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大翻领水手服的姑娘

“别以为你可以懒洋洋地待着,”南希说,“我有件让你大吃一惊的事情要告诉你。”

奥利说:“你总是有一肚子要让人吃惊的事儿。”

这是一个星期天,奥利挺希望能懒洋洋地打发过去一天的。对于南希,有一点他并不总是能够欣赏,那就是她精力过于充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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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猜想很快她就能发挥出这种精力了,因为威尔夫——以他的不动声色、平常的方式——正指望着他的家务事有人料理呢。

上过教堂后,威尔夫直接去医院了,奥利则回来跟南希和她的父亲一起吃午饭。他们星期天总是吃一顿冷餐——博克斯太太上她自己的教堂去做礼拜,然后就在她自己的小屋子里好好地休息一整个下午。奥利帮南希收拾了厨房。从餐厅里传出来了一阵阵有头有尾的打鼾声。

“你们家老爷子,”奥利探头进去看了一眼以后说,“他在摇椅上睡着了,那本《星期六晚邮》放在他膝上。”

“他是从来也不承认自己星期天下午想睡午觉的,”南希说,“他总是认为他打算用这段时间来看书读报。”

南希腰间围着一条围裙——不是那种一本正经要干厨房活儿的围裙。她解了下来,把它搭在门钮上,对着厨房门上挂着的一面小镜子把自己的头发拍拍松。

“我难看死了。”她说,用一种悲哀的,却又不是很难过的声音说道。

“的确如此。我都想象不出威尔夫看上你的什么了。”

“小心点儿,不然我会照准你抡上一棒球棍的。”

她带他出门,绕过醋栗丛,来到枫树下,这儿就是她——她都告诉过他两三回了——以前打秋千的地方。接着又顺着后巷走到街区的尽头。没有人在剪割草坪,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事实上所有的后院里都是空无一人,所有的房子都有一种封闭、倨傲和不想见人的模样,就像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南希的父亲那样的有点儿身价的人物,现在正在享受来之不易的安息,因而暂时与人世小别呢。

这不是说整个小镇都是全然安静的。星期天下午是周围村里的居民到水边沙滩去的时光。那儿约有四分之一英里远,在一处陡崖的底下。那儿有冲浪人发出的混声尖叫和小孩子把别人的头按入水里与泼水的喊声,还有卖冰激淋卡车发出的喇叭长鸣和短促的嘟嘟声,此外还夹杂着年轻人显摆本领和母亲们担心尖叫的声音。所有这些都混杂成了一片乱哄哄的噪音。

小巷尽头,再穿过一条更不像样、未铺路面的小街,有一幢空房子,南希说这是以前存冰的地方,再走过去便是一片空地和架在一条干沟上的木板桥了,然后他们走在一条只能通过一辆汽车那么宽的路上——或者不如说这个宽度只能走一辆马车。路两旁都是墙一样的带荆棘的树丛,长着闪亮的小绿叶和稀稀拉拉的粉红色干花。树墙挡得连一丝风都透不过来,也无处能让人藏身,树枝老是想扯拉住他们的衬衣。

“野玫瑰。”南希答道,在他问到她这些混账植物到底是啥玩意儿的时候。

“这莫非就是你所说的惊喜?”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他在这条隧道里热得发昏,希望她能放慢些速度。在和这个姑娘相处的时候他经常感到惊奇,她在哪方面都不算特出嘛,除非是在被宠坏、没大没小和自我中心这几个方面。也许他喜欢招惹她。她比一般的女孩子就稍稍多聪明了那么一点,正好够资格供他招惹。

他能看到的是远处一所房子的屋顶,有几棵足够大的树可以为它遮荫,因为没有希望能从南希那里得到任何信息,因此他只好满足于希望在到达那边时能找到一处凉快些的地方坐下来休息休息。

“有客人,”南希说,“我就知道。”

一辆脏兮兮的T型汽车停在路尽头的汽车调头空地上。

“好在只有一辆,”她说,“但愿他们快结束了吧。”

