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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毁誉随风散,只是良知更莫疑
广东布政使王大用是阳明的学生,听说老师入境,赶紧带一队士兵前来护驾。
众人一路向北,必须翻越气候恶劣的梅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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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低垂,远山失色,天与山的交接处,如缕的轻霭被大风吹散,使人顿感寒意彻骨。
阳明从昏睡中醒来,从竹躺椅上支起身子,问两个抬他的军士此地是何处。王大用见状,策马过来,告诉他前边是梅岭。阳明刚想说些什么,一阵北风将他戗得咳嗽不已,又晕了过去。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进山越深,风雪越大。铺天盖地的大雪像扯碎的棉絮一般萧萧落下,又如撒盐空中,弥漫得人睁不开眼。
王大用找来两条厚厚的棉被,给阳明盖上。
阳明抓住他的手,道:“你知道三国时孔明出岐山前嘱托姜维的故事吧?”
王大用愣了愣,道:“老师多虑了,事情不至于坏到这种地步。”
阳明摇了摇头:“此行凶多吉少,你且按我说的去准备。如果我在途中死了,你一定要将我的灵柩运回余姚。”
王大用含泪答应了。
到了梅关城楼,一行人生火歇息。士兵们围着火堆,一边跺脚,一边哈气。
阳明强撑着下了竹椅,望着城堞上“梅关”二字,不由一阵眩晕。多亏王大用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才不至于摔倒。
王大用提议在梅关住一宿再走,阳明却是一分钟也不想耽搁,催他赶紧动身。于是,漫天大雪中,一行人又出发了。
下了陡峻的驿道,终于到了江西南安府。此地的两个王门弟子,七品的南安推官周以善,从四品的赣州兵备道张思聪闻讯早在大雪中迎候多时。
阳明冻得脸色青紫,身体颤抖得厉害,见了二人几乎说不出话来,到官署烤了会火才缓过劲儿来。
周以善和张思聪没料到老师第一句话竟是问他们近来进学如何,俩人简略地回答了一番,便询问起阳明的病情。
阳明苦笑不答,一切尽在不言中。
二人又要他在南安静养几日,待病情稳定后再走不迟。阳明本想拒绝,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好依言住下。
尽管周以善为他找来了南安最好的医生,阳明的身体还是没有任何起色。昏昏沉沉中,他听见王大用在跟张思聪商量后事,嘱咐他买最好的木材,用锡纸裱棺……
两天后,阳明执意要启程,众人不再拂逆,为他准备好了木船。
周以善含泪将阳明扶上船,一直守在他身边。
船启动了,阳明抑制不住伤感,对周以善道:“很遗憾,不能再同你们切磋学问了。”
周以善忙道:“老师哪里话,南安的学子们都盼着您明年春天来讲学呢!”
