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迁徙时代的终结——土尔扈特汗国

  一个生于迁徙死于迁徙的汗国。他们进行了游牧民族最后一次大迁徙,也宣告了迁徙时代的终结。

  迁徙,对于农业民族来说,是最无奈、最痛苦的选择。开拓一片土地,建屋、耕种,要付出无尽的艰辛,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以耕种为生的农民一旦迁徙,就预示着残酷的天灾和毁灭的战火已然来临。

  而对于游牧民族来说,迁徙虽然有时也有着“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无奈,但更多时则象征着生机与希望。在迁徙之后,获得的辉煌往往比从前更为耀眼。大月氏人被匈奴击败,国王的头骨成了饮器,但在迁徙中亚之后,崛起了强盛的贵霜帝国;汉匈争霸,匈奴人最终失败,远徙欧洲,从而出现了“上帝之鞭”阿提拉的匈奴帝国;保加利亚人在度过多瑙河之后,才出现了让东罗马帝国都不得不纳贡的保加利亚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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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例子,着实太多了。当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国如狂风一般对外扩张的时候,那何尝不能看作是一次又一次迁徙呢?

  而在17~18世纪之间,火器的时代来临,定居民族的科技已经足以抵御马上民族的彪悍,游牧民族的迁徙已然进入尾声。

  可每个时代,都会有不合时宜者,他们不愿意向命运低头,他们想固守自己的生存方式,他们无视潮流。

  你可以称他们为蠢人,也可称他们为英雄。

  土尔扈特人,用他们两次迁徙向世人证明了他们的执著、勇敢与坚韧,完成让时人和后人的都瞠目壮举,同时,也以他们的鲜血和泪水宣告了迁徙时代的终结。

一、西迁——去寻找安乐的牧地

  当成吉思汗的子孙所建立的国家一个接一个衰落和灭亡之后,黄金家族之外的蒙古人终于有了自己独立登台表演的机会。而最为人所瞩目的明星,无疑是卫拉特人。

  俗语云,合则强,分则弱。但卫拉特人的历史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四部卫拉特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也有也先获得蒙古帝国汗位的辉煌,却也只是昙花一现。在面对蒙古正统势力的进逼下,节节败退,重新回到了边缘地位。而在分开各自发展后,倒是都取得了骄人的业绩。

  雄霸青藏高原的和硕特汗国,与清朝争雄的准噶尔汗国便都是在卫拉特联盟崩溃后,先后崛起的。

  土尔扈特人是在卫拉特人纷纷自奔前程时,最早独立书写自己故事的部族。

  17世纪二、三十年代,四部卫拉特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作为盟主的和硕特人越来越受到重新崛起的绰罗斯家族准噶尔部的威逼,地位日渐不稳。而地位摇摇欲坠的盟主是无法维持联盟中的秩序的。准噶尔“恃其强,侮诸卫拉特”①的事件频频发生。

  土尔扈特部既不愿受准噶尔人的欺侮,但又没有力量与之抗衡,最好的办法似乎只有效法祖先,进行迁徙。可迁徙到哪里?众多的人畜如何统筹?这都是费时费力的,首领和鄂尔勒克仍在犹豫。

  1625年,一场大的战乱,使得和鄂尔勒克下定了决心。

  这一年,准噶尔部首领哈喇忽拉的儿子们因为财产发生内讧,各自领兵互相攻杀。这原本只是家族内讧,但因为准噶尔的强大,其它部落包括土尔扈特也被卷入其中,从而出现了四部卫拉特的大战乱。盟主和硕特部束手无措。

  这样毫无意义杀伐内讧,和鄂尔勒克厌恶至极,为自己的部族找一块安乐的牧场,远离战争和死亡,已经刻不容缓,他下定决心准备迁徙了。

  而在此时,早在1618年派出寻找新的栖息地的家臣回到了卫拉特,向和鄂尔勒克报告,在远离天山草原的伏尔加河下游一带,也就是在伏尔加河与厄姆巴河之间有一块宽阔草地,那里水草丰美,人烟稀少,以前虽然是诺盖汗国的领地,但现在诺盖人“离开了伏尔加河中下游的游牧区,迁往亚速夫草原,甚至希瓦草原”②,已经是地道的无主之地了。

  安乐的牧场在向自己招手,和鄂尔勒克眼前一片光明,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西迁。

  1628年,和鄂尔勒克率领本部落的属民以及和硕特、杜尔伯特、辉特等部的部分属民,共计5万户19万人,离开故乡塔尔巴哈台(塔城)向西迁徙。

  这支庞大的迁徙队伍向着心中安定的生活前进了,但向往着安定并不代表不经过战斗。在托波尔河上游,他们打败了无端袭击他们的鞑靼人,当拐向西西伯利亚,经过哈萨克草原,越过乌拉尔河时,又经受了诺盖人几次突袭。一路上,诺盖人、哈布奇克人、吉普恰克人、吉捷桑人的包围和堵截接连不断,土尔扈特人将他们一一击退。

  1630年,经过两年的长途跋涉和浴血奋战,队伍终于到达伏尔加河中下游沿岸的草原上,这里果然天高地阔,果然水草丰美,而且,没有其他的敌人与他们抢夺。

  属民们清洗了一路的风尘,开始安置毡包,放牧牛羊。和鄂尔勒克也开始了政权的建设,他将牙帐设于伏尔加河支流的阿赫图巴河。在这里,他遵循古老部落组织的习惯和观念“置鄂拓克,设宰桑”管理部众,按照传统政治制度建立的议会组织“札尔固”,由8名贵族组成,为最高的议事、决策和权力机构,辅助自己处理国政。

