世界。”

“我要是能懂得你在说些什么,那就让我雷打电劈!”流浪汉说,“可你知道现在几点?”

“不知道。”格兰古瓦应声道。

克洛潘走近埃及公爵。

“马西亚伙计,时辰可不好。听说国王路易十一正在巴黎呢。”

“那就更有道理把我们的妹妹从他的魔掌中解救出来。”老吉卜赛人答道。

“你这话真是男子汉说的,马西亚。”狄纳王说,“再说,我们会干得干脆利落。教堂里,没有什么抵抗可担心的。那班议事司铎都是些兔崽子,而我们人多势众。大理院明天会派人来抓她。就会束手待擒!教皇的肚肠!我可不愿让人把那漂亮的小妞绞死。”

刚把适说完,克洛潘就走出了小酒馆。

这时,约翰用嘶哑的嗓门叫道:“我喝,我吃,我醉了,我是朱庇特!……啊!屠夫皮埃尔,你再这样看着我,我不教你吃几个响栗子,弹掉你鼻子上的灰才怪呢!”

格兰古瓦从沉思中已醒过来,开始观察周围这狂热嘶叫的场面,低声咕噜道:“酒乱性,醉狂嚣。咳!我不喝酒真有道理,圣勃鲁瓦说得真好:酒甚至可以叫智者迷住心窍。”

这时,克洛潘走了回来,张开雷鸣般的大嗓门嚷道:“午夜十二点啦!”

这句话就像给正在休息的部队下令备鞍上马一般,所有流浪汉,女人。男人。孩子,闻声成群集队,冲到小酒馆外面,武器和铁器的碰撞声响成一片。

月光早就暗淡下去了。

奇迹宫廷里一团漆黑,没有一丝亮光,但绝不是荒无人烟。能分辨得出里面一群男女在低声说话。听得见他们嗡嗡营营,看得见他们的各种武器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克洛潘登上了一块大石头,大声喊道:“入列,黑帮!入列,埃及!入列,加利列!”黑暗中一阵骚乱。大队人马看起来在排成纵队。二分钟后狄纳王又提高嗓门说:“现在,悄悄穿过巴黎!口令是:小刀在闲荡!到了圣母院才许点火把!出发!”

十分钟后,长长的一队黑衣人,哑然无声穿过弯弯曲曲的大街小巷从各个方向潜入菜市场巨大的街区,朝兑换所桥走下去,把巡逻队骑兵吓得四处逃窜。

四 一个帮倒忙的朋友

这天夜里,卡齐莫多没有睡。他刚刚在教堂里巡视了最后一圈。然后就在他关上教堂各道大门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副主教看见他小心翼翼地插上巨大铁杠门栓,锁上挂锁,几扇大门好似铜墙铁壁般坚固,脸上所流露出来的一丝不快神情。堂。克洛德看起来比平常更加心事重重。再说,自从那天夜间摸进爱斯梅拉达的小屋经受那场遭遇一后,他时常拿卡齐莫多出气,但不管怎样粗暴对待他,甚至好几次动手揍他,丝毫也改变不了这忠心耿耿的敲钟人那种百般忍耐。俯首贴耳和逆来顺受的脾性。侮辱也罢。威胁也罢。拳打脚踢也罢,凡是来自副主教的一切他都忍受了,没有一声责难,也没有半句怨言。顶多是看见副主教爬上钟楼楼梯时,心神不定地密切注视着他的举动。不过,副主教倒是主动不再在埃及少女眼前露面。

且说到这天夜里,卡齐莫多朝玛丽亚。雅克琳。蒂博德这些被遗弃的可怜大钟瞅上一眼,随后一直登上北边钟楼的顶上,把密不通风的手提灯搁在檐边水溜口上,眺望起巴黎城来。那天夜晚,我们上文已经交代过,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在那些的里,巴黎可以说是还没有路灯照明的。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堆模糊的黑影,这里那里,被塞纳河那微白色的弧线形河道把这黑影割裂开来。卡齐莫多在楼顶只看见圣安东桥那边,远处有座建筑物阴暗模糊的侧影高踞在所有的屋顶之上,那座建筑物有扇窗户发出光亮。那里也有个人彻夜不眠。

敲钟人任凭自己的独眼随意扫视这雾茫茫和夜沉沉的天际,内心里却感到有一种难以言传的不安。几天来他一直警惕着。他不断看见教堂周围有一些面目可憎的人在游荡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少女避难的小屋。心里想到,多半是在策划什么阴谋以危害那避难的不幸姑娘。他想,民众都仇恨她,如同憎恨他一样,很可能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事。所以,他坚守在钟楼上,虎视眈眈,如拉伯雷所说,在梦中左顾右盼,一会儿看看姑娘的小屋,一会儿望望巴黎,像一只忠实的狗,疑心重重,以保万无一失。

他那只独眼,大自然仿佛要对他的丑陋作为一种报偿,使之能洞察秋毫,几乎可以代替卡齐莫多所缺的其他一切器官。正当他用这只独眼仔细察看巴黎这座大都市,忽然看见老皮货沿河街的侧影有些异常,似乎有什么动静。堤岸栏杆衬映在泛白的河水上的乌黑剪影的线条,而不像别处的堤岸那么笔直而平静,看起来像在波动,犹如河水的起伏波涛,又像一群一群的人走动时脑袋的攒动。

他觉得这有些蹊跷,于是倍加注意。那运动的方向似乎是朝老城走来。不过没有一点亮光。移动在堤岸持续了一阵,随即像流水似地渐渐流过去,好像那流经过去的什么东西进了城岛里面,随后完全停止了,堤岸的轮廓又恢复笔直静止了。

在卡齐莫多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觉得那动着的东西又在教堂前庭街上出现了,这条街在老城垂直地一直延伸到圣母院的正面。最后,尽管夜色浓重,他还是看见有一支纵队的前列从这条街涌出,只一转眼的功夫,一群人在广场上四处散开,当然在黑暗中什么也分不清,只见黑压压的一群。

这一场景真是惊心动魄。这支奇特的行列似乎最关注的是躲藏在最阴暗的地方,并尽可能保持肃静。但是,总会弄出一点声响来,纵然只是轻微的脚步声。不过,这种声响甚至还未传到我们这个聋子耳中就消失了。这一大群人,他几乎看不见,压根儿也听不见,却在他鼻子底下攒动行进,他觉得那仿佛是一群人,无声无息,不可触摸,消失在雾霭之中。他仿佛看见一阵浓雾朝他扑来。浓雾中人影憧憧,又似乎看见一群鬼影在黑暗中移动。

他顿时心里又害怕起来,心里于是又想起有人善意要谋害埃及姑娘。他隐约地感到一场风暴迫在眉睫。在这危急关头,他自己打着主意,其推理又快又准,人们根本不会想到这个如此不健全的脑袋瓜所能想得出来的一切。该不该叫醒埃及姑娘呢!该不该叫她逃跑呢?从哪里逃呢?街道被堵住,教堂陷于背水的绝境。没有渡船!没有出路!……只有一种办法,就是死守圣母院大门,至少抵抗一阵,直到救兵到来,如果真有救兵来的话,就不要去打扰爱斯梅拉达的睡眠。不幸的姑娘非死不可的话,什么时候醒来也不会迟的。这个主意一定,他便更加冷静地观察起敌军来了。

教堂广场的人群似乎时时刻刻都在增多。只不过卡齐莫多推测,他们一是只发出他轻微的声响,因为街上和广场四周人家的窗户仍然紧闭着。突然,一道亮光闪耀,转瞬之间,七八支点燃的火炬在众人头顶上晃动,在暗影中团团火焰摇曳不定。卡齐莫多这下子明明白白地看见教堂广场上宛如波浪起伏,一大群可怕的男男女女,全是衣衫褴褛,手执长镰。梭标。柴刀。槊,其千百个尖头闪闪发光。这里那里,高举着乌黑的钢叉,远望过去,他们一张张丑恶的脸上都仿佛长了角一般。他隐约想起这群乌合之众,相信认出了几个月前拥护他为狂人教皇的所有那些面孔。有个男人一手执火把,一手执砍刀,爬上一块界碑,好像在发表什么演说。与此同时,这支奇怪的大军进行了几次调动,仿佛在占领教堂周围的阵地。卡齐莫多捡起灯往下走,来到两座钟塔之间的平台上,就近进行观察,并琢磨防御的办法。

克洛潘。特鲁伊甫已经部署手下的部队做好了战斗准备,他来到圣母院的高轩大门前。尽管他预料不会遭到任何抵抗,但作为谨慎的将领,他还是想保持队伍的秩序,以便一旦急需,随时可以抵抗巡逻队或220个弓弩手的突然袭击。他于是把部队排列成梯队。如此一来,从高处和远处看,您会说是埃克诺姆战役的罗马人三角阵,亚历山大大帝的猪头阵或居斯塔夫—阿道尔夫的著名楔形阵。这个三角形的底边正是广场的尽头,正好堵住教堂前庭街;一个斜边朝着主宫医院,另一斜边对着牛市圣彼得街。克洛潘。特鲁伊甫和埃及公爵。我们的朋友约翰以及那些最胆大的乞丐恰好站在这三角形的顶点。

类似流浪汉们此刻试图攻打圣母院这样的举动,在中世纪的城市里,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儿。今日所称的警察当时还没有。在人口众多的城市,尤其在各国京都,并不存在着一个起控制作用的中央政权。封建制度把这些大市镇建造得离奇古怪。一个城市就是千百个领主政权的集合体,把城市分割成形形色色。大小不一的格子般的藩地。由此出现了千百个互相有矛盾中突的治安机构,也就没有治安可言了。譬如,在巴黎,除了141个领主声称有权收贡税之外,还有25个自称做拥有司法权和征收贡税的领主,其中大至拥有105条街的巴黎主教,小至拥有4条街的田园圣母院的住持。所有这些拥有司法权的封建领主,仅仅在名义上承认国王的君主权。这些领主人人都有权征收路捐,个个各行其是。对这座封建制度的大厦,路易十一恰是个不知疲倦的工匠,广泛着手地加以拆除,继而黎希留和路易十一为了王权的利益又进一步加以拆毁,最后米拉波才加以彻底完成以便利于人民的利益。路易十一煞费苦心,试图撕破覆盖巴黎的这张封建领主网,曾采取激烈的措施,下了二三道谕旨,推行全面的治安,比如1465年,命令居民入夜之后要用蜡烛照亮窗户,并把狗关起来,违者处以绞刑;就在这一年,又下令晚上用铁链封锁街道,并禁止夜间携带匕首或攻击性武器上街。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所有这些市镇立法的尝试都行不通了,市民们听任夜风吹灭窗台上的蜡烛,听任他们的狗四处游荡;铁链只在戒严时才拉起来的;禁止携带凶器也没有带来什么变化,只不过将割嘴街改名为割喉街,这倒是一个明显的进步。封建司法机构这一古老的脚手架依然屹立;典吏裁判权和领主裁判权庞大的堆积,在城市形成相互交叉,互相妨碍,相互纠缠,相互嵌套,相互遮掩;巡逻队。巡逻分队。巡逻检查队如丛林密布,却毫无用处,明火执仗进行抢劫。掠夺和骚乱,依然横行无阻。在这种混乱之中,一部分贱民在人口最稠密的街区抢劫宫殿。住宅。府邸,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件。在大多数情况下,邻居是不管这种事情的,除非抢劫殃及他们家里,他们对火枪声充耳不闻,关闭自家的百页窗,堵住自家的门户,听凭打劫自行了结,管它有没有巡逻队干预。第二天,巴黎人互相传告说:“昨天夜里,埃蒂安纳。巴贝特被抢劫了”,“克莱蒙元帅被捉走了”,等等。这样一来,不仅诸如司法宫。卢浮宫。巴士底宫。小塔宫这类王室的府邸,就是小波旁宫。桑斯公馆。昂古莱姆府邸等等领主住宅,围墙上都筑有雉堞,大门上都设有门垛子。教堂于是神圣,是幸免于劫的,不过其中也有一些教堂是设防的,圣母院不在此列。圣日耳曼—德—普瑞修道院如同男爵府邸也筑有雉堞,用于造臼炮的铜比用于铸钟的还要多,1610年还可以看见这座要塞,今天差不多只剩下教堂本身了。

言归正传,再说一说巴黎圣母院吧。

克洛潘的命令丝毫不爽,挨个悄悄得到了执行,这帮流浪汉纪律之严明,真应表彰。当初步部署一完毕,这个名不虚传的丐帮首领就登上前庭广场的矮墙,面向圣母院,提高沙哑的粗嗓门,挥着火把,只能看光焰被风吹得摇曳不定,时刻隐没在烟柱里,圣母院被映红的正面也随之时显时隐。克洛潘提高嗓门说道:

“告诉你,巴黎主教,大理院法庭的推事路易。德。波蒙,我,狄纳王,克洛潘。特鲁伊甫,丐帮大王,狂人的主教,黑帮亲王,我告诉你:我们的姐妹,因莫须有的行妖罪名而受到判决,躲进了你的教堂,你必须给予庇护;然而,大理院法庭要从你的教堂里把她重新逮捕,你居然同意,致使她明天就会在河滩广场被绞死,要是上帝和流浪汉不在那里的话。所以我们特来找你,主教。假如你的教堂是神圣的,那么我们的姐妹也是神圣的;如果我们的姐妹不神圣,那么你的教堂也不神圣。所以责令你把那姑娘还给我们,如果你想拯救教堂的话;否则,我们要把姑娘抢走,并洗劫你的教堂。那就太好了。为了这件事,我在这里立旗为誓。愿上帝保佑你吧,巴黎主教!”

