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块、圆圈、星星

七十年代初夏末的一天,一位女士漫步在温哥华街头,这个城市她从未来过,而且就她所知,以后也是不会再次见到的了。她从市中心的饭店出发,穿过布拉德街桥,走了一会儿之后发现自己来到了第四街。当时第四街还为众多的小店铺所占据,那里面卖熏香、水晶、巨大的纸花、萨尔瓦多·达利(7)和大白兔奶糖的招贴画,还有衣服,不是红红绿绿、薄得透明的便是泥土色、重得跟毡毯似的,都是世界上最穷和最富传奇色彩的地方出产的。在你经过的时候,这些店里播放的音乐劈头盖脸地朝你袭来——简直都能把你打倒在地呢。那些甜腻腻的异域香气也是一样,还有那些一副懒洋洋模样的男孩女孩和青年男女,他们实际上都已经把家搭到人行道上来了。这位女士对这种所谓“青少年文化”是有所耳闻并读过几本这方面的书的,她相信对之就是这样称呼的。这个现象引起注意已经有些年头了,事实上,现在看来势头已经在减弱了,可是她还从来不曾必须从它的密集地带挤着往外走,或是发现自己独自一人处在它的中心。

她如今六十七岁了,她很瘦,以致臀部与胸脯实际上都已经隐蔽不见了,不过她跨出的步子却很果敢,头挺出在前方,向左边看看又朝右边看看,很有点挑战和探询的意味。

眼光所及之处,年龄比她小三十岁之内的人似乎连一个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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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来到她的跟前,作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但是又稍稍有点傻呆呆似的。他们头上有盘旋的小发辫。他们要她买一小卷纸。

她问这里面是不是能显示她的命运。

“也许是的吧。”那姑娘说。

小伙子却不以为然地说:“这里面可是很有智慧的唷。”

“哦,既然这样的话。”南希说,便把一元钱放进那只伸过来的绣花便帽。

“好,现在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吧。”她说,露出了一丝抑制不住的微笑,却没能得到应答。

“亚当和夏娃。”那小姑娘说,同时把那张钞票塞到她衣服的某个皱褶里去了。

“亚当和夏娃掐得我好疼,”南希说,“星期六晚上下到河埠头……”(8)

可是那对小人儿在深深的厌恶与疲惫之中退到一边去了。

那就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吧。她继续往前走去。

难道有哪条法律规定不许我来这儿吗?

一家很小的咖啡馆在玻璃窗上贴出了自己的菜单广告。自从早上在旅馆里吃了点东西之后她再也没有吃过什么。现在已经是下午四时了。她停住脚步看看这里推荐了些什么招牌菜。

天哪,瞧这乱草窠似的头发。在那些胡乱涂写的文字后面,有一个怒气冲冲、皮肤松皱、眼泪都快要掉下来的人影,一头稀稀的发丝被风吹得从面颊与额头那里往后飘飞——干枯枯已变得很淡的红棕色的头发。总是比您自己的颜色显得淡一些,给她理发的那个美容师这样说过。她自己的颜色是深色的,深棕色,几乎成了黑色。

不,不是这样的。她自己的颜色现在已经是白色的了。

这样的事在你的一生中只会遇到为数不多的几次——至少,只有很少的几次,如果你是个女人的话——你会猝不及防地遇到,简直让你措手不及。那情况就跟你在噩梦中的景况一样糟糕,例如穿着睡袍走在大街上,或是只穿了睡服的上半截,却丝毫也不在乎。

近十年或十五年以来,她的确是很花了些时间在强光底下审观自己的那张脸,使自己看清化妆是不是真的起了作用,或是好决定是不是真的到了要开始染头发的时候了。可是她还从未像这一次一样地受到震动,在这一刻,她发现的不仅仅是一些新新旧旧的麻烦之点,或是某处再也无法忽略的显老之处,她发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这是一个她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的人。