可是他们走到汽车跟前时没有一个人走出那幢整洁的一层半的房子——是用砖砌的,在乡村的这个部分它被称为“白颜色,”而在奥利家乡那里则算是“黄颜色”的。(实际上那是一种发暗的黄褐色。)这里没有树篱——只是绕着庭院拉了一道铁丝网,可是里面的草都没有割过。而且从大门口通到屋子门口也没有铺设水泥,仅仅有一条狭窄的土道。这种情况在城外并不少见——铺设通道,购置有割草机的农民还是不多的。

说不定这儿以前有过花坛——至少是在长长的草地里这儿那儿会冒出来几枝白色、金色的花儿。这是雏菊,他能肯定,不过他不想多事去问南希,免得又得听她的挖苦与纠正。

南希领着他穿过院子,来到一处来自更加优雅或说更为悠闲的时代的真正遗迹的跟前——一座没有上漆却是全木料的秋千架,有两个面对面的座位。左近的草地未给踩掉——足见不大有人用。它立在几棵树叶浓密的大树的阴影里。南希刚坐下去马上又跳了起来,一等她在两个座位之间站稳了她便开始来回晃动这架吱嘎作响的器械。

“这就能让她知道我们来了。”她说。

“让谁知道?”

“泰莎呀。”

“她是你的一个朋友?”

“自然啦。”

“一位老太太朋友?”奥利说,没有一点点热情。他有过许多机会,见到南希在显示自己性格的某个方面上——在她可能念过与记住的一般女生读的什么书里,这也许即是所谓的——阳光方面,是如何地丝毫不加保留的。她在工厂里肆无忌惮地嘲笑老人的情景又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了。

“我们原来是同学,泰莎跟鹅。我是说泰莎跟我。”

这又使他产生出别的一个联想——她曾试图撮合他和金尼的那种做法。

“她有什么地方让人这么感到兴趣呢?”

“你会看到的。哦!”

她悠到一半就跳了下来,跑到房子边上的一个手压水泵那儿去。她一连串使劲压了好几下。她得一直压到底并非常使劲才能见到有水流出来呢。即使是这样她似乎也没有觉得累,她不断地压了好一阵才把水龙下面等着接水的那个铁皮桶装满,她拎着桶,一路上又是泼又是溅的,一直拎到秋千跟前。从她那热情的姿态看,他满以为她会马上让他先用的,可是事实上她把水举到自己唇边,快乐地大口喝了起来。

“这不是城里的水,”她说,把水递给他,“这是井水。可甜了。”

她是个敢于从井上挂着的任何一个勺子里喝未经处理的水的姑娘。(可是由于自己身体遭受过的灾难,他却比任何一个青年都更加注意防范这一类的危险。)自然,她是有点儿在显摆自己。不过她是真心地、显然很轻率并充满了纯粹自信地认为,她是在过着一种快乐的生活。

他是不会这么形容自己的。不过他有一个想法——他只能像说笑话似的提到他的这个想法——他打算过一种不平凡的生活,他的生命必定是具有一定的意义的。也许这正是他们两个能合得来的原因。不过两人之间的区别是,他会继续前进,他不会为了较低的目标就停下来的。而她呢,将不得不——一如她已经在做的那样——像一个女孩子那样地行事。一想到自己选择的机会比姑娘们所能知道的要宽阔得多,他突然之间就感到心里很舒坦,使自己也能对她产生出些同情怜悯的感觉了,而且也觉得很好玩。有些时候,他都无需问为什么自己要跟她在一起,在这样的时候,逗弄她,或是被她逗弄,都会使时间不知不觉很愉快地度过。

这水真的是很好喝,而且是冰凉冰凉的。

“常有人来看泰莎,”她说,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你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儿会有客人。”

“会有客人?”他说。他忽作奇想,这南希是不是也过于任性、过于自作主张了,竟敢与一个半职业性的、行为很浪荡的乡下娼妓为伍。至少可以说,是跟一个已经变坏的姑娘保持友好关系吧。