  一个统治中心在伏尔加河与乌拉河之间的马怒托海,领土东至乌拉尔河,与哈喇哈尔榜为界;西至顿河,比邻土耳其;南至黑海北岸哈萨克地区;北至萨拉托夫,接俄罗斯国境③的土尔扈特汗国诞生了。

  和鄂尔勒克和他的子民们在这里度过了10年安定快乐的时光。

  10年,无论对于人还是国家来说,都不算长,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很快,强大而富有征服欲望的俄罗斯帝国带着难以承受的压力扑面而来。

  1640年,俄国罗曼诺夫王朝第一任沙皇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开始实行限制土尔扈特人通商和游牧的政策。作为报复,和鄂尔勒克将牙帐迁往阿斯特拉罕城附近,进行武力威慑,汗国和俄国的关系急剧恶化。

  1644年,也就是中国大明王朝崇祯皇帝自缢的那一年,和鄂尔勒克为了争取更为自由的贸易和自主游牧,又将牙帐迁到了卡巴尔达镇,这里已经离乌发、喀山和基辅等俄罗斯腹地很近了,这是将对抗推倒了极致。很自然的,汗国遭到了以扩张立国的俄国军队的不断袭击。

  除了战争,已经没有其他的方法解决双方的冲突了。

  1645年,和鄂尔勒克调集了汗国几乎所有的青壮年,对阿斯特拉罕城发动全面进攻,以此来表示自己和自己的汗国“从来不曾有一丝一毫臣服俄国的想法”④。

  然而,这已经不是当年哲别、速不台两万蒙古军横扫俄罗斯的时代了,装备精良的俄国军队部下了埋伏,土尔扈特人伤亡惨重,几乎所有战士都战死沙场,其中就包括和鄂尔勒克和他的几个儿子。

  这是一场决定性的失败,这标志着这个游牧汗国无法用武力保持自己迁徙后所获得一切了。要继续生存下去,必须有更灵活的手段。

  和鄂尔勒克之子书库尔岱青继承了汗位,但却无法继承父亲曾经许诺属民的自由安乐的生活。他必须在俄罗斯这个庞然大物身边小心翼翼。

  迁徙之后,曾经力图摆脱的阴影更为厚重的笼罩在了土尔扈特人头上,并要持续笼罩140余年,直到他们决心再次迁徙。


①张穆:《蒙古游牧记》,卷十四

②兹特拉金:《准噶尔汗国史》,第137~138页,商务印书馆,1980

③何秋涛:《土尔扈特归附始末叙》,《朔方备乘》,卷38

④《卡尔梅克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史纲》,第95页,1967

二、生而自由,却无所不在枷锁之中

  书库尔岱青接手的是一个遭受重创之后的残局。父亲战死,武装力量损失殆尽,汗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虽然他向俄国表示,土尔扈特人“从没有在任何人那里做过奴隶,除神之外,他们不怕任何人。他们认为自己有权在草原游牧,在河流航行”①,但连他自己都知道,这不过是表明一种态度,一种倔强。

  没有实力,这些都只是镜花水月。

  为了生存,他不得不接连五次与俄国进行谈判,被迫表示臣服,向沙皇宣誓效忠,虽然他的作为从来不受誓言的约束②,但这还是给自己的国家套上了枷锁。

  在仆臣国的外衣下,书库尔岱青积极巩固汗权,发展生产,繁衍人口,重建了汗国的军队,使常备军达到8万人,逐渐具备了和俄国讨价还价的资本。

  1667年,书库尔岱青去世,其子朋楚克继位,继续父亲的政策,使得所有非土尔扈特部的卫拉特人都完全归属汗廷管辖,使得汗国进一步获得了巩固。

  在位三年后,朋楚克去世,其子,土尔扈特一代雄杰阿玉奇继位,在他的统治之下,土尔扈特人几乎将自己身上的枷锁摆脱。

  继位伊始,阿玉奇便击溃了和硕特贵族阿巴赖和与自己有隙的堂兄弟杜噶尔,将身边的隐患剪除。之后,他出兵进攻亚速、克里木、希瓦、卡拉卡尔伯克等地,使得汗国在其“两侧的亚洲和高加索高原的伊斯兰教中取得了毋容置疑的优势”③,从而扩大了领土,“东西可行三十日,南北可行二十日”④。

  在面对俄国时,他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希瓦汗国等俄国的敌人修好关系,促成对俄的统一战线。同时,排遣使臣到北京谒见清朝康熙皇帝,确立朝贡关系,并在1714年迎来康熙皇帝钦命大臣图理琛率领的使团。这无疑为对抗俄国增加了筹码。

  这一系列努力,可以让他对沙皇表示,自己是俄国的“同盟者,而不是他们的臣民”⑤。俄国对这个日益强大的游牧汗国也不得不表示尊重,1722年,俄罗斯大帝彼得一世远征波斯时,在阿斯特拉罕以元首之礼会见阿玉奇汗。

  一些史学家也认为阿玉奇时代,土尔扈特汗国与俄国的关系是平等的。但这只能看作是后人对弱者的同情,正处在彼得大帝时代的俄罗斯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对一个游牧汗国来说都具有绝对的优势。不管阿玉奇如何努力,如何不情愿,也必须向俄国宣誓效忠,虽然和爷爷一样,这种宣誓仍然是“口是心非政策”⑥,但枷锁仍然套在脖子上。

  1724年,执政长达54年的阿玉奇汗以84岁高龄去世,他的一生被评价为“帮助了许多国家和部落,没有让卡尔梅克人衰弱和受欺。比他强大者尊重他,与他相衡者惧怕他。名义上是俄罗斯臣民,可是一切事情均由自己做主,所以,他是伏尔加河卡尔梅克汗王中最有威望的一位”⑦。但是,在他去世前两年,他骁勇善战的汗位继承人,长子沙克都尔扎布去世,给这个垂暮的老人以重大打击,也给汗国的未来带来了厚重的阴霾。