自然,她立即就将自己的这个形象抹去,果然情况有所好转。那么你可以说她是认出了自己了。而且她立刻就开始寻找新的希望,仿佛再也不能失去一分钟似的。她需要喷点发胶好让头发不至于那样地从脸上被吹开去。她需要一种颜色层次更清楚一些的唇膏。浅珊瑚色的——这种颜色现如今都很难找到了,而不要现在用的这种几乎像是什么都遮盖不了的、更加时尚也颇为颓废的浅红棕色。决心立刻找到需要的东西使她转过身子——她记得三四个街区之外是有一家药房的——为了不想再遇到“亚当与夏娃”,她走到马路的对面。

若是没有这样的一次过马路,那么这次重逢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的。

另一个老人沿着人行道朝她走来。是个男的,个子不高,但身板直直的,肌肉也很发达,连头顶心也都秃了,那儿只剩下几根细软的白发,随着风四下飘荡,就跟她的头发一样。穿着件敞领的蓝布衬衫、一件旧夹克、一条旧裤子。他身上没有一点儿想要显得跟街上的年轻人多少有些类似之处——没扎马尾辫子,没有包头巾,穿的也不是牛仔裤。反正你是永远也不会把他错看成最近两周以来每天都在你面前晃来晃去的那种人的。

她几乎是立即就认出来了。那是奥利。可是她惊呆了,因为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绝对不可能是真的。

奥利。还活着。奥利。

而他也叫了起来:“南希!”

她脸上的表情(在她把一瞬时的恐惧压下去之后——他似乎并未注意到这种恐惧)必定也是跟他的一模一样:无法相信、感到高兴、不无遗憾。

这遗憾为的又是什么呢?是为了他们没有能像朋友一样地告别,这么多年来再也没有相互联系?还是为了各人身上都起了很大变化,他们此刻只能以这样的状况出现,再也没有任何希望?

南希自然比他有更多的理由要感到惊愕。可是她暂时先不提这些。她先得让双方把大致情况摸摸清了再说。

“我就到此地来过个夜,”她说,“我是说,昨天晚上和今天晚上。我要乘船旅游去阿拉斯加。和其他的老寡妇组成的一个团。威尔夫不在了,你知道吧。他死了快一年了。我现在肚子饿了。我一直在走呀走呀。我简直都不知道怎么会走到这儿来的。”

接下去她又傻乎乎地加上一句:“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是住在此地。”其实她根本没有想到他是活着待在什么地方的。可是她也未能绝对确定他真的已经死了。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威夫尔没有得到过任何这一类的消息。虽然她无法从威尔夫那里挖掘出多少情况——他有时并不在她的控制之下,何况还有她上密歇根州去看泰莎的那次短期出行呢。

奥利说他并不住在温哥华,他也是进城来作短期逗留的。他是为了看病的事,是上医院去作常规检查。他住在德克萨达岛。其地理位置复杂得三言两语也说不清。简而言之,就是得坐三次船,搭三次轮渡,才能抵达。

他带领她走向停泊在支路上的一辆肮里肮脏的白色大众牌厢式小型货车,他们驶向一家餐馆。厢车里一股海腥味儿,她觉得是海草、鱼和橡胶的气味。接着便知道他现在只吃鱼,肉是再也不吃的了。去的那个地方只有五六张小桌子,原来是家日本餐馆。一个日本小伙子,长着张慈眉善目的小和尚般的脸,正在柜台后面用飞快的速度剁鱼。奥利冲里面喊道:“生意怎么样,皮特?”小伙子对喊道:“好——着——哩。”一股北美英语腔,连节奏都学得一点儿不差。南希一瞬间觉得有点不舒服——是因为奥利那样地叫唤小伙子的名字呢,还是因为那小伙子没有称呼奥利的名字?或许是她希望奥利不会注意到她在意这种事情?有些人——有些男人——一进商店与餐馆总爱摆出一副跟里面的人有多大的交情的样子。

吃生鱼肉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因此她要了面条。筷子她不会使——这儿的跟她用过一两回的中国筷子似乎不一样——可是他们这里只供应这样的餐具。

现在他们都坐定了,她应该谈谈泰莎的事了。不过更恰当一些的,可能是应该等他先提到这件事吧。

于是她便谈起乘船游览的事情来。她说为了保住一条命,她是不会再参加一次的了。倒不是天气的问题,虽然有几天天气的确很糟,又是雨又是雾的,风景压根儿看不见。其实呢,风景她们还是看够了的,足够一辈子慢慢享用。山后是山,岛外有岛,看不尽的巉岩、流水和树木。每一个人都说,多么的了不起呀!多么的神奇呀!