她猜出了他的想法——她有时候还是很灵敏的。

“哦,不,”她说,“我一点儿也没有那样的意思。哦,那绝对是我所听到过的最最龌龊的一种想法。泰莎是会这样做的世界上最后的一个姑娘——那样看她真令人作呕。你应该为自己而感到羞愧。她是世界上最后的一个姑娘——哦,你以后会明白的。”她的脸涨得通红。

门开开了,没见有通常会出现的那种拖拖拉拉的告别——也一点儿没听到有任何的告别的说话声——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都是中年人,衣服很旧但倒并不破烂,就跟他们的车子一样,沿着小土路走过来,朝秋千架这边看过来见到了南希和奥利,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奇怪的是南希也是一个字都没有说,没有发出任何向他们喊叫表示友好的声音。这对夫妻分别走向两边的车门,爬进去,把车开走了。

接着一个人影从门口的阴影里走出来,这回南希倒是大声喊了。

“嗨。泰莎。”

这个女的身材像是个粗壮的孩子。一颗大脑袋,上面覆盖着又黑又卷的头发,宽肩膀,又粗又壮的腿。她的腿是光赤的,穿的衣服也挺怪——一件大翻领水手衫和一条裙子。至少大热天这么穿是挺怪异的,而且还得考虑到她已经不再是个小学生了。很可能这是她以前上学时穿过的衣服,由于是俭省型的人物她在家时就随便穿上了。这样的衣服一般都是轻易穿不破的,但在奥利看来,它对女孩子的身材只有损害而不会有丝毫补益。她这么一穿动作显得很笨拙,跟绝大多数的女学生一模一样。

南希把他带上前去,介绍了他,他则对泰莎说——用的那种暗示语气是姑娘们一般都乐于接受的——关于她,他已经听说过不少了。

“他根本没有听说过,”南希说,“对他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要相信。我把他带来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把他怎么办,老实对你说吧。”

泰莎的眼帘很厚实,眼睛也不太大,不过颜色倒是蓝得很深沉与温柔,让人感到意外。当她把眼光抬起来看着奥利的时候,它们炯炯发亮,但既不显得友好也不含敌意,甚至都没什么好奇的意思。它们仅仅是非常深沉、实在,使得他不可能再往下说任何愚蠢的客气话。

“你们还是进来吧,”她说,一边把他们往里面引,“我希望你们不在乎我把搅拌牛奶的活儿干完。方才那对客人来的时候我就是正在搅拌,我也没有停下,如果不接着往下做,黄油说不定会毁在我的手里的。”

“星期天还干搅拌活儿,多淘气的姑娘。”南希说,“看吧,奥利。黄油就是这样做出来的。我敢打赌,你准是以为从母牛身上取下来就是这样的,只消包上放到商店里去卖就行了。你只管继续,”她对泰莎说,“要是你累了也可以让我试着干一阵的。事实上,我上这儿来是请你参加我的婚礼的。”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一些。”泰莎说。

“我给你发过一份请帖,不过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注意到。我想还是自己跑一趟,拧你的脖子,直到你答应来了才松手。”

他们是直接走进厨房的。百叶窗一直拉到底,头顶高处有一台风扇在嗡嗡地转动。房间里满是烹饪、毒蝇药、煤油和抹布的气味。这些气味依附在墙上、地板上可能都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了。可是竟然有人——无疑就是这个因炼黄油而在使劲呼吸几乎都发出了哼哼声的姑娘了——却不怕麻烦,下功夫去把碗柜和门都用漆刷成了鸫蛋青色。

为了保护地板,搅乳器四周围都铺上了报纸,但餐桌旁和炉子跟前经常要走的地方,地板都磨出了一个个的浅坑。在大多数的农家女孩跟前,奥利会表现出男子汉气概,问干这活儿要不要让他帮忙,可是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他倒拿不定主意了。她倒不像是个脾气不好的姑娘,这个泰莎,仅仅是比她的年龄显得老一些,直率和不爱理人得让人寒心。在她面前,片刻之后,连南希也都安静下来了。

