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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传福:我没有技术恐惧症
过去几年来,我接触、采访了一批中国一流的企业家、投资家,包括柳传志、李东生、马云、黄光裕、李琨耀等,但就对个人的启发而言,王传福可能是对我影响最大的。我相信比亚迪在未来20年,如果不犯大的错误,将成为世界级的企业。
简单而言,他没有“技术恐惧症”,在某个关键技术领域占据了世界领先地位,他把“中国制造”的成本优势升级了,从“劳动力”的人海到“工程师”的人海,从集中发挥中国人的勤劳肯干到集中发挥中国人的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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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过比亚迪的电动汽车,看过其在上海、深圳的巨大工业园厂区后,我认为这种优势无论是在IT代工领域还是在汽车领域都很可怕,甚至可以延伸到新的领域。
比亚迪很像华为,是技术型企业的领导者,有浓厚的工程师文化,有可怕的进取心。但跟华为最大的不同是,比亚迪已经是上市公司,以相对透明的方式运行。
比亚迪也像20世纪90年代的三星,它们一个掌握了电池技术,另一个掌握了芯片闪存技术,它们都打开了一扇扇产业大门,而品牌只是最后一跳。
个人意见,立此存照。
对话王传福
申音: 中国企业同时在IT和汽车两大产业获得成功的还没有。比亚迪过去在IT领域一直是做代工,汽车则是要做自主品牌、自主研发,这也是很难结合的两条线。你们为什么能横跨两大产业、两种模式?
王传福: 比亚迪在战略、打法上和传统企业有些差异。我们是20世纪90年代后期创业的,市场留给我们的机会已经不是很多。我们从学生、研究人员做起,是白手起家,所以在战略上必须有所创新,走别人走的路无法和别人竞争。比如电池产品,日本在20世纪90年代是充电电池的超级大国,不要说中国人,美国人、法国人都做不过日本人。日本人力很贵,所以用自动化操作方式发展,投资很大。这样他们就把门槛抬得很高,一条生产线就得投一两亿美元,中国这么做就死定了。所以我们在电池上的策略是半自动化设备加人工,这样一来就能降低成本、提高效率。然后,通过加强对产品配方的设计来规避制造过程中的变量。当时一块锂离子电池国外卖10美元,我们卖3美元。
申音: 用设计来弥补和吸收投入上的不足,这种策略是不是一直顺延了下来?
王传福: 在汽车产业,坦率说我不会从头开始去画一部车,我们一定要站在世界比较领先的平台上去做。比如F3,我们参照了一些国外公司的优秀品牌,我们使用它的非专利技术,把专利技术剔除掉。汽车是一个传统产品,发展了100多年,大的专利已经没有了,过期了,剩下的专利就是外观,我们把头一换、尾一换就没有谁的专利了。但你的产品设计要好,F3卖得这么好,就是因为它的设计好。我们是搞制造业的,知道哪些因素对品质的干扰最大。比亚迪最核心的就是技术,我们这里以技术为王、创新为本。
汽车、电池两个产业,我们的对手主要在国外。我们分析比亚迪有三个优势:
第一,未来10年到20年,中国的GDP会持续高速增长。这就会有一个财富效应,会有中产阶级的形成。我们的汽车产品有很大的市场。
第二,比亚迪有很强的工程师队伍。我们现在有近1万名工程师,未来要发展到3万名。在美国要招1万名工程师,负担有多重,那是不得了的成本。而且他们的一个人不一定能顶中国的一个人,西方人讲究享受生活,中国人是工作第一。
第三,我们有10万名操作工,未来要发展到30万到40万人。这个队伍在哪一个国家都不得了,这是中国的优势。中国的企业家就要把这种优势发挥到极致,否则你谈什么核心竞争力。
申音: 你的这条路说起来简单,在中国我们看到接近走完这条路的就是华为。它也是在赌人,但风险很大。你的规模还有限,你的利润还不够高,不可能拿10亿元来做开发,你在工程师和设计上的投入成本会很大,怎么过得了人多这一关?
王传福: 这就是企业家和企业家的眼光不一样。其实账很好算。比如我的F3或者F6,如果我把车的设计给欧洲企业做,一部车至少2000万欧元,相当于2亿元人民币。如果这些图纸我自己画,这2亿元人民币我可以养多少人?我们的汽车研发院有3000个工程师,都是2004年以后毕业的大学生。我们已经设计出很多款车,成本连别人的四分之一都不到。
申音: 中国的企业界有一种迷信,觉得很多东西我们搞不了只能买人家现成的,中国的廉价人力资源只能用在工厂里、生产线上。
王传福: 这就像打仗,信念坚定就一定能赢,犹犹豫豫就会把机会耽误掉。最近很多汽车厂看到我们招学生可以干,也这样去做。中国的学生多聪明,他们缺的就是机会。给机会,他们就能成长。
申音: 技术型企业最怕知识产权的个人化,你们用什么办法来避免这种风险?