这些话带有某种隐沉。粗犷的威严口吻,可惜卡齐莫多听不见。一个流浪汉于是把手中的旗帜献给克洛潘,克洛潘立即庄严地将它插在两块铺路的石板中间,其实这就是在一杆长柄叉齿上吊着的一块滴着血的腐肉。

插好旗帜,狄纳王转身环视他的军队。这一群人凶神恶煞,个个目光炯炯,几乎和长矛一样光芒四射。他停顿了片刻,随又大声嚷道:“前进,孩子们!干吧,好汉们!”

30个壮汉,膀大臂粗,一付锁匠的长相,应声出列,肩扛铁钳和撬杠。大锤。只见他们奔向教堂的正门,爬上石阶,随即在尖形穹窿下蹲下来。用铁钳和杠子撬那道大门。一群流浪汉也跟着过去,有的观望,有的帮忙。大门前11级台阶挤得水泄不通。

但是,大门巍然不动。一个说:“活见鬼!还挺坚实而顽固的!”另个说:“它老了,骨头也变硬了。”“伙计们,加油!我敢拿我的脑袋赌一只拖鞋:还没等到教堂执事醒过来,你们早就打开大门,抢出姑娘,把主坛洗劫一空。干吧!我相信,大锁撬开啦。”

正在这时,他身后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巨响,打断了他的话。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根巨大的屋梁从空中坠下来,砸烂了教堂台阶上十来个流浪汉,并在地面石板上滚跳着,发出炮弹般的轰响,还把乞丐群中一些人的腿压断了。叫花子们惊恐万状,呼天抢地,四处逃散。转瞬间,前庭围墙之内空无一人。撬锁的硬汉们虽然有大门的拱护住,还是放弃大门逃走了,克洛潘本人也立刻退到离教堂很远的地方。

“我差一点送了命!”约翰大声说道,“我感到有阵风刮下来,牛的头!可是酒馆老板皮埃尔被砸死了!”

这根大梁落在这帮强盗的身上所引起的惊恐,现在真是难以言表。他们直愣愣地傻站在那里,目光定定地望着天空,足有好几分钟之久,这根木头,比二万王家弓手更叫他们胆战心惊。埃及公爵嘟哝着:“撒旦!这里头一定有妖法!”红脸安德里说:“是月亮朝我们扔下这根柴火棍的。”弗朗索瓦。香特勃吕纳接过话头道:“这么说来,月亮是圣母的知交啦!”克洛潘大声吼道:“胡说八道!你们个个都是大傻瓜!”但是,他也无法解释这根巨梁坠落的缘由。

这时,教堂的里面什么也看不清,火把的亮光照不到它的顶部。那一根沉重的厚梁横在前庭中间,只听见最先被击中,腹部在石阶角上被拦腰截为两段的那些不幸者的呻吟声。

狄纳王惊慌初定,终于找到一种解释,听起来倒十分有道理:“上帝的鸟嘴!难道是议事司铎们在抵抗不成?那就放手洗劫吧!洗劫!”

“洗劫!洗劫!”嘈杂的人群发出愤怒的欢呼声,叫道。弓弩。火炮随即全部同时向教堂正面发射。

这阵爆炸声,把邻近住宅的居民都惊醒过来了。好些窗户打开了,窗口上出现了戴睡帽的头和持蜡烛的手。“朝窗子射击!”克洛潘叫道。窗子立刻又被关上了,可怜的市民还没来得及朝这个火光闪烁。喧闹震天的场面投去恐惧的一瞥,就连忙缩了回去,吓了一身冷汗回到妻子的身旁,寻思着此刻圣母院广场上是不是在举行巫魔夜会,或像64年那样勃艮第人又打进来了。于是,做丈夫的想着会遭抢劫,做妻子的想着会遭强奸,个个都被吓得直发抖。

“洗劫!”黑帮一再喊道。可是谁也不敢靠近。他们望望教堂,望望木梁。木梁一动不动。建筑物看起来依然十分宁静,没有一个人影,却有什么东西使流浪汉们手脚冰凉。

“动手吧,硬汉们!”特鲁伊甫叫道:“强行攻门!”

但谁也不敢朝前走一步。

“酒囊饭袋!”克洛潘嚷着。“瞧这些家伙,连一根椽子也害怕!”

一个老硬汉对他发话了:“头领,叫我们棘手的不是木椽,而是大门,全被铁条封得死死的,铁钳根本不顶用。”

“那你需要什么才能攻破大门呢?”克洛潘问。

“嗯!要一根攻城锤。”

狄纳王真是好样的,跑到那根可怕的木梁跟前,一只脚踩在上面,喊道:“这里正好有一根。是议事司铎给你们送来的。”说着朝教堂那边怪模怪样地鞠了一躬,说:“多谢了,议事司铎!”

这种胆大包天的行为即刻立竿见影,大梁的魔力解除了。流浪汉们重新鼓起勇气;刚过一阵子,200只粗壮有力的臂膀把那根沉重的大梁像托羽毛一样抬起来,猛烈地对着人们曾经试图撼动而未能奏效的教堂大门撞去。流浪汉手中疏疏落落的火把把广场照得半暗半明,这群汉子抬着这根长大梁飞奔,迅速向教堂撞去,见此情景,还以为是一头千足怪兽埋着头向那石头巨人发起攻击。

在木梁的撞击下,那道半金属的教堂大门犹如巨鼓发出巨响。可是大门一点也没有裂开,整座教堂却抖动了,只听得建筑物幽深的内部轰隆直响。就在这时,许多大石头从教堂正面的高处像雨点般向攻击者身纷纷上落下来。约翰叫道:“活见鬼!一定得钟楼摇晃得连栏杆都倒塌了,石头才砸在我们头上不成。”可是,此时士气方兴,气可鼓而不可泄,狄纳王以身作则,说有定是主教在抵抗,遂更加凶猛地攻打大门,顾不得左右两边落下的石头,砸得脑袋开花。

这些石头尽管是一个一个落下来,却又十分紧密,这可真是了不得。黑帮几乎个个同时挨二块石头,一块落在腿上,一块砸在头上。很少有人没有挨砸的,被砸死的和砸伤的已倒了一大片,在攻击者的脚下流着血,喘着气。进攻者现在怒不可遏,前仆后继。长长的大梁仍然撞门不止,一下下均匀的撞击,好似钟锤撞钟一般。石如雨下,大门怒吼不已。

读者大概万万没有料到,这激起流浪汉们怒不可遏的意料不到的抵抗竟来自卡齐莫多!

说来也真是晦气,由于偶然的原因,倒帮了这个正直聋子的大忙。

且说卡齐莫多刚才来到两座钟楼中间的平台,脑子里乱成一团乱麻,不知该怎么办。从平台上看到下面成群的流浪汉密密麻麻,正准备向教堂猛冲过来,急得他发疯似地沿着柱廊来回狂奔了一阵子,祈求魔鬼或上帝能拯救埃及姑娘的性命。他先是想爬上南面钟楼去敲响警钟,可是他转念一想,等他摇动大钟,等那口玛丽大钟的洪亮的大嗓门发出一声怒吼,教堂的大门恐怕早被攻破十次都不止呢?因为那时正是硬汉们带着撬锁的器械向大门冲过来的时刻。他如何是好呢?

突然,他想起,泥水匠白天忙了一整天,修葺南面钟楼的墙壁。屋架和屋顶。这可是一线光明。墙壁是石头的,屋顶是皮铅的,屋架是木头的。那奇异的屋架,木头那么密集,故被人称作森林。

卡齐莫多于是向这座塔楼跑去。塔楼下面的那些房间里果然堆满了建筑材料:有成堆的砾石。成筒的铅皮。成捆的板条。已锯好的粗大桁条,一堆堆瓦砾。真是一个应有尽有的武器库。

刻不容缓。下面流浪汉用铁钳和锤子正在撬门。卡齐莫多感到危在旦夕,陡然间力气猛增十倍,抱起一根最重最长的木梁,从一个老虎窗伸出去,随后从钟楼外抓住,搁在平台栏杆的角上让它往下滑,猛然一松手由它坠下深渊去。这根巨大的屋梁,从160尺高空往下坠落,不仅撞坏了墙壁,打碎了雕像,在空中翻转了几个来回,犹如风车的一翼,自由自在穿空而降。最后,它撞到地面,一阵可怕的尖叫随之而起,而这根乌黑的木梁在石板地上蹦跳着,宛若一条蟒蛇在游动。

卡齐莫多看到流浪汉在巨梁坠落时,向四处散开来,活像小孩子吹灰一般到处都是。当他们惊魂未定,用迷信的目光盯着这自天而降的大棒,当他们乱箭齐发,乱扔霰弹,毁坏门廊上诸圣石像的眼睛的时候,卡齐莫多乘机在掷下大梁的栏杆边上,悄悄堆积碎石。瓦砾。石头,甚至瓦工一袋袋的工具。

所以,他们一开始攻打大门,石头就像冰雹般纷纷落下。仿佛觉得教堂自行崩溃而砸在他们头顶上。

谁要是此时看见卡齐莫多,谁都会被吓坏的。他除了在栏杆上堆积投掷物,在平台上也堆了一大堆石头。栏杆外缘上的石头一用完,随即从平台上去取。他不断弯腰。直起。再弯腰。再直起,其行动之敏捷简直不可思议。他那侏儒的大脑袋从栏杆上一伸,一块大石头立即落下,随后又是一块,紧接着又是一块。他不时用那只独眼目送着一块巨石落下,每当击中了,嘴里就哼一声。

但是,乞丐们并没有灰心丧气。他们继续奋力攻击那道厚厚的大门。百把来人齐心协力,增强了橡木羊角铜锤的冲力,大门已经被震憾了20多次了。门上的镶板破裂了,镂刻炸成碎片四处飞溅,每震动一次,户枢就在羊角螺钉上跳动一次。门板摇晃了,铁筋之间的木头也被撞成碎末纷纷掉落下来。对卡齐莫多来说,幸运的是大门的构造铁筋比木头还多得多。

然而,他还是感到大门在摇晃。尽管他耳聋听不见,但撞锤每撞击一次,教堂的腔孔和五脏六腑都一齐发出强烈的回响。他从高处往俯视,看见流浪汉们得意洋洋,怒气冲天,对着教堂昏暗的正面挥舞着拳头,他真是恨不得为了埃及姑娘和自己,也能像从他头顶上空飞走的猫头鹰那样长出两支翅膀来。

尽管石如雨下,但并不能击退流浪汉的进攻。

正在这万分焦急的关头,他突然发现就在他扔下石头砸黑话帮的栏杆下一点点,就立即会有两道石头雨溜,槽口直泻教堂大门的上方,内孔通向石板的平台上面。他不由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于是跑到他那敲钟人的窝里去找来一个柴禾,又在柴禾上放上他从没使用过的大量“弹药”,即许许多多捆板条和许许多多卷铅皮,把这样一大堆柴火在两道雨溜的入口放好以后,便就着灯笼把火点燃了。

在这段时间内,石头不再落下了,流浪汉们也不再仰天张望了。那班盗贼气喘吁吁,好似一群猎犬逼近野猪藏身的洞穴,乱哄哄紧紧围着教堂的大门,大门虽然被撞得完全走了形,却仍然不动。盗贼们兴奋得直颤抖,正等待着最后一次重撞,等待着大门被开膛破腹。他们个个争先恐后挨近大门,都想等大门一旦打开,抢先冲进这座富足的大教堂,冲进这个聚积三个世纪财富的巨大宝库。他们欣喜若狂,馋涎欲滴,狼嚎虎啸,鬼哭狼嚎相互提醒教堂里有精美的银十字架,有华丽的锦锻道袍,有漂亮的镀金墓碑,还有唱诗班各种贵重的璀灿物品,以及各个使人眼花缭乱的节日,诸如烛台高照的圣诞节,阳光灿烂的复活节,所有这些辉煌的盛大庆典上堆满祭坛上各种各样圣物盒,烛台。圣礼盒。圣体盒。圣柜,形成一层黄金和钻石的表面。诚然,在这样美好的时刻,叫花子和假伤残者也好,穷凶极恶的坏蛋和假装烧伤者也好,心里盘算的是如何洗劫圣母院而不是如何搭救那位埃及少女。我们甚而至于宁愿认为,他们当中许多人来搭救爱斯梅拉达只不过是一个借口,如果盗贼打家劫舍也需要什么借口的话。

