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晚清贵妇与西洋医生

对于锦衣玉食的晚清贵妇们来说,最害怕的也许不是外国人入侵中国,而是生病。虽然宫廷里有全中国最好的医生,但她们生病后还是大惊小怪。这些朝廷命妇们生病时首先想到的是去看中医。后来,上至慈禧太后下至普通的宫廷侍女都认识到了西医的作用。因此,我经常被邀请去给宫廷里各种各样的女人看病,同时也更多地了解了她们的生活状况。——赫德兰夫人笔记

以下内容摘自赫德兰夫人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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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一个太监飞马来到我家后门,然后直奔书房而来。下马后,他将一个红信封交给我家的用人。我家用人站在台阶上问他:“什么事如此惊慌?”

太监说:“福晋病了。”

“哪位福晋?”

“我们府上的那位福晋。”

“是西门附近的那个王爷府吗?”

“对。”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我家的用人知道了信里都写了些什么,然后就回禀了我。我打开信,信是用中文写的,就叫信使来。我问他:“福晋病得很厉害吗?”

“不是很厉害,但她不舒服有好几天了。”

“她让我什么时候去?”我又问,因为我早就知道多问几句可能会了解一些十分有意思而且往往也很有用的情况。

他说:“马上就去。车马上就到了。”

等我收拾完毕,提上药箱出门时,车已经到了。这车就像一个大旅行箱架在两个大轮子上。车上没有座,也没有弹簧,只有厚厚的座垫。因为我已经学会盘腿而坐,所以进去后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了。夏天,车上有薄薄的纱帘;冬天,有缎子被,还铺着皮垫,坐在里面很舒服。

车到了王府后,总管太监立刻迎了上来,将我引到了福晋的住处。福晋的会客厅里摆放着华贵的柚木雕花家具,全都是满族式样。还有一两个舒适的外国制造的单人皮沙发。桌子上、窗台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钟表,墙上挂着上等的瑞士挂钟。屋里到处是玉器以及其他中国传统饰物,颇有情趣。还有一面墙上挂着慈禧太后亲手绘制的一幅画。这幅画是王爷过生日时慈禧太后送给王爷的礼物。

我等了一会儿,福晋就在丫鬟、婆子的陪同下出来了。

“对不起,我头上还没有收拾好。”她边说边握住我的双手。

这是满族贵妇欢迎外国官员夫人的一种礼节,就连慈禧太后也这么做。“欢迎您过了夏天又回到北京。”

主客双方寒暄一阵后,福晋告诉我她哪里不舒服。我给她开了药,又不厌其烦地告诉她如何服药,同时也嘱咐侍候她的婆子们如何给她服药。接着,福晋告诉我:“我这病完全是因为过度劳累。八月初八那天,我进宫去见太后,站了一整天,最后累成了这样子。”

“那你不能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吗?”

“在太后面前是不能坐着的。”她说。

“当然,我知道在太后面前是不能坐着的。但你就不能退出来休息一会儿吗?”

“那天不行。那天大家都忙得要命,也都累坏了。”

我们正说着话,福晋的儿媳进来了。她先是十分郑重其事、客客气气地给婆婆行礼,然后又像福晋刚才见到我那样,握住我的手跟我问好。她一直垂着手站在屋子里,另外四个侧福晋,也就是王爷的妾,也一直站在一旁。她们都打扮得十分漂亮,但因为身份地位不及福晋,所以都站在一边。假如王爷的母亲在场,福晋本人必须站在一旁,侍候自己的婆婆。所有的满族人家在这方面要求都十分严格。

“哪天您跟我们到宫里转转,您会很感兴趣。”福晋对我说,然后又回过头来对站在一边的婆子说,“把那两双鞋给我拿过来。”

福晋对我说:“这两双鞋很像我和婆婆送给太后的礼物。

八月初八那天,大家都被邀请到宫里,太后准备了丰盛的宴席。按照我们满族人的习惯,我们每人都要送给太后一双

鞋。”