神奇,神奇,神奇。了不起。

她们看到了白熊,看到了海豹、海狮,还见到过一条鲸鱼。每个人都照相。出汗,咒骂,生怕自己花样多多的新照相机不听使唤。接着又弃船坐上那条名振遐迩的老铁路去到名振遐迩的旧金矿镇,然后又是猛摁快门——这儿有演员穿上“快乐的九十年代”(9)的行头与你合影。并且排队,抢着买奶油软糖。

在火车上放声歌唱。在船上也是,并且狂饮。有人从早餐时起就开始。打牌,真的赌。每天晚上都跳舞。十位老太太配一个老头儿。

“我们全都打了蝴蝶结,烫了发,戴了闪光饰片,垫高了发髻,就像参加展览会的狗狗一样。我告诉你,竞争还激烈得很哪。”

奥利听她讲这段经历时笑了几回,虽然她瞥见他有一回没在看她而是朝柜台那边看去,一脸的心不在焉、急于等待什么的表情。他汤已经喝完了,也许是在想着下一道菜会是什么。也许他像有些男人那样,菜上得不够及时就觉得是受到了轻慢。

南希老是搛不起她的面条。

“唉,全能的主啊,我老是在想,我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到底为了什么?每一个人都告诉我,我应该走动走动。威尔夫不能自理已有多年,我让他住在家里,由我来照顾他。他去世后,谁都说我应该走出家门去参加一些活动。参加老年人读书俱乐部,参加老年人走向自然活动,参加水彩画学习班。甚至是老年义工访问团——这个团体的人去探望或是硬性闯入医院去帮助穷苦无助的病人。这些活动我都不想参加,这时候每个人都开始对我说,出去走动走动,出去走动走动。我那几个孩子也都这么说,你需要一个能彻底放松的假期。我犹豫来犹豫去,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走动,于是有人说了,嗨,你可以乘游览船嘛。我想,好吧,那我就坐游览船吧。”

“真有意思,”奥利说,“我就从来没想过失去一个妻子倒能使自己得到一个乘游览船的机会。”

南希是不会放过一个出击的机会的。“你就是聪明嘛。”她说。

她等着他往下说关于泰莎的事儿,可是这时候他的鱼端上来了,他便一门心思地吃了起来,还劝她也尝上几口。

她不想尝。事实上,她干脆停下,连一口也不吃了,并且点起了一支香烟。

她说在他那篇引起轰动的文章之后,她一直都在注意与等待着他的新作。那篇东西显示出他落笔不凡。

片刻之间他显出了大惑不解的样子,仿佛他都想不起来她说的是怎么的一回事了。接着他摇了摇头,似乎很感意外,并且说那都是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不是我真心想做的事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南希说,“你不像你原来那样了,是不是?你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当然不是了。”

“我是说,在一些基本的、体质的方面你也不一样了。你的体格也起了变化。瞧你的双肩。要不就是我记错了?”

他说一点儿都没记错。他后来明白自己需要过一种侧重体力的生活。不对。按顺序来说,先是那老妖魔又回来了(她猜他指的是那场肺结核),于是他明白他做的事情全是不对的,因此他改变了。离现在也已经有些年头了。他学着干造船的活儿。接着他结识了一个深水渔业中的人。他替一个亿万富翁照顾船只,那是在俄勒冈。他一边打工一边往北朝加拿大走,在这儿,也就是温哥华附近,滞留了一阵子,然后在塞切尔特——那是个滨水地区,置了一小块地,那会儿地价正往下落。他经营起皮划艇的生意来。造船、租船、卖船,还办训练班。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他开始感到塞切尔特太拥挤了,他三钱不值两钱地把他的地让给了一个朋友。就他所知,他算得上是那里唯一的一个没有从塞切尔特的地产上赚到钱的人了。

