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草原乱世——动荡的北元

  无论是明朝史籍中的“残元”,还是朝鲜史料中的“北元”,蒙古人在失去中原后,仍然占据蒙古高原,继续着祖先留下的国祚。

  公元1368年,元至正二十八年。

  这一年,蒙古帝国大汗兼大元朝皇帝所能控制的领地,只剩下了中国北方和蒙古本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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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大部被从红巾军中脱颖而出的朱元璋所据有,其定都南京,国号为“明”。

  四川东部和北部、陕西南部、湖北西部、贵州北部是明玉珍建立的“夏”政权,定都重庆,此时,是其子明升在位。

  原本由元帝国册封的西藏萨迦政权被绛曲坚赞的帕竹政权所取代,虽然还奉元为宗主,但早已“独立自主”。

一、“奇迹”——北元的开始

  无论是明升的夏政权还是绛曲坚赞的帕竹政权,都满足于自己的既得利益。只有朱元璋的明王朝有着一统天下的雄心。

  早在称帝之前的1367年,还是吴王的明太祖便已经派出北伐军去实现自己“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终极目标。

  北伐的策略为先取山东,次下河南,后夺潼关,对大都进行战略包围,待取得大都后,再分兵夺取山西、陕北、关中、甘肃等地。而实行这战略的北伐军是由丞相徐达、平章常遇春率领的二十五万百战精锐。

  朱元璋很看重自己的对手,他的战略无懈可击,但却有些无用武之地的感觉。

  此时的元朝,将帅不受制于朝廷,士兵毫无战心,混乱到了没有还手之力的地步,数月之间,山东、河北、河南相继丢失。

  明军顺利地将大都城置于唾手可得的境地。

  1368年7月28日,北伐军兵临通州,镇守通州的知枢密院卜颜贴木儿力战而死。通州陷落。

  通州是大都城的东南门户,失守后,大都除了自身的城防之外,再也无险可倚。虽然帝国还有左丞相扩廓帖木儿,太尉纳哈出、李思齐,梁王匝拉瓦尔密等人率领的近50万军队,但要么是远水不解近渴,要么是冷眼旁观,私心自保。没有一个靠得住。

  元惠宗素手无措,召集百官朝议,决定“避兵北行”。

  危急时刻,左丞相失列门、知枢密院事黑厮等大臣力主据城死守,宦官伯颜不花甚至痛哭道:“天下者,世祖之天下,陛下当以死守,奈何弃之!臣等愿率军民及诸怯薛歹出城拒战,愿陛下固守京城。”①

  这样的血性虽然可贵,但在没有援军可盼的情况下固守京城无异于自杀。惠宗叹道:“今日岂可复作徽、钦!”命淮王帖木儿不花监国,与中书左丞相庆童同守京城。自己率皇后、皇妃、皇子及朝臣百余人北走上都,主动放弃了自己的京城。

  皇帝的出走,大都城失去了最后抵抗的希望。五天后,徐达的大军轻而易举的攻入城内,被任命为监国的淮王帖木儿不花以及左丞相庆童、平章迭尔失、平章普赛因不花、左丞张伯、御史中丞满川等大臣战死,大都城陷落。

  曾经无比强大帝国的首都,世界上最繁华的“汗八里”,有着在马可波罗笔下称为“设计的精巧和美观,简直非语言所能描述”的城防,随着一小群人乘着夜色仓皇出城,便永远的换了主人。

  这可算是历史上的“奇观”。

  而这背后,是更为空前绝后的“奇观”——一个游牧民族入主中原近百年,在失败后竟然全身而退,回到祖先故地继续国祚。

  北元的历史从此开始,元惠宗妥欢帖木儿既是元朝的末代皇帝,又是北元的开国皇帝。

  日后,满清皇帝一直禁止开发辽东,保护“祖宗龙兴之地”,也是想效法元朝,留个退路。可惜,世事变迁,除了在日本羽翼下弄了个“满洲国”外,一切只是镜花水月。

  奇迹,毕竟不是总能发生的。


①宋濂:《元史》卷四十七,《本纪第四十七·顺帝十》

二、帝国的反击

  元惠宗的不战而逃,使得明太祖朱元璋认为他是“知顺天命”,“表彰”了他一个“顺帝”的名号。这虽然比“违命侯”、“畏威候”、“负义候”之类听起来好些,却也代表了不屑。