黄油炼出来了。南希跳起身来去看,也叫他上前来看。他很惊异颜色竟然这么淡,几乎一点儿都不黄,但是他什么都没说,生怕南希会笑他无知。接着两个姑娘将黏糊糊的那团东西倒在一块布上,用木板子去压它,并用布将它包得好好的。泰莎翻起地板上的一个门,两人把东西抬到地下室去,至于梯子究竟有多少级,他就不得而知了。南希发出了一声尖叫,像是几乎要踏空摔下去了。他有一个想法,这事让泰莎一个人来干肯定会做得更好一些,但是她总得多少给南希一些面子的吧,就像你碰到一个爱纠缠不清的可爱的孩子时那样。她让南希把地板上铺的报纸折叠起来,与此同时,她打开了一瓶从地窨子里拿上来的柠檬水。她从屋角冰箱里取出了一大块冰,把浮头的一些木屑冲走,然后用一把锤子将它在水槽里砸碎,好往大家的玻璃杯里加上一些。在这些事情上奥利仍然没有试着去帮忙。

“好了,泰莎,”南希喝下一大口柠檬水后说道,“现在是时候了。帮我一个忙。谢谢你了。”

泰莎自管自喝她的柠檬水。

“告诉奥利,”南希说,“告诉奥利他的兜里有些什么东西。先从右面的那只开始吧。”

泰莎说了,连眼睛都没有抬起来,“呃,我想他有只钱包吧。”

“哦,接着往下说呀。”南希说。

“呃,她说得不错,”奥利说,“我是有只钱包。现在她还得猜那里面有什么吗?其实里面并没多少东西。”

“别管他,”南希说,“告诉他还有什么,泰莎。在他右面的兜里。”

“是什么,你倒说说看?”奥利说。

“泰莎,”南希用很甜蜜的声音说,“来吧,泰莎,你跟我是熟人呀。记得吧,咱们是老朋友了,我们从一年级起就是朋友了。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吧。”

“这是在玩什么游戏吧?”奥利说,“这是你们俩密谋好的什么游戏吧?”

南希对着他大笑起来了。

“怎么回事?”她说,“你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的?莫非那里是有只臭袜子吗?”

“一支铅笔,”泰莎若无其事地说,“一些钱。几枚硬币。我说不出一共有多少钱。一张纸,上面有些字吧?是印刷品吧?”

“拿出来吧,奥利,”南希喊道,“全都拿出来呀。”

“哦,一片口香糖,”泰莎说,“我想就是一片口香糖。也就是这些了。”

那片口香糖是剥开的,用张软纸包着。

“我都忘了是放在那儿的了。”奥利说,其实他并没有忘记。他从兜里掏出来一段铅笔头,几枚镍币和铜子儿,一张折起的从什么报纸上撕下的纸片。

“不知什么人给我的。”他说,南希一把抢过去将它展了开来。

“我处有意优价征集质量上乘之原创作品,诗歌散文在所不限,”她大声地念道,“尤将认真考虑——”

奥利一把将纸片从她手里抢了回去。

“那是别人给我的。他们想听听我的意见,看看那会不会是骗人的花招。”

“哦,奥利。”

“我都不知道它仍然在我的兜里。那片口香糖也是这样。”

“你不觉得惊奇吗?”

“我自然觉得。我都忘掉了。”

“你不对泰莎的表现感到惊奇吗?她居然会知道那是什么?”