可惜,阳明再也等不到开春了。船沿着水面静静漂泊,雪落入河中沙沙作响,船桨击水的哗哗声更凸显了夜的沉寂。时间,好像在这无垠的旷野中凝滞;木船,载着阳明向那片有去无回,被人类称作“死亡”的神秘混沌驶去。
翌晨,船停在了大庾县的青龙铺。雪停了,除了一湾河水清澈碧绿,整个世界变得像童话一样洁白。
清冽的空气让阳明头脑清醒,死前的回光返照让他能够再多看一眼这个美丽的世界。
周以善见他面色红润,还有些欣慰,不料阳明却平静地告诉他:“我要去了。”
周以善一愣,待反应过来,鼻子一酸,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顾不得去拭,凑近了泣不成声道:“老师,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刹那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朝廷、家庭、朋友、同僚、平乱、讲学……一组组词语,一幕幕片段,就像银行门口挤兑的人群,争先恐后,奔向喉头。
然而,说了一辈子话的王阳明确实早已说够,无话可说。他对周以善微微一笑,淡然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我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不缺。
明嘉靖七年,公元1529年1月9日,有明一朝最杰出的哲学家、教育家、政治家和军事家,儒家最后一个集大成者,阳明心学的创始人王阳明溘然长逝,享年五十七岁。
一介书生,三尺微命,死后亦不得安生。睚眦必报的跳梁小丑桂萼在得知阳明死讯后,竟锱铢必较,要清算他生前擅离职守之罪。朱厚熜也认为阳明不等批复便擅自离任是蔑视朝廷,命群臣议罪。
旋即,由桂萼和朱厚熜联袂打造的“伪学之禁”新鲜出炉。它诋毁王阳明,宣布王学是伪学。然而,时人看得明明白白,什么伪学正学,说穿了都是政治斗争的借口。明史大家谈迁就一针见血地指出:
守仁之功不能疵,而疵其学。
在嘉靖,打压了王阳明就抬高了君道、打压了师道,打给所有文官集团看;在桂萼,扳倒了王阳明这棵大树,王门弟子就失去了庇佑,任他宰割。
然而,历史不厌其烦地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真理:天日昭昭,自古不昧。
从南安到南昌,阳明的棺椁所经之处,士民遮道,哭声震天。路过赣州,官府迎祭,百姓拦路哭吊。到了南昌,自发前来祭奠的人更是连绵不断、踏破门槛。
正要进京参加殿试的钱德洪和王畿立刻取消了行程,讣告同门,趋迎先师,众人一路护送灵柩而归。
回到绍兴,一直到落葬,前来吊唁者每日上千。有致仕的内阁阁臣、六部官员,有浙江的督抚衙门、阳明的生前好友。弟子李珙等人则含泪在现在的绍兴市兰亭镇花街村洪溪鲜虾山的南麓为先师修墓。
这块墓地是阳明亲手所选,也是他风水理论最好的注释。它坐北朝南,四面环山,虾须水过,洪溪水兜,前方两排青山如仆人相侍,婉转至远天之外。
下葬那天,王门弟子千余人披麻戴孝、扶柩而哭。不能赶来绍兴的人也在家中焚香遥祭,可谓举国同哀。
三年后,方献夫公然违抗桂萼的禁令,联合京城四十多名科道官员、翰林学士,日夜讲会,共倡师学。
六年后,邹守益与欧阳德分别主持南北国子监,堂而皇之地宣扬心学。
二十年后,徐阶以内阁大学士的身份,与王门弟子上千人会讲于北京灵济宫。
隆庆元年,王阳明被追赠为新建侯,谥号“文成”。
隆庆二年,明穆宗在颁发的铁券文书中给王阳明做了盖棺定论:
两肩正气,一代伟人,具拨乱反正之才,展救世安民之略。
万历十二年,在明神宗朱翊钧的亲自过问和大学士申时行等人的一再坚持下,王阳明从祀孔庙。
两百年后,《明史》定稿。万斯同、王鸿绪、张廷玉一致写下了那句由衷的赞叹:
终明之世,文臣用兵制胜,未有如守仁者也。
天公不语对枯棋。
人生之棋既已下完,就让这些余响都随风而散吧!毕竟,官方的褒贬从来就只能左右一时的舆论,而不能代表永久的世道人心。生前,王阳明就从未在乎过那些飞短流长、是非荣辱。身后的赞誉和毁谤,对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生待如何,死待如何?纸上清名,万古难磨。
王阳明留给世人的是他的文章与功业,这也是官方乐于肯定和宣扬的。然而,我看见的只是那个广袖飘飘、衣裾渺渺,英姿豪迈、卓然独立的强者,我听见的只是那一句句从历史深处传来的与世俱存的声音:
尔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问人。但致良知成德业,谩从故纸费精神?
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若将痛痒从人问,痛痒何须更问为?
久奈世儒横臆说,竞搜物理外人情。良知底用安排得,此物由来自混成。
绵绵圣学已千年,两字良知是口传。欲识浑沦无斧凿,须从规矩出方圆。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久久回响,久久回响,久久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