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个晚清贵妇的葬礼

中国人穿孝一般根据死者与自己的亲疏关系分成以下四个级别:父母、祖父母以及曾祖父母是一级,自己的兄弟姐妹是一级,父母的兄弟姐妹是一级,远房亲戚又属于一级。给父母、祖父母以及曾祖父母穿孝,要全身披麻带孝;给自己的兄弟姐妹穿孝,则无需全身都披麻。至于后两种情况,则只需在衣服上戴上几片麻布就可以了。服孝时,七“七”中的前三“七”过后,可以脱掉孝服,穿上颜色暗淡的衣服,如白色、灰色、黑色、蓝色等。给父母穿孝,名义上是三年,实际上只有二十七个月。在此期间,不准穿绸缎衣服,而且若是官员的父母过世,他就必须辞官不做,暂时退出官场。——戴恩·鲍尔《中国人的生活》

以下内容摘自赫德兰夫人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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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收到一大张白纸,上面用汉字写着肃亲王母亲过世的消息,邀请我去参加“起三”仪式。这种“起三”仪式的真正含义我并不懂,但我知道,谁被邀请参加这个仪式,谁就得送些礼物,如点心、水果、用纸花装点的花篮、供香、纸做的金银元宝,或是一卷一卷纸做的丝绸。那些都是供死者在阴间使用的。所有这些用纸做成的礼物都要在人死去后的第三天晚上烧掉。而那些水果、点心则将被死者的灵魂吃掉。我觉得我是个外国人,送中国人常送的东西不太合适,于是就让人赶制了一个漂亮的花圈,由白色菊花装饰而成,派人送过去了。一方面,我很高兴肃王府能够邀请我;另一方面,我以为他们不过是走走形式罢了,并没有指望我真的去参加这个葬礼。所以,我就打发家里的中国女仆送去花圈,并且让女仆告诉肃王府,我不懂得中国人的习俗,也就不去了。女仆去了不多会儿就回来了,告诉我肃王府很想让我过去看看中国人办丧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肃王福晋还派人用自己的车马来接我。于是,我就按照中国的风俗,让女仆坐在车前面,自己坐在后面,由赶车人赶着车前往肃王府。车快到肃王府时,我们看到很多王公大臣的车马。他们都是到肃王府去悼唁的。

大路两旁排满了各种车马、轿子,到处都是仆人、赶车人,但一切都井然有序。王府门前有很多当兵的,也有很多特殊警察。

这些警察身穿灰色长袍,外罩一件白色短衣,胸前用黑字写着他们的号码。这种灰、白两色的制服是一种孝服,都是由肃王发给他们的。

走进王府大门,只见到处是身穿白色孝服的仆人,都阴沉着脸,满脸肃穆地在一旁候命。有人高声念我的名字后,就站出来两个仆人,全身上下都是白色孝服,其中一人伸过胳膊来,搀扶着我走过庭院,那样子好像我也是个裹脚女人,另外一人在前头领路。我们走过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走过很多院子、走廊,因为王府的前半部分是为男宾准备的。最后,他们终于把我领进一间屋子,满屋都是穿着白色孝服的女佣,见我来了,都一齐下跪。肃王的福晋、侧福晋以及肃王的妹妹都出来迎接我,她们每人一身白色孝服,头发梳成满族式样,只是头上的装饰换成了一层一层的白色麻布,撤去了平日的珠宝饰物以及鲜艳的头花。肃王的妹妹因为都已出嫁,不再生活在肃王府中,所以她们穿的孝服不像肃王的福晋、侧福晋以及肃王的女儿们那样粗糙。肃王的妹妹负责招呼客人,领客人到悼唁的地方,而肃王府中的女眷则跪在一旁。