“不过我的一生可不是围着钱眼打转的。”他说。

他听说在德克萨达岛可以搞到一片地。现在他轻易不离开那儿了。他什么活儿都干干,以维持生计。也还做一些皮划艇的生意,有时也打打鱼。他也给别人打工,干装修活儿,盖房子,当木匠。

“混日子罢了。”他说。

他给她描述他为自己盖的一座房子,从外表上看那只是个棚屋,可是里面可好玩了,至少对他来说是如此。一间睡觉的阁楼,开得有一个小小的圆窗。他所需要的东西都在手边可以够到的地方,就摆在外面,而不是塞在什么碗柜里边。在离房子不远处他将一个浴缸埋在地里,就在香草地的中间。他得将热水一桶又一桶地拎到那里去,可是他能够在星光底下泡澡,即使在冬天也是这样。

他种蔬菜,跟野鹿一起享用。

在他告诉她这一切的过程里,南希有一种很不愉快的感觉。倒不是不相信其真实性——尽管内中有一处重大的前后不相符的地方。那更是一种越来越令人困惑的感觉,接着则是觉得失望。他讲述的方式跟别的一些人是一样的。(比方说,她在乘船游览时相识的一个男子——其实在船上,她并不像她想让奥利相信的那样冷淡,那样不爱交际。)好多男人从来都不说一句他们的生活经历,除了简简单单地提一下年份与地点之外。可是也有另外一些男人,更新潮一些的,他们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说,口气似乎很随便,实际上却是经过精心营造的,说什么生活实质上是走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呀,可是不幸也正足以指向更好的前途,你正可以通过教训学到东西,无疑,欢乐是会在明天的清晨来临的。

别的男人这么讲她也没有什么好反对的——反正不爱听的时候她可以去想别的事情——可是当奥利在这样做的时候,靠在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上,与自己相隔着那只木头盘子里让人恶心的生鱼块,此时,一种悲哀感浸透了她的全身。

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了。他真的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了。

那么她的情形又是如何呢?哦,问题就在于她还是原来的那样。在谈到乘船游览时,她的劲儿就全都上来了——她喜欢听自己夸夸其谈,喜欢听自己倾泻而出,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始末说个端详。她过去并不是以这种方式与奥利交谈的——不过她倒是希望自己当时能这样对奥利说话,有时候在他离开之后,她也在脑子里以这种方式与他交谈。(自然,是在气消了之后。)有些事情发生之后,她会想,这事我希望能告诉奥利。在她按自己所想要的方式来和别人谈话时,她有时候又做得过了头。她可以看出他们脑子里在想的是什么。哼,讥讽人嘛,或是好厉害呀,甚至是太尖刻了。威尔夫是不会用这些词儿的,不过他说不定会有类似的想法,到底是怎样她就说不上来了。金尼会淡淡一笑,但是跟她过去的那种微笑却不一样。在她未婚的中年时期里她变得隐秘、柔顺并慷慨大方了。(在她去世之前不久她承认自己皈依了佛教,这秘密才得以揭示。)

因此南希一直是很挂念奥利的,虽然她从来都没有想清楚她所挂念的是什么。是他身上燃烧着的一种让人讨厌的热度,像人发低烧时的那样,是某种她无法胜过的东西。在她认识他的那段短时间里有些东西使她心烦不安,现在回想起来,发光的却正是那些东西。

现在他很认真地在说话。他直直地对着她的眼睛微笑。她记起了他以前想表现得可爱一些的时候所用的小手法。不过她一直相信那些手法倒是从来都没对她使用过的。

她有点担心他会说:“我让你都听烦了吧,是不是?”或者是:“生活岂不是很令人难以相信吗?”