  沙克都尔扎布临终前希望父亲立自己的儿子达桑格为汗位继承人,阿玉奇汗虽然哀痛于长子的早逝,却不能不拒绝他最后的恳求。按照蒙古人的传统,必须是长者继位,所以只有将汗位传给次子车凌端多布才能保证汗国的稳定。

  事与愿违,阿玉奇汗所作的安排在他刚刚离开人世不久,便把汗国推上了内乱的漩涡。

  次子车凌端多布“才能有限,难负重任”⑧,根本没有能力稳定国家。各方势力纷纷起而角逐汗国最高权力,而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完全控制土尔扈特人的俄罗斯也趁机介入其中,一时间风云突变,天下大乱。

  争夺汗位的主要有四派实力,第一便是有着阿玉奇汗遗命的车凌端多布;第二是阿玉奇汗的外甥道尔济·纳札洛夫,背后有着俄国的支持;第三便是达桑格;第四是阿玉奇汗的另一个孙子敦罗卜旺布,有着自己的奶奶,阿玉奇汗遗孀,汗国“太后”达尔玛巴拉的支持。

  道尔济·纳札洛夫虽然是俄国最认可的人选,但他不愿意受俄国人摆布,更不愿意按照俄国人的命令让自己的儿子去做人质,主动放弃了竞争汗位。达桑格年轻气盛,四面树敌,被敦罗卜旺布击败,逃到俄国,也失去了竞争资格。敦罗卜旺布实力雄厚,颇有威望,但他一贯的反俄立场让俄国极不放心。两害相较取其轻,俄国最后转而支持阿玉奇汗指定的继承人车凌端多布。

  懦弱无能的车凌端多布在俄国的支持下成为了新的可汗,汗国的独立地位岌岌可危。非但如此,内部各个贵族之间为了争夺属民和领地的战乱此起彼伏,车凌端多布根本没有力量恢复秩序。敦罗卜旺布趁机起兵,于1731年一举击溃车凌端多布的汗廷武装,夺取了最高权力。1735年宣布自己为汗。

  敦罗卜旺布在位的七年中,用铁腕手段压制反对派,“无论对领主、对贵族、对下流人、对僧侣、对任何男人和女人都格杀勿论”⑨,可这并不能将所有的反对派都压服,阿玉奇汗另一个孙子,沙克都尔扎布之子敦罗卜剌什便一直拥兵自重与之对抗。两者的针锋相对贯穿了敦罗卜旺布的执政期。

  与兄弟的矛盾还没有解决,敦罗卜旺布又在自己阵营内部制造了分裂:他指定自己爱妃贾恩所生之子兰杜勒为汗位继承人。废长立幼,即使是在并不特别讲究礼法的游牧国家中也是会引起纷争的。他的长子,正妻所生的葛尔丹诺尔莫对父亲发起了进攻,虽然失败,但使得敦罗卜旺布的实力受到很大削弱。

  1741年,敦罗卜旺布去世,他所指定的儿子,年仅十岁的兰杜勒继位,由母亲贾恩摄政。孤儿寡母本就实力不济,再加上贾恩是信仰伊斯兰教的卡尔巴金人,对于笃信佛教的土尔扈特人来说,根本无法接受她来做自己国母。一直在积蓄力量的敦罗卜剌什趁机而起,在俄国的支持下夺取了汗位,成为土尔扈特汗国第六任可汗。

  此时,内乱基本上都平息了,但这并不是情况好转的开始。

  俄罗斯对汗国的控制大大加强,从彼得一世时期就一直想要获得的任命可汗的权力终于在土尔扈特人的内乱中获得了,可汗不得不将自己的儿子送到俄国作为自己效忠的人质。

  原本以《蒙古卫拉特法典》作为根本大法的司法体系也被俄国人所侵入,《俄罗斯帝国法令大全》成为众多案件的审理依据。

  同时,东正教也在俄国的有意识推行下逐渐为一些土尔扈特人所接受,“仅阿斯特拉罕省的城市就有1446户卡尔梅克家庭加入东正教,计达5282人”⑩,一些贵族也接受了洗礼,如失去了权力的贾恩母子,便成为了东正教徒,改姓敦杜克夫。

  而更直接的威胁还在于俄国对于伏尔加河流域的移民。1731年至1732年间,俄国鼓励成千上万的顿河两岸哥萨克举家迁徒到伊罗夫河和伏尔加河流域之间居往,并为此建立了伏尔加河的哥萨克军队,自18世纪40年代以后,俄国的居民点也渐渐增多,土尔扈特人的生存空间日益缩小,生存条件也日益恶化。

  敦罗卜剌什面对俄国的步步紧逼,也作了相应的反抗,制定《敦罗卜剌什补充法规》以抵制俄国的司法侵入,用武力禁止贵族和平民接受东正教,同时,对乌发、喀山、萨马拉、萨拉托夫、察里津和阿斯特拉罕等地的俄国定居点不时派兵骚扰,阻止移民潮的进入。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无济于事了,原本就处于弱势,又被撕开了口子,亡羊补牢已经太晚。

  1761年,敦罗卜剌什去世。他执政的20年中,没有能够阻挡俄国越来越严密的控制,但总算保住了国家的实际独立,维持了汗国上层的团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就看后人的了。