他们聚集起来,围着攻城槌,个个屏住呼吸,绷紧肌肉,使出浑身力气,正要对教堂大门进行决定性的一次撞击。就在这时候,猛然听见了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发出一片嚎叫声,比原先木梁砸下时脑袋开花。灵魂出窍的那种惨叫声还更凄厉可怖。没喊叫的人,还活命的人,睁眼一看,只见两道熔化的铅水从教堂高处倾泻下来,落在这帮乌合之众最稠密的人堆里。沸腾的金属直泻而下,这片汹涌的人海顿时像潮水般退下,两道铅水落下之处,在人群中造成两个黑洞,直冒浓烟,宛如滚烫的开水泼在雪地上一般。那几乎被烧焦的垂死的人蠕动着,痛苦万分,惨叫不迭。在这两道喷泉般的溶液四周,可怕的雨滴飞溅着洒落在进攻者的头上,火焰就像锐利的钻子,锥进他们的头壳。正是这沉重的地燃之火,洒落无数的霰粒,在这些苦难者身上打千百个窟窿。

吼叫声撕心裂肺。不论是最胆大的还是最胆小的,都纷纷逃散,把那根巨梁扔在了尸体上,教堂前庭再次空无一人了。

所有的眼睛都望着教堂的高处,呈现在大家眼前的是一片十分奇异的景象。只见在最高柱廊的顶上,在中央玫瑰花形的圆窗上端,熊熊烈火从两座钟楼中间腾起来,火星飞溅。这狂乱的烈火被风一刮,不时有一团火焰化成浓烟,随风飘散。在这烈焰下面,在那被烧得乌黑的梅花形的石栏杆下面,两道承溜形如妖怪巨口,不断地喷出炽烈的铅水,银白色的铅液衬托着教堂下方十分昏暗正面墙壁,显得格外分明。两道铅液越是接近地面,越是扩展开来,形成一条条束状的细流,俨若从喷壶的千百个细孔中喷射出来。两座巨大钟楼的正面,一座红彤彤,一座黑黝黝,反差生硬而分明。在烈焰的上方,这两座钟楼庞大的阴影直投向天空,显得更加巍峨。钟楼上那无数鬼怪和巨龙的雕刻,面目狰狞,映着闪烁不定的火光看上去全活动起来了。吞婴蛇怪好象正在哈哈大笑,檐槽口的鬼怪好象在汪汪吠叫,蝾螈好象在吹火,怪龙好象在浓烟中打喷嚏。冲天的烈焰,鼎沸的喧嚣,把这些妖魔鬼怪从沉睡石头中全惊醒了。而在这些鬼怪当中,有一个在不停地走动,只见其身影不时从柴堆烈焰前闪过,就好像一只蝙蝠从烛台前掠过一般。

这座离奇古怪的灯塔,可能连远处比塞特山岗的樵夫也会被惊醒的,当他睁眼看见圣母院两座钟楼的巨大影子在山岭的灌木丛上面晃动,准会吓得魂飞魄散。

流浪汉全都惊呆了,顿时一片死寂。在这寂静中只听见各种响声;也有被关在修道院里,比马厩里着了火的马还更惊慌的司铎们呼天唤地的惊叫声;有附近窗户*息声;还有那铅液落在石板上持续不断的劈啪声。

此时,流浪汉的头目已经退到贡德洛里埃府邸的门廊下,共商对策。埃及公爵坐在一块界石上,诚惶诚恐地仰望着二百尺高空中那火光闪耀的幻景般的柴堆;克洛潘。特鲁伊甫怒发冲冠,咬着自己粗大的拳头,低声嘟哝道:“我们冲不过去!”

“简直是一座具有魔法的老教堂!”老吉卜赛人马西亚。恩加迪。斯皮卡里嘟哝着。

“教皇的胡子!”一个曾经服过兵役。头发花白的老滑头接过话头说道:“瞧这些教堂沟檐铅水直喷,真比莱克图尔的城墙突堞的弹雨还要厉害得多。”

“那个在火堆前走来走去的魔鬼,你们看见了吗?”埃及公爵大吼。

“天啊,是那个该死的敲钟人,是卡齐莫多。”克洛潘说道。

那个吉卜赛人摇了摇头,说:“我可要告诉你们,那是塞纳克的阴魂。大侯爵。主管城堡要塞的恶魔。他的形体像全副武装的士兵,长着狮子的脑袋。有时候他骑上一匹丑马。他会将人变成建造钟楼的石头。他统帅50个军团。那正是他。我一看就认出来了。有时候他身着一件华丽的饰金袍子,花纹是土耳其式样的。”

“星星贝尔维尼在什么地方?”克洛潘问道。

“他死了。”一个女乞丐应道。

红脸安德里傻笑地说:“这下子可叫主宫医院有得忙啦。”

“真的没有办法攻破这道门啦?”狄纳王跺着脚直嚷道。

埃及公爵伤心地向他指着两道滚滚铅水,就好像两只长纺锤,纺出磷来,把教堂黑黝黝的正面划满横七竖八的线条。

“这样自我保护的教堂倒是见过啦。”他叹气说道,“40年前君士坦丁堡的圣索非亚教堂,摇晃着其圆顶脑袋,曾连续三次把穆罕默德的新月旗打倒在地。这座教堂是巴黎的纪约姆建造的,他可是个魔法师呀。”

“难道真该象大路上的仆役那样,可怜巴巴地四处逃命?难道就这样把我们的妹子丢在这儿一点儿不管,让那些披着人皮的恶狼抓去明天绞死吗?”克洛德说道。

“圣器室还有几大车黄金呢!”一个流浪汉插嘴说道,可惜我们不知其名字。

“穆罕默德的胡子呀!”特鲁伊甫嚷道。

“再试一试吧。”那个流浪汉接着说。

马西亚。恩加迪摇了摇头,说:“从大门是进去不了的。必须找到教堂这妖婆中的防卫弱点,比如一个洞,一条暗道,一个随便什么接合处都行。”

“谁去找呢?”克洛潘说。“还是我去摸一下底细吧……。对啦,那个浑身披挂的小个学子约翰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概死了。”有人应道。“不再听到他笑了。”

狄纳王皱了皱他的眉头。

“那就算了吧。在他那副披挂下面却是一颗勇敢的心呀……。皮埃尔。格兰古瓦君呢?”

“克洛潘队长,我们刚走到兑换所桥,他就溜走了。”红脸安德里说道。

克洛潘跺脚道:“上帝的鸟嘴!是他唆使我们来到这里的,而他半道上就扔开我们不管啦!……专讲大话的胆小鬼!用拖鞋当头盔的可怜虫!”

“克洛潘队长,”红脸安德里叫道,他正望着教堂前庭街,“瞧,那个小个学子在那儿。”

“赞美冥王普鲁托!”克洛潘说道,“可是他身后拖着什么鬼东西?”

果真是约翰,一身游侠的沉甸行头,好样地在石板地上拖着一架长梯,尽力奔跑,气喘吁吁,就是一只蚂蚁拖着一株比它长20倍的草儿,也不像他那样子会喘吁吁。

“胜利!赞美神恩!”学子嚷道,“看,圣朗德里码头卸货工的梯子。”

克洛潘朝他走过去。

“孩子!用这个梯子,你想干啥,上帝的角!”

“我弄到了梯子,”约翰上气不接下气地应道,“我知道它放在哪儿……。就在司法长官府邸的库棚下面……。那儿有个我认识的姑娘,她觉得我像朱庇特一样俊美……。为了弄到梯子,我利用了她一下,梯子就到手了。天啊!……可怜的姑娘只穿内衣就过来给我开了门。”

“干得好。”克洛潘道,“可你拿这梯子有什么用呢?”

约翰流露出一副顽皮而又精明的神情,望了望他,手指弹得像响板一样叭嗒直响。他此刻真是气吞万世。只见他头戴15世纪那种装饰过度的头盔。盔顶各种稀奇古怪的饰物就足以吓敌人得魂飞魄散。他这顶头盔还竖起十个铁尖角,这样一来,约翰完全可以跟荷马笔下的内斯托尔战舰争夺十个冲角这一可怕的称号了。

“你问我要做什么事情,显赫的狄纳王?你没有看见那边三道大门上方,那一排傻瓜似的雕像吗?”

“看见的,那又怎的?”

“那是法兰西列王的柱廊。”

“这跟我有何相干?”克洛潘说道。

“且慢!这长廊的尽头有一道门,从来只插着门闩,用这个梯子我就能爬上去,进到教堂里去了。”

“孩子,让我先上。”

“不,好伙计,梯子是我的。来,您上第二个。”

“让鬼王别西卜把你掐死才好!”性情粗暴的克洛潘道,“我绝不在任何人后面。”

“那好,克洛潘,你自己去找个梯子吧!”

约翰拖着梯子,拔腿跑过广场,一边叫道:“小的们,跟我来!”

倾刻之间,梯子竖了起来,靠在一道侧门上端的下层长廊的栏杆上。那群流浪汉欢声雷动,纷纷挤到梯子下面准备登梯。但是约翰不让,第一个将脚踩上梯档。从下往上爬,距离相当长。法国列王长廊如今距离地面约莫60尺。当时还有11级台阶,高度更增加了。约翰穿着沉重的盔甲,一手持弩,一手扶梯,相当难爬,上得很慢。爬到梯子中间,他悲伤地朝遍布石阶上的那些可怜巴巴的黑话帮死者瞥了一眼,说:“唉!这一大堆尸体真值得载入《伊利亚特》第五篇章呀!”话音一落,接着向上攀登。流浪汉紧跟其后。每一梯级上都有一个人。看到这一行披肩戴甲的背影在阴暗中涌动着往上升,仿佛是一条钢鳞的蟒蛇贴着教堂昂首竖立。约翰排在最前头,打着唿哨,使得这种幻象更加逼真了。

学子终于触到了柱廊的阳台,在全体流浪汉的喝采声中颇为麻利地一步跨了上去。就这样他成了这要塞的主人,高兴得喊叫起来,可是突然又停住,呆若木鸡。原来他发现了在一座国王雕像后面,卡齐莫多躲在黑暗中,那只独眼中闪闪发光。

还没等第二位围攻者能踩上长廊,那令人生畏的驼背一下子跳到梯顶上端,一声不吭,忽然伸出那双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两根梯梃的一头,把梯子掀离墙壁,在一阵焦虑的喊叫声中,从高到低,把上上下下爬满流浪汉的无可依傍的长梯摇晃了一阵子,猛然,他用一种超凡的力量一推,把这串人扔下广场去。有片刻功夫,即使最果敢的人,也心怦怦直跳。梯子被往后一推,直挺挺地竖立一会儿,似乎犹豫不绝,随后晃了晃,紧接着突然画了一个半径为80尺的可怕圆弧,满载着那班强盗向地面倒下去,比铁索断了的吊桥还更急速。只听见一阵震天价响的咒骂声,随后一切无声无息了,只有几个断臂残腿的可怜虫爬出了死人堆。

围攻者中间先是一阵胜利的欢呼,接踵而至的却是一阵痛苦和愤怒的叫骂声。卡齐莫多却无动于衷,两肘撑在栏杆上,注视着下面。那副神态就像一个长发的老国王在凭窗眺望。

约翰。弗罗洛,他正处在千钧一发的情势之中。他孑然一身,在长廊里正面对着那凶神恶煞的敲钟人,脚下是一堵80尺高的陡墙,将他和他的同伴们隔绝开来。就在卡齐莫多拿梯子作耍时,学子冲向那道他以为开着的暗门。其实不然。聋子走进柱廊时把身后的门关死了。约翰于是躲藏在一座国王石像的后面,大气都不敢出,盯着那魔鬼似的驼背,吓得魂不附体,仿佛有个人向动物园看守人的妻子求爱,有天晚上去赴幽会,爬错了墙,突然发现正与一只白熊撞了个正着。

一开头,聋子并没有注意到他。可是末了,一回头,猛然挺起身子。原来他瞅见了那学子。

约翰准备遭受到猛烈的打击,可是聋子却纹丝不动,不过转身盯着学子。

“嗬!嗬!”约翰说道,“你干吗用这种忧伤的独眼看着我呢?”