“我一直都是出人意料地非常幸运的,”他说,“我一生都很幸运。哦,我知道有些人是不会这样认为的。他们会说,我没有坚持做成任何一件事,或是说我什么钱都没有挣到。他们会说我落魄的那段时间浪费了自己的大好光阴。不过这不是事实。”

“我听到了召唤,”他说,扬起了眉头,一半是在笑自己,“真的。我是听到了。我听到召唤,让我从那个盒子里走出来。从那个‘必须做大事’的盒子。从那个‘自我之盒’。我一路过来始终都是很幸运的。甚至幸运得让肺结核缠上了我,让我没能上大学,免得我头脑里塞满许多无用的废物。而且还能让我免征入伍,如果战争更早几年发生的话。”

“你结了婚,不也是可以免征入伍的吗?”南希说。

(有一回,她曾经很冷嘲热讽地把自己的怀疑大声地对威尔夫说了出来,质问他婚姻的目的是否正在于此。

“别人想法如何不关我的事。”威尔夫当时这么说。他说反正还不会打仗。战争是又过了十年才打起来的。)

“啊,当然,”奥利说,“不过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正式办法律手续。我这人还是挺超前的哪,南希。不过我常常忘掉我并没有正式结婚。也许因为泰莎是个非常深沉、严肃一类的女子。如果你和她生活在一起,那么你跟她就是一对儿了。她可不是一个随随便便无所谓的人。”

“就是这样了,”南希说,声音轻得不能再轻,“那么就是一对儿了。你跟泰莎。”

“是经济大萧条使得一切都停了下来。”奥利说。

他接下去说,他这句话的意思,是绝大部分的资金,自然也包括那些专门的拨款,都萎缩掉了。专款指的是科研费用。而且在看法上也起了变化,那些科学团体必定是认为他们玩的是骗人的法术因而疏远了他们。有些实验倒还继续进行了一段时间,不过都是胡乱应付的,他说。即使是那些似乎最感兴趣的——最最投入的——跟他联系的人,奥利说。倒好像不是他主动去与他们联系的似的。那些人是最先联系不上的,干脆不回你的信或是不跟你见面,直到最后终于让他们的秘书给你发来一封短信,说整件事情已告结束。风头一变,他和泰莎就被这些人视作垃圾,看成是麻烦和骗子。

“那些大学者,”他说,“在我们吃了那么多苦,听由他们任意摆布之后,我算是看透他们了。”

“我还以为你们主要是跟医生们打交道呢。”

“有医生。有企业家。也有科学家。”

为了把他从积怨与气恼的岔道上引领出来,南希便问起做实验的事来。

大多数的实验都是通过纸牌来做的。不是普通的扑克牌,而是特殊的“超感知觉”牌,有它们自己的标志:一个十字架、一个圆圈、一颗星、几根波纹线条、一个方块。他们会把每种标志的一张牌面朝上地放在桌子上,其他的牌洗乱后面朝下地放着。泰莎得说出她面前哪张牌的标志与哪摞牌最上面一张的相一致。这是睁开眼的实验。蒙住眼的实验也是一样的,除了那五张牌也是面朝下放的。其他的实验难度就越来越大了。有时候要用骰子,或是硬币。有时候什么都不用,除了脑子里的一个形象。脑子里一系列的形象,连一个字都不写下来的。审查对象和审查者在同一个房间里,或是在不同的房间里,甚至是隔开四分之一英里。

然后再拿泰莎的成功率来与一般人碰巧会获得的概率来作比较。一般来说,研究者相信普通人猜中的或然率是百分之二十。

房间里除了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盏灯,别的什么都没有。简直就是一间审讯室。泰莎每回出来都像是给挤干了似的。那些标志一连好几小时都纠缠着她,不管她朝什么方向看去。她开始有头疼的毛病了。

而且也并未能得出明确的结论。各种各样的反对意见都涌现出来了,倒不是针对泰莎的,而是质疑检测工作中存在着漏洞。据说人总是有偏向的。比如,他们在往上捻着掷一枚硬币时,多数的人都是猜“脑袋”而不会去猜“字儿”的。大家都是会这样的。诸如此类的看法。再加上他前面所说到的大气候问题——那种知识界的大气候,于是这样的检测就被归到儿戏一类的事情里去了。

 

天黑下来了。“休息”的牌子已经挂在餐馆的门上。账单上的字奥利半天也看不清楚。原来他上温哥华来检查身体是与眼睛有关的。南希笑出声来,一把将账单抢了过去,把钱付了。

“自然得由我来付——我难道不正是那种所谓的有钱寡妇吗?”