奥利朝泰莎硬挤出一个微笑,虽然他心里很烦。那倒不是她的错儿。

“一般人口袋里通常都会有这些东西的,”他说,“硬币?自然啦。铅笔——”

“口香糖?”南希说。

“也很可能。”

“还有印了字的纸。她说了是印刷品的。”

“她是说有一张纸。她不知道上面有什么。你不知道的,是吧?”他冲着泰莎说道。

她摇了摇头。她朝门口看去,在听。

“我想巷子里开来了一辆汽车。”

她是对的。现在他们都听到了。南希走过去从窗帘缝里朝外窥探,这时候泰莎出人意料地朝奥利笑了一笑。那不是共谋的、表示抱歉的或是一般性的卖弄风情的笑。那可能是表示欢迎的笑,但是又没有任何明确的相邀的意思。这仅仅是发自她内心的温暖、轻松的精神的一种善意表示。与此同时,她的宽肩膀那里动了一下,是让人心宽的一个动作,仿佛她的微笑正传遍了整个身子似的。

“哦,真倒霉。”南希说。可是她必须得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就像奥利也得控制住他那异乎寻常的注意和惊讶一样。

泰莎打开门的时候一个男的正从那辆汽车里钻出来。他在院门旁边等着,好让南希和奥利从小路上走出去。他大约有六十多岁,肩膀厚厚实实的,脸上表情很严肃,穿着一套淡色的夏季西服,戴着一顶克里斯蒂帽子。他的车子是新型的双门小轿车。他朝南希和奥利点了点头,对他们只表示出极短暂的礼貌与极少的兴趣,如同他在医生诊所的门口为陌生人拉住门时那样。

泰莎的门在客人身后关上还没有多久,就又有另一辆车出现在巷子远处的那一头了。

“都排上队了,”南希说,“星期天下午忙得很哪。至少夏天是这样。好几英里以外的人都上这儿来找她。”

“就为了问他们的兜里有些什么东西?”

南希都懒得跟他计较。

“大多数的人都是来问她不见了的东西在哪儿的。贵重的东西。至少对他们来说是贵重的东西。”

“她收费吗?”

“我想大概不收的吧。”

“她肯定是收的。”

“为什么说她肯定收?”

“她不是挺穷的吗?”

“她饭总是能吃饱的。”

“她不可能什么时候都玩得转吧?”

“呣,我想她必定是能看准的,否则人家也不会接二连三地来了,是不是?”

在走进玫瑰花纠结而成的明亮却不通风的那条隧道里时,他们说话的腔调都变了。他们擦着脸上的汗,也没有精神相互斗嘴对着掐了。

奥利说:“我真是弄不懂了。”

南希说:“我想恐怕没有谁能弄明白。还不光能提示别人家丢失的东西。她还能说出尸体的方位呢。”

“尸体?”

“有那么一个人,大家都认为他是沿着铁路轨道走开去的,后来遇上了暴风雪,必定是冻死了。大家都找不到他,可是她却告诉他们,到悬崖底下的湖里去找找看。果不其然。根本与铁轨不沾边。有一次一头母牛失踪了,她告诉他们母牛淹死了。”

“真的呀?”奥利说,“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没有人作一番考察呢?我的意思是,从科学上加以考察?”

“完完全全就是真的嘛。”

“我不是说我不相信她。可是我想知道她是怎么能做到的。你从来也没有问过她吗?”

南希让他吃了一惊。“这不是太没有礼貌了吗?”她说。

此刻,倒是她不想再把谈话继续下去了。

“那么,”他紧追不舍地问,“她在学校里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有这样的眼力吗?”

“不。我不知道。她从来都没有暴露过。”

“她就跟每一个人都一样吗?”

“她不完全跟别人都一样。可是谁又跟别人完全一样呢?我是说,我从未想过我跟别人完全一样。金尼也不认为她是的。要说泰莎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住得远一些,早上来学校之前先得给牛挤奶,这事我们其他人都是不用干的。我是一直都努力想跟她做朋友的。”

“我敢肯定一定是的。”奥利随便应和了一句。

她接着往下说,仿佛她根本没听到似的。

“不过,我想那开始于——我想那必定是开始于她生病之后。我们上高二的时候她得了病,突然发病。她休学了以后再没有复学,自那时起,她似乎有点跟不上大家了。”

“发病,”奥利说,“是指癫痫病发作吗?”