这些鞋上的绣花都十分精美,但以前我看到过太后穿的一双鞋,比这还要漂亮。太后有些鞋上镶嵌着漂亮的珠宝,有些镶着珍贵的宝石。

福晋接着说:“太后对自己的一双小脚很自豪。但是,我的脚比太后的还小呢。”说着,便把脚从淡蓝色的绣花绸子拖鞋中伸了出来。

这位小巧玲珑的福晋能说出这种话来,似乎很有人情味。

当然,她和太后一样,都不缠脚。

几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接近傍晚时分,有人请我到他家中给病人看病。我家小童进来禀报说,门外一名男子想邀请我给他妻子看病,他家住在城南门外。我给人看病,一向不分贫富。因此,我告诉小童去叫辆马车。

当时正值隆冬,晚上寒气逼人。病人家中没有生火,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只穿一件长外套在炕上跑来跑去。我说:“你们应该给孩子穿上裤子。不然他会着凉感冒的,我就还得再来一趟。”

他们答应着:“对。我们回头给他穿上裤子。”

“你们最好现在就给他穿上。”

“对。我们现在就给他穿上。”

我给这个男人的妻子看完病后,又嘱咐他们给孩子穿上裤子,然后穿上厚厚的外套回家去了。但是,我心里仍然惦记着那个孩子。

“今天晚上可真冷啊。”我对赶马车的人说。

“是啊。这样的晚上也有人吃不饱,穿不暖。”赶车人说。

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个小男孩,又说:“刚才那家,那个小孩在炕上跑来跑去,连条裤子也没穿。”

“他们把孩子的裤子拿到当铺给当了,好付给我钱,让我把您拉来给看病。”

“为了给你车钱!”我十分气愤,但同时又非常同情那家人。“为了给你车钱!快!转回去!把钱还给他们,告诉他们去把孩子的裤子赎回来,给孩子穿上。”

车夫说:“现在我们往回转,还不等到那家的家门,城门恐怕就关了。今天晚上我们就进不去城了。”

“别管那么多了。向后转,回去,把钱还给他们。”

车夫嘴里不情愿地叨咕着,把骡子赶得飞快。到了那家,把钱还给他们,然后就又向城门飞奔而去。路上坑洼不平,车上又没有弹簧座垫,坐在车里很受罪。到了家里,我把车钱交给车夫。那天晚上,也许是因为我支付了马车钱,我家似乎比以往都要温暖,床上也似乎比往常更加柔软舒服。

在我的中国朋友以及病人当中,最有意思的要数肃王的女儿们了。她们个个都很聪明。我和她们混熟了以后,有一天我问她们:“你们怎么读了那么多书?”她们说:“当然啦。

你知道,我们的父亲是个状元。”我问她们:“状元是什么意思啊?”

后来我渐渐懂得了,根据中国的科举制度,学子们要经过多次考试。通过初次考试者称为“秀才”;一两年后这些人再参加一次考试,通过这次考试者称为“举人”;举人再考试,通

过者称为“进士”。进士就可以做官了。进士仍需学习,然后进宫当着皇帝的面再参加考试,考试通过者称为“翰林”。每隔三年,翰林再参加一次考试,位居榜首者称为“状元”。也就是说,每隔三年,在中国四亿人口中,只有一人能够成为状元。

“你们的父亲学问一定很大。”我说。

“父亲一向读书很用功。”她们十分谦虚地说。

有一天我问她们:“你们父亲的名字是哪个字?”

“你给我一支笔,我写下来给你看。我们中国人从来都不说父亲的名字。”大女儿说着,就给我写出了她父亲的名字。

“你们家里姐妹几人?八人,对不对?”

“对。你知道,五妹六岁时就和李鸿章的儿子定了亲。”

“这事我不知道。他们现在结婚了吗?”

“没有,他们从没有成过亲,因为李鸿章的那个儿子还没长大就死了。我家五妹当时还小,听说了这件事后,她到了母亲面前,对母亲说,不要再把她许配给别人,她活着是李家的人,死了是李家的鬼。”

“那她现在在李鸿章家中吗?”

“没有。李鸿章想把她带去,给她盖了套房子,像对待儿媳一样对待她。但是父母都反对,因为她太年轻了。李鸿章很喜欢她,一说起自己死去的儿子,一提起她,就老泪纵横。

李鸿章死的时候,五妹想去参加葬礼,尽儿媳的大孝。李家除了大儿子以外,全都希望她这么做,因为这样一来她就是李家的人了。可只有大儿子竭力反对。李鸿章的夫人把头撞在棺材上,鲜血直流,他也不让步。他惟恐我们家五妹分得李家的家产。”

“那你五妹现在怎样了?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她呢?”