接着,由于他们的话还没有说完——离理出个头绪来还早着呢——他们走过去几条街来到一家叫“丹尼”的咖啡馆,进去喝咖啡。

“也许你想去一家更新潮些的地方?”奥利说,“你是不是有意想喝点儿酒?”

南希赶紧说她在船上喝下的酒够她受用一段时间的了。

“我过去喝的够我受用我余生的了,”奥利说,“我戒这玩意儿已经戒了十五年了。十五年又九个月,说得更准确一些。但凡遇到以月为单位来计算的,你可以吃准他必定是个老酒鬼。”

在做实验的阶段里,有几个通灵学家和他与泰莎结交成了朋友。他们逐渐认识了一些靠自己的能耐混饭吃的人。不是靠所谓的科学基金,而是靠他们所称的算命,或者说看透别人的心思、心灵感应术,或是心理娱乐。有些人在一个人气旺的地段立住了脚,经营着一整幢房子或是一个店面,能够维持多年。那些人干的是给予私人指导、预测未来,或是占星算命的活儿,另外还兼带作些治疗。有些人则是从事于公开表演。那也许就意味着与肖托夸式(10)的演出挂钩了,那样的演出里无所不有,有做报告的,有朗诵或演出莎剧片断的,也有唱歌剧的,还放各地风光的幻灯片(教育性的而不是耸人听闻的那种),此外也举办档次较低的狂欢节,那里面大杂烩似的,既有滑稽戏、催眠术表演,也有用蟒蛇缠住身体几乎一丝不挂的女人。自然,奥利和泰莎愿意认为自己是属于前面那高档一类的,他们脑子里想到的确实是教育而不是什么感官刺激。可是在那里也仍然是时运不济。那种高级的演出几乎已经无人问津。只要打开收音机,你就能听到音乐并接受到相当程度的教育,而风光照片呢,你想看多少都能在教堂的门厅里见到多少的。

他们发现,唯一可以弄到些钱的办法就是参加到巡回演出的队伍里去,在市政厅礼堂或秋季集市上演出。他们与催眠术家、蟒蛇美人、耍嘴皮子的独白演员和用羽毛盖住私处的脱衣舞娘一起演出。那样的演出也渐呈衰颓之势,幸亏战争临近才使它们有点儿起色。它们的生命可以说是人为地被延长的,因为汽油配给,人们无法到大城市的夜总会里去玩,无法上第一流的电影院里去看电影。当时电视还未普及,人们无法躺在家里的沙发上享受让人看得目瞪口呆的魔术特技。等到了五十年代初期,出了艾德·沙利文(11),等等等等——路就真的走到头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有的时候观众还是不少的,甚至都会客满——奥利有时很感到得意,用一篇真诚的却很激动人心的小演讲就能把观众煽动起来。很快,他就成为演出的有机部分了。他们得把表演搞得更有煽动性一些,要比泰莎独自一人演出更有戏剧性和刺激性一些。而且还有另外一个因素必须考虑。她倒是顶得住的,就她的神经和身体耐力而言,可是她的各种力度——不管它们是些什么,却并不总是那么靠得住。她开始犹豫不决起来。她必须得集中精力才行,要在以前,这样的情形是从来也没有出现过的,而现在,即便是集中了精力,还常常不起作用。她的头疼毛病还一直纠缠着她。

大多数人的猜疑还是对的。这样的表演里充满了花招,充满了弄虚作假,充满了欺骗。有时候,从头到尾,整个儿都是假的。可是人们——大多数的人——还是希望有时候玩的是真把式。他们希望不全是蒙事儿。像泰莎这样的表演者,她们的确是真诚老实的人,知道观众这样希望而且也非常能理解——有谁比她们更能理解呢?——因此她们开始运用花招和一些常用的手法,以保证得出正确的结果。因为每天晚上,每天晚上,你都必须得保证能出这样的结果呀。

有时候,所用的手段很粗糙,明显得像被锯成两半的女子所躺的箱子里那片虚假的隔板一样。一个隐藏的话筒啦,更多的情况是用一套密码,在台上的表演者和地板底下那个合作者之间。这些密码可能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一种默契。这绝对是一种高明的艺术,是从来都不形诸文字的。

南希问,他的密码,他跟泰莎之间的密码,本身也是一种艺术吗?