“我从未这样听说过。哦,”——她把身子从他边上扭了开去——“我做了件真正让人觉得恶心的事。”

奥利停下了脚步。他说:“怎么的啦?”

南希也站住不走了。

“我把你带到那儿去有意让你看看我们此地的稀罕事儿。她,泰莎。我是说,把泰莎向你展示。”

“是啊。那又怎么啦?”

“因为你觉得我们这儿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你以为我们是只配让你取笑的。我们这里所有的人。因此我就想让你看看她。就好像她是个怪人似的。”

“怪人绝对不会是我用来指她的那个词儿。”

“不过当时我是有这样的意图的。我真该把我的脑袋踢扁的。”

“不至于吧。”

“我应该回去求她原谅。”

“换了我绝对不会这样做。”

“你真的不会?”

“不会的。”

 

那天晚上奥利帮南希把冷餐摆出来。博克斯太太在冰箱里留下了一只白煮鸡和一些果冻沙拉,而南希在星期六烤了一只倍儿棒的当饭吃的蛋糕,准备和草莓一起端上餐桌。他们把一切都陈列在傍晚有树荫挡着的回廊上。在用主菜和甜食的间隙中,奥利把空盘子和沙拉碗端回到厨房去。

他忽然晴天霹雳似的冒出来一句:“我在想他们当中会不会有人给她带去些礼物之类的东西?像鸡呀草莓呀什么的?”

南希正把一些最漂亮的草莓浸到果糖里去。过了片刻之后她才说道:“对不起,你说什么?”

“那个姑娘,泰莎。”

“哦,”南希说,“鸡她有的是,如果她想要的话随时都可以杀一只的。如果她有一小片地用来种草莓我也不会觉得奇怪的。每个庄户人家差不多都有的。”

在回来路上她悔恨心情的那阵发作已经使她觉得好过多了,现在她再也不去想这件事了。

“不单单是她不是个怪人的问题,”奥利说,“问题是她自己也不认为自己是怪人。”

“是啊,当然不是的。”

“她很满足于她的现状。她有一双很敏锐的眼睛。”

南希喊威尔夫,问他想不想趁她忙着把甜食弄出来之前弹一会儿钢琴。

“我得甩打奶油,在这样的天气里还不定得打多长时间呢。”

威尔夫说多等一会儿没事儿,他累得很。

不过他还是弹了,后来等甜食做好端上来后天也有点黑了。南希的父亲是不上教堂去作晚祷的——他认为这样要求自己也未免太过分了——不过他不允许星期天玩任何种类的纸牌或是棋类游戏。在威尔夫弹琴的时候他又翻阅起《晚邮》来了。南希坐在回廊台阶上他看不到的地方,抽起烟来,希望父亲不至于闻到烟味。

“等我结了婚——”她对奥利说,奥利正倚靠着栏杆,“等我结了婚我啥时候想抽烟就抽。”

奥利当然是不抽烟的,因为他的肺不好。

他笑了。他说:“行了,行了。那能算是个好理由吗?”

威尔夫在弹奏莫扎特的《小夜曲》,仍然是凭着记忆弹的。

“他真棒,”奥利说,“他那双手真灵巧。不过姑娘们总说那双手是冰冷的。”

不过他却没有在想威尔夫或是南希或是他们那样的婚姻。他是在想泰莎,想她的特异与镇定自若。想她在这个漫长、炎热的晚上,在她那条野玫瑰巷的尽头处正在做些什么。还有客人在拜访她吗,她仍然忙忙碌碌地在帮别人决生活中的各种问题吗?或者是她走出来坐在秋千座上,在吱吱嘎嘎地前后晃动吗?那儿除了上升中的月亮,再也没有别的伴侣。

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将发现,她夜晚的时光都是用在从水泵那里,将一桶又一桶的水拎到她的西红柿地里去,用在把豆子和土豆堆起来上,若是他想找个机会和她谈话,那还得是因为他工作上有必需。