这样说着,小滑头暗中准备着他的弩。

“卡齐莫多!”他嚷道,“我要给你改个浑名,以后你就叫瞎子吧。”

箭射了出去。羽箭呼啸,直射驼子的左臂。卡齐莫多无动于衷,就好像法拉蒙国王石像被蹭破了点皮。他伸手抓住箭杆,把箭从手臂上拔出来,不动声色地往那粗壮的膝盖上磕,折成了两断丢下,确切地说,是把两段扔到地上。可是,约翰来不及射第二次箭了。箭一折断,卡齐莫多喘了口粗气,蚱蜢般一蹦,一下子扑到学子身上,学子被一拳去中,护胸甲碰到墙上撞扁了。

于是,在火炬光飘忽不定。若明若暗的映照下,隐约可以看见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卡齐莫多用左手一把揪住约翰的两只手臂。约翰觉得已经完蛋了,不再作挣扎。聋子又伸出右手,不声不响,慢悠悠,凶狠狠,把学子的全身披挂,剑啦,匕首啦,头盔啦,护胸甲啦,臂铠啦,一件一件剥了下来,俨如猴子剥核桃那般。卡齐莫多把学子的铁外壳,一块一块地扔在脚下。

学子看到自己落在这双可怕的手掌中,被解除武装,剥去衣服,自己软弱无力,赤身裸体,便不想与这个聋子说什么,只是厚着脸皮冲着聋子的脸孔大笑起来,并且以他16岁少年那种百折不挠和无忧无虑的精神,唱起当时广为流传的一支歌曲。

康布雷城市

她穿戴整齐

马拉分将她劫洗……

他未唱完。只见卡齐莫多站在长廊的栏杆上,用一只手抓住学子的双脚,把他向投石那样,在深渊上凌空旋转。随后传来一种声响,就象一只骨制的盒子碰在墙上爆裂一般,看到有什么东西坠落下来,在中途下坠三分之一时,被建筑物一个凸角挂住了。原来是一具死尸挂在那个地方,身子折成两截,腰部摔断,脑袋开花。

流浪汉群中响起一阵恐惧的喊叫。克洛潘叫道:“要报仇!”群应众声答道:“抢呀!冲啊!冲啊!”于是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奇妙的咆哮,其中交织着各种语言,各种口音,各种方言。可怜学子的死在这人群中激起一阵愤怒的狂热。一驼子竟把他们阻挡在教堂门前这么久,束手无策,他们不由感到又羞耻又恼怒。狂怒的人群找来一架架梯子,增加一支支火把,不一会儿,疯狂的卡齐莫多看见这可怕人群,蚂蚁般从四面八方一齐涌上,向圣母院发起猛攻。没有梯子的人就用打结的绳索,没有绳索的人就攀附在雕像的突出部分往上爬。他们前后彼此攥着破衣裳。这一张张十分可怕的脸孔,有如上涨的潮水,汹涌而上,势不可挡。由于愤怒,这些狂野的脸膛红光焕发,泥污的脑门汗如雨注,眼睛闪耀着光芒。所有这些丑类,所有这些鬼脸,都一起围攻卡齐莫多,好像某一其他的教堂把它的蛇发女妖。山怪。猛犬。最荒堂古怪的雕像,一股脑儿都派来攻打圣母院了。这真是在教堂正面那些石雕的鬼怪上面又加上了一层活生生的鬼怪。

这时广场上千盏火把星罗棋布。这一混乱的场景在此之前一直隐没于黑暗中,突然间被火光照得通亮,仿佛着了火一般。教堂广场火光闪耀,一道光辉直射天空。高高的平台上点燃的柴堆一直熊熊燃烧,远远地照亮了城市。两座塔楼的巨大剪影,远远地投射到巴黎屋顶上,在这片亮光上打开了一个庞大的阴影缺口。城市似乎骚动起来了。远方的警钟悲鸣。流浪汉们吼叫着,喘息着,攀登着,咒骂着,而卡齐莫多无力对付这么多敌人,只是为埃及姑娘担惊受怕,眼见那一张张狂怒的脸孔越来越靠近他所在的长廊,不由得祈求上天显现一个奇迹,他绝望地扭着双臂。

五 法兰西路易大人的祈祷室

读者或许没有忘记,卡齐莫多在瞥见那帮夜行的流浪汉之前不久,从钟楼顶上眺望巴黎,看到的只是一道灯光在闪亮,像星星一样在圣安东门旁边一座高大。阴暗建筑物的最顶层的一扇玻璃窗上闪烁,这建筑物便是巴士底。这星光就是路易十一的烛光。

其实,路易十一国王到巴黎已两天了。第三天他该启程返回蒙蒂兹。莱。图尔的城堡。他在惬意的巴黎城一向难得露几次面,而且时间极其短暂,总觉得住在巴黎,身边的绞架。陷阱和苏格兰弓手都不够多。

那天晚上,他来到巴士底下榻。他在卢浮宫那间五图瓦兹见方的大卧室,那只刻着12只巨兽和13个高大先知的大壁炉,还有那张12尺长。11尺宽的大床,都感到索然无味。在这种种宏大气派之中,他觉得不知所措。这个有着市民习性的国王,倒更喜欢巴士底的小房间和小床。再说,巴士底比起卢浮宫来也坚固多了。

国王在这座有名的国家监狱里为自己保留的这个小房间,还是非常宽敞的,占据着嵌入城堡主塔的一座塔楼的最高层。这是一间圆形的小室,四面张挂着发亮的麦秸席,天花板横梁上饰有镀金的锡制百合花,梁距之间色彩纷呈,镶着华丽的细木护壁板的墙壁,板面点缀着白锡的小玫瑰花图案,用雄黄和靛青混和而成的一种颜料漆成明快的鲜绿色。

房间只有一扇带着铜丝网和铁栅条的长拱形的窗户。除此之外,还有华丽的彩色玻璃窗(每一块玻璃就值22索尔),绘着国王和王后的纹章,因而房间里显得很幽暗。

只有一个入口,是一道当时很时髦的门,呈扁圆拱形,门后装饰着壁毯,外面是爱尔兰式的木门廊,由精雕细刻的细木构成的,玲珑剔透,这种门廊150年前在许多老式房屋中还屡见不鲜。索瓦尔曾哀叹说:“虽然这类门廊有碍瞻观,妨碍进出,我们的先辈却不肯弃掉,不顾任何人干涉,依然保存下来。”

在这个房间里,凡是布置一般住宅的家俱都见不到,没有长凳,没有搁凳,没有垫凳,没有箱状的普通矮凳,也没有每只值四索尔的柱脚交叉的漂亮短凳。只有一只可折叠的扶手椅,非常华丽,木头漆成红底,画着玫瑰花案,椅座是朱红色羊皮面,坠着长丝流苏,钉着许许多多金钉子。这张孤零零的座椅表明,只有一个人有权坐在这房间里。椅子旁边,紧靠窗户,有张桌子,铺着绣有各种飞禽的桌毯。桌上有只沾了墨迹的黑水瓶。几支羽毛笔。几张羊皮纸,还有一只玲珑剔透的高脚银酒杯。再过去一点,是一只猩红丝绒的跪凳,一只炭盆,装饰着小圆头金钉。最后,在最里面,是一张简朴的床,铺着黄色和肉色的锦缎,没有金属饰片,也没有金银线的饰边,只有随随便便的流苏。这张床因为路易十一曾在上面睡眠或者度过不眠之夜而著称,200年前人们还可以在一个国事咨议官家中观瞻。在《希鲁斯》中以阿里齐迪和道德化身的名字出现的老妪皮鲁就曾在咨议官家里见过。

这便是人们称为“法兰西路易大人的祈祷室”。当在我们把读者带进这间祈祷室的时候,小室里漆黑一团。夜禁的钟声已敲过一个钟头,天已经黑了,只有放在桌子上的一支摇曳的蜡烛,照着分散在房间里的五个人物。

烛光照到的第一个人是个老爷,衣著华丽,穿着短裤和有银色条纹的猩红半长上衣,罩着绘有黑色图案的金线呢绒的半截袖。这套华服,映着闪耀的烛光,似乎所有褶痕均闪着火焰的光泽。穿这套服装的人胸襟上用鲜艳色彩绣着他的纹章:一个人字形图案,尖顶上有只奔走的梅花鹿。盾形纹章右边有支橄榄枝,左边有支鹿角。此人腰间佩一把华丽的短剑,镀金的刀柄镂刻成鸡冠状,柄端是一顶伯爵冠冕。他一付凶相,神态傲慢,趾高气扬。第一眼望去,他的表情是目空一切,再看,是诡计多端。

他光着头,手执一卷文书,站在那张扶手椅后面。椅子上坐着一个穿得邋里邋遢的人,身子佝偻成两截,不堪入眼,翘着二郎腿,手肘撑在桌子上。人们不妨想象一下,在那张富丽堂皇的羊皮椅上面,有两只弯曲的膝盖,两条可怜巴巴穿着黑色羊毛裤的瘦腿,上半身裹一件里子是毛皮的丝棉混织的大氅,看得见毛皮里子的毛不及皮板多。这样还嫌不够,还来一顶油污破旧的低劣黑呢帽,帽子四周还加上一圈小铅人。再加上一顶不露毫发的肮脏圆帽,这就是从坐着的那人身上所看到的一切。他的脑袋耷拉到胸口,他那被阴影盖着的脸根本看不见,只看得见他的鼻尖,一缕光线正好落在上面,想必是一只长鼻子。从他那只满是皱纹的瘦手来判断,可猜想得到这是个老人。这就是路易十一。

在他们身后稍远的地方,有两个穿着弗朗德勒服装式样的人正低声交谈,他们没有完全隐没在阴影中,因而去看过参加格兰古瓦奇迹剧演出的人自会认出,他们是弗朗德勒御使团的两个使臣:一个是足智多谋的根特的领养老金者纪约姆。里姆,而另一个是声望极高的袜商雅克。科珀诺尔。看官记得,这两个人都染指了路易十一的政治密谋。

来了,屋子尽头,房门边,有个壮汉站在黑暗中,纹丝不动,俨若一尊雕像,四肢粗短,全副盔甲,穿着绣有徽章的外套,四方脸膛,暴眼睛,大阔嘴,平直的头发像挡风板似的从两边压下来,遮住了耳朵,遮住脑门,看上去像狗又像虎。

大家都脱掉帽子,国王例外。

紧挨着国王的那位大人正在念一长篇帐单之类的东西,国王好像很注意听着。两个弗朗德勒人在纷纷地交头接耳。

“他妈的!”科珀诺尔咕噜道,“我站累了,难道这里没有椅子?”

里姆摇了摇头,谨慎地微微一笑。

“他妈的!”科珀诺尔又说,他被迫这样压低嗓门,确实感到不幸,“身为袜商,我真想屁股往地上一坐,盘起腿来,卖袜子似的,像在我店里坐着那样。”

“千万不要这样,雅克大人!”

“哎哟!纪约姆大人!这里难道就只能站着吗?”

“跪着也行。”里姆应和着。

这时国王开了口。他们便立刻不作声了。

“仆人的衣袍50索尔,王室教士的大氅12利弗尔!这么多!把金子成吨往外运!难道你疯了,奥利维埃!”

这样说着,老人抬起了头。只看见他脖子上圣米歇尔项饰贝壳状的金片闪闪发光,蜡烛正好照着他那瘦骨嶙峋和闷闷不乐的侧面,他一把把卷宗从另一个人手中了抢过去。

“您是要叫朕倾家荡产!”他大声叫道,枯涩的目光扫视着卷宗,“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难道朕用得着这样一座豪华的住宅吗?礼拜堂的两个神甫,每人每月10利弗尔,还有礼拜堂的一个僧侣100索尔!一个侍从,每年90利弗尔!4个司膳,每人每年120利弗尔!以及一个烧烤师,一个汤羹师,一个腊肠师,一个厨子,一个卸甲师,两个驼马侍从,这些人都是每月10利弗尔!厨房两个小厮每人8利弗尔!还有马夫和他的两个助手,每个月80利弗尔!搬运夫一个,糕点师一个,面包师一个,赶大车的二个,每人每年60利弗尔!马蹄铁匠120利弗尔!还有帐房总管,1200利弗尔;帐房审核,500利弗尔!……还有什么名堂,我怎会知道?这简直是疯狂,我们仆人的工钱,简直要把法国抢劫一空!卢浮宫的所有金银财宝,也将在这样一种耗费的烈火中融化殆尽!朕就只好变卖餐具度日啦!翌年,倘若上帝和圣母(说到这里,他抬了抬帽子)还允许朕活着,朕就只能用锡罐子喝汤药了。”

说这话时,他朝桌上闪光的银盏投去一瞥,咳嗽一声,继续说道:

“奥利维埃君,身为国王和皇帝,统辖广褒国土的君主,在不该在其府第里滋生这种骄奢淫逸之风的;因为这种火焰会蔓延到外省……。所以,奥利维埃君,务必记住这话。我们的花费逐年增加,这可不好。怎么那,帕斯克—上帝!直到79年,还不超过36000利弗尔;80年,达到43619利弗尔;……数字都在我的脑子里;80年,竟达到66680利弗尔;而今年,我敢打赌!会达到80000利弗尔呢!4年中竟翻了一番!简直是咄咄怪事!”

他气喘吁吁地停住,随后又气呼呼地说:

“我的周围尽是靠国库养肥他们自己的人,难怪我消瘦!你们从我每个毛孔里吮吸的是都金币!”

大家默不作声,这样的怒气只好任其发泄。他继续说道:

“正如法国全体领主用拉丁文写的这份奏章所说的,我们必须重新确定一下他们所说的王室的沉重负担!确实是负担!不堪忍受的负担!啊!大人们!你们说朕算不上国王,当政既无司肉官,又无司酒官!朕要叫你看一看,帕斯克—上帝!朕到底是不是国王!”