白色门帘打起来后,我走进屋子,只见地上跪着两排身穿白色孝衣的人。一见我进屋,她们都身子前倾,给我磕头,同时一起低低地呜咽起来。我也不懂她们的礼节,就走上前去,弯下腰,先对福晋说了两句安慰的话,又尽量向其他女眷说安慰话。后来我看到其他来悼唁的女子,都是像士兵敬礼一样把右手举到头的位置,向福晋、福晋的儿媳以及福晋的长女问候。然后她们就走到一张小桌旁,上面摆着祭奠用的银器,包括一个酒杯,一个大碗,几个只能盛两勺酒的小杯子。她们拿起一只杯子,放在一个小碟里面,对着肃王母亲那带有华盖的漂亮的灵柩台,将酒杯高举过头顶,反复三次,每次都将杯子中的酒洒干,再重新倒上酒。每次杯中重新倒满酒的时候,穿孝的人都一齐磕头,低声呜咽。然后,悼唁者站起身来,走到我们站的地方,这个仪式就结束了。

肃王爷的三妹似乎把我当做身份特殊的朋友、贵宾,所以极力建议我和她一起站到一个白门帘后面去,从那儿可以看到外面的男宾,而男宾却看不到我们。我站在那儿,往外看,发现这些前来悼唁的王公大臣和我刚才见到的女宾所行的礼节很相似。惟一的区别是,他们走进那个搭着篷子的大院时,是由男仆领着,直接走到祭坛边,然后跪下,向死者致哀,然后起身到另一间屋子里,屋里肃王以及王府中其他男性子嗣都跪在地上。

祭奠死者的大厅门外挂着一个厚厚的黄色门帘,每当有悼唁的人到来时,站在门外的仆人就向里面通报一声,站在门口的仆人就会打起门帘,来悼唁的人进屋,屋里顿时亮堂起来,跪在地上的肃王家的子嗣就立刻一齐哭了起来,直到悼唁的人离开这间屋,他们的哭声才会止住。当然,前来悼唁的人在这屋中只呆上一会儿。屋子里跪在地上的女子全都是肃王家的近亲,她们或全身披麻带孝,或只是部分戴孝。屋子里到处挂着白色的幔帐,座垫也是白色的,屋子里原来摆设的瓷器以及其他装饰全都不见了。地上铺着厚厚的草垫子,这些女子就跪在草垫子上。只有肃王福晋例外,仆人为她准备了一个深蓝色的小毡垫。她跪在屋子的西北角,正对着门帘,帘外是祭奠大厅。王府近亲中几个男子走进屋来,按照满族人的习俗给肃王福晋、肃王儿媳、肃王长女以及其他人行礼。当然,其他下跪的女子我全都不认识。我注意到,这些男子行完礼后立刻就出去了,压根儿就没抬眼瞅一下屋中的女子。

肃王、肃王的儿子以及府中穿孝的其他男子都穿着白色裘皮衣服,就连站在祭奠大厅以及间或在走廊中走动的仆人也都穿着白色裘皮衣服,而没有披麻带孝。

如果我没有数错的话,肃王福晋左边依次跪着五个侧福晋。福晋身后跪着肃王长子的媳妇,也就是未来的肃王福晋。

她左边依次是肃王的女儿、孙女。肃王福晋以及侧福晋都用麻布包着头,头发梳成两个长长的辫子,一直搭到后背。我以前见到这些贵妇时,她们都是穿着刺绣精美的绸缎衣服,头上都戴着精致的头饰、珠宝,插着花,脸上都按照满族样式涂脂抹粉。所以,现在看到她们身穿孝服,脸上的妆都卸去了,头发披在脑后,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肃王孙子媳妇以及孙女们,头发都梳在一起,用长长的银簪别住,而不像往常那样用玉簪或金簪。头上也没戴珠宝、花朵,也没系红绳,而是用一寸半宽的麻布包了一层又一层。她们这种打扮很干净利落,在西洋人眼中,她们黑色的头发与白色的麻布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或许,中国人对此看法与我们西洋人不同。