“她现在就住在我家的一个小院子里,只有女佣陪伴着她,从不允许一个男人靠近她,连父亲、兄弟也不见。在她面前,大家连‘李’字都不敢提。”

“那她每天都做些什么呢?”

“看书、画画、刺绣。她得知李鸿章的大儿子不让她参加李鸿章的葬礼以后,觉得很没有面子。一气之下,将头发剪掉,寻死觅活的。她经常一礼拜都不吃饭,曾多次想自尽。”

我问她们是不是害怕五妹会真的走上绝路。

“哎!我们也是成天提心吊胆。可是,她要是真的自杀了呢,也只能说她确确实实贞德过人。”

几个月后,肃王爷家的女儿们又派人来请我,因为她们开始学英语了。我答应教她们。“你们家五妹怎么样了?”我问她们。因为这家五妹悲惨的命运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我心头。

“今年初夏,她更不愿吃饭了,但每天都洗澡、换衣服,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她好长时间睡不好觉。有一天,她告诉用人们走开,她不叫她们回来,她们就不要回来。后来,我们和嫂子(李鸿章的侄女)想见见她。我们到她屋门外,但房门紧锁。我们敲了半天门,不见开门,也没人答话。最后,我们在窗纸上弄了一个洞,向里张望,只见她斜躺在被褥上,双眼紧闭。我们以为她睡着了。但用力把门推开后,发现她已经去阴间找她那死去的丈夫了,然而她的脸色、表情根本就不像一个死人。”

“你们敢肯定她是死了吗?”

“她一连二十四小时没有脉搏,心脏也不跳动了。后来,我们就让她入棺了。”

我想起自己当时不在京城,没有机会帮她们弄清楚五妹当时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不禁感到十分悲哀。可肃王家其他的女儿似乎都因为有这样一个贞节的五妹而感到十分骄傲。李鸿章的家族以及肃王整个家族很多人都送来了匾额,为五妹歌功颂德。据说,为了纪念这位贞节的女子,皇上还给她立了牌坊。

还有一次,我被请到一位王爷府中。王府中的四格格还不满五岁,长得很漂亮,但是不幸染上了白喉。我进屋以后,那位母亲头一句话就是她“太想见我了”。孩子病了好几天,他们才派人去把我请来。我给孩子诊断后,立刻告诉她们孩子的情况很危险。我当然想尽力给这个孩子治病,一方面是为了这个小格格,同时她的病治好了,我自己的孩子也就不至于染上这种疾病。我给她用了抗生素后,她病情减轻了许多,嗓子也清畅多了。可不久,我就发现病毒已经侵入到她的全身,所以我日夜守候在她身边。

我发现,四格格这次之所以染上白喉,原因就在于和她年纪相仿的小伙伴们都得了这种疾病。满清有钱人家有个习惯,为家中每个女儿都准备一个女佣。这个女佣小时候陪小姐玩耍,长大后陪伴小姐,小姐结婚时就成了小姐的陪嫁。这种女佣在王爷府中都会有人侍奉,所以这位四格格的小女佣病了以后,王爷府里不少人都来看她,给她带来好吃的,还想

让她多吃一点儿。最后我不得不给王府中八个年纪较小的孩子都注射了抗生素,因为他们对这种传染病都不太在意。事实上,我们发现中国人不懂得要将传染病人与正常人隔离开来。

我在中国结交了不少女性朋友,也给不少女人看过病,其中一个特别招人喜欢。她就是李鸿章的侄女,也就是李翰章之女。李翰章本人也曾做过总督。我给这位小姐做私人医生长达八年之久,因此同她的关系十分亲密。她常到我家做客。

在我认识的女子中,不管是哪个种族、哪个民族的,我认为她是我见过的文化素养最高的女子。这样说可能让人觉得很奇怪,但她在任何场合中都表现得那样祥和尊贵、举止优雅,却是不多见的。她的会客厅里那种高雅的氛围在别处是怎么也找不到的。

毫无疑问,中国人对西医并不排斥,但有时也很有意思,他们往往要回到自己那种传统的中医治疗方法上去。有一天,我丈夫拿回来一张真人那么大的人体生理图,上面尽是些黑点。我就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我问过那个卖图片的小贩。他告诉我说,这些黑点表明针灸治疗时扎针的位置,针扎的位置不对就会死人的。”