王传福: 在比亚迪很难做到知识产权的个人化。我们的系统很大,工作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比如电池,它是一个复杂的系统,不像IT、网络的东西可以很容易地形成概念。电池的研发只是在某一个结构设计上,这个结构单独拿出来毫无意义。但到了一定阶段要去总结。我们公司有一个知识产权部,他们会提醒工程师,技术积累到一定程度要总结、包装并申请专利。我们在中国企业里的专利排名是第七,华为是第一。
申音: 你们在汽车领域也是自己动手做设备吗?
王传福: 大部分设备是我们自己造的,一些特别专业的东西要买。凡是外国造的东西都贵得一塌糊涂。比如一条涂装线,原来的秦川汽车买德国杜尔公司的设备,是世界顶级的设备,要上亿元人民币。现在我们自己造,只用三五千万元,省去一半多的投入。像这种非标准的设备,买外国人的,要请他来调试,坏了,自己只能干看着,再找别人来调试。要超越别人,就要有不一样的打法,有别人想不到的东西。这个不一样的打法,就是我们制胜的法宝。
申音: 关于你的这个战略我们有一个问题。机器是固定成本,人力是变动成本。在一些技术含量低、价格低的产品上,用变动成本代替固定成本很有效。但世界商业史证明,固定成本虽然一次性投资大,但时间拉得越长,成本摊得越薄。而你是靠人,不仅管理难度大,而且这个成本是不断上升的。你怎么解决?
王传福: 这是企业在不同阶段采用的策略问题。比亚迪早期这么做,是不得已而为之。公司小,资金是最重要的。现在,公司大了,上市了,银行还拼命想给你钱,我们就不走原来的路了,我们也要提高这个产业的门槛。比如,一些低门槛、投资低的产品我们就不想让它产业化,不到客户那里去推。同时我们也在增加生产线上的自动化程度,但大部分设备还是靠我们自己人来造的。
其实,即使在IT业,大家拼的也是人。像微软、Google,它们是真正赚钱的公司,它们就是靠人。中国现在要有一个企业家出来,敢和微软、Google斗。它们的设备就是一台电脑,配一个人。电脑中国公司买得起,大家就是斗人。我觉得中国企业家是很幸运的,上帝照顾了我们,把这么优惠的资源放在我们这边。所以,软件业是中国人的悲哀,我们现在在策划这个事情。
申音: 另一个问题是,比亚迪是做代工出身的。有人说做代工的企业左脑发达,右脑不发达,做不了品牌。你们在汽车领域要面向终端消费者,打比亚迪的品牌。会不会感到这两种文化的冲突?
王传福: 也算不上冲突,就是在销售模式上不一样,别的都一样。但归根结底,这两个领域靠的都是产品的品质和服务。生产优质的产品是比亚迪的强项,品牌需要时间的积累,要攒年头。现在,我们的思路是追求性价比,生产针对中国消费群体特征的产品。比如在日本,不会有人因为便宜几千元、上万元钱去尝试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品牌,但在中国,我们的消费者看重性价比,这就是比亚迪的机会和生存空间。
申音: 现在国内外很多汽车企业都在电动车、新燃料汽车上有所突破,你们在这个领域的长远规划是什么?
王传福: 现在大家都知道环境和能源的问题,环保节能是大势所趋,对电动车的呼声也越来越高。电动车的核心技术就是电池,这是一个“瓶颈”,否则电动车很容易商业化。比亚迪有大量先进的技术,我们开发了一种铁电池,推出了用电动和混合动力双模驱动的汽车,后年我们就会推出全电动车。这是我们的一个梦想。BYD的意思就是“build your dream”。这是一个企业家应该有的责任。现在我们可以以车养车,用燃油车赚点钱,但最终会在电动车上迎来大的发展。企业家要有梦想,没有企业家的梦想,社会怎么进步?当电动车真的得以量产,世界就会改变,至少天空会更蓝。
申音: 现在你的产业选择还是以最核心的电池技术为基础,向不同产业走。你的这一套战略是不是会向新的产业转移,进入新的领域?
王传福: 中国经济的成长会造就一批中产阶级。大家有钱了,生活好了,会买辆车,会玩游戏。但比亚迪要做到千亿以上的规模,没有汽车,仅仅靠IT是很困难的。现在手机产品对配套软件越来越重视,这就是我们的一个新机会。
本文是2007年11月,时任《中国企业家》杂志主编的牛文文、记者刘涛和我共同采访完成的。当时,比亚迪还没有接受巴菲特的投资。当时,还没有人相信比亚迪会成为本土汽车的销量王。王传福的商业哲学打动了巴菲特和芒格,我相信他是中国这一代最好的技术型企业家。
微博一问:
在我看来,王传福的比亚迪本质上不是一家电池公司,也不是一家汽车公司或者新能源公司,而是中国第二个工业化的技术公司,第一个是华为。用训练蓝领工人的手段训练数万人规模的工程师团队,这在美国是难以想象的。有些媒体在质疑比亚迪时,动辄举出其他大企业做不到的例子,其逻辑是:既然别人都还做不到,你凭什么就能做到?但创业家的逻辑是:如果别人都做不到,我们为什么不能想办法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