在那段时间里,南希将愈来愈被卷入到婚礼的准备工作里去,根本顾不上想到泰莎,也几乎不会想到他,除非是有一两次正好想找他帮什么忙,而如今他却似乎什么时候都不在家中。

四月二十九日。

亲爱的奥利:

我一直在想,从我们打魁北克市回来之后,我们一定会有你的消息的,可是令人惊奇的却是没有(甚至是在过圣诞节的时候!),不过接着我猜想我能说我发现是什么原因了——我写信都开了好几次头了可是又放下了笔,因为我的思路还没有理顺。我可以说的是,我想你在《星期六之夜》上的那篇文章或是故事,不管你叫它什么,写得很好,我敢肯定,那是你帽子上的一根羽毛(4),能在杂志上登出来你一定是很引以为豪的吧。父亲不喜欢你的“小”湖港的提法,他要我告诉你我们这儿可是休伦湖这一边最优良和最繁忙的港市,我也不敢肯定我喜欢“平淡乏味”这个提法。我不知道这地方是不是比任何别处更加平淡乏味一些,可你还能指望它会怎么——能更有诗意一些吗?

不过更重要的是泰莎的问题,以及这事对她的生活会产生什么影响的问题。我想你大概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吧。我一直没能和她打通电话,我现在不能很舒服地坐到驾驶盘后面(理由何在请你自己猜想)上她那儿去。反正从我所听说的,她那里是访客如云,汽车想开到她的屋子跟前去简直是比登天还难,居然还得派清障车去把掉到沟里的人吊出来(救了他们都得不到一句道谢的话,这真是关于我们落后状况的一篇好教材呀)。路都糟蹋得不成模样了,坏得都无法再修了。野玫瑰也肯定成为历史陈迹了。镇议会里吵作一团,说为此事公家贴钱还得贴多长时间呀,许多人都很生气因为他们认为这事最后得益的都是泰莎,她肯定正在大把大把地捞钱。他们不相信她会白干,而如果有什么人从中获利,那么此人就是你了。我这样说是引用了父亲的原话——我知道你倒不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让作品能印出来发表。如果你听着觉得这句话刺耳那就请你原谅。有雄心壮志当然是件好事但是也要替别人想想,是不是?

好吧,也许你在等待的是一封祝贺信,不过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我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呀。

不过另外还有一件事情需得一提。我想问你,你从头至尾想的就是把这件事写成文章吗?我此刻听说你独自来回上泰莎家去了好几次。你从来没跟我提起过这事也没邀我和你一起去。你从未表示过你是在收集材料(我相信你是愿意用这样的说法的),而就我所记得的,你是很不以为然地对待这整件事情的嘛。而且在你整篇文章里,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是我带你去那里将你介绍给泰莎的。说明与致谢的话连提都没提,连私下里也同样是毫无表示。因此我不免要疑心你对待泰莎在意图上是否足够诚恳,并且怀疑你是否征得她的同意了,同意你这次所谓的科学探奇——我是在引用你的原话。你向她解释过你正在做的涉及到她的事情了吗?还是说你愿来就来,愿走就走,利用我们这些平凡乏味的本地小老百姓来为你的文学创作事业充当垫脚石呢?

好吧,祝你好运,奥利,我也不指望能再次听到你的消息了。(我们连一次收到尊函的荣幸都未曾有过。)

你的表嫂,南希。

亲爱的南希:

南希,我必须得说我认为你是在无端端地瞎发脾气了。泰莎自然是会被某个人发现并“写成文字”的,那么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呢?我是在去找她谈话时才逐渐想到应该写成一篇文章的。我也是非常认真地在实现我的科学探奇,这是一件就我的本性来说是永远也不会向谁道歉的事情。你似乎认为我应该先征得你的批准或是不断地向你报告我的计划与进展情况吧,而在此期间,你正在为自己的婚纱、洒向你的花雨、能收到多少只银盘以及上帝才知道的别的什么而操心,忙得四脚朝天。