中国人生病时,医生一般都说惟一的治疗办法就是将一根长针扎进他的身体里,将病痛拔出来,或是以毒攻毒。倘若病人死了,那么显然是因为针扎错了地方。这张生理图是过去两三千年间千百万次试验中总结出的结论,是从多少康复

了以及没能康复的病人身上总结出来的。

这一点在一位后来被送进医院的女子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她起先是膝盖痛,就去请中医。中医认为,惟一的治疗方法就是采用针灸疗法。因此,他给病人扎了一针,不巧却扎破了膝盖的滑膜囊,引起感染,造成膝盖完全损伤。由于针扎得不是地方,社会各阶层的成年人或儿童都常常会出现这种结果。

有一天,我被请去给一位女士看病,她需要马上做手术。

她有三个儿子,全在朝中做高官。要是母亲死了,他们就得退出官场,守孝三年。这种情况下辞官不做的话,即使守孝期满,他们的上司也不愿让他们官复原职。因此,他们就愈发盼望母亲病好。他们请遍了中医名家,都不见效,最后只得来请我这个西医。

我告诉他们,必须给老人家做手术,并且告诉他们很快就可以康复,而如果不做手术的话,她肯定是活不成的。他们都同意了,而且手术也很成功。她恢复得很快,几天后就基本上脱离危险了。然而,过了几天我再去看她时,发现她浑身是汗,吓得浑身哆嗦,还流着泪,情绪很低落的样子。她的刀口已经痊愈了,所以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副样子。我想让她高兴起来,同她一起说笑,给她喜欢吃的东西。我离开她家时,她的情绪基本正常了。第二天,我发现她又和前一天一样紧张不安。我对她儿子说:“你母亲有些不对劲,有些事你们肯定瞒着我了。”

他说:“我们找你看病之前,曾经找过一位大仙。大仙发功后,神情恍惚,声称自己已经进入了阴曹地府,看见那里的人正在造一口棺材。他说那是我母亲的棺材,这个月十五之前就会用上。我母亲是因为觉得十五快到了,才感到十分恐惧。”

于是,我就和这位女士谈话,告诉她她的伤口已经痊愈,十五之前不用害怕。十五那天,我和她一起呆了一天。十五之后,她感到身上又有劲了,不久身体完全康复了。

还有一天,我被请去给刑部大臣的夫人看病。看过病人后,我认为病人要立刻手术。第二天,我发现病人发高烧,神志昏迷。我问她丈夫,是不是没有按照我的处方给病人服药。

他说:“我敢保证,她按照您的嘱咐服药了,至于她为什么发烧,说来话长。昨天晚上,用人们都出去吃饭的时候,她自己呆了一小会儿。她有个妹妹住在这条街上,离这儿不太远。就在昨天晚上这个时候,她妹妹自杀了。手下人得知后,直接跑到我夫人房中,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她起先是开始发抖,浑身发冷,没多久就开始神志昏迷。我想是她妹妹的鬼魂附在了用人身上,然后上了我夫人的身。”

他尽管说他的,我还是擦净了她的伤口,又重新包扎了一下。我走的时候,她感到舒服多了。第二天早上,她好点儿了,不再发烧,而且神志也清醒了。

我问她丈夫:“昨晚她睡得怎样?”

他说:“很好。我把鬼魂从她身上赶走了。”

我问他:“你怎么赶走鬼魂的?”

“昨晚你走后不久,我穿上朝服,到我夫人房中,问那鬼魂是否愿意和我到衙门走一趟,并且说我们到那里要了结一桩有意思的案子。当时我就感到有一股强烈的力量穿透全

身,我知道那个鬼魂已经上了我的身。我坐在车上,到了我夫人的妹妹家,站在她尸体停留的地方,告诉那鬼魂,女人去刑部简直是丢脸。我十分气愤地说:‘这儿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我随即感到那鬼魂离我而去,我的手指感到很僵硬,我差点儿昏过去。我到刑部刚刚呆了一小会儿,家里就派仆人来告诉我,夫人安静下来了,睡着了。晚上我回家后,她烧也退了,神志也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