  继承汗位的,是他年仅19岁的幼子渥巴锡。


①帕里莫夫著,许淑明译:《卡尔梅克族在俄国境内历史概况》,第6页,新疆人民出版社

②《卡尔梅克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史纲》,第116~122页,1967

③诺夫列托夫:《卡尔梅克人历史概要》,第10页

④祁韵士:《土尔扈特源流》,《西陲要略》,卷四

⑤霍渥斯:《蒙古史》,卷一,第566页

⑥帕里莫夫著,许淑明译:《卡尔梅克族在俄国境内历史概况》,第13~14页,新疆人民出版社

⑦转引自马大正所引诺尔布翻译托忒文文献《卡尔梅克诸汗简史》

⑧帕里莫夫著,许淑明译:《卡尔梅克族在俄国境内历史概况》,第39页,新疆人民出版社

⑨帕里莫夫:《伏尔加河沿岸卡尔梅克历史的研究》,第二册

⑩《卡尔梅克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史纲》,第95页,1967

三、当枷锁成了绞索

  19岁,是个可大可小的年纪。

  若说大,俄国彼得大帝17岁便囚禁了自己的姐姐,成为了帝国的统治者;清朝康熙皇帝16岁便铲除了权臣鳌拜,独揽大权。他们到19岁时已经相当成熟。

  若说小,不知多少帝王在已经超过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是别人的牵线木偶。

  而19岁的渥巴锡所面对的,是自己部族的生死存亡。

  比他成为可汗晚一年,俄国第二个享有“大帝”称号的沙皇登上了皇位,这就是叶卡捷琳娜二世。土尔扈特人的命运从而悬于一线。

  作为汗王,是整个汗国的晴雨表,西北方传来的寒冷渥巴锡是第一个感觉到的。

  第一丝凉意,是俄国对于汗廷“扎尔固”的改组。

  “扎尔固”也就是议会,按照传统,扎尔固的成员由可汗选定,一般不超过八人,作为辅佐可汗处理政务的机构。“对所有卡尔梅克人的统治都取决于这个扎尔固,在那里起草汗给卡尔梅克各领主的有关公众事务的命令,草稿传给可汗核准,然后眷写清楚,盖上汗印。汗印是由最好的和最信任的宰桑保管”①。

  1762年8月12日,俄国在正式承认渥巴锡为可汗的同时,颁布了改组扎尔固条例。根据条例规定:“扎尔固由代表全体卡尔梅克厄鲁斯的诺颜组成,而不是只是一个可汗的扎尔固。扎尔固的组成必须经俄国政府批准,扎尔固内的一切事务现在应该按照多数来表决,并且当汗自己不同意时,也不能用自己的权力独自取消已经作出的决议,而后者应提请沙皇撤消或改变它”,而且,“俄国政府还在帮助土尔扈特人处理案件的名义下,指派一名俄国军官参加扎尔固”②。

  看起来,这样的条例倒是很有“民主集中制”风范,只不过,民主要渥巴锡来执行,而集中要靠俄国的沙皇。渥巴锡刚登上汗位,就已经失去了对自己汗国的管理权。

  第二丝凉意,则来自于俄国对敦杜克夫家族的扶持。

  敦杜克夫家族也就是渥巴锡父亲敦罗卜剌什的政敌敦罗卜旺布的儿子们,他们皈依东正教后,不但改了姓,还成为沙皇忠实的仆人。相对渥巴锡来说,敦杜克夫家族无疑是更好的代理人,于是俄国便计划“让敦杜克夫重建土尔扈特部政权”③。所幸,汗国的贵族们坚决反对异教徒来做可汗,全部站在渥巴锡一边,俄国的计划没有实施。

  这两丝寒意,已经让渥巴锡寒彻骨髓了,不久,普通的土尔扈特人也和自己的可汗一起感到了刻骨的寒冷。

  叶卡捷琳娜二世比彼得一世更为热衷于对外扩张,登基不久便频频对外用兵。用兵,便要募兵,骑术娴熟而善战的土尔扈特人首当其冲,俄国“屡征土尔扈特兵与邻国战”④。

  可想而知,以枪炮为主的近代战争,让还是冷兵器时代的土尔扈特人参战会是什么样的场景,而俄国还“拣土尔扈特人众当其前锋”,惊人的伤亡自然不可避免,“损伤土尔扈特人众数万,归来者十之一、二”⑤。

  在渥巴锡初掌汗国的10年中,俄国对土尔扈特征兵达32次,征畜达56次,青壮年在战争中死者高达8万余人,征去战死的大牲畜高达40万头。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哀叹:“土尔扈特人的末日来到了!”⑥

  从和鄂尔勒克时代便套上的枷锁已经越来越紧,眼看便要成为了绞索。这已经不仅仅是亡国,而是要灭种。忍受下去,必是死路一条,而面对俄罗斯这个庞然大物,武装反抗只会加速灭亡,不会求得生机。

  除了走,渥巴锡和土尔扈特人已经没有选择。走到哪里?渥巴锡的回答是“让我们到太阳升起地方去”,也就是回到故乡,回到祖先曾经繁衍生息的地方。可那里曾经是土尔扈特人迫切想离开的地方,如今还回得去吗?