我看了一会儿后就对陪着我的肃王福晋说:“我不能再耽搁您的时间了。您能邀我来看看这些有意思的习俗,真是太好了。”

可她却坚持道:“您现在真的不能回去。您一定得留下来,等着超度的出家人来,看看他们烧掉纸做的房子、物品,还有大街上卖的东西。我想让您了解我们所有的习俗。这一天在葬礼仪式中是最隆重,也是最有意思的一天。”

可我仍然一再坚持不能再继续打扰她们了。福晋却说:“别这么说,千万不要这么说。这谈不上什么打扰,您一定得留下来,和我们一块儿吃晚餐。”我依然坚持回去,可福晋却

说,假如我走了,她们就会觉得我不在乎她们。在她一再坚持下,我最后终于同意留下来,但条件是她们得派个女仆回去告诉我的孩子们一声。她们立刻照办了。

趁着男宾们都还没到这会儿工夫,王府中的贵妇们领我到一个搭着篷子的大院中去看看院子里的布置,然后又带我去了祭奠大厅。所有这些祭奠仪式都是在肃王母亲——老福晋生前所住的院子、屋子里面举行的。这院子、屋子我以前也常来,那是因为每次我给王府中的贝勒、格格看病后,老福晋总想当面谢我。

我们走过大门时,我注意到院子上面用草席搭了起来,草席下面的空间大约一百五十英尺见方。这个灵棚顶上有大块的玻璃以供采光。屋子里到处挂着绸子做的横幅,颜色都是那种凝重的蓝、灰、白色。锦旗上是颂扬老福晋或是肃王府功德的言辞,这些都是肃王好友赠送的。肃王的朋友有些已经来悼唁过了,有些在今后的几天之内还会来悼唁的。

从大门走进院子后,北头是一个游廊,有院子那么长。游廊上挂着很多特殊的帘子,把游廊分隔成许多间屋子,屋子里面典雅的横幅以及各种装饰使得这些屋子异常醒目,这就是那些被请来的出家人呆的地方。他们要在这里日夜念经,为死者超度,现在他们还没有到。就在这个游廊里面,灵柩台的正前方,摆放着一张桌子。后来,我看到出家人把他们带来的一个银器放在桌上。大家一看到这个银器,顿时肃然起敬。

从大门口开始一直到祭奠大厅,地面都铺上了和屋里地上一样的草垫子,草垫子铺了有五英尺厚,四十英尺宽。游廊上面搭着帐篷,游廊里面摆放着一堆堆的点心、香、水果、纸钱,竟有十到十二英尺高。这样新奇的景象我在中国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个景象确实很漂亮,你必须仔细看,才能发现这一堆堆的东西竟然是点心和水果。可我无法理解的是,中国人是怎么样把这些点心、水果一层层地堆在一起,即使人用手摸,也掉不下来呢?我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奇妙之处。

走进祭奠大厅,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灵柩台。灵柩用金色的布盖着,前面摆放着一堆堆上供用的点心。灵台旁边是一张桌子,桌上点燃着白色的蜡烛,直径有五英寸,蜡烛的四面都刻着仙女、神仙的图案。桌上还有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这些菜肴,加上水果、点心,都是给死人准备的。这张桌子前面还有一张小桌,约有一英尺高,上面摆放着祭祀用的酒杯。

前来悼唁的人就跪在这张桌前。我们走进祭奠大厅时,看到男士们都跪在大厅左边,女士们跪在右边,中间隔着白帘子。

看完这些习俗后有人领我到吃饭的屋子,我坐在肃王儿媳以及肃王的两个妹妹中间。她们都很和善,十分有礼貌,竭力让我随意一点,不让我感到拘束。我们吃饭时,旁边有很多身穿白衣的太监侍候着。他们和福晋说话时都要跪下来。

“平时贵府有多少仆人?”我问已故老福晋的女儿。

“大约有四百人。”她告诉我。

我想到,肃王府要在老福晋死后四十八小时之内给府里的四百多仆人换上全新的白色孝衣,府里人要打点我所看到的那一幕幕情景,这工作是多么繁重啊!就连平时都打上红点儿的馒头,这时都换成了黑点儿!