刚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的权势,不由露出笑容,火气也就消了,于是转向两个弗朗德勒人说:

“纪约姆伙伴,您看见了吧?宫廷面包总管。司酒总管。侍寝总管。御膳总管,都顶不上小小的奴仆……。请记住这一点,科珀诺尔伙伴;……他们毫无用处。他们这样在国王身边毫无用处,觉得就像王宫大钟钟面周围的四个福音传道者,刚才菲利浦。布里伊还得去把钟拨到9点呢。这四个雕像全是镀金的,可并不指时;时针根在可以用不着它们。”

他凝神沉思了一会,摇着苍老的脸孔,加上一句:“嗬!嗬!以圣母的名义起誓,我不是菲利浦。布里伊,我可不会再给那些大侍臣镀金的。我赞成爱德华国王的观点:救救百姓,宰掉领主……。接着念吧,奥利维埃。”

他指名道姓的那个人双手接过卷宗,又大声地念起来:

“……巴黎司法衙门的印章年久破损,不能再使用,需铸刻翻新,交给印章掌管人亚当。特农为支付新印章的镌刻费12巴黎利弗尔。”

“付给纪约姆。弗莱尔的款项4利弗尔4索尔巴黎币,作为他在今年一月。二月和三月哺育。喂养小塔公馆两鸽巢的鸽子所费辛劳和工钱,又为此供给7塞斯提大麦。”

“付方济各会一个修士,为一个罪犯举行忏悔,4个巴黎索尔。”

国王默默地听着,不时咳嗽几声。随即又把酒杯送到嘴边,做个怪相喝了一口。

“今年一年内,奉司法之命,在巴黎街头吹喇叭,共举行56次通谕……。账目仍待结算。”

“在巴黎和其他地方搜寻据传埋藏在某些地点的金钱,却一无所获;-45巴黎利弗尔。”

“为了挖出一个铜子,埋进一个金币!”国王说道。

“……为了在小塔公馆放铁笼的地方安装6块白玻璃板,付13索尔……。奉谕在鬼怪节制作并呈交王上四个周围饰有玫瑰花冠的王徽,6利弗尔……。王上的旧紧身上衣换两个新袖子,20索尔……。为王上的靴子置办的鞋油一盒,15德尼埃……。为了国王那群黑猪新建猪舍一座,30巴黎利弗尔……。为了关养狮子在圣彼得教堂附近,支付若干隔板。木板和盖板,22利弗尔。”

“可真是金贵的野兽!”路易十一说道,“没关系,这是王者的豪华气派。有一头红棕色的雄狮,优雅可爱,最中我意……。您见过了吗,纪约姆君?……君主应当养这类奇妙的野兽。我们这些为君王者,以老虎代替猫,应该以雄狮代替狗。强者为王。在信奉朱庇特的异教徒时代,民众献给教堂百头牛和百只羊,帝王就赐给百只狮子和百只老鹰。这说起来很凶蛮,却十分美妙。法国历代君王宝座周围都有猛兽的这种吼叫声。只不过,后人会给我公正的评价。我在这上面比他们花费少,用于豹。狮。熊。象等的费用,我节省得多……。往下念吧!奥利维埃君。我们只不过说给我们的弗朗德勒朋友听一听。”

纪约姆。里姆深鞠一躬,而科珀诺尔,满脸愠色,恰似陛下谈到的狗熊。国王却没有放在心上;嘴唇刚伸进杯里呷了一口,随即又赶紧吐出来,说道:“呸!这草药汤真讨厌!”正在朗读卷宗的那一位继续念道:

“有个拦路抢劫犯在剥皮场牢房里关压了6个月,等候着发落,其伙食,6利弗尔四索尔。”

“什么?”国王打断话头。“喂养该绞死的东西!天啦!休想我会再给一文钱供这种饭食的……。奥利维埃,此事您去跟埃斯杜特维尔大人商量一下,今晚就替我做好准备,叫那个风流鬼与绞刑架结婚吧。念下去。”

奥利维埃在念到拦路抢劫者那条时,用大拇指做了个记号,然后跳了过去。

“付给巴黎司法极刑执行官亨利埃。库赞60巴黎索尔,该款项是奉巴黎司法长官大人之命,偿付奉上述司法长官大人之命购买一把宽叶大刀,供因违法而被司法判处死刑者斩首之用,具备有刀鞘及一件附件;同时已将处斩路易。德。卢森堡大人时开裂并损缺的那把旧刀修复和整新,今后可以充分表明……”

国王插嘴说:“得了。我心甘情愿降旨花这笔钱。这样的开销我不在乎,花这种钱我从不心疼……。接着往下念吧。”

“新造了一只大囚笼……。”

“啊!”国王双手按住椅子的扶手,说道,“我就知道,我来这座巴士底会有什么玩意儿的……。等一等,奥利维埃君。我现在要亲自去看一看囚笼。我一边看,您一边给我念好啦。弗朗德勒先生们,你们也来看看。挺新奇的。”

话音刚落,他就站起身来,倚在奥利维埃胳膊上,示意那个站在门口像哑巴一样的人在前面带路,又示意两个弗朗德勒人跟在后面,于是走出了房间。

在小室门口,御驾又增加了披盔带甲的武士和手擎火炬的瘦小侍从。在主塔内部的楼梯和走廊都是从后墙开凿而成的,王上在黑暗的主塔里面走了一阵子。巴士底的总监走在前头,下令给年老多病。边走边咳嗽。弯腰曲背的老国王打开各个小门。

每过一道小门,所有人都不得不低下脑袋,除开那个由于年老而佝偻的老头,他的牙齿全掉光了,透过牙龈说道:“哼!我们都准备好进坟墓的大门了。过矮门,就得弯腰而过。”

最后,最后一道小门锁上加锁,重重叠叠,花了一刻钟才打开。走过这小门,里面是一间又高又宽的拱形大厅,借着火把的亮光,可以分辨出正中有个铁木结构的厚实的大立方体,里面是空心的。这就是用来关禁国家要犯的有名囚笼之一,被称为国王的小姑娘。有两三个小窗子笼子侧壁上,窗上的粗大铁栅密密麻麻,连玻璃也看不见了。门是一块平滑的大石板,就像墓门那样。这种门只能进不能出。只要是里面的死者是个活人。

国王围着这个小建筑物缓步走起来,一边仔细地察看,跟在他后面的奥利维埃却大声地念着帐单。

"新造一个巨大的笼子,承梁。梁木。方材均用粗壮的木料,笼长9尺,宽8尺,顶板与底板高7尺,榫接并用粗大的铁螺栓铆合,该笼子置于圣安东城堡作为塔楼之一的房间里,笼内奉旨监禁原先关在残旧囚笼里的一个犯人……。这个新囚笼用了52根竖梁,96根横梁,10根各为三图瓦兹长的承梁;17个木匠在巴士底庭院内劳作了12天,砍削。加工。刨光这些木料。

“相当好的橡树心。”国王边说边用拳头敲了敲囚笼构架。

“……这个囚笼,”奥利维埃继续念道,“用去220根粗大的铁螺栓,每根89尺长,其余的中等长度,还有用于固定螺栓的盖帽,垫片和压衬,上述各项共用铁3700斤重;外加8根大铆钉用来固定上述笼子,连同铁抓和铁钉,共重218斤,还不包括囚笼所在房间的窗户铁栅,房门上的铁杠而其他等等……”

“为了关一个没几斤重的人竟用了那么多的铁呀!”国王说道。

“……总共317利弗尔5索尔7德尼埃。”

“帕斯克—上帝!”国王喊叫起来。

听到路易十一这句粗鲁的口头禅,仿佛囚笼里有个人醒了过来,只听得铁链丁丁当当撞着底板的响声,有个好似从坟墓里发出来的微弱声音响起来:“陛下!陛下!求你开恩吧!……”只听见说这话的声音,却看不见其人。

“317利弗尔5索尔7德尼埃!”路易十一接着往下说。

听到囚笼里发出来的哀鸣,所有在场的人不由得直打寒噤,连奥利维埃亦不例外。只有国王一个人好像没有听见。奥利维埃奉命继续往下念,王上冷漠地继续察看囚笼。

“……除此的外,一个泥瓦工凿洞安放窗栅,并因为囚笼太重,其所在房间的地板难以支撑而得加固,共付27利弗尔14巴黎索尔……”

囚笼里又呻吟了起来:

“开恩吧!王上!我向您发誓,谋反的是昂热的红衣主教大人,而不是我。”

“这个泥瓦匠够狠的!”国王说道,“接着念,奥利维埃。”

“一个木工制作床铺。窗子。马桶打洞等等,付20利弗尔2巴黎索尔……”

那声音继续在呻吟:“唉!王上!您不听我说的话么?我向您保证,给德。纪延大人写告密信的并不是我,而是拉。巴律红衣主教大人。”

“木工也够贵的!”国王说道,“念完了吗?”

“没有,陛下……。一个玻璃工安装上述房间的玻璃,付予46索尔8巴黎德尼埃。”

“开开恩吧,陛下!餐具给了托尔西大人,我的全部财产都给了审判我的法官们,藏书给了皮埃尔。多里奥尔老爷,挂毯交给了卢西永的总管,难道这还不够吗?我是冤枉的。我在铁笼子里已经哆哆嗦嗦已14年了。开开恩吧,陛下!您会在天国得到报答的。”

“奥利维埃君,”国王说道,“总共多少?”

“367利弗尔8索尔3巴黎德尼埃!”

“圣母啊!”国王嚷道。“这真是贵得吓人的囚笼啊!”

他从奥利维埃手中一把夺过卷宗,扳着手指自己计算起来,忽而又查看文书,忽而仔细察看囚笼。正在这个时候,从囚笼里传出囚犯的呜咽声。这声音在黑暗中是那么凄惨,大家的脸孔变得煞白,面面相觑。

“14年了!陛下!已经14年了!从1469年4月算起。看在上帝的圣母面上,陛下,就听我诉一诉衷肠!在这整个时期里,您一直享受太阳的温暖。我呢,体弱多病,难道我再见不到天日吗?开恩吧,陛下!发发慈悲吧。宽容是君王的一种美德,因为宽宏大量可平息怒气。陛下,难道您认为,到了临终时,一个君王由于对任何冒犯都从不放过难道会感到是一种巨大的快乐吗?况且,陛下,我并没有背叛陛下;背叛的是昂热的红衣主教大人。我脚上带着沉重的铁链,链头还拖着个大铁球,重得有悖常理。唉!陛下,求你可怜可怜我吧!”

“奥利维埃,”国王摇了摇头说道,“我发现有人向我报价每桶灰泥20索尔,其实只值12索尔。您把这份帐单重新改一下。”

刚一说完,随即从囚笼转过身去步出那个房间。可怜的囚犯眼见火把耳听人声远去,肯定国王走了。“陛下!陛下!”他绝望地喊道。房门又关上了,他再也看不见什么,再也听不见什么了,就只有狱卒吵哑的歌声,在他耳边回荡。

让。巴律老公

再看不见了

他的主教区;

凡尔登大人

一个主教区也没有了;

两个一起完。

国王默不作声,又上楼回到他的小室去,他的随从跟随其后面,全都被犯人最后的呻吟吓得魂不附体。冷不防陛下转身问巴士底的总管道:“喂,那囚笼里曾有个人是吗?”

“没错!陛下!”总管听到这问话,顿时目瞪口呆,应答道。

“那是谁?”

“是凡尔登的主教大人。”

国王比任何人都心中有数。但是,明知故问是一种癖好。

“啊!”他说,故作天真状,好像是头一回想起来似的。“纪约姆。德。哈朗库,红衣主教拉。巴律大人的朋友。一个非常不错的的主教!”

过了片刻,小室的门又开了,看官在本章开头见过的那五个人走进去之后,随即又关上。他们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保持原来的姿态,低声继续谈话。

国王刚才不在的时候,有人在他桌上放了几封紧急信。他亲自一一拆封,立刻一一批阅,示意奥利维埃君-好像在王上身边充当文牍大臣-拿起羽毛笔,并不告诉他信函的内容,就开始低声口授回复,奥利维埃跪在桌前,十分地不舒服,忙着笔录。

纪约姆。里姆注意观察着。

国王说得很低,两位弗朗德勒人一点儿也听不见他口授什么,只有断断续续地听到让人难以理解的片言只语,诸如“……以商业维持富饶地区,以工场维持贫瘠地区……”“让英国贵族看我们四门臼炮:伦敦号。布莱斯镇号。勃拉汉特号。圣奥美尔号……”“大炮是目前战争更合理的根由……”“致我们朋友布莱随尔大人……”“没有贡赋军队是无法维持的……”等等。

有一次,他提高了嗓门:“帕斯克—上帝!西西里国王大人竟跟法国国王一样用黄火漆密封信件,我们允许他这么做,也许是错了。连我那勃艮第的表弟当年的纹章都不是直纹红底子的。要保证名门世家的威严,只有维护其特权的完整性。马上记下这句话,奥利维埃伙伴。”

又有一回,他说道:“噢!这封信口气真大!我们的皇兄向我们提出什么要求呀?”他一边浏览书信,一边不断发出感叹:“当然,意志如此强盛。伟大,简直叫人难以置信。可别忘了这句老谚语:最美的伯爵领地是弗朗德勒;最美的公爵领地是米兰;最美的王国是法兰西。对不对,弗朗德勒先生们?”