  沧海桑田,一百多年的风雨,故乡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模样。1755年,清朝大军击败并俘虏了准噶尔汗达瓦奇,1757年,最后一个敢于反抗的准噶尔贵族阿穆尔撒纳败亡。清军对于准噶尔人进行了种族灭绝的屠杀,曾经让土尔扈特人畏惧的准噶尔汗国已经烟消云散。就如当年的伏尔加河河畔一样,已经是人烟稀少地方了。

  清朝皇帝虽然对准噶尔人手段残忍,但我们土尔扈特人一向恭顺,回到故土成为皇帝的藩属,皇帝是应该能够接纳的吧。

  出于这样的考虑,1767年,渥巴锡开始积极而秘密地筹备再一次举族迁徙,汗国中的青年男女不得婚娶,甚至牲畜都不得交配,这是为了避免弱小生命过多而耽误迁徙的行程。因为他知道,这一次,要比祖先的迁徙更为险恶。

  为了组织迁徙,渥巴锡绕开扎尔固,召集了一个包括自己在内的六人集团,进行策划和准备。

  从渥巴锡招纳的人选,足可看出他的知人善任。

  仅次于渥巴锡的核心人物是他的堂侄策伯尔多尔济,是扎尔固的首席贵族,其人足智多谋但也野心勃勃。曾经想要依靠俄国的力量取代渥巴锡,失败后决定归顺渥巴锡,帮助他完成东归。渥巴锡不计前嫌,对其委以重任。

  还有舍楞,是和鄂尔勒克叔父的后裔,其先祖当年没有随和鄂尔勒克西迁,留在伊犁归附准噶尔汗国。准噶尔灭亡后,他逃到土尔扈特,因为对沿途道路和故乡情况的了解,也被渥巴锡留在身边。

  其次还有巴木巴尔、洛桑丹增大喇嘛、达什敦多克三人,都是渥巴锡的堂兄,分别负责收集情报、鼓动宣传和物资准备。三人都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到1771年大迁徙前夕,行军路线的计划,对于人民的鼓动宣传都已经准备完毕,而储存的粮食、奶酪、肉干,制造的刀、矛、火枪等已经堆积如山。

  在这一切都紧锣密鼓进行的时候,俄罗斯却被蒙在了鼓里。虽然有不赞成渥巴锡的贵族扎木扬的告密,但阿斯塔拉罕省长别克托夫和负责土尔扈特事务的基申斯科夫之间矛盾重重,互不信任,以至于对这个关系到自己前程命运的情报并未给予重视。而渥巴锡则更表现得恭顺服从,1769至1770年亲自率领2万军队参加俄国对土耳其的战争。这一举动,让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甚为满意,在诏令中说道:“对他们(土尔扈特人)所持的一切猜疑都要归罪于扎木杨领主玩弄权术”⑦。

  叶卡捷琳娜大帝根本没想到,这个她从没看在眼里的弱小民族很快就会给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了。


①俄国对外政策档案馆藏,卡尔梅克卷宗1630~1736年,第119-1号,第139~140张,转引自兹拉特金:《准噶尔汗国史》,第421页

②《卡尔梅克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史纲》,第181~182页,1967年

③巴克曼:《土尔扈特自俄返华记》,《东方文化》,第2卷,第55页

④何秋涛:《土尔扈特归附始末叙》,《朔方备乘》,卷38

⑤椿园:《西域总志》,卷二《土尔扈特投诚纪略》

⑥古朗:《17~18世纪的中亚——卡尔梅克帝国还是满洲帝国》,第133页

⑦诺伏列托夫:《卡尔梅克人》,第57页

四、死亡之旅

  1771年1月3日,俄国在土尔扈特驻军的指挥官杜丁大尉接到了顶头上司,帝国掌管土尔扈特事务的基申斯科夫的命令,告知他土尔扈特汗王渥巴锡正在集结军队准备和哈萨克人作战,要他设法劝阻,并查明土尔扈特人的用意究竟何在。

  基申斯科夫的命令源于在12月26日渥巴锡写给他的信,告知他自己将要去集结军队,为的是要应对前来袭击土尔扈特人的哈萨克军。

  傲慢的基申斯科夫向来把渥巴锡看作“是一头用链子拴着的熊,赶你到哪里就到哪里,而不能想到哪里就到哪里”①,但这一次也不得不有些怀疑:从来没有得到哈萨克人有军事行动的情报,渥巴锡到底要干什么?

  除了给杜丁大尉下命令之外,基申斯科夫还派百人长纳巴托夫、一名通译及15名哥萨克前往协助。

  在基申斯科夫心中,也许还认为这只是土尔扈特人擅自动兵的事件,他的处理也是轻描淡写。

  但这是一场让他,甚至连他的女皇都五雷轰顶的事件。

  杜丁大尉接到命令后仅2天,1月5日,渥巴锡麾下将领桑杰策凌便率军袭击了他的兵营,俄国驻军全部被歼。而前来协助杜丁大尉调解的纳巴托夫等人也被早已等在路上的另一位土尔扈特将军马尔哈什哈截住,糊里糊涂地掉了脑袋。

  1月15日,面对已经集结完毕的军民,渥巴锡宣布了东返的决定:“为了摆脱俄国的压迫,别无他法,只有回归祖国,就可以‘生活在古老的国教、国语的中国同胞那里,和决定今世来世幸福的崇拜之地,盛满宗教佛法神水的汪洋大海的中国,以及赐大福于万民的活佛身边’”②。人们抛弃了所有不方便携带的物品,而渥巴锡则亲手点燃了自己的宫殿。

  土尔扈特人三万三千户近十七万人,以巴木巴尔和舍楞率领的精锐部队为先锋,达什敦多克和洛桑丹增大喇嘛率领的其余领主队伍为两翼,渥巴锡和策伯尔多尔济率军殿后,浩浩荡荡的启程了。

  游牧民族最后一次的大迁徙正式开始。

  1月29日,队伍到达乌拉尔河沿岸。30日和31日,先锋部队烧毁库拉多斯卡亚、卡尔梅科夫、莫达山区和索罗奇科夫等防线的哥萨克据点。

  2月1日,全部队伍渡过了乌拉尔河,进入了大雪覆盖的哈萨克草原,向恩巴河挺进。

  面对这场突然的变故,俄罗斯帝国虽然震惊,但仍然迅速做出了反应。基申斯科夫被叶卡捷琳娜女皇下令逮捕,为自己的大意付出了惨痛代价。处理责任人的同时,女皇急令奥伦堡总督莱英斯多尔普和军团指挥达维多夫少将出兵截击,接着又派出特鲁本堡将军率领由哥萨克和巴什基尔人组成的骑兵团紧紧尾追。可由于渥巴锡的行动迅速,俄国军队被远远的落在了后面,女皇的命令成了空文。