  无论敌人如何评价自己,惠宗一行总算是平安到达了上都城。

  上都城又名开平,是元世祖忽必烈一手营建的草原城市,当年在蒙哥汗死后继承汗位的所在,可以说是大元朝开基建业之地。在元朝兴盛时期是与大都并列的两都之一,定为夏都。每年4月,历代皇帝都到这里避暑,直到秋凉时节才返回大都。其地位“控引西北,东际辽海,南面而临制天下,形势尤重于大都”。前文所说的“南坡之变”、“两都之战”、“天历之变”的发生都与上都城有着直接的关系。

  据史载,上都城垣周长8公里余,城内有官署约60所,手工艺管理机构和厂局120余处,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各种寺庙堂观160余处。全城由宫城、皇城、外城三重城墙组成。坐落在城池中部偏北的宫城是全城的核心,有东华、西华、御天三门,宫城内建有水晶、大明、鸿禧等殿,大安、延春等阁,华严、乾元等寺庙。城西还有离宫西内,周围十里,设有方圆25公里的大御花园。元人周伯琦的《上京途中纪事》一诗赞曰:“行宫临白海,金碧出微茫”。

  城中常住人口11万,而经商的流动人口则达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之多。胡助《纯白斋类稿》称之“都城百万户,丧车早暄阗”。

  也许惠宗还幻想着到上都城里继续自己的梦幻生活,江山虽然残破,只要有个安乐窝,就还可以逃避下去。

  但眼前的一切,让他大失所望。

  早在11年前的1357年,已经建号“宋”的红巾军丞相刘福通以“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为口号指挥三路大军北伐,中路军由关先生、破头潘率领,从山东曹州出发迂回包围大都,连下辽州、大同,最后攻克了上都。农民军在城中大肆焚掠,宫城几成灰烬,人口流失殆尽。

  自那而后,因为战乱不断,上都城从未被修整过,留给惠宗的,仍是一片断壁颓垣。

  习惯麻木的人只有在残酷的现实前才会明白自己的错。几乎成为废墟的上都与繁华无匹的大都,如此强烈的对比终于让惠宗清醒了过来。他似乎一下子爆发了登基之初澄清天下的雄心,也一下子找回了祖先的血性。

  一道道谕旨如雪片一样从上都简陋的宫殿中发出,发给那些虽然有私心,但还算忠心的将军们,要他们立即组织兵力反攻,夺回大都。

  扩廓帖木儿最早接到谕旨,一向以大元忠臣自居的他立即率兵出雁门关,由保安州经居庸关进攻大都。

  徐达自知大都有大将孙兴祖镇守,不至有失。于是,围魏救赵,趁扩廓帖木儿出兵大都之机,率军突袭太原。扩廓帖木儿至保安州时闻讯,马上还兵救援。没想到在欲与明军决战之时,部下却暗投明军作内应。明军夜袭扩廓帖木儿军营,扩廓帖木儿大败,仅率十八骑北走大同,以后转战于山西、甘肃、陕西、宁夏等地。

  第一次反攻失败,大都没有夺回,山西反而又丢了。

  1369年5月,惠宗又派丞相也速率万余骑兵出山西营于白河。通州明军守备力量薄弱,但明将宣宁侯曹良臣虚张声势,也速不明真情撤军。

  北元军没能前进,明军却立即北上。6月,常遇春、李文忠率9万大军直逼上都,大败江文清于锦川,击溃阿速于会宁,又克大兴州,上都屏障尽失。惠宗无奈,迁往达里泊(达赉湖)。不久,上都被明军攻破,亲王、大臣以下一万余人被俘,损失军马牛羊数万。

  这时候的惠宗,竟然愈挫愈奋。8月刚在达里泊安顿下来便又发出旨意,命令脱列伯、孔兴以重兵攻大同,打开收复大都之路。

  元军在马邑(今山西马邑)与明将李文忠部恶战,胶着之时,明援军到达,元军大败,脱列伯被俘。包围大同城的孔兴闻讯,撤兵绥德。

  三次收复大都的努力都归于失败,而明朝却相继占领山西、陕西,扩阔帖木儿居无定所,李思齐兵败降明,长城以南的国土几乎尽数沦丧。随着明军压力日增,惠宗无奈之下再次迁都至应昌(今内蒙古克什克腾旗境内)。