这一次,科珀诺尔同纪约姆。里姆一起鞠了一躬。袜商的爱国心受到了奉承。

看到最后一件信函,路易十一不由直皱眉头,喊叫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控告我们在庇卡底的驻军,还请了愿!奥利维埃,急速函告鲁奥特元帅大人……。就说军纪松弛;近卫骑兵一被放逐的贵族,自由弓手,侍卫对平民胡作非为……。军士从农夫家里掠夺其财富还嫌不够,或用棍打鞭抽,迫使他们到城里去乞讨酒。香料。鱼及其他许许多多东西……。国王知道这一切……。朕要保护其庶民,让他们免遭骚扰。偷窃和抢劫……。以圣母的名义起誓,这是朕的意志!……另外,就说朕不喜欢任何理发师乡村乐师或军队侍役,像王侯一样穿什么天鹅绒和绸缎,戴什么金戒指……。这种虚荣浮华是上帝所怨恨的……。吾人身为贵族,也满足于每1巴黎码16巴黎索尔的粗呢上衣……。那些随军侍役先生们,也完全可以屈尊嘛。就照这样颁诏下旨……。致我们的朋友鲁奥特大人……。行。”

他高声口授这封信,语气铿锵有力,说得时紧时慢。口授正要结束,房门一下子打开了,又来了一个人,慌慌张张冲进来喊道:“陛下!陛下!巴黎发生民众暴乱。”

路易十一的严肃面孔一下子紧缩起来;不过,他不安中所流露出来的某是种明显表情,俨如闪电转瞬即逝。他克制了自己,冷静而严肃地说道:“雅克伙伴,您来得太唐突了!”

“陛下!陛下!叛乱了!”雅克伙伴上气不接下气地又说道。

国王站了起来,猛然抓住他的胳膊,抑住怒火,目光瞟着两位弗朗德勒人,咬着雅克耳朵,只让他一个人听见,说道:“住口,要不然就给我小声点!”

新来的人心领神会,战战兢兢地低声叙说起来,国王冷静地听着。正在这时候,纪约姆。里姆叫科珀诺尔注意看了看新来者的面容和衣着:毛皮风帽,黑绒袍子,短披风,这表明他是审计院的院长。

此人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国王作了些解释,路易十一便哈哈大笑起来,大声说道:“真的!库瓦提埃伙伴,大声说吧!您为什么要这样小声?圣母知道的,我们没有什么可向我们弗朗德勒好朋友隐瞒的?”

“可是,陛下。”

“大声一点说!”

这位“库瓦提埃伙伴”依然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到底怎么样,”国王继续说,“说呀,先生,我们心爱的巴黎城发生了平民骚动。”

“是的,陛下。”

“您说,这骚动是针对司法官典吏大人的吗?”

“看样子是的,”这位伙伴结结巴巴地应道,他对王上刚才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思想变化,依然摸不着头脑。

路易十一继续又说:“巡逻队在哪儿遇到乱民的?”

“从大丐帮街走向兑换所桥的路上。我本人也遇见,是我奉召来这里的途中。我听见其中有几个人连声喊道:‘打倒司法宫典吏!’”

“他们对典吏有过什么怨恨?”

“啊!”雅克伙伴说,“典史是他们的领主。”

“真的!”

“是的,陛下。那是奇迹宫廷的一帮无赖。他们是典吏管辖下的子民,对他不满由来已久。他们拒不承认他有审判权和有路政权。”

“得啦!”国王说道,情不自禁地露出满意的笑容,尽管他竭力掩饰。

“在他们对大理院提出的诉状中,”雅克伙伴继续说,“他们声称只有两个老爷,即陛下和上帝。我想,他们所说的上帝,其实是魔鬼。”

“嘿!嘿!”国王说。

他擦着双手,暗自发笑,脸上容光焕发。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尽管他不时竭力地装出神情自若的样子。谁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连“奥利维埃君”也弄不明白。国王半晌一声也没有吭,看上去若有所思,却又喜形于色。

“他们人多势众吗?”他忽然问道。

“是的,当然,陛下。”雅克伙伴回答。

“共有多少人?”

“至少6000人。”

国王情不自禁说了声:“妙!”随即又加上一句:“他们都有武器吗?”

“有长镰。火枪。十字镐长矛。各种很厉害的武器。”

对于这种大肆渲染,国王好像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雅克伙伴认为应该添上一句,于是说道:“若是陛下不立即派人救援典吏,可就完蛋了。”

“要派的。”国王装出严肃的样子说:“好。一定要派。典吏大人是我们的人。6000人!都是些亡命之徒。大胆固然值得赞叹,但我们感到气恼。可是今夜朕身边没有任何人……。明早还来得及。”

雅克伙伴又叫道:“立即就派,陛下!明早派的话,典吏府早遭抢劫无数次了,领主庄园早遭蹂躏,典吏也早被绞死了。看在上帝的份上,陛下!请在明天早上之前派兵吧。”

国王正面瞅了他一眼,说:“朕对你说了,就是明天早上。”

他那种目光是叫人回嘴不得的。

沉默了一会,路易十一再次提高了嗓门。“雅克我的伙伴,你应该明白这件事了吧。往昔……”他改口说:“现在典吏的封建裁判管辖区如何。”

“陛下,司法宫典吏拥有压布街,一直到草市街,拥有圣米歇尔广场和俗称之为‘炉风口隔墙’的地方,座落在田园圣母院教堂旁(这时路易十一抬了抬帽沿)。那里府邸共13座,加上奇迹宫廷,再加上称为郊区的麻疯病院,还再加上从麻疯病院到圣雅各门的整条大路。在这很多地方,他既是路政官,又是高级。中级。初级司法官,全权领主。”

“哎唷!”国王用右手搔搔左耳说道。“这可占了我城市的好一块地盘呀!啊!典吏大人过去就是这一整个地盘的太上皇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改口。他一副沉思默想的模样,继续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妙哉!典吏先生!您嘴里可咬着我们巴黎的好一大块呵!”

突然间,他暴跳如雷:“帕斯克—上帝!在我们国家里,这些自称路政官的人。司法官。主宰者,动辄到处收买路钱,在百姓当中到处滥施司法权,各个十字路口都有他们的刽子手,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倒行逆施,结果使得法国人看见有多少绞刑架,就以为有多少国王,就像希腊人认为有多少泉水就有多少神明,就像波斯人看见有多少星星就以为有多少神。够了!这真是太糟透了,我讨厌因而造成的混乱。我倒要弄个明白:是不是上帝恩典,在巴黎除了国王之外还有另一个路政官?!除了大理院还有另一个司法衙门?!在这个帝国除了朕居然还有另一个皇帝?!天理良心!法兰西只有一个国王,只有一个领主,一个法官,一个斩刑的人,正如天堂里只有一个上帝,我确信这一天终会到来!”

他又举了举帽子,一直沉思着往下说,其神情和语气就像一个猎手因激怒放纵其猎犬一般,“好!我的民众!勇敢些!砸烂这班假领主!动手干吧!快呀!快呀!抢劫他们,绞死他们,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啊!你们想当国王吗,大人们?干吧!百姓们!干吧!”

说到这儿,他突然打住,咬咬嘴唇,仿佛要捕捉已溜走了一半的思想,犀利的目光轮流注视着身边的五个人,忽然用两手抓紧帽子,盯着帽子说:“噢!你要是知道我脑子里想些什么,我就把你烧掉。”

随后,他活像偷偷回到巢穴的狐狸那样,用惶恐不安的目光仔细环视四周:“让它去吧!我们还是要援救典吏先生。可惜这时候我们这里兵马太少了,对抗不了那么多民众,非得等到明天不可。明天要在老城恢复秩序,凡只要是捕获者统统绞死。”

“对啦,陛下!”库瓦提埃伙伴说。“我开头一阵慌乱,倒把这事忘了:巡逻队抓住那帮人中两个掉队的。陛下要是想见这两个人,他们就在那儿。”

“我想见他们!”国王大叫,“怎么!帕斯克—上帝!这样的事你都忘了!快快,你,奥利维埃!去把他们找来。”

奥利维埃君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带进来两个犯人,由禁卫弓手押解着。头一个长着一张大脸,呆头呆脑,醉醺醺的,惊慌失措。他衣衫褴褛,走起路来,屈着膝盖,步态蹒跚。第二个面孔苍白,笑眯眯的,读者已认识。

国王打量了他们一会儿,一声不吭,随后冷不防地问第一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日夫罗瓦。潘斯布德。”

“职业呢?”

“流浪汉。”

“你参加那十恶不赦的暴乱,用意何在?”

流浪汉望了望国王,摇晃着双臂,一付傻头傻脑的模样。这是畸形怪状的脑袋,其智力受到的压抑,俨如熄烛罩下之烛光。

“不知道。”他应道,“人家去我也去。”

“你们不是要去悍然攻打和抢劫你们的领主司法宫典吏大人的吗?”

“我只明白,他们要到某人家里去拿什么东西。别的就不知道了。”

一个兵卒把从流浪汉身上搜到的截枝刀递交王上审视。

“你可认得这件武器?”国王问道。

“认得,是我的截枝刀,我是种葡萄园的。”

“那你认得这个人是你的同伙?”路易十一加上一句,一面指着另一个囚犯说。

“不,我不认识他。”

“行啦。”国王道。随即用手指头示意我们已提醒读者注意的那个站在门边一动不动。默不作声的人,又说:

“特里斯丹伙伴,这个人就交给您处置了。”

隐修士特里斯丹鞠了一躬,低声命令两个弓手把那可怜的流浪汉带走。

此时,国王已经走到第二个犯人跟前,此人满头大汗。

“你的名字?”

“陛下,我叫皮埃尔。格兰古瓦。”

“职业?”

“哲学家,陛下。”

“坏家伙,那你怎么竟敢去围攻我们的明友司法宫典吏先生,你对这次民众骚乱,有什么事情要交待的?”“陛下,我并没有去围攻。”

“喂喂!淫棍,难道不是在那一伙坏蛋当中被巡逻队逮住你的吗?”

“不是,陛下,是误会,也是在劫难逃。我是写悲剧的。陛下,我恳求陛下听我禀告。我是诗人,夜里爱在大街上行走,那真是从事我这行职业的人的悲哀。今晚我正好经过那里,这纯属偶然,人们却不问清楚就把我抓起来了。我在这场民众风暴中是清白无辜的。乞求陛下明察,那个流浪汉并不认识我,我恳求陛下……”

“闭嘴!”国王饮了一口煎草汤,说道,“我都被你说晕了。”

隐修士特里斯丹走上前去,指着格兰古瓦道:“陛下,把这一个也绞死吗?”

这是他大声说的第一句话。

“呸!”国王漫不经心地应道,“我看没有什么不可。”

“我看,万万不可。”格兰古瓦道。

这时,我们这位哲学家的脸色比橄榄还要绿。看到王上那冷淡。漠然的神色,深知别无他法逃生,除非用感人肺腑的什么言词来打动圣上的心,于是一骨碌便扑倒在路易十一跟前,顿首捶胸,呼天抢地:

“陛下!万望圣上垂怜容禀,陛下啊!请勿对我这微不足道的小人天威震怒。上帝的神威霹雳,是不会落在一颗莴苣上的。圣上是无比强大。威震四海的君主,请可怜可怜一个老实人吧,要他这样的人去煽动暴乱,那比要冰块发出火花还难!无比仁爱的圣上,温厚宽容是雄狮和国君的美德。严厉只会吓跑有才智之士;北风呼啸,只能使行人将身上的大衣裹得更紧;太阳发出光芒,逐渐温暖行人的体肤,才能使其脱下外套。圣上呀,您就是太阳!我至高无上的主宰者,我向您保证,我不是流浪汉,不是小偷,不是放荡之徒。叛乱和抢劫绝非阿波罗的随从。去投入那爆发为骚乱的乌合之众的,绝不会是我。在下是圣上忠实的子民。丈夫为了维护妻子的荣誉而怀有的嫉妒心,儿子为了孝敬父亲而怀有的嫉恶如仇之情,作为一个善良的子民,为了圣上的光荣,应该兼而有之;他必须呕心沥血,满腔热情维护王上的宗室,竭尽所能报效圣上。如有其他任何热情使他不能自持的,那只能是疯狂。陛下,这就是我的最高座右铭。因此,请千万别根据在下的衣服肘部磨破了就判定在下是暴徒和抢劫犯。如蒙圣上开恩,陛下,我将早晚为陛下祈求上帝保佑,磨破双膝也在所不辞。咳!在下不是腰缠万贯的富翁,这是千真万确,甚至还有点穷困。然而并不因此就作恶多端。贫穷不是在下的过错。人人都明白:巨大财富并不是从纯文学中就可取得,满腹经纶之士并不总是冬天有取暖之火。唯有使用狡狯的手段能攫取全部的收获,而只把稻草留给其他科学职业。有关哲学家们身穿破洞的外套,就至少有四十句绝妙的谚语。啊!陛下!宽容是唯一可以照耀一颗伟大灵魂深处的光辉。宽容擎着火炬,在前面指引着其他一切德行。如果没有宽容,人们就成了摸索着寻找上帝的瞎子。仁慈和宽容是同一的,仁慈博得庶民的爱戴,也就成了君王本人举世无双的卫队。陛下如日照中天,光芒四射,万民不敢仰视。在地上多留一个穷人,这对圣上又有何妨?一个可怜无辜的哲学家,囊空如洗,饥肠辘辘,在灾难深渊中苟延残喘,留着他又有何碍?况且,圣上呀!在下是个文人。伟大的君王无一不把保护文人作为他们皇冠上的一颗明珠。赫尔库斯没有轻视缪萨盖特斯这个头衔。马西亚。科尔文宠爱数学桂冠让。德。蒙特罗瓦亚尔。但是话说回来,绞死文人,这是保护学术的一种恶劣方式。亚历山大若是下令绞死亚里士多德,那是何等的污点呀!这一行为不会是颗美人痣,增添点什么光彩给他美丽的脸上,而会是一个恶瘤,将毁掉他美丽的容颜。陛下!我写了一部非常得体的祝婚诗,献给弗朗德勒公主和威严盖世的王太子殿下。这不会是出自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煽风点火者之手。请陛下明察,在下并非一个弊脚作家,以往学业优异,天生能言善辩。乞求圣上饶恕吧!陛下这样做,就是为圣母做了一件善举。在下向您发誓,在下想到要被绞死,就被吓得魂不附体。”