  但此时的俄罗斯帝国的势力已经达到了中亚,军队虽然没有追上,但还有藩属可以指挥。女皇的谕旨迅速传达到哈萨克小帐首领努尔阿里汗的手中,命令他堵截土尔扈特人。这离渥巴锡率队进入哈萨克草原,仅相差6天。

  土尔扈特汗国在阿玉奇汗时代曾经帮助准噶尔汗国征讨过哈萨克,让其丧城失地,两家早有深仇。如今看到土尔扈特人在沙皇大军的追击下扶老携幼举族东迁,正好是报仇的良机。

  努尔阿里汗立即组织军队向土尔扈特人发动了进攻,土尔扈特人猝不及防,为了保护老幼妇孺,不等部队集结起来便与敌接战,这是东归路上第一次也是最为惨烈的激战,9000余土尔扈特战士倒在了血泊之中。

  2月中旬,队伍抵达伊什姆河附近的木哥扎雷山口的奥琴峡谷,这里是东进必经之路,但已经被哥萨克骑兵所扼守。渥巴锡派一支精悍的队伍绕过山涧峡谷,迂回到敌军背后,两下夹击,全歼守军。

  队伍虽然得以继续前进,但沿途不断受到哈萨克人的袭击骚扰,人员、牲畜不断损失。当3月间到达巴恩河东岸时,又遭到严寒袭击,冻饿而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英国作家德昆赛在他的《鞑靼人反叛》中写道:“往往早晨醒来的时候,几百个围在火堆旁的男人、女人和儿童已经全部冻僵而死去”。虽然这只是作家的描述,但凡是在冬天到过草原的人,都会明白,这种惨况决不会仅仅是想象而已。

  惨重的伤亡让队伍人心浮动。渥巴锡为了安定人心,让洛桑丹增大喇嘛向部众传达七世达赖的语言“1770年~1771年,是土尔扈特回到佛召唤的中国最好的时机”③,在信仰的鼓舞下,所有人最终坚定了决心。

  4月中旬,经过休整的队伍继续前进,击溃俄国和哈萨克联军,但在作战中再次损失大量人员,随后继续不断遭到哈萨克人小股部队的偷袭,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为了躲避袭击,土尔扈特人进入了沙腊乌孙大草滩,这里缺乏洁净的饮用水,人和牲畜都不得不饮用草滩里的积水,结果,人、畜均染上痢疾,死者旋踵。这里的经历成为土尔扈特人心中永远的痛,直到现在,土尔扈特人之间除了“您好”、“家人可好”之外还有“肚子怎么样”问候语。

  灾难仍没有结束。

  6月中旬,当土尔扈特队伍行军到姆英塔湖时,陷入了哈萨克小帐努尔阿里汗与中账阿布赉苏丹5万联军的重围,通往准噶尔的道路被切断。渥巴锡冷静地分析了形势,迅速派出使者与哈萨克人谈判,并同意送还在押的1000名俘虏,从而争得了3天的喘息时机。在养精蓄锐,调整兵力后,“就在第三天的傍晚,猛攻哈萨克联军,经过浴血奋战,牺牲了无数英勇战士的生命,成功突围,越过了姆英格地区”④。

  “牺牲了无数英勇战士的生命”,这诗化的语言所隐藏的,依然是遍野的尸体和血泊。

  为了避免再遭袭击,土尔扈特人绕巴尔喀什湖西南,走戈壁逾吹河、塔拉斯河一线,沿沙喇伯勒抵达伊犁河流域。

  经过半年的跋涉,土尔扈特人终于踏上了故乡的土地。

  1771年7月8日,策伯克多尔济率领的前锋部队在伊犁河流域的察林河畔与前来相迎的清军相遇。清军所看到的,是一片凄凉景象:“皆为老弱孤独,妇女幼儿甚众,摇晃行走而来。至其游牧处观之,则饥馑疲惫者甚多。……看来已是甚为窘迫”⑤。

  这支启程时17万余人的队伍,仅剩下66073人⑥,几乎所有的财物、牲畜都丢在了身后一万多里的路途上,而每一里道路,还有着十几个土尔扈特人的亡魂。

  死去的人是为了活着的人继续活下去,故土已经出现在眼前,他们能够如愿以偿么?


①霍渥斯:《蒙古史》,卷一,第574页

②《厄鲁特蒙古历史译丛》,第四辑,第60页

③帕里莫夫著,许淑明译:《卡尔梅克族在俄国境内历史概况》,第72页,新疆人民出版社

④《卡尔梅克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史纲》,第218页,1967年

⑤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满文月折档》,乾隆三十六年六月二十日折

⑥马大正:《土尔扈特蒙古东返史事考》,《边疆与民族——历史断面思考》,316页,黑龙江出版社,1993年12月

五、被忽略的当事者

  同样一段历史,不同时代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写史要力求忠实,而论史则千差万别了。

  土尔扈特的东归,在现代的大部分历史学家眼中,都是悲壮而富有正面意义的事件,是“中华向心力”的有力注脚。

  而在清朝,学者们的看法则大不相同。

  在魏源眼中,土尔扈特东归是因为舍楞“盛言伊犁空虚可据状……渥巴锡惑其言,……伊犁将军舒赫德严兵备边,遣人迎诘之。渥巴锡与众台吉等计议数日,始以慕化归附为辞”①。

  俞正夔则更不客气:“三十六年,土尔扈特乌巴锡闻绰罗斯、和硕特、辉特皆亡,可以窃据伊犁游牧也,即弃俄罗斯,率众南来。六月,至卡伦,知伊犁规模已定,不敢逞,乃藉众来归”,“来归之由,实由舍楞唆抢伊犁,继至而知其不可逞也,舍归顺更无他法”②。