  到了应昌,下一步应该去哪里呢?在明军不断的打击下,也许不久还要迁都。

  但惠宗倒不用再烦恼了。迁到应昌的当年,1370年,惠宗在应昌病逝。人们常说,年轻时吃苦不算苦,老来得享清福便是福气。而惠宗在少年时身陷囹圄,到了晚年又颠沛流离,忍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也算苦命到家。这一回,他终于彻底地顺天命而去了。

  太子爱猷识理达腊继位,是为昭宗,汗号“必力克图汗”。其人在父亲的影响下也深谙汉学,即位之后建年号“宣光”,取意于杜甫《北征诗》“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①,意图光复元朝,如周宣王、汉光武帝那样实现中兴。

  可这雄心勃勃的年号没有马上迎来好的局面。昭宗刚刚继位,明太祖朱元璋便兵分两路进攻应昌及游击于陕甘宁一带扩廓帖木儿。西路军由大将徐达率领,自潼关出西安,进兵定西;东路军由李文忠率领,由北平(明朝已把元大都改称北平)经万全,过野狐岭,直趋应昌。

  在沈儿峪(今甘肃定西县以北),扩廓帖木儿被徐达击败,所部损失8万余人,仅与少数军士渡黄河北走蒙古故都和林。几乎同时,明东路军攻陷应昌,俘虏昭宗之子买的礼巴剌及后妃、宫人、诸王家属等,昭宗也北走和林。

  昭宗和扩廓帖木儿这对君臣在惠宗朝时因位争权而成为政敌,如今都落魄逃难,反而尽释前嫌。昭宗任命扩廓帖木儿为都总兵、河南王、中书右丞相,成为自己首席助手。

  扩廓帖木儿对元室极为忠贞。当年朱元璋北伐时,曾遣使招降,并祭祀其父,册封其女为秦王妃。而当时的扩廓帖木儿正在被惠宗下令剿灭,若以良禽择木的道理来说,扩廓帖木儿本没有理由拒绝,但他仍斩杀使节,不予回应,被朱元璋赞为“天下奇男子”。

  在他的主持下,昭宗“延揽四方忠义,以为恢复之计”②,重用太保哈剌章、太尉蛮子、太师扩廓帖木儿等,调度辽东纳哈出所部,联络云南梁王,招抚高丽,锐意中兴。

  屡遭重创的北元朝廷不但没有分崩离析,反而迅速团结起来,这对朱元璋来说是使他卧不安席的消息。

  为了能彻底消灭心头大患。1372年春,朱元璋再次兴兵北征。命魏国公徐达率精骑5万出雁门关,为中路军;曹国公李文忠率精骑5万出居庸关,为东路军;宋国公冯胜率精骑5万出金兰,为西路军。十五万大军旌旗蔽天,声势浩大。

  北元命悬一线,扩廓帖木儿展现了奇男子风采,挑起了拯救危亡的重担。

  中路明军的主将徐达是朱元璋麾下第一帅才,而且他的任务是直趋和林。扩廓帖木儿以他为主要打击目标,派遣游骑诱敌深入,徐达与先锋蓝玉轻敌冒进,陷入扩廓帖木儿的包围圈,战死万余人,被迫撤回。

  中路军刚败,东路明军在李文忠率领下又长驱直入,扩廓帖木儿在阿鲁浑河(今鄂尔浑河)、称海(和林偏北)布置两道防线层层防御。李文忠率部苦战,损失惨重,宣宁侯曹良臣、骁骑左卫指挥使周显、振武卫指挥同知常荣、神策卫指挥使张耀等高级将领战死,无奈之下,也撤兵南返。

  明军三路之中,只有冯胜所率西路军完成了作战任务,在西凉州(今甘肃武威)、永昌(今甘肃永昌)、扫林山(今甘肃省肃北县境)、瓜州(今甘肃安西)、沙州(今甘肃敦煌)击败北元军,降服甘州(今甘肃张掖)和亦集乃路(今内蒙古额济纳旗)。