如此说着,悲痛万分的格兰古瓦不停吻着国王的拖鞋,纪约姆。里姆低声对科珀诺尔说道:“他在地上爬,这一招真绝。凡是国王都像克莱特的朱庇特,耳朵只长在脚上。”袜商可不管什么克莱特的朱庇特,他脸上带着憨笑,眼睛盯着格兰古瓦,说道:“呃!千真万确!我以为听见掌玺官寸雨戈奈向我求饶哩。”

格兰古瓦住口了,气喘吁吁,战战兢兢抬头望着国王。国王正用指甲刮着紧身长裤膝部的一个污斑。随后他端起高脚杯喝起煎草汤来。而且,他一声不吭,这种沉默叫格兰古瓦大气不敢出。国王终于瞥了他一眼,说道:“这家伙真是吵死人!”随后又转向隐修士特里斯丹说:“唔!放掉他!”

格兰古瓦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乐得惊呆了。

“放掉!”特里斯丹小声嘀咕道。“陛下不要叫他在笼子里蹲一蹲?”

“伙伴,”路易十一接过话头说:“你以为我们花费三百六十七利弗尔八索尔三德尼埃造的笼子是为了这样的鸟人吗?立即放掉这个淫棍。”(路易十一偏爱这个词,连同帕斯克—上帝,是表示他快活的基本词儿),“你们用拳头把他轰出去!”

“喔唷!”格兰古瓦大声嚷嚷道:“真是一个伟大的国君!”话音刚落,唯恐王上撤消原旨,急忙转身向门口冲去,特里斯丹相当不情愿地给他开了门。兵士同他一起出去,在后面用拳头狠狠捶他,撵着他走,这一切格兰古瓦俨然作为名符其实的斯多噶派哲学家全都忍受了。

自从听说反对典吏的叛乱以后,国王的情绪一直很好,这从各个方面都流露出来。这种异乎寻常的宽容,并不是无足轻重的一种迹象。隐修士特里斯丹呆在他原来的角落里,脸色不快,就好像一只看门狗,看得见人走过却咬不着。

这时,国王兴奋地用手指头在座椅扶手上敲打奥德梅尔桥进行曲的节奏。这是一位不露声色的君王,不过他掩饰痛苦的本领,远远胜过掩饰喜悦。不论听到任何好消息,那种喜形于色的表现,有时实在太过份了,例如:获知鲁莽汉查理的死讯,他甚至许愿给图尔的圣马丁教堂捐造银栏杆;获悉自己登上王位,甚至把传谕安葬亡文也忘了。

“喂!陛下!”雅克。库瓦提埃突然大叫起来。“陛下传谕要我来看那种疾病,现在怎么样了?”

“啊!”国王说道。“我确实非常难受,我的朋友,我耳鸣,就象老有笛音叫;胸口痛,老是像火耙在刮。”

库瓦提埃捏住国王的一只手,以行家的神态给他把脉。

“科珀诺尔,您看呀!”里姆悄声道。“它一边是库瓦提埃,另一边是特里斯丹。这就是他的整个朝廷。一个医生是给他自己的,一个刽子手是给其他人的。”

库瓦提埃给国王把脉,按着按着,脸上流露出惊慌的神色。路易十一有点不安地盯着他。库瓦提埃的脸色很明显地阴沉下来了。这个正直的人没有别的生财之道,唯一的办法就是王上龙体欠安了,他便使出全身解数大捞一把。

“啊!啊!确实很严重。”他终于喃喃自语道。

“当真?”国王不安地问道。

“脉跳急速。间歇。有噪音。不规则。”医生接着说道。

“帕斯克—上帝!”

“不出三天,这就会要他的命。”

“圣母啊!”国王叫了起来。“那怎么治呢,朋友?”

“我正在考虑,陛下。”

他让路易十一伸出舌头来瞧了瞧,摇摇头,做了个鬼脸。就在这让人心急火燎的当儿,他突然说道,“真的,陛下!我得禀告圣上,有个主教空缺,其教区收益权由王上代管,我正好有个侄儿。”

“我把我的收益职权交给你的侄子就是了,雅克朋友。”国王应道。“可你得赶紧把我的心火治好才行。”

“既然圣上如此宽宏大量,”医生接上一句,“想必对在下在圣安德烈-德-阿尔克街建造住宅,不会不愿帮助一点。”

“嗯!”国王道。

“在下财力有限。”医生接着说。“要是住宅没有屋顶,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倒不是为了那栋房子,它很简单,完全是平民住宅的式样,而是为了布置约翰。富尔博的那些画,因为这些画可以使护壁板赏心悦目。其中有一幅画的是狄安娜在空中飞翔,可真是精美绝伦,神态那么含情脉脉,那么优雅动人,动作那么天真纯朴,头发梳得那么整齐,头上环绕月牙儿,胴体细嫩白皙,谁要是过份好奇观看,都会受到诱惑。还有一个塞莱斯,也是一个绝色女神,坐在秸垛上,头戴麦穗花冠,点缀着婆罗门参和其他花儿。没有什么能比她的眼神更充满爱意,比她的腿更圆润,比她的神态更高雅,比她的裙子更多褶裥的了。这是画笔所能画出来的最纯朴。最完美的美人之一。”

“刽子手!”路易十一嘟哝着。“你还有个完没有?”

“在下得盖个屋顶把这些油画盖起来,陛下,可是,虽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却没有钱了。”

“盖你的屋顶,要多少钱?”

“……一个铜屋顶,饰有铜像,镀金,顶多不过二千利弗尔。”

“啊!这杀人犯!”国王叫道。“要是我的牙是钻石的,他不拔我的牙才怪呢!”

“我可以盖屋顶吗?”库瓦提埃继续问道。

“行!见鬼去吧,可你得把我的病治好!”

雅克。库瓦提埃深深鞠了一躬,说道:“陛下,一帖消散剂就能使龙体大安。我们要在圣上腰部敷上用蜡膏。亚美尼亚粘土。蛋白。油和醋制成的大药膏。陛下继续喝您的煎草汤。陛下的康安包在在下的身上。”

一支发光的蜡烛会招引来的不仅仅是一只小飞虫。奥利维埃君,看到国王正在慷慨的时候,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也凑上前去,说:“陛下……”

“又有什么?”路易十一说道。

“陛下,圣上知道,西蒙。拉丹大人死了吗?”

“那又如何呢?”

“他在世时是王上的御库司法长官。”

“那如何?”

“陛下,他的职位空缺着。”

这样说着,奥利维埃的高傲面容顿时由傲慢换成低三下四的神情。这是朝臣面部表情独一无二的变换了。国王紧盯着他瞅了一眼,生硬地回答说:“知道。”

国王接着说道:

“奥利维埃君,布西科提督曾经说过:‘赏赐只来自国王,大鱼只在大海。’朕看您跟布西科先生一脉相承。现在好好听着。朕记性可不坏。68年,朕让您当了内侍;69年,当了圣克鲁桥行宫的主管,禄俸一百利弗尔图尔币(您想要巴黎利弗尔);73年11月,颁诏热若尔,封您为樊尚林苑的主管,替换了马厩总管吉尔贝。阿克尔;75年,封您为当鲁弗莱-雷-圣-克鲁森林的领主,代替了雅克。勒梅尔;78年,颁发双重绿漆密封诏书,恩赐您和您的妻子坐收圣日耳曼学堂附近的商人广场的年利十巴黎利邦尔;79年,封您为富纳尔森林的领主,取代了那个可怜的约翰。戴兹;然后,罗舍城堡的总管;然后,圣康丁的总督;然后,默朗桥的总管,您就此要人称您为伯爵。理发匠给人刮胡子所交的五索尔罚金,其中有三索尔归您,剩下的二索尔才归朕。您原来姓‘莫维’,朕慨然应允把它改了,因为它太像您的尊容了;74年,朕不顾贵族们极大的不满,授给您五颜六色的各种纹章,让您挂满胸,像孔雀那般骄傲。帕斯克—上帝呀,难道您还不知足?难道您捞的鱼还不够美妙不够神奇的吗?难道不怕再多捞一条鲑鱼,您的船就会被他击沉吗?朋友,是骄傲把您毁掉的?跟随着骄傲接踵而来的,总是毁灭和耻辱。好好掂量掂量吧,闭上您的嘴。”

国王说这番话,声色俱厉,奥利维埃满脸不高兴的表情马上又恢复了傲慢的神色。他几乎高声嘟哝道:“那好,王上今天是病了,这是明摆着的;什么好处都赏给了医生。”

路易十一听到这冒犯的话儿,非但没有气恼,反而露出几分和颜悦色,接着说:“噢,朕倒忘了,还曾派您出使根特,作为驻玛格丽特皇后宫廷的御使。”接着转向两位弗朗德勒人添了一句:“一点不假,大人们,此人当过御使。”随后又对着奥利维埃继续说道:“喂,朋友!别生气啦,我们都是老交情了。天色已晚,公事也办完了。快给朕修面吧。”

读者大概必须等到现在才恍然大悟,认出奥利维埃君就是那个理发匠,由于上天这个编剧高手的绝妙安排,使他在路易十一那漫长而血淋淋的喜剧中,扮演了那位可怕的费加罗角色。我们无意在这里就这个稀奇古怪的角色进行一番描述。国王的这个理发师有三个名字:宫中人们客气地称他为“公鹿奥利维埃”,民众称他为“魔鬼奥利维埃”,而他真正的姓名是“坏人奥利维埃”。

“坏人奥利维埃”就在那里纹丝不动,正对国王生闷气,而且斜着眼睛瞄着雅克。雅瓦提埃,低声嘀咕道:“行!行!医生!”

“呃!是的,医生。”路易十一接着说,脾气好得出奇,“医生比你更有声望吧。说来很简单。朕的整个身家性命都掌握在他手里,而你只有把朕的下巴挑住而已。行啦,我可怜的理发师,机会今后有的是。希佩立克国王经常一只手捋着胡须,假如我像他那样是个了不起的国王,那么你还有什么戏唱?你那份饭碗还能混得下去吗?算了,朋友,干你的正事儿吧,快给我刮胡子,去拿你必需的工具吧。”

奥利维埃看见王上决意想要开心,甚至连惹他生气的法子也没有,只好嘟嘟哝哝出去奉旨寻工具了。

国王站起来,走到窗前,突然激动起来,猛然推开窗户,拍手叫道:“噢!真的!老城上空一片红光!真是典吏府在熊熊燃烧。只能如此。啊!我的好人民!你们果然终于帮我来摧毁领主制度!”

话音一落,随即转向弗朗特勒人说:“诸位,过来看看,难道那不是一片红色火光吗?”

两个根特人走近前去。

“是一片大火。”纪约姆。里姆说。

“啊!”科珀诺尔接上去说,两眼突然闪亮。“这使我想起了焚烧亨贝库尔领主府邸的情景,那边一定发生了一场大骚乱。”

“您这样认为吗,科珀诺尔君?”路易十一似乎与袜商同样流露出兴奋的目光。

“真是势不可挡,难道不是吗?”

“他妈的!陛下!陛下的兵马碰上去,恐怕也得损失许多人马!”

“啊!我那是另一码事,”国王又说道。“只要我愿意!……”

袜商大胆应道:

“这次暴动要是像是我设想的那样,就是陛下愿意也不顶用,陛下!”