至于泰莎,如果你认为既然文章已经发表,此刻我肯定已经把她忘得一干二净,或是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过那会对她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那你就是完全错了。事实上,我曾收到她的一封短信,里面并未提到你所描写的那种混乱局面。至少,她不会再有多久得在那里继续忍受着过以前的那种日子了。我和一些读过文章并非常感到兴趣的人保持着联系。对这种现象是有人在进行合法研究的,有的是在加拿大,但是更多的是在美国。我想国界那边用在这种项目上的经费必定更为丰裕,兴趣也必定更加浓烈,因此我正在调查在那边进行的可能性——泰莎作为一个研究对象,我呢,则是一名跟踪报道这些问题的科学记者——地方不是在波士顿、巴尔的摩便可能是在北卡罗来纳。

我很难过,在你眼里我竟是如此的不堪。你没有提到——除了一个半遮半掩的(快乐的?)宣告——你婚后的生活过得怎样。信中对威尔夫亦一字未提,不过我想你是带了他一起去魁北克市的,我希望你们过得很愉快。我相信他的业务发达如常吧。

你的,奥利。

亲爱的泰莎:

很显然,你是把电话接头拔下来了,那必定是很有必要的,因为你现在都成了一个大名人了。我可不是有意要说刻薄话呀。近来,我说什么话,往往会被听成相反的意思。我怀上孩子了——不知你听说了没有——也许这正是让我脾气这么敏感急躁与忐忑不安的原因。

我猜想你一定是又忙又乱的吧,因为现在有这么多的人来找你。这对过惯了正常日子的人来说一定是挺不容易的。倘若你有机会走得出来,我的确很想和你见见面的。因此这就算是一个邀请了,希望你进城时能顺便来看看我(我在商店里听说你现在所有的食品用品都是让店里送到家中的了)。你还从来都没见到过我新家——我是指新装修的以及对我来说是新的——的内部景象呢。其实连我以前的家你也没有进去过呢,我认真一想——以前老是我跑出去见你的。我倒也不是说要请你经常来,虽然我很想那样。生活总是那么的忙乱。为了得到什么并用掉它,我们总是白白耗费了我们的力量。其实又何必让自己这么忙碌,却无法去做我们应该去做与愿意做的那些事呢?还记得我们用旧木勺去压黄油的情景吗?我真喜欢那样做。那还是我带奥利去看你那一次的事,我希望你并没有感到遗憾。

我说泰莎,我希望你没有以为我是在多管闲事和无事生非,不过奥利在写给我的一封信里提到,他在跟一些人联系,他们是在美国做研究工作什么的。我猜想他也因为这件事而跟你联系过了吧。我不知道他所指的是哪一类的研究工作,不过我必须说,他的信我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我简直都要毛骨悚然了。我内心本能地感觉到你离开此地决计不是件好事——如果这是你正在打算要做的事的话——离开这儿到没有人认识你或是把你看成一个朋友或是正常人的地方去。我反正觉得应该把这一点告诉你。

还有一件事情我感到必须告诉你,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是这样的一回事。奥利自然不是一个坏人,不过他有一种影响力——现在我又想了想,觉得那影响力不仅仅对女人有而且对男人也同样是一样的——问题不在于他不知道这一点而在于他在这件事上不是太负责任。坦白地说,我真想象不出来,天底下有什么事是比爱上了他更为倒霉的。他写文章提到你,还要做实验以及干各种各样的事,好像是想跟你搭伙一起干什么事似的,对你会很友好也很自然,不过你很可能会理解错他行事的方式,他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那可是说不准的。我说了这些你可千万别对我生气呀。来看我吧。吻你吻你吻你。南希。

亲爱的南希:

千万别为我担心。奥利做一切事情都没有瞒着我。等你收到这封短信时我们已经结婚而且说不定已经去到美国了。我很遗憾没能去看你新家的内部装修。真挚于你的,泰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