  这一次北伐,收获远少于损失,朱元璋不得不承认失败。为了避免北元乘胜反攻,派人送还俘虏的昭宗之子买的礼巴剌,并致书修好③。

  而高丽在得知北元岭北大捷的消息后,便决定倒向北元,将已用的明朝“洪武”年号改为“宣光”。

  胜利,使得昭宗君臣大受鼓舞,不顾朱元璋的修好表示,转入反攻。扩廓帖木儿、纳哈出等接连不断的南下出击。

  然而,北元国力只是“几于中兴”④,与如日中天的明朝相比,仍是太过弱小。一次次的战斗,虽小有斩获,但无法对明朝的边防形成真正的威胁,若说匡复大元,夺回大都,只能是鼓舞士气的口号,可望而不可及。

  时间一年年的过去,昭宗仍居住在“行在”——和林,没有回到日思夜想的大都。

  1375年,昭宗重要辅臣扩廓帖木儿病逝于金山方面哈喇纳海的衙庭,北元的擎天一柱崩塌,中兴大业更加虚无缥缈。

  1377年,高丽使节到达北元朝廷,面见昭宗时,使节身穿朝服以元朝礼节行礼,昭宗和群臣不仅怆然涕下:“自我播迁,困于行间,不图今日复见礼仪!”⑤

  努力多年,仍然未能重返中原,代表皇帝尊严的皇家礼仪也无法恢复。这泪水和哭声,似乎代表着放弃和绝望。

  果然,仅一年后,1378年4月,矢志中兴的北元昭宗、“必里可图汗”爱猷识理达腊病逝,年仅41岁。昭宗之弟(也有说法是儿子,至今没有定论)脱古斯铁木尔继位,是为益宗,改元“天元”⑥,汗号“乌萨哈勒汗”。

  益宗再没有了其兄力图恢复的志向,只想偏安求生,将汗廷迁至捕鱼儿海(今贝加尔湖)。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明太祖朱元璋却从没有忘怀北元朝廷的存在,不断地进行蚕食。

  1380年,明将沐英洗劫蒙古故都和林,国公脱火赤、平章爱足等被俘。

  1381年,明军攻占云南,元梁王自尽。

  1387年,明军兵发辽东,太尉纳哈出率众20万出降。

  一连串的攻击,原本应该使益宗警醒,但一直到纳哈出败灭,他也认为明军降服辽东后必然疲弊,不会对自己用兵,没有丝毫戒备。

  然而,收降纳哈出的朱元璋认为歼灭北元朝廷的时机已到,当年便派大将蓝玉率15万大军北征。

  1388年3月,蓝玉大军到达庆州(今内蒙古巴林左旗西北),得知益宗君臣均在捕鱼儿海,立即兼程前往。

  4月12日,明军兵临捕鱼儿海,此时风沙大起,白昼如晦,蓝玉指挥大军进击。

  北元军在毫无防范之下大乱,太尉蛮子仓皇间率少量部队拒战,兵败被杀。皇子地保奴、汗妃以及宗室大臣50余人,将领2994人,兵卒男女77037人以及牲畜15万余头全部被俘。随后,太师哈喇章的营盘也被攻破,被俘军兵15803人,马驼48000余,汗廷武装遭到毁灭性打击。

  益宗和太子天宝奴、知院捏怯来、丞相失列门等仅率数百人突围。苍茫大漠,益宗一行人慌不择路,来到土拉河暂时休息,商讨对策。

  岂料,对他这位大汗欲除之而后快的,并不仅有朱元璋。君臣几个的对策还没有商量出结果,便遭到一支部队的突然袭击。

  袭击他的,是阿里不哥的后裔也速迭尔。为了祖先的仇怨,这位宗王“勇敢”的来报仇了。

  益宗再次亡命,身边只剩下知院捏怯来等16人跟随。正在山穷水尽之时,在捕鱼儿海离散的丞相咬住和太尉马尔哈咱率3000余人找到了益宗,君臣相见,免不了感极而涕。稍事休整后决定向辽东方向转移。

  辽东尚有太师阔阔帖木儿的万余人马,若益宗君臣能够到达,汗廷的生存也许还能延续。

  但因风雪交加,益宗等人行动缓慢,最终被也速迭尔的追兵赶上。这一次,益宗没能逃出生天,与太子天保奴均被杀害。

  也速迭尔站在益宗父子的尸体上即可汗位,成为北元第四任可汗。129年前,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争汗位失败,他的后裔倒是了了他未尽的心愿。