  现代史家要迎合民族团结的国策,必定要找出历史上的例证,悲壮的东归故事自然是最佳选择。

  而清代学者则是对与清朝争斗百年的准噶尔汗国印象过于深刻,以至于连同宗同源的土尔扈特人也充满不信任。

  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但却忽视了当事人,也就是渥巴锡为首的土尔扈特人和大清帝国的统治者乾隆皇帝。

  先说渥巴锡和土尔扈特人。

  若说是渥巴锡是在听说准噶尔汗国崩溃后,冒着俄罗斯的围追堵截,用全部族17万人的生命来做抢夺已经被清朝占领的伊犁地区的赌博,就太小看了渥巴锡的智慧。准噶尔是土尔扈特的宿敌,并且一直处于上风,一百多年来在中亚驰骋纵横,但最终被清朝军队荡平,以至于连人口都被屠杀殆尽。俄罗斯帝国是惹不起躲得起的强者,乾隆时期的清朝难道就是任人宰割的弱邦?把自己置于一个强敌的尾追之下,去进攻另一个强敌,只能是神经错乱的表现。

  但若说渥巴锡和土尔扈特人把自己看作“中华大家庭”的一员,不远万里来投入祖国母亲的怀抱,却又是拿着现代政治理念来意淫前人的笑话。清朝作为以征服立国的帝国,无论对于汉人还是蒙古人来说,都是征服者,对于臣服者不会吝啬怀柔之赏,而对于敢于反抗的,也从来是兵威相加,犁廷扫穴。土尔扈特人虽然与清朝一直有贡使往来,关系较为亲密,但把清朝看作是“祖国母亲”,如现在的海外游子一样充满着亲情,决不是当时土尔扈特人所能达到的“觉悟”。

  渥巴锡率众东归,他所希望的,是回到祖先的土地上求得一个独立藩属的地位,这样不仅维系了部族的生存,也可延续汗国的国祚。

  再说清朝。

  清朝皇帝从顺治开始,便积极对外进行扩张,对于未归顺于己的蒙古汗国都采取恩威并施的方针,并在其中折冲樽俎,拉一派打一派。到乾隆中期,周边的蒙古汗国,漠北喀尔喀、青藏和硕特、新疆准噶尔相继灭亡。而对于已经得到的疆土,清朝皇帝无论哪一个都不允许再出现独立的国家,即使是愿为臣属也不允许。和硕特汗国灭亡后,和硕特诸部台吉协助清军驱逐了占领西藏的准噶尔军,原本是获得了康熙皇帝事成之后帮其复国的许诺。然而,在西藏落入清朝掌握后,曾经许诺便全部作废,从而激起了罗卜藏丹津的反清起义。准噶尔汗国的崩溃是在阿穆尔撒纳为清兵带路之下完成的,可当阿穆尔撒纳希望自己继续作准噶尔汗的时候,清朝却予以拒绝,使得阿穆尔撒纳再次反清。

  因此,土尔扈特人的东归,对于清朝来说,决不会从一开始就毫无疑虑,悉心接纳。

  在1771年1月渥巴锡率领土尔扈特人从伏尔加河启程之后,4月间,乾隆皇帝便得知了情报,并召集廷议。朝臣们争论不休,难有结果,乾隆皇帝派参赞大臣舒赫德往伊犁,与伊犁将军伊勒图一起了解情况。

  而当土尔扈特队伍到达伊犁之后,渥巴锡便会见了清军总管伊昌阿,表明来意,希望得到接纳。伊昌阿则言道:“……此地一切事宜,均由将军、参赞大臣承担办理,尔等若不将此等情由亲往乞述于将军、参赞大臣,我等岂有将尔等何项难处提出呈文,并将所报酌情办理之理乎?况且适才我将军、参赞大臣尚与我咨文前来,初三日与策伯克多尔济会面,暂且留下。俟尔等抵达商办,指定良牧居之,办理完毕,将自愿前往京师朝觐大圣皇帝之清明台吉头人,均返遣其游牧收拾启程,由此看来,若尔等越早前往,则对尔等之众越发裨益”③。

  也就是说,渥巴锡不前往伊犁,什么事都是不能谈的。

  渥巴锡立即启程前往伊犁会见舒赫德,而得到的,是舒赫德向他出示的,要求他和所有汗国贵族前往承德避暑山庄拜谒皇帝的谕旨。

  乾隆皇帝是在一点点地考察渥巴锡等人。

  渥巴锡别无选择,为了早日获得接纳,让臣民“可获蒙受恩泽,得以生活”④,他将部众家属交给清军照看,自己率领所有贵族前往承德。这包括策伯克多尔济、舍楞、默们图、劳章扎布、沙喇扣肯、雅兰丕尔等12台吉和土尔扈特扎尔固成员:洛桑丹增大喇嘛、达什敦多克、甘珠克图、查干曼济、津巴,以及所属宰桑13人,喇嘛7人,随从20人。

  这样的诚意,乾隆皇帝总算相信土尔扈特人是真心来投,于是要求沿途盛情款待。一些官员如总兵恒德、山西按察使德文、口北道明琦、知府博尔敦、怀安知县何燧等因为招待不周而被革职,甚至连山西巡抚鄂宝、直录总督杨廷璋等地方大吏也因没有对渥巴锡一行盛情接待而受到申斥。