“有整整的一套呢,”他说,他的脸变得明朗起来了,“它们之间有很细微的差别。”

接着他说:“实际上我们也是可以装得很花哨的。我还有一件黑斗篷,我穿着——”

“奥利。真的呀。一件黑斗篷。”

“绝对是的。一件黑斗篷。而且在泰莎被蒙上眼睛之后——由观众中的一位来蒙,以显得这里面没有猫腻——我还会叫一个志愿者上来,把斗篷脱掉围在他的身上,接着我便对泰莎喊道,‘我把谁裹在斗篷里啦?’或者是,‘在斗篷里的人是谁呀?’我也许用‘大氅’这样的说法。或是‘黑布’。要不就是,‘我逮到谁啦?’或是‘你瞧见谁啦?’‘头发什么颜色?’‘高个儿还是小个儿?’我可以以不同的用语来示意,我也可以用我的声音的抑扬顿挫来表示。总之接下去玩的小花招多了去了。这只不过是我们开球的第一脚。”

“你应该把这些都写下来的。”

“我原来是打算这么做的,我想写一些抖爆内幕的材料。可是后来我又想,谁又会感到兴趣呢?有人愿意受到愚弄,有人不愿受到愚弄,他们愿意怎么样都并不需要有证据。我想到另一件可以做的事情是写一本推理小说。我会有很自然的背景。我想那样我们会弄到很多钱,而我们也可以歇手不干了。另外我还想过可以写电影脚本。你看过费里尼的影片吗——”

南希说没有看过。

“胡扯八扯,反正是。我不是指费里尼的电影。我是说我脑子里的想法。当时的打算。”

“跟我说说泰莎的事吧。”

“我肯定是给你写过信的。莫非我没写?”

“没有。”

“那我一定是给威尔夫写了的。”

“我想他必定会告诉我的。”

“好吧。也许我没有写。也许我当时情绪实在太坏了。”

“是哪一年的事?”

奥利记不得了。朝鲜战争还在打。总统是哈里·杜鲁门。一开始泰莎似乎是得了感冒。可是她没有好起来,身体却越来越虚弱了,而且身上布满了神秘的淤血。她得了白血病。

他们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在一个小镇上耽搁了下来。他们原来希望冬天之前能到加利福尼亚去的。可现在,他们甚至都到不了他们计划之中的下一站。和他们一起同行的人自顾自继续前进了。奥利在镇上的广播站里找到了一个工作。他在跟泰莎一块儿表演的时候倒是把嗓子练出来了。他在电台里读新闻稿,也播发了不少广告。有的广告词还是他写的。他们那里正式的播音员因为酗酒,进了医院在接受一种什么黄金(12)疗法。

他和泰莎离开医院,搬进了一处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房。自然,这里没有空调,不过幸运的是,房间外边有个小阳台,正好还有一棵树可以遮荫。他把躺椅推到阳台上,让泰莎能呼吸到新鲜空气。他不想再带泰莎上医院了——这里面自然有费用的问题,因为他们是什么保险都享受不了的——不过他也想到,她在这儿更加安静,可以欣赏树叶的抖动。可是到后来他只得让她进屋里去了,再过了几个星期,她便去世了。

“她就葬在那个地方吗?”南希说,“你就没有想过我们可以寄钱给你们?”