  知院捏怯来、丞相失列门、丞相咬住“耻侍”也速迭尔,率所部投向明朝。太尉马尔哈咱则自行游牧于漠北。

  捕鱼儿海之败与益宗脱古斯铁木尔的死,标志着稳定的北元朝廷不复存在,蒙古高原可汗更迭频繁,群雄逐鹿的乱世开始了。


①缪荃孙:《艺文堂文集》,卷三,第31页,1901年刊本

②《高丽史》,辛禑世家二年十月

③《明太祖实录》,洪武五年十二月壬寅

④郑麟趾:《高丽史》卷四十四,《恭愍王世家》

⑤《高丽史》,辛禑世家三年六月

⑥王世贞著、董复表辑:《弇州史料前集》卷十八,《北虏始末志》

三、黄金家族的噩梦——卫拉特

  也速迭尔落井下石,杀害了益宗篡夺了北元汗位。但他和自己的先祖一样不争气,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才能。这次之所以得手,完全由于卫拉特贵族的支持。

  这卫拉特人被称为西蒙古,在日后的蒙古历史中极为显赫,这次参与弑君行动是他们从幕后走向台前的开始。

  这个部族的来源错综复杂,需要仔细说说。

  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后,派长子术赤前去招抚“林木中百姓”,也就在叶塞尼河流域广大森林中的森林狩猎民,他们当时被称“斡亦刺惕”、“斡亦刺”、“外刺”、“外刺夕”,后来被称为“瓦刺”。卫拉特人很识时务,主动接受了招抚,其首领忽都合别乞成了成吉思汗的亲家。

  这种主动归附给予卫拉特人很大的好处,最显著的就是很少受到直接统治,仍然是自己的首领管理自己部民。再加上与蒙古中心地区相聚遥远,他们“蒙古化”较晚,虽然逐渐成为蒙古人的一部分,但独立意识一向很强,认为其他蒙古人是“都沁”,也就是“四十万户蒙古”,自称“杜尔本”,也就是“四万户蒙古”。

  13世纪中期,阿里不哥和忽必烈争夺汗位时,一部分卫拉特人支持阿里不哥而西迁,另一部分则迁徙到了阿尔泰山一带,都成为了“毡帐中百姓”,也就是草原游牧民,并与被成吉思汗所灭的克烈部后裔及其他蒙古部族逐渐合流,形成一个很大的部落集团。

  到元朝灭亡,卫拉特人在其首领猛哥帖木儿的率领下日益强盛,并不再听从元廷调遣。继承猛哥帖木儿事业的马哈木、太平、把秃孛罗三个首领更支持也速迭尔弑君篡位,从而一跃而成为把持北元朝廷的力量。

  在他们的阴影下,曾经至高无上的蒙古大汗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也速迭尔在卫拉特贵族的拥立下,做了4年可汗,从他开始,不再有皇帝庙号,其汗号“恩克卓里克图汗”,勉强能够政由己出,但离傀儡只有一步之遥。

  也速迭尔于1391年病死。其子继位,号“昂克汗”,在位3年,因为不安于做傀儡,卫拉特贵族将他在1394年杀死。

  这之后昭宗之子买的礼巴剌被拥立为汗,号“额勒伯克汗”,这实在是有些乱,好像是汗位又回到忽必烈一系了,但实际上,现在的可汗只不过是权臣手中木偶,爱谁是谁,什么规矩都不讲了。也速迭尔的作为似乎能让祖先瞑目,却乱了规矩,苦了子孙。这位可汗在位5年,期间试图利用吉利吉思贵族忽哥赤与卫拉特贵族马哈木的矛盾恢复汗权,将自己的女儿嫁给马哈木以为外援。但终于难逃宿命,权臣之争首先便波及到他本人,1408年被忽哥赤所杀,他的儿子本雅失里逃到了中亚,受到帖木儿帝国皇帝跛子帖木儿的保护。

  忽哥赤随后拥立的坤帖木儿又是阿里不哥一系,号“脱欢汗”,也是一位傀儡,在位3年,后在马哈木与忽哥赤的权力斗争中被杀。

  1403年,窝阔台庶子合丹后裔月鲁帖木儿①崛起,任命阿苏特贵族阿鲁台为太师对抗卫拉特,成为可汗。

  这位月鲁帖木儿汗在位时的其它事迹已不可考,但因为从他开始,大汗的敕书都不再用汉文而只用蒙古文书写,从而引出了一桩公案。

  从元惠宗北迁开始,蒙古人仍然坚持“大元”国号,明朝称其为“残元”或“故元”,而朝鲜人称其为“北元”。历任皇帝在发布敕书时,都自称“大元蒙古可汗”,蒙文汉文对照都无问题。但在月鲁帖木儿汗时,敕书中的国号成为了“yeke Mohgrol ulus”,也就是“也客·蒙古·兀鲁斯”,回到了成吉思汗时代的“大蒙古国”,而忽必烈苦心经营的“大元”不见了。