我们刚吃完晚饭,就听见街上有奏乐声,于是就走出屋去看。肃亲王带领家中所有男性后裔走到大门口去迎接这些出家人,府中的女士们则仍然留在院子里。这些出家人进府后,先到游廊,然后领头的就来到祭奠大厅,在灵柩前接连跪拜九次,但他没有对着灵台敬酒,也没有洒酒。每跪拜三次后,他都站起来,双手合十,举至眼前。接着,这些出家人就吹奏起那种怪怪的乐曲。从大门口到屋子中间有个高高的平台,他们分列在平台两侧,给前来悼唁的人留出一个走路的地方。

福晋告诉我,一会儿他们就要排上队,到门外的大街上去给死者送路。我于是就告辞,想在他们出门之前提前到大街上等着看他们出来,看看他们是怎样把那些东西烧掉,给死者送去的。

我走到大街上,就看到门口摆放着纸扎的车、马,这些是用来送死者的魂去西天的。门口还摆放着一乘轿子、很多仆人、纸钱、绸缎,这些都是用纸扎的,为了给死者的魂在阴间使唤。另外,还有一座漂亮的大房子,也是用纸扎的,供死者在那边居住。没过多久,王府里送路的一行人就出来了。走在前面的是出家人,他们用各种喇叭、鼓奏出带着哭腔的哀乐。

他们后面跟着肃王家穿孝的人,还有肃王家的朋友。这一行人到了烧东西的地方后,穿孝的人就跪在白色垫子上,跪在这些纸扎的东西前面。出家人继续奏着哀伤的乐曲,那些花钱雇来的穿孝之人也哭了起来。另外一些出家人念经,乞求神灵帮助死者的灵魂上路。与此同时,有人点燃了那些纸扎的东西。不一会儿,一团大火蹿到天上,方圆几里都能看到。眨眼工夫,刚才那些纸扎的物品都烧成了灰烬,穿孝服的人也都回府了,街上只剩下孩子们用长长的木棍拨弄着灰烬。

据说,人死后的前三天,魂要去天上很多殿堂的,从一个衙门到另一个衙门,听候对他的判决。他生前做过的好事或是坏事,都记录在卡片上。第三天,死人的魂又回到自己家,与家人道别,然后就踏上了前往西天的漫漫长路。因此,所有这些纸扎的家具都要提前送去。念经要念七七四十九天,由和尚、喇嘛、道士轮流,各念三天,然后再轮换。其他事情就像我前面所描述的那样。府中所有人,包括仆人在内,都穿孝哀悼。家中其他一切事情都放在一边,全家人都在哀悼。其实,他们本应感到高兴才对,因为老福晋生前瘫痪多年,早就该脱离苦难了。

这些天来,肃王福晋常常派人来接我。有一次,我从院子里走过,看到院子里放着很多给死者准备的物品,都是纸扎的,要烧掉的。我发现有些东西做得十分逼真自然,让人无法辨别真假,尤其是那些家具、鲜花,和老福晋房中的那些一模一样。那种带大理石座的大黑檀木椅子、橱子,各种各样老福晋平日用的家具,都用纸扎好了。我注意到桌子上还有一沓纸牌,一盒骰子,这些都是老福晋生前喜欢玩儿的东西。院子里还有一张纸做的椅子,那是太监们带老福晋到院子来时坐的。我对陪着我的肃王女儿说:“您的奶奶在阴间用不着这些东西,对吧?”

她说:“或许用不上,但奶奶喜欢玩牌,掷骰子,还有那把椅子。不管奶奶用着用不着,我们把她老人家生前喜欢的东两都给她带上了,对我们自己来说,也是一种安慰,这样我们也就感到不那么悲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