“朋友,”路易十一说道,“只要我的御林军去两支人马,加上一阵蛇形炮同时轰炸,那帮乱民根本就不在话下。”

袜商不顾纪约姆。里姆以眼色向他示意,看样子横下一条心要与国王顶撞到底。

“陛下,御前侍卫也是贱民出身。勃艮第公爵大人是一个了不起的贵族,他压根儿不把这帮贱民放在眼里。在格朗松战役中,陛下,他高喊:‘炮手们!向这班下流坯开火!’他还以圣乔治名义破口大骂。可是司法宫夏尔纳奇塔尔,手执大棒,带领他的民众,向英俊的公爵猛冲过去;同皮厚得像水牛般的乡下人一交手,亮闪闪的勃艮第军队就像玻璃被石头猛烈一砸,立刻爆裂成碎片,当场有许多骑士被贱民杀死了。人们发现勃艮第最大的领主,夏多—居旺大人在一小片沼泽草地上同他的大灰马一起被打死了。”

“朋友,”国王又说道。“您谈的是一个战役。现在这里是一场叛乱。我什么时候高兴皱一皱眉头,就可以战而胜之。”

科珀诺尔冷冷地反驳道:

“这是可能的,陛下。要是这样,那是因为人民的时代尚未到来。”

纪约姆。里姆认为自己不得不开口了,说道:“科珀诺尔君,您可要知道,跟您说话的是一个强大的国王。”

“我明白,”袜商严肃地回答。

“让他说吧,我的朋友里姆大人,”国王说道。“我非常喜欢这种直言不讳。我的父亲查理七世常说,忠言病了,我自己以为,忠言死了,根本没有找到忏悔师。科珀诺尔君却使我看清自己想错了。”

说到这里,路易十一亲切地将手搭在科珀诺尔的肩上。

“您说,雅克君?……”

“我说,陛下,您或许是有道理的;贵邦人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

路易十一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

“那么这一时代何时到来呢?”

“您终会听到这一时刻的钟声的。”

“是哪个钟声,请问?”

科珀诺尔始终态度冷静而憨厚,请国王靠近窗口。他说:“陛下您听我说!这里有一座主塔,一只警钟,一些大炮,还有市民和兵卒。一旦警钟鸣响,炮声隆隆,主塔轰隆倒塌,市民和士兵吼叫着互相杀戮,那个时辰就敲响了。”

路易十一脸色阴暗下来,若有所思。他沉默了一会,随后轻轻地用手拍打着主塔的厚墙,仿佛抚摸战马的臀部似的。他说道:“啊!不!你是不会如此容易倒塌的,是不是,我心爱的巴士底?”

他又猛然地转身朝向那个大胆的弗朗德勒人说:“您曾见过叛乱吗,雅克君?”

“何止见过,我亲自搞过。”袜商回应道。

“搞叛乱,您是怎么干的?”国王问道。

“啊!”科珀诺尔应道,“这并不很难。方法是很多的。首先需要城市人心怀不满。这是常有的事。其次是居民的性格。根特的居民生性容易起来叛乱。他们总是喜欢君王的儿子,而从来不喜欢君王本人。那好吧!如果某天早上,有人到我店里来对我说:科珀诺尔老爹,如此……这般……,弗朗德勒的公主要想保全她的那班宠臣,大典吏要把盐捐增加一倍,诸如此类。你要怎么说都行。我一听,把手头的活计一扔,走出袜店,到街上大喊大叫:抢劫!随时随地都找得到破木桶的,我跳上去,想到什么就大声说什么,全讲出压在心里话;只要你是人民的一份子,陛下,心头总压着什么的。于是大家聚集在一起,高声喊叫,把警钟敲得震天价响,解除士兵们的武装拿来武装平民,市场上的人也参加进来,于是就干起来了!而且,只要领地上还有领主,市镇上还有市民,乡下还有农民,就会永远是这样的。”

“那你们这样造谁的反?”国王问道,“造你们典吏的反?造你们领主的反?”

“有时候是这样的。看情况。有时也造一下公爵的反。”

路易十一走过去重新坐下,微笑着说道,“啊!在这儿,他们还只是造典吏的反!”

正在这时,公鹿奥利维埃回来了。后面跟着两个拿着国王梳洗用具的侍从;可是使路易十一震惊的是,另外还跟着巴黎司法长官和巡逻队骑士,这两个人看上去都神色慌张。满腹牢骚的理发师脸上也同样惊慌失措,不过心里却有点幸灾乐祸。他先发话:“圣上,请陛下原谅在下带来不幸的消息。”

国王在座位上急忙转身,椅脚把地板的垫席刮破了,问道:“什么意思?”

“陛下,这次民众暴乱不是冲着司法宫典吏而来的。”公鹿奥利维埃应声道。他说这话时阴阳怪气,就像将出拳猛击而暗自高兴那种模样。

“那么冲着谁呢?”

“冲着陛下。”

老国王一听,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身体挺得笔直:“你给说说清楚,奥利维埃!你得给我讲明白!当心你的脑袋,我的朋友,因为我以圣洛的十字架发誓,要是你在这种时刻撒谎,那么砍断卢森堡大人脖子的刀并没有残缺得连你的脑袋也锯不断!”

这一誓言令人毛骨悚然,路易十一以圣洛的十字架起誓,一生中恐怕只有二次。

奥利维埃张开嘴巴想要辩解:“陛下……”

“给我跪下!”国王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头。“特里斯丹,看住这个家伙!”

奥利维埃跪下来,冷静地说道:“陛下,一个女巫被圣上的大理院法庭判了死刑。她躲进了巴黎圣母院,民众想强行用武力把她劫走。要是在下说的不是实话,司法长官大人和巡逻骑士大人刚从暴乱的地方来,可以揭穿我的谎言。民众围攻的是圣母院。”

“真的!”气得浑身哆嗦,国王面色煞白,低声说道。“圣母啊!他们到圣母的大教堂围攻圣母-我慈悲的女主人!……起来吧,奥利维埃。你说得对。我把西蒙。拉丹的职位赏赐给你。你是对的……。人们袭击我,女巫在教堂庇护下,而教堂在我的庇护下。可我原来一直以为是反对典吏!现在才明白是反对我来的!”

于是,由于怒不可遏他显得年轻了,开始踱起步来。他不笑了,神情可怕极了,走过来走过去,狐狸变成了豺狼,似乎透不过气,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见他双唇在抽动,消瘦的拳头紧攥。他猛然一抬头,深凹的眼睛好似充满光芒,嗓门像号角般洪亮,说道:“下手吧,特里斯丹!狠狠收拾这帮坏蛋!去吧,我的朋友特里斯丹!杀!杀!”

这阵暴怒发作之后,他又坐了下来,勉强抑住怒气,冷冷地说道:

“过来,特里斯丹!……在这巴士底,我们身边有吉夫子爵的五十名长矛手,这抵得上三百匹马,您带去。还有夏托佩尔大人率领的御前弓手队,您带去。您是巡检,您把您有的您手下的人马,您带去。在圣波尔行宫有太子新卫队的四十名弓手,您也带去;您带上全部这些人马,马上前往圣母院……。啊!巴黎的平民老爷们,你们居然这样作乱,竟敢与法兰西王室较量,与圣洁的圣母较量,与这个公众社会的安宁较量!……斩尽杀绝,特里斯丹!统统斩尽杀绝!休要漏掉一个人,除非送到鹰山去处决。”

特里斯丹鞠了一躬,应道:“领旨,圣上!”

停了一下,又说道,“那个女巫,如何处置?”

国王对此思索了一下,应声答道:

“啊!女巫!……埃斯杜特维尔大人,民众要拿她怎么处置呢?”

“陛下,”巴黎司法长官答道:“在下设想,既然民众来把她从圣母院庇护所揪出去,那是因为他们对她免受惩处感到不满,要把她抓去绞死。”

国王略一思忖,随后对隐修士特里斯丹说:“那好吧!伙伴,杀绝民众,绞死女巫。”

里姆悄声对科珀诺尔说:“这办法可真绝妙:民众因表达意愿而得受惩罚,却又按民众的意愿行事。”

“行,陛下!”特里斯丹应道,“不过,女巫还躲在圣母院里,是不是该不顾避难所,进去抓她呢?”

“帕斯克—上帝!避难所!”国王搔了搔耳朵说道,“这个女人必须绞死。”

说到这里,仿佛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他冲过去跪在椅子跟前,摘下帽子放在座位上,虔诚地望着帽子上一个铅护身符,合掌说道:“啊!巴黎的圣母呀,我的仁慈的主保女圣人,请你宽恕我吧,我只干这一回。必须惩办这个女罪犯。我向您保证,仁慈的女圣人圣母啊,是这个女巫,不值得您仁爱的保护。您知道,圣母,为了上帝的荣誉和国家的需要多少十分虔敬的君王,擅越了教堂的特权。英国的主教圣胡格,允许爱德华国王进入教堂去捉一个魔法师。我的先辈法国的圣路易,为了同样目的,侵犯了圣保罗大人的教堂;耶路撒冷国王之子阿尔封斯殿下,甚而至于侵犯过圣墓教堂。所以就请原谅我这一回吧,巴黎的圣母。我永远不会再这样做了,我要为您塑造一尊美丽的银像,同我去年献给圣埃库伊斯圣母院的那尊像从一个模子里画出来的。阿门。”

他划了个十字,站起来,戴上帽子,对特里斯丹说道:“急速前往,我的伙伴。把夏托佩尔大人带去。叫人敲警钟。快把民众镇压下去。绞死女巫。就这么说定了。我要您亲自动手,做好行刑前的一切准备。您要亲自向我报告……。来吧,奥利维埃,今天夜里我不睡了。快替我刮胡子。”

隐修士特里斯丹鞠了一躬,告退了。然后,国王挥手向里姆和科珀诺尔道别:“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好友弗朗德勒先生们。去休息一下。夜深了,天快要亮了。”

两人退出去,由巴士底的队长领路,到他们各自的卧室去。科珀诺尔对纪约姆说:“哼!这个国王老是咳嗽,真叫我厌烦!我见过勃艮第的查理醉醺醺的,可他也不像身染重病的路易十一这样坏呀。”

“雅克君,”里姆应道,“那是因为国王喝的酒不像喝药汤那么厉害么!”

六 小刀在闲荡

出了巴士底,格兰古瓦像一匹脱缰的马,飞快地沿圣安东街往下跑。到了博杜瓦耶门,他径直向这个广场中间的石头十字架走去,在黑暗中隐约能辨认出一个坐在十字架下台阶上身着黑衣。头戴黑帽的男人的面孔。“是您吗,老师?”格兰古瓦说道。

黑衣人站起身来说:“死亡和痛苦呀!我等你等得都快,格兰古瓦。圣日耳曼钟楼上的报时人刚叫过凌晨一点半。”

“啊!”格兰古瓦又说。“这不能怪我,得怪巡逻队和国王。我刚刚捡了一条命!差一点儿就要被绞死。这是我命该如此。”

“你什么都差一点点。”黑衣人说道:“咱们还是快走吧。你有口令吗?”

“您不妨想一想,老师,我见到国王了。刚从他那儿回来。他穿着毛绒短裤。真是一次奇遇。”

“啊!废话真多!你的奇遇与我有什么关系?你有流浪汉的口令吗?”

“有。放心。小刀在闲荡。”

“好。不然的话,我们就进不了教堂了。流浪汉堵塞了各条街道。真走运,他们好像遭到了抵抗。我们或许还能及时赶到。”

“是的,老师。我们怎样进圣母院呢?”

“我有钟楼的钥匙。”

“可我们又怎么样出来呢?”

“隐修院后面有一个小门,朝向滩地,从那里就到了塞纳河。我拿来了小门的钥匙,今早我在那里系了一条船。”

“我真是侥幸,我差一点就被绞死了!”格兰古瓦又说。

“喂,快点!走!”黑衣人说道。

两个人便迈开大步朝老城走下去。

七 夏托佩尔援救来了!

读者或许记得,我们丢开卡齐莫多不提时,他正处于极端危急之中。这个老实正直的聋子,受到四面八方的进攻,虽然没有丧失全部的勇气,至少不再抱什么希望能救出埃及姑娘,而不是救出他自己,他把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他在柱廊上狂奔乱跑。眼看流汉就要把圣母院给攻陷了。突然,一阵巨大的马蹄声响遍邻近的街道,只见火把如长龙,龙骑兵密密麻麻,横戈伏鞍,浩浩荡荡冲向前来;那狂呼怒吼的嘈杂声,仿佛暴风骤雨,席卷广场:“法兰西!法兰西!把贱民碎尸万段!夏托佩尔援救来了!巡检使!巡检使!”

流浪汉们惊慌失措,连忙掉头。

卡齐莫多听不见喊声,却看到刀剑出鞘,火把通明,戈矛闪亮,整个骑兵队,他认出为首的是弗比斯队长;还看到流浪汉一片混乱,有的人惊恐万状,连最勇敢的也慌乱不安。他从这意外救援中又重新鼓起勇气,把已经跨上柱廊的头一批进攻者扔到教堂外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