  因为没有了汉文对照,这个变动立即让明朝的成祖皇帝朱棣大喜过望,马上宣布蒙古人已经自去国号,自称“鞑靼可汗”,那个曾经是正统的元朝,彻底没有了。

  很多学者也认为,以此为标志,大元国号被废除,蒙古人不再试图重返中原。但也有学者认为,日后很多可汗仍然自称“大元可汗”,这一说法并不确切。

  这桩公案至今没有定论,乱世中,本就有着太多的混沌不清。但笔者倒是更倾向“元”的国号并未消除的说法。

  月鲁帖木儿汗挑起这桩公案后不久,他的末日便来临了。1408年,买的礼巴剌之子本雅失里从中亚回到了草原。这位忽必烈的嫡系子孙自然要比月鲁帖木儿更具有可汗的合法性,月鲁帖木儿汗的辅臣阿鲁台认为“奇货可居”,于是阴谋杀掉月鲁帖木儿拥立本雅失里为汗,号“完者帖木儿汗”,阿鲁台仍为太师。

  在阿鲁台这边忙着废立可汗的时候,卫拉特的三大首领也没有闲着,他们自然不能坐视自己的权力就这么被剥夺,拒不服从汗廷指挥,自成体系,称臣于明朝,与汗廷俨成敌国。

  相对于以往的众多傀儡可汗,本雅失里有着较大的自主权力,而他与阿鲁台竟然没有了君臣之间屡见不鲜的敌视和猜忌,显得琴瑟合鸣。不但对卫拉特的战争取得优势,还在1409年精诚合作,全歼明成祖麾下大将丘福所率的10万北征军。似乎,可汗的荣耀要重新来临了。

  然而好景不长,决不能坐视蒙古崛起的明成祖亲自发难,1410年率大军北伐而来。

  刚经过大战的北元根本没有力量再次迎接一场寡众悬殊的战争,本雅失里和阿鲁台只得放弃汗廷撤退。在撤退途中发生分歧,本雅失里希望向西背靠帖木儿帝国徐图发展,而阿鲁台的根据地却是在呼伦贝尔草原,执意东撤。君臣争执不下,甚至刀兵相见。最后,二人各领所部分道扬镳。

  关键时刻的分裂,给了已经有着绝对优势的明成祖绝佳的各个击破的机会。

  本雅失里所部首先被击溃,几乎孤身一人逃亡到卫拉特马哈木处,希望其看在是自己妹夫的面上给条活路。可枭雄马哈木绝对没有糊涂到认为亲情可以强过政治利益,将这位“完者帖木儿汗”处死。

  本雅失里败亡后。阿鲁台也随之被打败,无奈之下遣使向明朝称臣。

  卫拉特的首领们向自己称臣,现在阿鲁台也向自己称臣,大汗本雅失里已死,在明成祖朱棣的心目中,北元已经灭亡了,他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惜,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①汉文典籍中,称为“鬼力赤”

四、东西汗廷

  卫拉特的马哈木、太平和把秃孛罗三位首领都接受了明成祖的册封,成为顺宁王、贤义王、安乐王。可那只是为了得到封赏,并借之对抗阿鲁台控制的北元汗廷。

  现在,看着汗廷覆灭,他们绝不会放弃这个重新获得草原号召力的机会。

  于是,在杀死本雅失里后,三位首领立即摇身一变,成为存亡续绝的“忠义之臣”,拥立阿里不哥后裔答力巴为汗,马哈木自任太师。

  明成祖是以消灭北元蒙古汗廷为目的,岂料按下葫芦浮起瓢,一个大汗刚死,另一个大汗又出现了。既然卫拉特人敢悖逆于我,明朝便支持阿鲁台与之作对。

  原本已经元气大伤的阿鲁台在受到明朝的支持后,迅速重新崛起,为了表示对卫拉特人拥立大汗的不承认,自己也拥立成吉思汗弟斡赤斤后裔阿台(也有说阿台是月鲁帖木儿之子)为汗。