  渥巴锡到达承德后,受到了乾隆皇帝高规格的接待。皇帝亲自接见,并用蒙古语垂询,召集大臣、蒙古王公数百人举行宴会,并与渥巴锡一起围猎。册封渥巴锡为“乌讷恩素诛克图旧土尔扈特部卓里克图汗”,不但一次赏银就达5000两,而且每次宴饮必有赏赐。其余首领也均有厚重封赏,策伯克多尔济被封为亲王,舍楞、巴木巴尔被封为郡王,达什敦多克被封为一等台吉,其余为贝勒、贝子等。

  同时,乾隆皇帝还下令向土尔扈特人众调拨牛羊20余万头,米麦4万多石、茶2万余封,羊裘5万多件,棉布6万多匹,棉花近6万斤以及大量毡庐等物资,使得饥寒交迫的土尔扈特人重新获得生机。

  这是一幅皆大欢喜的图景,但最为关键的问题还没有谈——如何安置土尔扈特人?渥巴锡所希望的成为藩属的愿望能否实现?

  乾隆皇帝可没有被“万众归心”的喜悦冲昏头脑,大清帝国的根本方针是绝不会变的。

  皇帝的谕旨言之凿凿:“指地安置伊等时,务以间隔而居之。我之将军、大臣等驻于其间,致使伊等断然不能互通音讯为善。其中之渥巴锡、策伯克多尔济、舍楞等三人,更不得居于一处”⑤。

  渥巴锡的希望完全落空,他向皇帝表示,自己仍然是土尔扈特的汗,不应该将部众拆分,但根本得不到回应。

  他不是罗卜藏丹津,也不是阿穆尔撒纳,他不能在部族已经元气大伤的时候还表现出强硬,否则,准噶尔人就是前车之鉴。

  亡国,总比灭种要好。渥巴锡选择了忍耐。

  由和鄂尔勒克率众西迁所建立的土尔扈特汗国,就在东迁之后,在盛世庆典的礼乐当中,无声地倾塌了。


①魏源:《圣武记》,卷四《乾隆新疆后事记》

②俞正夔:《癸巳存稿》,卷六《书西域见闻录后》

③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满文月折档》,乾隆三十六年六月二十五日折

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满文土尔扈特档》,乾隆三十六年九月(下),三全宗,一六九八,二号

⑤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满文土尔扈特档》,乾隆三十六年九月十一日折,第二件

六、“勿生事端,致盼致祷”

  在承德与皇帝盘桓了半个月之后,渥巴锡返回到部众当中,带着他们按照谕旨的安排迁往新的牧地。

  患难与共的人们各奔前程,巴木巴尔移居济尔噶朗,默们图游牧移居精河,策伯克多尔济移居和布克赛尔,而渥巴锡则移居斋尔等地。

  但是,移居之后的日子并没有马上好转,清廷出于“倘使伊等只从事繁衍牲只并行狩猎,则其力未免逐渐强大,一旦强大,绝非好事”①的考虑,打算让土尔扈特人转为务农。

  世代游牧的人们仓促之间根本无法掌握农耕技术,结果粮食歉收,部众饥馑。同时,一场瘟疫也不期而至,几个月之间,便死亡3390余人,渥巴锡的母亲、妻子和两个儿子相继死去。

  为了部众,渥巴锡再次向清廷请求移居,几经磋商,终于获准在1774年移居裕勒都斯草原,并恢复游牧。

  土尔扈特人的安乐日子终于到来,渥巴锡的使命似乎也完成了。

  1775年1月9日,年仅33岁的渥巴锡去世,临终前向子孙留下遗言:“尔等只有严加约束村俗,安分度日,勤奋耕田,繁衍牲畜,勿生事端,致盼致祷”②。

  清廷派人吊唁,并让其子策凌纳木札勒承袭“汗”号。

  秉承渥巴锡遗言的土尔扈特人世世代代安分守己,但流血和动乱仍是不能止息。

  1820年,新疆张格尔之乱,清廷调土尔扈特骑兵1000人参与平乱。

  1865年,新疆各地爆发反清起义,库车起义军首领热西丁和卓实行民族屠杀政策,并波及到裕勒都斯草原,6000多名土尔扈特人被杀害。

  1872年,阿古柏的军队又占据裕勒都斯草原,在抵抗侵略中,8000余名土尔扈特人又战死沙场,部民随第九代汗王布彦乌勒哲依图退至科布多,汗王府被阿古柏军烧毁,大火三日不熄。

  1930年,新疆省长金树仁决定废除札萨克制度,进行改土归流,并侵吞土尔扈特人钱财。此时土尔扈特汗王满楚克扎布年幼,其叔森钦五世活佛摄政。活佛因不甘心人民受其盘剥,进行抵制,1932年被金树仁秘密杀害。

  1937年,第十二代汗王满楚克札布因进行抗日募捐,被国民政府委任为新疆政府委员并获得嘉奖。遭到新疆督办盛世才忌恨,借口阴谋大暴动案将其监禁。同年底,满楚克札布被折磨成精神分裂症。

  1939年,新疆实行改土归流,撤消新土尔扈特盟、旧土尔扈特4盟、和硕特盟公署,设立县、治局。

  1944年,在苏联扶持下,新疆爆发伊犁、塔城和阿勒泰的“三区革命”,土尔扈特人也被卷入。

  1947年,国民政府恢复新旧土尔扈特部落盟旗制度,10月26日,由于汗王满楚克札布患精神分裂症无法行使汗王之职,国民政府命其子恭本德吉特袭汗王之职。

  这是第十三代,也是最后一代土尔扈特汗王。


①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满文土尔扈特档》,乾隆三十六年九月十日折,第一件

②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满文月折档》,乾隆四十二年二月十一日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