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爱和黄绾

  滁州距南京一百多里,山清水秀,风光旖旎,因此被明政府辟为马场。

  此地生态环境极好,几百年前欧阳修用《醉翁亭记》把自然景观变成了人文景观,而此刻,王阳明要将人文景观变成讲学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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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堆王门子弟跟着阳明在琅琊酿泉之间畅游,在精神花园之中漫步。夜间,环坐龙潭,饮酒赋诗,振衣起舞,放歌山谷,好不快哉!

  这晚,众人均已入睡,徐爱敲开了阳明的房门。

  他开门见山:“弟子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前来讨教。先生讲只求之于本心便可达到至善境界,恐怕,还是不能穷尽天下之理。”

  王阳明:“早知你旧说缠绕,必会反复。心即理也,天下哪里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

  徐爱:“还是有许多理的,比如说对长辈的孝顺,对朋友的信义,对百姓的仁慈,等等,这一切您怎么可以假装看不到呢?”

  王阳明:“这种错误说法已经流行很久了,一两句话点不醒你。且按你说的往下说。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那么父亲去世后你当如何?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遮蔽即是天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运用在对待老人上便是孝,用于朋友和百姓便是仁。”

  徐爱:“然则孝敬老人,其中尚有许多细节需要讲究啊。”

  王阳明:“这是自然。比如冬冷夏热之际要为老人去求个冬暖夏凉的道理,这都是那颗诚孝之心发出来的。譬如树木,诚孝之心才是爱的力量之根,至于王祥卧冰、羊羔跪乳等行孝的方法则都是枝叶。有了根自然会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再去种根。”

  徐爱豁然开朗,却担心回头又反复,索性刨根问底,辩个明白,于是师徒俩开始了秉烛论道。

  曾经,我羡慕杜丽娘和柳梦梅之间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爱情,迷恋贾宝玉和林黛玉桃花树下读西厢的意境,然而现在我明白了,男人之间那种抛却一切私心杂念,心灵契合,相互欣赏,相互提携,并肩共进的友情更显弥足珍贵,更值得激赏。

  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透过昏黄的纸窗,我仿佛看见阳明和徐爱二人正在促膝长谈,没有名缰利锁,尽弃一切俗欲,时而激烈辩论,时而抚掌大笑。往来古今,四极八荒似乎都已凝滞在此时此地,寰宇之间,只有他师徒二人的交谈之声,讨论着世间最朴素、最纯粹的道理,不知东方之既白……

  两颗哲学脑袋碰来撞去就碰撞到“死亡”这个命题上来了。死亡是哲学永恒的命题,当你在失眠的夜晚冥想死亡,体验死后那种思维消失,记忆永褪,如同从未存在于世一般的感觉,而这种绝望的状态的期限是永恒,想到此处,你的心脏都会颤抖,却又止不住去想—这是一个深具魔力的命题。

  徐爱对阳明说,自己这辈子肯定活不久。阳明问他何故,徐爱说自己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自己去衡山旅游,遇见一个老和尚。他拍着徐爱的背说:“小伙子,身子骨儿不行啊,才爬了这么一段就气喘吁吁。”徐爱不解其意,老和尚又说:“你与颜回同德,你与颜回同寿。”徐爱一听,前半句还算中听,本人思想道德至少还是及格的,这后半句可就离谱了,颜回才活了三十二岁,你这不是咒我短命吗?

  阳明听着徐爱的叙述,望着他单薄的身子和白俊的脸,心下竟有些心疼。

  徐爱的身子真是太单薄了,这样柔弱无力的身体穿着宽大的衣服,真让人担心他一不小心就会被大风刮走。与他的瘦弱不相称的,则是他睿智的大脑和一颗赤诚火烫的心。

  将身与心的冲突作为思想的疆场,徐爱天生就是一个精神贵族。

  阳明又想到初见黄绾时的情景。

  那天,储瓘带着一个长相英武的年轻人来大兴隆寺拜访阳明。他自我介绍叫黄绾。

  黄绾向阳明倾诉了多年来遍读古籍却找不到方向的苦恼,就像你要穿过一片树林到客栈去投宿,可是太多的岔路搞得你心神不宁,不知该走哪一条。黄绾还告诉阳明,他的志向是让蒙上了种种曲解和误会的古代思想在今天发扬光大。

  十一月的京城天寒地冻,大风中的雪粒子把屋瓦打得铮铮作响,黄绾的一番话却让阳明感觉整个屋子都暖和了起来。他按捺着激动说,这个志向很好啊,可是这一脉的学问断绝得太久了,你准备怎么用功呢?

  黄绾老老实实告诉阳明,只是粗略有这个志向罢了,还不知道怎么去用功。

  阳明说,人最怕的就是没有志向,有了志向,做起来,就会成就自己。他告诉黄绾,有一条简捷的道路可以通向那个目标,那就是做减法。人活在缠蔽之中,所谓的减法就是去蔽,把树林中的一条条岔路砍掉,把屋子里多余的东西搬掉,这样,我们的心,就成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可以让阳光进来。所以,人心在这里是一个关键,一个让天地万物得以呈现意义的关键。

  分手时,阳明再次强调:做起来,就能成,你要相信人可以凭借意志和内在的修炼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黄绾机敏高亢,徐爱谦恭若拙,正好是性格的两个极端。阳明心念及此,便打定了主意—因材施教。

  话说明矾们听说偶像跑到南京去了,立刻奔走相告,呼朋引伴。一堆人风风火火,向滁州杀将过去。

  这段时间和京城讲学期间拜入阳明门下的可统称为“王门二期”。