“没有。”他说,“这是对你两个问题共同的回答,我的意思是。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我将她火化了。我偷偷地把骨灰带出镇子,又好歹来到了海岸边。那实际上是她关照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她要火葬并且要把骨灰撒到太平洋的波浪上去。”

那就是他所做的事情,他说。他记得那片俄勒冈的海边,在大海和公路之间有条狭狭的土地,清晨时有雾,天气阴冷,海水腥味很浓,已有波涛发出了阵阵凄凉的呜咽声。他脱下鞋袜,卷起裤管,蹚水进入海中,海鸥追逐在身后想知道他是不是给它们带来了什么。可是他所有的仅仅是泰莎。

“泰莎——”南希说。可是她说不下去了。

“这以后我成了一个酒鬼。我也算是在跟随当时的风气吧,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心如枯木。一直到我实在是不得不从那里挣脱出来为止。”

他没有抬起头来看南希。出现了一个沉重的时刻,在此期间他一直摆弄着烟灰缸。

“我猜想你是发现了生活还在继续前进吧。”南希说。

他叹了口气,既有自责也有轻松之感。

“话说得够刻薄的,南希。”

 

他驱车把她送回她所住的旅馆。车子排挡那儿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咣当声,整辆车子则不断地在抽搐和颤抖。

这家旅馆并不特别高贵与豪华——门前没有门卫,朝里望进去也见不到什么小山般隆起的热带食虫花卉——可是当奥利说,“我敢说好久以来都没有一辆更破旧的老车开到这儿的门口了”,南希不由得扑哧一笑表示同意。

“你要搭的轮渡什么时间开?”

“错过时间了。早就开掉了。”

“那你打算上哪儿去过夜呢?”

“马掌湾那儿有些朋友。我也可以将就着在这车子里睡一夜的,如果我不想吵醒他们的话。以前在车子里过夜也不止一次了。”

她的房间里有两张床。两张单人床。如果拖他进去,说不定她会遭到几下白眼的,不过她当然受得了。因为事实本身跟别人可能会设想的大相径庭。

她作准备似的吸了一口气。

“不了,南希。”

在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在等待他说一句真话。这整个下午,或者说,其实她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一直在等,现在他终于说了。

不了。

这也可能被看作是对她并未真心提出的一个邀请的拒绝。它可能会伤害她,因为是那么的傲慢与令人无法忍受。不过事实上,她所听到的词儿,是个清晰、温柔,以及在此时此刻与对她说过的任何一个词似乎都同样充满着理解的词儿。不了。

她知道她可能说出的任何话语的危险性。她自己的欲念的危险性,因为她并不真的明白那是什么性质的欲念,是为了满足什么的欲念。多年前他们曾因为羞于这样做而无所作为,现在肯定是更加不会做的了,因为他们已经老了——当然也并未老得那么厉害,不过已经老得会显得不怎么雅观并且荒唐可笑了。况且又是在一起度过了一段共同说谎的时间之后。

因为她也是说了谎的,用她的沉默。而且就暂时而言,她这个谎还得继续说下去。

“不了,”他又说了一遍,有点谦卑却没有什么尴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自然是不会有的。理由之一便是她回到家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写信给密歇根州的那个医院查清泰莎以前的遭遇,并且把她带回到她所属于的地方来。

路会很好走,如果你熟知如何轻装上阵的话。

这张亚当和夏娃卖给她的纸条一直留在她夹克的口袋里。当她终于将它掏出来的时候——那已经是回到家以后的事了,在没有再穿这件夹克的将近一年之后——她对印在上面的这句话感到困惑和心烦。

路并不好走。那封寄到密歇根州去的信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显然是该家医院已经不再存在了。可是南希发现还是有些线索可以追踪的,她也着手去探查。还有些机构需要去函查询,还有些档案得去重新找出来,如果可能的话。她并没有放弃。她不愿承认线索已经断了。

在奥利的这一头,她也许准备承认情况确实就是到此为止了。她往德克萨达岛发过一封信——心想有这样粗略的地址也就足够了,那儿又能有多少人呢?稍加打听还有什么人会找不到的呢。可是信退回到她手中,信封上写有几个字。已搬离。

她都不忍心把信打开再读一遍自己说了的话。必定是说得太多,她敢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