  蒙古高原形成东西两大政治中心,答里巴为西汗,阿台为东汗,双方不停交战。但两位大汗都是台上的木偶,真正较量的则是两位太师,马哈木和阿鲁台。

  可悲的是,马哈木和阿鲁台的身后,也有着一双控制局势的手,那便是明成祖朱棣,谁赢谁输,都要看着双手会摆向哪一方。

  1414年,明成祖率50万大军第二次北征漠北,兵锋直指马哈木控制的西汗廷。答里巴汗、马哈木、太平、把秃孛罗率精锐3万骑兵在克鲁伦河的忽兰忽施温(红山嘴)迎战。激战的结果,双方“杀伤略相当”,但明成祖损失几万人只是九牛一毛,卫拉特几万人战死却几乎是灭顶之灾,这样的平手,对后者而言自然是大败。

  东汗廷太师阿鲁台闻讯,立即率军连连西征。这样的“雪中送炭”,使得西汗廷几乎崩溃,可汗答里巴、太师马哈木先后战死。马哈木是卫拉特的灵魂人物,他的死更让西汗廷元气大伤。马哈木之子脱欢统领其部,与太平、把秃孛罗拥立阿里不哥后裔斡亦剌歹为汗,率残部西迁,等待时局的变化。

  他们知道,阿鲁台以正统大元太师自居,一旦有了实力,决不会安心臣服明朝,而明成祖更是决不会允许蒙古出现一家独大,尤其不能容忍坚持正统的东汗廷独大。时局马上就要变化了。

  果然,日益强盛的阿鲁台开始频频骚扰明边,明成祖认为其“凶悖之心复萌”①,决定再次翻脸。

  在生命的最后三年,明成祖朱棣始终坐在马背上,1422、1423、1424年三次亲征攻打东汗廷,阿鲁台虽然以避而不战的方针尽量保存实力,让成祖到死都没能和他交上手。但物资、人口特别是作为太师的威望损失巨大,在不战而败中迅速衰落。

  这回,轮到西汗廷“雪中送炭”了。此时,马哈木的继承人脱欢已经兼并了太平、把秃孛罗,结束了卫拉特三巨头的历史,厉兵秣马多年。明成祖自南而北,脱欢自西而东,阿鲁台屡屡战败,再加天灾不断,所部日益解体。

  1434年7月,在北元担任太师30余年,拥立了三位大汗的阿鲁台终于被脱欢攻杀。

  与福威自操的阿鲁台相比,东汗阿台要冤枉得多。近二十年来,自己毫无实权,只是有一个汗号。可偏偏这个汗号成了他的催命符,明朝和脱欢都要将他消灭。成为众矢之的的阿台汗,在将领朵儿只伯的保护下四处逃难,身边的部队最多时不超过千人。

  但这位阿台汗甚有骨气,虽然穷途末路,仍然拒绝了明朝的招降。在脱欢和明朝的夹击下又苦撑了4年,终于败死在巴丹吉林沙漠。

  东汗廷灭亡,脱欢控制的西汗廷成为北元蒙古唯一的中心。

  此时,斡亦剌歹汗已死,在位的是“岱总汗”脱脱不花,其人是益宗次子之孙,根正苗红的“元裔”。当年益宗败死,他归顺明朝,在甘肃一带放牧,身边只有二十余户属民。斡亦剌歹汗死后,脱欢将他请回草原,立为可汗。

  脱欢在统一卫拉特,消灭东汗廷后,已经将蒙古高原完全统一。一个强臣,到了这个地步,就该谋划篡位自立了,立实力微乎其微的脱脱不花为汗,也就是在为自己称汗铺路。然而,这位脱脱不花汗是位“聪智”、“有奇策”②的人物,被立为可汗后,韬光养晦,收买人心,并在击败东汗廷的战争中将阿鲁台残部收编到自己麾下,实力迅速壮大。

  黄金家族的声望加上脱脱不花的经营,脱欢虽然有自立的打算,却始终不敢违背传统。他所能达到的辉煌,最多不过是蒙古的曹操。

  1440年,脱欢病逝,将自己的功业和成为可汗的梦想,留给了自己的儿子也先。


①《明太宗实录》,永乐二十年三月乙亥

②根据《蒙古源流》、朝鲜《李朝实录》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